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 作者:芒果馅粽子

    第8节

    手术室外面的墙壁上有电子时钟,到四点的时候刘凡听见李逸初叫她,于是回应道:“什么事?”

    李逸初看着墙上的时钟,脸上是一种在少年人身上很难见到的精疲力尽的神态,他缓慢道:“我没有考英语的事情,您暂时别跟梁叔说,也……也别跟梁煊说。”说到梁煊两个字时李逸初的声音明显哽了一下。

    刘凡本来就想过要怎么跟梁家父子交待这件事,以他们俩对李逸初的感情,到时候自己肯定是落不了好,刘凡为难道:“可这怎么瞒呢?”

    李逸初:“瞒一天是一天吧,还有两周才出成绩,现在梁叔的身体为重,不要因为我,家里又出乱子,其他事以后再说。”

    刘凡握着手机给梁煊打电话,通知他来医院。

    梁煊狂奔到医院,在走廊看见一站一坐的李逸初和母亲,他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问:“爸怎么样?”

    刘凡见到儿子就觉得有了依靠,整个人靠在他身上,抽噎道:“医生说很严重……”

    梁煊睁大眼,抬起头看李逸初,似乎是想从他嘴里听到不一样的答案。李逸初此刻不知道怎么面对梁煊,仅仅过去了几个小时而已,他感觉自己和梁煊仿佛一下子被分到了地球的两端,遥远的可怕。似乎有什么东西仍然在一点点加宽他们之间的距离,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梁煊看见李逸初的表情,知道母亲说的都是真的,他沉默地用手拍拍母亲的肩膀。

    三个人等到傍晚,医生终于从手术室出来,梁煊首先走过去问情况,医生摘下口罩面色沉重道:“病人是胃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李逸初不信:“怎么会呢?梁叔一直都说自己是胃溃疡……”

    医生:“有些人抗疼痛能力比较强,如果病人一直忍着不说,外人是看不出来的。病人这次发作的很厉害,虽然抢救回来,但一时半会儿苏醒不了。醒后要看他的身体情况选择化疗方案。家属……尽快确定是否化疗吧。”

    刘凡仓惶问道:“化疗能维持多久?”

    医生:“这个得看情况,如果能积极配合治疗,并且长期保持一个好的心情,一般是五到十年。”

    梁煊立刻道:“我们同意化疗。”

    医生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衣着都很朴素,不像是富裕家庭,提醒道:“化疗的费用非常昂贵,前期最低要准备二三十万,如果你们确定化疗,提早准备钱吧。”

    李逸初:“钱我们会想办法,请您一定尽力。”

    梁长平当天夜晚醒过几次,但都是半睁着眼看看四周,不一会儿又睡过去,到第二天下午才彻底醒过来。醒来后休息许久,精神才恢复少许。他把面前的三个人叫到床边,吩咐道:“我知道如果我说不治了,你们肯定不答应,那我就治,但是你们得听我的安排。家里还有几万块钱的外债得尽快要回来,梁煊和你妈一起去学校找行政的蔡主任,让他帮我们先把房子挂出去申请点定金,加上学校的保险,暂时的医疗费应该是够了。”

    刘凡在听到医生说要准备二三十万的时候就决定卖房了,现在梁长平这么说,她点头道:“好,我和小煊马上就去。”

    李逸初也在昨天就决定把那二十万全部给梁长平治病了,现在听他这么说,急道:“梁叔——”

    “逸初留在医院陪我一会儿。”梁长平语气强硬地打断他的话。

    梁煊看看父亲的面色,知道他是有话要跟李逸初说,于是带着母亲一起离开了病房。

    李逸初见他们一走,立刻坐到床边,看着梁长平道:“梁叔,不管您要还是不要,我的钱都会拿出来。您躺在这儿,您管不了我怎么做。”

    梁长平哼了一声:“你这脾性跟你爸还真像。”

    李逸初是怕他不愿意要才采取这么激进的态度,现在看他没有反对,一颗心才算放下来。

    梁长平:“帮我把床头摇起来。我想靠一会儿。”

    李逸初就走到床位按按钮把床头半竖起来,一边按一边问:“可以了吗?”

    “嗯。”梁长平指指病房的凳子:“你搬个凳子坐到这边,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李逸初见他表情严正,便听话地坐到一边。

    梁长平:“我让他们俩去要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我不会同意化疗的。”

    李逸初睁大眼惶急地看着他,说话时都快要哭了:“梁叔你是操心钱对不对?我有钱你忘了吗?医生说二三十万就够了,你别倔行吗?”

    梁长平看着眼前一脸赤诚的孩子,心中酸涩不已,他这一生过得辛苦,可是两个孩子却养的正直懂事,让他欣慰。他本想来日方长,将来一定能带着老李的孙子去给他们夫妻上坟扫墓,可是现在,他没时间了。

    梁长平好一会儿才道:“家里就算再穷,还有几万块钱的存款,加上房子,总不至于要花你的钱。”

    李逸初气道:“那您为什么要这样?”

    梁长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李逸初看懂了那个眼神,梁叔并不是不愿意化疗,只是在拿这个事情和自己谈判,说白了,他在威胁自己。李逸初不解地看着他:“那、那您要怎么样才愿意?”

    梁长平下巴微微抽动,狠心开口:“我要你……和梁煊做一辈子的兄弟。”

    李逸初懵道:“……什么?”

    梁长平:“兄弟就是现在你们肝胆相照,以后长大了就要各自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李逸初没听懂,或许是不愿意懂,他不断眨着眼睛,手指也在紧张地抠着凳子边缘,哑声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梁长平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只有梁煊这一个儿子,你爸也只留下了你。我和你爸可以做兄弟,甚至可以做仇人,唯独、唯独不能做亲家。”

    李逸初脸庞唰的一下变得胀红,仿佛被人当街扒光了衣服,既羞耻又尴尬,心脏咚咚咚地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梁长平看着他的表情,想起逝去多年的好友,李逸初和他的父亲十分相像,俊雅白净,最招女孩喜欢。孩子还小的时候梁长平就和李父开过玩笑,说将来李逸初长到十七八岁肯定是个祸害。那时候李父颇骄傲:招女孩喜欢好啊,将来找个身体好性格好的媳妇,多生几个胖孙子,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逸初他妈身体不好,只生了这么一个孩子。

    李父去世后托人带回来的信,梁长平看过很多遍,几乎倒背如流。李父在信里将李逸初托付给梁家,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求他一生平安,妻儿和美。所以这些年梁长平对李逸初的学业要求并不严苛,只要他尽力就行。梁长平和李父多年相交,怎么会违背他的遗愿,让他的儿子成为难以在社会中立足的异类呢?九泉之下,他有什么面目去见曾经的兄弟?

