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作者:书归

    第7节

    温彦之闻言转身,见齐昱正好坐在桌边,用巾帕擦头发,身上衣物尽是素色,撇下了金丝银线盘龙绣凤,整个人竟像剥掉了一层透明的光晕,却生出别样一番神采。他晃了晃神,道:“皇上万金之躯,微臣不敢叨扰,既然皇上已擦洗好,亦不用微臣伺候,微臣便先行告退。”说罢当即就要走。

    齐昱笑了一声,“站住。”

    温彦之便站住,垂首。

    齐昱道:“朕留你下来,不是要你伺候,是为了找人说话,你急着走,是不想同朕言语?”

    温彦之连忙摇头:“微臣不敢。”

    “一路行来便没听你说甚么话,你是生气?”齐昱眸色深邃地看着他,“你是怪朕没有寻到云珠?”

    温彦之苦笑:“微臣不敢,皇上乃一国之君,言出必行,答应帮微臣寻找云珠,已是莫大恩惠,微臣不敢求多,如今只一味祈祷云珠吉人自有天相,能顺利脱险。”

    “你权且先放宽心,”齐昱难得宽慰道,“朕让人去找的那些个地方,若寻不到你那小姑娘,没准也是好事。”

    温彦之眸光一闪,轻微叹息:“皇上说的是。”

    齐昱四下看了看禅房当中:“再过一会儿天快亮了,你寻寻这屋内有没有多出的褥子枕被,将就铺了睡一夜罢,也无需再叨扰龚主事几个。”

    温彦之:“……”

    原来您留微臣,是怕叨扰了龚,主,事?

    温彦之心底又浮起一丝落差,不知为何,只下意识把心一横,竟也不推脱:“微臣这就找。”

    倒换做齐昱有些奇怪。

    禅房床板下面便是空箱,温彦之找出了干净的褥子和枕头被子,便要拿到外间去铺。

    齐昱在他背后笑:“‘君子谦谦以自持之,不卧屏外’,温舍人读了那么多书,如今这句倒要朕来教你?”

    温彦之抱着一干被褥站住,心里不是没想过齐昱说的这句话,可……

    他回过身来看齐昱,细眉皱起:“微臣总不能……与皇上同卧一屏后。”那有违君臣之道,也不甚像话。

    “随便你罢。”齐昱侧卧在床上,支着额头瞧着温彦之纠结的模样,倒觉得这呆子每逢此时都格外可爱。

    是有辱君子之风,还是有辱君臣之道,他很想看看这刚正不阿的呆子要怎么选。

    温彦之站在画屏处犹豫了好半晌,忽然道:“皇上?”

    “嗯?”齐昱眯着眼睛,唇角微微勾起,看来这呆子有了主意。

    温彦之踟蹰了一下,略狡黠地问:“您,准许微臣睡在屏后么?”

    齐昱唇边的笑意渐深,又把问题抛回给他:“你,想让朕准许么?”

    温彦之讷讷道:“想。”毕竟皇上若是同意了,就不算有违君臣之道了。

    “那……”齐昱也很狡黠,“朕若是同意了,又有什么好处?”

    他听见温彦之叹了口气,又是一会儿不说话。正当齐昱觉得温彦之可能要认命将褥子搬去外间时,忽然觉得有人靠近了自己。

    睁开眼,一个纱布包着的小棒棒杵在齐昱面前,温彦之双手拿着。

    齐昱:“……?”

    温彦之貌似很是下定了决心:“这百米酥是曹大人临行前给微臣的,就两个,分皇上一个。”

    ——甚么?齐昱看着温彦之将那小棒棒塞进他手里。

    温彦之叹了口气,见齐昱很不乐意似的,便又再掏出来一个放在齐昱手里:“算了,都给皇上罢,皇上今晚受惊了。”

    ——算了?还很舍不得的样子?

    ——是朕求着你给的吗?

    齐昱直想把温彦之的脑袋按进方才的木桶里,好生濯洗濯洗,瞧瞧里面究竟是些甚么鬼东西。

    正是不知说什么的时候,温彦之竟已两下铺好褥子枕头,问齐昱:“皇上,吹灯吗?”

    齐昱把玩着手里的百米酥,摇了摇头:“别吹了,也没多少蜡烛,燃尽也就天明了。”

    温彦之想见宫中延福殿里,镇日都燃着长明灯,好似帝王福泽一般。晚上不灭灯,应该是每个皇帝的习惯,他也没再多想,只恭敬给齐昱躬身揖了下,就四平八稳地躺下了。

    齐昱就这么在床上支着头瞧温彦之闭上眼睛,睫翼微颤,在清秀的脸上落下两道黛影,不由觉得,这呆子睡觉甚老实。

    跳动的烛光中,年轻的皇帝轻轻笑了。

    第二天鸡还没叫,温彦之一个喷嚏把自己打醒了。

    顺带也把床上的齐昱给惊醒,皱着眉头看过来:“怎么,风寒了?”

