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作者:书归

    第6节

    唐太保却是拍了林太傅一下,指着温彦之:“嘿,这眼前不就杵着个现成的么,同你孙女年岁也相仿。”

    温久龄哭道:“太保可别打趣,我儿子这模样,哪里配得上林大人的掌上明珠,只道埋汰了娇容,我家这小子万万当不起。”

    林太傅倒说“亦没什么当不得”,之后竟目光中转了几转,像是思索。温久龄眼看这是个套,连忙应酬两句,带着温彦之告退出来入了席,不免一身冷汗。

    落了座不一会儿,果真见靖王将小郡主交给了奶妈,掸掸一身华衫行了过来。温彦之连忙起身让礼,靖王却只是随意坐在他身边,两三句后便问道:“想来温舍人已将治水模子做好了,本王想问问那塑泥如何?”

    原来是这件事情。温彦之连忙道:“塑泥质高,使用甚是方便,循回用着也能节省不少空间,实乃好材料。”

    靖王点点头,又向温久龄说:“实则,本王有一事想拜托温大人。”

    温久龄躬身:“何用拜托,王爷所说老臣自当尽力,王爷请讲。”

    靖王抬手摸了摸下巴,笑:“本王听几位皇商说,温舍人用于造模子的塑泥,在殊狼国境内的菏泽湖里十分盛产,可当地人并不怎么知晓用途,没的浪费了。既然温大人即将行使殊狼国,若是方便,能带一些回来也是极好的。”

    温久龄恍然:“王爷真知灼见,拳拳为国之心,叫老臣十分感动。老臣定然不负王爷所托。”

    “什么真知灼见,”靖王笑得更深,目光看着温久龄,“温大人这张嘴可是会说,本王不过是捡懒托温大人帮忙进货罢了。况此去殊狼国,温大人自个儿打算带回我朝的东西,还能少了吗?”

    温久龄赔笑一番,又寒暄数句,靖王正起身要去主位落座,外面忽传了一声:“皇上驾到!”

    众人都是一惊,一众官员皆匆忙起身跪伏在地,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亲自前来给小郡主贺寿。

    不一会儿,一行宫人从假山后开路来,八抬的雕花木肩舆停在华庭前,齐昱笑吟吟地行下来,一身明黄的龙袍更衬得他丰神俊秀,长腿迈过前厅的门槛,他对着一众官员道:“今日大喜,百官不必多礼,都平身罢。”又唤靖王道:“皇弟,朕的侄女儿在何处?还不抱来给朕看看。”

    靖王连忙应了,让奶娘去抱小郡主。

    齐昱徐徐走到主位上落了座,目光落到席间,却见温久龄身边还立了个穿云紫色衫子的温彦之,正在他目光看过去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转开了头。

    ——噫,这呆子竟也在。

    在齐昱探寻的目光下,温彦之本能想从怀里摸张花笺来壮壮胆气,伸手一掏才想起今日未穿官服。

    第二十四章 【也着实地道】

    因齐昱落座主位了,靖王一时只能干站在一旁陪话,场面有一瞬的尴尬。好在王府内侍及时搬了张椅子来,靖王才终于坐在了齐昱身边。

    齐昱从温彦之那边收回目光,向靖王笑道:“皇弟初为人父,想来十分感慨罢?”

    靖王摇了摇头,苦笑:“皇兄,这个月阖府上下被一个奶娃搞得人仰马翻,可别提了。”

    “王爷先别喊累,今后还有的是操心的。”林太傅玩笑道,“如今小郡主还不会蹦不会跑,再过一两年两三年满院子嬉闹的时候,王爷指不定还能念着如今的好儿来。”

    唐太保揶揄:“老林你有什么可操心的,京中家家都道,要是闺女都能像你孙女儿似的水灵,也就不愁甚么了。”

    “你在皇上面前说这话,害我老脸没皮。”林太傅哼笑了一声,“那丫头皮得能上房揭瓦,估计找个婆家都难,有甚么好的。”

    齐昱接过周福送上的一盏茶,揭盖子荡开了茶面,笑道:“朕还头一回听说,三公家的姑娘也愁嫁不了人的?林太傅可瞧上了哪家的公子没,只管说来,朕给你孙女儿指一桩婚。”

    林太傅惶然起身叩谢了恩典,还未及说话,那一旁的唐太保又插嘴道:“皇上,听说林小姐想找个老实本分的地道人,官禄之事倒不管,照臣看,这席上便坐着一位现成的。”

    齐昱端茶的手一顿,唇角慢慢勾起个笑,眉梢漾开个和煦的弧度:“哦?何人啊?”

    坐在旁桌的温久龄心下一凉,身体稍微往前了些,想努力把温彦之挡在后头。

    唐太保却是一扬首,向齐昱道:“皇上瞧,温大人家的三公子,可算是个相貌堂堂、有才有学的地道人不是?家父鸿胪寺卿、太常寺卿,宗族底蕴深厚,都是和善妯娌,多好的亲事。”

    齐昱顺着他话头看去,只见温久龄身后半掩着一个呆愣愣的温彦之,那疏眉淡眼的模样倒着实好看。他慢慢喝了口茶,目中的笑意更深了:“唐太保有理,朕瞧着温舍人,也着实地道。”

    温彦之远远听着这句,木然抬头看向齐昱,心里咯噔一下:之前花枝饼劝膳之事想必皇上不甚高兴,可也不能随意给我指婚罢?

