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已经过去三十八年了,靖宁帝已经驾崩多年,今上都登基十五年了,时过境迁,你们现在才来起事,想废侄自立,你们这么做,岂止「不够正统」,而是「谋逆」!你们居然还能理直气壮,不觉得好笑?
    这种情况,就好像,有人想用一个巨大的错误,去纠正一点小瑕疵,这想法做法不是很荒谬吗?
    元恺气道:那不管!成王败寇,只要咱们家登上皇位,谁敢说咱家谋逆?小倾,你是不是害怕咱们王府的筹谋会失败?没事的,若失败了,我拼了命,也会护你周全。
    你居然也讲成王败寇了!?时倾气得想笑:阿恺,你的儒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岂能用成王败冠这种乱臣贼子的想法来取代儒学所倡导的忠孝节义?
    元恺冷笑道:靖宁帝想传位今上时,还有你祖父柴老先生挺身而出,带着一众大臣犯颜直谏。当年我祖父为尽孝道却被困皇宫,神光帝禅位之时,有哪个大臣站出来维护忠孝节义?
    忠孝节义要管用,靖宁帝便该主动让位给我祖父,咱们安若王府何至于被谪迁到和岐州,画地为牢?!忠孝节义要管用,你祖父何至于满门被斩?乐章帝为什么不还位给昭王?为什么不给你们柴家昭雪平冤?
    元恺看向时倾,认真地问:小倾,你说,儒学讲究的忠孝节义到底有什么用?
    见时倾无法辩驳,元恺才沉沉地说出自己的结论:所谓的忠孝节义,不过是纸上谈兵,哄那些读书人罢了!
    顿了顿,元恺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问道:小倾,你不是已经「咱们王府」了吗?为什么还反对「咱们」「拿回」皇位?再说,「咱们」「拿回」皇位,可以给柴家平冤昭雪,可以给五姨敕封诰命,可以给你封王拜相,这么多好处,你为什么要反对?
    他越说心头越觉沉重,难道小倾还想着告发王府谋逆?还要继续跟王府对着干?难道小倾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情投意合,都是假的?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元恺心都凉了,纵在盛夏,他亦觉得遍体生寒,他伸手去握时倾的手,他的手都在颤抖,他小心翼翼地问:小倾,你说,你为什么要反对咱们家「拿回」皇位?
    时倾从小困居王府,接触不到外界,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学堂夫子的传授和母亲的教诲,给他灌输了一脑子非常纯粹的儒家思想。
    在时倾心里,儒学就是他的信仰,是支撑他在这个荒凉污浊的人世间,傲然行走的脊梁。
    时倾从没想过,王府「拿回」皇位后,他和他们柴家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他所秉持的「忠」,是基于对儒学的理解,他还根本没有「忠于朝廷」,「忠于圣上」的想法。
    王府在失去皇位三十八年之后,还准备起事「拿回」皇位,明显违背了儒学关于「忠孝节义」的阐述,违背了时倾心目中神圣的信仰。
    他要悍卫自己的信仰,才会一腔孤勇地坚持要阻止王府的谋逆。
    这场谈话,演变成了一场思想上的交锋,短兵相接,杀得鲜血淋漓。
    时倾很敏锐地感觉到元恺的似有所觉,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气焰顿时弱了下去,嗫嚅道:我只是觉得,王府想起事「拿回」皇位,不太符合儒学对忠孝节义的阐述。帝位的传承,不应该变成权力和利益的争夺。
    元恺略略松了口气,问道:只是觉得我们起事,有背儒学?没有别的原因?
    嗯。
    你写信告发王府,不是受人挑唆?
    时倾看向元恺,瞬间明白了一些事:原来他写告发信,王府以为他是被人挑唆的?想必一边深查挑唆之人,一边把他放到嘉彧居里,严密监视起来。
    时倾只瞥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轻声答道:我跟你天天在一起,我身边有什么人,你不清楚?谁来挑唆我?写那封信,就是气不过世子爷关我。那信刚送走,我就后悔了,结果还害得阿离再莫提那事了。
    知道已经劝不回元恺了,时倾只觉满心疲惫,一头倒回床上,以进为退道:我都说过了,就是没事儿,跟你闲磕牙,掰扯着玩儿的,你那么认真做甚?
    时倾写告发信的事,终于得到了一个圆满的答案。看来时倾并没有被人教唆,也没有成为什么势力的眼线。元恺心底大大松了口气。
    刚才时倾质问他的时候,口气那么严峻,他是真的害怕时倾跟他,跟王府不是一条心。
    元恺不敢放心,一下翻身跨到时倾身上,虚坐着,双手撑在时倾脸颊旁边,把时倾禁锢在自己身体下方,借助着身体上的压迫之势,颇的几分威压地逼问时倾:你当真再不会做傻事了?可别心头憋着什么心思,嘴上不说,只管哄我高兴,然后冷不丁的,背后杀我一枪,叫我死了都不明白。
    时倾心知,元恺终是起了疑心,虽然他很不喜欢被元恺禁锢在身下的感觉,却也不好太拂了元恺的意,便作色道:我人不是躺在这儿?我娘不是还住在府里头?我不帮着王府做事,还能做什么?再说了,我跟我娘都是黑户,发告成了,圣上怪罪下来,我跟我娘就算是出首之人,还是会因靖宁遗旨被砍头。左右是个死,还不如跟着王府。像你说的,你们闹成了事,我跟我娘不但能得个活路,还能捞到不少好处。我干嘛要跟王府对着干?
