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很快找到了那套多余的厚睡衣,他塞到沈雨泽怀里,赶客似的说:你快去洗澡吧。
    沈雨泽:你不洗?
    等你洗完了我再洗。陆平欲盖弥彰地说,我家还没有穷到需要两个人一起洗澡省水。
    沈雨泽挑眉: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陆平脸一下红到脖子根,推着沈雨泽往洗手间走:你快去洗啦!!!
    客卫就在陆平的房间对面,平时只有他和妹妹在用。客卫的面积很局促,和沈雨泽家里那装修奢华的浴室没法比。
    沈雨泽速战速决,简单洗了个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
    他低估了南方的冬夜有多难熬,走出热腾腾的浴室时,阴冷的空气迎面而来,若不是他身上穿着陆平给他找的厚睡衣的话,绝对要冻得打喷嚏了。
    他回到陆平房间时,陆平正趴在床上做英语卷子,他脱下校服换上了睡衣,床旁边的电暖气片开到了最大功率。男孩的两只脚翘起来,一晃一晃的,牙齿轻轻咬着笔帽,眼睛在两个选项间摇摆不决。
    做什么题呢,我帮你看看。沈雨泽自然而然地落坐在床沿。他头发没有完全擦干,头发上散发着熟悉的薄荷香气。陆平知道,那是家里常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陆平原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那股味道,没想到当它出现在沈雨泽身上时,却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没关系。陆平抱着卷子往床里侧一滚,顺势躲开了沈雨泽的手,我现在英语进步很多,不用你再辅导了。
    沈雨泽微微一挑眉:真不用?
    真不用。陆平坐起来,趿拉着拖鞋绕开沈雨泽身边,我先去洗澡了,你你先睡吧。他指了指床:你自己选,你睡里面或者外面都可以。
    他的床靠着墙角,平时他都是睡外侧的,内侧放一些杂物,比如耳机、单词书还有看了一半的推理小说什么的。今天他提前收拾干净,床单铺的平平整整。
    陆平不等沈雨泽回答,便抱着浴巾冲向了客卫。
    冬天洗澡是件艰辛的事情,每次陆平都要鼓足勇气在冷空气里脱掉衣服。好在今天是沈雨泽先洗澡,浴室里萦绕着热腾腾的水汽还没散去,陆平十分庆幸自己可以蹭到如此暖和的浴室。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幻想起沈雨泽洗澡时的模样。
    他在镜前脱掉衣服,蜜色的皮肤暴露在温暖的空气中,不再像往常一样被冻得起鸡皮疙瘩。
    他站在淋浴房里,热水喷涌而出,洒在他的肩头,驱散了寒冬带来的冷意。他舒服的喟叹一声,又忽然停住一想到从喷头里洒出来的热水,也曾落在沈雨泽的头顶,也曾顺着他的身体滑落在地,陆平就忍不住面红耳赤起来。
    停停停!
    陆平甩了甩头,不明白自己怎么满脑子都是这种奇奇怪怪的画面。
    他把水调冷了几度,让自己大脑清醒清醒。
    陆平洗澡向来花费时间不长,但今天却磨磨蹭蹭在浴室里耗了半个多小时。
    他恨不得再多消磨一些时间,最好他回到房间时沈雨泽已经睡着了,这样他们也不用躺在一张床上尴尬聊天。
    可惜他的期望落空了。当他推开卧室门时,就看到沈雨泽倚在床头,手里翻阅着一本之前陆平还没看完的推理小说。床头的阅读灯洒下一片米白色的灯光,映照在沈雨泽的侧脸上,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
    陆平喉结滚动,讷讷放下擦头发的毛巾,嘀咕着说:你还没睡啊?
    主人还没回来,我当然不能先睡。沈雨泽放下手里的书,抬眸看他,这本书我之前看过,你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不准剧透!陆平立刻忘记一秒钟前的尴尬,我还没看完呢!
