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少年 作者:小模小样

    第12节

    夏末看了他一眼,脸色还很阴沉,但并没有方才那盛怒的表情了。小舟不知道自己怎么笑了,紧张过度他经常会有奇怪的表情,他不是真想笑的。果然夏末看着他的神情变得很奇怪。小舟真想哭。

    夏末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这种关头,还不想显得太锐利。“你跟她说我的那些事干嘛?”

    “我……”他想到自己其实的确有一个非常好的理由的,“我知道她跟何唯有暧昧,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希望她跟你分手。所以我跟她说那些话,是希望她离开你。而且,而且我也没有她说得那么难听,我就是说……我就是说你工作遇到很多困难。”

    “所以就把‘十年内连个副教授都混不上’这种我的原话都告诉她了?”夏末说。他的脸笼在黑暗中,小舟看不清,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手里还拎着姜饼人的袋子,但是一切好像都要没有了。

    小舟发现解释起来很困难,要分清她那些话里哪些是他说的,哪些是她原创的很难。夏末也不一定给他分清的机会。何况就算他说了的那部分,夏末也很恼火,那也是他不应该说的。

    “你生气了吗?”小舟吞咽了一下,然后等着夏末回答他。

    但是夏末没有回答他,他们走了几条街,走了一个多小时一直走到家里,夏末也没再说话。

    “我错了。”小舟恐惧地想要挽回自己得到的东西,他很少承认错误,也从没有这么小心地跟人道歉。他以为夏末没听见他说的话,他提高嗓音又说了一句,“是我错了。”

    夏末没有回答他。

    完了。

    如果时间能往回走就好了,如果老天能多给他几个机会就好了。

    至少,夏末给了他饭吃。

    饭菜确实都准备好了,本来是个非常美好的夜晚,现在全被他搞砸了。夏末冷冰冰地在厨房里开火准备加热,一言不发地端上饭桌。他小心地避让开夏末,在饭桌边坐好,拿起勺子。

    汤很好喝,暖暖地融化了胃里的寒冷。本来是他应该得到的,他又开始这么想,然后万分恐惧。

    他偷偷地打量夏末,夏末根本就不理他。他紧张过度了,又突然想笑。本来也有点好笑。没有人知道夏末对他来说多重要,连夏末自己都不知道。现在突然有个女人给他定了罪,说他认为夏末是个失败者,好像这事就这么被坐实了。

    他能给自己证明吗?他证明不了。原来自证是最难的。何况本来就是尊严的问题,他追着一个男人说,我没有瞧不起你,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吗?那本身就是个无法碰触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被戴了绿帽子的这一天。

    他突然不想吃饭了,喉咙紧绷得塞不进去食物。但饭菜都是夏末做的,夏末突然抬头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去吃。吃东西这种事,不管在哪个家庭里,他都很难自由,也不能任性。

    也许他应该回寝室去,也许他就适合没人管的地方,他最适合自我流放。所以说分明是个怪胎,却还非要往别人身边凑。

    但是夏末不能认为他是那么看他的啊,他喜欢他崇拜他都到了什么程度了啊?他凭什么这么冤枉他?他一阵愤怒,但是接着又被沮丧打败——在夏末不痛快的这一天里,是他撒了最后一把盐。

    饭吃完了,他主动帮着夏末洗碗。夏末干脆就把活都丢给了他,擦了把手,突然跟他说,“我的女朋友跟别的男人暧昧,你知道了,但是却不打算跟我说?”

    “我怕你生气。”小舟低着头说。

    “觉得我自尊心会受损。”夏末点了点头,“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废物?就脆弱的不能听这消息?那她跟夏亦微劈腿这事都真成这样了,你肯定也早就知道了?你觉得我这种处境特别好玩是不是?”

    小舟抬起头来,带着一丝恐惧看着夏末,他的声音咄咄逼人,他们两人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氛围已经一扫而空了。

    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他想说出来,但是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又迟疑了。他从小到大都没有说过这样的真心话,现在也还是说不出来。最动情的话,是他最后的底牌。如果连这个都说出来了,再被拒绝,他就无法面对自己的绝望了。

    所以他那时候也从来没给夏末打过电话,即使他的文具盒里写着哥哥的电话。告诉夏末他想他,极度地想见他,疯狂地想见他,他一定会来见自己,即使他会忘记自己,但他却从来不是一个残忍刻薄的人。但是他做不到,当时觉得如果说了这样的话,他还是不来,他就再也没有希望了。虽然后来他也逐渐明白,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总要有一个人先凑近一步,另外的人才能领会到意思。所以有些关系,不进一步,终究就荒疏了。

    可他还真就是个理论派,即使想得这样明白,在这样的年纪再次遇到这样的问题,也还是做不到。如果他真的说得那么煽情了,结果夏末还是生气呢?

