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戏游龙 作者:漠月晚烟

    第6节

    说来,他倒是对九这个字有种出乎意料的熟悉,却早已忘记了那背后代表了什么人或什么事。

    李明远模模糊糊之间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些什么,那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即逝,还没来得及理清,就疏忽之间不见了。

    人也恍然清醒。

    魔怔了么?李明远想。

    就算真的有些什么,只怕与秦风一个伶人也没什么关系。

    他思及此,念头却又是一个回环。

    可秦风,真的只是伶人?

    李明远的眼神一时深沉。

    秦风却没有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机会,他仪态优雅地偏过头,向着李明远展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世子爷有什么疑惑么?”

    “没有。”李明远摇摇头,定了定神色,回过身,在这略显简陋的连廊间向外探了探头,外面百官落座,戏未开锣,其乐融融地像是佳节之景。

    他们要看的好戏尚未登台,倒是不急。

    李明远收回视线,回目一观。

    这一看,倒是愣了一愣,只见秦风倚在一旁,石青色缎的长衣趁得其人面如脂玉,美人慵懒贵气,身后灯火如织,桃花眼中是婉约无尽的红尘瑶瑟。

    李明远一怔,忽然就觉得自己沉不住气了,眼前这个人,一姿一容皆是人间无双,疏风淡月,流水行云无觅,却偏偏身在梨园。

    “你为什么偏要做伶人?”李明远问的状似无意,只有他知道那是脱口而出之语。

    “为什么啊……”秦风轻声道,缓缓拉长了音,“粉墨登场,悲欢阴晴,唱词唱罢也都是戏中人的眼泪和欢喜,戏里可以戎马一生,可以花前月下,还可以插科打诨满嘴荒唐,旁人不会当真的,哭过笑过也就罢了……”他眸光流转,眼神如水光影,“年少时,兴致所至,到如今也才发现,都是命。……世子爷,有些东西不是凡人来选择的,老天爷安排人来人世一遭,总要有人负责一帆风顺,也要有人负责坎坷不平,才是一出好戏不是?”

    李明远无言走近他几分,与他一同站在静默的阴影里:“那你呢?”李明远问,“你负责了什么?”

    秦风新手缠过散在指尖的如缎乌发,笑的别有用心:“在下只需要带世子爷听完这出戏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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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台显而易见的喧嚣起来,李明远和秦风在后台消磨些许时辰,点子掐得正好。升平署开戏一向摆的是大排场,应差的伶人,不敢称最好,也能称佼佼。

    台下为首的位置是空出来的,那是专门留给皇帝的,即使皇帝不在,也没有哪个嫌弃自己活的太长,想去在那位置上试试自己有几颗脑袋够砍。

    依次而下,皇长子正襟而坐,王公亲贵分列两方,与蛮子使者遥遥相对,雄赳赳气昂昂地统领文臣武将。

    戏本子早就排好,皇长子威仪又不失礼地问蛮人使节可有想要听的戏,谁想那蛮子牛脾气,嘴一撇,眼睛长在头顶上:“你们中原人最爱听这男人扮作女人的咿咿呀呀,我们却瞧不惯,知道的说你们这叫雅兴,不知道的,当你们这里汉子都做了婆娘!”

    说罢带头跟着一群凶神恶煞的蛮人哄堂大笑,风雅肃穆的气氛被他们搞得荡然无存,文武百官瞧这帮野蛮人,觉得自己活像进了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被迫听一群糙汉抠脚骂娘。

    斯文扫地。

    蛮族人破坏了气氛浑然不觉,叽里咕噜大声喧闹,兴致上来皮裘一脱就要掰腕子摔跤,一群人跟着起哄嗷嗷地叫。

    那个方才说话的蛮族使节一脸挑衅,肆无忌惮的同时还欲盖弥彰,“大皇子殿下,吾等汉话讲的不好,行事一向直接,最不耐烦弯弯绕,意思对了就行,尽兴了就好。”

    文武百官均是一脸遭受了百般侮辱的烈女表情,恨不得各个去回家就给自己立上贞洁牌坊,更有几个脾气暴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气的原地直哆嗦,若不是宫宴场合不能失仪,李明远毫不怀疑其中几个已经动手抄了鞋底子。

    皇长子被噎的七窍生烟,还不能发作,脸绿的像冬瓜,远远看去,鼻子都歪了几分,手下一个官员见主子如此脸色,上前就要去分辨,被皇长子眼神阴翳地硬是拦了回来。

    秦风和李明远将这场景分别瞧了个满眼。

    秦风笑的优雅迷人,丝毫没有同情心:“大皇子还是年轻,好在是个会忍的,只不过话说回来,跟几个蛮子见识什么,世子爷瞧瞧,插根管子就能当烟筒了。”

    李明远正暗自合计,不知道该说幸好他家老爷子肃亲王没来,还是该说可惜了他家老爷子肃亲王没来,肃亲王若是在席,谁都不用抢了,连戏班子都可以歇了,这时候已经开上了“亲王大战蛮族刁民”的好戏。

