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阮雪榆接过来说道。
    TBEX是目录都认为实据不足而不收录的罕见病,即使在我们国家,也很难募集到足够的病人开展临床试验。中国更加没有这个条件了。阮博士,你是什么样的想法,打算从哪个角度去推进AZX33081的临床进度?
    阮雪榆掸了一下试管,将液体中的絮状物重悬,一边安上摇床,一边说:我预定了一批猴子,明天就到。
    安德烈见阮雪榆不理他,就开始和各种实验仪器玩耍,开心得很。
    克劳德博士很是惊讶于他是怎么通过伦理委员会的,不过旋即就更担忧了:我是在和你探讨人体试验,阮博士,你的专业素养应该告诉过你:灵长类动物的体内实验只可以作为参考。
    他想了一想,又说:而且AZX33081的几组临床前实验都不是很乐观。如果不是你一直执意要开展下去,我可能会在两年前的八月就放弃对TBEX的所有努力,退出这个领域了。
    阮雪榆真诚地说:谢谢您一直支持我、带领着我。
    克劳德博士摇头说:你在TBEX上的成就已经比我高很多了。对TBEX机制的研究、潜在靶点的分析,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青年学者比你更精深。只是你要知道,如果临床的结果不能向医学进行转化,我们所做的工作则毫无意义,像个只会穿花裙的小姑娘那样浅薄。
    他想起了什么似得:我听说你的哥哥是医学事业的行业领导者,在业界赫赫有名,他能够向我们提供一些临床试验人员招募的支持么?
    不用。阮雪榆坚定地说。
    阮雪榆将那一管珍贵的酶冻存起来,说:我现在只想看一看AZX33081在人体上剂量毒性,样本量可以不用很大。
    剂量毒性?你忘了吗?我们第一次想放弃AZX33081的时候,就是因为它的最低致死量过小,有效治疗窗十分狭窄,成药性极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原药这么危险,而且TBEX在中国过于罕见了,你去哪里寻找一个敢死队一样的患者?
    阮雪榆站在80度的冰室面前,冷气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外面的夜风像海风那样啸啸作响。
    我自己来试。
    第7章 寒灯厌梦魂欲绝
    是的,我有病,TBEX。
    阮雪榆平滑地扣动扳机,然后摁了一下遥控器,靶纸飘了过来,这一排针尖大小的十环全都给他打烂了。
    安德烈崇拜极了,又震撼极了,根本没仔细听阮雪榆跟他说了什么,重复追问了一遍。
    阮雪榆四指握住套筒,用拇指的虎口部位按压枪底,极快地上了膛。
    T
    他的舌尖在上颚一抵,雪白的牙齿若隐若现,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脸庞的轮廓绷出一种奇妙的凌厉,可是好像再紧一点就要碎了。
    BEX。
    他好看的薄唇上下轻轻一碰,然后嘭的一声子弹出鞘。
    阮雪榆一点也没有被Sig P226的后坐力影响,动作灵活闲适地像是拿着一把玩具水枪那样。安德烈没看清,甚至觉得阮雪榆根本没有生理性的眨眼反应。
    他正在为阮雪榆画一幅肖像。
    安德烈的两只眼睛像盛着两块祖母绿的宝石那样,浪漫瑰丽又优雅,他把画纸摘了下来,说:阮,我画不了你的样子,你怎么能这样好看?你的妈妈一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见到了她,也会羞愧地毁掉自己的容颜。
    他的双眼绽放光彩:缪斯金色的手指也画不了你,你是冰天雪地里芙蕾雅也带不来的春天!阿芙洛狄忒为了你变成最贞洁的女人,安格斯连你的奴仆都不配作!
    阮,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
    阮雪榆没理会他的没完没了,只是默默射击,带来的几盒子弹都打空了。
    我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了,堕入了你的爱河!安德烈热烈地说。
    再仔细看看,可能是铅箭。阮雪榆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被丘比特金箭射中的人,会坠入情网;而被其铅箭射中者,则会对另一个人产生莫名的仇恨。
    安德烈不开心了,就说:阮,你为什么总是拒绝别人?你总是在拒绝每一个人,每一个!你讨厌大家,你讨厌这个世界么?