    但是,往好的一面想,有时候说什么并不那么重要,做什么才重要。他又鼓起勇气来。夏末只是今天太生气了而已,他应该知道自己是个表里如一的人,等他消气就会想明白的。

    果然夏末自己转开了视线,似乎不想这么逼着他了,而且还咬紧了嘴唇,好像他自己也厌恶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小舟看得出来,又忍不住心疼他。

    一直到睡觉的时间,夏末都没有再说话。

    这种滋味实在太难熬了,小舟几乎不敢躺在夏末的身边,又觉得能挨这么近距离的日子基本到了头。一夜失眠,天亮的时候他才想起来他还要上课。就在这个时候,他以为他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第36章

    星期一夏末也有课,早上两个人差不多同时起床,只不过气氛这种东西……基本上还是固体。两个人在卫生间门口走了个对脸,夏末看着小舟的脸愣了一下。不用说小舟也知道,一宿没睡觉,胡思乱想,煎心熬肝的,自己的脸色肯定不会太好看。照着镜子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嘴唇上起了一层皮,脸色看起来就像高烧之后。

    即便是这样,夏末也没有跟他说话,大概是真心怀疑他不是个东西了。他在家里就算待一个早上也是煎熬,就这么等着夏末原谅他,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自己都没有信心了。也许不等夏末原谅他,他就已经自行挂掉了。

    小舟早上的这堂课很重要,老师讲课速度奇快,他需要竭尽全力地理解,满心疲惫。他也时常觉得每一天都是全力以赴的奔跑,他给自己安排很多任务,每天都制定目标,很少会放纵自己轻松。他一直依靠这样的忙碌和紧张来抑制灰色情绪,但今天他的确意识到自己绷的太紧了,因为他遇到了真正的沮丧和失落,他坚持不住了。

    差不多每隔十分钟他就得把自己从失神的状态里拖回来,每想到一次夏末,他都害怕得心脏揪紧。他也试图让自己分分心,想一想夏末的缺点,想一想他也没有那么重要,但是那样想只会让他更痛苦,好像只要想一想就是对夏末的一种背叛,而且痛苦的人还只有他自己。

    第一堂课结束的铃声跟手机短信同时进来,他马上去看手机,时间掐得这么准,他希望是夏末。但只是陶可。

    他记得陶可周一早上没有课,所以大概是从衣然那里听说了昨天酒吧里的狗血剧,所以吃早饭的时候发短信来问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打开了陶可的短信:

    【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恶心的事,我想你可能还不知道。面谈,速度,在老地方等你。】他想了想,他还想上完后面的课。他的手机立刻又响了,陶可就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第二条短信进来了:【跟你哥有关。】

    他立刻合上书,把书和笔记一起塞进书包里。但愿陶可只是想再复述一遍昨天下午发生的事,但是他又明白,以陶可那经济的性格,她绝不会为这件事浪费时间。

    可都到了这个份上,难道他还能遇到更倒霉的事吗?星期三就是平安夜了,那个期望中的圣诞节已经注定不会来了,但也不能把他往后过平常日子的机会都没收吧?就他那点运气,他本来就不该期望额外的奖赏,现在他只求事情不要再坏下去了。

    何况,他可以肯定自己再没有做过其他涉嫌对不起夏末的事了。那陶可又为什么找他?再说陶可根本就不算认识夏末,她就是一个在学校里乖乖学习的优等女孩,她会知道什么跟夏末有关的不好的事情?她怎么可能知道?除非那件事是印在雅思复习题里的。

    他急匆匆地赶到图书馆一楼的大厅,他找了一圈发现陶可正在一棵室内景观树下坐着看书,这里供暖不太好,她戴着手套喝一杯纸杯的速溶咖啡。

    “你昨晚又熬夜了?”他顺口说。

    陶可从书上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涣散,大概心思还在书里,她简短地点了一下头,摘下毛线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来。突然,她注意到小舟的脸色,愣了一下,“你怎么脸色这么差?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小舟没有表情地问她。但天知道他已经快要吓破胆了。

    陶可重新打量了他一遍,似乎这样就可以断定他肯定还不知道。

    这种表现让小舟开始焦虑,他意识到那一定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不然陶可不能这么简单就判断出来他还不知道。但是,究竟还能多糟糕啊?

    难不成陶可发现了他的亲爹是梁澜她爸?哦,这下他更倒胃口了。他每次失眠之后都容易胡思乱想,焦虑得就像摄入过量咖啡因的陶可。

    “你知道厕所读物吗?”陶可简略地问他。

    “你说现在的新华书店吗?”小舟干巴巴地问她。

    陶可甚至都没笑,她看了他一眼,“好吧,”她叹了口气开始解释,“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是这样,有时候女生,或者——像老娘们儿一样的女生,有了麻烦或受了委屈,她们就经常会去天涯或者其他什么论坛找一个板块挖树洞,把自己的不如意匿名写出来。”

    “为什么?”小舟干巴巴地问,“为了让陌生人乐呵一下?”

