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戏游龙 作者:漠月晚烟

    第5节

    而尚云间一时只需要架势,便趁着此时偷偷向后台之处无声瞧了一瞧——果然易刚就站在那里。

    戏台的帘门设在一侧,从前台看过去是轻易看不到后面的,只除了台上和几个刁钻的角度能看得清。

    尚云间反应很快。

    他已经确定萧禹动机不良,却也不能立时去打草惊蛇,只能先暗中部署保护的动作。

    他隔着戏台,用眼神和易刚交换了一个彼此才能看懂的复杂信息,心里却暗暗盘算,这出戏是不能无限制的拖延下去了——铤而走险的唱一出儿空城计固然高明,却也只有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尚云间在台上十几二十年,卖得力,耍得滑,当机立断,与配戏的伶人递了个眼神儿,就准备好了下台而去。

    那伶人是尚云间最机灵的弟子,收到眼神就知道他要做什么,立刻心领神会地兜圆了场。

    尚云间这点儿小心思瞒不过懂戏的人,放在平时何止要砸招牌。

    只不过今天例外,下一场压轴的乃是秦风,这时机就变成了刚刚好。

    众人本就一门心思等着秦老板亮相,就算有不那么着急的还有心思来思量,却也觉得合理,纷纷在脑子里就为尚云间找到了理由——一来,不那么卯着劲唱全场是给秦风面子,不想被人说抢时候;二来,秦老板风头正劲,同为四大名伶也要分个先后,饶是尚云间也要避其锋芒。

    尚云间早就料到了众人会怎么想,下了戏就直奔后台而去,路上与准备上戏的秦风擦肩而过,往前走了几步,没成想又被萧禹拦住了。

    萧禹似乎刚和秦风说过话,手里还拎着方才那价值千金的折扇,手指白皙修长,贵气肆意,带着一脸虚情假意的笑容,柱子一般严丝合缝的杵在尚云间的去路上。

    扮戏的伶人不行礼,这是安太后时候传下来的不成文规矩,萧禹哪怕是勋贵之后,在地位上也不能越过安太后去。

    尚云间面对萧禹,不必行礼,招呼却是不能不打的。

    尚云间忙上前陪了个笑脸:“萧世子可是稀客,您一来,蓬荜生辉啊。”

    他嘴里的话说的恭维,头也低了一低做出恭敬之意,实际上,眼神已经越过萧禹,看向身后的走廊。

    易刚在萧禹身后无声的将门开了一道缝,摇摇头,示意尚云间屋内无人来过。

    尚云间稍稍定了定心神。

    萧禹像是根本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又像是看见了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一挥手,爽快地笑道:“尚老板客气了,本世子今天临时起意,就想听尚老板一段儿福禄镜,上台前改戏。特意来和尚老板道个谢,满足了萧某人这段儿讨人嫌。”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自己讨厌啊,尚云间想,但是话到嘴上就成了恭维。

    “世子说的哪里话。”尚云间道,“以您的贵重,想听尚某这不登大雅之堂的俗音,是您抬举。”

    萧禹自然不会把他那自谦之词当真的听,折扇一展,悠悠一笑:“尚老板若是俗音,整个儿梨园行的戏可都没法听了。”

    尚云间点头忙说不敢。

    恭维的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了,再说就虚假太过。

    尚云间与这些权贵交往的时候甚多,自然懂得分寸,低头一瞧,自然地转了话题:“世子这扇子可是出彩儿,方才在前台尚某就瞧见了,可是米南宫的题字?”

    萧禹像是没料到他会提起这扇子一样,仿佛一直拿这扇子抖威风抖气派的不是他自己,听尚云间一说,这才恍然大悟一样的刻意拿出扇子给人细瞧:“哦您说这个,这是我一个朋友送的,随手拿出来的玩意儿,他给我的时候啊,神神秘秘非说是米南宫的真迹,我那一众狐朋狗友都笑他打了眼,可没听说米南宫还会写扇面儿……来来来尚老板瞧瞧,听说您书画也是行家,给我鉴赏鉴赏这墨宝,若是看出来个所以然,我正好拿去打我那朋友的脸。”

    尚云间心知这群世家公子平素喜欢这些,即使他真看出来真伪,也不能嘴上贸贸然地说,只好左右逢源:“米南宫个性怪异,人称‘米颠’,旁人眼光在他眼里都是世俗,世人说他不画扇面,他也许偏偏就画过扇面也说不定……至于真假,世子又抬举我了,尚某不过识两个字,无事时好涂鸦一副哄哄膝下稚子,若是论古今戏文,尚某还敢腆着脸细说一二,这等大家之作,尚某哪里敢在世子面前班门弄斧。”

    萧禹一笑,拿手点点他,神情里分明在说他不讲实话,嘴上却没有追究的意思,更是不难为他:“罢了,米南宫自己就是个作假弄虚的行家,刻碑临字以假乱真又以真乱假,也是个奇人。”

    萧禹这话说得自然,尚云间却听的眼皮一跳,抬头看看萧禹,那人正神色自然地瞧着扇子,像是认真显摆这不知真假的东西一般,全无其他意思。

    尚云间却觉得他话里有话,脸皮不由得紧了一紧。

    萧禹看够了自己的扇子,无所谓地全展又全合,与初见时那半开折扇的小心完全不像同一个意思:“米襄阳去了千八百儿年,皮囊都不知在何处烂成了渣儿,留下来的东西更别提了,不过一个玩意儿,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尚老板您说是吧?”

