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作者:毛厚

    第15节

    黎邃道了谢,下楼去开车。

    回到家,陆商果然已经睡了,他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时间好好陪他,只能趁着睡前抱着人温存一会儿。

    陆商睡得很深,眉毛轻轻皱着,黎邃抱了一会儿,发觉不太对劲,陆商的呼吸太重了,好像非常艰难似的。他忙把人掰过来,见他面色发红,嘴唇紧抿,明显是缺氧。

    黎邃心中一惊,翻身下床,手脚麻利地把制氧机插上,将陆商的身体放平,吸氧管在他鼻间置好,做完这些,仍是不放心,搬来凳子坐在床边给他按摩温度过低的双腿。

    天快亮的时候,陆商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去,眉头也舒展开,黎邃累得眼眶发涩,却毫无睡意,一颗心好像被人用细绳悬悬地吊了起来。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直到屋外的天亮起来。陆商在睡眠中感觉到有人注视,渐渐睁开眼,被子里的手伸出来,轻轻握住黎邃的,张了张嘴,“……上来。”

    黎邃把他的手放在脸边蹭了蹭,嗓子因为一夜未眠显得嘶哑,“我不困。”

    陆商不依,将他往床上拉,黎邃只好顺从地爬上床,两个人面对面躺着,陆商伸手在他发青的眼底摸了两下,眼神透出心疼,“黑眼圈都出来了。”

    “我没事,”黎邃把他的手捂进被子里,“你最近是怎么了?昨晚缺氧,有印象吗?”

    陆商回想了一下,“只记得做了个噩梦,被怪物追,跑得很累。”

    “等梁医生回来,去医院检查一下好吗,”黎邃怎么想都不放心,语气几乎算是哄了,“我陪你。”

    陆商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和下巴的胡渣,点了点头。

    虽然陆商同意了,但黎邃感觉出他还是有些抗拒,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黎邃总是反复想起梁子瑞说的那句话,陆商对自己的病情是有感觉的,想到他这么抗拒去做检查,黎邃总觉得心乱如麻,简直好像是癌症患者抗拒面对检查结果似的。

    为了防止再出现生病未察的情况,黎邃把工作能搬回家的全搬回了家里,搬不了的也都集中在一起处理,这无形中给身为合作伙伴的司马焰带来了不少的负担,黎邃觉得非常歉意。司马焰却没说什么,反倒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回头便以人手不够为由,顺手把自己的废柴哥哥司马靖荣抓到项目部来当了几天壮丁。

    陆商现在是无官一身轻,没事的时候收集收集玉石,鉴赏鉴赏古玩字画,间或养养乌龟钓钓鱼,全然是老年人的生活方式。

    两个人的时间仿佛倒转的天秤,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调转,黎邃现在每天是忙得团团转,公司家里两头跑,还要分出心力兼顾陆商,幸好他年轻,精力还算是跟得上,只是每天回到家也是累得话都不想多说,倒头就能睡着。

    陆商白天没事的时候都在补觉,到了晚上就有点失眠,看着黎邃忙进忙出,拿着电话与对方讨价还价,闲得忍不住撩拨他,黎邃给了他一个颇含深意的眼神,转身拿着电话走远了,直接没理。

    陆商还是头一次被人无视,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躺回床上拿着闲书翻了翻,药物反应上来了,枕着书渐渐睡了回去。

    他睡到半夜,被屋外的雨声吵醒了,睁眼什么都看不见,黑灯瞎火的,也不敢乱动。到底是白天睡多了,不借助药物很难再入眠,耳边有道清浅的呼吸声,安稳且规律,陆商不忍心吵醒黎邃,只好自己靠在床头听雨。

    正沉浸在回忆里,黑暗中,忽然有热气从后颈扑来,像只大狼狗在身后轻嗅一般,激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缓缓靠近的人显然是故意不发出声音,陆商身体僵了一僵,又很快又放松下来,任那双熟悉的手从肩膀剥去他睡衣,抚摸上他的胸口,亲吻他脖子上最薄弱的部位。

    没有视觉也没有声音,一切感官都被放到最大,陆商仰躺在床上,双腿被抬起,随着顶撞喘得十分紊乱。

    身上的人显然是铁了心要惩罚他,既不发出声音,也不去触碰他,只有交合的位置猛力动作着,像只伺机已久的饿狼。

    陆商觉得十分不适应,他们之间的性/爱一向是温柔的,缓慢的,这样的黎邃让他觉得陌生,兴许是视觉被剥夺的缘故,他甚至忽然不确定起来,伸手去摸黎邃的脸。

    主动伸出的手没有被接应,陆商身体有点僵硬,腰肢往后缩了缩,是要逃离的意思。

    黎邃只是不出声,一双眼睛却没从陆商迷离的双眼上离开过,观察到他表情有些微抗拒,不由一愣,暗暗叫糟,他大概是玩过头了。

    立马抓住那只手,俯身把人抱进怀里,动作也放温柔了,黎邃侧头亲了亲陆商的脸颊,柔声安抚,“别怕,是我。”

    陆商喘得厉害,闻言把脸凑上去,急切地与黎邃交换了一个吻。

    一吻结束,黎邃轻喘着拍了拍陆商几乎汗湿的背,“现在睡得着了?”