    梁长平继续道:“你答应我立刻和梁煊断干净,去别的地方上大学,以后,能不见,就不要见了。”

    李逸初捂住眼睛:“梁叔……”

    梁长平不忍地偏转视线,声音苍老疲惫:“别怪我狠心,我……我也不想这样逼你。但是我只能从你下手了,梁煊他是个拧脾气,也是个执着的人,除非你主动离开他,否则他绝不会罢休。如果我去找他谈,势必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逸初,你就当帮帮我行吗?别让你刘姨临到老了,老伴没了,儿子也没了。”

    李逸初用手抹了一把脸,眼眶泛红:“梁叔,我答应过梁煊,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和他一起解决。我不能、不能对不起他。”

    梁长平失望地看着他,半晌苦笑:“所以我和你刘姨都没份量了?”

    李逸初决然道:“您的病我们一定会接着治,刘姨能瞒多久我和梁煊就瞒多久,实在瞒不住了,任打任骂都随她,但是我们绝对不会不管她。”

    梁长平闷声咳嗽了一阵,额边都是虚汗,他手上使劲推开要过来给他擦汗的李逸初,微微侧过身。

    李逸初的手悬在半空,许久都不敢动作。

    梁长平偏过头不看他,嗓子中间吭吭哧哧地咕噜着。李逸初一直在旁边站着,十几分钟后突然感觉不对,走到床的另一边看情况,梁长平嘴角的血丝已经顺着枕头流到床单上,而他左手臂上的吊针已经被拔掉了。李逸初连忙按床头按钮叫医生,然后动手把梁长平的头扶正,惶恐地大喊:“梁叔!梁叔!”

    医生进来后一看情况气愤道:“家属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照看病人?!”

    梁长平再次被推进手术室。

    李逸初跟在推车后面跑到手术室门口,在门边来回走几趟后抱着头蹲到了墙角。

    梁煊和母亲回到医院后被护士告知情况,赶到手术室,看到了角落里缩成一团的李逸初。梁煊走过去蹲下身,看到李逸初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上方,两只手抱头,手掌紧握成拳。“逸初?”梁煊叫了他一声,见他没反应,就准备用手推他。可在手碰到李逸初的那瞬间,李逸初整个人就像触电似的剧烈颤抖起来,瑟缩着往旁边挪,不愿意看梁煊,也不愿意和他说话。

    梁煊本想问他父亲怎么突然严重了,但看他现在这样受惊过度的样子,恐怕什么都问不出来。梁煊只能站在旁边等着。

    李逸初从没有离死亡这样近过,多年前父母的离世是来自别人嘴里的一句话,他没有经历过死亡的过程,只是被动地接受了那个结果,所以一直都不知道这个过程如此恐怖。更何况,梁叔的恶化完全是因为他,他从小就知道梁叔说一不二,却没想到他能狠到这个地步。几乎在梁叔被推进手术室的那瞬间,他就已经陷入混沌状态,整个人就像踩在云朵上,荒诞、不真实、摇摇欲坠。

    李逸初一直看着墙上的时钟,看它一分一秒地超过昨天的手术时间,每过去一分钟,李逸初身体就冷几分,超过半小时的时候,他已经冷的哆嗦了。

    梁煊见李逸初状态很差,想过去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可一接触到他,李逸初就猛的往后退。

    李逸初强睁着眼睛看墙上的时间,逼迫自己不眨眼,生怕看错了。

    时间过去了四十分钟,手术室的门依旧紧闭。

    李逸初闭上了眼睛,头埋入膝盖,脑海里无声地念出了生平最虔诚的祈求——只要你活着,我答应你。

    第27章

    梁长平这次的昏迷时间更久,从手术室出来了一天一夜仍然在昏睡。刘凡趴在病床边睡着了,被梁煊抱到了旁边的床上。李逸初一直在病房外面蹲着,从梁长平被推回来,他就保持那个姿势蹲在门口,像是病房里有让他不敢直视的洪水猛兽。

    梁煊几次试着把他拉起来,都被李逸初躲开了。安顿好母亲后,梁煊再次走到李逸初面前,他嘴角紧抿,弯下腰不顾李逸初的抵抗直接把他抱起来放到旁边的长椅上,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喝道:“别动!”

    梁煊坐在长椅尽头,将李逸初的脑袋抱在怀里,等他不再反抗后柔声道:“睡一会儿。”

    李逸初枕着梁煊的大腿,转过身单手抱住他的腰,脸埋进他的腰间,泪水晕湿了梁煊的衣服:“对不起……”

    梁煊轻柔地抚摸他后脑:“不怪你,别自责,嗯?”

    李逸初咬着下唇,说出来的话让人听不清楚:“我不是说这个。”

    梁煊只认为他是钻进牛角尖了,昨天下午只有李逸初在照顾父亲,所以他把父亲出事揽到自己身上了。梁煊揉揉李逸初的太阳穴:“你很久没睡,好好休息一会儿,等你醒了,爸肯定也醒了。”

    李逸初知道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和梁煊这样亲近地待在一起,在病房外蹲着的一天一夜,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后路,甚至遥远的未来他也构想过,关于生存,关于学业,未来很多未知的可能,以他有限的阅历,很多事情甚至难以想象出来,可是有一件事情他无比清醒——那些构想里,没有梁煊。

    这种清醒让他此刻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极度眷念温暖的可怜人,他知道很快这份温暖就没了。人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最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有神灵,所以他在祈祷老天让梁叔活着,只要梁叔能长命百岁,哪怕从此以后他自己一直活在严寒里,那也是他心甘情愿去和上天进行的交换。

    只是梁煊……梁煊他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对不起他。

    后半夜的时候走廊里温度有些低,梁煊轻手轻脚地将李逸初平放在长椅上,进病房拿了毛巾出来给他当枕头,顺便将自己的一件薄外套搭在他的肚子上,然后进病房看父亲的情况。梁长平已经醒过来了,只是一直没有出声,见到儿子走到他面前,眨眨眼睛表示自己感觉还好。

    梁煊小声道:“妈和逸初都睡着了,我去叫医生来看看。”