    温彦之坐起来吸了吸鼻子,果真是堵上了,于是瓮声瓮气道:“禀皇上,应是落雨后地气太凉,睡了一夜中了寒气。”

    齐昱坐起身来,“朕去找人给你请个大夫。”

    温彦之晕头晕脑道:“微臣自己去罢。”

    可此时齐昱已经穿上外袍走了出去。

    李庚年说:“找大夫得从后山绕下去到前面的村落,估计要晚上才回得来,早知周公公让带个太医的时候,就该带上。”他突然想起来,“周公公临行前嘱咐带了一盒各式药茶,说是太医院配置的,寻常小病都能治一治,温舍人这风寒,或然灌下两碗姜汤也能好。”

    于是齐昱赏了温彦之两包药茶泡水喝,龚致远也很热心地跑到厨房去捡了两块老姜,给温彦之煮了一碗浓浓的姜汤。

    “趁清早喝掉才好,”龚致远端到温彦之面前道,“过午吃姜,毒如□□。”

    温彦之乖乖接过来大口喝掉,当即就觉得发了身汗,完了只管皱着脸龇牙:好难喝,好难喝。

    齐昱在侧旁一边翻书一边瞧着温彦之的神情,好似个被哄着吃药的小孩,颇觉有趣。

    温彦之一早上都在咕嘟嘟喝水,喝了姜汤喝药茶,却觉得自己也没怎么好。他勉强写了两页花笺记录了昨夜的事情,睡觉那段自然掐过不提,只捡天火险要的情景说了说,后面想了想,又加了句“帝福泽庇佑,免遭雷火之灾,是天助我朝”,想来是曹不韪喜欢的调调,写罢还满意地点点头。

    中午昭华寺里的和尚做了素斋,温彦之本就没什么胃口吃饭,素斋淡盐寡味地就更吃不下去,只好起身,想趁齐昱下山去白虎军里议事的功夫,回房洗个热水澡。昨夜是万没法子才斗胆和皇上打挤了一夜,今夜还是去小禅房那边看看还有可用的单间没有,好歹也要拾掇一间,万不能将风寒传染给皇上。

    齐昱下午在白虎军中议完事,顺带同左右将军一起吃饭,席间菜色甚佳,不由想起早间昭华寺的馒头稀饭温彦之一口都没有咽下,遂有些后悔不准那呆子跟来。

    也不知他晚饭好生吃了没有。

    但说到底,杀伐之事落到了实处,温彦之那样的性子,还是少知道的好。

    齐昱望着满桌的烤肉、红烧鱼,叹了口气。

    白虎军右将军问:“刘侍郎叹什么气,红烧鱼不好吃吗?”

    齐昱笑:“本官是可惜工部员外郎今日抱病,不得与二位将军共品美味。”

    “那简单,”左将军道,“本将这就让厨子再烧一条,刘侍郎替他捎上去便是,这小半里路也不会放凉了。”

    齐昱挑起眉一笑,“如此,便谢过将军了。”

    黄昏时齐昱从白虎军营中出来,身后的李庚年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烧鱼,不由琢磨:在寺里吃这个,当真没关系?

    齐昱闲庭信步走到了昭华寺后院的大禅房外,推门一看,脸色却是变了:“温彦之呢?”

    李庚年伸着脖子一望,见里面黑灯瞎火的,原本温舍人的东西也都收走不见了。

    龚致远在后院里眼见着他们回来了,连忙道:“刘侍郎,温兄拾掇了一间小禅房出来,说不想把病气过给刘侍郎,现下估摸着已经在里头睡着了。”

    齐昱叹了口气,睡了,还吃什么红烧鱼?白带回来给那呆子。

    他瞥了一眼坐在石凳上啃玉米的龚致远,无奈道:“山下白虎营送了条红烧鱼来,龚主事不嫌弃,就拿去吃罢。”

    龚致远睁大了眼睛:“给、给我吃?这不合适罢?”

    齐昱点点头,口不对心地对龚致远笑:“大家都是同僚,互相关照应该的。”

    便是这微微一笑,叫龚致远此时觉得,刘侍郎的周身都在放出异样美丽的光芒,李庚年放在自己面前石桌上的那碗红烧鱼,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鲜香。

    ——何德何能,刘侍郎待我如斯好!

