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芷没同他说一句话。
    只是,将散未散之时,方清芷想去卫生间,却被梁其颂拉住手腕,硬生生将她从老师家中带走:“……清芷,我有话同你讲。”
    方清芷挣扎不动,对方力气太大,见她反抗激烈,甚至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蹭蹭蹭下了二楼,走到外面宽敞平台上才放下,这是一个小小公园,老人自在散步,恋人等待着烟花,梁其颂眼睛爆满红血丝,死死地压着方清芷肩膀,叫她:“清芷,我想通了。”
    方清芷冷着脸:“你所谓的想通就是去赌场?去赌?”
    “我是去了赌场,”梁其颂说,“但我不是为了赌钱。”
    “那你是为了什么?”方清芷问,“你疯了吗?上次那巴掌将你打疯了?你知不知道你未来前途无量,你能成为一个——”
    “我爱你!”梁其颂忍无可忍,他说,“我爱你,方清芷,我宁可不要这什么大好前程!那有什么好?你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老家伙欺负?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那老东西玩弄?”
    方清芷说:“碰赌的人没几个好下场,梁其颂,等你被人砍手砍脚那天,我绝不会去看。”
    梁其颂忽然放声大笑,笑到周围人频频侧目,好似在看一个疯子。他面容清俊,衣着干净,却状若癫狂。好不容易止住笑声,他只望方清芷,轻声:“如果砍掉我手足就能令你回心转意,那么我宁愿成为一个人彘。”
    方清芷摇头:“你不能这样想。”
    “我没办法停止爱你,”梁其颂说,“就算你跟了别人,我也爱你。”
    他抬手,想要拉方清芷的手腕,但方清芷后退一步,避开。
    梁其颂只握了空气,按在自己胸口处,五指慢慢松开,望她:“怎么办呢,清芷,就算你这样我还是爱你。我的心只有一颗,全都给你,也拿不回了。”
    方清芷已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能看光风霁月的梁其颂变成这副模样。
    她也深知自己和他绝无可能。
    从她坐上陈修泽车那一刻起,萧郎从此永是路人。
    嘭——
    烟花绚烂炸开。
    周围情侣齐齐抬头,方清芷张口:“我——”
    话语停住。
    血液停止流动。
    越过梁其颂单薄的肩膀,不远处,安静地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色衣衫,银白色金属狮头手杖。
    方清芷看到他身后的陈修泽,对方拄着手杖,温文尔雅。
    烟花自他身后堕落。
    陈修泽很平静。
    他早就看到了方清芷,也知她欺骗了他。
    视线接触,陈修泽移开视线,面色如常与身侧人谈笑。大庭广众下,他没有动怒,假装什么都未看到,不动声色维护她的名声,留一份体面。
    等朋友离开,隔着遥遥的风,陈修泽微笑着对身侧人低语。
    “把人捆起来丢海里浸浸吧,”他说,“或许海水能让那孩子聪明些。”
    他很平静,握紧手杖,银质金属的狮头怒吼狰狞,好似要从他手杖逃脱,又被他狠狠按住,压在其上。
    差不多了。
    哄着她让着她的时间已经足够。
    也到需要磨一磨她的时候。
    他该爽一次了。
    第21章 缺陷
    豁出去了。
    回去再同他认真解释。
    方清芷的脸颊被风吹得微微发凉, 梁其颂还在真切地望着她,眼睛中似有泪光。
    那好吧。
    那就说开。
    事情总要一件件解决。
    方清芷直接问:“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梁其颂声音干涩:“我想告诉你,我爱你。”
    方清芷说:“我知道了, 然后呢?”
    梁其颂说:“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救?”方清芷听到这一句, 笑了笑, 说,“学长,我们读书读太多了,也一直以为世界都同书中理想国一般。”
    梁其颂紧紧抿唇。
    “但你睁开眼睛看看, 现在是什么时候,”方清芷说, “139年前,英国佬带着军队登陆上环水坑口, 一百多年了,教授谈的非殖民化运动你都未听清?还是觉得现在英国佬让华人参政就已经令人满意?”
    梁其颂说:“你知我最痛恨这些鬼佬。”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方清芷提高声音,她鲜少同人争执,不是不能,而是她懒得去说服他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思想,去说服思想不同的人认可自己观点是极为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吗?你曾经说过,等英国人一走,你要好好振兴华商, 总有一天, 你要去英国做生意, 去赚他们的钱——你都忘了?”
    梁其颂锁骨泛红:“我没忘。”
    “那就别再去赌场, ”方清芷冷冷睇他, “我也不瞒你,你知我当初为何去投奔陈修泽?”
    梁其颂急切:“为什么?”
    “他有钱有势,容貌也好,年龄也不算太老,”方清芷说,“我舅舅重燃赌瘾,输了一大笔钱,要将我强行送去拍风月片。”
    梁其颂怒目圆睁:“无耻禽兽。”
    “就是这样,”方清芷说,“看,你生气了,只能骂一句他是无耻禽兽,顶多再去打他一顿,然后呢?你还能做什么?除了愤怒和一时口舌之快外,你帮不了我任何忙。”
    梁其颂的脸迅速灰败下去,他愕然望方清芷。
    “但陈修泽可以,”方清芷说,“他能让我不必担惊受怕地生活,让我不用忧心是否会被人卖走,不用担心早晨睁眼发现自己就要去拍糟糕的东西……他甚至能让人帮我去向舅舅舅妈讨债,要我亲手剁下舅舅手指。”
    梁其颂问:“你真剁了?”
