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作者:毛厚

    第5节

    陆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上拿着一杯水,旁边放着一个垃圾桶,他脸色不太好,明显也是刚醒。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看着黎邃。

    黎邃这才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喘了两口气,抹干净脸上的泪痕,摇摇头,“没事。”

    陆商没再说什么,低头盯着手上的水出神。黎邃不敢去看他,梦境实在太过清晰,清晰得简直就像某种诡秘的预示,他害怕得心都揪了起来,那种失去的痛感太真实了,黎邃发誓他这辈子都不想再体验一次。

    他拖着长长的睡衣走过去,抱住了陆商的肩膀,他知道陆商不会拒绝。

    “做噩梦了?”陆商轻拍了拍他的手。

    “梦见……梦见你不在了。”黎邃哽咽,他希望陆商能安慰安慰他,告诉他,没关系,梦都是反的,他记得他以前梦见李岩打他,陆商就是这么安慰他的,然而,今天的陆商并没有说这句话。

    黎邃从他肩膀里抬起头来,强迫自己从噩梦带来的负面情绪中抽离,看见陆商手上拿着几颗药,抬头问:“是水凉了吗,我给你换热水?”

    陆商摇摇头,语气颇有些无奈,“太苦了。”

    黎邃一下子觉得有点想笑,无所不能的陆商居然还怕苦?但他没笑出来,他看见了垃圾桶里的呕吐物,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很难受吗?要不要我去叫护理,给你换个别的药?”

    陆商拒绝了,“只有这个最快。”

    必然是陆商自己要求的,黎邃很快明白,陆商说的苦,并不单单指指药的味道苦,而是指服药的过程不会那么愉快。看垃圾桶里的秽物就知道,他多半是自己尝试过几次但失败了。毕竟才做完手术没多久,食物都还不太能接受,何况是这么苦的药。

    黎邃发愣的间隙,陆商又试了一次,他放了颗药在嘴里,以最快的速度含了口水吞下去。然而不等水到达食管,消化道好像受了刺激,条件反射地就吐了出来,咳了一地毯的水。

    黎邃连忙把毛巾拿来给他擦干净嘴,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还好吗?”

    陆商接过毛巾把脸埋进去,指了指卧室的抽屉,哑声道:“再帮我拿一颗过来。”

    黎邃有点不忍心,“吃药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吃呢?”

    陆商擦干净脸,无奈地笑了一下:“疼可以忍,但药不吃会活不下去啊。”

    见黎邃露出犹豫的神色,又推了推他的手,无声地催促了一下。黎邃乖乖给他拿了药过来,揪着一颗心看陆商吃了吐,吐了又吃,反复试了三次之后终于把药给成功吞了下去。收拾地毯的时候,黎邃都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以陆商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办法去工地实地考察,袁叔一早就想到了这点,远程安排负责人做了沙盘,配合影像资料,陆商在房间里看过一遍,心里有了个大致决断。

    这片地按照原先的规划是打算做楼盘的,取名叫金沙海岸,后来方案废弃,名字倒是保留了下来。金沙海岸的负责人叫刘星铭,个子不高,皮肤黝黑,宽鼻头黑眼珠,看着像泰国人,他干活不赖,做事非常细心,陆商桌上的沙盘就是他手下的团队做的,细节处理得十分到位,看着赏心悦目。

    晚上陆商请他在酒店包厢里吃了顿饭,大致商谈了一下各自的想法,陆商对这个中年人很是赏识,他年少时期跟随父亲来这里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职员,十几年时间里凭实力一步步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每一步都是稳扎稳打下来的,比那些整天坐在办公室偷懒的富二代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也幸亏金沙海岸留在他手里,这几年有关部门持续干扰他们试图收回土地,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挡回去了,当然,趁陆商股权转让之际提出二次投资的也是他。

    “我不赞成建楼,这几年的楼不太景气,再说海边的楼也建不了多高,我查看过这几年海南的游客量和旅游点,建水上乐园更好。”刘星铭道。

    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陆商抱拳靠在椅子上,做思虑状,“就是设计周期有点长了,市场部的调研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我晚上让人拿过来。”

    “不急,明天中午之前给我就行。”陆商既然露了脸,也就不担心了,消息很快会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他现在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两个人都是工作狂,一商量起正事就忘了吃饭,一桌子菜全被黎邃卷了个干净,他没吃过海南菜,光文昌鸡就一人吃了大半只。陆商是没胃口也不能吃,刘星铭则是兴奋的,眼里全是干劲。

    散了场,黎邃还一副没吃饱的样子,陆商看着直发笑,让司机开车带他出去看看海景,顺便逛逛夜市,买碗清补凉。

    “你不去吗?”黎邃心中猜测陆商可能是累了,他现在病还没好,一顿饭大半也是强撑下来的,但心中不知为何总是存了那么一丝期待。

    陆商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摇摇头直接上楼去了,黎邃失望的表情还没露出来,又转过头,交待说:“有想要的就买回来,不用心疼钱。”

    我想要你,黎邃话赶话地在心底里说了句,又默默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想什么呢。

    海南的夜生活相当丰富,街上人来人往,打牌的卖绿豆汤的排成一条街,半夜十点钟恨不得比白天还热闹。陆商不在,黎邃有些索然无味,在车上趴着窗户看了看夜景,不过既然是陆商让他来逛逛,他自然会把这当成任务一样完成。

    小赵开车,黎邃在后视镜里瞥见几年熟悉的车型,不由生疑,“怎么好像有人跟着我?”