    怀中的人没有回应,黎邃稍稍退开了一些,“陆商?”

    他转头一看,陆商已经睡着了。

    ☆、第四十五章

    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轻缓而绵长,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窝在家里抱着喜欢的人睡觉了,然而黎邃却毫无睡意,用手指描摹着陆商的轮廓,低头亲了又亲,舍不得放手。

    两个人靠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声,黎邃听着听着,忍不住把手放在了自己心脏的位置,闭上眼,仔细感受它的律动。这颗人人都有的东西,却不是人人都能体会它的宝贵,他希望陆商活着,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愿意拿命去换。

    只要陆商同意手术……黎邃猜想一定会很成功,因为这颗心爱眼前这个人,甚至已经超过了爱他原本的主人。

    这场冬雨连着下了三天,气温骤降,空气阴冷又潮湿,街上的树木空荡荡的,目及之处皆是一片萧瑟之景。

    天气不好,陆商的病情就开始加重,灌了几天中药也不见好,黎邃常常忙里抽空回来督促他吃药,但始终没什么成效。最近公司的事情太多,刘兴田又紧咬着他们不放,一刻都不能松懈,黎邃被拖得没办法,有时候等陆商睡了又跑回公司加班。

    临近傍晚,陆商在家中待得无聊,不想让黎邃来回奔波,自己开车去了他的新办公楼。

    黎邃正在与人商讨港口运输细则,见陆商进来,脸上没露出什么,眼里的欣喜却是藏也藏不住,“你怎么来了,吃晚饭了吗?”

    “过来参观参观。”陆商今天没穿正装,套了件厚厚的羽绒服,见他们在讨论事情,在角落里寻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了。

    黎邃让助理下去买份饭上来,临出门时又叫住他,自己跑去拿了把伞,“算了,我自己去,你不知道他要吃什么。”

    这里不少人都对陆商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一贯深居简出的集团公司老总突然出现在这里,难免都有些振奋,偷偷摸摸地拿余光瞄他,陆商察觉,抬头浅浅一笑,“我后备箱里放了几箱小零食,你们去拿上来分了吧。”

    几个年轻女孩都显得很高兴,欢呼雀跃地去了,办公室很快没了人,司马焰在茶水间倒了杯热茶出来递给陆商,“陆总,喝水。”

    陆商谢过,问:“你们这边还顺利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暂时还不用,我家里之前就是做物流的,很多资源都用得上,我爸那边也帮我们找了不少关系。”

    陆商点点头:“需要的时候记得来找我。”

    黎邃带着打包好的饭菜上来,见桌上放了几盒巧克力和牛肉干,扫了眼包装,不由问了句,“谁这么大手笔?”

    旁边一个小姑娘开玩笑:“你猜猜?”

    黎邃目光落到坐在一旁看报告的陆商身上,心说不用猜了,走过去把饭菜放到他面前,“吃饭。”

    陆商从报告中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你这个应交税金过大了,可以让会计想办法调一调。”

    “我明白,”黎邃见不得他操心这些,笑着把筷子递过去,“初期走稳一点好,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陆商其实没什么胃口,挑了几根青菜吃了,筷子顿了一下,“你做的?”

    黎邃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吃吗,佐料和家里的牌子不一样,我说了半天好话,老板才让我进后厨。”

    陆商点点头,伸手在他刘海上抹了一下,上面沾了点雨水,“注意休息,别把自己累病了。”

    “这话应该是我跟你说,”黎邃把他的手拿下来握住,“你好好的就行,你可是我的电池。”

    等他们慢吞吞吃完饭,黎邃站起来一看,办公室竟然人都跑光了,要么去了茶水间要么去了会议室,简直像是避难似的。

    “怎么了?”陆商问他。

    黎邃回身一笑,“我要加班,今天得把一个方案定下来,你等我一会儿吧,我们一起回去。”

    陆商自然是没有异议,只是天黑下来,他的眼睛不是很方便,黎邃把他牵到自己办公室的沙发上安置好,出去召集员工继续开会。

    吃饱喝足,还被虐了一顿狗,几个年轻人都不敢耽误两位领导的恩爱时间,简直拿出了史上最高效的工作状态,平时三个小时干的活儿硬是一个小时不到就搞定了。

    “大家辛苦,今天先到这里吧。”黎邃也不多话,留下助理整理会议纪要,让其他人先下班回家。

    他推开办公室门,陆商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走近了才发觉他是睡着了,呼吸清浅,黎邃不忍心弄醒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到他身上。

    门外有人进来,敢要开口,黎邃回头比了个“嘘”的手势。

    探进来的是助理,见到眼前的画面,要说的话哽了回去,只拿出手机指了指。黎邃反应过来,把衣服盖好,起身出门。

    他从助理手中接过电话,那头传来梁子瑞激动的声音:“我,我找到leon了。”

    黎邃心中一紧:“在哪儿?”

    “说来话长,”梁子瑞那边显然信号不太好,声音断断续续的,“我现在打算带他回中国,他死活不肯,非要把实验做完。”

    “什么实验,带回国内做不是一样的吗?”

    “我也想,可是这个实验,一般的地方恐怕不行,因为它的性质比较敏感,”梁子瑞没有细说,只问,“我小叔在,我没办法把他带回瑞格,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地方?”