    陶可怔了一下,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就像大妈吵架找街坊评评理,有人认同,她们就会得到心理安慰吧,反正这种厕所读物从来没有一天断过。”她皱起了眉头,烦心地说道,“你还记得吗,树洞这个词本就是个典故,我们小时候的童话书其实写满了世间的道理。理发师对树洞说‘国王长了驴耳朵’,守着秘密的树长出了写满秘密的树叶,牧羊的少年摘下叶片做成笛子,吹响了这个秘密,于是全城的人都知道国王长了驴耳朵。”

    小舟的脊背开始发凉,从陶可的话里提取到的隐晦的信息已经让他觉得不详,“可是我还没有秘密。”

    陶可抬起头跟他对视了几秒钟就转开了头,“你有多在乎夏末?”

    他不想回答,但是他不能不回答,“你快点告诉我吧,你马上就知道我有多在乎他了,你再犹豫一会我就要被你吓死了。”

    陶可犹豫不决地看了他一会,那眼神几乎就是可怜他了,所以当陶可说“你先坐下吧,这话可有点长。”小舟马上就照做了,只要陶可赶紧把话说清楚。

    “事情是这样,最开始是我去上瑜伽班的时候,我听到有几个文科女生在谈论航天航空那头有个老师的绯闻,时间大概是两周以前,我只不过是换衣服的时候听到了几句,谣言和绯闻每天都有,基本上只要是跨系传出来的故事就都是变形了的谣言。但是后来断断续续又从不同的人那里听到了几次,我才开始往心里去。一直到今天早上,我终于听到连我们系的一个女生都说起了这事,她说是朋友圈里看到的厕所读物,我就让她转发给我。”

    陶可看了一眼小舟,小舟神色凝重地听着她说。她犹豫了一下打开手机,“我在网上搜索这个帖子,把所有转载的版本都看了一遍,看起来它最早是在天涯上出现的,因为情节离奇曲折,所以在蹲马桶的人手中红了起来,被转发了许多地方,接着被一个有名的段子手在它的心灵鸡汤里引用为教育案例,爆发式的转发就开始了。”

    她把手机递给小舟,“其实故事离奇曲折得不像是真实的故事,之所以能火爆起来,就在于楼主过多地泄露了故事主角之一的身份特征。我找到了天涯上已经被楼主放弃掉的原帖,故事发生在楼主失恋的第二天,楼主说她无法接受男友甩她的理由。她说她很爱她的男友,男友也曾经对她很好,而且她的男友是个孤儿。”

    她说到这里重重地咬了孤儿这个词,好像她想把这个词嚼烂了吐出去,她厌恶地白了身边的竹类植物一眼,好像它就是那类她一向厌恶的低承受能力女生。突然她发现小舟在快速地滑动她手机的页面,就算是他也不可能看的那么快,他好像已经没法让自己读进去了,那双白皙得没有血色的手在微微发抖。她心里一阵不忍,冲动地想抢回自己的手机,但最后只是理智地摇摇头,尽快把话说完,也许这样小舟就不用一句一句都看完了,尤其是那些评论。

    “楼主说她的男友在童年时曾经被一户人家收养过,跟那家的儿子感情很深,最近他们再一次相逢了。她的男友很开心,她也为他高兴,但随后就发现男友开始疏远她,后来他甚至提出分手,‘分手的理由竟然是想多跟哥哥在一起,所以没有精力谈恋爱’。她觉得这不是理由,她希望大家帮她分析。”

    小舟的脸烧热发烫,耳朵嗡嗡地响。那些私底下说的话,那些他说过的话从陶可的嘴里说出来怪异至极。他的那些情人间的私话,被分享给了许多不相干的人,陌生的人,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只想伸头来窥探别人隐私当乐子的人。

    “在原来的那个帖子中,只写了这些,并没有什么故意泄露个人隐私的地方,我想你前女友顶多就是蠢。但很快回帖中有人说她男友是gay,她否认了,可是很多女孩还是当做是bl帖子来转发了。接着又有很多人质疑帖子的真伪,说她故意哗众取宠,说她就是个蹩脚的bl写手,写不来就想靠段子吸引人关注。你的前女友不服气了,就开始了自证,她很骄傲地说她的前男友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说男友的哥哥就是同一所大学的老师,是从欧洲某个国家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年纪很轻就留校任教。可是这还不算完,有人说哥哥是这么高大上的人,更像是小言段子,取消她干嘛不说是总裁呢。她跟人争辩,拿了更多的细节证明自己的话,她说了你哥哥是研究什么的。我觉得最讽刺的就是,她顶着那么蠢的脑子,竟然能准确地说出你哥的研究方向。我觉得她根本不懂她说的那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可能是你在她面前曾经太多次谈起你哥了,连她都记住了。”

    小舟捏着手机,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他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来,陶可的话像钻头一样嗡嗡响着深入了他的脑袋。“刚刚回国的名牌大学年轻老师,不足三十岁,从事一个并不算多见的研究方向,不到一周他就被猜出是谁,帖子在咱们学校疯转,甚至连他的照片都被贴在了网上。”

    小舟在原地兜了两个圈子,最后直直地走到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捂住了脸。陶可犹豫了一会才走到他的身边,结果发现他连肩头都在发抖,她终于有些害怕了。她伸出手去拉小舟的胳膊,想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他的胳膊,无意中触在他手腕上,她立刻像触电般条件反射地缩了回来。她吓了一跳,又伸手去摸他的手腕,冰凉得像是一块铁。

    “小舟?”