    就在温久龄正酝酿眼泪准备哭诉一场“我儿配不上林小姐”的大戏,而林太傅又不知是何意思的时候,齐昱微微一笑,补了一句:“待淮南治水之事见成,朕亦当亲自为温舍人寻一门好亲事。”轻轻挑开了话头。

    言下之意,此人朕还用着,你们先别想挖去做女婿。

    唐太保好是一番告罪,恭维了一番温彦之的治水之法,眼睛又在林太傅身上打了一转,劝慰了几句。林太傅转头不知和周太师对了个什么眼色,也悻悻的不再说话。

    齐昱眼见着这情形,心里预估着林太傅和周太师之间怕是有了倪墙,才叫林太傅此时开始打起了温久龄的算盘,可唐太保这番作为,却叫人有些看不懂了。他垂下眼,放下茶盏,心想要叫誉王好生留意留意这边。

    此时奶娘从后院将小郡主又抱了过来,小丫头被百官瞻仰了一遍,又在后院被一众女眷瞻仰了一遍,早已累得大睡。奶娘将小郡主送到周福怀里,周福轻轻抱着送到齐昱跟前,齐昱低头一望,笑道:“眉眼倒和皇弟一模一样,今后又是个俊的。礼部和太常寺拟了甚么名?”

    那边礼部尚书站起来道:“臣等拟定了一百八十个字待选,今日正送来与靖王爷过目。”

    温久龄也站起来:“太常寺已逐一查检,皆是可用之字。”

    靖王连忙道:“今日皇兄既在,臣弟斗胆为女儿求个福泽,请皇兄帮臣弟择选一个可好?”

    齐昱点点头,接过礼部递上来的一卷选字,思忖片刻,便点了其上一个“安”字,“父母者,惟愿子女安泰,朕以为此字最佳。”又将朝中封地空余又想了一遍,道:“五年前从和伦托收复的乐邱一地,便封给你闺女做食邑。”

    靖王跪伏谢恩。周围百官又贺喜乐邱郡主,一时其乐融融。

    齐昱拉了靖王平身,心知到此再坐下去,怕是要叫百官都拘谨放不开,靖王府上是没法宾主尽欢了,于是便站起身来,目光在周太师、林太傅和唐太保身上一一带过,又向靖王道:“侄女也看了,朕就回宫了。皇弟,太后也惦记你这闺女,你可别忘了带着进宫请安。”

    靖王恭敬应了,着人送了帝驾出府,自己也跟着送出去。

    温彦之正要随席中人坐下,却被温久龄一拉:“你便寻由先坐为父的马车回去,省得在三公眼皮子下面,又有甚么料不到的事情。”

    经了唐太保强行做媒一事,温彦之觉得老爹说得很是道理,连忙向各方告罪一番身体不适云云,出得王府。

    正是午间,闹了一晌午说要吃满月酒,却出了这许多鸡毛蒜皮的破事,温彦之本就没吃早饭,到此时也是饿了。上了温久龄的马车,便琢磨着沿途找个馆子拾掇一顿罢了。

    行没多久,挑起车帘,却见前头正走着一前一后两架素锦的马车。行在后面的马车帘子也从里边掀开,却是周福的脸。

    “皇上,温舍人马车跟在后头呢。”周福放下帘子向齐昱道。

    齐昱挑起眉头,笑:“他倒跑得挺快。”不然再待下去,指不定明天就能被推进哪家闺女的洞房,清白堪忧。

    两架素锦的马车缓缓停了,周福下了车。温彦之见了,亦叫车夫停车,连忙下去拜会:“下官见过周公公。”

    周公公笑得和蔼可亲,“免了免了,温舍人可曾用过午膳?”

    温彦之一愣,实话说:“还不曾。”

    周公公抬手往素锦马车里一请:“皇上想请温舍人吃个饭,温舍人便随咱家上车罢?”

    ——皇皇皇皇上为何又要请我吃饭?

    温彦之有些窘迫:“周公公,若是为之前微臣劝皇上不挑食一事,那确然——”

    “非也,”周公公打断他,好笑道:“皇上想同温舍人讨论讨论治水。”

    ——治水啊……哦,对,我还是工部员外郎。

    温彦之想到此处,点点头,遂老老实实上了齐昱的车。

    第二十五章 【你想吃甚么】

    车厢正左右方能坐三人,算是宽敞,但毕竟只是个车厢。

    齐昱坐在当中的绣垫上,瞅着温彦之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拘了身子请安,不由支着脑袋笑了笑:“朕倒是和温舍人有缘,旬休都能遇上一回。坐罢。”

    温彦之恭顺起身,落座在齐昱左手。周福跟在后面进来,坐在温彦之对面。

    马车缓缓又开始往前走,惯性带得一个力道,引温彦之膝盖一晃,轻轻在齐昱膝盖上碰了一碰。温彦之连忙往外坐了一点,双手抓着膝盖,且把腿给绷紧了,以免再荡。可车厢也委实窄,这么避来避去,也就退了个巴掌远。

    ——擅碰龙体可是大不敬啊……

    温彦之紧张地抿抿嘴。

    齐昱看了全程,杏眸中笑意缱绻,几乎笑出声来。

    过了会儿,周福道:“皇上,快回城了,现下向哪儿去?”

    齐昱本是靠坐着,此时闻言直起了身子,也不知是有心无心,总之膝盖又同温彦之的一碰。温彦之耳根子一下就红了,又要往车壁角落退,却退无可退。

    齐昱忍着笑:“午膳么,温舍人有何高见?”

    温彦之连忙说:“微臣听皇上的。”

    此时马车在城门口停下打点,车身又是一顿,温彦之的膝盖再次实打实撞上齐昱的,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下半身都着了火似的,恨不能就此火化了算数。

    ——如此不敬,怕会被腰斩。

    温彦之咽口水。

    齐昱还当他是饿坏了才有此动作,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温舍人不必拘谨,说罢,想吃甚么?”

    温彦之也不能说方才心里在想什么,默默了一会儿,只得寻思了个去处,恭声问齐昱:“皇上……吃辣么?”