    想必肃亲王老爷子的脾气一定能跟这帮不长眼的蛮人合得来。

    李熹一向贯彻“一言不合就动手”,能抄家伙绝对不用拳头,能砍人绝对不卷街,哪怕是真该动口的君子场合,不合王爷的意,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必定要先揍你一顿再叨叨,让皇帝一向十分头疼——被王爷揍过的人非死即残,事后就算还想叨叨,往往也只剩下半条命叨叨了,因此有些事就这么无疾而终。

    这其实也不失为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啊,世子爷缺德地想,打疼不如打残,打残不如打死,他们老李家上梁不正,下梁继承的都是这曲里拐弯儿的歪,正儿八经的天家做派。

    李明远暗自想了想他那在外一向装傻充愣犯混球的父王若是在此,还不知道这西苑戏楼会出什么鸡飞狗跳的幺蛾子,不由笑了一笑,因此根本没注意秦风说什么,连他语气言语中那点僭越的调侃都没听进耳朵里。

    “那个蛮族使者叫乌恩其。他母亲是老蛮王最小的女儿,因此备受器重,号称蛮族第一勇士。”

    李明远冷哼一声,接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德行,如今看来,行事张扬,只会讨些口舌便宜,有勇无谋!“

    秦风眼神一弯,看了李明远一眼:“蛮族不是贸然前来,有人负责蠢,自然有人负责谋划。……依世子爷看,是哪一个?”

    李明远面色严肃沉静,定定看了一会儿,手指点数一般,凌空数了三下,停住了,那双根苍劲的手指在空中重重的点了一下:“这个。”

    秦风顺着李明远的指点看去。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蛮族青年,衣着普通,相貌带着蛮族人特有的那种不属于中原的深邃,面对方才乌恩奇对皇长子的挑衅,他只是微笑,连大笑都不曾,在一众咋咋唬唬又野性十足的蛮族人中,安静的有些沉郁。

    “世子爷的眼力,真是……那是额尔德木图。”秦风眉梢含笑,赞许一般隔着人群遥遥而望,“他父亲是当今蛮族王的五弟,世子爷您瞧,他的皮肤比许多蛮人都显得白些,人也长的秀气,那是因为他有中原人的血统。听说他母亲是他父亲帐下最得宠的侍妾,不是蛮人,而是一个从中原去的女子,据说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便流落异乡,被他父亲所救,便在蛮族住了下来,生下了他,还听说,这个侍妾姓张。”

    李明远听的不算认真,却算耐心,等秦风说完,皮笑肉不笑的勾了勾唇角:“你知道的倒多。”

    秦风笑了笑,眼神偏都不偏:“请世子爷看戏,自然要先做一番功课,若是连登场的角儿都搞不清,岂不是要世子爷笑话。”

    李明远将视线里外转了一个来回,最终落到身边的秦风身上,看到他那副悠闲又从容的表情,手不自觉的攥成了拳头,目光有如实质一般,恨不得一眼看穿他笑容之下隐藏的真实。

    “铿锵!”

    李明远刚要出言,却听外面响起震天的锣鼓。

    戏已开锣,再多的声音都被压了过去。

    李明远生生吞回了那一句话,冷眼打量秦风,只想知道,他到底打什么主意,卖什么关子。

    ☆、第22章

    宋国公世子萧禹在前台听戏听的正爽。

    皇家的饭忒难消化,却不得不吃;皇家的戏只论国事,却仍然是好。

    按说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打断萧禹听戏的雅兴,至于蛮子们那帮臭不要脸的煞风景……那是什么玩意儿?能当戏听吗?

    戏迷到萧禹这种程度,已然成痴。

    迷是沉迷糊涂,顶多是一时的朦胧,一念成痴,就是一世的病。

    可不知道为什么,萧禹今天觉得自己有些走神。

    这痴病也能好?萧禹自己悄没声儿的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安宁。

    宋国公世子自小不大不小是个纨绔,没资格和肃亲王老爷子争个高下,自宋国公一脉往下,也是独一无二。听闻萧禹是宋国公膝下唯一的嫡子,自小有国公夫人百般疼宠。国公夫人来头不小,是当朝郡主,按辈分,是今上的堂妹,宋国公一向对郡主夫人尊敬有加,对这个儿子很是爱护。

    萧禹周岁时,宋国公在府内大宴亲朋,排场弄的很大。

    婴儿周岁宴,有个重要的习俗是“抓周”,其实这个习俗不过是大人们的美好愿望,童子无忌,用模模糊糊的婴儿时期中那本能的反应来博大伙儿一笑,当不得真假,却图个彩头和热闹。

    宋国公世子的“抓周”在国公夫人的安排下端的分外隆重,陈设的大案上东西不多却也不少,印章、经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还有算账的算盘,锃亮的银锭,装扮的首饰,以及哄孩子的吃食玩具。