    黎邃立即想起了海岛上那个实验基地,他原本就想改建成疗养院,所以保留了前人留下的精尖医学设备,以备供陆商的不时之需。

    “有,”黎邃道,“你在哪里,我安排人去接你们。”

    “缅甸的一个村落里,五分钟后我用邮件把具体坐标发给你,”梁子瑞道,“这件事有点复杂,我说,你要不要也过来一下?”

    黎邃顿住,回身瞥了眼办公室门,犹豫了一会儿,道:“好。”

    陆商显然是出了趟门,身体虚弱,一直没醒,黎邃怕他在办公室待下去会感冒,干脆把人背了起来,走到停车场去。

    这动静太大,陆商被弄醒了,在他背上一直发笑,“像什么样子,放我下来。”

    “我不。”

    “翅膀硬了?”

    “翅膀倒是没硬。”黎邃侧头附耳说了句什么,言罢两人均是一笑。

    “我现在可没办法满足你。”陆商笑道,脸色泛着苍白。

    黎邃用额头碰了碰他的,“所以,要快点好起来。”

    两个人回到家已是深夜,睡前,黎邃对陆商道:“后天我要出差一趟。”

    陆商也没起疑,只问:“什么时候回来?”

    “三天吧。”黎邃道,他极少对陆商说谎,因此神色不太自然。不过陆商看不见这些,脸上显得有点不舍,却也没说什么,只让他注意安全。

    黎邃泛起一阵愧疚,忙把人抱住,笃定道:“最多三天。”

    飞机落地,黎邃迫不及待地奔向了桃花岛,起初听说人是在缅甸的村落找到的,他以为他会看见一个形容枯槁的邋遢老人,没想到事实让人大跌眼镜,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精神抖擞的高个儿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六十多岁的人。

    “你没找错人吧?”黎邃道。

    梁子瑞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刮伤,“如假包换,我是假的他都假不了。”

    黎邃转头和leon用英文打了个招呼,对方却没理他,埋头只顾看手上的显微镜。

    梁子瑞偷偷拉开他,“是我把他强行绑来的,现在正在气头上,估计不会理你。”

    “那……”

    “我把陆商的病例和手术影像资料都给他了,他拒绝观看。”梁子瑞无奈道。

    黎邃走过去,劝导道:“教授,这个人对我很重要,只要您能帮我,您需要什么我都可以提供。”

    那教授闻言转过头来,说了一串德语,还耸了耸肩,黎邃没听懂,梁子瑞翻译道:“他说,他可以帮你的爱人治病,但你要先帮他完成他的实验。”

    “到底是什么实验?”黎邃问。

    说起实验,leon眼睛冒出光来,手脚比划地说了一连串,黎邃德语水平有限,只好朝梁子瑞投去视线。

    不料梁子瑞听完,呆愣了一下,没有立即翻译,而是复杂地看了眼黎邃。

    黎邃正感到疑惑,梁子瑞想了想,不确定似的,又朝leon追问了几句,后者显然被问烦了,摆摆手出去了。

    反正这是个岛,他跑也跑不出去,黎邃问梁子瑞:“他说什么?”

    梁子瑞神情复杂地解释道:“他研发了一种新型药品,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戒除毒品的精神作用,现在,他需要一个健康的正常人来帮他完成最后一次人体实验。”1

    黎邃怔了一下,“我需要做什么?”

    “他会给你注射高剂量的毒品,再给你用药。”

    黎邃想都没想,“答应他。”

    梁子瑞就猜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不由一阵头疼,“别闹了,这是有风险的,先不说注射毒品对人体的伤害有多大,如果他的新药不奏效,你知道你会面临什么吗?”

    “如果他的新药不奏效,那证明他医术不精,也就没有给陆商诊病的资格,”黎邃道,“就当是个面试了。”

    “你……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梁子瑞摇头拒绝,痛苦地揪住头发,“陆商会杀了我。”

    “别告诉他就行了。”黎邃道,见梁子瑞不说话,又道,“我答应了他三天内会回去,事不宜迟,就今晚吧,有什么准备要做吗?”

    “你这孩子真是……”梁子瑞捂住脸,“陆商的病情有多严重你也知道,就算是leon也不一定能治好他,你的牺牲很可能会是完全白费的,即使知道这些,你也还是要尝试吗?”

    “梁医生,”黎邃看向他,眼里满满的坚持,“你知道的,他是我的全部。”

    梁子瑞与他对视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好吧。”

    好在岛上各项实验设备都非常齐全,leon与梁子瑞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在早晨精神状况最好的时候进行实验。

    黎邃例行与陆商通了个电话,内容无非是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病情有没有好转之类,梁子瑞耐心地等他打完电话,道:“吃点东西吧,给你注射后,你大概会在幻觉中沉浸6小时。”

    黎邃望着熄掉的屏幕,抬头问:“如果leon的药不奏效,我需要多长时间来戒毒?”

