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作者:书归

    第16节

    朕是真想知道。

    温彦之坐旁边,听李庚年说了这一会儿,最终也没心情吃酥,就着茶水润了润喉咙,兀地问了句:“李侍卫,你是不是……同我们不一样?”

    李庚年表示没明白:“同谁?甚么不一样?”

    温彦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齐昱,“我,皇上,还有镇军侯。”他问齐昱:“皇上觉得,李侍卫……断袖么?”

    齐昱看着李庚年:“像是,又不像是。”

    温彦之也道:“我也没瞧出来。”

    世间同类总有股难以言说的默契,若是断袖,那断袖之间,总有蛛丝马迹能觉察出来,像他,像齐昱,像沈游方。可李庚年身上,却好似没有那种东西,偶或觉得有了,却又不见了。

    李庚年默了会儿,幽幽道:“实则,我自己,也没想过,是不是。”

    “那当年……”齐昱右手支着下巴,靠在扶椅上,“你对齐政呢?”

    李庚年叹了口气,把脸埋在手心里,是真的不想说话。可这问题已是齐昱第二次问了,也没有他不答就算了的架势,约摸迟早都是避不过的。

    “哎,我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李庚年的苦笑透着手背传出来,“从前,长公主于我,虽是主子,却像是母亲,侯爷更像亲哥哥……好似比亲哥哥都还亲。我被领到公主府的时候,才四岁,侯爷看着我名牌,都还不识得中间的‘庚’字,也没拉下脸去问大人,就一直叫我李年年……到后来认识了,这叫也改不过来,关西军几个领头笑了我老久……现在想想,十多年了,他没跟我说过甚么古怪话,从来也没难为情过……不过是有饼第一个分给我,有好玩意儿第一个赏给我,去哪儿都拉着我,待我是真好……直至有一回,还在关西的时候……喝醉了酒,不知说了甚么,侯爷突然说,要拉我去月老庙拜堂。皇上你也知道,侯爷惯常玩笑话不老少,故趁着酒兴我还真应了,结果跌在石溪里,酒摔醒了,才发现侯爷还真已经拖着我,走了两三里往月老庙里去……我差点没吓死!连忙又把他扛回军营里……”

    “那晚上侯爷就一直在说胡话……一会儿拉着我说长公主苦,一会儿又说他自己没用……说到后来,说我们从小到大的混账事儿……他一直喝酒,我是再不敢喝,吓得一身冷汗,生怕醒来又在月老庙里……到天快亮了的时候,侯爷终于说累了,眼睛闭上……那时候我不知他是清醒,还是不清醒……总之,他叫了我一声,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他……”

    “那你究竟有没有?”齐昱有点不耐烦了。

    李庚年一口气顿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认真道:“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有过吧?公主府里朝夕相处十多年,齐政睡在床上,他就睡在房梁,夜里的小话讲出来都能记个七八百册,白日里一起走街串巷,连起来估摸能直接出西域去。他挡过剑,挨过刺刀,练得一身好本事,统统都是为了齐政,齐政的安危,几乎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哪怕是去皇城司里述职离开个半日,心里也是惦念着的。

    这还不是喜欢吗?

    可这,算是喜欢吗?

    这种喜欢,从没让他有冲动,想拉着齐政去月老庙拜堂。可齐政有,齐政问的,正是这种能拜堂的喜欢啊。

    那夜里,直到齐政睡着了,他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他眼睁睁坐在军帐中,守着齐政睡,终于等到天泛鱼肚,朝霞万里,空坐到日上三竿,齐政醒了过来,揉着眼睛问他:“李年年,我们不是在营地里喝酒吗……”

    李庚年一瞬地恍惚,接着,好像本能一般笑着回道:“嗯,你喝醉了,然后我将你扛回来了。”

    这一言“然后”,无端略过了太多曲折。他记得齐政当时半撑在榻上,看着他的神情,像是好笑,却又像是了然,到最后笑出来,声音都带着苦,却又倒回榻上,只说道:“收拾罢,叫监军知道了还得了,怕是得参我们十几本……”

    于是也就揭过了这一页去,不再作提,二人只像从前一样,一起喝酒吃肉,一起点兵巡营,只当那夜之事没发生过。大约齐政是觉得,既然是避开,自然是拒绝,也许李庚年根本不是个断袖,是他自己,会错了意,表错了情。

    可李庚年的心里已翻起了巨浪,每日所见齐政,举手投足间,皆是惶惑,好似这世间,这一刻起染上了别的色彩,一切大不相同起来。

    他突然从这一刻开始考虑,齐政说的那个“喜欢”,自己究竟有没有过。

    日思夜想,夜想日思。他很怕,怕那喜欢真的有。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孤婴,只是个影卫罢了,齐政出身何其尊贵,像是天上的云,他即是地上一块半黄不绿的泥巴,天潢贵胄如何能同自己有什么情愫?可是若是真没有,他又怕了……从小,只要齐政想要的物件,就一定要拿到手里,公主府里从来没人叫他落空,李庚年也绝不会让他落空。但凡天上星星能摘,齐政若说一句想要,他也能豁去给他摘来。

    何况,是这种事?

    要是他也能喜欢齐政该多好,他也真不想叫这喜欢落空啊。可上位下位,云泥之别,要叫公主先皇知晓了此种,他岂能有活路?齐政又岂能得好?公主府本就是孤儿寡母,再受不起什么流言诋毁,若是传出去,齐政断袖就罢了,却竟然喜欢上一个影卫,一个奴仆,这才是天大的笑话。到时候,雷霆震怒下,他们怕是不作死别亦是生离,还提甚么情愫,甚么喜欢,到时候看不见摸不见,一片袖子捏不到手心里,写封信都要寄个几百里,一两个月两三句话,可不憋屈死了,再是喜欢又何用呢?

    于是直到大军调动前往北疆,他都还没想清楚,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敢想,怕是一念起,一步前,即是悬崖深渊。

    ——想来不好笑吗?七尺男儿,竟然连喜欢上一个人都不敢,说出去,怕要叫江湖天下笑落了牙。

    沈游方说得何其对,就算他能杀了沈游方,杀了天下人,自己懦弱,也还是那么懦弱,自己没用,也还是那么没用。

    不过一辈子都是个胆小鬼罢了!