    也许说者无意,奈何扛不住听者有心。

    这话说到了尚云间费力掩藏的心事,尚云间心里陡然一沉,脸上却没有带出来,只连声应是。

    萧禹听的却像很高兴,折扇合拢一摇,递到了尚云间眼前:“这扇子就当本世子今天讨人嫌的赔礼了,虽说真假不论,仿的总归也好,只不过,爷这身份拿着到处招摇总归不好,传到我爹耳朵里怕是打死我这败家子儿的心思都有……宝马赠英雄,珍珠送美人儿,尚老板是当世书画大家,这东西就当是个玩意儿,尚老板别嫌弃。”

    话说得客气,尚云间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讨人嫌的萧禹碎嘴子说了半天,只表达了一个意思:这东西是假的,爷看不上,赏你了,拿着玩去吧别作妖。

    ……就是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假”。

    尚云间转念一想,心思却定了一点儿——无论哪个假,他说了看不上,代名词就是“爷没拿”。

    那么他的东西就是安全的。

    尚云间忙宽了宽心谢了赏。

    前台顿起锣鼓,紧接着就是喧天的叫好儿。

    显然是秦风上台了。

    萧禹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走了:“哟,秦老板的第一声好儿我没叫上,这可不行,我得瞧瞧去……

    走了走了,尚老板回见。”

    说完,也不等尚云间行礼,像是真的分外遗憾一样,着急上火地走了。

    ……这败家子儿说风就是雨。

    尚云间哭笑不得,不过总算得到了机会和萧禹各走各路。

    待萧禹走远,尚云间也终于回去。

    一开门儿,就见易刚坐在阴影里。

    尚云间点点头,示意他已经应付过了外边儿,也不理易刚,径直去翻藏那信牌的行头箱。

    易刚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藏东西时故意将原本整齐地内里翻的乱七八糟,那半块儿信牌就这么横尸一样随意地戳在其他不知作用的行头里。

    尚云间扫了一眼,松了口气。

    “怎么翻的这么乱?”他小声道,“不过算了,这样也不像正经东西,恰好。”

    不料易刚却闻言一怔:“什么乱?”

    尚云间疑惑道:“箱子都快穿了底儿,别的不说,这里可是真有传下来的行头……易兄你也忒不小心。”

    易刚神色更异:“怎么会?我不可能这么没分寸。”

    尚云间心里咯噔一声,登时反映了过来,立刻去看那箱子里的信牌,心立刻凉了半截——那哪是信牌,分明是他在台上亮过的道具。

    他下意识一摸衣襟里,果然,藏在那的镜子不翼而飞了。

    ☆、第18章

    后台的兵荒马乱是意料之中的,饶是尚云间与易刚反应迅速,也不敢在这权贵云集的场合漏出什么大的端倪来,哪怕他们有天大的心,那些小动作只敢背后搞——他们自己亏着心呢,此时大张旗鼓的闹,岂不是不想活了?

    尚、易两人百思不得其解,那东西究竟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弄了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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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台的慌乱完全没影响前台众人听戏的心情。

    秦风一出场,前台众人瞬间陷入了一种迷乱的癫狂,若不是大伙儿还都勤等着听他一段儿唱,还能暂且地压着声音,不然叫好的声音几乎要将正乙祠的天窗掀了。

    秦风今日出的这段儿戏是《天女散花》,唱词祥瑞,身段儿又美,节奏由慢而快,据说秦风素来偏爱其中那一段儿短短的云路,登台的时间并不长,却无一处不考验功力。

    戏这东西,和感情一样,精贵不精多,每一个细微末节都到位了,才是最难。

    而秦风无疑在这一点上拿捏的最好。

    李明远在一群满脸生无可恋的小厮们中间端坐,显得心情尤其好,旁若无人地自台上远望而下。

    秦风在戏台上似有所感,抬眸回望而来。

    他作天女的扮相,着一身脱了的霞帔方露出的精致的古装,单色衣底,深色花纹,衬托的他整个人仙气脱俗。云鬓流苏低垂,胸前两根丽色的绸带像是有了魂灵一般在他手间,舞的别有妖娆;他头上一套玺玉镶嵌的珠簪,远远瞧着都能看出做工精细已极,在光下烨烨生辉,那一双松烟描过的桃花眼明媚殷红。

    万紫千红,国色天香,都凝聚在了他那朝着李明远抬眸一笑的一双眉眼里,精绝无伦。

    李明远被那犹如实质的眼神看得瞬间失了神魂,恍恍惚惚地想,怪不得这满四九城的优伶竟没有人比得过他去,抛去别的不论,这人长得太够味道了,一颦一笑都足够惊扰人心的。

    只可惜,来历不明,又太精。

    台上的秦风像是对李明远的心思一无所知,悠悠而唱。

    “……满眼中情妙景灵光万丈,催祥云驾瑞彩速赴佛场。”

    这已经是最末一句了。

    台上的“仙子”萧飒御风,飘摇而去,身上丽色的带子舞出一串套环纹,舞若蛟龙,魂梦相逐,长虹一般落了幕。

    台下顿时沸腾起来,李明远不动声色地起身就去……无奈一时没去成。

    他肃亲王府真是疏于整治,手底下一帮子蠢材连看主子脸色的眼力见儿都没有。

    李明远身后的小厮们以为他听完了准备回府,如蒙大赦一般松了一口气就要跟,却被世子爷一个堪称凶恶的眼神盯在了原地。

    小厮们:“……”