    小舟没有回答她,他突然回过身来,快步走回长椅上捡起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拿出手机来。“我必须得给我……必须给他打个电话,真要出什么事他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陶可站在窗前没有说话,她看出小舟在害怕,但是小舟从小的信条就是做事要从他自己最害怕的那件开始。他现在也在强逼自己,她看着他走远了去打电话,脚步甚至让人感觉很坚定,但是她忽然转开头不忍心再看下去。昨天的雪已经停了,窗外阳光明媚。她不知道小舟能怎么办,夏末会怎么想。从理论上来说,小舟是无辜的,可如果把人往好了想或许连小舟的前女友都是无意的,但是如果伤害大到了损伤了职业乃至前途,他有理由记恨小舟吧。她甚至哪怕站在小舟的立场上,都无法责备夏末。即使最好的一种结果,就算夏末宽宏大量,但是他们之间的隔阂依然摆在那里了吧。

    没过几分钟小舟就往回走了,这不是好兆头。

    陶可迎着小舟走过去,阳光照在小舟苍白的脸上,他几乎就要哭了,她从来没在他的眼睛看到过这么多慌乱和无助,他的眼神胆怯闪烁,连腿都要直不起来了,脚步虚浮。“怎么了?”

    “我刚说了一半,他就说他知道了。”小舟说,说完立刻紧紧闭上嘴巴,那双黑色的眼睛在绝望中显得那样大而光亮,仿佛要消耗掉他最后的生命力。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陶可有些害怕这样的小舟,她想继续聊天总比停下来要好。

    “刚才。”小舟说了一个词又像断掉了电,仿佛他需要消耗掉那巨大的震惊带来的恐惧。

    “怎么知道的?”

    小舟瞳仁的焦距重新对上了陶可的,她惊讶地发现他竟然笑了,随后立刻就绷住了嘴唇,让那个笑容看起来更像是面部抽筋。“在院长办公室。”他吐出了这几个字,随后他又笑了,“很戏剧性。是吧?”

    陶可深深地抽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她想说点什么,搜肠刮肚,还是找不到一句可以说的话。

    小舟的语言能力突然变得能连贯起来了,语速快得就像是在喋喋不休,“院长说学生们都说他跟自己弟弟恋爱。天呐,他都不能说他没有弟弟,我记得……我记得我刚搬去他那里住的时候,他非常高兴,逮着谁都要说他弟弟考上我们学校了,分数还很高,他的同事们都知道。院长说他影响太不好,让他不要给学生上课了,尤其……哈哈,尤其是他们学院男生很多,绝大多数都是男生。就好像……就好像……”他突然闭上了嘴,紧紧绷着下半句话不要掉出来。

    “他还说别的了吗?”陶可低声问他。

    “他还问我,我们学院有没有人知道我是他弟弟。”小舟呆滞地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如果我有好东西,我不会给任何人看的。我告诉他——我没跟任何同学说起过他——然后他就挂电话了。”

    陶可走近他的身边,伸手放在他的肩头,她不知道说什么,平时那点小聪明都不管用,他们其实还是大孩子,都没见过真实生活这残酷的力量。她外婆的话突然就到嘴边了,“要不……吃点冰淇淋去?”

    小舟低下头,摇了摇头,“陶陶,我们不是。”

    “我知道。”陶可说。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他本来就在相亲,会好好结婚的。”小舟转身看着陶可,“那样的东西……那种帖子……再像真的,不也就是谣言吗?他们怎么会连课都不让他上?怎么凭空就处理他?”

    “我听人说,政治不需要真凭实据,仅仅需要让大家感觉是这样的,就可以定罪了。”陶可不知道说这样的话还有什么用,这样的回答不能够安慰小舟,她就是嘴欠。

    “我真希望……”小舟好像根本没听见她说什么,他绝望地看着陶可,又像是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我真希望我没有找到他。”

    “小舟。”陶可小心翼翼地叫他,现在的小舟绝望的可怕,她知道搬去跟一个基本上陌生的人一起住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任性,就这么一次任性得到的那点快乐现在正在折磨他,而她甚至不知道这种折磨会持续多久。

    “我是怎么毁了他的?我这一辈子都活得小心翼翼的,我从来没给别人惹过麻烦,陶陶。我怎么会给他闯下这么大的祸?”