    抓什么是有说法的,抓了印章官运亨通,抓了文房四宝必定三元及第;若是算盘,那恐怕就是个财迷。

    萧禹含着金汤匙出身,国公爷的家嫡长子,今后最不济也是个王侯公子的命,凭着脑袋顶上那一片祖荫,只要他不去参与谋反一类的作死,自在逍遥一世怕是不会成什么问题,钟鸣鼎食之家的后裔,只凭着他娘郡主的嫁妆,就够他一辈子纸醉金迷,钱财也是不缺。至于科举,他是没必要指望着这个封侯拜相进朝廷,反正皇上看着他家祖宗的面子,赏个一官半职也不是大问题。

    宋国公其实有点儿好奇,自己这生来命好什么都不缺的宝贝儿子,将来会是个什么前景。

    奶娘抱着粉团儿一样的萧禹从厢房出来,大伙儿看孩子看的有趣儿,奶娘抱着他在陈设东西的大案子前走了一个来回儿,哄着他抓一个。

    小孩儿眼神儿滴溜溜的转,咿咿呀呀说不清言语,走到摆着胭脂的地方,“啊啊”了两声。

    奶娘以为他看中了什么,抱着他俯下身去,谁知他的小胖手也不抓起那胭脂盒,只是摸了一把,转手就糊了奶娘一脸。

    人群当即哄堂大笑。

    国公夫人笑的不行,干脆接过自己这混世魔王的儿子,把他放在大案上,任他到处爬,只在一边跟着不让他摔倒了就行,果断放了奶娘去洗脸。

    而萧禹在案子上爬了一圈儿,觉得没趣儿,干脆坐着不动了。

    国公夫人失笑,哄着他选东西,他却百般不愿,眼神转过,直勾勾地只盯着个年轻贵妇人怀里那安静笑着的孩子。

    这些萧禹自然是不记得的,奈何国公夫人每每讲到他在抓周宴上,偏要去抓平阳公主家的小侯爷时,都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他想不知道都难得。

    后来,那孩子不肯让他抓,他只得随便抓了个印章了事。

    宋国公倒是因此很满意——虽然宋国公府不指着萧禹光耀门楣,但是名气出息从来不嫌多,这儿子若是有朝一日入朝得用,也算能告慰列祖列宗。

    萧禹后来想想,有些事大概真的是天注定,早在二十年前,红尘命运就已经露出了那点儿掩藏下的隐约端倪。

    有些人,小的时候是祸害,长大了以后是祸水。做朋友是上了贼船,做情人是误了终身。

    萧禹自己已经缺心眼儿的上了这贼船二十年,也不知还有谁替他缺那半拉心眼儿。

    一语成真,也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运。

    萧禹觉得今日这戏听的着实不安宁,走神走到这个境界,实在匪夷所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这段被他母亲絮絮地反复念叨了好多年的往事,连戏都听的没滋味起来。

    怎么?怀念自己那该被拖出去剁手的往昔岁月吗?怀念自己那活该被雷劈的年少无知吗?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从那年开始就注定了一样,萧禹觉得有点儿郁闷。

    戏台上的戏文正是热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金戈铁马一时荣光,最后也不过都是一捧黄土的结局,怎么说来,都有点儿丧气。

    萧禹觉得自己可能是吃多了皇家难消化的宴席撑的难受,正巧没了看戏的心情,干脆起身,决定出去透个风儿。

    萧禹不是一个人来的,他一动身,远远暗处躲着的两个人对了对眼神,互相提醒对方跟上。

    因为今日是朝廷的大日子,平素冷冷清清的西苑如今算得上戒备森严,不说里面坐着皇长子和让当今皇上都头疼的蛮子,满朝文武王孙公侯,无一不是晋朝的栋梁,且不论这栋梁们一个个都正不正,但要是在这里,天子脚下,无论哪位大人侯爷出了点儿问题,都不是小事。

    防范这东西,防贼不防亲,防万一不防大意。

    萧禹闲晃着走到西苑门口,正见御林军的统领带着近卫巡逻。

    御林军是贵胄子弟兵,京中权贵就那么几家,互相嫁娶,严格算下来,都是儿女亲家,满朝的皇亲。

    如今的御林军统领姓韩,叫韩战,论辈分,还算得上是萧禹不知道拐了几道弯的表哥,走近看是萧禹在闲逛,自然不会拦他,顶多拍拍肩膀跟他打招呼。

    “哟稀奇!时文。”韩统领叫着萧禹的字,笑的开怀。他出身武将世家,人豪爽的很,见到萧禹啪啪拍着他的肩膀道,“也有你这戏迷在戏园子里坐不住的时候?怎么?好好的戏不听,专门儿出来陪我们弟兄瞧黑灯瞎火儿?”

    萧禹被他没轻没重的两巴掌差点儿拍进草丛子里,心知他不是故意的,也不能计较,只能涩着一张脸扯出一个微笑应付道:“表兄说笑了,正是秋日,心里躁火,园子里也不知道是谁怕冷闷足了暖气,待得气闷,所以出来走一走。”

    韩统领听到这话,很是了解一样地点了点头,很有点儿气性:“是气闷,走走也好,我都听说了,省着在里面看那帮蛮子耍威风。”

    萧禹看他有些义愤填膺地模样,哭笑不得:“是是是,我也不跟表兄多聊,你当着差,让有心人看见也不是事儿。”

    韩统领点头:“对,行。那回来再说,我还确实有事在身,不能耽误了。”他说着,大手一挥,朝着后面的亲兵道:“走!当好今天晚上的差,无论如何不能有差错。”

    萧禹本来要走,听着韩战这话说的有几分奇怪。

    韩家出武将,一向培养不出什么细致人,韩战其人一向勇谋有余,细致这方面,到底差了点儿。

    今天是怎么了?