    好吧,不跟就不跟,这么凶是做什么……

    小厮们纷纷觉得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然那就这么巧,怎么总能赶上他们家这位爷尥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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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戏到此就散场了。

    外面鼎沸的人声真是给足了秦风面子,若是换了其他人,顶着这热浪一样的热情难保不会反个场串一段儿别的。

    而秦风在这方面极有原则,任外面热闹得烟火焚天,也向来是谁的面子都不给,天王老子来捧场也挡不住他要休息的决心,该走时从来走的坚决,让人回味着方才的绕梁音,却又不知何时才能再做一次知音,很是抓耳挠腮。

    后台里众人来来往往热闹的别提,见秦风下台而来,纷纷压抑了一下惊慌的表情,纷纷向他打招呼,脚下的步履却是匆匆的。

    秦风一点儿下了戏的疲惫神色都不见,一双眼睛透着水光潋滟的明亮,面色如初,明知故问:“怎么一个个都慌里慌张的?出事儿了?”

    “没……没有。”被他逮住的一个小学徒硬挤出一个假笑,“秦老板您今日辛苦了,快去歇息吧……”

    “我不累啊。“秦风的桃花眼含笑捎了他一眼,“还是你们爷嫌我唱的不够时候?”

    小学徒:“……”

    谁敢嫌您唱的短啊我的秦老板,您上台吊一嗓子落俩唾沫星都有人会捧说是唱的字正腔圆……

    小学徒知道自己说话说的太敷衍了,却不料遭秦风如此调侃,含糊过去或者重头找补都不合适,一时显的支支吾吾,正硬着头皮要恭维两句,反倒听见秦风闲闲地自己接了茬儿。

    “嫌短也没用。”秦风一脸“你奈我何”的轻狂,那一脸浓厚的粉彩竟然也没盖过他那分外凸显的表情,“今儿就只有心情唱这么点儿,不服憋着。”

    他说完,轻盈一闪身飘然而去,那身姿快如风电,倒真如降下凡尘来散花的九天玄女,一转眼就不见了。

    ……他怎么就能红这么多年还没被人打死呢?

    都是因为长得好吧……

    小学徒揉揉眼,又看看秦风离去的背影,几乎已经消失在转角儿了。

    那非人的速度,他只当自己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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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风带着这一脸遭人恨的似笑非笑回了那专门预备给他的屋子。

    屋子里空了不少——本来就是刻意为他上台而搬来的东西,见他没用上,又绝对不可能再用,便被底下人熟门熟路的原样抬了回去,只留下最后两个空箱子,等他将这身行头收回去。

    秦风手指修长白皙,一副身尊玉贵模样,从来不干粗活儿,别人眼里价值万金的首饰和戏服一类的行头,到他眼里仅限于不弄坏了就不错。

    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吃这碗饭,却拿吃饭的家伙不当一回事儿。

    秦风瞧着镜子里自己那卸了妆的脸,微微一笑,像是觉得自己形象终于适合接待人了一样:“世子爷可是小时候的游戏没玩儿够?这么喜欢躲猫猫。”

    李明远从他身后不知道什么地方无声站了出来,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带着一万个不情愿,僵硬的出现在镜子里,更因为光线问题,整张脸显得有点儿黑。

    秦风并不回头,早就料到了一半微微眯了眼,像是等着李明远有所表示才肯有所回应。

    李明远皱眉,唇角抿得死死的,负手而立,惜字如金:“秦老板。”

    秦风一笑,起身点头道:“世子爷一言九鼎。”

    李明远瞧他这幅样子就牙疼。

    方才开戏之前,秦风附耳与他说了短短两句话,最后交代,事成之后,在此等他。

    李明远当时光顾着置气,只顾得上吹胡子瞪眼睛,没来得及回答说应还是不应。

    后来得了手,心情正好,想起此话,觉得理所当然需要前来。

    然而等到进了这屋子一想,觉得自己有点儿老实厚道地过了份——他堂堂肃亲王世子,听一个伶人的话让来就来让走就走,当自己是什么?猫狗吗?

    这年头,猫狗都养的有气性了,没个酱骨头小鱼干,连叼都不叼你。

    猫狗不如的世子爷回过闷儿来,赌气想走的时候却又来不及了,秦风这货已经慢条斯理的进了屋。

    李明远憋气地躲在暗中,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

    只见那姓秦的祸害回来卸了妆、换了衣服、还臭美地照了半天镜子,这才开口请他出来——感情他早就知道李明远一定会来,此时正在屋里,偏就是不开口,等到他忙完了手底下那些闲七杂八的琐碎事儿,才露出一点点儿迎客的意思。

    遇上这货鬼神都要发怒了……李明远想,但是,他此刻不想追究这个,更想知道秦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敌友未明,贸然动手都捞不到什么好下场。

    “本世子依言赴约。”李明远冷着脸道,“不知秦老板有什么事。”

    “咦?”秦风眼尾扫他一眼,“世子爷不知道?”