    ——这呆子啊,哎,还果真是有想吃的。

    齐昱眼中的笑意滑入心里,答道:“吃。”

    马车停在冬瓜巷子,周福伺候齐昱将头上的金冠换做了檀木的,又脱了蟠龙外袍,换上件绛紫的暗纹褂衫,终于下得车。

    温彦之等在外边好一会儿,甫一见齐昱此番打扮,只觉又比上回到访他小院时更多了几分公子哥的意味。只是一身真龙威压当真藏不住,任谁一见,也会猜是王孙侯爷。

    “温舍人引路罢,”周福笑眯眯,“想来是坊间美味,咱家跟皇上不见得知道。”

    温彦之应了,便当头走在前面。

    实则他走得很忐忑,因为方才齐昱问他想吃甚么的时候,他也是忽然想到了这冬瓜巷子里的桂花小院,并不知道会不会合皇上的胃口。这桂花小院从前是他带云珠去听戏路过,顺便一吃,因菜色独特爽口,故叫二人喜欢上了,便常常来。院家是蜀地来的,雅间收拾得干净利落,鲜烫的麻辣串乃是一绝,只望皇上能不嫌弃。

    拐过一个角便见了个院门上挂匾,写着很俗气的“桂花”二字,顶上还吊下两尾爬墙草来。

    温彦之更忐忑了,“禀皇——”

    周福连忙打断:“到了就赶紧进去罢。”没的暴露了身份。

    温彦之只好硬着头皮吞回话,推门进了院子。因是刚过了饭点,里头正忙着收拾,老板娘端着一盘子碗碟见了温彦之,又看看跟在后头的齐昱、周福,笑道:“哟,温公子带朋友来啦。雅间搞不赢收拾,只好委屈你们坐凉亭里头哈。”说完向院子里的小亭努努嘴。

    温彦之顺着看过去,只见凉亭里有一张小矮桌,旁边有几张竹子打的……小、板、凳?

    他恨不得地上忽然裂个缝,叫他能立时钻进去!皇上哪能坐小板凳!

    齐昱站在后面,见温彦之忽而满面通红地转过身:“要不换个——”

    “不必了。”齐昱笑打着那把天云砂绘霞的折扇,当先走到凉亭里,就那么选了个小板凳坐下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很熟络似的。他身形高大,坐在小板凳上确然是委屈了,可因坐得端正,亦生出几分寻常人家俊公子的烟火气息来,落拓随意。

    “温舍人也坐罢。”齐昱执扇点了点面前的小板凳。

    “是。”温彦之抱拳拱手地应了,这才硬着头皮坐下来。

    齐昱看了周福一眼:“你也坐,我们坐着你杵那儿像什么?”

    周福妥当谢恩,遂也捡了个板凳坐在另一边。

    场面立时有些诡异。

    桂花小院的老板看这三人纠结的模样,猜这紫衫的公子定是温彦之的上司,约摸是个大官爷,故也寻摸着要替熟客挣些脸面,便只管拣最新鲜的食材重新片了串好,仔细打料刷上,将一石锅辣汤重在泥炉上一起端上了凉亭里的小矮桌,并配了三个香油蒜蓉的碟子,并一碗米醋、一碗耗油。

    不一会儿,辣汤咕嘟嘟烧开了,温彦之急着弥补过错,连忙抽出荤串下锅,期望美食能快些煮好,化解化解眼下的尴尬。

    齐昱盯着温彦之不断下串的素白手指,忽然问:“你管这叫甚么?”

    温彦之答:“回——嗯……此乃麻辣烫,据说起源于长江之滨,原是纤夫、船家用石炉、江水煮辣汤涮烫时鲜,以驱寒、祛湿气,后来因味道好,就流传开去。”

    齐昱看着那红油冒泡的辣汤,莞尔:“名字倒甚精准。”

    也是跟着会吃的,才找的到这等新奇地方。比如从前的关西侯齐政也爱吃,尤其爱吃面食,为了吃两个据说味道传奇的葱油饼,拉着他连村里的住户都闯过。

    想想很唏嘘,也是很多年没在这样的寻常摊子里吃过东西了。

    当时身边的人、心里的感受倒都还记得,可东西是个甚么味道却记不清了。那葱油饼好吃与不好吃,全无印象,只记得齐政厚着脸皮去管村户要酸梅汤的窘相,和胡扯的笑话。

    只可惜,可惜人已经不在了。

    温彦之提出三串煮好的香牛肉搁在齐昱面前的盘子里,薄薄几片,“牛肉好了。”然后又提出两串给周福。

    齐昱用筷子夹下一片牛肉,在香油中略蘸一下,放入口中咬下去,唇齿间辣汁迸溅,鲜香无比,很是霸道,他不由道:“味道不错。”

    周福那厢也尝了,年纪大却吃不得太辣,只得夹了两片就罢手,扭头见齐昱吃得挺高兴,不由宽了几分心——道是皇上口味不好将就,御膳房也成天就着几道他爱吃的换样子,心都操碎了,从前怎就没发现皇上爱吃辣口的?不然成天价这么煮一锅端上,多方便。

    温彦之也松了口气,便又挑着其他的串儿来给他:“……您喜欢就好。”

    齐昱由着温彦之伺候,此时也想起了正事,便笑吟吟道:“温彦之,今日下头传信说贤王、蔡大学士一行到淮南了,赈灾一应筹措已然到位。如今荥泽口堤坝只是暂堵着,解不了远虑,需从工部择一人前去落实治水之事。”

    温彦之将荤菜给齐昱捞完,又给自己夹了些,就端端坐下,“您可有人选?”

    “有。”齐昱点点头,目光垂视着温彦之的头顶,“你。”

    温彦之一愣,抬头低声道:“微臣人卑言轻,尚无经验,怎可——”

    “所以啊,”齐昱撇撇嘴,支着下巴看进温彦之的眼里:“我打算同你一道去。”

    ——皇皇皇皇上要出巡?!

