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曾是领兵作战的将领,她自然知道,每逢打仗,即便配足了军医,在数不清的伤员面前依旧显得捉襟见肘。这个时候,多一位军医便能分担很多压力。
    但章老太医毕竟有了年岁,前线又十分凶险,她怎么能安心让他这个时候离开。
    章老太医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相处得时间虽然不长,但他这个徒儿最是心善。阵地上的伤员自有专人负责,军医只需在大营中救治,碰不上危险。他去了大营只是颠簸劳累些,于性命无碍。这些疲累,和更多人的性命,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果不其然,洛之蘅思索半晌,为难地点了头。顿了顿,欲言又止地道:“我也想……”
    不待章太医反应过来,侍候的三人异口同声地喊:“郡主不可!”
    半雪最沉不住气,直愣愣道:“刀枪无眼,郡主柔弱之躯,焉能去那种地方?况且,您答应王爷,会在府中等他回来,您可不能出尔反尔。”
    平夏和洛南虽然没有说话,但显然和半雪意见一致。
    洛之蘅没有反驳,却也没有附和。她双手叠放在膝头,微垂着眼睫,是沉默抵抗的姿态。
    章老太医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他好笑道:“让我来劝劝她。”
    三人面面相觑,然后齐齐告退。
    周遭安静下来。
    “师父,”洛之蘅认真道,“我虽学得不精,诊不了疑难杂症,但给您打下手绰绰有余。”
    章太医失笑:“你学到何种地步,我还能不知?如今就算要你独当一面,你也当得。”
    “既然如此,您既然去得,我为何去不得?”洛之蘅抿了下唇,低声道,“我也想尽绵薄之力。”
    她低着头,无意识地绞着指尖。
    一副低落又委屈的模样。
    章老太医心头酸涩,在心底叹了口气,慢慢道:“师父知道。”
    洛之蘅不言不语地等着他的下文。
    “但是,”章老太医顿了顿,还是狠下心道,“蘅儿,大营之中兵士皆着校服。”
    洛之蘅心头一跳,倏地抬头。
    章老太医目视着她:“不好分辨。”
    第57章
    洛之蘅仓皇不已。
    如果只是那句“兵士皆着校服”,洛之蘅还能安慰自己,师父是担心自己会与齐整的大军格格不入;可那句“难以分辨”,让她所有的侥幸都荡然无存。
    洛之蘅神情恍惚地坐着,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从来都不曾外道的秘密,就这么袒露在阳光下……
    洛之蘅手腕轻颤,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蘅儿,回神。”章老太医冷静出声。
    洛之蘅惊魂未定,失措喃喃:“师父怎么知道……”
    他猜到了不能辨别相貌的病症或是徒儿的心病,却没有想到,这个心病竟会根深蒂固到如此程度。
    章老太医不忍地看她一眼,叹气道:“蘅儿,师父行医数十年。”
    也对。
    洛之蘅迟钝地想,天下珍本富藏者,非皇宫莫属。能进宫中为医者,本就是人中龙凤。何况师父行医数十年,经验老道,又在皇宫阅遍孤本,区区不能辨人之症,如何能瞒过他的眼。
    章老太医语重心长地解释:“前线鱼龙混杂,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溜进来。寻常人尚且防不胜防,你不辨相貌,更会多添几分危险。”
    洛之蘅思绪一团乱麻,沉默许久,嗫嚅道:“他……您告诉了吗?”
    “不曾。”章老太医意会道,“未经你的同意,怎好将你费心隐藏之事宣之于口?”
    这件事章老太医在心里存了许久,若非为了打消她想去涉险的念头,他仍旧不会说出。
    太子还不知道她的病症,洛之蘅明明该觉得松口气,但却奇异地生出些许茫然。
    好友之间本该坦诚以待,太子对她毫无隐瞒,她却瞒下了这么重要的实情。这几个月来,对他始终隐瞒的行径就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愧疚之余,扰得她不得安宁。
    洛之蘅内心天人交战,竟生出一丝妄想,想要问问章太医“这病症究竟能不能治?”
    幸而仅存的理智死命拉住了她。
    当初阿爹不是没有为她暗中寻访过名医,经历了太多次的失望,她早该认清现实。
    师父倘若知晓根除之法,早早便会告诉她,又何必帮她隐瞒?