    “生理上半个月就可以,”梁子瑞道,“但这种毒品会致幻,可以让人产生美好的幻觉,很多人一辈子也戒不了。”

    “所以,无论等会儿你在幻觉里看见什么,都不要相信,更不要迷恋,记得那是假的。”

    为了保证黎邃的人身安全,梁子瑞把实验地点设在了一间四周全是玻璃墙的观察室里,中间放了个椅子,等他坐上去,用绑带绑住了他的四肢,防止他在幻觉中伤害自己。

    “刚注射的时候会很疼,我没体验过那种疼痛,所以没办法向你形容,但所有体验的人都说绝对不会想体验第二次。”梁子瑞给他做最后的调试,叮嘱了又叮嘱,怎么都不放心。

    黎邃听罢,问:“和开胸手术比,哪个疼?”

    梁子瑞瞥了他一眼,没答话。

    leon把注射器调好走进来,显然有点激动,梁子瑞拦住他,做最后的确认:“真的不告诉陆商?”

    黎邃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朝leon递了个眼神,“来吧。”

    梁子瑞不知怎么那一刻有点心慌,他大小手术做过无数场,人的生死也看过无数遍,按理说应该是百毒不侵了,可看着透明的液体一点点被注射到黎邃的静脉里,他手心硬是出了一层薄汗。

    “走,我们出去等他。”

    梁子瑞回头看了眼额头开始出汗的黎邃,紧张得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玻璃房外就是监控室,可以直接看到里面的人的表现,leon冲了杯咖啡递给梁子瑞,安慰道:“放轻松,我的孩子,他是个精神强大的男人,你也看到了他有多坚定,不会有事的,让我们一起静等奇迹的诞生。”

    梁子瑞紧紧盯着黎邃开始痛苦扭动的额头,竟有一种偷拿别人宝贝回家的心虚感。

    “这种疼痛会持续多久?”他扭头问。

    “半小时到一小时。”

    玻璃房内,黎邃仿佛极其痛苦似的,青筋都跳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攥得泛白,脸上表情扭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梁子瑞头皮都发麻了,恰逢这时玻璃房里,黎邃疯狂地扭动身体,试图挣脱手脚上的束缚,因为用力过猛,反而连人带椅子一起掀翻在地,发出“嘭”的响声。

    梁子瑞差点就冲进去了,被leon一把拉住,“冷静,这是正常的,他正在进入幻觉,你打断他对他的大脑伤害更大。”

    “教授,我真是被你害惨了,他爱人肯定不会放过我了。”梁子瑞苦着脸道。

    玻璃房里,黎邃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瞳孔渐渐散漫,眼前阵阵泛黑,而黑暗深处,一位身材窈窕的女人渐渐向他走来。天旋地转中,黎邃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栋高院里,眼前的女人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那眉眼,竟与他有七八分相似。

    “妈妈。”他听见自己这么叫。

    作者有话要说:  1虽然作者很希望有那么一种药物能帮助被毒品控制的人戒除和忘却心瘾回归家庭,但很遗憾,全世界目前并没有这种奇药,此处仅为杜撰。都说毒瘾好戒,心瘾难戒,望大家珍爱生命,远离毒品。

    ☆、第四十六章

    “妈妈。”他又叫了一声。

    “滚啊!”眼前的女人被这个称呼刺激,突然大吼着甩开他的手。

    小黎邃被吓了一跳,又慌忙再次伸手,去拽着女人的裙摆,“妈妈,别丢下我。”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叫我妈妈,要叫我黎阿姨!”那女人怒目而视。

    小黎邃很害怕,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就是妈妈啊,别人都有妈妈,为什么他不能叫妈妈呢,但即使不情愿,他还是怯怯地改了口,“黎阿姨。”

    女人这才像是顺了气,转身往屋子里去了,他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跟上去。

    这里是一栋四合院,面积很大,有荷花池有后花园,中间还有一颗三人环抱的大树,最外围是一栋高高的院墙,墙上竖了电网,将这座居所围得密不透风,与外界隔绝开来。

    从小黎邃有记忆开始,他便在这高院里一直住着,极少到外面去,偶尔几次出门,也都是坐在车上,和“许先生”一起。

    许先生是位五十多岁的高个儿男人,人有点胖,总是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像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许先生是常常来看他的,给他买小糖人,还送他玩具,带他出去看花灯,那是小黎邃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他就坐在门槛上,等着许先生过来接他。

    在他看来,许先生虽然不如别人的爸爸年轻好看,但他比别人的爸爸随和啊,既不逼他写作业,也不打骂他,还带他坐小汽车。当某一次许先生来接他的时候,小黎邃小声问他:“你是我爸爸吗?”

    “我是你爸爸。”

    “那我能叫你爸爸吗?”

    许先生笑了笑,说了句“能啊”。

    小黎邃从他身上溜下来,快步跑到前面,欢呼道:“我有爸爸啦!”

    当天回到家,小黎邃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没想到妈妈听到了,却大发雷霆,把他的小糖人和小玩具全部丢进了荷花池里,连他最喜欢的孙悟空也没放过。

    “再让我听到一次,我就把你也丢进去,听到了吗?!”

