就算自己粉身碎骨,也绝不能让梼杌留在人间。
    他本是这般觉悟,他也做到了,吞尽诅咒,血光攻心,重新打开妖域之门,将耗尽法力封印的梼杌关了进去。
    我刚被召至人间,你咽下了本该献祭于我的诅咒,将我封印起来,装在这样一颗小珠子里随身带着。夏洲的声音在汹涌的妖力中显得如此平淡:后来你因诅咒反噬法脉尽毁,迫于无奈只能将我带到沧溟寺放归妖域,而自己守在妖域门外,设下结界,防止我跑出来。
    此时的梼杌在他面前,似乎与眼前这无穷无尽的夜色融为一体,远方而来的风吹拂长袍猎猎翻扬,他姿态挺拔,邪欲高扬,就算没有那招摇又翻腾的妖气,也是风流倜傥的人间魔王。
    可惜你我的缘分不浅,我穿过结界被贬成猫,而你也一时兴起,真把我当成猫来养。
    蔚凌道:孽缘。
    夏洲嘴角浮起一抹阴冷:蔚凌,我很好奇,当初在沧溟寺,你是一早察觉我的身份?还是后知后觉悔不当初?
    蔚凌道:我那时法力所剩无几,自然察觉不了。
    他说的如此清淡,好似过往恩怨皆是烟云,不染他半点情绪。
    夏洲道:那你可得好好庆幸,当初诓了我定下赐名,往后还能继续嚣张。
    蔚凌道:你情我愿,没人逼你。
    夏洲哈哈大笑,笑得那么肆无忌惮:怪你狼狈凄惨的模样着实可爱,舍不得让给别人罢。他步上前来,伸手捏住蔚凌的下巴,让他与自己相视:早晚会把你吃干抹净。
    蔚凌漠然打开他的手,末了干净利落地送他两个字:有病。
    他生来相貌温和,举止间透露出有一种令人心生暖意的温顺,顶着这么一张纯良的脸,却略带愠怒向夏洲瞪去,眸间谧然幽深,余落一盏月灯,无言方寸地绕过夏洲,把他当成巨型障碍物。
    这人言辞间老想拒人千里,但容姿又叫人百看不厌,越看越是喜欢。
    夏洲跟着他,调侃道:你说到底是谁把我招来人间,又是谁把你逼到绝路。
    蔚凌道:好奇害死猫。
    我有九条命,你得加把劲。夏洲的情绪切换自如,刚才那股咄咄逼人的架势忽然被他掩下,转而一副玩世不恭地模样,言语都轻了几分:蔚仙尊,你们上仙连四大凶兽都敢欺负,难道成天以欺负妖怪为乐?你体内的诅咒,可是靠我的妖力压着,真把我害死了,你不也得陪我殉情?
    蔚凌:夏大妖说话好奇怪,分明你以我为乐,怎么又赖是我害你?
    夏洲:我不过受人召唤,什么事都还没做就被你一次两次三次往死里打。你好生想想,沧溟寺那晚我想救你,你拿赐名束缚我,今日我亦是想救你,你又拿赐名压我妖力,好处你占尽,坏处全归我,这还不是欺负?
    蔚凌侧眸,对上夏洲一双无辜、纯情、委屈的眼睛。那眼中红光已经完全褪去,现在就像是普通坏人,目间些许月色沾染,淡泊流光。这么一看,好似更可怜了。
    蔚凌不会中他的计,提防着说: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怎样?
    夏洲深情款款地靠近他:好处都归你也行。然后声音压低些许,宛如耳语:但你要归我。
    蔚凌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回应了他。
    夏洲:怎么,没听清?
    蔚凌:你觉得我是长得想块肉,还是长得像小鱼干?你们妖怪捕捉猎物的方式就是成天在他耳边念叨着我要吃了你?