    说起来,作者用了一种很有趣的叙诡手法
    嗷嗷嗷,你这个混蛋,都说了不准剧透了!陆平掉入陷阱,张牙舞爪地冲上来抢他手里的书。
    沈雨泽把书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故意逗弄陆平不让他碰到。陆平一时激动扑了过来,结果一不小心被床沿绊倒,直接摔到了沈雨泽身上。
    沈雨泽:!
    陆平:!
    沈雨泽:
    陆平:
    他们都刚洗过澡,身上带着同款的洗发水香气,因为刚刚的玩闹,陆平的睡衣最上面一颗扣子松开了,露出纤瘦笔直的锁骨,沈雨泽只要一低头,就可以顺着敞开的衣襟看到里面的风景。
    他们谁也没有动。男孩半湿的头发搭在额头,沾水后有些微微卷曲,遮住了他的视线。他透过发丝的空隙去窥探沈雨泽的表情,而沈雨泽也在同一时间看着他。
    室内一片安静,窗外的冻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户,除此之外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直到,落在床边的书籍滑落床沿,发出一声鲜明的嘭!
    其实那声音并不大,但落在陆平耳中,却像是冬至祭典上第一声惊天鼓,足以穿透耳膜,震醒他的灵魂。
    陆平一怔,立刻从沈雨泽的身上坐起来。
    如此一来,沈雨泽的手也不由自主地从他的身上滑落。
    陆平低着头,尴尬地拽好身上的睡衣,把原本敞开的衣领系好,低头捡起那本掉在地上的推理小说。
    他掸了掸书面上的灰,放在床头柜上,小声道:时间不早了,快休息吧。
    沈雨泽含糊地应了一声。
    陆平:你睡外侧?
    沈雨泽:其实我还没看完这本书。
    陆平:我睡里侧的话,可能中途要起夜,怕打扰你。
    沈雨泽:不过我看过这个作者的另一本小说,和这个是系列文,我还有他的签名。
    陆平:算了,我从床尾上吧。
    沈雨泽:下次我来的时候带给你。
    两人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题。
    谁也没听对方的话,谁也没接对方的话。
    陆平起身,绕到床位,脱掉拖鞋,默默爬上了床。电热毯已经提前打开了,床上暖极了,他钻进属于自己的被子里。
    从他上床到躺下,沈雨泽一直凝视着他,直到他用被子再次把自己裹成蚕宝宝,沈雨泽才开口询问:关灯吗?
    嗯陆平低声道,早点睡吧。
    于是下一秒,床头灯熄灭,他们两人同时跌入了黑暗之中。
    晚安。
    晚安。
    陆平闭上了眼睛,尽量把自己的呼吸放轻,想象自己浮在水面之上,被海水轻飘飘托起。海浪连绵,一浪接着一浪的冲向他的身体。
    陆平生于海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海水温柔时可以承托住他,让他随波逐流;可是当海水肆虐时,也可瞬间吞没掉他的一切。
    黑暗里,他悄悄翻了个身,面向内侧的墙壁。
    他弓起身子,把自己蜷缩起来,侧躺着的姿势可以给他提供足够的安全感,也可以让他藏起某些隐秘的东西。
    睡觉吧。
    陆平在心里默念,明天就是冬至了。
    浓重的夜色涌入梦境,陆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在睡去之前,他还能闻到枕边人身上那股与自己一样的洗发水香气。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沈雨泽半梦半醒间,被同床之人起床的动静唤醒。
    他困倦地睁开眼睛,忽然发现身旁的位置居然空了,他立刻清醒过来,坐起了身。
    幸运的是,陆平并没有离开房间,而是披着一件厚外套站在窗前。
    这么冷的天,男孩光着脚,一手扒开窗帘,向外张望,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天还黑着,星星点点的星光在夜空里忽明忽灭,墙上亮着一盏昏黄的夜灯,影影绰绰的,旁边的电子闹钟显示现在才四点半。
    也就是说,他们只睡了短短四个多小时而已。
    沈雨泽见陆平醒了,干脆起身下床,也学着陆平的样子披上外套,走到了陆平身后。