    “不是你的错啊。”陶可说,可是她甚至怀疑自己找不到一个真正可以怪罪的,真正居心叵测的坏人,“我们给那个叫什么,宗珊,发短信好不好?问问她怎么回事?问问她怎么想的?她已经离开那个帖子了,所以她可能……可能真不是完全故意的。或许她能发一些补救的声明,或者补救的解释。”

    小舟真的思考了一阵,但是摇了摇头,“我会去找她,但是补救没有任何意义,看热闹的人会过滤掉这种解释。”

    陶可知道他是对的,甚至她怀疑如果补发的东西没有技巧性的话,反而会越描越黑。“其实最好的事情就是淡忘,互联网上的一切都会过去的。这种网上的流言也不可能写在夏末的档案里,所以最终一切都会过去的。”

    小舟还是摇头,陶可发现他的眼睛在失去神采,方才那锐利明亮的光彩就像最后一点力量的爆发,现在他的一切都燃烧干净了,他眼里的火焰熄灭了,他在向绝望滑下去。他静静地站在图书馆的大厅里,周围是图书馆惯有的细微的嘈杂,仿佛无数的低语,而他紧紧地闭着嘴,仿佛关闭了跟这个世界的所有接口。

    “他……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她不得不问了这句恶毒的话,“你跟他其实不算……很熟悉,对吗?他并没有我和衣然重要,是吧?我们才是家人。我知道不应该,但你能不能,翻过这件事。”

    小舟轻轻地又摇了摇头,“我永远都过不去了。”

    第37章第38章

    生活可以被看得很简单,遇到问题,解决问题。

    所以小舟想了很多方法去解题,如果这是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他已经写完了一整本演算纸,测试了所有的变量,演绎了所有的语句。可惜最后还是无解。

    他茫然地过了一天一宿,甚至没有听完宗珊的道歉就转身离开,那已经没有意义了,哪怕算作是他的错都没有意义。

    他用了十年的时间,玩着大富翁的游戏,扔骰子的却是个有着黑色幽默的神。好不容易他转完了一圈,回到了有夏末的那个格子,还来不及感叹无常人生的悲喜,骰子又扔下来,他转进了惩罚的单元,送了夏末一件大礼,拆开是夏末这辈子或许受到的最大的伤害。

    这一天之前,说他会伤害夏末,他绝不会相信。那怎么可能呢?即使最不好的情况下他也没有过一丝这么恶毒的想法。最伤心的时候他以为只要做个好孩子,总有一天他会得到奖赏。这幼稚的想法,即使到了今天仍旧是他的支柱之一。如果这是他相信的那一类故事,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最后他总会解决掉问题。但这不是一个励志的故事,他不但没有主角光环,而且还穿了红衫。

    他静静地坐着,想着那些他相信的人生故事其实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如果现在他看到的人生就是真正的人生,那么其他人是如何挺过去的?他不知道。

    他所相信的,曾哄骗自己相信的,支撑起他全部人生信念的柱石纷纷轰塌。十年来,第一次他不再想着见到夏末,也不再想见到其他的什么人。未来和过去都不再有意义,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静寂,到最后他连思考都停了下来,煎熬的内心终于平静下来,一切都不存在了。

    一瓶脉动被人轻轻放在了他的桌角,他想起夏末在登山时说的那个冷笑话,脉动就是迈不动。他都不知道自己记得,可一瞬间有关夏末的千百件细节同时涌进他的脑子,他的眼泪差点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他不知道陶可是怎么找到他的,他就快要崩溃了,不想在这个时候被任何人见到。陶可没有说话,体贴地保持着沉默。静静地坐了一会,她突然伸过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小舟没有心力搭理她,但那是一只很大的手,手指很长,远远超过了女孩的手指长度。不是陶可。

    他惊愕地愣了一会,猛地转过头去,夏末那张好看的脸上挂着他一向熟悉的笑容,还是那么懒散散地随和,他的眼里也没有被伤害之后的愤懑和责备。但是那笑容和眼里的温柔只让他觉得刺心,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竟然转开了视线,连招呼都没有跟夏末打一下。

    夏末多少有点尴尬,自己哈哈笑了一下,没事人似的低声跟他聊天,内容还是夸自己,“我厉害吗?一下就把你找到了吧!我就知道你跟我是一类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理智地继续把该做的事做完,该上自习就上自习。”

    但是小舟被刺了一刀。是的,现在是晚上十一点,教学楼就快关闭了,他还坐在自习室里,面前摆着书,手里拿着一根铅笔。在他毁了别人的人生以后,他就按照自己的时间表去上自习了。

    他简直要吐了。

    “哦。”夏末坐得近了一些,视线也落在了他的桌面上,他有些尴尬,“看来你今晚进度不是太好。”小舟的书翻开在目录那一页,桌面上的演算纸是一叠白纸,虽然他手里拿着铅笔。