    小黎邃忍着没哭,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从那天起,他便很少再见到许先生,连过年的时候也没有过来。后来他又长大了一些,开始懂事了,听做饭的老婆婆断断续续地提起,终于逐渐拼凑出整件事的原委。

    他妈妈是外省一个镇上的大美人,他爸爸许先生则是一位高官,某次许先生随同领导视察的时候经过小镇,看上了他妈妈。许先生那时已有家室,但耐不住寂寞,想寻求点刺激,再三暗示无果之下,干脆强取豪夺,将他妈妈给带走了,关在这栋院子里,这一关就关了十年。

    他妈妈虽不是大城市的人,但外貌出众,向来自视甚高,哪里肯受这种辱,只可惜家里无权无势,只能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一开始还闹过自杀,但屡屡被人救下来,换来变本加厉的折辱,后来她渐渐也疲了,索性也不再吭声,成天坐在屋子里闭门不出。

    没过两年,黎邃便出生了。他模样生得好,一双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明明是张招人怜爱的脸,却不知为何屡屡不受下人们待见。在这高高的院墙里,除了许先生偶尔施舍一点温暖,连他自己的亲生母亲也觉得他是耻辱的见证,不愿与他亲近。

    小黎邃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中一直长到七岁,有一天,外面的铁门突然被人砸开了,一大波穿着制服的男人冲了进来,对着院内的房门又踢又踹。当时小黎邃正和妈妈在后院里,紧张中,就听外面有人吵嚷说,许大官落马了,要清算资产没收赃款云云。

    一时间院子里什么人都有,大家都争着抢着搬东西,小黎邃从没见过这么多野蛮的陌生人,一时吓着了,连被妈妈什么时候趁乱拽着逃出来都不记得,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跑进了郊外的森林公园里。

    天快黑了,小黎邃跑了半天,早就身疲力竭,一个不留神,被地上的树根绊倒,摔了个大马趴。手上陡然一空,他妈妈顿住脚步,低头看了他一眼。

    正是华灯初上时,清冷的月光从树叶的缝隙落下来,映在两人的眼里,黎邃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他从对方一闪而过的狠戾里解读出了妈妈的意图,她不想要他了。

    下一秒,森林里响起成年人的疾步奔跑声,黎邃望着眼前独自逃离的人,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几乎是本能地从地上爬起追过去,一边哭一边跑。

    可他那么小,哪里跑得过大人,没几下就追不上了,又摔在地上。

    小黎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着背影声嘶力竭:“……妈妈!”他已经没有亲人,就剩下一个妈妈,哪怕妈妈待他并不好,那也是妈妈啊。

    回音在小树林里响荡,远处的女人听见这个称呼,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小黎邃又害怕又无助,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低头抹眼泪的空挡,脑袋冷不防被人敲了一记,他怔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妈妈气急败坏地站在他面前,牙齿咬得直响。

    头又被狠狠揍了下,“你叫什么,我告诉过你,要叫什么?”

    小黎邃呆愣片刻,结巴道:“黎、黎阿姨……”

    “喂,那边干什么的,拐卖小孩儿啊?!”小树林一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名巡警,大概是被哭声吸引,突然用手电扫过来。

    两个人都是一惊,以为是有人要抓他们回去,他们是趁乱逃出来的,不敢多做停留,忙急急地离开了。

    两个人走的时候身上什么都没带,没有钱,没有电话,连身份证也没有。被囚禁了太多年,黎妈妈与外界早已脱节,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形式,能不能找警方求助。

    当初大门被破开,她第一反应就是逃,可真的不管不顾地逃出来了,她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到这时她才恍然,这九年来囚禁她的,不仅是这堵高墙,还有一堵心墙。

    为了安全起见,她决定不找警方,直接带着小黎邃回老家。

    没有钱,她只好一路乞讨,因为怕被许家人发现,她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只在附近的村镇上寻讨些路费饭食。这里都是些乡间野夫,观念落后又保守,有男人见她貌美,生出歹念,要抓她去卖钱,幸好被几位路过的淳朴村民相救,才得以安全。

    黎妈妈受了惊吓,连夜带着小黎邃逃走,也不敢再去别人家里讨要东西。他们就这么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走停停,在途经省线边缘的一个村落时,身上的零钱和食物终于耗光了,黎妈妈也生了重病,一直咳嗽,再也走不下去。

    小黎邃急坏了,四处求人帮忙,村里的赤脚大夫倒是个好人,见他们娘俩可怜,给他妈妈简单地检查了一下,这一瞧不得了。

    “你这不是感冒,倒像是肺病,我建议你去大城市里拍个片。”大夫道。

    黎妈妈听完只是摇头,小黎邃稚声道:“可是我们没有钱。”

    赤脚大夫也为难,只好给他们指了条路,“村口那边有人卖血,价开得挺高,我看要不你们去问问。”

    黎妈妈犹豫了一下,带小黎邃去了。来卖血的人还不少,都是附近的村民,这里一看就是个黑血站,连最基本的卫生条件都没有,一个针头用几个人。

    虽与世隔绝这么多年,但最基本的疾病防治知识黎妈妈还是有的,她有点担心艾滋病之类的传染病,在村子里问了几个人,都说这里没这个病,才放心去抽血。

    按理说生病人的血是不能用的,但此刻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还没等回到老家,就会病死在这个村子里。

    600毫升的血拿到了四百块钱,这侃侃只够路费,黎妈妈目光落到小黎邃身上,小黎邃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主动伸出了胳膊。

    抽血的假医生一看,“这孩子也太小了吧,确定要抽?”