    非也。夏洲打断蔚凌,贴得更近,不安分的手往蔚凌腰上放,可蔚凌绝非坐以待毙,在夏洲动手的瞬间往后退开,夏洲不依不饶,出手相逼,蔚凌一头雾水,却还是连连挡下,一来二去,两人之间拉开一定距离,夏洲笑得不怀好意,语重心长又说一句:我要你的人,陪我睡觉,陪我吃饭,以色侍我,就像以前在沧溟寺里那样。
    蔚凌:啊?
    这恶妖又在犯什么疯。
    前面两项就算了,以色侍人从何谈起?
    或者说,以色侍猫?
    夏洲看他在寒风中凌乱,忍不住火上浇油道:况且我们还有定情信物。
    蔚凌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都说妖到人间,会从身边人开始模仿,猫妖当年跟着蔚凌在沧溟寺混了那么久没学出什么名堂,而后三年却急速长歪,不知上哪儿学了个花花公子满口骚|话的德行。
    夏洲看他模样好生迷惘,忍不住又朝他走近,蔚凌警觉看他,不料他动作快些,忽然将一东西抛到他面前。
    蔚凌伸手抓了个正着,低头看看,是他的长剑忘川。
    物归原主。夏洲道。
    蔚凌把剑握在手中转了一圈,握住剑柄缓缓抽剑,冰冷的光线闪烁在魔石之上,散发幽幽的光。
    他看着剑锋上折射的昏暗月色,心中千万思绪,最终轻轻一推,将剑重新收拢。
    夏洲嘻嘻道:方才的话,再考虑考虑?
    恕难奉陪。
    难道你有别的提议?
    蔚凌道:我提议你遁入空门,重新做人。
    满腔热血挨了一盆冷水,夏洲也不气恼,蔚凌那忍无可忍的模样实在和他口味,坏心眼儿满脑子乱窜,想再捉弄他几次。
    正在这时,见着几个身影御剑而来,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墨池,想必山下之事已经收拾干净,他马不停蹄就来了这边支援。
    众人一落下,立即察觉气氛不对,看看蔚凌,又看看夏洲,前者如释重负,后者心无旁骛,众人干瞪眼半晌没人敢先说话,终于不解风情的墨池一拍脑袋,喜笑颜开:夏阁主!久仰您斩杀梼杌、单挑孟长老的壮举,今日一见真是我的荣幸!
    说要立刻被人拍了一记脑袋:你犯什么糊涂,胳膊往外拐。
    墨池傻笑,揉了揉头发,他这慕强的性子从未变过,一见高手就难以自控。
    夏洲成功被这气血方刚的少年转移了注意力,看他片刻,问道:你就是阿凌的弟子?
    阿凌这名字叫得亲切,周围门徒都愣上一愣,只有墨池一心热血,坦然回应道:是,晚辈姓墨名池,是师尊的第一任徒弟。说完这句,他忽然想通什么,神色一亮放起光来:夏阁主认得我?
    夏洲点头:尘灏对你赞赏有加。
    墨池刚刚还喜笑颜开的脸骤然转阴。
    夏洲未察觉有何不妥,继续道:你师尊话还没说完,却瞥见原本蔚凌所在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其他弟子这才好心解释道:天羽仙尊刚才已经走了。
    夏洲也不动容,只低声道了一句:跑得挺快。
    打从墨池与夏洲搭话那一刻,蔚凌便走了。
    他对墨池很是信任,一些事不需要安排,墨池也知道该怎么去处理。而这个夏洲,他着实看不穿猜不透,留在那里继续和他纠缠只怕没完没了,现在他手中还有太多事情需要整理,姑且先把夏洲晾着。
    他一路回了琉璃山,染着皎洁月光,落在大殿之前,此时弟子们正忙得来去匆匆,恐是山下一事引得山上也没了安宁。
    他步入大殿,随口应了应纷纷礼拜的弟子,穿过门厅再往里走,一路风卷残叶,夜色微凉。
    仙尊!你可知你都做了些什么?!