    他很羡慕温彦之啊,至少……至少他是鸿胪寺卿的儿子,温家,家世显赫,哪怕是同皇上断了袖,也可以勉强仰望。可他自己不行,他什么都不是,连爹妈都没有,更别提什么身份地位。还是像沈游方说的,他不过是公主府赏口饭吃,当作一条忠心的狗罢了。

    “难怪我能那么怄气,”李庚年无力地叹了声,“沈游方那嘴是真毒啊。”

    “誉王的信报你都没看过?”齐昱淡淡揶揄道,“胥州城赵家那小儿子,现在还瘫在床上,差不离就是被沈游方说的话气中风的。想必对你还留了情,不然你也能中风了。”

    李庚年气闷:“皇上,您还盼着臣中风啊?”究竟是站在哪边的?!

    温彦之突然冷冷道:“皇上若要盼你中风,现下就该同我去祝乡了。”

    “去祝乡做甚么?”李庚年脑子又跳开了,嘴角咧起来:“去玩?”

    齐昱简直想把手边的茶泼在他脸上,“你现在管得着么?沈游方过会儿就回来了!”

    “李侍卫,你还是同沈公子道个歉罢。”温彦之难得出主意道,“你总归说的也是气话。”

    李庚年绷着面皮:“他戳我痛处,也没同我道歉,我凭什么要道歉!”

    齐昱正要说话,却听身边温彦之又笑了一声,抢在他前面道:“沈公子戳你痛处,是为你好,为了叫你看开,你戳他痛处是为何?”

    李庚年一顿,回想了一下,仿佛自己当时……只是想要,报复回去。只要能让沈游方也感受到,自己的愤怒,自己的痛苦,其他的并没有管那许多。

    齐昱看着李庚年的表情,又笑睨着温彦之,不禁莞尔摇头,也只有这呆子的思路能同李庚年对上,都不是常人。

    温彦之重新将面前的咸蛋酥给包上,系好了,然后认真看着李庚年,“你若不喜欢沈公子,何须自废武功,何须自毁容貌。堂堂男儿,不喜欢,就说不喜欢。要他伤心,拒绝他就好,没那么复杂,也省得皇上忧心。”

    李庚年怀疑:“……对沈游方,这会有用?”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温彦之道,“还有……”

    “还有什么?”李庚年洗耳恭听。

    温彦之敛袍站起来,挡在齐昱面前,板着脸道:“你有甚么事,以后找我,别找皇上。”

    李庚年:“……?!!”

    ——这这这是在宣誓主权?!

    ——温温温温员外的脸突然变得好可怕啊……

    被李庚年搅浑了一下午,祝乡再去不得。温彦之心情不太好,从前厅出来一直板着脸。齐昱一路哄他明日一早去一早去,温彦之也就“哦”了一声,闷闷不乐坐在廊子下。

    齐昱也就坐在他旁边,胳膊肘撞了温彦之一下:“温彦之,刚才,你是吃李庚年的醋?”

    温彦之直视前方,淡定道:“没有。”

    “嫌朕太关心他了?”齐昱笑弯起眼睛。

    温彦之抿了抿嘴,好一会儿,才生硬道:“……皇上日理万机,微臣,只是为皇上分忧。”

    齐昱心里是笑开了去,也不指望温彦之口中能说出什么情话,这句已能叫他龙心大悦。四下没人,他迅速在温彦之耳边亲了一下,像是偷到了糖似的笑得满足。

    温彦之果然立马红着脸扭过头来,气急又隐忍道:“若是被人看见——”

    “朕忍不住,让人看见就看见。”齐昱一脸坦然地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

    温彦之问他:“我劝李侍卫去拒绝沈公子,你会否觉得不妥?”

    齐昱垂眸看向园子里的青草,想了会儿,“倒不会不妥,只会觉得可惜……镇南皇姑,齐政都没了,朕私心里想让一个人将李庚年定下来,让他别去北疆,好似这般就能留下些甚么……沈游方挺合适的,他不用再考虑什么身份地位……可若他自己实在不愿,倒也着实强求不得,毕竟朕不能代他取舍一辈子。”

    “还不知一会儿能怎样,”温彦之叹口气,“一行都是沈公子安排,真闹上,还需重新打点。”

    齐昱挑眉道:“操什么心,真到那时,朕自然也有退路。”

    说到这儿,温彦之突然问:“若是李侍卫真拒绝了,治水之事,沈公子不会撤资罢?”

    “怎么,现在觉得可惜了?”齐昱笑起来,“当初以为他欺负了李庚年的时候,是谁说凭他多少钱,不用也罢的?”

    温彦之摸了摸鼻头,心虚道:“也罢,为了李侍卫,不用便不用,好赖不过再看看图纸,想想省钱的法子便是。”

    “你还有空疼李庚年?”齐昱戏谑道,“没走到荥州就已经出了这许多事情,还不定能出什么岔子,你先把自己顾实在罢。治水之事不是儿戏,若是沈游方撤资,既是驳了朕的颜面,也是叫他自己生意难做,朕料想,他不是目光如此短浅之人。”

    园子里的风吹得温彦之手冷,他拢了拢袖口问:“那治水案下月就要付造了,年关将至,宫中事务繁杂,皇上迟迟不归,会不会出事?”

    “下月之前怎么也能到荥州,”齐昱答道,“之前就定下,折子都送到荥州去,不过是批阅罢了,人在何处不能批?堆起来的事约摸都与来年恩科有关系,南巡前有个把地方的贡院舞弊,每每临到科举年份,都是这些个破事,刑部定然已经在查,不过要朕点个头罢了。小偷小摸、强盗贩子都要过年,京兆司、大理寺也忙得够呛,高丽国君还递了拜帖说翻年要来觐见,不知所为何事,礼部忙得不可开交,到时候你父亲还得从殊狼国赶回来——”

    “为何非要我爹赶回?”温彦之不平,“鸿胪寺可用之人亦多,长丞崔蒲与礼部薛轶并称当朝粉黛,唇枪舌剑、妙嘴生莲,两小断丞徐峰、郭源,也是足智多谋之辈,皆是我爹悉心培养,皇上用人尽可放心。家父已然年迈,且远赴殊狼,短期内来回奔波,便是青年亦受不住,何况家父六十五岁高龄……”

    “好了,好了,”齐昱连连打断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你能不能听朕说完你再说。你爹跟你讲了鸿胪寺那么多人,就没讲讲他自己?老高丽国君来了要是不见你爹,估计能哭死在紫宸殿上。朕总觉得,老高丽国君坚持每年来一次,都是为了见你爹,上了大殿和朕半句话说不到一处,眼睛就在你爹身上转。”

    温彦之觉得背脊有点发寒:“……甚么?为何?”