    李明远自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是调兵信牌一事非同小可,肃王府有自己的考量,不知秦风是受了何方人士差遣,要在这事上插这么一杠子。

    但是调兵信牌是绝对不能落入旁人之手的,且不说此物真假,只凭如今肃王府里那半块儿,就足够让他们府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此时信牌真假与肃亲王府的初衷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这种东西,要么一件不剩,就当此事从没有过,让它消失在庸碌红尘里,彼此干净;要么就留全套,用时全盘推出,再无人能奈何。

    然而具体如何,李明远在没有和李熹商量之前,是不能做定夺的。

    李明远又不是真傻,此时经此一问,大义凌然地厚着脸皮坦诚道:“不知道。”

    秦风上下打量他一番,了然一点头,弯着一双桃花眼定论道:“世子爷装傻充愣的模样,颇有我当年的风范。”

    李明远:“……”

    好想骂娘啊。

    李明远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已经抑制不住洪荒之力地冒了出来。

    “你……”

    “别上火,别上火。”秦风笑道,“本来如果世子爷再有诚意一点儿,晚之就会让世子爷少心塞一会儿的……”

    李明远:“……”

    李明远心说,你也知道你自己是个让人心塞的货啊,我要是再狠心点儿你这会儿已经被打包塞进棺材了。

    像是看出了李明远心里所想,秦风微微一笑,从表情到身姿都是无比淡定的优雅,仿佛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他那全局在握的从容。

    他就这么维持着不慌不忙的姿态,退后半步,从袖口错出一块木牌,在李明远眼前摇了摇。

    李明远被他摇的心烦,定睛一看,整个人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去摸胸口,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胸口已经空了,原本藏在那里的信牌不翼而飞。

    “本来想等你回来王府后再自行发现的。”秦风无辜道,“但是世子爷你太无耻了,所以,就让你早点知道好了。”

    ……而且特娘的到底是谁比较无耻?!

    李明远气的想笑,说不生气是假的,却分外冷静地逼着自己强压下来:“秦晚之。你想要什么?无非是条件,说出来本世子可以考虑,但如果你认为耍着本世子玩儿是没有代价的,你真把我想的太好打发了一点。”

    秦风自如一笑:“哦?是吗?”

    李明远一顿。

    秦风无法无天地凑近了几分,伸出那双修长的手顺着李明远英挺的下颚划过优雅的弧线:“我就是欣赏世子爷的不好打发。”

    李明远面色一紧,一把捏住那放肆的手,力道大的像是要挫骨扬灰一般:“你玩什么花样?”

    秦风手上那被捏住的部分很快在青白的边缘泛出一道淤红,而他本人表情轻松得像恍然未觉。

    “世子爷。”他笑说,“秦某邀您来票一场大戏,如何?”

    ☆、第19章

    正乙祠戏楼连天的大戏最终是没有唱到最后一天。

    这次总算不是因为走水或者人命官司这等晦气事儿,倒是因为朝廷来了客人。

    说是客人,但是“客人”这俩字,朝廷说起来是不情愿的,官方的说法,叫做“藩属”。

    这次来的属国还是个刺头儿,来自西边的蛮族,此番,正是他们派来了个王子,入京朝拜当今圣上。

    可惜日子选的不巧,正是正乙祠戏楼这大戏闭幕前的最后一天。

    蛮族王子要从西门儿而入,城西这一片地界儿在那日全部都要禁卫戒严,今上派了皇长子做使者代为迎接。

    皇长子今年十八,是长非嫡,向来为人谨慎,兢兢业业地从他父皇手里接过这差事儿,提前两个月就命人在京西开始布防,到了蛮族王子入京这日,更是命人早早开了城门净了街道。这般小心,别说那边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的唱大戏了,连只老鼠想从西门儿过,都得被当街乱棍打死。

    如此情势之下,家国为大,朝廷为重,什么都得为此让路,区区一场戏,当然是唱不成了。

    京城百姓也无奈,在国事上却也不敢妄议,只能纷纷郁闷着从看戏转去看蛮子,憋闷又坦然的地拿蛮子当猴儿。

    皇长子瞧到礼部报上来的仪程,又听说老百信准备拿蛮子当猴看,顿觉压力山大,谨慎又谨慎地吩咐底下人多加了三层布防,更令准备看猴、哦不,看蛮子的百姓不得接近仪仗六尺之内。

    皇长子本意并不想扰民,但是是个难得的清醒人,仔细想过很多次,对付蛮人,还是得小心着来。

    不怪皇长子处事谨慎,全因为蛮族人不好惹,昔年在关外的时候,杀人放火抢女人这等野蛮之事简直就是蛮族的日常娱乐,从晋朝还没入关的时候,他们就雄踞在西边儿虎视眈眈,一言不合随时准备尥蹶子。

    这群蛮人,打仗不要命,个个凶狠,所占的领地又确实太贫瘠了些,年成不好的时候又实在养不活自己的族人,幸而这群化外之民活的糙,书也读的少,因此脑子都不算太好使,只懂得打砸抢烧地去犯晋朝的边境,阴谋诡计玩儿的实在有限,但即使这样,早些年的时候也已经是晋朝的心腹大患。

    太/祖皇上千古一帝,一代英豪,问鼎中原后用了十年稳住了千里河山内外,先后嫁了三位公主去蛮族,又给朝廷争取了小十年的修养时间,最终御驾亲征,挥兵向西,把这群时不时就来讨便宜的蛮子打得哭爹喊娘,边境难得平静了十几年。