    梁长平抬手抓住他,在梁煊看向自己的时候,轻微地摇摇头,用手指指指自己,然后比了个ok的手势,意思是不需要叫医生。

    梁煊把他的手放回去,凑到枕头边:“您放心,不会吵醒他们的。”说完就出去叫医生了。

    李逸初在医生走到病房外面时也醒了,跟在后面进去看梁长平。

    天色将亮,李逸初让梁煊趴着休息会儿,自己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下楼去买早餐。医院外面有不少小摊贩,大多卖的是包子茶叶蛋之类的早餐,李逸初知道梁煊不喜欢吃茶叶蛋,而摆在医院门口的肉包子,他又觉得不够卫生,于是他沿着路边跑,找到一家还算干净的早餐店,进去买了豆浆油条和小米粥,往回跑的时候拎着的塑料袋特别晃,他为了防止豆浆洒出来,就手握着纸杯放缓速度走路。刚刚装好的豆浆,握在掌心很是烫手。

    梁长平这次醒后比上次状态好很多,吃过早饭都能和刘凡断断续续地计算家里的存款了。

    半上午的时候,李逸初趁着刘凡和梁煊都去卫生间,走到床边道:“梁叔,我们谈谈好吗?”

    梁长平看着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李逸初是打算谈什么,如果还是前天的内容,他一个字都不想听。

    李逸初:“待会您把刘姨和梁煊都支开,我们再细说。”

    听到他要支开梁煊,梁长平就猜到他的想法肯定变了,于是再次找个借口把老婆和儿子撵走了。

    李逸初勾着腰坐在床边,脑子里语言组织好几遍,才开口道:“我答应你的要求。”

    梁长平听到这句话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听见李逸初说出这几个字时的颤音,以及瞬间耷拉下去的肩膀,像是被人抽出了脊梁骨,一身皮囊刹那间泄气。他教书的时候遇到不懂事的学生,家长下不了狠心管教,他就会跟家长说如果自己的孩子吸毒了,那你是要看着他一直吸呢?还是宁愿孩子恨你也要把他捆起来戒毒?

    如今真轮到他自己,他才意识到,真要为孩子戒毒,家长首先就得脱层皮。

    李逸初:“梁叔,我这次考的不好,上不了大学。我会去别的地方复读然后考一所好点的大学。以后不会再回来。”

    梁长平本意是让李逸初与梁煊保持距离,没想到他这么决绝,这是要彻底断绝关系?

    梁长平:“你不必做到这一步……”

    李逸初苦笑了一声:“既然您都知道了,我也跟您说句实话,只要我和梁煊还能见面,我们就做不了兄弟。不管是彻底离开还是暂时保持距离,我都得想个理由骗他。可是我的谎言坚持不了多久,只要梁煊多问我几次,我很快就会举手投降。您教过无数学生,有一双火眼金睛,我们根本不可能瞒着你藕断丝连。所以除了就此消失,这辈子各过各的,我没有办法履行你的要求。那到时候,您如果再拿命威胁我,我又能怎么办?”

    李逸初已经想的很透彻,梁长平的身体必须尽快稳定下来才能进入化疗阶段,而之后的化疗更是要保持心情愉悦。李逸初如果想让他继续活着,最好是马上给他一个结果,让他彻底放心。

    梁长平尴尬地咳嗽几声。他知道李逸初有怨气,这件事明明是梁煊和李逸初两个人的事情,而他却把所有压力给了李逸初,让自己的儿子做一个幸福的无知者,他嘴上以梁煊个性当借口,心底深处却知道,终究是自己的亲儿子占了上风。

    李逸初倒不知道梁长平心里的想法,他对父母本能的保护亲生孩子这一做法已经习惯,并且保护梁煊也是他的愿望,只不过马上就该走了,说话也不必顾忌那么多了。

    李逸初:“您和我演场戏吧,除了我们两个,谁也别告诉,包括刘姨。演完了,我就走人。”

    第28章

    梁长平住院的第四天,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看望他。梁煊和刘凡都诧异的看着这个陌生男人,梁煊以为是父亲的朋友,可当这个男人走到病床前,梁长平就冷哼一声转过脸去。

    梁煊走上前:“这位先生是?”

    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水果和花,热情地冲梁煊伸出手:“bonjour!”

    梁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李逸初走向中年男人,目光躲闪地给他们做介绍:“这是我舅舅邓庆,一直在法国,前几天才回来。”

    刘凡和梁煊都知道李逸初的亲舅舅在法国,但是刘凡记得以前梁长平说过,这个舅舅跟李家早就不联系了,怎么突然间回国了?

    邓庆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普通话:“我今天才知道梁先生住院了,不好意思,本该早点来看望的。”

    刘凡意识到这是客人,便将他往凳子上请:“让你破费了,快坐。”

    邓庆做了一个外国人招牌的摊手动作:“我没有时间。我是来告诉逸初让他准备一下,我们后天的飞机飞法国,我得去逸初的学校给他调档案,马上就要走了。”

    梁煊愣道:“飞法国?”

    邓庆无辜地看了一眼李逸初:“宝贝,你和梁先生没有跟他们说吗?”

    梁煊扭头看李逸初。李逸初伸舌头舔了一下下唇:“……还没有。”

    梁长平又在床上气愤地哼了一声:“要走就快走!”

    李逸初走到床边,低着头跪在地面:“梁叔,谢谢您和刘姨这么多年收养我,照顾我。以后……你们要保重身体。”

    梁长平将桌面上的水果抚到地面,吼道:“忘恩负义的东西!滚!”这么一吼立刻引起身体的疼痛,抓着床边咳嗽不止。刘凡和梁煊连忙跑到床边,梁煊还没看懂眼前是怎么回事,他看着李逸初长大,这些年他们之间没有秘密,这是第一次他和李逸初不在同一个阵营。

    李逸初站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刘凡,对方一脸怒意地瞪着他,李逸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回家整理东西,夜晚再过来。”

    李逸初不敢去看梁煊,扭头就走了。邓庆也跟在后面走了。

    梁煊问病床上的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高考前他找回来的,说是儿子死了,要回来找个继承人。”梁长平余怒未消,冷哼一声:“我刚告诉逸初的时候他还说不会离开我们,可惜到底抵不住这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一听舅舅手里有几千万,他脑子都混了!哼……更别说现在我又成了你们的累赘。”

    梁煊像是听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笑话,但是从小到大父亲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谎话,他想起考试那天下午从噩梦中惊醒的李逸初,梁煊从没有在他眼睛里看到那样悲凉疏远的神色,这几天过去,他依旧忘不了那个眼神。难道……那时李逸初就做了决定?