    齐昱也很想跟他说出个所以然来,但是……

    “朕,也不知道。”他实话道。

    实则,这两年每年年初,看着温久龄和老高丽国君,手挽着手笑着走进紫宸殿,他作为皇帝,心情也很复杂。听不懂高丽话,也不知道聊的甚么,聊那么开心,一问起来,还说没聊什么。

    齐昱看着天,摇摇头叹:“做官做到你父亲那样,也算是极品。”

    极品?温彦之看着他笑道:“你这句是夸,还是讽?我好记下来。”

    齐昱也是笑,问他:“你说,你爹要是知道你同朕好了,会不会找高丽来打朕?”

    温彦之哭笑不得:“你也想得太远,我爹也是朝中官员,何得可能叛国?”

    “那他会怎么样?”齐昱已经思索了这个问题很久,他二十多年活到现在,还很少有甚么事要让他如此困惑,可温久龄就是其中之一,他始终庆幸温久龄当初捡边儿的时候选了他,不然夺位之争的结局,还真难料。

    温彦之想了想,认真道:“大约,会让我二哥,带人来打你罢。”

    齐昱原本还严肃考量着,听这一句,终是嗤地一声笑出来,伸手去捏温彦之耳朵:“你个呆子,还会戏弄朕了。”

    温彦之手挡在身前,闷声地笑:“是你自己要胡想,我顺着你罢了。”

    二人这么笑着,温彦之看着齐昱,徐徐应着话,心里却是一点点收起来。

    也是,治水到年初回京时,见了父亲,一切就要开始了。

    沈游方是掌灯时回来的,行去后院拿东西时,碰见才起床的龚致远。

    龚致远睡得迷迷糊糊,见府内下人正在往外搬东西,揉揉眼睛道:“沈公子这是,作何啊?”

    沈游方道:“在庆阳三日,沈某都有要约,往来客多,住在府内怕扰了钦差清净,便还是迁到外宅去。”

    这时温彦之和齐昱也听见了响动,走出来看,却没想到是沈游方要自己搬出去。齐昱见这架势,估摸是他要对李庚年绝了心意,便说:“既是沈府客多,亦应我们迁出才是理,沈公子不必如此。”

    沈游方垂眼看了会儿后院地上的青砖,踟蹰了好些时候,终于笑着说:“刘侍郎,你同沈某讲过的鸿鸟,怕是不肯栖在沈某这棵树上,沈某何必强求。刘侍郎不必介怀,治水一行,沈某会负责到底。”

    他转过身去要走,却见李庚年就站在往前厅的廊上,正一脸愧意地看着他。

    沈游方沉了气,要绕过去,李庚年突然道:“沈游方,我跟你道歉还不成么,我真不知道你哥——”

    “别说了。”沈游方打断了他,一张嘴不但对旁人狠,对自己也毒:“是沈某自作多情,管了一杆子闲事,自以为师出有名罢了,李侍卫何罪之有,不过是以牙还牙,一切至今皆是沈某咎由自取。是沈某对不住李侍卫,歉礼已着人送往京中侍卫府,多说大约无益,以后便当做没发生过。”

    李庚年道:“还歉礼?你这是不是生分过了啊,你心里不痛快我让你打一顿也行,大家话说开不就好了么!”

    沈游方看着他,笑了笑,“我要是愿意打你,下午也就打了,何必还要走这一遭。”说罢叹了口气,再不耽搁,径直从李庚年旁边穿了过去。外面有人声叫着启程,听得李庚年木讷了好一晌。

    他笑了一声,“这沈游方说话忒毒啊,打我一下他还嫌脏是怎么的?”

    龚致远站在旁边,脸色作难地看着他:“你哪只耳朵听出来沈公子嫌弃你了啊李侍卫!”是不是脑子不清醒?

    李庚年皱眉:“那不然是什么?”

    龚致远齐昱温彦之齐齐:“他舍不得打你啊!笨蛋!”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想赶着多写点,话不多说了~谢谢各位一直陪着归子到现在的小天使!昨天陪家人外出一天,打牌略有所得233,明早起来给你们发红包哈哈哈哈。

    现酱,晚安各位~~

    第六十二章 【竟有些不习惯】

    庆阳的沈府不比齐昱自己的宅子通事,是几个客人就安排了几间客房,故这晚他与温彦之总算没有睡在一处。

    齐昱竟有些不习惯。

    人有时候着实奇怪。他二十来年行军各地、深宫孤灯,饶是有人暗杀的时候,一个人也睡过来了,惯常也没甚么择床的毛病,可和温彦之在一起一个月,竟像是过了好久似的,现在总觉得夜里躺在床上,没闻见甚么香气,就浑身不自在,这一晚上没搂着温彦之,没说上两三句小话,便突然失眠,辗转反侧。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浮想联翩中刀光剑影或青草离离,到后来,脑海中就只剩温彦之,若不是碍着住在沈府隔了规矩,几乎要当即起身去把温彦之捉在怀里才罢休。

    大约,人之常情就连皇帝也不可免俗。一世到头,位极人臣或君临天下,颠沛流离或陋室孤灯,不过为了求个安稳。

    一双手握在手心才实在,一个人,瞧在眼里才是安心。

    越想越是睡不着,他干脆也就放空了,左右待在庆阳也不能看折子,他几乎是把从南到北天下大事都在心中过了五六遍,各自深谋远虑了一道,好赖折腾到五更才勉强阖上眼,迷蒙中却又梦见了自己坐在御书房,温彦之正跪在屏后录史,言辞凿凿、面容肃穆要他吃下陈皮伍仁月饼、清蒸苦瓜,面前还吊着个花枝饼,他一边奔去拿,一边被身后千万耕夫提着锄头追着喊“皇上切莫辜负粮食啊!!!”——

    吓得他一个激灵惊醒来,薄汗透衫,费力掀开眼皮看向窗外,天光已然破晓。

    “……”齐昱灰败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躺在床上,直觉醒来之后背脊都还在发凉,头顶犹如针扎,恍惚间全身疲惫,竟像真被那些耕夫追了一二百里似的,只好不断在心中默念,朕爱民如子,朕的子民皆是善良淳和之辈,断然不会那般举动云云。

    正此时,又听见外面有人声传来,温温诺诺的,是温彦之在问李庚年:“刘侍郎起了没?”