    小赵瞥了一眼,不以为然,“他们从出发就跟着了,是陆老板安排的人。”

    黎邃回头,“干什么的?”

    “保护你安全的吧,你在陆家的时候没有发现吗,你每次出去都有人跟着的。”小赵笑笑。

    黎邃之前没注意过这个,他虽然敏感,但只对人,并不包括车辆,此时终于留意起来,才恍惚想起的确是在不少地方见过这些车。

    “你对逛街不感兴趣吗?”小赵打断他的思路。

    黎邃想了想,这问题有点为难,因为他根本没逛过街。

    “人多的地方,都不太喜欢。”黎邃道。在这一点上他和陆商是一致的,只不过他是面对庞大人群时有一种难以克服的社交恐惧心理,而陆商纯粹是喜好清净。

    “太浪费啦,走的时候陆老板给了一张无限制的卡呢。”小赵回头对他挥挥手,“这边有很多高档店子,里面好东西可多了。”

    黎邃并没有表现出兴趣,侧眼瞟见远处一座灯塔,眼里冒光:“这附近有海吗?”

    “有的,前面左拐再开二十分钟就是海。”

    “我想去海边。”

    “成。”

    天黑了,海边几乎已经没了人,只有一个老太太背着蛇皮袋在沙滩上捡塑料瓶子。黎邃第一次见到大海,一贯老成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点孩子气,脱了鞋子在沙滩上踩来踩去。

    夜里的风也是热热的,吹在脸上像有人在轻轻挠痒痒。黎邃在海水里泡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陆商发短信。

    支走黎邃后,陆商站在窗前给梁子瑞回了个电话。

    “什么事?”中午就收到短信,说有事要讲,还让他避开黎邃。

    “你手术的事情我有新进展了,”梁子瑞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那个特别牛逼的导师?”

    “leon?”

    “对,前天我一个学弟告诉我他在南非见到了他,我打算去看看。”

    说到这个人,陆商印象颇深,确实是个非常厉害的医生。

    “陆商,我小叔又给你做手术了对吗,黎邃的事情,我觉得你可以先放一放,心脏移植并不是唯一的治疗手段,如果找到leon博士,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陆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需要多久?”

    “两年,你给我两年。”

    陆商垂下眼,脑中闪过黎邃那双沉炽的眼睛,嗓音低沉:“好。”

    “你可要想清楚,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这两年肯定不会好过。”

    “我知道。”

    挂了电话,外面天黑沉沉的,看起来像要下雨了,陆商坐在床边发愣,手机响了一声,是黎邃发来的短信。

    “大海好大啊。”

    脑子里浮现出黎邃说这句话的语气,不知为何他突然笑了一声,回道:“要下雨了,快回来吧。”

    黎邃抬头看了眼天空,漆黑的夜空里乌云搅动,四周风也明显大了起来,他低头回了句,“马上。”

    小赵早在车上等着他了,再不走,他也要去叫他,海边下暴雨可不是好玩的,一个浪卷过来人影都找不到。

    车子发动,直到安全驶出沙滩小赵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黎邃脚上还有沙子,他浑不在意,手上宝贝似的捧着一只海螺,左摸摸右抠抠,这是他刚刚在沙子里挖出来的。

    “送给陆老板的?”小赵笑他。

    黎邃“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第十五章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到酒店时雨已经停得差不多了,空气里一股泥土的腥气。黎邃打开房门,发现陆商睡着了,手背上还插着针头。

    他没敢直接过去,也没开灯,踮着脚摸进浴室,把身上的沙子和雨水全部冲干净,他尽量放轻了动作,无奈陆商眠浅,还是被吵醒了。

    “买什么了?”陆商对他招手,黎邃带着一身水汽爬上床,在他身边躺下,掏出一个海螺给他。

    陆商摸到形状,轻轻笑了笑,鼻子里呼出热气,“捡的?”

    “嗯。”黎邃放到他手心里,“送给你。”

    陆商应该是洗过澡,身上的药味不见了,只剩下他独有的那股清冷香气,黎邃把头靠近他颈间,贪婪地吸了两口。

    “睡吧。”陆商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邃立刻不动了,一双眼睛伏在黑暗中熠熠发亮。

    他对钱没有概念,对权力也不在意,要说有什么爱好,那大概就是看陆商睡觉。尤其是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思之后,这几乎成了他每晚必须进行的活动,陆商对他没有戒心,休息的时候是全放松状态,头微微侧着,露出细长白皙的脖子,仿佛一张嘴就能咬上去。

    他没有咬上去,却把薄被拢了拢,轻轻把脖子盖住了。会着凉。

    与预料的一样,金沙海岸的项目进展并不顺利,几个部门负责人迟迟无法达成一致,一开会就吵个不停,陆商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甚至有几次开会根本没来。刘星铭吵架吵得脑仁都疼了,几个经理都是上面老总派下来的,他又不好直接得罪,眼看一个星期都过去了还毫无进展,急得团团转。

    陆商低头玩手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劝道:“不急,让他们吵。”

    “话是这么说,可不急不行啊,马上就进入雨季了,银行那边已经催了好几遍,批文也要花时间,再不赶紧把方案确定下来,这可就要拖到明年了,听说最近上头的领导班子大换血,到时候要出什么新政策还没个准儿,夜长梦多,夜长梦多啊。”

    陆商扫了眼空荡荡的会议室,轻叹一声:“说得也是,刘总,你今晚把时间空出来,和我去见个人。”

    “好好……”

    黎邃端着几样吃食进屋,陆商正站在镜子前换衣服,在床上躺了这些天,他背上的骨头又明显了几分,黎邃一边心疼一边又忍不住偷瞄了几眼,被陆商抓了个正着。

    “看什么?”