    萧禹方才那心神不宁突然又都冒了出来,总觉得这不安稳的心思总要应到什么地方才算完,此时不由得多了心,趁着韩战没走两步,一把把他拦住了拉到一边。

    “你刚才说,听说蛮子在里面耍威风?”萧禹皱眉道,“听谁说的?”

    韩战看他神神秘秘,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他这么一问,这才撇嘴松了口气:“嗨,就这?我刚才瞧见孟冬了,他着急上火的,我问他怎么了,他跟我说的。”

    萧禹乍一听,没反应过来:“孟冬?哪个孟冬?”

    韩战皱着眉看他:“肃亲王家的老大李孟冬,怎么连他你都忘了?”

    萧禹没声了……

    李明远,字孟冬,他好多年不这么叫了,乍一听根本没想起来,只好尴尬地摸摸鼻子。

    “不是。”萧禹道,“刚才你说的我没听清楚,你刚说到哪了?……哦对,他着急上火,他这火爆脾气,谁又惹他了?老王爷又作妖了?还是他们家老二又闯祸了?”

    韩战摇摇头:“看着不像。”他又琢磨了一下,才说,“哦对了,孟冬走的时候,身后还带着个人呢,我瞧着眼熟,就是那个京城里特别红的……前几天还在正乙祠出来串戏的那个……”

    萧禹突然想起了什么,心下陡然一沉,脸色都震了几分:“秦风?是不是秦风?”

    “对!就是那个秦风秦老板!他今天怎么在这?里面传他的戏了?…………哎哎,时文!你干什么去?“

    萧禹没等韩战话音落下,已经跑的如脱缰的野狗一样没影了,全无平日那俊雅风姿的公子哥儿形象。

    他早该知道秦风从来不做无用之事,他突然出现必有所图,先前是自己在宴会上被恶心的忘了这茬儿,总觉得忘了什么,如今看来,这事情,怕是要应在秦风身上。

    西苑这一亩三分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平素就是专门用来吃多了遛弯的园林子,被一群工匠花匠连应付带糊弄地弄出不少附庸风雅的假山盆景,青天白日之下看着确实有几分味道,如今却显得无比碍眼。

    萧禹烦得几乎想去伸手拔草,驻足琢磨了一会儿,暗骂秦风这货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棒槌,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才跟出来的两个亲信见四下无人,无声从一边草垛子里钻了出了,站在萧禹身后,异口同声道:“世子。”

    萧禹听出两人声音,也不偏头,就在原地凌乱北风中的思考上了。

    秦风会去哪呢?

    秦风要干什么呢?

    “跟着你们九爷的人呢?”萧禹问。

    他在亲信面前,全然不是那个娇少爷一样的纨绔公子,反而整个人都透着上位者的严谨与凌厉,“去,让他立刻来回我,我现在就要知道你们九爷在什么地方。”

    身后两人对视一眼,木桩子生了根一样,杵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声都不吱。

    萧禹等了一会儿,竟然没等到回话,疑惑地半转过头:“在爷这儿杵着干什么?反了吗?”

    两个亲信头都不敢抬。

    萧禹原本俊雅的脸上带了些怒容:“你……你们!”

    他自己的话刚说出口,电光火石之间,却登时明白了。

    萧禹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震的呆住了,而那一瞬间的呆楞过后,他觉得自己哪怕一惯有着随和的好脾气,此刻也简直要炸了:“秦九那混蛋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始作俑者对宋国公世子的愤怒无知无觉,相反,他笑的一派优雅与悠然,虽然他所做的事情看上去并不那么的雅观。

    李明远跟在秦风身侧,暗暗打量了一番秦风的姿势与自己的姿势,不得不承认,秦风一个梨园行出身的伶人,身段到底比自己这习武的人柔软,同样是并不舒服的弯腰半蹲前探身的姿势,他做来,如同美人卧花眠,而自己做来,怎么看怎么像……出恭,还是不通畅的那一种出恭,俗称便秘。

    肃亲王世子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姿势有伤大雅,只得皱着眉头,在别的地方抒发自己内心的不痛快。

    “喂!”李明远恶声恶气地低声道,“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捉奸?”

    世子爷的联想确实别有风情。

    秦风嘴上从来不是个饶人的主儿,若是平时,嘴刀子明里暗里早把世子爷那点儿龌蹉捅穿了,然而当下,他却没有回嘴,只道:“世子爷别急……马上就到。”

    李明远蹲的腿酸,皱着眉头正要发火,却见前面黑黢黢的盆景院子里,鬼鬼祟祟地钻出一个影子。

    李明远立刻消了音,再定睛一瞧,那影子不高,看上去像个半大孩子,再一琢磨,恍然大悟,这孩子分明是方才那个同秦风说话的小戏子,一个叫小花的小花脸儿。

    ☆、第23章

    小花脸儿不好好在里面领差事,跑到这里干什么来?