    黎妈妈狠了狠心,“抽。”

    一旁另一个采血的男人转过来,“这么急着要钱啊,要抽也行,先做个检查吧,万一出事我们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于是小黎邃被带进了一间黑屋子里,里面有好几个男人女人,整个过程小黎邃都是茫然的,只知道自己被人放进了各种仪器里,耳边还有奇怪的滴滴声。

    做完检查,假医生抽了一百毫升血,小黎邃感到有点晕,被妈妈拿了钱,半抱半夹着带去吃了点东西。

    休息了一晚,他们准备去村外坐摩的,刚走到村口,就有一对夫妻找上了他们,两个人都戴着口罩,看着着实不像是什么好人。

    “你这崽子卖不卖?”男人单刀直入。

    黎妈妈下意识把小黎邃拉近自己,“你们是什么人?”

    “不用管我们是什么人,就问你这崽子卖不卖,我们出一百万。”

    黎妈妈怔了一下,手陡然一松。

    小黎邃连忙拉紧了妈妈的手,生怕她把自己卖了,睁着无辜的双眼小声喊了声“妈妈”。

    黎妈妈低头看了他一眼,虽然她对这孩子没有多少爱,甚至一直觉得他是阻拦她人生的绊脚石,但那一霎那她还是犹豫了。

    “不卖。”她推开两个人,抱着黎邃快步跑远了。

    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颠簸着回了老家,打开院门一看,老家的人早就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黎妈妈一脸茫然,问了院里的一个老太太才知道,原来这里三年前发过一次大水,房子和庄稼地都淹了,老家的人为了生存,都搬到城外讨生活去了,具体在哪个位置,她也说不清。

    黎妈妈绝望了,她盼了一路,唯一支撑的信念就是回去能和亲人团聚,此刻希望落空,她一下子承受不住,跌坐在地。

    “黎阿姨。”小黎邃忙去扶她。

    她失神地看向黎邃,眼神逐渐由绝望变得狠戾,双手气得直抖,小黎邃本能地感到害怕,往后退了两步,黎妈妈的病本就没好,被这一刺激,直接吐出一口黑血出来,晕了过去。

    小黎邃吓坏了,幸好这时院外来了个送炭火的中年大叔,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人抬去了卫生院,这里的医生是大城市里来的志愿医生,经验丰富,检查完黎妈妈的病症,神色凝重地下了结论:“肺癌。”

    大人们听到这话,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小黎邃还不懂这是什么病,但他却懂得看别人的脸色,心里也是咯噔一声,急急地看向医生:“我妈妈要死了吗?”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说:“准备一笔钱去市医院做治疗吧,或许还能拖上几年。”

    几个大人都面面相觑,纷纷避开目光,出点力气帮忙他们很乐意,但涉及到钱的问题,只能敬谢不敏。也不能怪乡民们冷血,这病就是个无底洞,还是有去无回的那种,镇上又才发过大水没几年,有钱的早就搬走了,剩下的这几户,自己都是吃低保的,哪有钱帮他们。

    黎妈妈在医院住了两天,实在交不起住院费,只好搬了出来,好在院子里的老太太心善,收拾了两间没人住的屋子供他们容身。

    从那天起,小黎邃开始学习生火做饭,外加照顾母亲,白天天不亮就去山上捡柴火,晚上去别人田里帮忙捡稻子换点米。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黎妈妈终于挨不住了,没有药物的帮助,病魔的魔掌开始摧残她,短短两个月,她足足瘦了三十斤,脸颊都凹陷下去。

    小黎邃看着她日渐消瘦,急得没办法,就在这时,有人找上了他。

    黎邃望着眼前一脸刀疤的男人,认出这就是几个月前在外省村口拦住他妈妈的人,他本能地感到警惕,“你是坏人。”

    “小子,你说对了,”那男人一口乡音,“我的确是坏人,但我手上有钱,你要不要跟我走,只要你跟我走,我就能给你妈治病。”

    小黎邃心动了,他犹豫了一下,问:“别人家也有小孩,为什么你非要买我?”

    刀疤男叼着烟笑了下,心说这小崽子还挺聪明,道:“谁愿意大老远地追着你过来,我也不怕说实话,有大老板出钱要买你的心脏,你跟着我走,就是死路一条,但是,我能保证给你妈找最好的医院。”

    小黎邃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判断力,天知道等他走了,这个男人还会不会帮他妈妈治病。

    刀疤男看出了他的疑虑,道:“放心,我说到做到,再说这钱也不是我出,全是大老板的意思,决定权在你,大老板说了,要你自己情愿才行,他不干损阴德的事。”

    小黎邃犹豫了一会儿没说话,刀疤男也没急,在一旁抽着烟等他,天快黑的时候,小黎邃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定,“我跟你走。”

    当晚,小黎邃就上了刀疤男的小面的,他在车上看着医生们将他的妈妈抬进了医院里,小手紧握成拳。

    “能走了不?”