    就在这一刻他不禁想起,初见时刘侍郎就扶了自己,那惊鸿一瞥,如今又对自己如斯照顾,听说刘侍郎年近廿七却至今未娶……

    想到此处,特别机灵的龚主事打了个特别的激灵。

    ——莫莫莫非!刘侍郎看上我了?!

    ——可……我是个男的啊!

    龚致远石化在风中。

    齐昱却不可能理会龚致远此时心里都在演什么黄梅戏,昨夜惊魂了一场,此时他只想回禅房里看会儿书,早些好好歇着。

    只是没想到他一转过身,却见那禅房后靠的山石边上,正站着个穿薄青色衫子的温彦之。

    一双清透莹亮的眸子,此时恰巧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和身后的龚致远。

    第三十章 【便随你们吧】

    温彦之双目波澜不兴,木木打招呼:“刘侍郎回了。”

    齐昱看着他笑:“温舍人休息得怎样?”

    “下官无碍,多谢侍郎大人垂询。”温彦之恭恭敬敬。

    身后石桌那边适时响起一声龚致远吸溜红烧鱼的声音。

    “……”齐昱觉得脑袋疼。

    龚致远偏偏还眨巴着眼睛,扭头来招呼温彦之:“温兄,刘侍郎带了条鱼给我吃,味道可好,你也来吃!快来快来!”

    温彦之耷拉着眼睛往石桌上瞧了一眼,又移开目光,“即是刘侍郎专程带给龚兄的,龚兄便好生享用吧。”又转眼向齐昱,口气凉凉道:“不过,侍郎大人,寺中乃清修之地,酒肉之物还是留在佛门之外的好。”

    李庚年此时好想好想插嘴说出实情,却不好开口。

    齐昱原当一番好心打了水漂就算了,倒没想过还要被温彦之怄上这么一句,当即有些窝火,面上却笑得云淡风轻:“李庚年,温舍人说得有理,便将鱼扔了罢。”

    ——扔了?不是白虎营的将军给温员外带的吗?这可是臣一步一个脚印端上来的!

    李庚年想先吐口血。

    龚致远叼着口鱼骨头也是愣了,很舍不得道:“侍郎大人,干嘛扔啊。温兄,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诚心向佛何必在意一个形式。这鱼端都端上来了,又那么好吃,就吃了吧,不然多浪费!”

    齐昱看了龚致远一眼,心想许尚书所言不假,此生果然是个机灵的。

    如此道理,也就温彦之这木头才不懂变通。

    温彦之此刻见了齐昱暗暗同龚致远沆瀣一气,心中更是不平,却也赌了口气,只淡淡道:“我不过说说,便随你们吧。”说罢也不再多言,只转身往小禅房里走。

    ——大不了就在花笺上记个皇上不顾佛门清规,更兼铺张浪费罢了。总归我只是个史官,是个舍人。

    齐昱走了一步想叫住温彦之,可温彦之走得太快,两三步就消失在山石后面。

    他不禁有点费解,这呆子最近喜怒无常的,究竟是怎么了?

    走那么快,一点也没有在京城时候可爱。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早,齐昱一推开大禅房的门,就看见温彦之正背对自己坐在后院石桌上翻看一叠花笺。

    “温舍人,挺早啊。”齐昱一边活动手臂,一边走下禅房前的台阶。

    温彦之被吓了一跳,连忙合上了手中的花笺,站起来行礼:“刘侍郎。”

    齐昱渐渐走近,温彦之迅速把花笺收回了他惯常带着的那个素麻色的布包里。见他如此动作,齐昱不禁笑了一声:“看温舍人是避本官如蛇蝎。”

    温彦之抱着布包,垂头小小退开一步:“下官岂敢。”

    齐昱走到石桌旁坐下,“早膳用过了?”

    温彦之凉凉道:“尚未。”

    那就好。齐昱道:“今日天色挺好,不如下山——”

    “馒头蒸好了!”李庚年突然从厨房那边端着一蒸笼跑过来放在石桌上,喜笑颜开地拿出一个分给温彦之:“温员外你尝尝,可香!”又拿出一个给齐昱:“您也吃!”

    齐昱:“……”

    谁要吃馒头?谁?!朕想带呆子去村里买红糖烧饼!

    “……”李侍卫发现皇上笑看着自己,目光很阴暗。于是默默收回手。

    温彦之尖着手指拿着热烫的馒头,清亮的双眼还看着齐昱:“刘侍郎方才说要下山作何?”

    齐昱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馒头上,咬着牙根道:“下山——走走,看看屯田。”不吃东西,走走也挺好,能说话纾解纾解。

    温彦之“哦”了一声,吸吸鼻子,“龚主事身处户部,屯田之事想必是极为了解,下官替刘侍郎去叫龚主事。”说完就要走。

    “回来!”齐昱窝火,这关龚致远那猴子什么事?