    太/祖去世,后来的圣祖皇帝也不是好惹的善茬儿,但是,四境之祸就在那时方开始慢慢凸显,东西南北皆是隐忧,朝廷不能只顾一边儿,对西边儿的蛮族,纵然没有放任它做大,却也确实没有心力一棍子打死省得他死灰复燃,只有连打带养,就这么养出了后世一个祸患。

    如此几朝,直至先帝末年。

    先帝缠绵病榻,朝纲乱象渐生,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开始了“你绊我一脚我捅你一刀”小流氓打架一般的的漫长夺嫡,大部分心思都用在防着兄弟背后使坏上了,什么边境什么内忧,在这群败家子儿眼睛里,全都不如金銮殿上那个金灿灿的座椅子。

    这终于让这蛮族终于得了好时候休养生息。

    再后来,平阳公主夺信牌,今上顶着“救驾勤王”的正统之名得登大宝,即位后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一溜各怀鬼胎的兄弟们,这才终于腾出了手来对付西边儿这群蛮子。

    再往后说,就是肃亲王挂帅出征远征西部的事儿,肃亲王虽然受了伤险些玩完,但军工战功是实打实的,蛮子被打的鼻青脸肿,从此自称属国,岁岁纳贡,老实地恨不得跪地吐舌头装哈巴狗。

    这一老实,就是近二十年。

    二十年山河故里,难得的家国安宁。

    可是,这安宁是真的吗?

    人人都觉得蛮族是被驯服了的狗,却不是谁都忘了那本来是吃人的狼。

    而蛮族可谓是晋朝属国中最傲慢的一个了。

    在晋朝,无论哪个属国邻邦派人前来觐见,都要对皇帝行三拜九叩之礼,偏这群蛮人一膝盖都不弯。头两年刚被打服帖的时候还好一点儿,当年礼部的人连讲理带恐吓,引经据典口沫横飞,都愣是全被这群蛮子当成了放屁,最后不知道蛮族使者团里的一个人对他们那劳什子使者说了句什么,这使者才不情不愿地双膝跪倒,不等今上发话,就径自站了起来。亏的皇上知道这群东西都是什么脾气懒得追究,又正是占足了先机的时候,也就没怪罪。

    如今这些年,蛮族虽然每年都要纳贡,时不时还要给皇帝送来个公主,一个比一个丑的辣眼睛。

    别人家献公主都挑齐整的,样貌不说出众也都别有风情,比如出美人儿的李朝,送来的公主郡主都得了皇帝青眼,在后宫好好儿的做着娘娘争着宠。

    偏只有蛮族审美独特,送来的公主个个儿膀大腰圆,远远一看像根又白又瓷实的汉白玉墩子,大腿比皇帝的腰还粗,更有一位才艺特别出众的,一见面儿就给皇帝表演了一出儿倒拔垂杨柳,可怜了东苑行宫里的安安生生长了百年的老柳树和吾皇那被惊的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

    皇帝实在消受不了这鲁智深一样明媚的女子,又不能怠慢了这蛮子公主,空显得自己小气,只能随手丢给近臣以示恩宠。

    然而这恩宠太刺激了,满朝文武,公侯权臣,谁们家得了这恩宠,都纷纷觉得自己可能早就失了宠,连夜分析了一番皇帝此举的用意,满心觉得自己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皇帝,皇帝这是在借刀杀人,更有甚者,回家就写了折子请辞,已经准备带着一家老小该卷铺盖,从朝中滚蛋了。

    且不说晋朝的栋梁们和吾皇被这些蛮族公主搞得多么心塞,蛮族倒是很滋润,送过来的公主们一个个儿很受优待(废话!阖府上下就她吃得多还没人打得过她),更因为与晋朝多年没有战乱,已经早不是二十年前那被打进泥里的落魄时候了。

    想来当年他们就能那般不知好歹,如今他们内部缓过来一口气,眼睛越发要长到脑袋顶子上了。

    今上受过若干蛮族公主的惊吓,对这帮蛮子采取“眼不见心不烦”的策略,只在紫光阁草草露了一面了事,对于蛮族王子,除了他那些假意恭敬的废话,一个字儿都没打算听,就随便寻了个由头,起驾回宫歇息去了。其余的事儿,从接待到扯皮,一律甩给了皇长子。

    紫光阁的筵席倒是山珍海味,为了照顾蛮族的饮食习惯,还特意吩咐厨子添了烤全羊等菜。

    蛮族人吃的不亦乐乎,晋朝一众官员,从皇长子往下,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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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宴席罢后,按照仪程,还安排了观戏。

    皇家看戏一般都在畅音阁,只不过畅音阁设在内宫,此时拿来招待一群别有用心的属国来使显然是不合适的,因此礼部和内务府升平署一商议,决定把戏台子搭在了西苑。

    宴席上,除了倒霉催躲不开的皇长子,一众公侯子弟都是被今上点名去作陪充门面的,宋国公世子萧禹也赫然在列。

    朝廷的饭吃的不好消化,萧禹在宴席上吃了一肚子气性,千辛万苦地盼来了去看戏的好差事儿。

    满京城都知道宋国公世子是个戏迷,自己就捧着戏班子,哪个角儿哪段儿唱的好,这位爷门清儿,甚至南府里好多出身民间的艺人,都有萧禹的引荐之恩。

    南府管事儿的是内务府里派出来的,年轻时和伶人们在一起混久了,仔细看,依稀还能看出那独特的一种透着脂粉气的眉清目秀,只是如今上了年纪,那点儿清秀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