    温彦之睁大眼睛:“您万金之躯,万万不可以身犯险,淮南水事方歇,灾民尚有动乱,您千万不可——”

    “不可离开京城?”齐昱笑,“实话说罢,待入了秋,京中亦不会太平了,誉王和你爹,都劝我出京暂避。”

    “……不太平?”温彦之疑惑,思忖之下忽而问:“莫非是周、林之事?”

    齐昱点点头,压低声音哼笑:“眼见着他们最近很忙碌,像是都准备好了,约摸就是九月起事。”

    温彦之心下一紧:“那……您可有应对之法?”

    “应对之法么……”齐昱的筷子夹了片千层肚,放在香油碟里浸蘸,“不过瓮中捉鳖罢了。”

    第二十六章 【早就知道费眼睛】

    金风细细,落了两日秋雨,天一日凉过一日。皇历翻进八月几日,御花园里的金桂银桂都开了。

    惠荣太后与各宫太妃、小公主的赏花宴多了起来,倚桂阁、碧岑阁的门槛都快被踏破,齐昱案前也老收到假意邀请他同赏金桂的帖子。想来御花园不过左右两院子桂花,飘的香气多半还没够十米,也难为她们一日日排着队去扑蝶赏乐,竟也秩序井然。

    周福忙得够呛,先是内务府开始张罗中秋宴的菜式,务必要精致到能让文官做出几首像样的诗来,后又将新定的月饼模子发到御膳房去。因宫中的月饼是每年要作为赏赐分发给朝臣各家各户,故数量可观,各色口味又要一一调试,工程颇为浩大。如今九月将近,又赶上各宫选料子裁新衣的时候,有几张蜀中贡来的绣锦,这宫也要,那宫也要,争得是脚趾尖儿都在用力,苦了周福各方劝说,最终惠荣太后留了两张,太妃们悻悻作罢,四位公主人各一张。

    还都是一副并不满意的模样,到底是女人难伺候。

    皇上自然就不同了。周福把选色用的布料沓子送到御书房齐昱跟前时,齐昱正站在御案边上活动手臂,眼睛却还盯着桌面上的几道折子。一旁温彦之跪在屏风后,默默地啃着百米酥,尚誊出一只手来将齐昱的动作给记了个十全十。

    也是很尽职的两个人。周福眼角眉梢都是笑,感觉就连皇上自己都习惯了温彦之逢事必录的作风。

    “每年的料子都差不多,”齐昱头都没抬,只将手停下来翻了一页折子,向周福道:“正好温舍人在,你便同他商量着替朕选几张罢了。”

    温彦之吃着百米酥哽了一下,又继续把齐昱让史官帮着选衣裳料子的话记了下来,遂收起百米酥同周福一起仔细甄选。他眼瞅着每块料子不是平铺了龙,就是暗绣了龙,不管金丝银线纱棉布锦,左也龙右也龙,选了半晌和周福大眼对小眼,看着对方的鼻子脸都冒着金龙出海,也终于明白齐昱为什么不愿意自己来选。

    ——原来早就知道费眼睛啊。

    温彦之眯眼瞧瞧堂上的齐昱,暗暗想。

    齐昱余光里见了这情景,心里乐:总算是将这呆子摆了一道,甚舒爽。

    后头几日温彦之回了温府小住,妥善给出使的温久龄送了行,又轮了一次旬休,好赖是终于到了中秋节。赏月宴是晚上,下午间齐昱刚听完翰林、礼部等人商榷来年恩科的准备,周福就端来了各色月饼供皇上先尝鲜。

    尝鲜只是个形式罢了,皇帝只需随便掰一个吃一口作数,从来也没有哪个皇帝能把几十个月饼都吃完的。

    齐昱随手捡了个酥皮的,掰开闻了闻,皱眉:“怎么是伍仁的……”说罢就想把咬都没咬一口的月饼给扔回盘里,重新选一个吃。

    “咳咳。”堂下屏风后面传来两声轻咳,很是及时。

    齐昱顿住手看过去,只见温彦之正跪坐在矮几后面,一双木然呆愣的眼睛正幽幽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捏着的软碳笔也是提了起来。

    齐昱:“……”

    看来选料子的事情,这呆子还记着仇啊。

    眼看温彦之笔就要落下去,他认命地把手收了回来。

    “伍仁就伍仁。”齐昱苦着嘴咬了一口手中的月饼,终于见温彦之提笔的手渐渐放了下来。

    可齐昱自己却突然吃出一阵不对来,神情当即作难:“这月饼里面是加了甚么,怎还发酸?”

    周福颤巍巍跪下去,“皇上忘了,里头是陈皮啊。”

    是您前年中秋被户部尚书怄着了,说以后年年都给他们户部发伍仁陈皮月饼的啊。

    陈……皮……

    齐昱艰难地咽下了那口月饼,凉沁沁的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此刻只望“目光如炬”这词能有字面上的意思,这样就可以清烩温彦之,爆炒温彦之,红烧温彦之,醋溜温彦之……

    正当他想到“酱焖温彦之”的时候,温彦之向堂上伏了伏,定定地开口了:“皇上,民耕辛勤,粮食来之不易。”眼睛还直直盯着齐昱手里的大半个月饼,意思是要他继续吃。

    齐昱无语凝噎。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分明是愁绪渐行渐无穷,迢迢不断如秋水……

    日子飞也似的,八月眼瞧着见了底,淮南赈灾事宜行置妥善,该是将出巡治水提上日程的时候。

    虽然誉王和温久龄提议让齐昱避出京城,也是出于最甚重的考虑,可齐昱要去淮南,却不是为避难。一则,他想亲自去看看困扰朝廷数十年的水患,究竟是个甚么样子,二则,折报传贤王到了淮南之后,亦听得那“康王欲皇”的童谣,为了追查九龙锦失窃之事,是日奔夜走,齐昱不免有些顾虑。