    温彦之呆呆站着。

    齐昱叹口气,“此处屯田村落筑造颇有特色,本官想请温舍人陪本官前去鉴赏鉴赏。”

    温彦之拱手:“下官区区舍人,有何能力鉴赏筑造之物?听闻龚主事绘画奇佳,不如下官为刘侍郎去叫龚主事。”说罢又要走。

    “站住!”齐昱一拍石桌。

    李庚年手里的馒头都吓落了,咕噜噜滚开。温彦之仍旧呆呆地站着。

    齐昱忍着怒:“龚主事尚未起身,温舍人同本官一道去,亦是一样的。”

    ——原来是想让龚主事多休息一会儿。

    温彦之只感觉心中那丝落差竟是无尽存在的,此时也只好点点头,“下官明白了,用完早膳就去吧。”

    “温兄去哪儿?”龚致远的声音适时响起,人也欢快地从小禅房那边走到了后院里,“刘侍郎,温兄,都起的挺早嘛,下官睡那么晚真是失礼了!”

    齐昱脑仁有点疼。

    ——朕并不介意这猴子再失礼一会儿。

    温彦之唇角竟然勾起个笑:“龚兄来得巧,刘侍郎正说起要下山巡视,龚兄精通户部之事,不如前去作陪,也好解说。”

    “好啊,”龚致远开心,从蒸笼里捡起个馒头,向齐昱道:“刘侍郎,下官小时候也是在屯田村落中长大的,应能向大人解说一二。”

    齐昱:“……”谁要你解说?谁?!

    哎,朕想和呆子散个步,为何如此困难?

    他叹了口气,“那大家就一起去吧,温舍人也一道。”

    ——温舍人?也一道?

    温彦之淡淡地笑着,只点头,不说话。

    昭华山往下,马车坐上半个时辰,就有个小村,名叫大鱼。相传是数百年前天下大乱,此处闹了饥荒,正是连树皮树根都吃不到了的时候,村子旁边的河里突然蹦出数条彩鳞的大鱼,救了一村子人,故村子感念上天恩德,就此改名。

    “我倒觉得很假,”龚致远跟在温彦之身后,走在大鱼村旁边的一道田埂上,压低了声音,“温兄,你瞧瞧那河如此浅,如此窄,哪会有什么大鱼,就算有鱼,能够几个人吃?”

    温彦之顺着他话头往旁边的河道看去,只见河水清澈,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可确实很窄。他笑道:“龚兄话虽有理,可按地藏推移之说,在几百年前此处河流比如今充沛亦是可能,‘大鱼’之说虽假,却不是这个假法。”

    “你怎知道是假的?”走在前面的齐昱听了此话,起了些兴趣:“又应当是怎么个假法”

    温彦之心中虽不太想讲话,可齐昱问了,他又不可不说,只能道:“《大戴礼记》有言,水至清而无鱼,依照此处水质看来,虫虾不生,鱼无食料,又如何活得下去?”

    齐昱笑了笑,“倒很是个道理,想必当年的‘大鱼’并非指鱼,而是沉在河中的宝物,村民发了财换取了食物,因此感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宝物多半来自某处古墓、洞穴,被河水冲出,为免被外人发现,故称宝物为鱼。”

    龚致远看看温彦之,又看看齐昱,“温兄与刘侍郎都十分博学,下官自惭形秽。”

    齐昱摆摆手,“不过是军中听多了此类故事罢了。”

    龚致远拱手:“经验之说亦是一门学问,刘侍郎万莫谦虚。”

    温彦之跟在后头,觉得他们聊得挺开心,不由转过脸去看远方。

    哎,到底为何要跟来?

    周遭逛到午间,已大致看完了周边的田地、耕作,龚致远确实对屯田之事深知,亦精通户部典册。李庚年在后头听着皇上一个个问题问下去,龚致远皆是对答如流,估摸着等回京之后,这人当会被委以重任。

    龚致远这主事做的叫齐昱很满意,原本他当初安排那个去西北养马的徐佑做主事,便是想让其像龚致远这般做做实事,跑腿积累经验,今后更能胜任大事,哪知道却是个让人失望的。可在龚致远身上,仿佛见到自己曾经的打算成了真,他亦觉得朝廷祸根遍地的官场之中,竟还有龚致远这等人,也是天下之幸。

    有了天下之幸,皇上忽然有些忘了此行本是来同温彦之讲话的。

    都是到了吃饭的点儿几人走到村里,齐昱忽然想起这桩大事来,扭头要找温彦之,却发现四周村民络绎,温彦之却是不见了。

    齐昱一愣,问李庚年:“温彦之呢?”