    温彦之这声音好似道即时绵雨,被风拂进齐昱耳中,叫他疲倦的脸上都化出个笑来。可这笑还没当真落到唇边,他忽然想起,自己梦中种种惶戚狼狈,皆是拜这呆子所赐,不由心情又十分复杂。

    门外李庚年道:“温员外自己进去看看呗。”反正皇上大约也是乐意的。

    齐昱不禁扬起唇角,觉得李庚年真懂事,没白疼。

    可温彦之却讷讷道:“那般不成体统,我还是再等等罢。”

    ——等什么等!朕想了一晚上!齐昱心情瞬间不再复杂,立马一个打挺坐起来,想了想如何出声较为庄重,便兀自清了清嗓子,侧卧在榻上作冷静状。

    “吵甚么呢。”他沉沉出声。

    外面三人窸窣一阵,居然传来龚致远的声音,“刘侍郎醒啦!温兄急着去祝乡,起得老早,将下官也叫醒了,咱们都在等您起来用膳呢。”

    齐昱脸色更不好了:那呆子为何不是先来叫朕!

    瞬间,他心情又复杂上了。

    两刻后各人收拾好在花厅早膳,龚致远喝着粥,总觉得有两道晦暗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抬头四下寻去,却见众人都在埋头用膳,唯独刘侍郎,正云、淡、风、轻地望着自己。

    龚致远淡然回望了一会儿,“……刘侍郎,早膳……不合口味?”

    齐昱和善地笑了笑,“见龚主事吃得香,羡慕罢了。”

    龚致远开心,连忙伸筷子给齐昱夹了一簇醋拌苦瓜丝:“刘侍郎也吃,也吃。”

    “……”齐昱维持着脸上和善的笑,看着碗中的苦瓜丝,双手静静拿离了桌面,“本官吃好了,你们吃就是。”

    龚致远顿时失落,感觉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瘪着嘴望回自己碗里。

    温彦之见了此景,默默抓着筷子凝望齐昱,板正的目光又落在他碗里,口气平白道:“刘侍郎,再吃些罢,一会儿还要赶路呢。”

    真的好平白,半点威胁都没有,十分关怀。

    “……”齐昱吞口水,陡然想起夜里的梦,梦里那些锄头镰刀的影子叫他后脖颈倏地发凉,心里给自己掬了一把又一把的血泪,笑得很勉强,“既是赶路,多吃……”

    温彦之淡定抬手伸进怀中——

    “多吃些想必更好。”齐昱瞬间改口,手又放回桌面拿起筷子,“路上就不容易饿了。”

    余光中,他瞥见温彦之手顿在半途,沉默地看他迅速把苦瓜囫囵吞了,才终于从怀里拿出了——一张丝绢,文静地自己擦了擦嘴角,又妥善地收了起来,继续早膳。

    齐昱苦了一张脸:“……?!”

    ——居然,不是,要拿花笺?!

    ——朕就,这么,被耍了?!

    ——……?!!!

    下一刻,坐在齐昱旁边的李庚年,突然感觉自己右手边传来好大股威压,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咯咯作响,状似皇上惯常发怒前的征兆。他叼着油条,扭头看过去,却只见皇上正满眼慈爱地看着温员外,目光说不出的和蔼,说不出的温柔,就差能当场浓情蜜意起来。

    ——噫,皇上好似情圣一般,怎会对温员外发怒?

    ——啧啧啧。一定,是本侍卫,想多了。

    于是一顿饭吃得有条不紊、暗流汹涌,直到齐昱总算熬过了温彦之的威逼胁迫,放下筷子叫李庚年去雇车时,李庚年才明白过来,什么叫情圣的愤怒。

    “不如雇两辆车罢?”齐昱拾了丝绢擦拭手指,垂着杏眸,淡然瞧着桌上的那盘苦瓜,“四人坐一起,会不会太挤了?”

    李庚年脑中登时如松鼠飞天翻过三千个跟头,连连附和道:“会会会!四个人怎么同坐一辆马车呢,马车多小啊!根本就坐不下!完全坐不下!”

    龚致远一脸懵地听着,还想说什么节约朝廷用度云云,刚起了个头,就被李庚年抓着火速冲出了沈府,一路还饱受李庚年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皇上说挤就是挤,皇上说不能一起坐,就是不能一起坐!这关头还节约什么朝廷用度!本侍卫自个儿贴钱都乐意!

    ——你这主事真是特别不上道!本侍卫都不想同你一起坐了!

    ——噫,虽然不能看见恩爱的皇上与温员外,臣,心塞塞,然,臣这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龚致远被李庚年拖着走了老远,迷茫中,愣愣抬手指了指他眼角:“李侍卫,你怎么哭了?”

    朝阳之下,李庚年立在街头吸了吸鼻子,身形悲壮,神容悲苦。

    ——本侍卫,只是觉得……俸禄,略少。嘤。

    “哎哎?那是不是沈公子啊!”龚致远突然拖了一把李庚年的手臂,下巴往车驿门口扬了扬,“沈公子也要出城?看样子在雇车呢。”

    李庚年一愣,由着他目光看过去,见车驿门口有一群家丁,正围着个雪衣貂裘的男人立在门口。那男人正长身立在人群里,委实太过打眼,同周遭一比,身影竟如仙鹤驾然于淤池,清明不染于浊,他手里拿了本册子,低眸垂腕,状似在挑车。

    他感觉龚致远胳膊撞了自己一下:“李侍卫,不去说两句?”