    梁煊怎么也无法相信,她站起身往外走。刘凡叫住他:“你干吗去?”

    梁长平拉住刘凡:“让他去吧。兄弟俩感情深,他一时接受不了。”

    刘凡呸了一声:“小煊拿他当亲弟弟,他可没把我们当亲人。”

    梁煊一路狂奔回家,一进门就直奔李逸初的卧室,见到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的人,一把将他拉起来:“你真的要去法国?”

    李逸初:“是。”

    梁煊逼视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逸初看着他:“对不起。”

    梁煊难以置信:“……不回来了?”

    李逸初点点头。

    梁煊松开手,艰涩地开口:“你开什么玩笑?”

    李逸初放下手中叠了一半的衣服,平静地看着梁煊:“我说真的。我舅舅现在孑然一身,他的遗产只有我和他的侄子有资格继承,如果我不去法国,那他就不会选我。”

    梁煊不相信这个事实,他觉得李逸初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一贯能看懂李逸初的表情,此刻李逸初的表情就是在告诉他,李逸初非常难过,根本不是要去接受巨额财富该有的狂喜。

    梁煊上前抬起他的脸,近距离看着他:“逸初,你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你告诉我,我帮你啊,我一定会帮你的——”

    “没有。”李逸初坚决地打断他:“我只是、只是心里惭愧。你们养了我十几年,我却说走就走。”

    梁煊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我、不、相、信。”

    李逸初从他手掌里挣脱出来,往后退几步靠着书桌,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笑道:“你要听实话吗?”

    梁煊:“当然。”

    “实话就是我在这个家里生活的十一年,一点儿都不快乐。你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吗?你知道一直背负着恩情债的滋味吗?我感激你的父母,但是更害怕他们。其实我本性不是个听话的人,七岁以前我什么祸都敢闯,天不怕地不怕,可自从来到你家,我谁都怕。”李逸初眼见梁煊的表情随着自己的话变来变去,愤怒心疼震惊等各种情绪在那个一向不外露的脸上交错出现,他单手撑在身后,抠紧了桌沿继续道:“我每天都在数还有多少天能高考,能离开这里赚钱养活我自己,不用再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我做梦都想如果能中个彩票该多好,我就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所以我舅舅从天而降,你说我有什么理由不抓紧他?即便他从来没照顾过我,但他现在还是得靠我继承他的钱,给他养老送终,这就是血缘,是你们家永远都给不了我的安全感!”

    李逸初说完一大段话喘了一会儿,梁煊等他呼吸平稳了才苦笑问道:“……那我呢?我在你眼里,是跟我爸妈一样的地位?”

    李逸初偏过头看着窗外:“我应该是喜欢你。可……可我不知道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被你引入歧途。”

    梁煊盛怒之下拳头往李逸初脸上挥去,最后一秒堪堪停住,他倒吸着气问:“你真的这么想?”

    李逸初放松地撇撇嘴角,似乎把心事都说开让他不必再顾忌:“其实要真的说起来,我应该是怕你。在这个家里,我最怕你。你才是梁叔和刘姨的亲儿子,即便梁叔对我爸有再深厚的兄弟情义,如果你讨厌我,非要赶我走,你觉得梁叔是会放弃我还是放弃你?不用问都知道答案,对吧?所以我要讨你的欢心,从来不敢真的得罪你,你要什么我都得给你,哪怕……哪怕你是把我当女人用呢——”

    梁煊的拳头到底没舍得落到李逸初脸上,砰一声砸在桌面。梁煊无法相信李逸初是这样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过往的情景在脑子里不断闪现,拥抱和亲吻的片段一个比一个清晰,他的记忆像是被一只手往回拉,直到回到他第一次在医院里吻李逸初的那刻。

    ——所以李逸初当时的配合,只是因为顺从,而不是同样也喜欢他吗?

    李逸初见他的表情有些松动,咬着舌尖让自己冷硬起来,字字清晰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和你们天长地久的做亲人,就像当初瞒着你们在学校卖东西赚钱,我有很多事情都瞒着你们,都是在为以后能彻底离开一点点的铺路。比如说我学习一点都不烂,甚至……比你还要好。”

    梁煊再次震惊地看着他。

    李逸初:“其实我的理想是上最好的大学,你要去的q大我裸分都能考上。但是你去了,我肯定就不会选了,我们之间那些不干不净的事,就都留在这里吧。我想有新的生活,我能靠自己过上比我父母在世还要好的生活。只是突然出了意外,我舅舅来了,他的那些钱足够我奋斗大半辈子了,那我还傻不愣登的高考干什么?所以7号那天下午去考场的路上舅舅跟我说他准备走了,我为了拦住他,放弃了下午的考试。”

    梁煊已经被一个接一个的真相完全打懵了,他脑海深处即便再不相信李逸初说的话,可事实就摆在他眼前,合情合理,毫无漏洞。唯一的例外,就是他一直都看错了李逸初。

    李逸初走到衣柜旁继续收拾,手停在柜门时平和道:“我的准考证号你都知道,如果你还不信,过几天高考成绩出来,你查查我的分数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不过……这事你最好别告诉梁叔,他现在受不了气。”

    第二天一早李逸初就去了学校,和梁长平找的同事一个部门挨着一个部门的开证明,印材料,忙了一天终于把自己的档案调出来。按照国家政策,如果省内换校复读,他只需要拿着档案去学校报名即可,不必去找人送礼托关系。所以他把目标选在了离家乡最远的本省边界处的一个小县城。

    从昨天他和梁煊说开以后,两人就再没说过话,李逸初不知道梁煊信了多少,他反正不敢再多说,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来圆,说的多就错的多。那些话他反复默念过多次,自认为在逻辑上找不出错误,更何况有梁长平配合,梁煊即便主观上不信,客观上也不得不认。梁长平在这个家里有绝对的权威,他们从小到大都没有怀疑过梁长平说的任何一句话,哪怕是偶尔的玩笑话。李逸初明白梁煊现在还是愣怔状态,等他醒悟过来,只会厌恶李逸初,甚至会恨他,总之对梁煊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父母过世那年,李逸初一直想坐在墓地里冻死了就能见到他们了,这些年过去,那种要冻死自己去陪父母的想法早就消失了。所以说这个世上没有哪种感情是淡不了的,只要时间足够长。

    离开医院之前,李逸初将刘凡叫到了花园里:“刘姨,我的存折里还有十几万块钱,我放在你的梳妆盒里了,家里的房子一时半会儿怕是卖不出去,你先用这个钱给梁叔治病。”

    刘凡这几日颇气愤他的无情无义,冷着脸道:“我们不要你的钱。”

    李逸初:“就当是我还你们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吧。梁叔的病一旦开始化疗那就是个无底洞,三十万仅仅是个开头,就算卖了房子你们还是得到处借钱。就算你不要,你想想梁煊,难道你要让他一进大学就背着一身的债吗?”