    李庚年一凛,四周一看,“禀……刘侍郎,下官不知道。”

    “不知道?”齐昱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跟在后头么。”

    浑身肌肉的李庚年在皇上阴云密布的目光之中,觉得有些瑟缩,“下官是跟着刘侍郎啊……”臣是皇上您的侍卫,又不是温员外的侍卫啊。皇上您方才也都没有找温员外啊。今日究竟是为什么对臣如此横眉冷对!

    一旁的龚致远倒是眼睛尖,已经抬手指向方才几人经过的地方:“温兄在那边,那个老头旁边。”

    齐昱顺着看过去,只见村口的大槐树下正有个白发老头子坐在小板凳上,脚边兜着个篮子卖竹叶编的蚱蜢、蛐蛐儿一类,手里正在编。老头子旁边蹲着个薄清色的人影,正埋着脑袋看篮子里的物件,不时还满脸认真地和老头子说些什么。

    温彦之正专心致志地看老头子手里怎么编的,手里还捏了根竹叶。冷不丁耳边忽然有丝热气,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喜欢?”

    惊得温彦之跳了起来,后脑勺直接“砰”地一声撞上齐昱的鼻子。

    齐昱捂着鼻子倒退一步:“……”

    龚致远李庚年:“!!!”

    温彦之大惊,顿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了:“皇,微——下官该死!下官有罪!刘侍郎没事吧?”

    齐昱被撞得有点昏花,亏得李庚年及时扶了一把,不然一国之君还真可能一头栽倒在大鱼村村口。

    ——没事?朕这模样,像是没事?!

    第三十一章 【没有红糖烧饼】

    大鱼村,没有吃鱼的店,也没有红糖烧饼,连唯一的小菜馆子,都没几个菜。

    齐昱直到坐在了小菜馆子的竹板儿椅上,也还没说一句话,手依旧捂着鼻子,心里只想,自己万幸没被那呆子的脑袋撞出鼻血,不然可有脸丢了。

    ——哎,也不知吃什么长的,脑袋那么硬。

    ——怪不得能考状元。

    温彦之坐在旁边低着头,手里揪着根竹叶片子,十分不安。他不时斜眼瞟一下齐昱的鼻子,又自责地皱眉,垂下眼。

    ——皇上究竟为何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怪吓人。

    龚致远去找老板点菜,李庚年飞快从外边井里拧来个丝绢,交到齐昱手上:“刘、刘侍郎,敷一敷吧?”也是臣防范不力啊!皇上不要怪罪!

    齐昱接过浸得冰凉的丝绢,重新捂住鼻子,目光幽幽落在温彦之身上。

    温彦之眼神躲闪,脸红到了耳根子:“下官罪该万死……”

    “罢了,”齐昱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此话方才到现在你一连说了十多次,也不见身上落块肉,还是别说了。”说的朕脑袋疼。

    温彦之正要说别的,龚致远却是点好菜回来了,“下官点了青椒鸡,烧萝卜,还有盘苦瓜丝儿,汤只有青菜叶子的,刘侍郎将就则个?”

    齐昱点点头,“一上午,辛苦龚主事了。”

    温彦之要说出口的话又噎了回来,眼观鼻,鼻观心。

    是啊,我又有什么可说?辛苦的人,也都是别人。

    一桌子饭菜摆上来,很清淡,温彦之却觉得吃出了百般滋味。却又都不甚是个滋味。这叫他想起了从前小时候,大哥、二哥考取功名后每逢时节回宗省亲,那时候的他也是坐在一群长辈孩子中间,大圆桌上,是十岁,还是十一岁?大哥、二哥年岁比他大许多,那时已经官途泰达,大家都夸大哥年轻有为啊,已经出任九府提督,夸二哥青年才俊啊,做了江州司马,说到自己的时候,就是“彦之又怄走了几个夫子,哎呀呀”。

    那时候分明看见父亲脸上,对大哥、二哥的笑意是慈爱,是骄傲,流露在自己身上,却只是勉强的宽慰。父亲说:“老幺还小,就算不念书又有什么大不了,不做官还好呢,你不是喜欢郑思肖的画么,为父又给你寻了两幅来,快拿去屋里挂上。”

    这种安慰,许是算不得什么安慰。父亲在鸿胪寺劝过诸国无数君侯,到此时说给他听的话,却叫他想哭。

    大哥、二哥也道:“为官难啊,难为官,老幺你万万莫入官场,有大哥、二哥就够了,你便只管玩就是。”

    ——那又怎么行呢?为什么,你们都可以,我就不可以呢?

