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新年礼物的时间到了。”程真递上亲自包装的礼盒,“呐,你自己说要这款的,不退不换。”
    程珊双手伸过茶几,即将摸到礼盒,笑得眉眼弯弯,“多谢家姐!”
    程真突然收回,“只有一句多谢?”
    程珊撅嘴表示不满,又立即奉上讨好的话,“祝家姐新的一年,财源广进,身体健康,万事胜意,龙精虎猛,早日出嫁……”
    “停!收回最后那句。”
    “好话不收。”
    “那句算好话?”
    “当然算,能做我姐夫的,劲过特首。”
    “好的不学,学这些油嘴滑舌。”
    这回程珊终于拿到礼盒。红底黄边的彩带是歪的,光滑轻薄的包装纸是皱的,收口位置看得出剪刀功毫不熟练,似一个醉汉在勉强自己走直线。
    物轻情意重,叁流包装,一流心意,程珊拆得格外仔细。
    她要连包装纸也保存下来。
    “哇——真的是宝丽来!”
    程珊兴奋得捧着相机在沙发弹跳,老旧弹簧一上一下,为她动作伴奏,咿呀叫唤少女如愿以偿的快乐。
    “不要跳啦,楼下会投诉的。”
    “家姐,快点!快点坐过来,我们合影第一张!”
    程真坐到程珊身旁,倚着妹妹,特意伸手拢了拢头发,“我要看哪里?我还没洗脸呢。”
    “看这里,不用洗脸啦,这样才有朦胧的美。”程珊手指轻点镜头位置,脑袋挨在程真脸旁,“拍了喔,1——2——3,笑!”
    相机吐出照片。
    “给我看下。”程真凑上前,对着浮现出来的画面有些不满,“衰女,你是不是故意躲我后面,显得我脸大。”
    “哪有大?”程珊放下相机,伸手在茶几底四处翻找记号笔,“以前茵姨还叫你肥妹猪呢,现在瘦得只剩一对胸。”
    “谁教你这样讲话的,叛逆期到了?好粗鲁。”
    “事实嘛,两姐妹不要计较啦。”
    程珊找到记号笔,在相纸背面写上日期时间,还画了个心。
    听见程珊提起林媛旧识,程真重新举箸,心不在焉地夹着冷了大半的饭菜,挑半天也没送进嘴里。
    除夕夜,炮仗声未至,烟火气甚重。
    好过难过也要过,肥年瘦年又一年,纵能委屈364日,却不能亏待今夜。福华街连管教孩子的声响都低了,偷神龛大桔的衰仔也只挨了一记鸡毛掸子的打。
    家家户户,一张四方木桌,支起,放平。辨不清颜色的抹布在桌上涂一层湿气,拭净花生壳瓜子碎,捧出一个个薄底白瓷碟,盛满年关才有的滋味。
    菜档销路最好的是生菜。生菜生财,滚水焯熟,蒜末炸至焦香,镀了镬气,蚝油浇淋,便是一味【和气生财】。
    肉档猪脚早早被预定一空。别以为一只猪有四条腿,个个都能分到。识货师奶只选前蹄,粗壮骨细,皮厚脂爽。过冷河,煨八角,沙姜焗,炭火烤,要焖要炖任君烹调,肉韧而不散,味凝在筋络。缀上几克贵价发菜,也称之【发财就手】。
    富贵,富贵,先有富才有贵,俗世中人的心愿也分轻重缓急。
    年轻靓女撇了撇嘴,“阿妈,猪脚好肥腻。”
    “傻女,你懂什么,猪皮比燕窝值钱啊!”
    学生仔眉头紧皱,“阿爸,芹菜好难吃。”
    “吃完它,勤勤力力,新年给我考个A回来啊!”
    生冷热烫,你都要吃。年年岁岁,从餐桌到衣着,讲究一个好头好尾。过程尽管艰难险阻,十二个月都在唉声叹气,这一夜却如雪如山,尽数掩藏在心。
    只喜庆,不忧愁。
    连街角野猫也能分得一尾吃不完的罗非。
    程真从慧云体联接走程珊,静悄悄回福华街过年。打包熟食的时候多要了一份蒜蓉辣椒酱,老板抬眼,八卦地问,“同男朋友一齐过年?买这么少,哪里吃得饱。”
    “不是。”程真只否认,不解释。
    面熟的邻里在店内开口,“阿真,明年住大屋,记得有空回来探望我们这群老街坊啊。”
    “你见过哪个住大屋的会回来深水埗?贪这里沟渠水好闻?”
    “说不定旧城改造之后,这里靓过浅水湾呢!”