    洛之蘅闭了闭眼,第无数次意识到:
    这病症,无药可医
    *
    不知道章太医是如何劝的,总归郡主最后还是安安稳稳地留在府中,没再提起要去平川城的事。
    平夏三人齐齐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到底没彻底放松下来。
    兴许是因为没能如愿,自章太医走后,郡主始终郁郁寡欢。昔日打发时间爱侍弄的兴趣一概被她弃置一旁。每日除了听洛南说前线的战况,余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全心扑在长篇累牍的医书上。
    乍看瞧不出任何端倪,但是却瞒不过一直侍候在她身边的平夏、半雪二人。
    曾经郡主虽也一心一意地整理医案,但那时她整个人满溢着精神气,读着书便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如今却迥然不同。
    即便比之前有了更多的时间沉浸在医书里,她的神情也始终不见笑意。不看书时,要么失神,要么沉默,整个人都透着股低沉。
    半雪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她露出个笑。
    正在这时,刺史府的宴帖到了南境王府。
    边境战事的消息传入宁川许久,在众位大人的安抚以及前线连连传回的捷报下,百姓终于安下心来,宁川城的气氛也渐渐回归正轨。
    虽然后方居安,但前线的战事到底没有平息。战事一起便极耗钱银,林夫人此时设宴,便是存了为前线募捐之意。
    宁川近边地,乍起兵祸,虽不及楚州首当其冲,却也不遑多让。留守的夫人贵女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林夫人有此想法,他们也都乐得捧场。
    平夏和半雪商量了下,想着借机让郡主去散散心也好,便将宴帖送了去。
    洛之蘅恹恹道:“让人送些东西,我便不去了。”
    平夏和半雪面面相觑,还想再劝,却见洛之蘅已经执笔书写起来,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之际,林岁宜来了信,邀请她过府一叙。
    洛之蘅可以拒绝林夫人的邀请,但却不好推辞林岁宜。毕竟自林岁宜接她嫂嫂回宁川后,两人便没见过面。如今林岁宜说借着这个机会聚一聚,洛之蘅着实不好拒绝。
    小宴那日,洛之蘅便照常带着平夏、半雪、洛南三人前去。
    战事的阴云笼罩着宴会,即便夫人们竭力提起精神,也难掩愁容。
    洛之蘅露了个面,便被林岁宜引着往后院走。
    “我稍后还要去宴厅招待客人,嫂嫂那里就劳烦你代我陪她了。”
    “嫂嫂?”洛之蘅愣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日的宴会,林少夫人居然未曾出席。
    林岁宜愁容满面地解释:“楚州的战事本想瞒着我嫂嫂,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着实瞒不住。嫂嫂知道后,就一直后悔自责,觉得自己没有注意到边境的情况,竟然把我阿兄一个人留在危险之地。再加上担忧我阿兄,这些日子来一直郁郁寡欢,人都消瘦不少。”
    林岁宜叹气道:“她怀着孩子,哪能经得起如此劳神?我近些时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偏偏这次宴会,家中只有我一个适龄的女儿待客。左思右想,只能把你请过来,拜托你陪她说说话。”
    洛之蘅了然,一口应下。
    林少夫人是位很典型的江南女子,性情温婉如水,微微隆起的小腹,更给她添上几分和软的韵味。即便眉眼间笼罩着淡淡的忧愁,看到林岁宜和洛之蘅,还是尽力地露出浅笑寒暄。
    柔弱无依,淡含愁绪,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惜之意。
    林岁宜将将介绍了两人,还未来得及喝口茶,便被侍女匆匆请走。
    林少夫人性情好,洛之蘅自然不介意陪她闲坐。但两人先前从未接触过,到底生疏,不知要如何打破沉寂。
    洛之蘅不善应对这样的场面,无措地抿了口茶,两只手捧着杯盏无意识地摩挲,慢慢地思索着。
    林少夫人温婉地笑笑:“听岁岁说,郡主现下专修医道?”
    洛之蘅一愣后点头:“是。”
    “若是郡主不嫌,可否请郡主帮我诊一诊脉,看看我腹中孩儿现下可还安稳。”林少夫人温声询问。
    洛之蘅巴不得找些事情做,满口应下。
    她的医术虽不及师父登峰造极,但涉猎多时,又得师父细心指导,寻常诊脉不在话下。
    洛之蘅一五一十将脉象说给林少夫人听。她怀着胎儿回到宁川,虽经长途跋涉,但养护得好,并无大碍。
    洛之蘅顿了顿,有些迟疑地抬了抬眼。
    林少夫人见怪不怪地笑笑:“郡主有话不妨直言。”
    洛之蘅犹豫了下,斟酌道:“妇人有孕,胎儿越大,养起来就越耗精神。少夫人还是应当保重自身,少思虑些。”
    屋里沉默片刻,良久,林少夫人轻叹一声。
    “我省的。”林少夫人垂下眼,慢慢抚着隆起的小腹,“岁岁担心我不顾身体,我都晓得。方才贸然请郡主诊脉,便是想请郡主宽宽她的心。没想到……”
    “平川战事捷报频传,林公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道理岁岁同我说了数遍,我如何能不懂?只是我说服不了自己……”林少夫人苦笑道,“当初他说要送我回宁川养胎,我怕给他添乱,便也应下了。后来才知他一片苦心,是为了让我远离危险之地。他处处为我着想,我又怎能心安理得的独善其身?”
    “少夫人……”洛之蘅呐呐道。
    “郡主不必担忧,我都明白。”林少夫人打起精神,慢慢道,“只是我到底想着,当时若是能再警醒些,坚持留在楚州就好了。即便不能披甲上阵,至少能在他烦恼时做他的解语花,在他忙碌时替他看顾城中百姓。有多少力便出多少力,总比像现在一样只能等着前线递回来的战报,无能为力的好。”
    洛之蘅听着她自责的叙述,鬼使神差地问:“前线危险,倘若……林公子无暇分神保护你,又该如何?”
    “为何一定要他分神保护我呢?”林少夫人目光温柔,“他坚守在前线,身后是楚州百姓。他尽全力去保护楚州百姓的时候,便已经是在保护我了。”
    *
    平川城。
    大军主力驻扎在平川城外十里,据关隘天险之地以抗外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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