    李庚年呿了一声,死绷着脸道:“说什么说!明明是他大男人小气吧唧的,该说的我昨日都说过了!”

    龚致远有些心虚道:“那也是……哎,沈公子把宅邸让出来给我们住,自己迁出去,还不知落脚何处呢,不问问好赖都说不过去罢!”说罢丢开李庚年的手就要走过去。

    “你干嘛!”李庚年连忙拉住他,正色道:“等沈游方走了我们再过去,人家车驿忙不过来了,特别特别忙不过来!”

    龚致远干脆抓住他的手往那边拖:“过去等也是一样的。”

    “哎!哎!”李庚年两脚刹在前头,怎奈二人距车驿也没多远,龚致远死了命拖拽,最终还是给拖到了车驿门口。

    “沈公子早啊!”龚致远元气满满地打了个招呼。

    沈游方闻声,从车驿册子里抬起头来,肃眉微挑,目光从龚致远脸上划过,淡淡经了李庚年,丝毫没有波澜,只奉了个笑容,道:“早,二位。雇车?”

    龚致远暗暗一脚踢在李庚年小腿上,李庚年吃痛,一脸瘪地忍着道:“是是,刘侍郎要出城。”

    沈游方听了,便将手里的册子往前一递:“那你们先选,沈某只是来查账的。”

    这册子横在二人跟前好一会儿,也没摆明是递给谁的。李庚年岿然不动,龚致远撞他撞得胳膊肘都疼了也不见他伸手,也是心里要怄出火来,只得重重叹了声,抬手接了过来,没话找话道:“这车驿原是沈公子名下的啊,沈公子产业真多!”

    李庚年肚子里默默腹诽:可不多着呢,不多能投钱治水么?这点车驿算啥。

    沈游方答龚致远:“此处不算沈某家业,不过是族中旧产罢了,趁着此行打点一二,今后或要变卖,尚且不知。”

    ——族中旧产?李庚年偷眼瞥了沈游方一下,又想起孙叔口中的那个“大少爷”来。

    这时候龚致远一个人选的眼花缭乱,灵机一动,干脆合上册子向沈游方道:“沈公子,本官确然不会择选车架,还望沈公子作引一番。”

    沈游方点点头,“不如沈某全权安排好罢了,无需龚主事费心。”

    “可我们人生地不熟啊!”龚致远忽然一锤手掌,叹道,“祝乡此去路途遥远——”

    “遥远什么,就小半日。”李庚年奇怪地看着他,“我都问好了,就是南城门出去——”

    “城门出去还有老远!”龚致远狠狠一踩李庚年的脚尖,怒其不争道:“一路万一走错,钦差怪罪下来,李侍卫你担待得起吗?!”

    李庚年抱着脚跳,疼得眼冒金星。

    ——你这猴子吃错了什么啊踩人好疼!!!

    沈游方漠然看了看李庚年,又调回目光去看龚致远:“那沈某着人在车架上同去引路好了,如此龚主事不必忧心。”

    “好好好!”李庚年含泪连连道。

    ——好你个头!龚致远干脆把他掀开去,上前一步:“刘侍郎此去是为探寻治水蓄水之法,既是与沈公子生意有干系,若沈公子得空,不如一道去听个便宜罢了,好歹知己知彼?”

    沈游方垂着眼睛,睫翼轻动,状似细细作想,片刻后,也点点头,肃然道:“龚主事此话很是道理,沈某承了朝廷一份差事,自应肝脑涂地不遗余力,便是有事自然也待推了,能随行亦是好的。便请龚主事先行回府转告刘侍郎,沈某安排好车辆,即刻便过府去接各位大人。”

    “好说,好说,”龚致远在心里给自己码了一排功勋,胸膛都挺起来,“那就隔会儿见!”说罢抓起李庚年的手:“李侍卫,我们谢过沈公子罢?”

    ——还谢过?李庚年气得牙痒痒,我想先把你打个谢过!

    正这么念想间,他腰杆儿又被龚致远戳了一下,一缩之间竟状似鞠了个躬,当即更是愤懑。

    龚致远咯咯笑,拉着他往回走了。

    李庚年咬牙走了两步,想起了齐昱的嘱咐,又不得不屈辱地回头。

    “沈游方!刘侍郎说,要两架车分开!你懂的!”

    “……”

    沈游方站在风里泠然地望过来,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艰难道:“好,知道了。”

    第六十三章 【主尽万中万】

    沈游方办事,自然叫所有人放心。

    楠木雕花的马车分作两驾,绒布搭了内衬,盖得厚实,素净颜色,里头一应桌凳皆是一尘不染,车底的屉笼里摆了红热的香炭,烤得厢中暖融融的,掀开帘布,还能闻见股稀薄的檀香味。

    车夫话不多,立在车板边上,执着鞭俯首待客上车。

    齐昱坐进车里,听着外头车夫唤了声“起”,忽想起去年南部三国觐见前朝会时,礼部侍郎薛轶曾答过鸿胪寺长丞崔蒲一问。那问是说,邦交之中究竟何为“客求十足十,主尽万中万”。薛轶引经据典教他不会,温久龄在旁边都听得着急,可薛轶默了好一会儿,竟冷脸说了这么句话。

    “崔长丞去胥州拜访拜访沈府沈公子,自是一切皆昭然。”

    本是一语道破沈游方其人十足地道精明,可无奈崔蒲那浑人心像颗石头,竟没头没脑问了句:“薛侍郎和那沈公子,是甚关系?”

    搞得一场朝会变作了两院申讨,京中从此盛传薛侍郎收受沈府贿赂云云,御史台里还逛了两趟,从此崔蒲再没得过礼部好脸。原本事情到此就该了却,谁知一月后崔蒲那石闷子还真的告了十几日假,赶着觐见待礼之前,雷厉风行安排好鸿胪寺要务,一人一骑快马到了胥州,确凿拜见了沈游方。

    等他闷着头回京城,竟还上薛侍郎府里请过罪,面圣的时候,齐昱一边批奏折一边问他所行可有所得,竟听那崔蒲老实叹了口气道:“臣,懂了。”

    齐昱皱起眉,从奏折中抬头:“你懂甚么了?”