    因为我有病。阮雪榆看了他一眼,仿佛疑惑他为什么问出这种问题。
    TBEX?TBEX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病魔,难道能让你去见塔纳托斯?
    阮雪榆忽地将手枪收了,但是没有侧头去看安德烈,说:它会让我性格改变,精神衰退,躁郁、狂暴,产生最可怕的幻觉,杀死身边最亲密的人。
    安德烈根本就不信:阮,我以为你是一个科学的信徒、一个无神论者。你怎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预言?
    阮雪榆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夏潮高涨,山洪一泻千里,他想起了那个美丽的早晨。
    水在流,风在鸣响,太阳沉没在自己浓厚的血液里。
    蓝色的桔梗花碎了一地,忧郁无力的圆舞曲令人昏厥。
    一具壮丽的尸体。
    父亲躺在地下。
    母亲被套上手铐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那种惨怆的震撼。
    那个炎夏白热的璀璨里,阮雪榆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块冰冷的红冻,永远藏进了冬天,铸成了一块连月亮也厌弃的墓地。
    安德烈不满他的走神,说:阮如果和我相爱
    阮雪榆手持枪猛然向前,惯性之下套筒向后一滑,不到半秒,他就单手上了膛。
    冰冷的枪孔抵着安德烈的眉心,阮雪榆微微偏头,做了一个口型:You wanna try?
    克劳德博士说阮雪榆各项身体指标都是亚健康状态,根本无法参与AZX33081的人体试验。
    可是阮雪榆一意孤行,克劳德博士就让他最少放一个月的假,将身体机能养好了再说。
    放假准则第一条:绝不许携带电脑、绝不许刷邮箱。
    阮雪榆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
    安德烈是真的被他吓坏了,整个下午都魂不守舍,低头坐在对面,像一只认错的小狗,连卷毛都踏下来了。
    我错了,阮,我不该说要追求你的,我再也不烦你了,你忘记掉,我们还是好朋友,只有纯洁的友谊。安德烈说。
    阮雪榆认真地说:抱歉,我最近总是有一点失常,可能是TBEX又复发了,我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安德烈更不开心了,以为阮雪榆是在赶他走。
    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好么?我请你,向你忠诚地道歉。阮雪榆点点头,做了一个天主教的忏悔和修和的手势,安抚他说。
    像是阿里巴巴打开了一座山门,一堆金银珠宝全都刷拉哗啦地滚到面前,金灿灿地射入他的双眼一般。安德烈马上两眼放光,什么事也没有了。
    阮雪榆一个朋友也没有,从来没有机会、更不愿意说心里话。
    可是安德烈实在不一样,不仅仅因为他是克劳德博士的孩子,更因为他感性敏锐又天真,永远活泼快乐,像是一阵春风,一颗太阳,他那碧绿的眼睛中从来就没有阴云的颜色。
    阮雪榆很羡慕这样的安德烈,也不担忧自己倒垃圾一般的颓丧倾吐,会对面前这个纯真又善良的人产生任何负担。
    安德烈像一只快活的热带蝴蝶,穿梭在大街小巷。别人向他投来的好意,他就以十倍数放大、毫无顾忌地回馈过去,让这个世界充满了他无限的爱与美。
    阮雪榆就在后面静静地走着。
    安德烈不会用移动支付,也没有换人民币,跑回来的时候,却给了阮雪榆两个大大的冰激凌,开心地迎风笑着。
    两个女孩子表示:冰激凌是她们请这位法国小王子的,要安德烈的手机号。