    迎面而来的孟兰舟已经胡须翻飞。
    蔚凌:我不该擅自下山,不该把妖丢去后山,我在反省,请长老息怒。这话仿佛倒背如流,说来只为堵住孟兰舟即将倾泻的长篇大论,他先干正事,从袖里取出封有妖的珠子,随他指尖一转,悬在空中,长老,一事相求,我现在法力太弱,制服不了手中的妖丹,劳烦你设封印,我来解。
    孟兰舟看那封印珠一眼,立刻领会其中蹊跷,他从腰间抽出几张符纸抛到半空中,随后握起拐杖画下一道符纹,那几张符纸骤然明亮,环绕着妖珠两侧上下翻飞。
    蔚凌凝神,轻声道:解。
    妖珠瞬间绽开亮闪,似浮光粉尘散开,黑乎乎的少女尸体摔到地上,余尘掀起,符纸像是被强风拂过一般激烈震颤,孟兰舟心里一惊,手法利落再上了两道封印。
    怎么回事,竟然有如此多种不同的妖力。孟兰舟眉心深锁。
    蔚凌道:有人将各种各样的妖丹付诸恶妖体内,它本体是一只蜘蛛精,今天一见我便失了理智,似乎想将所有妖力释放与我同归于尽,长老,这些妖丹你可有印象。
    孟兰舟摇头:能有什么印象,近年来东境骚乱频发,妖丹连连引来灾厄,昭国境内辗转妖丹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东境位处昭国以东,是妖术的发源地,前些年被战火烧尽,沦为昭国的领地,由昭国精锐雪狼军府亲自驻守,以平民心。
    假若妖丹与东境扯上关系,这件事只怕是非同寻常了。
    蔚凌道:这些时日要多加防范丰收庆典期间恐有大乱。
    孟兰舟握着拐杖地手指缓缓收拢:仙尊意下如何?
    蔚凌道:食妖丹者亦为妖身,善可先俘,恶则诛之。
    孟兰舟转头向他:对方能将妖丹如此放入一只妖怪体内,难以想象他到底藏匿了多少
    山下频发恶妖袭人,或与此事有关,明日待我再去问问。蔚凌微微垂目,看着那尸骸难以辨认的容貌,长老,在那之前我想见一见苍麟。
    孟兰舟一愣,恍然明白什么,可蔚凌神色坚决,也没给他多问的余地。
    你想好了?
    许久后,孟兰舟才喃喃一句。
    嗯。蔚凌对他笑笑:想过了。
    第9章 苍麟
    很多决定从来不需要做多少考虑,事情到了某种程度,自然而然便走向这个结果。
    再做回想,也不过是想些过往,那些言语,那些总是不经意间梦到、或者忆起的人与事。
    苍麟乃是苍炎麒麟,是琉璃山的神兽。
    至千年以前,他便默默守在了这里。
    琉璃山中的仙法、智慧、安宁与生机,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苍麟神,琉璃山中人,自生到死都会得到苍麟的庇护。
    而这并非是人人都可得来的恩赐。
    唯有苍麟认可之人,才能留在琉璃山。
    蔚凌至幼便在琉璃山,去往苍麟神庙的路他走过好多年。
    晚风吹拂竹林,细长的台阶弯弯曲曲,他一路上去,一路的石灯笼依次亮起蓝色火焰,他知道那是苍麟在等他,从幼时起他便害怕走这条路,害怕自己犯的错被苍麟知道,被责罚,被赶出琉璃山。长大以后他也不愿走这条路,因为苍麟性情古怪,时常因蔚凌一句话而火冒三丈,最后莫名其妙受了罚,还不能说苍麟无理取闹。
    说到底,蔚凌与苍麟就是合不来。
    这次也一样。
    当他驻步与苍麟神庙门口时,心中总像压着一块石头,叫他直想打道回府。
    可那扇门终究是开了,他也只能走进去。
    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
    果不其然一声怒吼,迎面飞来一盏金盆,顺带两个苹果,蔚凌顺手接住,再把苹果框进盆内,捧在手中往前走去。