    怎么起得这么早?刚睡醒的沈雨泽喉咙有些沙哑。
    靠,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正趴在窗前的陆平被吓了一跳。
    因为昨晚的事,他现在光是听到沈雨泽的声音就觉得尴尬又羞耻,遮遮掩掩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好在,沈雨泽并没有发现他的不自然(也可能是发现了,但是体贴地装作没发现),转而问他在看什么。
    陆平便让出自己的位置,把窗帘拉开,指着外面说:你往元帅庙那边看。
    椒江城向来有佛宗道源之称,北岸尤其注重祭祀,每个村镇都有属于自己的庙堂,这是沈雨泽第一次来北岸游玩时就发现的事情。有的庙堂香火鼎盛,红墙黑瓦,佛镀金身;有的庙堂只有小小一间院落,高居其上的并非是坐莲观音,而是道教的诸位神祇。
    陆家所在的这个小镇也有自己的庙堂,供奉着道教的赵元帅。沈雨泽几次从那庙前经过,经常看到有人出出进进。
    凌晨四点半,四下一片漆黑,唯有远处的元帅庙亮起了灯火。
    星星点点的灯笼高挂其上,照亮了庙前躬身的人群。
    沈雨泽:他们在做什么?
    那是主祭在带着大家做准备!一想到即将看到的祭冬仪式,陆平语气逐渐变得雀跃,迫不及待地推着沈雨泽,快点下楼,天亮之前咱们要在门口迎板龙!
    沈雨泽来不及问板龙是什么,陆平便催促他赶快换衣服洗漱。因为太过心急,陆平差点忘了穿拖鞋,还是沈雨泽提醒他,他才记得把冻得冰凉的脚塞进鞋子里。
    沈雨泽原本以为他们已经起得很早了,没想到下楼时,陆家夫妻俩已经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了。
    冬至的早上是一定要吃冬至圆的。陆妈妈做了两种,一种是甜的擂圆,一颗颗实心元宵在红糖黄豆粉里滚上几圈,一边滚一边念:擂圆团圆,万事皆圆;还有一种是包心的咸味冬至圆,春天存的笋干和香菇、猪肉馅混在一起,捏成一个个拳头大的团子,上锅蒸透。
    两种冬至圆摆在餐桌中央,还有一碗用米粉糊做的糟羹,作为早餐的配汤。陆妈妈见两个孩子下来,赶忙招呼他们:平平、小沈,你们赶快趁热吃,我上楼去叫安安起床。
    沈雨泽起的太早,感觉昨晚吃的饺子还没怎么消化,所以甜味的擂圆和咸口的冬至圆各吃了一个就停下了,倒是热乎乎的糟羹他喝了一大碗,羹里放了肉丝、芥菜丝、木耳丝、豆腐干,在寒冷的清晨喝上一碗,能从胃里暖到心里。
    身旁的陆平对糟羹兴趣不大,不过擂圆一口气吃了好几个。擂圆做起来太麻烦,光是外面那层粉就有好几道工序,如果不是冬至,陆妈妈才不会做呢。
    沈雨泽看他一口一个,有些担心他吃多了黏的食物没办法消化。
    等到安安揉着眼睛下楼时,陆平和沈雨泽已经吃完了各自的早饭。
    小姑娘困得东倒西歪,上下眼皮几乎黏在一起,根本睁不开。她摸索着给自己碗里放了几只冬至圆,吃的时候脑袋不停点头。陆妈妈一边给她扎辫子,一边数落她:天珠囡,昨天是你说要起来迎板龙的,结果今天赖床到这个时间,
    沈雨泽又一次听到板龙这个词,好奇地问陆平究竟指的是什么。
    陆平不正面回答,故意卖关子:你一会儿就能看到了。
    一家几口人吃完冬至圆,陆爸爸和儿子一起把供桌抬到大门外,摆上香炉、贡品和香烛,激动地等待吉时的到来。院子前的灯柱上挂了两鞭火红的鞭炮,每挂都有千响。昨夜叠好的金元宝堆在筐里,地上用石灰画了个圈,一会儿金元宝就要在圈里点燃,据说这样点燃的元宝可以更快送到祖宗们的手里。
    清晨的冷气沁入心脾,冻雨在昨夜已经停了,空气格外清新。五点多时,街坊四邻们都纷纷走出了家门,把自家供桌摆在了大门口。
    陆平冻得打哆嗦,他把下巴和脖子躲进围巾里,向沈雨泽解释:一会儿板龙会绕着镇子走一圈,板龙队经过堂前屋后时,每家每户都要点起红烛、燃放鞭炮,这叫接龙。若冬至接不到龙,来年一年都不顺的。
    几乎是陆平话音刚落,远远的,忽然听到元帅庙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嘹亮的乐声。
    鼓、号、唢呐等等民间乐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伴随着鞭炮齐鸣,惊醒了漆黑的夜空!
