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雄……”冯敬棠声音极颤,“你……”
    冯世雄又痛又冷,眼底出现光怪陆离的幻象,耳内全是女人扭曲的声线。细细听,是他妈,是温怡,左耳右耳嗡嗡作乱。
    “你不要认那个男孩做你弟,他不配姓冯。”
    “越新的货浓度越低,哪有这么容易上瘾。况且你在英国也吸过几次,怕什么。”
    “他与他妈一样讨人厌。”
    “你要搞死我了,慢点啊,会痛呢。”
    “他要来跟你抢家产,想害到我们家破人亡。”
    “是不是很嗨?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个联系方式你,以后你找他买。”
    “世雄,妈咪只有你了,你争气点。”
    爱与欲竟成为身体枷锁,跌落神坛只需一口升仙的【糖】。高大英俊的冯公子,也是尊严扫地的瘾君子。
    “是你……是你害到我这样的!全部都是因为你!”
    冯世雄突然爬起来,满面愤怒,扑向门口那个看不清的人。是温怡?是曾慧云?是冯敬棠?不,是叶世文,是那个让他憎恶的二奶仔!
    一切都是因为他!
    针尖锋利,闪骇人的光,冯敬棠眼见儿子朝自己冲来,一时间竟忘了避开。
    在针扎到冯敬棠身上的前一秒,叶世文握住冯世雄手腕。
    只听见一声巨响,冯世雄从冯敬棠身侧擦过,后脑撞在木门板上,眼冒金星,痛得不停哭泣。
    “你连自己阿爸都想杀?你是不是食粉了?!”
    叶世文一掌刮在冯世雄腮帮,瘦白脸颊泛通红的印,力度大得让冯世雄打一个寒颤。手指扯紧他的头发,强迫冯世雄与自己对视,“你讲!”
    “不要,不要打我!”冯世雄口水淌了半个下巴,习惯条件反射地撇清责任,“不是的,我不是自愿的!我是被,被逼的……”
    冯敬棠双眼发红,心脏绞痛,竭力稳定自己的声音,“是谁逼你的?”
    冯世雄视线失去焦距,汗水濡湿眉毛鬓角,犹如缺氧的鱼苦苦张嘴,“我,我不知道,会有瘾的,是不是你……”
    他抬手想抓叶世文,却绵软无力,颤颤举高,似是指向冯敬棠,始终摸不到叶世文衣摆。
    叶世文扯紧冯世雄头发,直接猛力一拖,把他整个头摁入大理石洗手盆内。
    “世文!”冯敬棠震惊,“你做什么!”
    “他现在瘾上头,不会清醒的,我在帮他!”叶世文侧头去看冯敬棠,眼内全是愤怒,“阿爸,他刚刚差点要杀了你,现在还怪你害了他啊!”
    冯敬棠才惊悟,冯世雄是在怨他。
    【是你害到我这样的】
    衣食无忧叁十载,供书教学,出资创业,换来这句薄幸指责。冯敬棠胸膛抽痛,不知该恼还是该哭。
    叶世文直接扣上排水口,打开冷水龙头。冰冷自来水不停冲刷冯世雄脸颊,涌入鼻腔,眼球,嘴巴,耳廓,呛得他不停乱叫救命。
    叶世文把冯世雄湿漉漉的头拎高,凑近镜面,又问,“到底是谁逼你食粉的?!”
    冯世雄被冷水一浸,恢复几分理智。眼神用力聚焦到镜面,只见叶世文满脸暴戾,隐隐咬牙,发出无声威胁。
    面孔扭曲,像即将撕咬他的巨兽。
    冯世雄缩了缩肩,害怕下一秒真的死去,万蚁噬心,嚎啕大哭起来,“是她,是那个女人……她是,是陈康宁的人,是兆阳的职员……”
    一瞬间,冯敬棠脑里眩了几秒。
    陈康宁,二十年并肩作战,居然养虎为患。他怕两个儿子因家产决裂,又担忧临终失势,拿钱换孝心,从一开始就让陈康宁帮自己代持兆阳最大股份。如今他竟打算断了冯家根基,踩下所有人,独吞这块肥肉。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你乱讲!”叶世文用力一拽,把冯世雄的脸贴在镜子上,“他是阿爸的亲信,他不会做这种事!肯定是自己偷偷在外面鬼混惹回来的!”
    “我没,我真的没乱讲!阿爸,是她!”冯世雄难受得开始抽搐,浑身战栗,“那晚,那支烟有问题,她同我上床,我食了,好痛,我好痛,妈咪……”
    “要死了,妈咪,救我……我要死了……”
    “世雄,你这个样子——”冯敬棠终于忍不住流泪,腰背微塌,似被抽走元魂,再无半点风光姿态,“你对得起我和你妈咪这么多年的付出吗?!”
    到了这刻,冯敬棠话里话外,竟在权衡得失。养儿像投资,家事即公事,叶世文看透冯敬棠嘴脸。
    “好痛,我要死了……给我,快点给我!”冯世雄反抓住叶世文的手,淌了满脸狼狈的泪涕口液,直接跪倒在地,“世文……求你,大哥求求你,你有办法的……你帮我买一包回来,无论多少钱我都给你!”