    李逸初深知梁煊是刘姨的软肋,只要是为他好,刘姨什么事都愿意做。李逸初继续道:“我知道您怕他们俩知道了会怪您。可是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梁煊甚至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多钱,您找娘家人对个口供就能把这十几万的来历在他们父子俩那里糊弄过去,从此以后只要您别说,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刘凡犹豫起来,她承认李逸初说的有道理,她自己苦点累点没什么,但是家里如果真的背上几十万的债,梁煊在大学还怎么好好读书?他只能天天去给人打工赚钱还债,刘凡只一想想,就觉得心疼。

    李逸初知道她被自己说动了,最后道:“还有高考弃考的事我编了个理由给梁煊,以后他如果问你,你只管说不知道。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您还担心什么呢?”

    李逸初临行前回家拿行李箱,他的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就足够了。他去楼顶看望小兔子,抱着它在地上坐了好长一会儿,最后摸着它的耳朵道:“我走了,以后你要陪着梁煊,知道吗?”

    李逸初和邓庆一起进入汽车站,坐在大巴上等待发车,县城交通不便,如果要坐飞机或者火车,都得先坐车去市里。李逸初靠在窗边,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都想不清楚。大巴车启动时他睁开眼,动手把车帘放下来,视线往后一转,看到车站侧门边站着一个他最熟悉的身影,于是拉窗帘的手就僵住了。

    梁煊双手插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车从他面前经过,他知道车里有他从小到大放在心尖的人,他有无数次冲动冲进车里把那个人拉回自己身边,可依旧是丝毫未动。梁煊问过医生,父亲的治疗所需要的钱是他这个年纪不能想象的一笔巨款,他可以为了父亲在大学期间拼命赚钱,再辛苦都不要紧。可他不能把李逸初也拉下水,他舍不得。李逸初要去往的是他最向往的世界,是梁煊给不了的世界,梁煊已经习惯了将最好的都给李逸初,可他现在才明白,他所谓的最好的东西,比如西瓜最中间的瓤,瓦罐汤里的排骨,下雨天护住他全身的雨衣,都是些寒酸不值钱的东西。

    第29章

    大巴到达市客运站,李逸初和邓庆道别后去买火车票。邓庆——不对,应该说吴先生,他是梁长平托朋友找来的人,吴先生长居法国,帮完他们的忙就要回去。

    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李逸初连厕所都不敢去,他带着一个行李箱和一个书包,他怕一不小心就把东西弄丢了,宁愿警惕地坐在原位。

    李逸初第一次一个人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火车到站,车上的人都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搬行李,而他却坐在那里不动,等到车上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他才跟在队伍后面下了火车。在融入出站的人流之前,李逸初回头看了一眼火车壁上的地名,这两个字,从此以后再和他没关系了。

    向阳县地处边界,再往南就是山脉。李逸初从车站出来就向周围人打听第一高中怎么走,人家给他指了方向,他心想一个县城不会太大,步行过去就可以。

    眼下刚过完高考,学校内没什么学生,门口摆了一个大展板,贴的都是公告。李逸初一个个看,找到复习生报名公告后仔细看了一遍。公告上写高三复读生在8月10号当天携准考证报名,报名费一千五,过一本线的复读生报名费三百。李逸初英语0分,无论如何也过不了一本线,他出来只带了两千块,原本以为能撑很久时间,现在看来得尽快找工作了。

    县城里没有什么正规的企业会招收他这种未成年的学生,沿着街道两边走,看到门口贴着招人的要么是餐馆要么是网吧。李逸初来回看,走到一个写有包吃住的餐馆门口,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少年人的自尊让他几次鼓起勇气又退了回去。店里的老板娘见到门口站着人,还以为是来吃饭的顾客,走出来一看是个拎着行李箱的年轻人,问道:“小同学有事吗?”

    李逸初涨红了脸:“老、老板,您这里要招人吗?”

    老板娘上下打量他一番,瘦高白皙,看起来像是没干过活的,不过模样精致,当个跑堂的比较讨客人喜欢,便爽快地列出了自己条件:“我们这现在正缺人,不过呢,有两个条件得看你满不满足。第一,我们不要来历不清楚的人,你有身份证吧?第二,我们这地段好,生意忙,店里的服务员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你能受得了吗?如果没干到两个星期就要走人,那可是不给工资的。”

    李逸初连忙保证:“我能坚持,而且我有身份证,我、我不是坏人。”

    老板娘噗嗤笑道:“我没说你是坏人,你看着像个学生,我怕你是跟家里闹脾气跑出来,干不了两天就撂挑子,那我不是白费力气。”

    李逸初就差举手发誓了:“我家里出了变故,我……我没有亲人了,所以才出来打工的。”

    老板娘点点头:“那行,等会你跟我去登记,我给你安排宿舍。我这里包一日三餐和住宿,每个月一千。饭店生意忙,所以我工资开的比别处高,你看怎么样?”

    李逸初知道这个工资对县城里的服务行业来说算高的了,特别是吃住这一块能省去一大笔开支。他高兴道:“行。”

    这家饭馆开在靠近商场的三岔路口,人来人往客流量非常大,老板包下了两层楼,一楼做生意,二楼是员工宿舍。宿舍陈设很简单,八个人一间房,上下铺,靠近门边有一排保险柜和衣柜,供他们放东西。

    老板娘办完登记就让一个叫马小天的男孩带李逸初去宿舍,马小天长的虎头虎脑,浑身黝黑像个非洲少年。李逸初进房间打量了一下四周,虽然一个屋子睡八个人很拥挤,但还算干净明亮。

    马小天带他走到最里面,指着上铺:“就剩这一个空床位了。你就住这儿。保险柜密码老板娘跟你说过吧?有贵重物品可以放进去。厕所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洗澡就在阳台水池子里接水,平时洗衣服也在那里。”

    李逸初看看阳台,半空中有两三根晾衣绳,挂满了各种毛巾和衣服,下面的角落有水龙头和水泥砌的方形池子,地上摞着许多塑胶脸盆和水桶。虽然他只打算干到开学就不干了,但仍然好奇道:“那冬天你们在哪洗澡?”