    说到这里,时倾才抬手去推攘元恺,想要扳回气势和局面,故作不悦道:起开!起开!你都不相信我,我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我回我那小院去!世子爷要怪罪,要杀要剐,跟你不相干。
    时倾闹脾气的模样,元恺看着,却喜欢煞了,他身体一低,把时倾禁锢得更紧,同时双手飞快地把时倾推攘他的手压在床上。
    时倾一时被元恺制住,又看见元恺渐渐把头低了下来,似乎要亲吻,心头不禁生出不好的预感,害怕元恺故态萌发,便想出力反抗。
    却又见元恺把头凑到跟自己呼吸相闻,气息交汇的距离,便顿住了,柔声说道:答应我,以后千万别再做傻事了。想干什么,先和我商量,我自然会帮你。
    时倾正紧张着,准备元恺要敢犯浑,这回他可不会再屈服了,对元恺说了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应了一声「嗯」。
    听到这一声甚是乖巧的「嗯」,元恺总算放了心,身子一歪,倒在时倾身边,把人放开了。
    等元恺从自己身上下去了,解除了危机,时倾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往里床移了移,再次想跟元恺拉开距离。
    这个动作,却让元恺感受到了时倾的情绪,忙道:小倾,你生气了?
    时倾不语。
    真生气了?
    时倾心里乱着,不想说话。
    元恺侧过身,伸手大力把时倾捞进自己怀里,在脸贴在时倾颈脖间,在他耳边撒娇似地低语:莫生气了,我都是为你好。
    父亲教导过,凶过小倾之后,要对小倾更好,才能拢住小倾的心。其实他是真心要对小倾好的,并舍不得凶小倾。只是刚才小倾的言论,让他心头怕极了,他才凶了人。他并不是故意要凶小倾,要在小倾面前立威的。
    时倾其实并没有闹脾气,他没有喜欢上元恺,跟他又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好闹的?
    不过,见元恺如此小意地哄自己,他便以进为退,说道:我都说过了,跟你掰扯闲话玩儿,你还当真,还逮着机会就教训我不该写告发信,说明你根本不相信我。你既不信我,咱们俩个凑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散了。
    元恺感觉到时倾在自己怀里挣了挣,吓得他赶快抱紧了人,央告道:总是你掰扯的那些闲话儿,吓着我了,我一急,才说了那些话。论起来,我哪里敢教训你?小倾,快别闹了,我跟你道歉还不成吗?
    大热的天,被元恺这么抱着,时倾只觉得自己好像偎进了大炉子里,感觉元恺的身体滚烫滚烫的,热得他直冒汗,随便一伸手,摸到元恺也是一身的汗渍。
    听得元恺在自己面前服了软,时倾便拿手肘捅了捅元恺,道:大热天的,挨那么紧,你不热?睡出去点,我好摆开睡。
    元恺喜道:你不闹着出去住了?
    我东西都搬到你这里来了,听说,我从前住的院子,已经安排给其他人住了,除了你这里,我还能住哪里去?时倾又反手推攘道:快放开,热呢。
    这话,让元恺彻底放了心,放开手,自己往外床挪了挪,说道:那你可不许再生气了。
    时倾翻了个身,见元恺头上身上湿淋淋的,全是汗水,知道他真是被自己吓着了,随手拿过放在床帐里的巾子给元恺抹汗。
    一边抹汗,时倾一边说道:我生气,不为别的,你喜欢我,便该相信我,动不动便疑心我这样那样,可无趣得紧,不如趁早大家丢开手,各自安生。你若是再疑我,我就真不同你好了。
    元恺自然赶紧表示再不敢疑心时倾了。两个相互替对方抹了汗,又扯了些衷肠闲话。
    这么一闹,夜已深了,不多时,元恺困倦上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时倾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思量着,在王府里,元恺是跟自己最亲近的人,指望着能说服元恺,跟自己一起阻止王府谋逆。
    两人同心同德,相处得久了,自然能生出情分来。虽然始于欺骗,只要自己努力些,培养出真情来,也不辜负了元恺的倾心痴意。
    可如今,经过这么一番深谈,时倾终于认清了:他跟元恺,一起长大,一起开蒙,一起上学,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越行越远,这样的人,岂可为一生的伴侣?
    他跟元恺之间,纵然身体同床共枕,近在咫尺,那心,却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
    无力感再次弥漫了时倾,这次,他不是对自己总也喜欢不上元恺无力,而是对这段感情深觉灰心无望。
    躺到后半夜,时倾想得心烦意乱,便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披了中衣,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出了居室。
    倾少爷?