    原本对贤王此去很是放心,可如今真见了贤王如此奔走寻找康王的踪迹,齐昱又提起了一丝担忧。康王死得不清不楚,或然还活着,正在何处蛰伏,又或然是真的已经殒命,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哪一种。

    夜里阑珊时候,或是日前中秋夜宴上,齐昱常常想起少年时,一众兄弟走马观花灯,最是春日里杏花吹头的时候,巷弄坊间满楼红袖。康王在,表弟齐政也在,废太子齐昙带了小厮从东宫溜出来,贤王带着十一二岁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那时虽有猜忌,虽有疑心,虽有暗涌明潮,却也是亲表兄弟一起在一处玩乐,毫无避忌。

    故有时候百转千回,他心里总有一丝残念,期求着康王或许未必真死,而是失了记忆被善良农家所救,从此在山水之间过得悠然自得……不用像齐政英年早逝,更不似废太子幽禁清心寺,如今只沦落为外戚谋逆的工具。如此便是最好,最好。

    事到如今,周、林谋逆在即,若真按消息打探所说,他们想要先奉废太子上位,再行操控替换之事,齐昱不禁会想,等来日平复风波,废太子又当如何论处?难道日复一日,他最终也会走上康王当年的路,开始手足相残?

    莫非帝王一业,当真苍容槁骨,要拼个孤独寥落?

    他不想,亦不知命运到底准不准。

    齐昱从远方宫墙的琉璃金瓦上收回目光,得见一个黑衣暗卫匆匆行来,跪下禀道:“禀皇上,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第二十七章 【微服出巡】

    九月初二一早,齐昱将三公、六部尚书招入内朝,公布了自己七日后即将出行淮南的打算。三公显得极为震惊,联力劝阻齐昱万万不可冒险。

    齐昱冷眼瞧着堂下周太师同林太傅的眼色,轻笑道:“帝不视江山,何以为帝?淮南水患困顿我朝数十年,历代先祖皆为其扰,如今朕得新法,定要试试能否致用,若不如此,则愧对祖宗,愧对社稷。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

    三公、六部遂也不敢再劝。周太师小心问道:“依皇上意下,此番微服出巡,当借个名字,不知皇上可有人选?”

    齐昱点点头,“兵部侍郎葛瑞抱病欲辞已有两月,朕已着吏部拟定由西疆总督刘炳荣继任此职,以后便是新的兵部侍郎。刘侍郎从未入京,目前尚未入职,在百官、地方亦是生脸,此番朕便化作刘侍郎,带一列兵部亲随,跟工部一人,户部一人,取道正南官道,渡江南巡,假作钦差深访民间。众卿意下如何?”

    如此周全低调,诸官皆连连称好,唐太保问:“不知皇上可定了工部、户部各是何人?”

    齐昱道:“工部么,便是提出治水之法的温彦之,此人亦无人可替,必须同行。户部许尚书年岁已高不适奔走,侍郎尚在赶录西北大旱后的屯田单子不甚得空,况随行之中能认出朕的人多了,反倒会被旁人瞧出端倪,放不开手脚,不如着个未曾面圣的主事随朕去罢了。许尚书,你手底下哪个主事机灵些?”

    许尚书连忙出列:“禀皇上,臣手下一主事名为龚致远,高中明德十八年的榜眼,在田赋、厘金二部都统录过账册,从未出过差错,想来当得重任。”

    ——明德十八年的榜眼,那算起来,和温彦之尚是同科?

    齐昱笑了笑,首肯道:“那便任这龚致远同行,许尚书需交代好一干事宜,不可马虎。”

    许尚书连连应是,只道这龚致远是好福气,偏生捡了这样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随今上南巡,此生返朝后前途必然不可限量,自己亦需努力将其栽培栽培。

    诸官告退后,齐昱招来誉王,再将早已商定好的路线及破除周林谋逆的计策一一过了。

    现下朝中知晓齐昱微服南巡的,不超过二十人,而包括周、林在内的三公六部都以为齐昱会取道正南渡江,可齐昱真正的路线,却是先行一日夜路至京城西南,带领昭华山下的白虎军阻断林家所控制的青、茺、胥、扬四州的人马入京。世人都以为白虎军是林家掌控,可齐昱早在去年年底时,就开始将原本的白虎军人马一一抽调,换成了关西军中的精锐,到现在,八千白虎精兵已在昭华山脚待命,只待齐昱一声令下,便能与周边六州兵曹一同镇守京城西南腹地。

    到此时誉王便在宫中作套,引周太师领叛军围困皇宫,再从外围将其党羽一网打尽。此计成后,京中安定,齐昱便可安心南往,渡江治水。

    各方筹备定下,周福拾掇好了琐碎事宜,已时至九月初八。因周福是个太监,出去难免扎眼,此番不得同行,很是唉声叹气、郁郁不得了好几日,每日侍奉御前都显得不那么有精神了,眼瞅着齐昱将要带走的亲随侍卫李庚年成天迈着长腿在眼前晃悠,周公公两道灰白的眉毛都要倒竖起来。

    ——德行!瞧皇上不把你这侍卫磋磨一顿!你当伺候皇上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哼!

    但好歹还是不放心,临行夜里又摸到侍卫府中,将熟睡的李庚年拉起来一通嘱咐,活像刘备托孤诸葛亮,却比那更啰嗦,连平日里泡茶、整衣服一类的细碎事情都要娓娓道来。

    第二日一早,艳阳万里,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各部共十余人在崇孝门前汇聚整顿,齐昱换了身便服,领着温彦之立在马车前,周福掬着泪依依惜别,差点将齐昱从小到大的事情一一讲上一遍。

    齐昱及时打断了他。

    李庚年站在边上,年轻的脸上尽是灰败沧桑,眼下两坨乌青挂着,目光幽怨地看向周福。

    ——周公公一夜都没睡,为何精神如此好?