    黎邃赶紧撇过头,含糊道:“我给你拿了些吃的,你要出门吗?”

    “去游轮上见几个人。”陆商拉开抽屉,挑了个领带在胸前比了比,正要戴,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对着黎邃勾了勾手。

    黎邃会意,放下餐盘过去帮他系领带。

    “不带我去吗?”黎邃手脚麻利地把衬衣的领子立起来,领带套好,打上结。领带的系法,当初还是陆商亲手教他的,如今都已经这么熟练了。

    “你去不合适。”

    “为什么?”

    这套衣服不同于以往的黑白,衬衫是酒红色的,为主人白皙的皮肤平添了几分生气,少了些严肃,衬得人更加年轻,倒像是参加晚宴穿的。

    陆商听见这话,不知为何露出了戏谑的神情,抬手按住他肩膀,眼里有探究的意味:“你……和人上过床吗?”

    “什么?”黎邃瞪大了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商见他这模样,不由轻轻笑了,松开了他,“没事,逗你的。”

    黎邃满脸通红,看陆商又低头去挑鞋子,不知怎么就明白了陆商要去干嘛,行动先于意识,脱口而出:“我成年了,你带我去吧。”

    陆商闻言回头,见他脸红成这样,笑着摇了摇头,“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在家待着吧。”

    黎邃急了,陆商以为他脸红是害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脸红并不是因为陆商的逗弄,而是那句上床让他脑中闪过一些他只敢在深夜肖想的画面,而画面的主人公,此刻就在他面前,穿着一身禁欲气息十足的衬衫。

    也许是长久的朝思暮想,在他的潜意识里,黎邃总觉得陆商已经是他的所有物,一想到陆商要像李岩那些人一样,搂着小男孩小女孩亲亲抱抱,他就觉得浑身都要炸了,一种难以控制的占有欲蓦然被唤醒。

    他上前拉住陆商的衣角,刻意放软了语气,“你身体还没好,不能喝酒,你带我去吧。”这话带上了几分恳求,果然,陆商看向他的目光有所动摇,黎邃低下头,改成小声嘀咕:“我还没见过游轮呢……”

    陆商目光一转,妥协了:“去换衣服吧。”

    出门前黎邃原本挑了一件西装,陆商却指着一件英伦风的衬衫背心,说:“你穿那个吧。”

    刘海梳下来,配上贴身的裤子,这显嫩的打扮让黎邃感觉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刚遇见陆商的那会儿。两个人一前一后出门,跟电影明星似的,看得刘星铭眼睛都直了,窘迫道:“我是不是该回去换件衣裳……”

    陆商瞥了眼他的职业装,“不妨,挺好。”

    他们在码头停车,上了一辆小型游艇,开了一个多小时后,顺利登上了游轮。陆商走在前面,直接刷脸,黎邃经过时,负责检查的小哥看了眼陆商,后者伸手搂了搂黎邃的肩膀,那小哥会意,立即点头让开了路。

    船上灯火辉煌,隐约可从窗户里看出几张长桌,一群人围成一圈大呼大喊,听声音应该是在赌钱。几个人穿过甲板,一路迎面遇见不少穿着暴露的漂亮女人,有两个还大着胆子来摸他们的脸,黎邃皱着眉躲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陆商另有安排,刘星铭一上船就没了人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四周不少全副武装的保安,看黎邃脸生,纷纷盯着他,黎邃没见过这阵势,一时应接不暇,干脆上前拽住了陆商的手。陆商微微侧了侧头,却只弯了弯嘴角,默许了他的求助。这种声色淫靡的场合,陆商同样游刃有余,明显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一路上还碰见好几个熟人,驻足攀谈了一会儿。

    这让黎邃有些微不爽,经过拐角时一个金发兔女郎来和陆商打招呼,他直接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

    “这不是陆老板?”

    熟悉的声音在舱门附近传来,两个人同时回头,竟然看见了一脸讶异的严柯。

    “哟……小黎也在。”严柯走过来,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游移了一会儿,大概没看懂这是演得哪出。

    “严大哥。”黎邃对他点了点头。

    “长高了,差点没认出来。”严柯笑笑,转头去看陆商,“难得啊,你来找人?”

    陆商点头,“安娜夫人在吗?”

    “在里面,我带你去。”严柯喝了点酒,袖子都开了两颗,黎邃注意到他脖子上有口红印,颜色不一,很明显不是一个人留的。黎邃表面没说话,心里却止不住一阵惊讶,他记得严柯是结了婚的,孩子都有了。

    “哦对了,里面可能有点……”严柯突然回过头,窘迫道,“要不你在外面等等?”