    还没等世子爷伸脑袋去敲个究竟,肩膀一重,就被身边人泰山压顶一样又按低了半个身子。

    秦风这手下的极重,李明远也不知他一个天天在戏台子上走莲花步的小白脸究竟哪来这么大力气,若不是亏了世子爷腰好腿也没个骨头松的毛病,否则这一掌下去,肩胛骨都要碎了。

    让我蹲下就蹲下,这么大劲儿是干什么,李明远吸溜着气想,还他娘的挺疼。

    只不过,世子爷这口气吸进去,没随着疼劲儿一起变成怒吼不说,倒把自己彻底整消了声儿。

    另一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自远而近。

    来人的脚步声不重,刻意放得很轻,然而此地太寂静,李明远常年习武,耳聪目明比猫还灵,听出轻微的脚步声不足为奇。

    秦风用眼尾扫了李明远一眼,轻轻眯了眯,也不管世子爷领会没领会意思,就悠然地转了回去。李明远聪明的很,根本不需要秦风提点任何,这点子把握,他倒是拿的比李明远还准。

    被莫名其妙信任了的世子爷心情复杂,忍了忍,决定不在意这些细节,干脆的转过脸去,与秦风一起看向那来人脚步声响起的乌漆麻黑的方向。

    小花还算机警,看到来人,没有立刻现身,直到那人走进了几步,辨认出来人的相貌,才凑上前去。

    来人与小花显然相熟,深色棉布长衣,看不清模样,确认了小花的模样,点头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小花,又低声嘱咐了两句,见四下无人,快速的走了。

    他转身的瞬间,从西苑戏楼里辉煌灯火中遥遥映出的渺远微光照亮了几分他的脸。

    李明远对那副面容全然陌生,恍惚一闪,只在脑子里存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而秦风却低声道:“是他。”

    秦风的语气没有什么惊讶,早就料到了一样,只是此时确实地得证,嘴角还微微弯出了一点儿“果真如此”的微笑,

    “谁?”李明远觉得那微笑有点刺眼,追问道。

    秦风压低了声音,含笑敷衍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世子爷不必认识了。”

    李明远一丝一毫也不准备放过,只不过秦风没有给他步步紧逼的机会。他说着,一边儿从怀里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在李明远眼前晃了一晃。

    李明远定睛一瞧,发现那竟然是个信封,一时有些迷糊,待到秦风下巴一挑,引着李明远的目光去看那还没走远的小花,李明远才知道,他究竟是要去干什么勾当,顿时眼睛一亮又一黑。

    信牌儿就是这么没得!

    李明远回忆起自己大意失荆州的过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一肚子坏水儿外加偷鸡摸狗鸡鸣狗盗耍流氓,李明远觉得,满京城的人都瞎了眼,戏园子里身段好,唱腔干净、长相气质都上乘的虽说少到可怜,三样俱佳也许没有,但是一样出彩就是成功,怎么偏就囫囵个儿地想不开,捧出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还红透了半边儿天。

    秦风明明是个祸害,却谁谁都拿他当天仙,大约只是因为长得好。

    世子爷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色令智昏的上了姓秦的贼船,然而那祸害此时满目纯良一脸无辜,良家少男都比不过他清纯,更盛情邀请世子爷去和小花打个招呼:“世子爷,您不知道,边境百姓一向拿肃亲王当神拜,见了王爷的帅旗都要磕长头,比拜关二爷都虔诚。”

    李明远一脸黑气,实在跟着自豪不起来,没见过有人拿别人当转移目标的挡箭牌,用的这么理直气壮又清新脱俗,“……真虔诚啊秦老板,他们都求的是做君子时房梁不断么?”

    自古梁上君子都是贼,山中君子都是匪,白占着“君子”的名儿,干着劫富济贫的勾当——中饱私囊怎么了?我也是穷人中的一个好不好?

    对于世子爷的讽刺,秦风全然没听懂一样:“有世子爷在侧,秦某何止是有面子,足够在晚辈面前逞一回威风了。”

    李明远脸色更黑了,得,刚才还在天上混个神的儿子当,这会儿只能跟着狐狸装大虫,凑一出儿别开生面的狐假虎威。

    秦风可不管李明远脸色怎么样,人模狗样地整了整衣襟,抬腿就去追那没走远的小孩儿,李明远见他起身,只好不甘心地赶紧跟上。

    他没有中规中矩地跟在小花的身后,而是绕了一个弯儿,估摸好了距离,料定那孩子返程必要经过此处,这才一把扯住李明远,露出一个别出心裁地恭敬笑意:“世子爷不在楼里听戏,怎么出来了?”