    “你在这里坐多久了?”夏末问他,半心半意,并不在意小舟的回答。

    小舟没有说话。他只是习惯了教室,在这个时间他确实应该在自习室里。

    夏末自己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动了动,“你昨晚为什么不回家?我昨天回家的时间有点晚,结果到家才发现你没回来,打电话你又关机。小朋友,玩离家出走有意思吗?你至少给我发个短信,说个理由吧。”

    为什么夏末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许他应该说一声对不起,虽然没有用,但是他欠夏末至少一句对不起。

    “看看你的脸色,”夏末终于叹了口气,声音也低沉了许多,“你昨晚在哪?睡觉了吗?吃饭了吗?看你嘴唇干裂成这样,你喝水了吗?”

    他忽然笨拙地意识到,夏末并不知道他习惯在哪里上自习,学校这么大,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你挨个教学楼找我的?一间教室一间教室找的?”

    “那你以为呢?”夏末大概是想起来这一晚上费的腿脚,脸色都变了,“你以后最好少来关手机这套幼稚的把戏,没有理由不说,还给我找了许多麻烦。找不出来你,我都不姓夏了。”

    小舟还怔在那里,书包被夏末扯过来扔在他的腿上,“我就不帮你装书包了,免得万一有学生认出我之后把你联系起来。我在外边等你,三分钟你不出来,我可就揍你了。”

    身边的椅子弹起来,夏末出去了。

    他沉重地吐出一口气来,木然地往背包里装东西,单肩背起书包,手里捏着那瓶脉动,静悄悄地跟着夏末下楼。外面又在下雪,他走在夏末的身后。他想说自己不会再跟夏末回去了,他没有办法再回去,可夏末没给他说这样话的机会,一路快走在前面。

    好容易离开校门口,夏末放慢脚步,小舟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追了上去。夏末在他说话之前伸出手来揽住了他的肩头,雪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呼吸变成白色的雾气。

    夏末沉默着,没有打车也不着急回家,他们就像在散步。小舟的呼吸渐渐缓了下来,雪落在街道上,走惯了的街道变得宁静,他偏了偏头让冻凉的耳朵贴向大衣的领子。夏末不知怎么也侧过头来,他们的发丝交融在一起,熟悉的温柔姿势突然像温暖的洋流吞没了他,他无法抑制自己想要靠近夏末的热望,他的鼻子酸痛,他的眼眶发热。他知道自己终于要崩溃了,禁不住开始发抖,揽着他肩头的那只手突然加了力气抓紧他。

    “小舟。”夏末说,“别傻了,又不是你的错。你觉得以我看女人的品味,我还有资格嘲笑你吗?”

    “但我……”小舟说不出来,他知道夏末是在避重就轻,他吞下了要说的话,小心翼翼地打量夏末。“你这两天是怎么过的?”

    “我……”夏末开了个头,琢磨了一下,“一直在想一件事,但是不太好意思跟你说。”

    “跟我说!”小舟热切地看着夏末,突然激动起来,“我我……我能帮你做什么?要我做什么都行。”或许夏末有计划,或许自己还能有一点用处。

    “你觉得我……很失败吗?”夏末问。

    “我没那么想过!”小舟激动的几乎要跳起来。

    “在你这个年纪看起来,我是不是那种……你将来绝对不想成为的类型?”夏末又问道。

    小舟的胸口翻腾,急怒让他开始咬字,“你就是不能相信窝,别人心口开河的话你往心里去,我我……”

    他愤怒地看向夏末的眼睛,终于发觉夏末在凝视他,眼神温柔,甚至带着一点点笑意。他绷紧的心口放松了下来,他不急着表达自己根本表达不清的东西了,他知道他不需要自己证明自己。他咬住了发抖的嘴唇,咽下了嗓子里堵塞的温暖。夏末全都看得到,否则他盯着他的眼神不会变的这么顽皮,这种大孩子调侃小孩子的促狭真是讨厌。

    “那……那你让我做什么?”小舟说,“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他突然顿住了,觉得脸红,“我我我的意思是说,我亏欠你太多了,我什么都愿意做,做什么都无所谓。”

    “我干嘛让你为我做事?”夏末笑了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小舟自己又捋顺了一遍刚才的对话,“我就是要问你那个,都问完了。”夏末搂着他的肩膀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也别那么往心里去。你要是觉得我在这件事上怪你,那你就跟我前天一样丢份。”

    “那两件事是不一样的。”小舟转过头偷偷抹掉眼泪,“你是怎么挺过这两天的?我甚至都……不敢知道我……”