    如今想起,仿佛也是从那一年开始,他不再把脑子费在和夫子吵架上,而是用一双眼睛去看书。他什么都看,宗族的藏书楼里书看尽了,就到镇上的书局里定回来,各朝名人的批注本也收了好些,一本书看了一本书翻开。终是十八岁那年,他没忍住去偷偷报了乡试,结果放榜那日中了头名,报喜的人直接报到老太太跟前讨赏,老太太怄得将他骂了狗血淋头,姑父姑妈轮番耳提面命。

    他却不管,当夜也不知哪里来的决心,只管扎了个背囊就只身往京城走,手边不过一本《今朝陆志》,一路从没想过要回头。

    会试、殿试,天子明堂,自己被御笔提中状元的时候,百官宴席里父亲的脸上,笑得却还是那么勉强,大哥、二哥信中,却是叠声质问他为何要考功名。

    ——究竟要怎么样?究竟,还要做到什么程度?

    温彦之突然闷闷放下碗。

    另外三人都是一愣,龚致远一边吸溜了一根苦瓜丝一边道:“温兄,怎么啦,你都没怎么吃。”

    温彦之在齐昱探寻的目光下,搁下筷子,端起瓷碗喝了口茶,又放下,“风寒未愈,胃口不比平常。你们吃,不必管我。”说罢便起身走出了小菜馆,到外面井边石台上坐下。

    薄青的背影罩在梧桐微黄的叶子下,显得很单薄。

    齐昱抬眼瞧着温彦之的模样,不知他心里又犯了什么浑。此时虽然没吃饱饭,甚至还有些饿,这情景下他却也吃不下去了,便给李庚年使了个眼色,自己放下筷子起身,也走了出去。

    温彦之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却也没回头,就像在入神地想着什么。

    齐昱叹了口气,默默坐到温彦之身边,“温舍人。”

    温彦之木木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齐昱又转回去。顿了顿,又像发现什么似的,迅速转过头来看着齐昱的脸,清亮的眼睛眨了眨。

    这目光,叫齐昱一瞬怔愣。

    温彦之双眼里好似从来都掬了一汪山泉,亦或是招摇禾草的湖泊,清澈得不像话,盈盈的,一见了就招人喜欢。这呆子头发也长得好,乌丝成绸顺如缎,玉簪子在头上一别,倒是清秀也随意。那一张脸,像是被顾恺之画在雪帛上,被王昌龄写在诗词里,时常是静默的,甚至有些呆气,可每当他一笑,好似御花园里桃花杏花都落了满地,随风飘起来翻飞在纱红的甬道里,仿佛还能闻见香气。

    “皇……”温彦之动了动唇,好像要说话,却是踟蹰了。

    可齐昱目光落到他唇上,见那两抹嫣红,泛着点点水光。

    他只觉得,本来就饿着的肚子,现在好像更饿了。

    齐昱喉头咽下一股热气,正要说话,却见眼前的呆子双目看着自己,愣愣地低声说:

    “皇上,您下巴上有粒葱。”

    ……

    ……什么?

    朕……下巴上……有粒……葱?

    齐昱下意识就抬手摸了一把下巴,手拿下来却什么都没有。

    “你这呆子,”齐昱眯起眼看温彦之,“玩儿朕?”

    温彦之定定看着齐昱,唇角勾起个笑,却叫清秀的脸上多出分邪气,“也对,皇上也不信微臣。”他忽然伸出手指,指尖在齐昱唇下轻轻一扫。

    齐昱只觉那被指尖扫过之处像是走了火龙,忽地一阵燥热。

    却见温彦之玉白指尖上多了个细小的绿叶子,更衬得他手指白得几欲透明了,“这不是葱,又是什么?”又将那叶子掸掉,“皇上赎罪,微臣又逾矩了。”

    可此时此刻,比起下巴上的葱,齐昱杏眸之中暗流汹涌,心中却是想起了一些更逾矩的事情。

    温彦之见齐昱忽然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不禁一凛。

    ——又是冲撞圣躬,又是说皇上脸上有葱,还给皇上擦脸,也是逾矩得有些过了。

    ——生气便生气,要罚就罚吧。

    温彦之梗着脖颈,仰起脸看着齐昱,并不退缩。

    齐昱再次咽下一口热气,此番却比方才还要滚烫,“温彦之……”

    温彦之不卑不亢:“微臣在。”

    齐昱深呼吸一口,英挺的眉目之间尽是隐忍,终究是不能再直视这张脸多一瞬,当即转过身就往小菜馆后面的茅房去了。

    温彦之:“……?”