    这话自然是对黎邃说的,一旁的陆商想也没想,直接推了推他的肩膀,催促道:“没事,进去吧。”

    很快黎邃就知道了,严柯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应该是少儿不宜。屋子里烟味很重,却依然掩盖不住浓厚的香水味,正中间的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左右各有一个黑发女人伏在他脚边,黎邃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撇开了眼,那两个女人上身□□,连衣服都没穿。

    陆商目不斜视,径直穿过沙发,掀开帘子。里面是间茶室,环境还算清净,竹椅上坐了四五个男人,中间是个穿和服的女人,围成一圈正在表演茶道,那女人金发碧眼,气场很足,黎邃用余光一瞟,就知这女人才是这些人里最有分量的一个,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安娜夫人。

    “陆。”那女人抬头见到他们,立刻笑出来。

    陆商笑了笑,上前与她拥抱了一下,说了句外语,黎邃没听懂。

    两个人很快攀谈起来,黎邃前不久也学了些英文,此刻才发现根本毫无用处,这两个人语速极快,他连个熟悉的词汇都没捕捉到。

    严柯兀自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很快有兔女郎端着酒杯围过去,他好像是来者不拒,一双手在女人们暴露的皮肤上左摸右蹭,脸上笑意满满,黎邃尴尬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二人说话的空档,周围的几位男士纷纷出去了,没出去的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尽情享受这些桃色服务,其中一个男人还抱了个脖子戴项圈的男孩,一双手不老实地伸到男孩的裤子里揉捏,引得对方趴在他身上阵阵颤抖。黎邃无意对上那男人的目光,竟然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挑逗,不由一阵心头火起,这人明显是把黎邃当成和项圈男孩一样的人了。

    陆商注意力全在那位夫人身上,对周围的细微变化并没有察觉,黎邃微微皱了皱眉,将心底里的不快强压了下去。实际上以陆商的能力,极少会遇到需要他全神贯注去应付的人,这女人显然身份不简单,他不能在这时候添乱。

    他正想着,二人的视线突然落到了他身上,那夫人笑了笑,似乎是调侃了一句,陆商做了个无奈的姿势,笑着回了一句。期间黎邃一直没说话,乖乖坐在旁边。

    讨论完关于他的话题,安娜夫人低头喝了口茶,起身出去了。陆商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只是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顺利吗?”黎邃忍不住出声询问。

    陆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并不作答。

    这里的女人都拥有充分的自由移动权,能否赢得客人的喜好全凭个人本事,所以大多都非常主动。客人们登船即为认可这里的规矩,上船玩就是来找乐子的,所以像陆商这种带伴来的,几乎是没有。

    正在发愣的间隙,一位身穿薄纱的曼妙女郎轻步移过来,搭上陆商的肩膀,修长的手指顺着衬衫抚摸上他的胸口,“老板,喝酒吗?”

    陆商端着茶,瞬间就皱了眉,旁边的黎邃见状,只觉脑门一热,站起来抓开了她的手,一把甩了出去。他动作幅度太大,发出“啪”的一声响,倒像是把那女郎的手一下打飞了似的,引得一声惊呼。

    众人纷纷转过头来,黎邃霎时有点下不来台,刚刚那一抓完全是出于条件发射,在围观者眼里看来却好像是为金主争风吃醋似的。陆商也抬头看向他,黎邃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转身宣誓主权道:“对不起,他是我的。”

    那女郎原本想哭闹一番,看黎邃却又眼生,穿着也又不像是船上的男孩们,倒更像是个金主,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该如何应对,捂着眼睛出去了。

    黎邃跪坐到陆商旁边,急切道:“怎么样了?她碰到你伤口了?”

    “没事,”陆商放下茶杯,眼里有笑意,“你刚刚说什么?”

    黎邃微窘:“情急之下说的,别介意。”

    “我不介意,但别人会介意。”陆商低头轻笑。

    四周的视线还集中在他们二人身上,似乎在期待一场闹剧的收尾。黎邃会意,正要转头,陆商阻止了他,“不想让他们一直盯着你的话,不如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你差一个亲吻。”陆商微笑着提示他。

    黎邃怔了怔,顿时感觉黏着在他身上的视线一下子灼热了好几倍,他隐隐觉得陆商好像知道什么,好奇心与私心同时驱使,他微微探起上半身,胆大包天地凑过去,蜻蜓点水般吻了吻陆商的嘴唇。

    像是偷腥一样,一触即分,即使如此,黎邃的心也狂跳到快要失控了。

    然而,就在唇分之际,陆商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再次吻了上去。黎邃瞪大了眼,只觉得唇齿间一热,一道灵巧的舌尖探入了他的口腔,一阵轻柔的搜刮后退了出去。

    陆商眯着眼,面不改色地放开他,热气吐在他耳边:“这才叫接吻。”语气之意味深长,似乎另有所指。

    周围的人热烈地吹起了口哨,黎邃怔在原地,思绪完全瘫痪了。

    ☆、第十六章

    “我出去一下。”黎邃几乎是丢盔弃甲地跑了出去。

    严柯哈哈大笑,直呼道:“你家这小朋友怎么这么纯情。”

    陆商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很好地弯了弯嘴角。

    甲板上有海风徐徐吹来,吹干了脑门上的热汗,黎邃扶着栏杆,食指来回摩挲着嘴唇。他的大脑好像被设定了自动循环,反复回忆着方才唇齿间那微凉湿润的触感,甜甜的,软软的,带着一丝清冷和陌生,那是陆商的味道。他控制不住地在海声中笑出来,好像做梦一样,这一切是真的,陆商吻了他,他们接吻了,仿佛多年的夙愿一朝被满足,简直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黎邃转过头来,游轮的灯火在一望无际的大海里如零丁星辰,初次登船的排斥和不安此时全化作了甜蜜,连兔女郎们讨好的笑声也不觉得讨厌了,他的记忆顷刻间全洗刷成了美好。

    海风的催化下,他甚至忍不住产生了一丝妄想,会不会,会不会陆商也有一点喜欢他呢,哪怕只是一点点,他在陆商心里,又有没有一点特殊呢?