    “如果连只交往过几天的都算上,我总共有过三个男朋友。”夏末突然说道。

    小舟愣住了,红着眼眶惊诧地盯着夏末。先是震惊夏末竟然会这么直接地跟他说,接着又惊叹地想到夏末竟然交过这么多男朋友可能还有更多女朋友,可竟然仍旧没定下来。

    夏末仿佛把他的心思都看在了眼里,忍不住笑了出来,“恩对,很多。也许以后我还会再交男朋友。所以你看,是因为谣言被发现,还是因为事实被发现,有什么区别吗?总是有很大的几率发生这种事,只不过碰巧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跟你有了关系而已,我不会责备你。我没有错,你也没有错,纠结这一点是最没意思的。”

    小舟静了一会,“果然是跟小孩子说的话。哥你看我的时候,我永远都是八岁。”

    他转过头来看着夏末,猝不及防地夏末有些尴尬。小舟的黑眼圈和憔悴的肤色让他显得没有生气,眼神却更加成熟安静。褪去了平时里或许是努力做出的孩子气,深重的绝望气息缠绕在里面,他的眼神反而显得更加锐利,透露着让人不安的尖刻。只是那尖刻全是向着他自己的,他被自己折磨着,愤怒和狂躁都压抑在他安静的举止之下,却从他的眼神里泄露出来。

    他忽然记起那年夏天自己家的小园子里,躲在花架上无声嚎哭的孩子。那孩子那时候跟自己说过,他总是难受的心口疼,想要尖叫,只能不出声地尖叫。他说他静静坐着的时候,可以想象自己在大声尖叫着好难受,想象自己在地上打滚,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他不敢再看小舟,也不敢再装作他记不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又走了一会,直到小舟的呼吸越来越紧。

    “哥。”他痛苦地低声叫他,听起来就像痛苦的呻吟“我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知道生活有多难!我也就清楚你面对的是什么。你也不是那种能骗自己说一切不要紧的人,你根本糊涂不起来,所以你也清楚。那你就别装作这事情无所谓的样子。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就知道你可能不会责备我。可是我……哥你觉得我能原谅我自己吗?你觉得我能原谅我给你带来的伤害吗?我根本就没有办法面对我自己。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能作什么。我……”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觉得肺里还是瘪的,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强迫自己停下来。

    “那你觉得我能吗?”夏末突然说道。

    小舟没有听明白夏末的话,在一阵蹿过心头的恐惧之后,他想到夏末不是残忍的人,他不是在就着他的话责备他,他说的或许是相反的意思。但他还是不明白。

    “我最受不了的事,”夏末说,“就是答应了别人,可自己却做不到。”

    他们还在向前走,亮了街灯的路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就像永远都走不完。

    “你以为有些事我不在乎,过去就过去了是吗?十七岁的男生,热情来了就走,事事漫不经心,什么都记不长久?”夏末看了一眼呼吸仿佛都停下了的小孩,看到孩子的眼睛睁得非常大,看着前面的黑暗,仿佛窥见了一直惦念的未知。他叹了口气。

    “小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的内心是什么样的,我知道你难受不难受,在那个时候。但是没有人相信一个十七岁男生说的话,没有人认为我应该在意一个小孩。”他说,“我尽了全部努力,可是我还是没办法让我父母把你要回来。是,在所有人看来,我满可以寒假的时候去看你,一年一次。或许,我还可以给你打电话,小舟。这样我就尽了一个哥哥的责任。可是别人知道个屁啊?你让我怎么面对你?要是你哭着想回来我怎么办?我难道不记得你要抱着我才能睡着?我难道不知道我快要上学的时候,你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哭?我父母去看你,说你过的很好,说你考试又是第一名,我就跟我自己说你看他没有你也是能过得很好的,每个人都能给自己找到出路。可是我根本就不敢去亲眼看看你过的好不好。没有办法面对自己,就只能选择忘记这件事。一直到我那一天再次见到你,我都没想到我会认出你,也没想到那些事我其实并没有忘记。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身逃跑。”

    夏末停下来把低头呜呜哭着的小孩搂回怀里,“我不敢想你会是什么样的。愤世嫉俗?孤僻?还是泯然众人?我能做什么才能弥补过错,在别人的人生里所犯下的过错?但是你这么出众,你只靠你自己就可以这样光彩夺目,你自己就可以成就自己。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非常骄傲。我真的很喜欢你,如果要说理由,大概就是缘分,总觉得不管你是八岁还是十八岁都这么可爱。所以别傻了,别像我这么蠢。我应该去看你的,一年一次也好,其实你那时候就可以原谅我的,是不是?”