    叶世文冷眼回视,“我不会买给你的,你要戒断它。”
    这副惨状,让人嫌弃。叶世文想一脚踢开,又忍住冲动,侧头去问冯敬棠,“阿爸,大哥这样不能出去见人的,我绑起他叫人来带走吧?”
    “作孽!”冯敬棠抹掉泪痕,一拳捶在洗手池的大理石面,“真的作孽!曾慧云还是什么基督徒,信爱,信世人,连自己儿子吸毒都不知道!怎么做人老母的!”
    他喘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绑,绑吧!”
    “大哥,你忍一忍。不绑了你,我怕你伤害阿爸。”
    对付一个犯瘾道友,哪用什么力气。叶世文扯下自己领带,将冯世雄双手扎紧,又用他的领带把不停淌着口涎的嘴巴绑上。
    伸手一推,器宇轩昂的冯公子就像一袋废弃水泥,啪地摔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毫无自尊。
    冯敬棠很想去扶他,双腿双手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叶世文打电话叫来徐智强。
    “文哥。”
    徐智强刚推开门,面前场景比好莱坞大片还要刺激。叶世文没理会他假装出来的诧异,开口交代,“把我大哥送去港安医院。”
    “不行——”冯敬棠低声拒绝,再看看冯世雄狼狈溃烂的模样,“要去戒毒会才行的,医院戒不了。”
    “阿爸,他是冯世雄,是你冯敬棠的亲儿子。”叶世文语气冰冷,“他进戒毒会,明日慧云体联和Parco可以直接关门了。”
    冯敬棠一怔。
    叶世文继续说,“况且他已经用针,戒断要剥一层皮,造成的脑损伤不可逆了。”
    复吸率90%以上。
    瘾似基因,刻骨铭心。
    港府禁毒永远排首位。屠振邦要洗白,一意孤行放弃这种财源广进的生意走正道——确实赚钱,也确实造孽。
    难怪生不出儿子。
    叶世文抽出拭手纸巾,仔细替失魂落魄的冯敬棠擦掉双手少许血迹。冯敬棠听完,只摇了摇头,苦涩堆砌心间。
    他怕自己彻底失去冯世雄这个儿子。
    “冯老,Rex还在会议室等你。”徐智强见态势如叶世文所料,不得不开口提醒,“我送冯公子去港安。私立医院口风很密,去到先打镇定剂缓一缓,不会伤害身体的。”
    冯敬棠抬头,才想起今天这件万分要紧的事。
    若失去Rex,别说兆阳地产,连自己政途也摇摇欲坠。
    “这件事绝对不可以给Rex知道,他们还等着去看工地现场。”叶世文边说边替冯敬棠扣好袖扣,“云姨那边也要先瞒几日,她受不住的。”
    冯敬棠深深吐了口气。想到曾慧云爱子如命,估计会比他崩溃千百倍,怕是闹自杀跳维港。
    没一个能省心。
    他侧头望向镜子。妥帖梳起的发鬓,隐隐透出几根银丝,有些全白,有些半白,参差不齐,嘲讽他的万丈失落。
    真可怜。
    短短一生,连为儿子伤感的时间都要掐着秒表控制。冯敬棠叁个字,被他活成一个符号,替所有利益标注诠释,没有自我。
    【Rex还在会议室等你】
    这句话,他要写成墓志铭,给子子孙孙瞻仰他的丰功伟绩。你看,每个把持资本的人,都在等冯敬棠。
    而不是“我”。
    数十载年风浪中走过,冯敬棠强行收住泛滥的情绪,“对外就说……世雄出埠学习了,Parco这边暂时由你看着,进度不能停。”
    叶世文点头。
    “我先陪Rex去食午饭,你留下处理他刚刚提出的那些规划问题。若他不满意,我们很难拿到钱,更别说后期所有布局都会被打乱。”冯敬棠想起冯世雄提及的人,愤怒涌上心头,又竭力压下去,“兆阳内部也不要泄露今日的事,下个礼拜你以股东身份发起兆阳股东会,我要陈康宁将他手头所有股份先转给你。”
    叶世文犹豫,“我怕他不会同意,而且云姨也有意见,我担心影响你与他们的关系。”
    “他是代持而已,我与他有私下协议,他不想转也要转。难道你要我自己持有股份,摆上台面给大家看吗?”冯敬棠抿了抿唇,“世雄被他害成这样,你云姨敢是非不分?我不会放过陈康宁的!”
    他现在才彻悟,永远靠得住的只有血脉。所谓战友,所谓夫妻,只能制衡,难以交心。
    脑里竟忆起叶绮媚当初的话——
    早该让她帮自己再生一个儿子的,她绝对心甘情愿。
    叶世文没开口。冯敬棠抬头,见叶世文犹豫再叁,似乎真的在担忧。他被曾慧云母子欺压多年,对外强势,回家强忍,冯敬棠偏就满意他这副容易摆布的模样。
    些许委屈,再加几分期望,这个儿子便能赴汤蹈火。
    与他妈一模一样。
    “世文,你大哥这样……我现在只有你这个儿子了。”冯敬棠难掩喉间酸涩,“我只能信你了,你明白吗?”
    一字一顿,恳切可悲。
    “阿爸——”
    叶世文上前,拥住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父亲。二人面对面,心贴心,目光却无法相接。一方万分无奈,一方汹涌诡谲,一个真看不见,一个扮有良心。
    “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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