    大概每个心存爱恋的人皆是如此,总是一边唾弃自己的自作多情,一边却又忍不住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捕捉蛛丝马迹,为自己的臆断做辅证。明知是痴心妄想,却又割舍不下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这种庸人自扰的矛盾心理,简直在黎邃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忍不住回想,一直以来陆商似乎都对他格外照顾,那个人总是温柔的,细心的,带着浅浅的笑意,看向他的眼神也总带着无限柔和与包容……黎邃微微一愣,很快又遏制住了这危险的想法,真是昏头了,他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看来陆商的确是对他太好了,好到差点让他忘了,他们之间,原本就只是纯粹的包养关系。不,比包养少了一份□□,而多了一份温厚,倒更像是收养,陆商待他,也的确和对待小孩儿似的。他们每天同枕而眠,如果真的对他有什么想法的话,怎么可能这么久以来,丝毫没有对他表现出兴趣呢。

    这个吻是逢场作戏,他们之间也是吗?

    想到这里,黎邃那股子激动劲渐渐冷静下来,海风一吹,甚至有点脊背发寒。情绪陡然间大起大落,他忽然感到一阵疲累。

    出来得太久了,他揉了揉脸,转过身,脚步一顿。

    陆商端着一杯起泡酒,正懒懒地靠在桅杆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这架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你怎么出来了?”黎邃结巴道,想到自己刚刚的蠢态极有可能被人揽入眼底,顿时刚退下去的红晕又有浮上来的趋势。

    陆商单手插在口袋里,把酒递给他,“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黎邃小声答了句,把脸埋进杯子里,酒味不重,里面加了果汁,口感清爽。他饮啜了小半杯,隔着玻璃杯肚,见陆商背靠大海,手肘撑在栏杆上,仰着头,露出性感的喉结,海风吹乱了他的刘海,划过高挺的鼻梁。

    细看,陆商的外貌其实不太像传统的中国人,他的脸更立体,瞳色也更清透,黎邃看得移不开眼,好半天才强行咽下口中的起泡酒,问:“陆先生是混血吗?”

    陆商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黎邃在心里说,嘴上却道:“总觉得你和船上这些外国人站在一起,也并不违和。”

    “也许吧,”陆商轻轻一笑,“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让黎邃一阵意外,陆商不想告诉他的事情向来是一个字也不会提的,但他说的是不知道,黎邃想起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听人提起过陆商的父母,便知这里面多半有内容,识趣地没有再问。

    “说起来,下个月得回家一趟,”陆商闭眼想了想,“你和我一起去吧。”

    “去做什么?”

    “扫墓。”

    陆商睁开眼,“是我父亲的忌日。”

    微微讶异,但黎邃没说,见陆商陷入深思,一时也沉默无言。

    游轮上歌舞升平,惊呼声和笑闹声从舱内阵阵传出,似是有回音般。两个人在船头安静地吹了一会儿海风,刚准备回去,严柯突然蹬蹬蹬从二楼甲板上跑下来,见到他们二人,立即过来拽陆商。

    “来来来,帮个忙。”

    黎邃挡住伸过来的胳膊,迈步跨在两人中间,阻止了严柯的动作,“严大哥有什么事吗,我来代劳吧。”

    “你代劳不了,”严柯看起来有点着急,看向陆商,“司马家的儿子赌钱赌输了,哭着喊着闹自杀,现在正在船尾巴上吊着呢,还不让人救,你也是他长辈,劝劝去。”

    陆商听见这话,人没动,反倒问:“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当然是大儿子,小儿子如今那么得宠,输几个钱算得了什么。”

    陆商略一思顿,还是跟上去了,黎邃感觉得出陆商其实并不太想管这桩闲事,只是权衡利弊后在利益关系下不得不为之。想来陆商的确算不上是个热心的人,他性格冷淡,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当初会带黎邃回来,救他一命,已属破了例了。

    穿过走廊,甲板上已经围了不少人,海里也放了五六张气垫船,贴着船身漂浮着,周围非常吵闹,众人的视线都集中栏杆上吊着的青年身上,他一身白衣,满脸是泪,看起来和黎邃年纪相仿。

    “别过来,再过来我真跳了!”青年大吼,悬悬抓着栏杆的手又松了两分,周围的人立即发出一阵阻拦声和唏嘘声。

    人命关天,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都不敢懈怠,立即在船上架起了保护垫。这根栏杆离地面大概有三层楼高,原本是挂彩灯用的梯子,不知怎么被他爬上去了,甲板上都是实打实的钢板,这要是真摔下来,不死也得半身不遂。

    “司马靖荣!”严柯仰头大喊,“看看谁来了,你陆叔叔在这里,有什么难处你跟他说,别冲动!”