    “真剁了怎样?不剁又能如何?”方清芷说,“到了如今,经历这些事,你第一反应还是觉得这种事情犯法、残忍,对不对?其实你不适合做商人,梁其颂,善良的商人赚不到钱,你适合去学医,或者去做警察,救救人,改一改现在的风气,不要让更多人像我这样。”
    梁其颂喃喃:“是不是只要我足够有钱——”
    “不要再想歪门邪道,”方清芷一口截断他未说完的话,“你没有经历过我的苦楚,就不要评价我现在的做法如何。你没有试过住在阁楼寄人篱下是什么滋味,也不知我辛苦工作只为读书是什么感觉。坦白说,我没有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过,莫说没有如果,纵使有,我也会选择现在这条路。梁其颂,你清醒些。我们并不合适,并不是因为陈修泽,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会同你在一起。”
    她清晰地看到梁其颂落了泪,那么瘦高个一个人,此时竟因她的话而掉下眼泪。他是一个很感性、善良的人,也正因此,方清芷才越要将话说重。
    “你有无看过时政报纸?”方清芷说,“79年港督访问北京广州,那时就已经确定,97年之前香港必定要回归。你认为英国佬肯放?港督回来后只字不提收回的事,只引述关于投资的言论……你情愿如此?情愿在自己的土地上低鬼佬一等,甘心自己的故土成为他们的殖民地?”
    梁其颂同方清芷不同。
    他祖先早早便来香港居住,日本人占领香港时,强制性将他们赶回内地,等抗战顺利,他们自然又重新返回香港。
    香港不是方清芷的故土,她父母虽然是上海逃来香港的,却不是曾经那些身怀巨款逃此的生意人,他们穷到叮当响,原本也是给人做工的。身上无一文钱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过得艰辛,即使换了环境,也不能翻身跃龙门。
    梁其颂对这片土地的归属感更强烈,这里是他真真切切的故乡。
    他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父亲,爷爷,乃至再上,谁没有被殖民者欺辱过,谁不是在艰难地生活着。
    方清芷清醒地知道这点。
    “倘若你不想再让香港成为英国佬彰显皇权的陈设,那便去努力,努力读书,增高眼界,何必仅仅看在这一点儿女私情上,”方清芷说,“何苦为爱作贱自己,你今后若努力上进,有一番作为,我反倒会高看你一眼。”
    话已至此,方清芷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同他沟通的,风吹得极冷,她裹裹衣衫,已经瞧不见陈修泽的身影,思及回家后她还要面临的困境,方清芷打算多攒些力气,再同陈修泽解释。
    同梁其颂讲话,要比同陈修泽轻松许多。
    “回去吧,”方清芷留给梁其颂最后一句话,“没有谁是离开谁便活不下去的,我已经想通了,你比我聪慧,也应该能想明白。”
    方清芷独自往下走,她今天穿了件素白的衬衫,凉凉冷冷的。她低头想,等返家后该怎样同陈修泽解释,大约没什么好隐瞒他的,但是……
    路过街边,听到有小孩唱歌,旋律是英国国歌《天佑女王》,只是歌词早就被篡改过。
    “个个揸住个兜,刀叉都生左锈,污垢又有,朝朝都当阿茂……”
    方清芷步步走下坡,身后烟花璀璨,绚丽炸裂开,恍若流火坠玉。她知梁其颂必定站在坡上望她,只是如今方清芷已经做好打算,绝不会再回头。
    一味儿沉浸过去只能令她走错岔路。
    莫回头。
    旁边的小孩子还在唱,他们穿着朴素的棉布衫,天气凉了,仍旧穿着拖鞋,嬉笑打闹,脚趾发红,手也拍得发红。
    “……又要瞓路旁,又要踎,苦困冇尽头……”
    苦困冇尽头。
    方清芷停下脚步,她靠近那几个孩子,俯身弯腰,问:“天气这么冷,脚痛不痛?”
    她自己尚不能顾全本身,却又常常为苦难人所怆。
    小孩眨巴眼,不回答。
    方清芷还欲再说,忽瞧见重重黑影沉沉覆盖她身体,将她投落在墙上的影子遮盖得一干二净。
    她侧脸,瞧见一柄木质手杖,握手处是银色狰狞怒吼狮头。
    一双手递了几张纸钞过来,递给那些孩子:“回去交给你们大人,就说有个姐姐想请他们给你们买新鞋穿。”
    方清芷默然不言,几个小孩左右看看,拍着手大笑,拿了钱,一哄而散。
    风萧瑟,她的衬衫经不起风吹,凉凉自纽扣间拥抱她温热的身体。
    方清芷缓缓直起身体,陈修泽将手杖换了一只手,用没碰过钱的手伸向她:“回家吧。”
    他很平静。
    方清芷将手放上去,握住他。
    归程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讲话。方清芷知在车上不是谈话的好时刻,这是她同陈修泽的私事,实在不便被其他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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