    李明远觉得自己修养实在是好,看人装蒜也能忍住翻白眼的洪荒之力了,不仅如此,还能一本正经的陪着搭一段儿戏。

    李明远正色道:“秦老板?真是巧了,在这儿都能遇上您。”

    “好说好说……”

    “客气客气……”

    两个人你来我往,也不知道内心的舴艋舟上各自载着多少“呵呵”。

    小花一头撞上来,就见了这么一个其乐融融的情景。

    这孩子年纪轻,本来就是莫名其妙被支出来干活的,更不知道世道人心有多险恶,遇见两个装腔作势的行家,其中一个还是他一向仰慕的秦老板,因此没等秦风开口叫他,已经小兔子一样活泼地蹿了过来。

    小花:“九爷,您怎么在这儿呢?我还以为您已经回去了!”

    秦风慈祥的伸出手摸摸小花的脑袋:“遇上位贵人,停下问个安。”

    小花这才把眼神从秦风身上转到李明远身上,李明远忙调度出一个拽得二五八万的大爷气质,打算用“神的儿子“的独特气势震慑他。

    没想到,小花这孩子说好听了叫做不势力,说难听了分明就是个棒槌,在天子脚下混了这么些年,愣是连分辨人的眼力都没有,可怜世子爷只被他看了一眼,一身绫罗连带气质超群都成了天边浮云,只瞧出了这是个财主,顷刻之间就露出了满脸“这是哪个有钱人家的二百五啊”的花样嫌弃,“嗖”地一下把眼神又转回了秦风身上,眼巴巴地等着秦风说话,分明在盼着秦风跟自己单独走。

    要不是跟个小戏子计较太掉价了,肃亲王世子爷此时一定抄起鞋帮子抽这不长眼的熊孩子,让他知道知道,哪怕自己老爹正跟今上闹别扭,说到底,江山还是他们李家的。

    秦风笑的抖了肩,赶忙护犊子似的骂道:“没眼力见儿的猴孩子,这是肃亲王世子爷,还不快点儿行礼,规矩都吃狗肚子去了!”

    小花听了这话,如遭雷劈,上下打量了李明远一圈儿,完全是一副美梦破灭的表情。

    李明远:“……”

    感情我给我爹做儿子,他还觉得委屈了?

    肃亲王年轻时金戈铁马一代战将,想必威震一方名不虚传,指不定被那边境没事儿编话本儿的碎嘴子们描述成了个什么扭曲着的英明神武样儿,自己八成也跟着沾了光。

    他们是真没见过肃亲王在家里撒泼打滚的德性,李明远幸灾乐祸地想,真该打开王府大门让他们挨个瞧瞧,说不定他们的表情会像见了阎王。

    如今的老百姓也真是讲理,只肯相信捕风捉影的谎言,不肯相信货真价实的实情,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在世子爷不怀好意地忙着“痛心疾首”的当口,小花终于想起了规矩,结结实实地跪下给李明远磕了个头请了个正儿八经的安。

    世子爷的心思还在那不古的人心里转悠,只有秦风眼明手快,一把扶起了地上的孩子,顺手亲切的给他拍了拍土。

    “这孩子紧张什么?”秦风笑道,说着递给李明远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儿,“世子爷一向亲切,还能吃了你?”

    李明远明镜一样。

    只有小花无知无觉,只当秦风在给自己解围,感动的都要哭了。

    李明远冷眼看着,觉得秦风这货净会瞎忽悠。

    这小鬼拿不拿老王爷当神他不知道,李明远觉得他拿秦风当神了是真的。

    然而世子爷满心腹谤,也硬是能装出来一副峥嵘崔嵬的不动声色。

    李明远一副高深莫测,挥挥手:“不必多礼了,听差去吧。”

    那小鬼却不肯走,迟疑地看向秦风,眼神儿纠结。

    李明远莫名其妙的跟着看了一眼秦风,后者耸耸肩,一脸无辜,表示“我也不知道”。

    小花表情不自然地纠缠了半天,看上去极其不情愿,又极其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磨磨蹭蹭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的视死如归,两步跑到李明远眼前一跪,仰着头看他:“世子爷,草民能否求您件事儿?”

    李明远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念头,什么为父伸冤啊,为母报仇啊,强抢民女来请命啊通通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想到,那小鬼说。

    “世子爷,我能请一件儿您身上的法器吗?”

    李明远愕然,几乎怀疑自己耳朵有了毛病。

    什么玩意儿?法器?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神通。

    小花却把他的表情当作了不乐意,急急忙忙地表态:“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您穿过的袜套子都成。”

    李明远简直震惊了,语无伦次道:“你拿这玩意干什么?下降头?”

    小花却像是被侮辱了,立刻分辨:“不不不!世子爷您误会了。在我们那儿,传说您是哪扎三太子转世,有您庇佑,辟邪消灾逢凶化吉,鬼见了都愁。”

    “鬼见愁”的李明远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好,市井传言无稽,但是他没想到会无稽到这个地步。

    秦风毫无同情之心,抛却一惯的优雅之姿,在一边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听到此,唯恐天下不乱的出来插嘴:“哪扎三太子?那肃亲王呢?在你们那是什么转世?”