    ——为何莫名其妙叫我一声,就跑了?

    ——想必是一句话,都不愿同我多讲。

    哎,罢了。

    愁又如何?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或许终究,我便是个多余的人。

    念及此处,温彦之垂头瞧着手里的竹叶,青绿幽碧,好似云珠春日里做的那件雪线纱的小裙子,在院子里看他做箱笼。他此时便又想起了云珠,心里拔丝似的疼了起来。

    云珠,云珠,小叔很想你,你在何处啊?

    终究一顿饭是惨不忍睹地吃完了,李庚年见齐昱打外面回来就模样怪怪的,便也没说旁的话,只默默结了账,跟着齐昱往外头走。

    龚致远走在温彦之身旁,瞅瞅前面,问他:“温兄,你同刘侍郎,吵架啦?”

    温彦之笑一声,真是吵架倒好,可皇上一句话还不愿意同我吵。

    不过我又岂敢呢?我不过是个臣子,不过是个罪人罢了。

    见他不说话,龚致远也摸摸鼻尖不愿多问,只道:“我见着刘侍郎是个挺好心的,你们许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治水一事,或然他物,也都是说开了,就了结了,不必各自闷着。毕竟在朝为官,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同僚之间少了照拂,如此也是伤人自伤。”末了,又凑近补了一句:“再者说,刘侍郎官职高于我二人,温兄你御前得意,也不可太过轻视官场羁绊,需得当心些。”

    这些话虽是将齐昱放错了身份,称了刘侍郎,可放在当下情景之中,也并无不可。温彦之叹口气,只觉龚致远说得很是道理,不免拱手道谢:“龚兄肺腑之言,彦之感慨于心,先行谢过。”

    龚致远见此话有用,也是开心,“好说好说,我二人同科出身,本应相互帮衬,我官职过低,帮不了温兄你什么,只求能说上个话,便也知足。”

    此时,温彦之受了龚致远悉心宽慰,又觉得几日来自己怄这龚致远之事,委实有些不妥当了,不禁略有羞愧。

    抬头又往前看,只见齐昱临上马车了却回过头来,好似在等着他二人。发觉了他的目光,齐昱当即将目光回转,两步进了马车。

    温彦之顿在原地。

    “……或然他物,也都是说开了,就了结了……不必各自闷着……”

    ——可又怎么说得开?

    ——究竟能怎么样?究竟,又能到什么程度?

    ——他是君,我是臣啊。

    第三十二章 【呆子的脸】

    午后几人回了昭华山,齐昱留在白虎营中议事,龚致远陪了温彦之回寺里。

    等齐昱从白虎营中出来,天色已披上晚星。拾了山路走到昭华寺后院时,他又想起白天的事,温彦之的脸,和那双清澈的眼睛隐约浮现在脑海里。

    那呆子仰起脸,盈盈看着他……那温凉指尖划过唇畔,启唇一笑……

    齐昱曲起手指敲了敲额间,驱散脑中的画面。抬起头来,却还是不禁往山石后头看了一眼。

    小禅房一列的灯,都熄了。

    他叹了口气,只好推门进屋睡了。

    翌日,李庚年一早起来去昭华山顶练剑,回来的时候天刚亮,将将走到后山石径里,隐隐约约中竟看见后院有个高大的人影,从井边提了桶水走进了皇上的大禅房。

    就在那人回身来关门的时候,李庚年睁大了眼睛。

    ——是皇上!

    皇上自己去提水!提水干什么?为何不吩咐我去提?为何提了水还要关上门?洗澡?用凉水?李庚年迅速想起了周公公那半夜的嘱托,连忙飞身站到了皇上的屋门外,侧耳倾听。

    不一会儿,屋里传来一阵搓洗布料的声音……还听见皇上叹了口气。

    ——皇上在洗衣服?皇上,自己,洗衣服?边洗边叹气?

    ——不是带了亲随吗?不是还有我吗?皇上万金之躯为何要自己洗衣服?难道不愿清早叫醒我们?难道是觉得叫人麻烦?再麻烦能有自己洗衣服麻烦吗?

    李庚年狐疑到满头问号,想得出了神。

    就在这时,禅房大门忽然打开。齐昱提着水桶,和面前的李庚年大眼对小眼。

    齐昱脸上泛起可疑的红晕:“……”

    李庚年尴尬:“皇、皇上。”垂眼看见水桶,“臣帮您倒掉!”