    龙来啦!!!!!
    几名顽皮的小宁边跑边喊,他们穿着崭新的衣裤,头上系着红布,顺着巷子一路跑来。偶尔会有人家叫住他们,给这几个小宁兜里塞上一捧糖果,或者一只蜜橘,很快他们的衣襟里就塞得鼓鼓囊囊的。
    龙来啦!龙来啦!要放鞭炮了!!安安也跟着拍手喊起来。
    街坊四邻们都开始挂鞭放炮,陆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陆家的鞭炮当然要由他去点。他凑近挂在灯柱上的红鞭,点燃引线后立刻折身跑回供桌后。
    引线很快燃尽,只听噼里啪啦几声脆响,两挂红鞭就跳了起来
    烟尘四起,红妆满地,在喜庆又刺耳的鞭炮声中,北岸的冬祭仪式终于宣告开始了!
    陆妈妈倚在丈夫的肩头,在心里默默向元帅庙祈福。
    安安胆子大,想往鞭炮前面凑,陆平赶忙拉住这个小丫头,用手捂住她的耳朵,生怕过响的鞭炮伤到她的耳朵。
    陆平大声喊:你耳朵疼不疼???
    安安:你说什么????
    陆平:我说你耳朵疼不疼!!!
    安安:哥,我不饿!!!
    陆平:
    陆平无语凝噎,忽然间,他的耳朵上也贴上了一双手掌。陆平一怔,侧目看去,手的主人就站在他身边,少年的双手覆盖在他的耳朵两侧,体贴地帮他挡住鞭炮的刺耳声响。
    在陆平的注视下,沈雨泽双唇微启,向他说了一句话。沈雨泽说得很慢,唇缘的变化清晰可见。
    平平,我喜
    可鞭炮的声音实在太响了,隔绝了陆平听清那几个字的机会。
    直到鞭炮声消失,烟尘散去,陆平才悻悻地松开捂住妹妹耳朵的手,又立刻去抓沈雨泽的手。
    沈雨泽躲开了,没让他抓住。
    陆平只能去抓他的衣袖,确认般的问:沈雨泽,你刚才说什么?
    沈雨泽反问:你如果没听到的话,那你也没看到吗,也没感受到吗?
    陆平自动忽略了后面两个问题,坚持说:拜托,谁会在放鞭炮的时候说事情啊!而且你刚才捂住我耳朵那么用力,我想听也听不到!
    没听到就算了。沈雨泽笑了笑,这是第二次了,第三次的时候你不能装作没听到了。
    陆平还想同他理论几句,可这时安安忽然跳了起来,她指着从远处巷口传来的蜿蜒火光,惊喜地尖叫起来:板龙队要来了!我看到五兽了!!
    第82章
    灯火燎夜,鼓乐喧天。伴随着足以震碎黑夜的鼓点,一只由绢布糊成的巨型白象出现在巷口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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