    小花一脸天真:“财神爷,赵公明。”

    ……起码是个战神吧,李明远捂脸,突然替老王爷不值得起来,白打了这么些仗,保了一方太平,财神是个什么跟什么东西?

    李明远一脸的生无可恋,转念一想,更是槽多无口。

    真是向着道士念阿弥陀佛,也不管神仙们是不是一个系统听不听得懂。

    感情这帮老百姓封神一向凭心情,缺钱了就封个财神,缺雨了就封个水神,跟原来京西正乙祠里供神的乱七八糟程度一脉相承。

    小花还想再说,被秦风一边儿笑一边儿拦住了,低声打发了两句,说世子爷的东西从不轻易示人。

    小花听了,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没有得偿所愿所以不忿,忸怩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办,这才委委屈屈地走了。

    李明远终于脱离了那乱点鸳鸯般的封神榜,大大地摆脱了那瘟疫一样的不堪回首。

    秦风止住了笑,玉树临风一样的原地站定,看着小花的身影走远,无声从衣袖里捻出一封信。

    方才他第一次扶着小花起身时,就已经的手了。

    后来听他胡扯,只不过是为了让这孩子转移注意。

    李明远皱了皱眉,凑过来问:“说了什么?”

    秦风一笑:“正戏就要开锣了,世子爷,跟我回台上吧。”

    ☆、第24章

    京城的秋夜初生寒露,悠悠远来的丝竹锣鼓,空然衬得轻罗已薄。

    李明远拢了拢衣襟,看着秦风的长衣随着他飘然的脚步猎猎飘荡在秋风里,浑然不觉夜色寒凉。

    李明远心知此时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前面等着的必然是一刻时间也错不得的好戏。

    李明远自幼被迫藏拙,但藏拙毕竟不是真拙。世子爷在肃亲王二十余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教导下,非常扭曲地成了材,只不过这材成的太隐蔽,很少有人能看出来。他一向能将自己的形容分作两半儿,一半儿沉稳一半儿疯癫,特定的时候展现特定的风采,颇有一种左右逢源之感。

    这一点他一向拿捏的不错,可自从遇上秦风,屡屡绷不住。

    “站住。”

    秦风脚下一停,身形一顿,含笑回过那张倾城倾国的脸。

    “世子爷有何吩咐?”

    李明远面容肃穆,态度带了一许刻意的冷然:“昔年先帝之时,九子夺嫡之乱,坊间乱传,野史纷杂,我父王竟然有幸跻身其一。细细说来,当年他还年幼,冥顽不知世事的年纪,居然昏头巴脑地搅进了这么大一个乱局。他是不想的,但是没有办法,先帝九子,唯他与今上同母,他避无可避。”

    秦风不言。

    李明远却知道,他分明听得懂。

    “昔年是避无可避,如今更是避之不及,却不知道是谁不肯让我肃亲王府避之事外。”

    秦风不慌不忙地拢过了肆意飞扬的长发,在夜色里雅然独立,浓似春云淡似烟,飘渺如一副淡然的水墨。

    话却说的不像他那一向漂亮的风格,只是道:“世子多思了。”

    李明远眉宇间冷肃更甚:“我所思一向不多,再多也不会容我所想。只不过,王府一砖一瓦,上有老父,下有幼弟,也是我躲不开的负担。”

    秦风的笑容淡了几分,无声立了很短的一会儿,轻叹一声,淡淡道:“世子爷想知道什么?”

    李明远总算等到这句话,并不客气:“你是谁的人?”

    秦风淡漠一勾唇,却不肯正面答:“世子爷,男儿国是家,谁的国,谁的家,有什么区别?睥睨天下或做国士无双,犹豫或抉择,心中所碍不都是这个?”

    李明远一愣,仿佛兜头而下的倾盆冷雨,寒透彻骨,却淋漓分明。

    而秦风说了这一句,却恰巧被风吹扬了石青色的锦衣长服。

    秦风一直不像个伶人,虽然他戏唱的确实别样的出众,然而不像就是不像,他演的好戏文中的每一个角色,却惟独演不好那个身为伶人的自己。

    他低头敛肃衣冠,那一瞬间,李明远只在脑子里闪过四个字。

    白龙鱼服。

    恰好的风与恰好的怔愣,秦风就妥帖地钻了这个空子。

    他的话点到即止,不再多说,催促道:“世子请跟我来,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明远盯了他一瞬,再一次败下阵来。

    男人沉不住气真是要不得,无论之前还是以后。

    可万般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是他自己选错了时候。

    来日方长,总能有一次是时候……大概吧。

    秦风带着李明远,熟门熟路的七绕八绕,皇家的别院他走起来像是自己家的后花园。

    李明远堂堂一个亲王世子,即使他爹跟皇帝闹别扭闹到七老八十的年纪,到底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外面的礼数无论是对太后还是对百官,从来不曾落下,每每皇帝在西苑设宴,家宴私宴国宴,哪一次也没把肃亲王父子落下。李明远自认在西苑常来常往,却根本比不过秦风那来去自如的随意。

    如果秦风是皇家近臣或者天子近亲,这都好解释。

    可若他不是呢?