    此时远远见着一人抱着数十本账册打户部出来,周福怕被瞧出端倪,连忙擦干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很是不舍。那抱着账册之人穿着个青绿色的褂衫,眉眼见着便机灵,活像只灵猴,将手里东西放入木箱之中由杂役搬上了随行的车舆,顺听身后许尚书一一嘱托,很是恭敬。

    那人走来,先看见温彦之,面上十分欣喜,正要打招呼,却见温彦之身旁的齐昱正盯着自己,登时有些拘束,连连抱拳:“下官户部主事龚致远,见过刘侍郎!”

    齐昱垂着眼瞧着,这龚致远倒是个很机灵的模样,遂点点头:“不必多礼。”

    温彦之见了龚致远,想起此人性格极好,路上作伴也不会觉得寂寞,遂也笑了笑道:“龚兄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龚致远很开心地点头:“甚好甚好,温兄御前献策,名动京城,如今高升工部员外郎,我等同科都甚是欣慰羡慕。”

    ——是眼红罢。齐昱摇摇头。

    可龚致远却是真的很真诚的模样:“如今要称温兄一声员外大人,此去同行,还望刘侍郎与温员外多多提点下官,下官感激不尽!”

    温彦之心知龚致远心性从来是好的,故也不想再同他虚礼往来,只道:“你我本是同科,今后直呼我彦之即可。刘侍郎是朝廷任命的钦差,此去一路便仰仗刘侍郎多多指点我两后生,我等听命便是。”

    龚致远觉得很是道理,于是二人一同给齐昱作了一揖。

    齐昱笑着看了温彦之一眼,心想这呆子倒是脑袋转得快,还知道提点这龚致远,心性也忒好。他随意点了头,便当先进了马车。

    温彦之和龚致远便又聊了起来,说话间,内史监曹不韪也带着人来送温彦之,快六十的老头儿了,今日是满面春光。一上来,先是握着温彦之的手,道:“我内史府以彦之为荣!”

    温彦之觉得有些肉麻,连忙俯首:“曹大人过誉了,下官当不得。”

    曹不韪热泪盈眶,拍拍他的手背:“当得当得!彦之,你的实录,本监已经检阅完了,写得文采斐然、条分缕析,十分具体,十分动人!历代帝史不过区区几本便说完帝王一生,本监早已觉得太过省略,页数太少,如今有了彦之你这册实录,一册便顶过去五册,详实生动,记得甚好!”

    齐昱在马车里听了这话,只恨不能下来扯了曹不韪的胡子:就这呆子记的玩意儿还能叫好?敢情你内史府就爱看些鸡毛蒜皮的破事?

    真是为了逢迎温彦之,什么话都敢讲。这内史监还想不想干了?

    还没等齐昱寻思完,却听外面曹不韪又向温彦之道:“……故此番,内史府特意为你准备了更多的花笺!快!拿上来!”

    ——甚?么?更多的花笺?拿上来?

    齐昱气得抬手挑起一缝车帘,只见两个杂役提了四长摞约莫好几千张花笺纸,为温彦之放到了后面的货车上。曹不韪握起拳头向温彦之打气道:“彦之再加一把劲!如今《评官录》已然动笔筹措,再由你此番记录钦差南巡治水一事巨细,著成《南巡集》,将来咱们内史府定能荣耀今朝!”

    ——这老东西!原来是想诳呆子帮他挣政绩!

    齐昱杏眸中登时黑风煞气,却听外面温彦之那呆子愣愣地竟应了曹不韪的话,还说甚么:“下官定不负大人所托,必定妥善记录钦差言行及南巡之事,请大人放心。”

    齐昱:“……?”

    ——这个呆子说甚么?要记录钦差言行?

    ——钦差,不就是……朕吗?

    怎么,感觉,甚么,都没,变?

    出了,皇城,为何,还要,记?

    齐昱忽而有些生无可恋。

    只望一路上能有暴风将这呆子刮走,或是暴雨将这呆子淹了,抑或雷电将这呆子劈成两截,要不塌方将这呆子给埋了也行。

    ——但愿老天开眼。

    此时马车帘子一动,却是龚致远的脸出现在了门口,一双扑闪大眼睛眨了眨,想趁着温彦之和曹不韪说话,就先坐上来。龚致远见了齐昱,还是很拘谨,一边告罪一边手脚并用往车里进,右脚却在木梯上绊了一下,低呼一声眼看要摔。

    齐昱下意识俯身抬手扶了龚致远一把,“小心。”

    龚致远惊魂未定,连忙要抬头谢过,却见齐昱的脸同自己离得好近。当他一抬头,眼眸便落入齐昱深邃耀黑的目光中,面前英挺的容颜好似古画中的神兵。

    龚致远脸红到耳根子,连忙自己稳住身子坐到了对面,埋着头不好意思道:“多多多多谢刘侍郎!”

    齐昱收回手坐好,如惯常一般挑眉笑了笑:“无妨。”

    马车外面,温彦之看着龚致远消失在车帘后的背影,眸色清淡。耳朵里还是曹不韪在喋喋不休,他终于打断了曹不韪,说车驾备好需上车了,又同曹不韪恭敬告别,便也走到马车边上。

    还未挑开车帘,正听见里面龚致远在问齐昱:“……刘侍郎是西疆人?”

    齐昱答:“是。”

    龚致远颇感兴趣:“听说西疆人都住大帐篷?孩童都骑着狼去学堂?是真的吗?”