    马小天:“有澡堂啊,你没去过?”

    李逸初摇摇头。

    马小天见他白白净净的,笑道:“你是不是还在上学?”

    李逸初点头:“我刚考完高考。”

    马小天一听高兴道:“那你能看懂很多书咯?我有个东西一直搞不懂,你能不能教我?”

    李逸初:“什么东西?”

    马小天从自己枕头下面摸出一本书,翻开后指着一道数学题问他:“这个我看答案了,可是还是理解不了。”

    李逸初将书的封面翻过来一看,原来是成人高考的辅导书,他看着马小天:“你要参加成人高考?”

    马小天:“对,我刚过完十七岁,今年下半年就可以考试了。”

    李逸初走到桌子边,在那道题的旁边写了几条步骤,详细地给他讲解,直到马小天彻底听懂了,才把书还给他。马小天佩服地看着他:“你学习一定很好,是不是会考上很好的大学?”

    李逸初本来想说这题太简单,即便不问他,随便去高中校园里找一个学生都可以讲解清楚,但他看着马小天笑盈盈的脸,微笑道:“我发挥失常,考的很低,所以过几个月要复读了。”

    李逸初将档案和银行卡放进保险柜,换上工作服跟着马小天下楼去餐馆后面的院子。初来乍到,老板让他先在后厨打下手熟悉熟悉。李逸初蹲在院子角落择菜,再有一两个小时就到饭点,餐馆的服务员现在都聚在一块处理蔬菜。

    员工大多是年轻人,对李逸初这个新来的还算热情,见他动手慢,就教他技巧。李逸初要将一筐的小青菜掐去根和烂叶,这些青菜都很新鲜,几乎没有烂叶,水分饱满的根部掐起来也不费力,李逸初择完一整筐才坐直身体,马上发出一声痛呼。他弯着腰快一个小时,现在一坐直,腰部就像被人斩断了似的。

    厨师在里面冲他们这群洗菜工喊:“来客人了,洗好的菜快送进来。”

    李逸初来不及活动腰部,连忙扯水管往大塑胶盆里放水,将青菜放进去搓洗。在厨师催第二次的时候把一篮子洗好的青菜摆到煤气灶旁的架子里。

    饭点一到,本来聚在后面洗菜的服务员都赶去前面给客人点菜上菜。后厨洗菜的人就剩下李逸初和另一个女孩。李逸初和她分工,一个蹲在地上不断洗,另一个装篮送进后厨。

    等到菜全部送进后厨,李逸初连坐都不想坐了,腰部又酸又胀,站着反而舒服点。

    他们俩只休息了不到五分钟,就有服务员用餐车推着刚撤下来的脏兮兮的餐具送到他们面前。女孩叹口气,看着李逸初道:“洗吧。”

    于是他们又开始蹲在地上对着大塑料盆刷碗。

    正值夏季,餐馆一般要到夜晚十二点以后才会关门,李逸初在后厨洗完所有的碗已是凌晨一点。他和几个员工向老板打声招呼就上楼了。

    宿舍里有人在洗澡,有人拿着手机打电话,还有人用收音机听歌。李逸初走到衣柜边翻找自己的睡衣,准备洗完澡再上床。可惜他跟这群人都不熟,就不好意思去坐他们的床,于是靠着衣柜休息。宿舍里长的最魁梧的男人走到他面前:“怎么站在这儿?”

    这人叫杨军,说话嗓门很大,李逸初记得他是后厨的厨师,礼貌地笑笑:“站一会儿,等会儿去洗澡。”

    杨军大咧咧道:“就老六在那洗呢,地宽敞的很,你直接进去呗。”

    李逸初推辞道:“我再等会儿。”

    杨军啧道:“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跟你说,我们这儿洗澡上厕所都得一块儿,你要是想等没人了再去,非憋出病来不可。”

    李逸初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和陌生人赤身裸体的站一块洗澡,可是现在这条件,容不得他矫情,这才是可怕之处。李逸初拿着睡衣往阳台走,心理不断自我建设,可在经过自己的床铺时还是转身爬了上去,他宁愿等,等到所有人都洗完了再洗。可是洗完澡的要洗衣服,另外七个人都爬上床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李逸初身上的汗都干了,他闻闻衣服上的汗味,从床边爬了下去。

    阳台只有一个水龙头放凉水,其他人洗澡要么直接用凉水冲冲,要么兑了大半瓶热水,可他今天第一天过来,没有买热水瓶,只能用凉水往身上泼。没有香皂,李逸初用凉水把全身淋湿后就迅速地擦干跑进屋里,哆嗦着爬上床。

    他今天不是在赶路,就是在干活,按道理应该很累,可当他躺下,突然之间没有一点困意。手指尖隐隐约约的疼,他在黑暗中摸了摸疼痛的地方,估计是掐菜根掐多了,磨肿了皮。李逸初头偏向里面,手指不自觉抚向墙面,如同过去的很多个夜晚,他都会摸着墙面睡觉。

    可是现在,墙壁那边的人已经不是梁煊了。

    餐馆不做早饭生意,所以店里的员工上午都是十点多才会下楼干活。八点多的时候就有人起床,李逸初被那动静吵醒,睁开眼后准备坐起来,可在起身的瞬间就条件反射地倒了回去。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李逸初咬着牙用手臂揉捏腰部,想缓解疼痛。

    马小天在床铺边露出半个头,敲着他的床边问:“逸初哥,你醒了吗?我有几道题想问你。”

    李逸初吸着气坐起来,马小天见他痛苦的样子,跑去自己衣柜翻出一片膏药递给他:“你是不是腰疼?贴上这个会好很多。”

    李逸初下意识地要拒绝,可马小天已经顺着栏杆往上爬了,很快坐到李逸初的床尾:“你背对着我,把衣服掀开。”

    李逸初:“……”

    杨军靠着对面床杆看马小天帮李逸初贴膏药,李逸初露出来的半截腰白皙清瘦,随着他身体的转动而形成好看的曲线。杨军肆无忌惮地看着,等到李逸初转头时勾唇垂下了眼睛。

    人的身体有无尽的潜能,每天夜晚临睡前李逸初都觉得自己这一睡恐怕是醒不过来了,可第二天天一亮,他又会按时醒过来。身体的疲惫感也在一天天的减少,似乎开始习惯每天超负荷的运作。

    每天上午十点之前的时间是这帮打工仔的自由时间,大部分人都跑去临街的网吧打游戏,只有马小天和李逸初待在宿舍里。李逸初在上铺看漫画书,马小天在下铺小声地背书,遇到理解不了的知识就站起来问李逸初。两人逐渐熟悉起来,李逸初才知道马小天无父无母,十二岁就开始在餐馆打工,十三岁那年失去第一份工作,现在这个餐馆的老板娘见他可怜,才留他在店里打打杂,他干起活来麻利又积极,很讨老板夫妇喜欢,所以一干就是这么多年。可马小天不想一辈子待在餐馆里给人打工,不想当个连新闻联播都看不懂的文盲,他想考文凭,想靠着学问找一份工作。

    李逸初得知他的身世后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对着那一张简单却充满积极希望的脸,李逸初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将他的辅导书内容按照容易掌握的思路重新划出了学习脉络。

    这天李逸初照旧吃过早饭后回到宿舍看书,马小天今天很奇怪的不再看书,反倒是一个劲地劝李逸初出门逛逛。

    李逸初纳闷:“出去干什么?”