    陆商脸上难得露出了点儿头疼的表情,想了一会儿,抬头对他道:“输了多少钱,我借你。”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黎邃就噗嗤笑出来了,这是个什么劝人的法子,不但戳了人家痛处还伤了人家自尊,他好像太习惯陆商的无所不能,一时没想到短板在这里。

    那司马靖荣听见他的话,果然脸色更白了,气愤道:“我不要你的钱,你和我爸一样,都不是好人!你们巴不得我死!假惺惺地装什么装!”

    黎邃的脸倏地沉下来,眼神转冷。

    陆商倒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只问:“他怎么你了?”

    司马靖荣果然还是个小孩心性,加上才骂了人家,多半还是心虚,哭得更厉害,话都说不完整:“我……我妈留给我的存款,全让他拿走了,他巴不得我死了,好把公司股份也留给司马焰,那狐狸精生的是他儿子,我就不是他儿子了吗?”

    众人听到这里,多半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俗话说家丑不外扬,这小子不仅毫无顾忌地外扬,还闹得人尽皆知,也是单纯得半点心计都没有。司马家一向亲情寡淡,铜臭味比人情味重,想来他父亲偏爱小儿子也不是没有原因。

    “你趴在那里也解决不了问题,先下来,我们给你想想办法!”严柯大喊。

    “别骗人了!你们都希望我死!那我就死给你们看,你们都满意了!”

    陆商感到一阵无奈,劝慰人这种事的确不是他所擅长的,根本上理念就不同,他不喜欢拿自己的观点去强行要求别人,更不爱劝说他人改变自己的想法,如果这真是个不相干的人铁了心要自杀,他大概也只会点点头说句“记得善后”。

    黎邃在一旁紧握双拳,牙齿咬得直响,陆商这才注意到他,平时不留意,这会儿同龄人一对比,他才忽然发现黎邃这孩子真是省心,懂事又乖巧,关键时候还能有担当,这么长时间以来,无形中不知道给他省了多少麻烦。也不怕承认,以他这种怕吵程度,如果黎邃是司马靖荣这种性格,他可能捡回来第二天就扔出去了。

    陆商望向栏杆上哭号的人,心想,同样是十□□岁的年纪,怎么能差这么多呢。

    “别瞎说了,你以为谁在意你死不死!”耳边忽然有人道。

    众人一愣,视线集中投向人群中的一位黑衣青年。黎邃站在陆商身侧,不知为何眼眶都红了,像是在努力压抑体内的情绪,颤声道:“这个世界上,有人拼了命也想活下去,你凭什么这么轻易就说出要去死这种话,生命对你来说,是这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吗?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放弃的东西吗?简直不可原谅!”

    严柯一脸震惊,连陆商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意外的神情,见到黎邃紧掐的手,转念一想,也差不多猜到了他愤怒的原因。

    怒气值突破极限,黎邃的确是失控了,听到司马靖荣那些胡话,不知怎么他脑子里就回想起那天他从噩梦里醒过来,看见陆商明明吞咽痛苦却又坚持要吃药的情景,他头一次冒出如此强烈的情绪,像是几百字虱子在脑门上同时狂跳一般,一秒钟都忍得难受。

    甲板上鸦雀无声,连栏杆上吊着的青年也被震住了,黎邃脸上怒意未消,声音穿透人群:“你要是觉得死可以博得别人的关注,那尽管去试好了,你看看别人到底是后悔心疼你,还是把你当笑料。”

    严柯反应过来,黎邃这巴掌打得太狠,他得赶紧喂颗糖,急接道:“靖荣,没什么是不能解决的,你先下来我们慢慢说,你又不是为你爸一个人活着的,你这么年轻,肯定还有自己的家人是吧,想想你母亲,她当年生你难产,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把你生下来,你这样做,她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会是什么感受?”

    两人轮番上阵,像是一剂强心针,司马靖荣猛地震了一下,渐渐止住了哭声。陆商见状,立刻招手让两边的保安去爬梯子救他下来。

    人群开始四处涌动,严柯倒是个热心肠,跑前跑后地指挥保安救人。陆商见司马靖荣已经没有轻生的念头,肩膀松了松,转头去找黎邃。

    黎邃早就趁着人流退到了一边,靠在船舱外,垂着头,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孩儿,见他走近,低低道:“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陆商微笑,“没有。”

    麻烦是没有,波动倒是有的。陆商天生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的情感就好像被洗刷过的岩石,早已被磨平了棱角,任何情绪在他这里,都像是绵柔而迟缓的。黎邃那些话,就像晴空下的一粒玻璃碎片,在这团棉花上轻轻砸出了一个洞。

    被救下来的司马靖荣一直在哭,一旁的女妇人递来糖水,他边喝边打嗝,又啜泣了好半天才止住。黎邃跟在陆商身后,穿过人群走下船,错身时,司马靖荣抬头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各自眼里竟均是复杂的神色。

    海风吹过来,空气中夹带着一丝酒气,黎邃脚步不停,跟在陆商身后,没有再回头。

    晚上回去,黎邃还是闷闷不乐的,陆商从浴室出来,见他仍在发愣,一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板里的鸵鸟模样,不由轻叹了口气,将他拉到跟前。

    “还在想刚才的事?”

    黎邃情绪低落,摇摇头并不说话。

    陆商捏了捏他的手,对他说:“黎邃,没有关系的,我迟早会……”

    “别说了。”黎邃抬头,突然心慌,上前抱住他。

    动作大了,撞得前胸的伤口有点疼,陆商忍了忍,没吭声,只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黎邃把头埋进他衣服里,闷闷道:“我有点累,陆商,我抱着你睡会儿好吗?”