    里面的声音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听齐昱道:“……如今也修阁楼了。”

    “那骑狼上学堂之事呢?”龚致远很执着。

    里面声音又顿了顿,少时,“嗯”了一声,“真的。”

    温彦之垂着眼眸挑开车帘,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坐到了龚致远的旁边,神容肃穆地向齐昱道:“刘侍郎,外边东西都已备齐,大约可以动身了。”

    齐昱笑着点点头,“那便出发罢。”

    温彦之看着齐昱悠哉的笑颜,本来早已习惯的模样,不知怎的,今日却觉得有些扎眼。

    第二十八章 【行到昭华山脚下】

    行路一日夜,中间只下来吃了三餐,温彦之一路无话。碍着龚致远在,齐昱也没甚么好同温彦之讲的。倒是龚致远性格讨喜,时不时要问问齐昱西疆风物人情,还拿出自己带的果子分给温彦之吃,且请教一些书经典故,温彦之都一一详解,龚致远甚为受教。

    第二日晌午时,马车终于行到昭华山脚下。

    齐昱当先下了车,温彦之也跟他走了下来,抬眼见山顶上笼着一朵乌云,脚边细小草屑临空翻飞,四周秋风萧瑟,比京城是冷了一些。他不禁敛紧衣领。

    后面龚致远忽然叫了一声:“刘侍郎!”然后追在温彦之后面赶上前头的齐昱,把一个东西递到了齐昱手上,笑道:“刘侍郎,这是你落下的罢?”

    齐昱看着龚致远递到自己手中的玉佩,又一摸腰间空空,叹了口气,笑道:“想来是落了,谢过龚主事。”

    龚致远抿嘴笑,“小事,小事,刘侍郎客气了。”

    温彦之在后头,目光肃穆地瞅着前头两个人,不吭声。

    此时白虎军左右将军、几个校尉与管事都迎了出来。可温彦之原本是仅次于齐昱大的工部员外郎,此时反倒被落在了龚致远后头,都到了各自引荐时,齐昱转眼见周身没有温彦之,竟是龚致远在各方打招呼,这才回过身唤:“温舍人,快来。”

    ——温舍人。温彦之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又想起方才齐昱叫龚致远是“龚主事”,莫名觉得心里有一阵落差。

    明明我是员外郎。

    从四品。

    为何要叫舍人?

    才七品。

    白虎军属内地军。内地军丁两分守卫﹐八分屯种,每个军丁授田一份﹐由官府供给耕牛﹑农具和种子﹐并按份徵粮,故昭华山下便是白虎军的屯田,白虎营中士兵都住在周围,搭着不少棚屋、营帐,此时应了齐昱的安排,早已驻扎到了各点,亟待皇上密诏中提到的兵部刘侍郎前来号令。

    因屯田住所略为粗鄙了些,待众人一一妥善拜会完毕,验明了刘炳荣的函件、绶印,密诏信物,白虎军校尉就派出人来,领齐昱等人往昭华山半山腰去,入住昭华寺收拾出来的禅房。

    昭华山并不高,昭华寺也就不大,不过是个三进的寺院,院中只有十来个和尚,待齐昱一行十多个人走进寺中,竟显得有些拥挤。

    白虎军的人将齐昱一行人带到后院,但见后院边沿正好有一道山石,临靠山石出修了两个稍大些的禅房,另有一排略小一些的禅房修在山石的另一侧。按照规制,刘炳荣和温彦之算作四品和从四品的大臣,当住大房,龚致远、李庚年和一队兵部亲随,便从后头的小禅房里选自己喜欢的住。

    齐昱瞥眼温彦之,问:“温舍人,你要哪间?”

    ——又是温舍人。温彦之垂首恭敬道:“下官并无关系,刘侍郎先挑选罢。”

    齐昱瞧着左边那个禅房边上还立了一株古木,十分高大,长得郁郁葱葱很是茂密,像是把伞撑在禅房头上,觉得颇有意境,便点了那一间。

    温彦之也看了看那古树,又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色,正要说什么,可齐昱已经当先走进禅房去了。

    他抿了抿嘴,想了一想什么,遂不再说话,徐徐也进了余下的那一间。

    是夜,黑云翻墨,雷声隆隆,暴雨倾盆而落。

    齐昱正在睡梦中,忽觉一滴冰露砸在了自己的鼻尖。接着又一滴,再一滴……

    他混沌地睁开眼来,一滴滴雨水从房梁上落下来,正滴到他脸上。原来是这间禅房屋舍古旧,瓦片不严,屋顶漏下了雨水。他连忙坐起身来,正要开口唤来李庚年,此时窗外却忽然一道电闪雷鸣——

    轰!

    屋顶外面不知何处“咔”地一声巨响,齐昱未及反应过来,又听“哐啷”一声,他再抬起头看,竟是一根粗壮的树枝被雷电劈断了,落下来硬生生戳破了屋顶的瓦!瓦片接二连三落下好几块,屋顶的洞变得越来越大,暴雨即刻灌进禅房。

    齐昱登时绝顶清醒,抄了衣服披身而起,边打开禅房大门边大声喝道:“来人!来人!”然后匆忙冒着暴雨跑进院中,生怕那禅房一个支持不住就垮了。

    李庚年破雨飞来,瞬间而至,黑暗中更有几个暗卫的影子在周围闪现,可此时再快又顶甚么用?齐昱已被淋了个透湿,只得连忙躲到对面温彦之所住的禅房屋檐下避雨,挥挥手让暗卫速速隐蔽,索性没有受伤。

    他好容易站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惊诧地看着对面禅房顶的景象,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漏偏逢连夜雨,说的就是这回事?

    ——两间屋子选一间,怎么就轮到朕如此倒霉?

    他身后房里灯光亮起,温彦之听闻动静起了身,也披着衣服开门探头看,见了对门禅房断枝戳瓦的惨状,他愣住了,再扭头,却见齐昱此刻正浑身湿透地站在他门前,因暴雨而淋湿的白色中衣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露出上半身精壮的肌□□理,遇水透明的布料下,隐约透出小麦色的肌肤。齐昱薄唇紧紧抿起,水珠划过他英挺的眉宇,跌落颊畔,淌过唇角,此时看向温彦之的目光之中,透着秋雨细碎的光影。

    温彦之咽口水,又想开口说甚么,却看见齐昱这模样,委实说不出来。过了片刻小声道:“皇上受惊了,若不嫌弃,先到微臣屋中暂避?”