    崔蒲一时说不出,却讲了一桩事情:“臣百里纵马,风尘仆仆,寒风割脸,初临沈府已是夜里。当时,心念不过一捧热茶,一席枕寝,然所得,却是一碗肉糜高汤,软衾罗榻。薛侍郎说得极是,沈公子,确然是个明白醒事之人,亦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大善人。”

    想到此处,齐昱不禁觉得好笑:连崔蒲那石头一样的性子,都能瞧见沈游方内里好似块软绸,偏生只有李庚年这傻子,将人家看做剁虎头的铡刀。

    叹,且叹。齐昱只幸自己不是个不知趣的人,不然又教沈公子今日一腔热情付了水去。

    他笑眯眯半依在车壁上,对坐在对面心情甚好的温彦之,招了招手道:“温彦之,你脸上有个东西。”

    “嗯?”温彦之自己抬手来摸,抹了两把怪道:“没有啊。”

    齐昱淡然地笑:“你自己摸不着,你过来。”

    温彦之便依言往前仰起脸,齐昱轻笑一声,扣住他后脑勺就亲了下去,顺势将人拐进怀里,还不待温彦之挣扎一二,就已经将他抵在了车壁角落里,偏头看着他,凑在他耳边息声道:“朕来瞧瞧,朕的舍人都将花笺放在甚么地方。”

    “没带!别!”温彦之连忙道,膝盖紧紧抵着齐昱的胸口,脸红得比屉笼里的炭还艳。

    “朕不信。”齐昱笃定地咬着他耳朵,誊出一只手按下他双膝,将他肩上的布包掀到地上,伸手就往他怀里探去。

    温彦之双手被制在后头,挣不动,急得几乎想咬人,却依旧死命自顾风度道:“别弄别弄!我自取给你就是!”

    “怎么,承认带了?”齐昱却已经扯开他外披风裘的绸带,随手抓出他怀中两张薄纸扔了,在他耳边笑道:“温彦之,朕宠你,不劳你自己动手。古语云,‘要即自取之’,朕从来不求人。”一时青色裘袍滚落在地,银缎的青丝绣鹤袄子漏了丝缝隙,温彦之腰腹一截雪玉呈在空气中,齐昱宽厚的手掌顺势滑入,将碍事线扣轻解,薄茧抚过指下温凉肌肤,唇亦向其颈间覆去。

    逗弄中,一声隐忍轻哼从温彦之口中溢出,他却也不是个会告饶的人,只绷着一张脸往边上缩。齐昱觉得好笑,便略微起身用腿将他困住了,捞起他双手顶在头上,如此这呆子再不能有动作。齐昱凑近了他,尚且有只手在他胸前捻弄,明面上还口气轻巧地问:“觉得外面有人,怕羞?”

    温彦之连忙点头,抖着唇道:“望君顾及君子风仪,万万打住……”

    齐昱啧了一声,低头落下一吻,膝盖轻轻往温彦之双股之间抵去,低笑:“那你倒是先打住。”

    温彦之大窘之下并起腿来:“这不也是你挑的!”

    “那还忍着做甚么,”齐昱密密实实吻过他的脸,一下比一下更深,话语裹在阵阵欲念的热气中,好像根羽毛在抓挠着温彦之的耳膜:“温彦之,朕想要……朕要你……”

    温彦之秉持最后一丝神智,迷混不清道:“到时厢中秽然,你我衣袍有污,可怎生……”

    “你且住罢。”齐昱在他腰上掐了一把打断他,唇角抵着他耳边道:“出京一月朕也算看出来了,你这心性,但凡出次远门,哪次不是三四身衣服带着,领子上淌一滴油都能全身换干净。不然这马车后面,怎那么大一箱子?”说到此处他又向前欺了欺身,唇角挽起个好看的弧度:“难道你要告诉朕,当中都是图纸?”

    温彦之红着脸偏过头:“就算有衣物,也不是为此事作用的……”

    “既有用,则生用。”齐昱亲了亲温彦之红透的耳垂,动手往温彦之衣下摸去,“你下次再敢戏弄朕,便记得今日的下场……”

    北风扬起细碎,官道上吹着些夜里未化尽的薄雪,两架马车打庆阳南门出城,后头远远随着一架,车夫面无表情戴着耳罩,扬了细鞭,双眼只看着前方。

    到祝乡时,已过未时。虽马车中早已备了些许糕点茶水,可众人未用午膳,依旧有些腹空。

    沈游方的马车行在头里,此时已下来去着村院安排饭食。龚致远在车上被李庚年数落了一路,耳朵快要生茧子,一到地方连忙奔下车来要去找温彦之诉苦,又被李庚年提拎着后脖颈拽回来,“人家鸳鸯成双呢,你瞎参和甚么!你是不是喜欢温员外你老实交代!”

    “胡胡胡说甚么!别污了温兄清白!”龚致远红着脸挣脱开,“我早有意中人了,我喜欢女的。”

    “哦——”李庚年起哄道,“哪家的千金啊,说来听听?”

    李庚年这人性格也好相与,到现在龚致远算混熟了,竟赌气一脚踹在李庚年小腿上:“不说!说了你这笨蛋也不懂!”

    “说我笨蛋?昨天还没找你算账!”李庚年跳起来抱着腿嗷嗷叫:“龚致远!你有种别跑!”

    他发狠追着龚致远往前面院子里跑,一不留神就撞上一堵雪白的人墙,鼻子磕在那人下巴上,顿时捂着脸,倒吸口冷气退回来。

    定睛看,沈游方正一脸不善站在门口,手背缓缓蹭过下巴看着他,目光冷淡道:“多大的人了,还如此冒失。”

    李庚年怔愣间正要说话,沈游方却已绕过他去吩咐后面齐昱那车的车夫:“将大人的随行箱子放在车板上,你们先退下用饭去罢。”

    车夫得了令去了,沈游方便转身回了院子里坐下,龚致远问起点了什么菜,沈游方笑着答,至终没再搭理李庚年。

    李庚年原本日日盼着沈游方别同自己有甚瓜葛,可此时沈游方真绝了那些丝丝绊绊,他又觉得有些怪。那心情好像是去看出戏,心知当中那黑脸便是恶人,这恶人唱下一出却不再作恶,尽做好事,看客便会怀疑,是否戏班子演错了,演砸了,戏子演崩了,或是台本拿错了,窜台了。

    他站在院门口,背上冷风呼呼地吹,看着沈游方的脸,竟感觉之前彼此互殴互骂、戳到骨子里的事情,都似不曾存在过一般。

    说不出来的怪,怪到心里齁得慌,可他心知这才应该是正常,这才应该是正理,这才应该叫真实,这终于叫他松了口气。丢开别的不说,且是他自己将人隔开老远的,还说了一门子丧气话气得沈游方要杀人,沈游方能不计前嫌继续跟进治水,已算作肚量不错了。

    “杵在这儿作甚?”齐昱沉稳的声音忽然从李庚年头顶落下,吓得他一个激灵。

    温彦之也扶着腰靠在门上看他,眸色深深地看他:“李侍卫,看谁呢?”