    时倾正在反身把门关上,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叫唤,转身一看,却见一个在外间值夜的小厮,正披衣坐起,望向自己,时倾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厮动作飞快地穿上衣服,凑到时倾跟前轻声问:倾少爷这大晚的,要去哪里?
    睡不着,就在院子里走走,不去哪。
    虽已夏末,天气仍旧有些炎热,时倾只想在院子里散散步,看看月色,舒解舒解心情。
    他明明已经说了「不去哪」,可那小厮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这让时倾原本郁结的心情,越发沉郁。
    嘉彧居上上下下的小厮,打着服侍他的名义,把他的一举一动盯得紧紧的,这让时倾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本想散散心,被小厮这么一跟,结果越散心越气闷,时倾望着夏末明媚晴朗,繁星闪烁的夜空,长长叹一口,心头暗想:要是他能像随离那样,对这小厮施个定身术就好了。
    这个念头一闪过,时倾便感觉到左手腕上忽地传来一阵灼痛,跟着,他只觉得眼前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时倾赶紧定眼去看,只见随离穿着件青色广袖长袍,长身玉立在自己面前,一头鸦青的长发,随意地拿一根簪子挽着,好像随时都会披散下来。
    随离望向自己,笑得一脸春风和熙。无由地,让时倾觉得亲近。
    身体还是那个身体,样貌还是那个样貌,只是此时的随离,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显得高邈出尘,飘逸清华,宛若神仙。
    时倾赶紧转头去看跟着的小厮,生怕小厮会向元恺和世子爷告发他,半夜私会随离。
    第18章
    随离妙言戳心窝
    纵然随离得遇仙缘,今非昔比,可他的身契还在柴卓氏手上,仍算柴家家奴。
    主子见自家小厮,需要上升到「私会」这个高度?这想法有点扯。
    但是,时倾在看见随离时,心头冒起来的,就是这个念头。
    好在时倾回头看见跟着的小厮正摆出一副低头行走的动作,却一动不动,只眼睛上翻看向自己,满是害怕求恳之色。
    时倾心头了然,嘴里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施法把他定住了?
    随离不甚在意是轻「嗯」了声。
    问过了,时倾才回过神来:他的小厮阿离已经死了,现在活在小厮躯窍里的,是另一个有大本事的人,他下意识地不敢把随离当小厮来看,才会冒出「私会」这样的想法。
    想起随离说过,他们是故人的说法,时倾在脑子里细细搜寻了一番,委实找不出一丝丝有关随离的记忆,只得没话找话地问:你从哪来?
    对时倾而言,这个仙人般的随离,就是个陌生人。
    一边问,时倾一边把手抄起来,在袖筒子里,轻轻摩挲着刚才左腕灼痛的地方,暗自思索:难道当他想到随离时,那红痣便会灼痛,然后随离便会出现?
    这是一颗召唤痣?
    随离道:你心情不好,我想着来帮你开解开解。那语气,听上去熟稔得有些暧昧,好像他跟时倾的关系非同寻常似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干什么?
    嗯。
    这种被人随时随地窥视着的感觉并不好,而且,随离的窥视,还不仅止于表面,似乎还能窥视到他的内心情绪。
    嘉彧居里,时倾十分反感抗拒小厮们的监视,但不知为什么,时倾对随离的窥视,却没什么抗拒心理,只觉心思被人窥探了去,有些尴尬,不由得「哈」地干笑了一声。
    只是连时倾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随离一来,他的心情似乎松快了许多。
    随离也跟着笑道:你笑了,我出来这一趟,便值了。
    你住在哪里?不会住在红痣里吧?
    随离笑而不答,左右望望,反客为主道:别站着,咱们坐着说话。他们所在之处,是一处曲廊,廊外是些小花圃,廊下修了一溜美人靠。
    两人在美人靠上一坐下,才发现,他们正面对着那个被定了身,泥塑一样的小厮。
    小厮被定了身,说不出话来,一脸惊恐害怕,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时倾。
    月光之下,对着这么尊泥塑,实在不是什么美妙之事,时倾对小厮道:我都说了,我只在院子里走走,你偏要跟来。你也不用怕,阿离不会伤你,你且在这里站着,我跟阿离去那边亭子里说话。你看得到我,我不会跑的。
    说到一个「跑」字,时倾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对啊,随离法术了得,他怎么不让随离带他离开王府?多简单的事!
    随离在一旁淡淡说道:一会儿我使个静心咒,可以封闭他这段记忆,他不会记起看见过我,不用跟他废话。
    时倾被自己的想法所振奋,转身引着随离去了曲廊尽头的亭子,还没等随离坐下,时倾便心急地问:阿离,带我离开王府,行么?你法术那么高,一定行的,是不是?
    见随离一脸大惑不解地看着自己,时倾便三言两语把王府的情况,自己的处境和想法,大致说了一下:我要离开王府,找到我祖父的门生故旧,跟他们商议,找出一个既能保全王府,又能阻止王府谋逆的办法。
    随离听时倾说话的时候,那春风和熙的样子,真有说不出的温柔,直暖到人心坎里,仿佛无论时倾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允一般。
    时倾说完了,满怀希冀地望着随离。随离软声细语,无限温柔地说道:我不能带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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