    “……嗯。”

    小面的颠颠簸簸,左右摇晃,发出刺耳的轰隆声,小黎邃又紧张又不舍,频频回望,然而车子始终没有停,故乡的一切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之后是长时间的赶路,刀疤男一路开车将他带到了大城市的医院里,下车后,医生给他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并安排他在特殊病房里住了几天。

    某一天小黎邃午睡醒来,发现门外有人在交谈,他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了外面的人在说“配型很成功,但年纪太小了,建议先送到有条件的地方里抚养”之类的话。

    小黎邃隐约感觉对方说的是自己,果然,第二天病房里就来了一群人,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将他带出去,送进了一家福利院里。

    福利院里孩子很多,多数都是聋哑人,小黎邃一开始还试图和他们交流,但渐渐就发现,这些孩子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像是被隔绝了。

    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的习惯,也许是从小就在缺少关爱的环境中长大,到了这里,和这么多聋哑孩子一起居住,他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除了出入不自由,生活上几乎是有求必应,吃穿也是被照顾到了极致。

    一转半年,小黎邃在福利院里学会了很多,人也健康了不少,只是仍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大老板,也并没有人来要他的心脏,他被搁置在福利院里,好像被遗忘了似的。

    然而,这一切的平静生活最终在某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戛然而止。

    那天晚上他正准备爬上床睡觉,房间的门突然被挤开了,一个黑影跑了进来,捂住了他的嘴巴,拉着他就跑。

    小黎邃受了惊吓,正要挣脱那双手,鼻间闻到熟悉的味道,不由一怔,“妈妈?”

    “妈妈?是你吗?”他边跑边又问了一次。

    拉着他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他冲进了雨里,小黎邃本能地信任,紧紧跟着,趁着雷声的遮掩一路穿过福利院的走廊,往大门跑去。一贯有人严守的保安室不知何时没了人,他们径直从窄门冲了出去,直至跑到河边,前面的人才回过头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嘶吼道:“你跑出去半年不回家,还有脸叫我妈!”

    小黎邃被打懵了,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脸上火辣辣的。他甚至忘了哭,抬头看向母亲,眼里全是委屈。

    头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黎妈妈气得直喘,喘着喘着,眼泪却掉下来了,抱着他开始嚎啕大哭,“妈找了你半年……”

    呜咽声持续地回荡在雨中,小黎邃又意外又震惊,他原以为他妈妈是不会来找他的,毕竟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她对他表露出来的向来只有嫌恶。

    等两个人收拾好重逢的失控情绪,河边多了一个圆脸男人,手里拿着个东西,用塑料布包着,那形状,看起来像个武器。

    黎妈妈察觉不对劲,忙问:“你要干什么?你不是说帮我来找他的吗?”

    那圆脸男人阴测测地笑了,“是啊,我是帮你来找他了啊,没有你,他怎么会主动跟你跑出来,又怎么会逃出陆家的保护范围,又怎么会刚好落到我手里。”

    “你要干什么,你——”

    不等话说完,那男人掀开塑料布,此时正好一个闪电打下来,照亮了他手中的东西,那竟然是一把枪。

    “蠢女人,我说帮你你还真信?”圆脸男人上好膛,枪口移向黎邃,“小朋友,对不住,不是我要杀你,实在是你的心脏对我们来说是个大隐患,我们和陆家人的仇,只好先靠你泄泄愤了。”

    说罢,他抬手就要开枪,黎妈妈瞪大了眼,不知道忽然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扑了上来,与他扭打在一起,一边对着黎邃吼道:“快跑,那边有条木船,快跑!”

    小黎邃脑中一片混乱,他小小的脑袋暂时还处理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只能机械性地遵从母亲的话,扭头没命地往河边跑。

    刚刚跑到河边,把木船的绳子松开,耳后传来一道刺耳的枪声,小黎邃回过头,就见他妈妈缓缓倒了下去,动也没再动一下,鲜血在地上逐渐弥漫开来,又被雨水冲刷开。

    见到这一幕,黎邃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他似乎已经忘了要去悲伤,四肢僵硬地爬上船,用力一蹬。雨下得极大,河水涨得非常高,绳子一松,木船立即漂出去一大截。

    那圆脸男人面目狰狞地跑过来,站在河边,瞄准黎邃脑袋的位置,抬手就要开枪。正在这时,岸边极速开来几辆越野车,一个浑身武装的男人跳下车,几乎是在圆脸男开枪的同一时间射中了他的脚。

    圆脸男一个晃悠,子弹偏离既定轨道射了出去,黎邃来不及躲闪,被射中了肩胛骨,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直直地栽了下去。

    雨还在下,毫不留情地砸在脸上,木船渐渐漂远,岸边传来嘈杂的呼喊声。小黎邃张了张嘴,用最后一丝力气扭过头,竭力向岸边投去视线,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在为首的越野车上,看见了一张年轻的、却无比熟悉的脸——那张脸,分明就是少年时期的陆商。

    他被这画面刺激,浑身一震,猛地从幻境里挣脱了出来,缓缓睁开了眼。

    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黎邃浑身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就听见梁医生一边拍着他的额头,一边不停地在问他什么。

    黎邃抬起手,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他无暇去管这些,伸手拽住梁子瑞的白大褂,哑声问:“他知道是不是,陆商他……一直都知道我是谁是不是?”