    眼看山石后边的禅房一个个亮起灯来,怕是另外的人都要来看看,齐昱叹了口浊气,又转眼瞧了那灌水的屋顶和被雷电劈焦的树枝,摇摇头,抬脚迈入了温彦之的禅房。

    李庚年很快便从齐昱房中寻来干燥的衣裤及巾帕之类,此时想起周公公那日半夜里的嘱咐,又说要去找木桶,寻热水让齐昱擦洗,以免中了寒气。

    温彦之恭敬站在外间,静待齐昱在里间屏风里将湿衣换下,擦干身子。偶然一抬眼,只见里间跳动的烛光将齐昱高大的身形打在了画屏上,又听里面传来一声喷嚏,惊得温彦之又低下头去。

    他紧紧皱起眉来,有些自责。

    实则一到山脚见了天色,他便心知要落雨,细屑翻飞也可预兆雷电……他身为臣子应当阻止皇上入住树下的禅房,可因没来得及,他竟然就怀了侥幸,心想细屑证雷一说并无著作演证,在学理界仍旧只是假想,谁知如今……

    当时也不知自己在怄个什么气,哎。

    此时外面有人敲门,传来龚致远的声音:“温兄你睡了吗,我等见刘侍郎所住的禅房成了那样,想问问刘侍郎可有大碍,是否需要请大夫?”

    温彦之正要答话,齐昱的声音却从里间传来:“本官并无大碍,只是屋子漏雨淋湿了。你们都去歇着罢。”

    画屏上影子微动,齐昱换好了一身素兰色的中衣,系上件风袍,从后面走了出来坐在桌边,将手中的巾帕随手放在外间桌上。

    温彦之见他脸色有些发白,便道:“……还是请个大夫?若是——您,受了风寒,可怎么是好?”若是叫周公公知道了,是谁也饶不了。

    “是啊,”龚致远在外头接道:“刘侍郎乃钦差大人,皇上委以重任,万望保重身体才是。”

    齐昱垂眼瞧着温彦之,温和笑道:“李庚年去烧水了,温舍人不必担心了,坐罢。”又向外头道:“龚主事也去歇着罢,没甚么事了。”

    温彦之这时才想起方才自己是在怄什么来。

    ——温舍人。龚主事。

    哎。

    好等了一会儿,李庚年同几个兵部的亲随抬了大木桶放到里间,倒入三铁锅烧开的热水,又从井里兑了几桶凉的进去,齐昱见着水温合适了,便说:“那本官先沐浴。”

    温彦之便跟在李庚年等湿漉漉的几个亲随身后,一齐要走出去。齐昱忽然在画屏后唤他:“温舍人。”

    温彦之一惊,连忙折回来:“在。”

    画屏后传来水波晃动之声,须臾,齐昱的声音沉沉传来:“你留下。”

    ——留留留下?

    温彦之愣住,只得答:“是。”

    李庚年领了众亲随告退,反手关上了门,守在外面。

    一时之间,温彦之低头靠墙立着,齐昱在屏风后沐浴,屋内只剩了两人。两相无话,就这么静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同时开口:

    “皇上您……”

    “温舍人……”

    又都顿住。过了会儿,又同时开口:

    “朕——”

    “微臣——”

    随即又沉默了。

    温彦之舔舔嘴唇,道:“微臣给皇上泡些热茶。”

    “不用,”齐昱的声音从画屏后稳稳传来,“夜里更深,喝多了茶水反倒不好。”

    他将身子往水里更沉了沉,总算是舒缓了几分方才的紧张,想起那禅房的情形,此时此刻竟然闷声笑了出来。

    他想起来的路上自己曾在马车里赌咒温彦之,要老天开眼,下暴雨雷电折磨温彦之,以报自己之苦。倒也奇怪了,老天爷说天打雷劈就天打雷劈,还劈错了屋子,不是瞧错了罢?开的这是哪只眼?他齐昱是个兢兢业业的好皇帝啊,作什么要挨劈?

    “温彦之,”齐昱忽而玩笑问道,“不是你赌了甚么天打雷劈的咒罢,怎这天火专捡了朕劈?”

    “微臣岂敢!”温彦之咚地跪下,急急道:“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微臣万死不能做。禅房之事皆因此处山间多,水汽充沛易生雷电,皆是万法自然,并无鬼神之说,还望皇上明察!”

    齐昱好笑:“行了行了,起来罢。你这人,着实不会开玩笑,竟讲这一通大道理。”

    温彦之讷讷地站起来:“谢皇上。微臣虽则愚钝,可皇上真龙之体,万万开不得玩笑。”

    “嗯,朕知道了。”齐昱感觉泡得差不多,正待要起了,一看手边却没有巾帕,想来是方才走到外间的时候放在了桌上,便问:“温舍人,你瞧瞧外间桌上可有朕的巾帕?”

    温彦之抬头瞧去,果然见一条精致的巾帕正放在桌上,“禀皇上,有。”

    齐昱笑道:“劳烦温舍人,替朕搭在画屏上。”

    第二十九章 【呆子睡觉甚老实】

    温彦之小心拿起巾帕,走到画屏外边,抬手将巾帕搭了上去,随即连忙掉回头又站回最靠外面的墙角去。

    画屏另侧水声渐大,不一会儿齐昱已擦干了穿戴好走出来,乌黑的发尽数披着,湿润地贴在脖颈上,抬头见温彦之正勾了脖子立在墙角里,好笑:“温舍人,来坐罢。”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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