    “公告没出,一切都是未知数。”
    “板上钉钉啦,最近搬回来住的业主多得很,要讨价还价啦。”
    程真给完钱就离开了。
    饭菜冷掉大半,她没胃口再吃。程珊得了新礼物,连眼角都在发光,一台机器能购下少女一整年的欢欣雀跃。
    “珊珊。”程真放下筷子,转头望向程珊,“我有事要跟你讲。”
    程珊头也没抬,“什么事?”
    “我们要搬了。”
    她已把房款定金给付洪正德亲戚,只差五月过去签合同确认。
    程珊不以为然,笑着问,“这次又搬去哪里?”
    “去顺德。”
    程珊睁大眼,“搬去广东?好端端为什么要去广东?”
    程真犹豫再叁,决定选一个程珊最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们的身份就快被人知道了。”
    程珊怔然。
    她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吞吞吐吐间,她似是想起什么,恐慌地探问,“是不是我参加比赛被他们发现了?我长得太像妈咪,是不是因为这样,他们认出来了?家姐,是不是啊?他们是不是找到你,威胁你了?”
    “不是——”程真拥住扑上前来的程珊,“不是因为你。”
    “那我们为什么要搬去顺德?这里不好吗?我觉得已经比劏房好很多了。家姐,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走……”
    “珊珊,我没办法,因为我做了一些事,一些不好的事。”程真心中涌现许多内疚,“除了离开红港,我们没路走,是我对不起你。不过你放心,到了内地你照样可以继续学体操,家姐会找最好的体校给你。”
    程珊抬起头。
    程真眼底的无奈,她读得懂。两姐妹,同根同源,相依为命,打一个喷嚏就知道替对方添衣温水,解释的话不用多说。未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程真不会下此决心。
    “但我的监护权——”程珊眼眶发红,想起当年那群把她从板间房床底拖出来的人,语调微颤,“在那个人手上,我怕我走不了。”
    程真眼色一沉,“我会拿回来的。”
    “家姐。”程珊抬头,眼泪先于声音而出,“你是不是有危险?那个人我见过,我记得他的,是不是他逼你做了什么?”
    “不要乱想,没事的。”程真替程珊拭泪,“你什么时候见过有家姐解决不了的事情?傻女,过年过节不准哭,意头不好。”
    “真的?”
    “真的。”
    “家姐,你不要骗我。我过完年就16岁,不是小孩了,我可以帮你分担的。”
    “骗你做什么?你只要听话,就是帮我减负了。”
    程真语气笃定,让程珊消除许多疑虑。
    若世间真有什么能称得上“绝无仅有”,那便是程真。自记事以来,程真脸颊如红富士苹果般丰盈,骨架纤细肌理饱满。身姿算不上圆润,却偏丰腴,连洪正德老婆也赞她天生富态,一只福气十足的肥妹猪。
    如今竟瘦得弱不禁风。
    “怎么了?”程真见程珊不发一言,“是不是不舍得同学?你五月那个比赛参加完我们再走,你还有时间跟同学在一起,到时候我帮你搞个欢送party?”
    她私心里希望程珊能拿到更多奖牌,作为回内地入校的敲门砖,却不愿开口要求,怕自己妹妹压力太大。
    “不是,我愿意跟家姐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程珊摇头,自己抹掉眼泪,“我会认真准备比赛的,你不用担心我。你四月尾生日嘛,到时候我拿个冠军给你做生日礼物。”
    “好。”程真这才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快点去冲凉啦,这里我收拾就行了。”
    程珊起身,迈开两步,又突然回头,冲过去抱住满手残羹剩菜的程真。
    程真手一横,差点打翻菜渣。后背贴着程珊柔软脸颊,心想这个黏人精何时才能长大,她忍不住嘴角带笑。
    “怎么了?傻女,今晚一张床睡的,给你抱个够。”
    程珊永远记得,许多年前,她就是这样毫不犹豫抱起惊惧哭泣的自己。
    泪眼朦胧间,程珊拧动门锁。
    在缝隙中窥见程真拿高尔夫球杆,用力敲击曹胜炎的后背,把他从林媛身上推开,却挨了曹胜炎的打。他手持剪刀,扯起程真一头长发乱剪,只差半吋就要划破她的脸。
    “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见同学!你就是我们家的扫把星!”
    程真护着林媛,无惧曹胜炎的威胁,“我已经报警了,你有本事现在就打死我!让差佬来看下大名鼎鼎的曹胜炎是如何虐妻杀女的!”
    一晃眼,她的头发又长了回来。
    却再也做不回曹思辰。
    “家姐,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程珊忍住眼泪,不想自己过分懦弱,“包括我,你从来都没对不起我。”
    是命运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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