    “无妨。”齐昱略仓促地转开提着水桶的手,镇定绕过李庚年,将一桶洗过物件的水给倒在杂草地里,放下水桶走了回来,状似不经意地轻咳了两声。

    ——皇上看见我了,都不让我来倒水?李庚年彻底傻了。

    忽然好想知道皇上他在洗什么。如此避讳,莫非……皇上……和我年少时一样……

    齐昱往屋里走,忽然回过身来,威胁地看着李庚年:“此事同谁都不能说起。”正要转身继续走,又补了一句:“特别是温彦之。”

    李庚年愣愣:“哦。哦不,臣遵旨。”

    这种事,当然不能说。

    齐昱关上门时,李庚年依稀打门缝里望见——禅房外间的椅子上,晾着条金丝亵裤和薄被单。

    李庚年慢慢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皇上……果然是……

    ——尿床了啊。

    自古帝王,都有难言之隐,哎。

    温彦之一夜都没睡好,醒来之后也翻来覆去地想大鱼村小菜馆子里齐昱的模样,和当时自己指尖的那抹温度,终觉烦闷,索性在晨光中起了身,洗漱一番,就和龚致远结伴走到后院。

    和尚们在石桌上摆了两盘凉拌黄瓜,和一蒸笼馒头。

    ——是有多喜欢吃馒头。

    温彦之感觉肠胃一阵空旷,好饿。昨天经了菜馆的事情,他是整日都没有胃口,到晚上饿了正想掏百米酥来吃,却又想起自己百米酥已经给了皇上……

    温彦之心塞地叹口气。

    龚致远转过头:“温兄,怎么,你不吃黄瓜啊?”

    温彦之撇嘴,“吃,我不挑食。”

    哎,一会儿还是借厨房的东西做些百米酥,素的也好。

    他们刚坐下,齐昱领着李庚年也从禅房那边走来。

    温彦之仰起脸来看齐昱,眨了眨眼睛,“刘侍郎。”又垂首啃馒头,夹黄瓜。

    齐昱看着温彦之后脑勺到衣领下那截雪白的脖颈,直觉一股热血由小腹直贯头顶,脑中抑制不住地想起了昨晚的迷梦来……

    梦中人纤细白嫩的身段……薄青色的衣衫微湿半褪……羞红的脸庞……满室清香旖旎……隐忍的低呼……和那双迷蒙着雾气……秋水清淩的眼睛……

    齐昱再度咽下一口滚烫的热气,用尽全力地隐忍,喉舌之间几乎都尝到血腥味。

    李庚年在旁边静静注视着自家皇上又泛起微红的脸,心疼。

    皇上因为自己的难言之隐,都无法面对朝中百官了。

    他点了点头,看来,为了让皇上重拾帝王雄风,臣定要为皇上排忧解难!

    一顿早饭吃的异常安静。齐昱和温彦之都是低头啃馒头,唯有龚致远奇怪地用眼神询问李庚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侍卫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哼,凡人,区区六品主事,皇上万金之躯的难言之隐,又岂是你可以知道的?

    好容易吃完了,和尚们和几个亲随来收拾了碗筷和蒸笼。齐昱昨夜睡前还想着要重新找温彦之谈谈,然经昨夜一梦,今朝却是万万不敢在温彦之面前多站,一吃完饭就赶紧带着李庚年要下山。

    李庚年连忙跟上,皇上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皇上不要担忧,无论如何,有臣,陪着您。

    一到山下,暗卫传来的消息说林太傅的人有动静了,正在点将排演,预计再过几日就要出动。齐昱与白虎营中左右将军商量之后,决定由他二人各自带一路人马埋伏在山关夹道,再知会六州司马,务必要将叛军主将一一拿下。

    几番布置好了,又看兵防图纸,中午匆匆吃了饭下午点将完毕,齐昱再往山上走时,已是掌灯,竟又是腹中空空。

    身边的李庚年捏着个诡异的布包,长条形的。齐昱见了不禁问:“拿的什么?”

    李庚年正直道:“臣想熬汤。”

    熬汤?齐昱点点头没再多问,也是,山上没甚好吃的。

    回了寺中,齐昱将禅房的灯打开,尚且不打算睡觉,要看书。李庚年见状,便循例寻亲随去叫了温彦之来录史,自己悄悄抱着那布包去了厨房。

    ——就让我独自,为皇上承受痛苦。

    这厢里齐昱正坐在里间的罗汉床上看着书,不一会儿却见温彦之一脸木然地抱着一摞花笺走进花屏,跪下道:“听闻皇上还未歇息,故微臣前来录史。微臣给皇上请安。”

    齐昱一愣,点了点头:“起吧。”这才想起,都好些天没这呆子跟在旁边记了。

    温彦之便直挺挺地站在了他身旁的墙边,竟是抬笔就开始记。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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