    “没看谁!”李庚年连忙走进去坐下。

    齐昱便也架着温彦之往里头走,龚致远拍拍身边的板凳:“温兄坐这里罢,擦干净了!”

    温彦之搭着桌边坐下了,把身上的灰鼠裘撩到后头,卷起绣了银叶的皂青色袖口,支着腮帮子靠在桌上。龚致远看了他一遍,羡慕道:“衣服弄脏啦,温兄?不过换的这身也好看,你都在何处做衣服啊,回京我也去做两身。”

    温彦之红着耳根低着头,抬手抽起领口遮住后脖颈的红痕,神色认真道:“家里绣工做的,回京给龚兄送两身去。”

    “不不不,那就不必了。”龚致远吸了口气连连摆手,“是我忘了,温府的绣工可算绝的,去年外使觐见还问过温大人的鞋面呢。”

    李庚年双手撑在桌面上,向着龚致远贱笑道:“哟哟,挺了解嘛,龚主事,穿上新衣服要见谁啊?温员外,你知道么,龚主事方才说他有心上人呢!”

    “他有心上人,你叫温彦之做什么?”齐昱冷冷注视李庚年。

    李庚年噗嗤一笑:“他俩上茅房都要一起去,我还以为温员外能知道呢!”

    这下不仅是齐昱,连温彦之都想逮起筷子戳进李庚年嘴里:“李侍卫,饭桌上留些仪礼罢。”茅房茅房地像什么话。他转眼去看龚致远,像是想起了甚么,笑道:“……龚兄心上人,可还是那个‘小公子’?”

    “甚么小公子?他同我说他喜欢女的。”李庚年连忙道,“龚致远,你敢骗我!”

    男人间最多的话题,不外乎酒食、家国、姑娘,龚致远是个淳朴读书人,前两者尚可谈谈,这第三样是委实受不住,被他们说来说去,脸已经通红,正好一盘盘菜端上来,便搭手给众人摆在台上,“别说了!先吃饭!吃饭还堵不住你们嘴!”

    众人便又笑着吃饭,席间也不打趣龚致远,只劳烦了堂生问这祝乡可有位姓黄的,晓得治水之事。

    堂生愁眉想了好一会儿,道:“几位爷,乡里八十来户小的都认识,没有姓黄的。”

    “没有?”温彦之惊得顿时连饭都不想吃了,连腰酸腿疼都顾不上,扶着桌角就站起来:“你再好好想想!”

    齐昱把他拉来坐下:“那老伯记错姓名亦有可能,你别急。”他转头问那堂生:“这乡里可有曾在庆阳大户中做过账房的?”

    堂生立即道:“有!就一个!晓梧哥的弟弟就在庆阳待过,即做的账房,可有学问了,他家就在石坡那边,走到头黑柴门的就是。”

    “瞧瞧,”齐昱挑眉看着温彦之,“你说你急甚么,这不有了。”

    温彦之连忙抓起碗筷,“那快吃,吃了去找人。”

    齐昱哭笑不得:“人住在那儿又不挪窝,你急个甚。”这呆子,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叹了口气,“你既然是求学蓄水之法,饭后我们还是去乡正处落座一番,让乡正着人去寻,不怕他做脾气不来。”

    沈游方能想见齐昱心思,不过是竹管之法若致用,齐昱正好在乡正处查实一下那人身份,治水之中若是立了功绩,今后朝廷亦可委任,如此节省许多事情。

    于是众人用了饭,便行到乡正处,正厅落座了道明来意,乡正行了大礼拜过钦差,连忙让自家儿子去那“晓梧哥”家找人。左右是等,齐昱便让乡正取出了田征的单子,让龚致远瞧瞧,自己也随意问起附近农耕的事情。

    祝乡石坡往南走到头,一扇黑柴门半掩着,往内一片空地,三间土房对着,此时窗门皆是紧闭。

    一个破落青年蹲在院里,约莫三十五岁上下,耸着肩膀抄着手,脸上都是不耐烦,时不时眯起眼睛往屋那边瞅瞅,抖着腿哈气:“冻死爷爷了,也不知那伙人到底几时给钱!早上就来,进去说了这久话!瞧着得加价!”

    他边上立着个女的,状似他婆娘,一张脸是蜡黄,身上麻裙补了三张布巾,此时正焦急地守在侧旁,眼睛定定看着主屋,听了青年话,狠狠向他啐了一口,厉脸骂道:“还加价!也就你这狗东西这么卖亲弟弟!你弟弟一身学问做过探花郎,若不是被你这腌臜玩意牵赖着,早是飞黄腾达的命!明知作假画是剁手的勾当,偏生引了这些人上门来!你爹妈的阴德都给你作完了!我看你下地狱是永世不得翻身!”

    “我呸!他飞黄腾达,你要笑死老子?不如说老子今晚上去赢个百儿八千儿的实在!”青年搓着手站起来,冷得缩着脖颈,没好气瘪嘴道:“读书有个屁用!咱爹读那么多书,饥荒时候不一样饿死!老子小时候就会下地,那小子念书念得恁好,学问恁大,怎还是被赶出京城了?现在若不赖着假画卖钱,老子将他赶出去他能饿死!最好能将这几位爷伺候好了,画出好的,不然看老子打断他腿!”