    这只是皇帝平时来闲逛听戏的院子,若是宫里他也这么如履平地的门儿清,当皇帝的岂不是半夜睡觉都要被吓醒?

    怎一个毛骨悚然了得。

    李明远一脑门子问题,在这一时间都化成了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幸灾乐祸,他那当皇上的伯父知道京中有这样一个人才么?费尽心思牺牲手足又防着血亲得来的江山,他坐的真的这么气定神闲的安稳吗?

    李明远跟着秦风穿过曲折的幽径,身手敏捷的避过一众御林军。

    秦风轻声缓步地走在黑暗狭窄的连廊中,一丝一毫的声响都无。

    戏楼中不知在说什么,不知道哪位御史大人终于沉不住气,引经据典说的抑扬顿挫,那声色俱厉的劲儿若是用来教育后辈晚生,怕是已经说哭了一地,然而这在蛮子眼里并没有什么卵用,牛皮照吹酒照喝,活生生地把老学究的经典当成了放屁。

    接待蛮子可真是辛苦了满朝的栋梁。

    李明远估摸着,那位大人估计已经气的吹胡子瞪眼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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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风前行几步,终于停住,一挥手,示意李明远在此停留。

    此处是一方死角,只留了一个黑不溜秋的暗门,上面糊的窗纸刷死了与门框一色的木漆,乍一看根本分辨不出来是门是回廊,旁人路过多数会不甚注意地走了过去,根本发现不了。

    秦风随手抽了一根木枝,手下用力,糊了漆的窗纸应声而开,借着戏台子上足够亮的光芒余辉,将将够看清楚门里。

    门里连着的地方是戏楼子的一角儿,文武百官的视线都在台上,还有不少睁圆了眼睛盯着那意图不轨的蛮子,恨不得下一刻就得了圣上的旨意将这群不规矩的东西五花大绑。

    一般情况下根本没有人注意这里。

    显然秦老板不是一般人。

    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让他等来了一个蛮人。

    李明远在这一门之隔的地方屏住呼吸,再一细看,发现来的这个蛮子他居然能认出来。

    蛮人看中原人都是一个样子,中原人眼高于顶自命清高,看蛮子时更是脸盲,然而这个蛮子长得实在比一般蛮子“清秀”了些许,正是方才秦风特意指给李明远看的那一个,据说有汉人血统的额尔德木图。

    这两个蛮人显然是避人耳目而来。

    李明远细细一想,才觉得这群蛮子也不像他家老爹描述的这么蠢——外面有个张扬放纵的吸引注意力,后面有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在这儿密谋消息,声东击西这一招不是用的很好?

    只不过他们到底在传递什么?

    李明远想起方才的小花脸,以及小花脸那被秦风截取的信件,在这阴暗的角落里别有所思地皱了眉毛。

    没等李明远想起什么,那一层窗户纸所隔的另一侧,两个蛮人先出了声儿。

    李明远立起耳朵,努力的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听牲口哼哼。

    肃亲王世子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不学无术,关键时刻言语不通,一点儿重要的东西都没听来,只听了一耳朵叽里咕噜。

    李明远无声又憋屈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侧,却见秦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桃花眼中水光粼粼,满目皆是无奈与玩味。

    李明远:“……”

    此刻说一千道一万也没有用,更何况蛮人就在一纸之隔,世子爷想说什么都出不了儿声儿,但他实在着急,只好向秦风动作不大地比划:“你听的懂?”

    秦风在这方面理解能力超凡脱俗,当即懂了世子爷的意思,跟着摇了摇头。

    李明远立刻瞪圆了眼。

    你听不懂你拉着我在这儿听的是哪门子墙根?

    秦风果断的翻了个白眼给他瞧。

    李明远:“……”

    若不是此地不适合动手,世子爷恐怕已经凭空炸成了个炮仗。

    秦风吃准了他不能出声儿又觉得憋屈,招过他,有恃无恐地无声微笑,在李明远的爆裂脾气接近爆炸的边缘,无声一扬手,示意他少安毋躁。

    李明远瞪着他,不要到一个痛快解释誓不罢休。

    秦风勾勾唇角,无可无不可地耸了耸肩,面带嘲讽地比划道:“你忘了?传给他的消息被我换走了?”

    他的手势刚落,李明远刚刚领会意思,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纸之隔的背后,蛮人突然之间停止了那充满“异域风情”的叽里咕噜。

    门后阴暗角落里干着偷鸡摸狗勾当的两人立刻同时噤了声,连喘气儿的细微声响都不敢出。

    “嗯?”门另一边的额尔德木图突然道,他的汉语比其他蛮族说的流畅,却仍然带着些不经常使用造成的生涩,“这里……是一个什么?”

    他说着,伸手抚上方才被秦风生硬裂开的洞。

    秦风桃花眼亮的分明,眼疾手快地把李明远扯开那条缝隙所能看见的范围。

    额尔德木图在另一边显然正在摸索什么,试着用力一推,那门是从外面反锁住的,并没有推开。

    他像是要再推,秦风甚至已经听到了他手搭在木框上试力的声音,却听里面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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