    ☆、第四十七章

    梁子瑞心里一个咯噔,黎邃的问题问得毫无头绪,但他其实听明白了,小声安慰道:“都是幻觉,别当真。”

    黎邃将手背覆在眼睛上,摇了摇头,他十分确信,他看见的不是幻觉,而是一段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去。他甚至可以联系上后面的记忆,后来他被渔民救起,送到了救助站,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姓黎。有救助站的工作人员去打听了他的身世,结果却一无所获,甚至连他的出生记录都没有查到,只好被送进了孤儿院。再往后便是被人领养,又历经走失和被贩卖,辗转流离,直到再次遇见陆商。

    时近黄昏,梁子瑞等他平复下来,搀着他走出密室,安排在椅子上坐下,给他测血压。

    “实验很成功,你有感觉到什么不适吗?”

    黎邃只是摇头,心情低落,显然还没从幻境里走出来。

    “别多想,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梁子瑞拍拍他的肩。

    “关于十五年前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黎邃抬头。

    梁子瑞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心知这是躲不过了,在心里叹了口气,问:“你想问什么?”

    “我妈妈,她还活着吗?”

    “她去找你的时候,癌细胞就已经扩散了,子弹射穿了她的肺叶,虽然医生们竭力抢救,但还是……”

    “她葬在哪儿?”

    “在你的家乡,具体位置你得去问陆商。”

    黎邃垂头,一阵泄气,“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黎邃,你仔细想想,你现在是知道了,可这难道不是一种二次伤害吗?既然你的大脑选择将这段记忆封存,他又怎么会去主动揭开,更何况,你和以前不同了,你现在拥有他。”

    黎邃不说话,梁子瑞又道:“当年我不在国内,很多事情都是听长辈说的,你被河水带走后,他们去下游找过你,可惜雨下得太大,什么都没有找到,他们一直以为你死了。

    “陆商的父亲一直对陆商非常愧疚,没有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所以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私心想用你来补偿他,没想到事情最后演变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两条人命,他父亲后来也很后悔出手干预了你的人生,一直耿耿于怀,以至于最后抱憾而终。

    “我很难说陆商自己对这件事会是什么看法,但五年前,我见到他那么小心地对待你,我猜,其实他心里的愧疚不比他父亲少,只是他不说而已。一方面他不想伤害你,另一方面,他的身体也的确到了极限,东彦不能没有他,他心里矛盾,所以把你留在他身边,最终造就了现在的局面。

    “可能,这真的就是命吧……”梁子瑞长长地叹了一声。

    黎邃陷入沉默,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向来是不信的,可他也的确从未想过,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和陆商的命运就已经纠缠在了一起,以至于五年前的重新相遇,巧得简直像是上天刻意安排的。

    “你要休息一下吗?我给你拿点儿吃的进来?”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梁子瑞看了他两眼,知道自己多说也无用,这么大的信息突然涌入,的确需要时间来消化,作为医生,他只能治病,却不能疗心理创伤。不过梁子瑞并不担心,黎邃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自己的独立思维,而且被陆商培养得十分优秀,即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也不会忘记自己想要是什么。

    他把空间留给黎邃,自己开了门出去,外面leon正在写报告,手指在笔记本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他怎么样?”

    “药物刺激了他的记忆区,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真的?”leon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我要写进报告里。”

    梁子瑞没接话,他是leon教出来的,知道医学狂人和常人的思维根本不同,leon大概理解不了他们这么纤细的神经,他只会做医学分析。

    “教授,”梁子瑞眼中露出少有的迷茫,“在医学上,生理因素真的比情感因素重要吗?”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它们了,我的孩子。”

    “三年前,我给陆商诊病,发现他身体的各项数据都正常了,我原本以为他在不接受手术的前提下是活不过一年的,虽然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多巴胺暂时的魔法,但我想,情感这种东西,是不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病况呢?”

    “有趣的论题,你说得对,事实上,我们在临床上也常常见到这样的病例,得了癌症晚期的人奇迹般地痊愈,濒临死亡的人在亲人的呼唤下成功恢复心跳,亲爱的,你要明白一件事。”

    梁子瑞投去视线。

    “一个人如果拼了命也想活下去,上天也会为他让出路来。”

    leon遵守承诺,第二天一早就叫来了黎邃和梁子瑞,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大意就是他昨晚看完了所有的资料和影片,针对陆商的病情提出了一个手术方案。医学专业术语太多,即使翻译成中文黎邃也未必听得懂,只好朝梁子瑞求助。

    梁医生对比了片子,给了个评价:“很大胆,但彻底。”

    黎邃神情微动,梁子瑞叹道:“不愧是我老师,这个手术如果真的成功,陆商后半辈子只要不继续作死,好好照料,是可以享有常人寿命的,比人工心脏和心脏移植都靠谱。后两者虽然声称手术成功率高,但临床上,术后几年内的存活率非常低,而且这种手术一旦做了,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一旦免疫崩盘只能等死。那毕竟不是自己身体里的器官,末期排异反应是非常痛苦的,因为受不了这种痛苦而选择自杀的案例不在少数。”

    这些黎邃也有所耳闻,忙问:“风险高吗?”

    “高,”梁医生倒吸一口冷气,“而且不是一般的高。”

    “这个手术,用通俗的话说,相当于将心脏给改造了,把它原本的心血管结构进行了分化和合并,据说二战的时候也有个医生做过这种实验,只可惜那时候条件不够,做了20例,19例当场就死了,还有一例只存活了两小时。”

    “以现在的条件,没有更好的办法吗?”黎邃问。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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