    在他正前方,是一位上身□□的男子,他身上满是黑色花纹,像某种奇怪的图腾。此时他隔着高高的祭坛,百无聊赖地躺在长椅上,臀部只搭了一块金毯,短短刘海扫过额头,一双大眼怒气横飞。
    蔚凌至他跟前,撩袍跪下:见过苍麟神。
    少他妈跟我客套,过来。
    男子坐起身,臀上金毯滑到旁边,半个屁股都露在外面,蔚凌把目光挪开,想起来每年丰收庆典苍麟都会化作人形跑去玩乐,明明动动手指头就能披上华美外衣,他却偏说要穿凡人的衣服才能体会其中奥秘。
    奥秘就是他太过挑剔,花上大半天也寻不得合适的衣服。
    蔚凌道:许久不见,苍麟大人凡话学得挺不错。
    苍麟漫不经心扯过金毯盖住自己下半身:要融入人间当然得花心思,倒是你和孟老头,成天闭目塞耳与世隔绝,我看着琉璃山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落后淘汰。
    蔚凌:苍麟大人说得是。
    蔚凌不擅长对付苍麟,实际上苍麟也不太擅长对付蔚凌,他撇撇嘴,心想和这木头聊天总能聊进死胡同,这到底是他的错还是蔚凌的错?想也想不明白。
    苍麟闷闷不乐:四大上仙我本来最看好辰枭,可那孩子三天两头往人间跑,还狂妄到自断与我羁绊,哼,后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没见他有什么好下场。
    蔚凌确实也没见辰枭的踪影,听苍麟一说,心中有些惊讶,琉璃山中人自古不受七情六欲所困,其主要因果便是来自苍麟,修炼苍麟所赐仙法,这为情为欲皆为空想,辰枭的事听到蔚凌耳朵里,也不过白纸一片不懂其意深浅。
    但现在看来,自己的事情何尝不是一样?
    苍麟抬起眼睛看蔚凌,突然嘴角一扯,使了坏心:你那个徒弟顾煊承?干了些天翻地覆的事,让那狗皇帝找到了把柄,还将你囚在皇宫数年之久哈哈,堂堂天羽仙尊让别人看尽笑话,现在外面人都怎么说你?你自己可去听过?
    蔚凌早有心理准备,苍麟说什么他都不奇怪,既然话题到了自己身上,又是自己来此地的目的,索性低下头去乖顺认错:教不严师之惰,我愿为孽徒担受惩罚。
    怎会是孽徒,他可是皇族血脉,天之骄子。苍麟就爱看蔚凌这幅有苦说不出的样子,声音里更是明摆着冷嘲热讽:当年那狗皇帝为了让你下山,软硬方法用尽,甚至威胁放火烧山你都看也没看他一眼,后来呢,他那个没用的儿子年年跑来山门口以表诚意,你还真吃了这套认他为徒,多亏你,我琉璃山都被外人说成皇室走狗。
    蔚凌不做声,以往他被苍麟责骂,心中多少会有不服,可如今苍麟却句句属实,又全戳他软肋上,他反而心中松了口气,像是堵了许久的憋屈终于被人释放出来一般。
    怎样,皇宫里好玩吗?苍麟笑得极是残忍,一双寒意的眼睛死死锁在蔚凌身上,像是要把他无言沉默的模样吞进喉间。
    好不好玩来日再谈,今日来只为一事,望苍麟大人成全。蔚凌抬起脸,神色是那么自若,仿佛方才苍麟句句如刀只是插进了毫无痛觉的泥里。
    你倒会敷衍人。苍麟顿觉无趣,又躺了回去:行吧,你说。
    我流落凡尘沾染妖邪,稔恶盈贯血债累累,愿苍麟大人责罚,剥离我的仙位,贬我归回凡身。
    蔚凌一字一句说得那么慢,那么清晰,苍麟却在那清淡的言语间渐渐睁大眼睛,震撼、茫然、尽数露于脸上。
    气氛一瞬沉入寂静,惟有丝丝微风扶着庙中蓝火摇晃不定。
    你也想滚?苍麟嗤之以鼻。
    蔚凌颔首。
    你啊,还真是越活越像你义父。苍麟目光一甩,看去别处:我看你就是舍不得你那废物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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