    此人姓陈,底下人称他陈管事,背后却又都笑话他是个二倚子。

    这陈管事倒是与萧禹有几分渊源,昔年他在内务府里被挤兑的混不下去险些去跳井,倒是萧禹路过瞧见了,命人拦住他不准他寻死不说,还赏了他一碗饭吃。

    这陈管事为人虽然娘唧唧不大气,心里却是有大是大非,后来他在南府混出点儿名堂,却仍旧惦念萧禹那“一饭之恩”。

    萧禹先前能往南府里引荐伶人,背后跟着操持的,都是这陈管事。

    萧禹在宫宴上吃了一肚子火儿,只感觉蛮子爱吃的那些个羊肉格外的上火,更兼他实在懒得看那群蛮子臭不要脸地吹牛耍横,干脆溜达到西苑后台去消食,迎面就瞧见了陈管事。

    陈管事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眼睛笑的眯了起来,远远见到萧禹就迎了上来:“萧世子一向可好。”

    萧禹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句,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唔……还成,今儿怎么你在这儿?”

    陈管事只笑,不答言。

    萧禹这才心不在焉的回过闷儿来:“哦,爷糊涂了这是,可不这摊子都得你盯着。……怎么样?今晚上是哪出儿?鼎盛春秋,还是劝善金科?”

    “今儿个是杜老板的昭代箫韶。”陈管事应声道。

    萧禹点了点头,抬头就想往后台溜达,却被陈管事儿唤住了。

    “爷……”陈管事儿看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爷,秦老板来了。”

    萧禹一怔,说不上意外还是不意外,只是问:“他这人一向懒,热闹都不爱沾,今儿怎么勤着往这儿凑?他要上戏?”

    陈管事儿陪着笑:“哪能啊,您还不知道这位,千金难买一句他乐意,这时候,谁敢请他来唱戏。”

    萧禹回想了一番秦风的素行不端,觉得陈管事说的甚是有道理,却也一时拿不准秦风这又是要整什么幺蛾子。

    这在秦管事面前是不好明说的,萧禹不废话,直接道:“他在哪呢?带路吧,我去跟他打个招呼。”

    陈管事就等他这一句,忙摆出个请的姿势,引萧禹向后台而去。

    两人行至半路,有一搭没一搭的正说着,忽然见前面气冲冲着急上火地窜过一个人形的炮仗,这炮仗一样的爷满面怒气,也不知道跟谁憋出这么大的火儿,若是让他逮到了人使劲发,天都要被他烧出窟窿。

    此人在萧禹眼前一晃而过,快的活像准备上天的窜天猴,没等萧禹出声,只给萧禹留了个后脑勺当念想。

    萧禹瞧着那后脑勺,愣了一愣,这人他认识,正是前些日子刚被他找过麻烦的肃亲王世子李明远。

    只是这什么日子,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第20章

    秦风想请李明远票的这出儿大戏,就在今夜。

    相比于李明远的火急火燎,秦风永远都那么气定神闲。

    西苑这里原本没有足够大的戏台子,都是专门为了招待蛮子而特意新搭的。

    戏台子下面权贵云集,在蛮人面前,也不能丢了朝廷的脸面,因此工匠们卯足了劲头,使光了十八般武艺,硬是在短短的时间里搞出来了一副雕梁画栋的富丽堂皇,任谁看了都称奇。

    而在蛮人和亲贵们都瞧不见的后台,这条件就马马虎虎了。前台瑶池宴众仙,后台荒凉的可以写上挖坟掘墓的怪谈,也是稀奇。

    秦风却对这样的景象见怪不怪,难得他老人家并不嫌弃,此时正面带笑容,悠闲的在后台左瞧瞧右看看,也不知是来做什么的,他一派悠然,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优雅的贵气,不慌不忙的姿态与忙着上装更衣乱作一团的伶人们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前台是满朝亲贵、皇亲国戚,再加上一群号称朝廷贵客的不讲理的蛮子,秦风一不是来听差,二不是来票戏,三不是个正经身份,名不正言不顺至此,他就这么大爷一样游手好闲地在后台懒散着,竟然也没有人来拦他。

    偏偏所有人看到秦风出现在这里,居然也都见怪不怪,他含笑哼着调子信步前行,时不时还会遇见几个梨园行里的点头之交,规规矩矩地到他跟前来,作揖称他一声“九爷”。

    他是梨园行里一朵奇葩,红的快,地位稳,后面站的是看不见也瞧不懂的背景,任谁都不愿意得罪他。

    李明远从远处就瞧见了这仿佛逛自家后花园一样的人,故意不肯上前称呼,拿乔等秦风先来见礼,可一连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秦风那边儿已经和第三个人谈笑风生了,愣是没个有眼力见儿一点儿的活人瞧见肃亲王世子,世子爷只好站成一棵风姿卓绝却很碍事儿的人形棒槌。

    世子爷难过,世子爷心里苦,世子爷凭借这张布满黑气的脸,换身衣服妥妥儿可以扮包公,连上妆都省了。

    和秦风问安的伶人是个小花脸儿,扮上相后已经瞧不出原本长什么样儿,从李明远这里看去只看得出他背影不高,似乎还是个半大孩子。

    小花脸儿无知无觉地跟秦风说着话,对背后汹涌而来的冰凉杀气无知无觉,浑然不知肃亲王世子已经用视线在他后背上捅了无数个窟窿眼儿。

    如果眼神儿能杀人,小花脸儿早已经死了几个来回了。

    秦风笑着和小花脸儿搭了两句,春风和煦一般的点了点头,状似无意地朝李明远的方向望了一望,笑容顿时深了几分,低头复又和那看上去就很高兴的小花脸儿不知说了什么,那半大孩子矜持地蹦了一蹦,立刻朝前走了,一边儿走还不忘向秦风挥手:“九爷,那改天儿我去您府上!”