    马小天对他使眼色:“你听我的没错。快下来。”

    李逸初不懂他那眼色是什么意思,不愿意动。杨军在下面高声道:“既然他不愿意出去,小天你一个人出去得了,留他……现场学学。”

    下面站着几个准备出门的人闻言立刻爆笑,还有一个冲李逸初吹了个意味不明的口哨。

    马小天脸微红,拍拍李逸初的小腿,急道:“下来。”

    李逸初觉察出宿舍里不正常的气氛,便下了床,跟在马小天后面出门。没过一会儿,宿舍里另外几个人也都出来了。

    两人走到街上,李逸初才问他:“到底怎么了?”

    马小天咳了一声,不情不愿道:“杨军和老六要做那档子事,你留在宿舍干什么?”

    李逸初惊愕地半天没说话。他不自在地摸了一下脖子,一时不知道是该鄙视这种公共宿舍里放荡的行为,还是该震惊两个男人这么一点都不避讳的……做那档子事。

    马小天:“我提醒你哦,以后你离杨军那人远点,他这人龌龊的要死,见到个长的过得去的就想拉人上床。”

    李逸初:“……”

    马小天:“老六之前有女朋友,来这儿还不到三个月就被杨军骗出去开房,后来才跟他保持这种关系的。”

    李逸初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太大兴趣,更别说是这种听起来就让人不舒服的龌龊事。他虽然很不理解怎么一宿舍的人都要为杨军腾地方,但还是选择闭嘴。

    马小天没看他的脸色,滔滔不绝:“杨军是店里的厨师,比我们这些端盘子的有地位的多,工资也高。这个宿舍里他就是老大,他要我们腾地方,我们就都得出来。就算你闹到老板那儿,老板也是开除你留他,你说老六可不就随他去了。”

    李逸初懂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有等级就会有压迫和屈服,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餐馆。

    第30章

    高考成绩在夜晚发布,梁煊坐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里,一分分地等时间过去。十二点时间一到,他在网页上顺畅地输入几排数字,缓冲几十秒后,出现了一张成绩单。

    如果说之前几天还处在麻痹与迟钝之中,在看到那几个数字之后,他彻底清醒了。

    语文135,数学147,理综282,英语0。

    前面三科的分数,即便是梁煊,也从来没有在一场考试中每科都能发挥的这么好。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学校里独孤求败,却从不知道那个在他的督促下仍然说不爱学习的人,有着比他还强的实力。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李逸初每次无所谓地对他说自己学习不好的时候,是不是心里都在嘲笑呢?

    梁煊关闭网页,重新输入所有数字,出现的是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成绩单。梁煊手掌使劲握住鼠标,死命盯着电脑,咬着后槽牙不让自己发作。

    原来都是真的。

    李逸初说的都是真的,他十几年来都在骗他们,他一直想离开,所以他努力学习,但他又可以为了遗产放弃奋斗多年的高考。病重的梁长平还有梁煊,在他眼里肯定不如高考重要,那又有什么资格和钱相提并论?

    ——我不知道是真的喜欢你,还是被你带入歧途。

    ——我怕得罪你啊,哪怕你把我当女人用呢。

    原来……这也是真的。

    梁煊松开鼠标,整个人往后倒向椅背,脊背靠住椅背的那瞬间,用手捂住了流出眼泪的眼睛。

    李逸初在餐馆干了一个多月,从前台的点菜员到后厨的洗碗工,他每天要将这些角色一一经历。毫无间隙的忙碌带给他的最大好处就是没时间东想西想,每天结束夜晚的工作,回去躺床上睡半个钟头,等到大家都爬上床,他再去冲一冲。

    马小天在他的帮助下突飞猛进,辅导书里的知识全部吃透了。对于杨军时不时暧昧的话语,李逸初都当没听见,偶尔杨军离他近,李逸初立刻走远。杨军现在有老六在手里,加上看出来李逸初不是个容易骗的人,所以也就偶尔口头上占点便宜,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举动。李逸初尽力不去和杨军正面交锋,能躲就躲,只要撑到八月十号,他就会向老板辞职,然后去报名上学。

    尽管李逸初高考的英语成绩为零,但是总分上个普通的二本足够了,不过二本从来不是他的目标。他有实力,也够努力,那就一定要去最好的大学。他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从小到大坚持的梦想。

    一早起床,杨军躺在床上咳嗽几声,李逸初便识相的和其他同事一起离开宿舍。李逸初已经由最初的恶心变成现在的麻木。他曾看到老六和杨军有说有笑,既然是人家自己的选择,外人又何必予以置喙。还好杨军并不频繁,往往是隔三四天会像这样一大早躺在床上咳嗽让大家出去。

    竟然会因为频率少而庆幸,李逸初自嘲地想。

    老板见他们下楼,叫住走在前面的李逸初:“李逸初,等会你和王厨一起去菜场买菜吧?今天这边有个集会,客人肯定多,你再骑个三轮多运一车菜回来。”

    李逸初左右无事,便跟着王厨去菜市场了。

    王厨采购有十几年的经验,海鲜、肉类、蔬菜,他看一眼就知道是否新鲜,称好后就递给李逸初。两人在菜市场耗费了两个多小时,最后装满两三轮的食材往回骑。

    骑出菜市场的那条街后,路上的交通突然堵了,前面的私家车把道路堵的水泄不通。李逸初把三轮停在路边跑到前面看情况,远处有黑烟往半空中飘散,还有救护车的声音。李逸初看着那个黑烟升起的方向,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他站上旁边的绿化带台阶,看清那个黑烟的位置,连忙使劲推开人群往前面挤,好不容易挤到他打工的餐馆门口,一辆消防车停在外面,老板和员工都围在防护线外面等着。