    她们见了阮雪榆,还没来得及尖叫,就陷入了巨大的怯场中,本来还打算邀请安德烈晚上去跳舞的。
    安德烈卡都没买,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阮雪榆只能留自己的。
    女孩子听不懂他说话,阮雪榆就代劳翻译:他说你们是神后赫拉的女儿,千里迢迢来到东方当这里的美神。
    这只是个不起眼的开头。之后,刷着安德烈的脸,阮雪榆一天都没买过单。
    晚上,他们来了一家阮雪榆以前常常光顾的餐厅。
    餐厅本来是预约制,最少得提前半年。阮雪榆没这个盘算晚餐的习惯,干脆一直订在那留座,一个月可能想起来一次。
    阮雪榆只要了一道天竺葵汤,克劳德博士警告他必须注意肠胃健康。
    这家餐厅显然很符合安德烈的审美意大利烤肉做得像是纽约景观;将鳕鱼浇上黑色的酱汁,主厨解释说这是向爵士钢琴手致敬;顶级鹅肝的口感像是奶冻,含在嘴中微微颤动。
    阮雪榆看安德烈很开心,觉得赎了自己白天的罪。
    可是正在这时,他向左一滑眼光时钧过于夺目,仿佛是在聚光灯底下款款地进餐。
    不知道时钧说了什么,对面的女孩笑得花枝乱颤。
    阮雪榆的车开得比高铁还稳,他永远都不徐不疾,平波缓进,能迅速而精准地计算出离下一个红灯距离,然后在适当的距离做匀减速运动,察觉到他的刹车,着实需要天神一般的注意力和敏锐度。他好像做什么事都是全心全意,在郊区的泊油路上开车,对阮雪榆来说,就像是一台从昏做到晨的手术,一丝不苟,不苟一丝。
    可是今天,几个拐弯下来,安德烈却差点呕吐了出来。
    阮雪榆在路边停了下来,摘掉眼镜,擦了一会。
    阮,你怎么了,美国的路和中国的路有什么不同吗?你怎么这么着急?他恍然大悟:哦,你是不是不适应左驾驶?
    阮雪榆只是讲没事。安德烈却在凉凉的夜风里,笑了一下:你是不是看见坏人。
    阮雪榆惊讶地抬眼看了他一下,另一边的红色泪痣掩盖在夜色中。
    安德烈拥有艺术家的敏感和缥缈不定,忽然就跳跃着说:你看见了以前想拿枪指着的人。
    阮雪榆没说话,任由沉默将他保护起来。
    安德烈仿佛没有侵犯他禁地的自觉:你受不了他和别人在一起,那你为什么要分手呢?
    够了。阮雪榆拿出了僵硬的态度,说:到了宵禁的时间,我送你回去了。
    安德烈凝望着他:我早就成年了,而且中国没有宵禁的法规。阮,我们是好朋友,好朋友不应该欺骗对方的。
    阮雪榆重新启动了油门,说:回家。
    安德烈却双手一枕在脑后,安闲地放下了座椅靠背,柔软的金发泛着迷人的光泽,他说: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阮雪榆忽然又停了车。
    是啊,当初是怎么认识的呢?
    第8章 姑射仙人不胜伊
    三年前,大学校园。
    国内最顶尖的学府,理论上是不会屈尊降贵让影视剧借景的。
    但是只要钱到了位,一切都可以慢慢商量。
    时钧取下墨镜。
    矗立在他面前的是刚刚挂了牌的时徽楼,那十分梦幻的高昂冠名费,让校长都没敢对外透露。
    时哥,还没到开拍时间呢,您看是不是先歇着
    在他后面,三个助理模样的人严阵以待。
    当时的时钧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这是他的第一部 作品,但是出入已经是众星捧月。
    不为别的,就为投资方姓时。
    王总导,陈制片,何编剧。时钧淡淡地说了一句。
    三个助理马上整齐划一地上前一步,异口同声地问他有何吩咐。
    时钧走到了教学楼的阴凉处,随意地说:我晚上有事,早点拍完。
    然后人群轰得涌了上来,场务、剧务、灯光、摄影、化妆师立刻到位,恭迎时钧的圣驾。
    时钧正要走进去的时候,却被一个瘦弱的学生拦住了:晚上有教授的课,快开始了,你们不能进去!