    陆商注意到他没有用敬称,而是直接叫了他的名字,他平时就不在意这些虚礼,也并没有太在意,点了点头,带着人去了床边。

    ☆、第十七章

    陆商早上醒来,身边是空的,他惯例躺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披着衣服推开卧室门。

    天气不错,太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他在原地听了一会儿,有些意外地去了拐角处。那里有个小厨房,里面黎邃正拿着煎锅做早饭,大概刚撒了油,锅里发出嗞嗞的响声。

    “你醒了?”黎邃回头看到他,眼睛都亮了一分,又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羞怯。

    陆商说不上来这画面哪里不太对,怎么好像跟偶像剧里的新婚夫妇似的,他不喜油烟,靠在门边没有进去,“做的什么?”

    “鸡蛋卷饼。”

    冰箱里放了些食材,方便客人自己捯饬,但真正会来做饭的人寥寥无几,黎邃手脚麻利地把摊好的蛋饼铺在盘子里,开始往上面刷酱汁。

    陆商等那股油烟散尽,走过去,扫见盘子里翠绿的黄瓜丝切得整整齐齐,烤好的培根尾部微卷,旁边还有一个砂锅,里面煮了小半锅南瓜粥,正噗噗冒着泡,香甜的气息弥漫在厨房里,让人食欲大开。荤素适宜,咸甜搭配,冰箱里自然不可能配备得这么齐全,多半是他一早赶去市场买的。

    “怎么突然想到做饭了?”

    “想做就做了。”黎邃低头把鸡蛋饼卷好,切成两段摆盘,又拿了两只碗去盛粥。

    陆商盯了他一会儿,没说话,若有所思地转去了浴室,等他洗漱完换了衣服出来,早餐已经摆上了桌,黎邃就坐在桌边剥虾子,恰好剥了一满碗,虾尾虾肠都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团团粉嫩的虾肉球。

    他心中那种违和感更加强烈了,总觉得这孩子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来尝尝?”黎邃看他,带着既忐忑又期待的目光。

    收了心思,陆商走到餐桌旁坐下来,拿起筷子又忍不住顿了顿,“这都是你做的?”

    “是啊。”

    饼皮色泽金黄,厚薄适中,看着松软,咬上去外皮却是酥酥的,轻微一嚼,满口蛋香,酱汁不多不少,刚好从夹层里溢出来,混合着黄瓜的清香和培根的烟熏味,这味道不仅美妙,而且熟悉。

    “怎么样?”黎邃忙问。

    “不错。”陆商点点头。

    这句并不是敷衍,这蛋卷的确做得相当到位,和露姨做的如出一辙,出来小半月,他还真有点想念家里的味道。这孩子看着平时不下厨,没想到还有这种天分,而且观察细致入微。陆商的确很喜欢蛋饼,但却吃得极少,因为这饼要做得好吃,必须得多放油,而他因为身体原因不能摄入太高的油脂,露姨很少给他做。

    黎邃来陆家以来,露姨总共也就做了两三次,没想到他就多伸了两次筷子,就让黎邃注意到了,还把做法给偷偷学到了手。

    黎邃看起来非常高兴,把手里的碗推过来,“试试这个虾仁,我都剥好了。”

    这示好的举措实在太明显,陆商忍了忍没忍住,面色复杂地抬头:“你……”

    黎邃神色微变:“怎么了?吃不下吗?”

    “你……帮我把药拿来。”

    也是难得,他陆商竟然也有问不出口的时候,并非不明白黎邃的心思,相反,正是因为知道黎邃心里的想法,他才更不忍心去戳穿他。这孩子心思单纯,之所以做这些,无非只是想要对他好,在这份纯粹面前,一切言语都显得过于功利。

    不知道是不是海南温度较高的缘故,来到这边之后,陆商的身体反而好了不少,这两天出门走动回来已经没有太多不适。黎邃像个小尾巴,谨遵袁叔的嘱咐,跟着陆商寸步不离,陆商一开始以为他是到了陌生环境不适应,对他百般照顾,后来才发现被照顾的人是自己。

    黎邃不知道从哪儿学的,对人好起来简直不要命似的,把他的吃穿用度全算在心里,一双眼睛从早到晚就没离过他的身,连洗澡都竖着耳朵听他在屋外的动静。饶是一向淡定的陆商也有点招架不住,心说得找个时间和他谈谈。

    晚上,严柯打来电话说要请他吃饭,电话里语焉不详,陆商心知他是有其他事不方便说,于是带着黎邃同去,果然一进店门,就看见司马家的大儿子坐在雅座里,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他今天换了一身休闲装,左耳一只夺眼的耳钉,比那天游轮上正常了不少。见到他们,立即站起来,别别扭扭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个人对视一眼,相继入座。

    “陆叔叔,我敬你一杯,谢谢你那天帮我。”司马靖荣少说个头一米八五,块头又大,这一声叔叔叫出来,不知怎么就听得黎邃特别刺耳。

    陆商面色如常,没接那杯酒,拿旁边茶杯与他碰了碰,仰头喝尽。

    司马靖荣微微一滞,表情略有些受伤,讪讪地把酒干了。

    “你家里还好吗?”陆商把茶杯倒满。

    “就那样,我爸说以后不管我了。”说到家里的事情,司马靖荣脸上又隐隐显出些不耐烦,“严叔叔说让我回去和他谈谈,可他那个暴脾气,知道我在海南闹了一通,回去不打死我才怪,我才不要回去找打。”