    秦风笑着应了,他才罢休了,属猴似的,三步两步就蹿没了影。

    秦风含笑看着他走远,无奈又纵容地摇摇头,这才优雅从容地走到棒槌一样的李明远面前,颇懂规矩地行了个礼:“世子爷。”

    李明远挑不出错儿,冷着脸哼了一声,拿乔等了这么久,实在憋气,明着不能撒火儿,只好阴阳怪气,皮笑肉不笑地扯出一个牙疼一样的笑容:“秦老板好人缘儿,名气也忒大,爷在一边儿冷眼瞧着,您往这儿一杵,无论老少,眼里都看不见别人了。”

    秦风知道他是怪自己慢待,听出他语气里带刺儿,只笑了一笑:“世子爷久等了,方才那孩子与我认识,一时多说了两句,世子见谅。”

    秦风笑容清浅,提到那半大少年的小花脸儿,桃花眼里是一闪而过的……温情。

    李明远被那倏忽之间的温情闪的怔了一怔,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自然是拿来骂人的,品头论足地平白给人贬低。

    这年头,真情实意少见,虚情假意横流,平常人本的都不是一颗赤红清白的平常心,更何况那风月地名利场里摸爬滚打的人。

    台上的悲喜,台下的名利,这些东西见多了,任谁都容易麻木,人情味儿这个东西,对普通人来讲都尚且有些奢侈,更别提见惯了浮华与龌龊的人。

    这种东西,秦风会有么?

    那一瞬间的怔愣与怀疑破坏了阴阳怪气,李明远沉默了一下,不自觉道:“哦,那……”

    李明远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他下意识想问些什么,却突然意识到问什么都不合适,只好不上不下地顿在那里。

    秦风微微一侧头,看到李明远混合了迷惑与欲言又止的表情,唇角勾了一勾,从善如流地抬起他那优雅修长的手,微微躬身,自然而礼数周全的为李明远引了路:“世子爷跟我这边来吧。”

    秦风的神情与动作都维持地恰到好处,多一份难免让人觉得奴颜媚骨,少一分就仿佛凸显了轻狂放纵,而他保持的刚刚好,不是卑躬屈膝的迎合,也不是自视清高地疏离,每一分气息都是淡定优雅地从容,仿佛他天生就懂得如此。

    李明远将这一切都看进眼里,点点头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相携而行,却默默将他每一分动作都看进了眼里。

    秦风身在梨园,出身不会太高,待人接物是学得来的,而贵气与风度却是与生俱来,在这方面,后天的修养所占的程度着实有限。

    李明远突然有些好奇,秦风那恰到好处的姿态,究竟是从什么地方修炼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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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穿过沸反盈天兀自热闹着的后台,穿行而过,不多时便将那喧嚣甩开。

    此处是前台与后台的夹缝,工匠草草赶出的一处连接前后的通道,进一步是雕梁画栋亭台楼阁,退一步是茅屋采椽陋室阡陌,真真进退两番天地。

    李明远皱了皱眉,意义不明地看了秦风一眼,提起衣摆就要跨过。

    秦风却不慌不忙,两样的境况似乎并没有给他任何触动。

    “方才与我说话那孩子叫小花,是个孤儿。”秦风道,声音不高,却足够让两个人都能听见,“早些年蛮族烧杀抢掠,边境百姓民不聊生,饥荒之年易子而食的事情常有,这孩子小时候就被换给过别人家。”

    李明远身形一顿,转身猝然望来。

    世子爷眉眼端正,其实是一种充满了正气的英俊,鼻如峰,目如星,回眸一望的面容,倒像个纵横江湖,路见不平即相助的侠客。

    秦风看着他这突然严肃下来的面容,却笑出了声,语气揶揄地一语揭穿了他:“这孩子确实换给过别人家,只不过他母亲终究不舍得,没等那家人来抱就后悔了。世子爷宅心仁厚,这孩子,不是还好好在这里么。”

    “宅心仁厚”的世子爷李明远被他这句话噎了一噎,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点儿咸吃萝卜淡操心,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世子爷只能清咳一声,做出一脸专注来:“后来呢?”

    秦风懒得拆穿他那点儿小心思,难得配合道:“这孩子命是捡回来了,但到底家里已经到了过不下去的地步,他母亲某日抱着他在外面乞讨,正巧有个伶人路过那里,他身边缺个侍童,便看中了这孩子,将他买进了戏班子,虽然不见得是好去处,但是他能活命,他家里也因此得了些银两勉强能够度日……再后来,有人瞧这孩子花脸唱的不错,栽培一番,就推荐给南府了。”

    李明远闻言,点了点头,真心道:“如此是好。”

    秦风微笑,缓缓两步走到李明远身边来,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与运气,有些事,对一个人来讲,不见得就是坏事。有时候挂心的事情太多,空惹了麻烦与是非。”

    李明远刚听他讲完那些旧事,乍听到这一句,没觉得什么,却在转念之间品出了他的话里有话,眼神登时就是一沉:“你想说什么?”