    谁也没在意,导演一把就把这个傻学生推倒了。
    那学生满眼都是执拗,觉得他们这帮人玷污圣洁的学术殿堂,在时钧身后不断申诉:你们凭什么耽误我们上课?
    时钧回头看了他一眼。
    时钧过于眩目,那学生的气场马上弱了:你们,你们这样教授会生气的!教授是很好的人,我们很喜欢他,你们不该惹他生气的。
    大家都听笑了。灯光师还故意拿照灯在学生脸上晃一晃,让他清醒一点。
    导演恨不能踹这不懂事的蠢学生两脚,可是却听时钧颇有兴趣地开了口:哪个教授?
    学生嘟嘴不说话。这位教授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在这所海内外专家云集的大学里,暂时还并没有什么响亮的名气。
    时钧就问:什么课?
    病理学!学生昂扬地说。
    时钧笑了笑,说那就尊重学术,暂时不拍了。
    时钧挂了两个电话,都是家里打来的。
    他心烦意乱地在大学里乱逛。
    这是饭点,时钧避开了所有去食堂的人流,越走越偏。
    人声几乎一点都没有了,却不知道哪里传来十分动人的琴声,是轻盈宛转的序章。
    那个声音好像有魔力一般,时钧的心叶骤然就收紧了。
    傍晚从河对岸吹来的风,凉凉的。
    时钧走上汉白玉拱桥,进入一座被偌大荷塘包裹着的孤岛。飘在澄澈湖水上的幽咽琴声,如同潮水般四溢开,时钧峰回路转,却不知声音源头何来。
    琴声忽然剧烈颤动了两下,激烈的音符让时钧也走得越来越快。
    阳光金黄而辽远,风慢慢地摇它的叶子,草结着它的种子。
    时钧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暮光四溢,浓云欲坠。
    白亮透澈的无垠月光下,那个人独奏一把小提琴,睫毛像是闪耀着露滴的银钻,梦幻地如雾似露,温柔地像是晚风拥抱月亮,海浪亲吻礁石。
    莲叶张着绿伞,莲房垂着金盏,一把藕丝牵不断。
    时钧的头脑里绽放出无数道闪电,他忽然想起了童年那场被大雨打散的美丽时光。
    纽约的布朗克斯区,十岁的时钧和父母失散。
    这里是拉丁裔和黑人的群居地,犯罪率在整个北美洲数一数二,连警察都不敢闯入,只敢在车里不断地按下落锁键。
    时钧躲在一个街角的集装箱里。
    下了一整天的大暴雨,剥夺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温暖。
    旁边就是一家肉铺,炊火明亮得很,但是一排枪孔赫然排在铁皮门上。
    他抱紧了双膝。
    雨越下越大,可是这片开满红色果实的罪恶大地上,强奸、纵火、抢劫的声音一点也没有被掩盖。
    苍蝇嗡嗡地聚在腐败的肚子上。妓女在他身边繁殖,生下盘成一团团的蝰蛇。
    挥着暴虐的拳头,每一个人脸上都是恐惧和疯狂,冒着热腾腾的毒气,涌着稠厚的脓水。
    不知道过了几天几夜,他像一只颤抖不已的雏鸟,终于昏了过去。
    可是再醒来的时候,时钧身上却多了一件薄薄的外衣。
    好像有一位天使,不着痕迹地保佑了他。
    时钧睁开了眼睛。
    在青色的暴雨中,面前的男孩的身上好像笼罩着一层玫瑰色的轻雾,让他与世隔绝。
    他的眼睛由令人悦目的宝石构成,柔软的乌发里藏着珍珠,他像金子一样辉煌,钻石那般璀璨,仿佛戴着美妙绝伦、闪闪发光的桂冠,香气袭人,像一个天上唱诗班里的圣使,来自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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