    “放屁!你这破片子!也不瞧瞧那些人的模样!”女的低声喝道,一把将那青年扯到了柴门口子上,“当头那人脸上还有一道大疤呢,能是甚么好人?好人能绑个小姑娘四处走?”

    “呿!”青年甩开袖子把她推开,怪声怪气地笑:“还小姑娘呢,好人家的姑娘也不叫珠儿翠儿的,没准是哪家窑子的姐儿没养大,叫你说得跟大家闺秀似的,也不嫌寒碜!”

    女的正要再发作,却见石坡那边跑来个人,打望间惊道:“那不是乡正的儿子孙虎子?他来作甚?”

    青年连忙警觉起来,见来人近了,连忙小心迎了出去赔笑:“虎子哥,有事儿啊?”

    孙虎子帮着老爹管了不少乡里的破事,向来有些声望,可第一看不惯就是这好吃懒做之辈,此时只白了他一眼,道:“晓梧哥你弟弟在不?乡里来了几位官老爷,说要寻他问话。”乡里人没那么多规矩,此时事急,他说罢就要往里头走。

    晓梧哥连忙将他拦下:“别别别,虎子哥,屋里有贵客,同我弟弟说话呢,我给你他叫去!”说罢给婆娘使了个眼色,自己去主屋外敲门,一脸谄媚道:“几位爷,可说完没有?”

    门推开一道缝,里面露出个男人的刀疤脸,冷冷喝问:“何事?”

    “哎哟,是这般,”晓梧哥也学着读过书的人,拿腔拿调道:“乡里来了几位官爷,要找小的胞弟问话,乡正家的来寻人了,可得让那小子跟着去一趟。”

    “官爷?什么官爷?”刀疤脸抬起眸子扫了一眼院中。

    孙虎子就这么同他对视了一下,全身立即起了几道鸡皮疙瘩,就像秋天到山上瞧见了饿狼那感觉一样样儿的,叫人觉得阴森极了,他正要说话,却见那刀疤脸又将门关上了。

    晓梧哥连忙又迎去孙虎子面前:“虎子哥稍候!稍候就是!”

    屋内,刀疤脸回过身来看往桌边,一个清瘦的男人正坐在竹凳上,饶是一身褐衣单薄磨白,背脊却是挺得笔直。他肤色苍白,眉间凝着一汪不散的川,身背颀长却瘦,瘦出的骨感是一截截的意气,像是青竹撑着梅枝,外罩着一层雪,双眼投在桌上的一卷纹龙的绣布上,有一股决绝。

    “我不做,你找别人罢。”他沉声道。

    周围三个壮汉立时就要上前拿他,可刀疤脸将三人止了,阴冷地笑了一声,卸了身上的刀来指了指屋子的角落。角落晦暗的阴影里,一个八九岁大的女娃娃被绑了手脚塞住嘴,俏丽的脸蛋上尽是污痕,流着泪的双眼里都是绝望,已是哭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刀疤脸道:“你想好,你不做,这女娃娃就去陪她老子。”

    “你——”男子一拍桌子站起来,低声喝道:“你们究竟是何人?擅拐童女,盗用九龙锦,矫诏篡位,都是杀头的事!你们好大的胆子!”

    “你不做,这女娃娃先掉脑袋。”刀疤脸用刀鞘在女童头上点了两下,“现在外面有人寻你,你且先去罢,地方跟你讲了,你仔细寻摸寻摸。你若聪明,嘴巴干净些,想要这女娃娃活命,一个人来,我等着。”

    男子扶着桌角站起身来,熬红的眼眶中蓄着一捧未落的泪,慢慢走到墙角女童跟前,蹲下来,颤着手去拍了拍她的头,竟是勉强笑了一下:“云珠不怕,小叔,小叔马上救你出去……”

    孙虎子在外头等了好些时候,终于见褐衣男子从里头灰白着脸走出来,连忙笑着迎过去:“你怎么这才出来!快走快走,几位官老爷得等急了。”

    “哎……”男子应了这一声,才发现自己声音是抖的,走出一步,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

    孙虎子见此情状,以为他冷,便连忙将自己身上的虎皮袄子挎下罩在男子身上,又剜了晓梧哥一眼骂道:“总是又将你弟弟的厚衣裳当了,就知道拿去赌钱!你这无赖,活该被乱棍打死算事!”

    晓梧哥不敢同他争口舌,悻悻迎入屋里去看贵客,倒是他弟弟受了孙虎子这衣裳过意不去,当即脱下来还了:“别怪我哥了,这袄子你穿好……我不冷。”

    说罢他当先推了黑柴门走出了园子,孙虎子对着晓梧哥冷哼一声,也跟着走了。

    乡正一家忙得不可开交,烧上热水取册子,一会儿一本好不热闹,呵呵笑着给齐昱等人奉了茶。

    温彦之坐在竹椅上心里是紧张,手里捏着自己画出的图纸,几乎要在大冬日握出一手的汗来。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紧张甚么——也许只是要面见一个先自己一步的人,作为后来者,有一线敬畏之心;也许是怕自己图造画的太复杂,对方不见得能懂。或然两者都有,或然两者皆无。

    乡正老婆、儿媳将茶水放在他和齐昱中间的木桌上,笑道:“村野粗茶,不见得和官爷口味,待凉了稍微解解渴便是,望官爷莫要嫌弃。”

    温彦之点头谢过了,又把图纸展开来看,看了又合上。

    齐昱瞧得都累,笑道:“咱们温员外斥责工部的折腾劲都哪儿去了,不过是见个坊间高人,瞧你那模样。”

    沈游方笑道:“想来一山自有一山高,此人与温员外不定能棋逢对手呢,到时候朝廷怕要有两个治水能人。”

    龚致远一边翻册子一边抬头补了句:“治水能人越多越好呢,不发水,我们户部也能轻松些,没的天天熬更守夜。”

    李庚年从乡正奉上的果盘里挑了个干核桃吃,瞧着龚致远道:“刘侍郎,龚主事算账好快,乡正都要拿不过来了,不如让人一齐端来作数,不然一趟趟地,得累死。”

    齐昱正要说话,外面孙虎子先跑进来,撩开帘子笑道:“几位官爷,人带来了。”

    褐衣男子跟在他后头,打帘走进来,在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厅内忽然哐啷一声。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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