    火已经被灭了,眼前的楼只有第二层的一间屋子从窗户到阳台全部烧的漆黑,其他地方都没有波及到。李逸初看清那个房间的位置,从防护绳下面钻了过去往楼上跑,旁边的消防员连忙拉住他:“现场还在检查,不能上去。”

    李逸初甩开他的手,不要命似的往楼上跑。他住了快两个月的宿舍此时已经面目全非,桌椅衣柜全烧成黑灰,八个床铺只剩下被烧的变形倒塌的铁架。而靠近门的保险柜变成了一排漆黑的四方盒子。李逸初四下看看找到一个锤子,然后拼命砸保险箱的锁。保险箱被烧透了,外壳不像之前那么坚硬,李逸初几锤头下去就被砸了个窟窿。李逸初用手扒着那个窟窿往里看。

    ——他放在里面的档案和准考证已经被烧成了灰。

    李逸初从那个窟窿把手伸进去,手背立刻被锋利的边缘划出一道很长的伤口。他从里面把保险柜打开,整份文件就显露在他面前,他的手刚碰上去,本来还连在一起的纸灰立刻变成了碎沫。

    李逸初跪在地上久久未动,他大脑一片空白,而灵魂仿佛也跟着那份档案一起,被火烧的灰飞烟灭。

    马小天赶到宿舍,看见李逸初跪在地上发呆,把他往起拉:“怎么了?”

    李逸初回过神,放开马小天的手往外跑。一路狂奔到一高的招生办,他气喘吁吁地问办公室里的老师:“复读生报名是不是一定要查档案?”

    老师:“当然,特别是外地学生报名,当场就得带着档案和准考证。本校学生会在开学后统一去校办查。”

    李逸初:“所有的学校都是这样吗?”

    老师:“对啊,这是招生的规定,哪里都一样。”

    李逸初咽口水:“那如果档案丢了呢?”

    老师诧异道:“这不可能。高中生的档案毕业前都是学校保管,即便是外校复读生,档案在报名当天就收进校办,不会丢的。”

    李逸初仍不肯放弃希望:“如果真的丢了,能补办吗?”

    老师:“理论上可以,不过一般发达地区补办起来容易一点,我们这种小县城,补办太难了。你想啊,你从小到大所有的证明、材料、组织关系等等都在档案里,不说其他的,单一样组织关系就得从你的家庭到你上过的学校一点点补,即便真能办下来,最低也得半年的时间。”

    李逸初:“我的家庭?”

    老师:“对呀,你的直系亲属,你以前的老师班主任,这些人你都得一个个去找去签字的。”

    李逸初整个人脱力似的靠在桌角。他麻木地开口:“没有档案,也就报不了名了?哪里都不行?”

    老师遗憾的摇头:“没有档案哪个学校都不会收的。”

    李逸初拖着身体走出办公室,漫无目的地沿着路边走。走着走着他突然很想笑,他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上天要一次次把他逼到这种绝境?

    如果他要继续上学,就得重办档案,而重办档案,就必须回去。那他之前所有的谎言都会被推翻,而他答应梁长平的事也都将食言,那到时候梁长平是不是又会病重进手术室,甚至没了性命?

    他曾以为这个世上能阻止他考上名校的唯一理由就是他自己实力不够,所以他夙兴夜寐,没有一天放松过。可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阻止他的理由有千万种,每一种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所谓的实力,在这些事情面前屁都不算。

    不知不觉间,李逸初又走回打工的餐馆,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餐馆的员工上上下下的打扫,今天铁定是无法营业了。

    老板见到李逸初回来,招呼他道:“李逸初,你们宿舍烧的最厉害,我和大家伙商量了,你们宿舍每人补偿一千块钱。”

    李逸初沉默地往宿舍走,几个舍友正在撒水拖地。马小天见他回来,拉着他走到阳台:“你有什么贵重物品被烧的吗?老板人很好的,你只要拿出证据,他会多赔偿的。”

    马小天看看另外几个人,压低了声音在李逸初耳边道:“你知道吗?这火是老六放的,杨军这回不死也得瘫了。不过老六自己恐怕也得坐牢了。”

    李逸初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是刚才那副心如死灰的样子。

    马小天这才发现他不太正常,关心道:“逸初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李逸初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只感觉听不进去周围的声音,似乎也看不见人,身体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整个人只想就此闭上眼,毫无知觉地睡到天荒地老。

    可惜连闭眼也做不到。

    李逸初就这么站着发呆,直到有舍友拿着一个被烧黑的钥匙问屋里的人:“这是你们谁的?”

    大家都摇头,那人就拿着钥匙走到李逸初面前:“这是你的吗?”

    李逸初当然认识这个钥匙,这是他和梁煊为兔子做房子时安装的小锁的钥匙,他一直装在书包里,走的时候竟然忘了留下。

    李逸初缓慢地接过那把钥匙,身体开始颤抖,他蹲到地面,肩膀抖动中大颗的泪水从眼睛里掉出来,钥匙紧紧攥在手心,李逸初痛苦地发出哀嚎声:“梁煊……我该怎么办啊……”

    他还不满十八岁,可短暂的人生里,似乎每走一步都需要他做出选择,而每一步选择都至关重要地影响着以后的路,他没有这个魄力和经验,为什么总是逼他?

    他在离开和县的时候以为只是失去了一笔钱,失去了亲人,可原来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失去的是他以后的整个人生。

    马小天看着一贯平静寡言的李逸初突然之间痛哭流涕,只看一眼蹲在地面的背影,就能感觉到他有多悲伤。马小天一直很崇拜他,觉得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又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就像里身怀绝顶武功的隐士高人,马小天一度忘了他才只比自己大几个月。可是现在,李逸初和几年前被人赶出来的自己多像啊,马小天难过地想。

    马小天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他觉得李逸初比他懂的多,他说什么都没用。所以也蹲下身坐在李逸初的斜后方,看着前面瘦削的肩胛骨,他想如果李逸初需要纸擦鼻涕,他可以立刻递过去。

    天亮以后,李逸初从阳台站起来,他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场大火中燃烧殆尽,只剩下钱包里的一点零钱和身份证,以及手心里一把钥匙。他看到后面靠着墙壁打盹的马小天,弯腰将他掀起的衣服下摆抚顺,轻声道:“祝你愿望成真,再见。”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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