    秦风毫无察觉一般不为所动,一脸无辜:“怎么了?在下可是哪里说得不对了?”

    他说的确实对,可如果换个理解,却又不对。

    秦风是个装腔作势的高手,台站久了,戏演多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每一个心思每一句言语都可能又真实又别有用心,李明远一时拿不准他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还是装作没有别的意思,只沉着眼神,不发一言。

    秦风倒是很轻松,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一点儿想要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更在意李明远那显而易见的不痛快一般,轻声宽慰起他来:“世子爷,有些事情,分明不必挂怀,哪怕像小花这样的孩子,也要感念你肃亲王府一分恩德。”

    李明远不搭言,秦风却也并不觉得尴尬,自然道:“若非王爷昔年挂帅平定蛮族,朝廷绝非今日之景,而百姓,怕是要多上许多般如易子而食一样锥心的痛。都云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若是无人为将,万里江河岂不是要堆上如山白骨了?从这点而言,上至朝廷,下至平民,都要念您府上的恩德。”

    秦风这话说得倒像真心实意。他与李明远私下几番交手或交往,行礼问安有时都略微显得敷衍,唯独说到此处,方正色正襟,实实在在向李明远做了一个深揖,诚恳地像是背负了天下人的谢意。

    李明远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探究他背后的深意,只好一时端出一副无所动容的姿态:“不是本世子的功劳,也并非我父王一人之功,你不必如此。”

    秦风直起身,一笑如春风:“世子爷心中有大恩大义,大是大非,自然比在下更懂得,一时恩怨与山河家国,孰重孰轻。”

    李明远皱了皱眉,直觉不对,只能避重就轻:“这些吹捧就不必了,本世子不是专程来听你这些吹捧的。”

    当日秦风邀他“票戏”,当然不是真的粉墨登场,秦风当时未说明,却在两日后派人将信送到了王府上,约他今日前来。

    今日宴请蛮族是早就定下的,作为皇家专门派去攻打过蛮族且大胜而归的功臣,肃亲王李熹本是必须要列位在席间的。

    然而肃亲王老爷子到底是跟蛮族拼过命的“交情”,一想到蛮族就从后槽牙恨到脚后跟,听闻蛮族要来,在王府就撸了袖子要去干仗,年纪不小,肝火挺旺。

    皇长子听说这消息,生怕他叔叔肃亲王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打了蛮族事小,差事办砸了事大,皇长子左思右想,吓得连夜给皇上上了折子,赶紧安顿了火爆脾气的老王爷,改为肃亲王家两位世子出席。

    然而肃亲王府二世子李明遥正瘸着,京城还疯传过是被他哥打瘸的,无论事实如何,二世子走路一拐一拐的姿容千真万确有碍观瞻,实在不适合到宫宴上来,是以,来的只有世子李明远。

    ☆、第21章

    李明远在前,秦风在后。

    前者冠缀东珠,一身月白色的世子礼服,五爪金龙四团褂,金黄色朝带在腰间相饰,英俊无双的倨傲,尊贵不凡;后者一身石青色缎常服,并未束冠,衣服上银线的纹路隐约,细细看来,方知是怒放的牡丹,一双桃花眼中闪过水光,淡笑之间,芳华潋滟。

    这情景旁人看来其实很养眼,只是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在这前后两重天的破落连廊间,怎么看怎么不合时宜。

    不像来做正经事儿,倒像来偷情。

    李明远平白生出一种“鱼没吃到反惹了一身腥”的冤枉之感,没做成快活事,空担了快活名。

    两个人对视一眼,秦风先笑了:“世子爷想说什么?”

    “没什么。”李明远轻哼一声,心不在焉一样的答言,“……方才听他们喊你‘九爷’,有什么说道么?”

    明明想问的不是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倒是一流。

    秦风知道李明远无论真的还是装的,都是个暴脾气,只能顺毛摸,含笑接道:“在世子面前哪敢称‘爷’,是旁人平白抬举了。”他淡淡道,“称呼而已,世子别计较。”

    李明远却听出他的避重就轻,颇有些刨根问底般的不依不饶:“哦?有人称你声‘九爷’,说明他们敬你,你受着就是,我也不是那无理取闹的,还管别人的嘴。不过你倒是说说那九有什么说头?你在家里行九?”

    秦风摇摇头:“晚之是孤儿,父母早亡,如今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兄弟,何来家里的排行。”

    李明远挑着眉:“那是生辰?”

    秦风看着他英俊的侧脸,笑的雾里看花一般不真切,隐隐约约透出几分无奈来:“也不是。”

    他想了想,也不准备让李明远打破沙锅问到底,干脆自己交代,“我母亲身体不好,不易生养,费尽心思得了我,幼时身体也不好,家父特意请了人来看,说我天生命中带劫,怕事不好长大,所以取了小名为‘九’,一是和长长久久的音,二是骗过鬼神,说我上面有兄姐,不要收了我去。”

    秦风说完,眼神没有落处的笑了一笑:“这老道倒是真有些本事,我有今日,也许还真该谢了他起的这名。”

    李明远正色看着他,无甚表情的听,听到最后,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秦风说的有几分真情流露,只是,是真的真情,还是装的真情,李明远不敢轻论。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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