    陆商不予置评,淡淡道:“终归是你父亲。”

    “父亲?”司马靖荣不屑道,“他要是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就不会找我要我妈临终前留给我的股份了。”

    陆商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司马家是母系家族,以做服装代理起家,后来开始做电子商务,他父亲岳鹏飞当初是司马家的上门女婿。这人是个奇才,凭借自己一身本事,用司马家的钱开了自己的子公司,开创了集物流和网络销售为一体的一条龙模式,一路发展到现在,已经几乎垄断了华中华北华南三个地区的代理权,前年还上了创业板。

    “不会吧,”陆商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杯沿,套他的话,“据我所知岳总应该不是那种人。”

    “你们是被他的表象迷惑了,”司马靖荣急道,“他还骗我说转给他用一用就转回来,骗谁呢,转让给了他,他肯定回头就转给司马焰了,我又不傻!”

    司马靖荣的母亲是公司的唯一股东,他母亲过世后,80的股份都给了司马靖荣,只有20留给了丈夫岳鹏飞。这笔股权在当时看并不算什么,但这么多年过去,电商业发展迅速,又经过岳鹏飞的一番运作,早已不是当初的规模,司马靖荣不关心商务,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多有钱。

    至于岳鹏飞这点小动作,司马靖荣看不懂,陆商却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岳鹏飞的意图,他是想借壳上市。

    上市之后再大比例配股筹集资金,改变公司现有格局,公司前景和可操作性都可以大大提升,总体而言还是利大于弊。这一分析,这当爹的虽然野心大,但也未必就没有考虑过儿子的处境。

    “陆叔叔,你说我怎么办啊。”司马靖荣求助道。

    陆商觉得有些奇怪,“你父亲没有送你去学商吗?”

    “送倒是送了,可我听不懂,我又不缺钱,学这些东西干什么,再说天高路远,我走了谁知道家里会又发生什么变故。”

    难怪岳鹏飞喜欢小儿子了,这要是他是父亲,他也得气死啊。

    黎邃简直听不下去了,“那你不就变成了守财奴了?”

    司马靖荣一下子垮下脸,陆商在桌底轻轻拉了他一下,也不好直说,只委婉劝道:“你这个年纪,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

    黎邃转头看了陆商一眼,他倒是想起,以前听袁叔说过,当年陆商父亲病逝,陆商紧急回国以一人之力扛起整个东彦集团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八岁,算起来比他们这时候年纪还小,只能说,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严柯姗姗来迟,黎邃点头跟他打了个招呼,“严大哥。”

    “哎,我来迟了,路上堵车。”严柯笑道,“光喝酒怎么行,点菜啊,这家的海鲜不错。”说完,招呼服务员拿菜单上来。

    有了上一次的接触,黎邃对这位长辈也不那么拘谨了,倒了杯茶给他,笑道:“上次我话说得有些过,多谢严大哥帮我解围,”转头向司马也点了个头,“靖荣也多担待。”

    他说话的时候特意加强了“大哥”两个字,像是在刻意纠正辈分似的,司马靖荣听得愣了一下,脸上可谓色彩纷呈。陆商嘴角带了点笑意,并不说话,严柯反应过来,一拍脑门,“是我的错,靖荣啊,你以后还是叫陆哥哥吧,他也没大你几岁,怪我怪我,辈分给乱了,我老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小胖子,看到小黎才反应过来,你们应该是同辈的,哈哈哈……”

    司马靖荣涨红了脸,陆商对他微笑道:“他开玩笑的,随便叫。”

    “我、我去调几个味碟过来……”司马靖荣尴尬地站了起来。

    “我也去。”黎邃也跟过去。

    严柯望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道:“你不怕他俩打起来?”

    陆商低头喝茶:“同龄人更好交流,我这个当叔叔的就不去凑热闹了。”

    “你咋还记仇?”

    陆商抬头一瞥,跳转话题:“你和岳鹏飞有业务来往吗?帮我牵个线。”

    “有倒是有,你想干嘛?”

    “他想借壳,我这里正好有份大礼,他应该会喜欢。”

    商场上的事情,严柯一向很讲究礼尚往来,当即点了头,“等我消息吧。”

    味碟均是自助形式,各种佐料一字排开,客人可根据喜好自行选择,黎邃避开了辣椒酱和芥末酱,调了一份糖醋的和一份咸香的。

    一旁的司马靖荣看不过眼,挖了一勺辣椒酱作势要往他碗里放:“你得加点儿辣。”

    黎邃连忙捂着酱料闪开,“我不要。”

    “不加辣还有什么好吃的。”

    “你喜欢吃自己加就行了,你管我做什么?”

    司马靖荣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没品位。”

    黎邃不甘落后,回呛道:“和你口味不同就叫没品位,你还是这么把自己当回事啊。”

    司马靖荣气得跳脚,跨身拦住他,“你别以为你那天说了两句话我就会感激你!”

    “你感激我我的人生又得不到升华。”黎邃不紧不慢地回他,两人对面对,黎邃身高虽差了那么一分,气势却丝毫不弱,低喝道:“让开。”

    司马靖荣狠狠盯着他,对峙半晌,还是泄了气,缓缓退开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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