    小舟趴在他的肩头,紧紧地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着,在他的肩头呜咽着点头,“我好想你,真的是好想你。”

    夏末搂着他,用力搂紧了他细瘦的脊背,深深地呼吸了他发丝间的味道,“我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是你相信我,这些问题我都可以跨过去。我不怪你,不是我大度,是我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小舟抽噎着忍不住眼泪,再也忍不住那些积攒了许多年的话,“我一直都需要你。我等了好久,太久了,你都没有来接我。我也想要过去,可是我总也过不去。”他痛哭失声,紧紧地攥着夏末的袖子,“一直到我也成年了,我竟然在想终于再也不会有人要我了。”

    “我明白。”夏末喃喃地说,他皱着眉头用面颊去蹭小舟的额头,突然忍不住笑了,“我们不告诉任何人,你还做个小朋友,想要什么时候成年就什么时候成年。答应你的,这一次我一定做得到。首先,我们回家去准备过圣诞节吧。”

    小舟一直在哭,但是渐渐脱力,不仅仅是这几天的疲惫。他跟夏末搂在一起,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跟夏末这样接近,但又真实地感受到夏末衣料里结实的肌肉,他衣领间舒服的味道,听见他轻轻的叹息。他知道惧怕分离是永远如影随形的阴影,但是在恐惧里依然藏着让他几乎忘记一切的快乐,只要他抓住不松手,他就可以回到那一年。

    不过还不够,他不知道是渴望太久还是怎么了,他还想要更多,更亲近,更真实的拥有,想要留下记号,想要让别人都远离,不要跟他分享,不要再试图赶走他。像是被蛊惑了,他抬起头,盯着夏末的脸,熟悉的美好……他昏头昏脑地凑上去,心里却无比清醒,他在夏末的脸上亲吻了一下,斗着胆,吻在夏末的唇角。

    真奇怪,嘴唇是特别的地方,触碰一下仿佛灵魂都陶醉起来。

    夜晚光线昏暗,但是他清楚地看见夏末笑了,那笑容真美好,他几乎要发起抖来。夏末凑过来很疼爱地亲在他的面颊上,真舒服。然后夏末又亲了他的鼻梁。接着很不好意思地,仿佛不经意地在他的唇上蹭过。似有似无的吻,他脸红了,夏末也低下头,结果额头又碰在一起。

    我爱你?

    不是这句俗气的话,小舟恍惚着,比这句还重要,但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第39章

    一路上两个人说的有些急切,大概因为横亘在两人中间这层有着十年厚度的隔阂终于被打破了。虽说在这一天之前他们竟然都装作这层隔阂并不存在,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不约而同地想依靠对另一方的格外殷勤来佐证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

    祈求原谅,得到原谅。这个主题被两个人一次又一次笨拙地提起,小舟甚至隐约地觉得自己惹出的这个麻烦,对夏末造成的伤害仅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当这个变量开始发生作用,另外一个重要的约束却在释放。夏末的脚步越来越快,明明是雪夜,他却像踩着篝火旁的鼓点,迈开大步,越来越开怀,越来越意气风发。小舟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他想象的晦暗,反而像夏夜里燃烧的星光。在这种奇怪的状态下,小舟甚至都没法再专心责怪自己。

    世界是这样复杂,人也是这样复杂,所以似乎永远都没有必要绝望。当一条线打了结,或许却抽开了另外一条线,谁都无法知道每一个节点上到底隐藏着什么。小舟有时候走得急了需要用双手拢在鼻子和嘴的周围,不是被冻的,是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他亢奋得快要上不来气。就像城堡尖顶上的雪,就像篝火上摇晃的星光,就像夏末手指敲在琴键上时空气中旋转起的绚烂极光。

    他不是不知道感恩的怪兽,也明白自己绝不能算是一个不幸的人,但他还是无法克制地想希望有那么一个人从心底里珍惜他。他第一次目睹死亡的时候还年幼,体会到的是死亡的真实,如果有一天他也离开这个世界,他害怕自己只是别人闲聊时会用三分钟说完的一个话题,很快他在这个世界上就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要是他能早知道夏末从没忽视过他,他会不会变成跟今天完全不同的样子?就像有一份包裹严实的礼物,藏在童年的阁楼上,一直都存在,他却忘了拆开。他在一阵一阵被强行压下去的激动里,想要回报夏末,想把世界都给他,可是这种狂妄的话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这个世界是这样广袤,他总是那样渺小。小得让夏末总是格外怜爱他,不论是眼神还是搂在他肩头的手臂。

    等小舟从坐着过山车的情绪里清醒过来,肚子里已经装了热乎乎的粥和包子,站在夏末家的地板上愣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他以为夏末只是没有目的地跟他边走边说,谁知道最后愣是走路回了家。他原本想要自我惩罚性质的“不回家了”连再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他都不知道夏末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已经是下半夜了,他低着头挪进卫生间洗漱,僵硬的身体和亢奋的混乱思绪脱了节,他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他在洗手盆边站了很久,盯着镜中的自己,皮肤苍白,头发凌乱,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着亢奋的光。原来夏末一整晚都对着他这副穷途末路的鬼样子,竟然还能眼神温柔,害他还以为自己帅得不得了。

    “小舟。”夏末突然叫他。

    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向门口。

    卫生间的门只开了一道缝,夏末犹疑地站在门外,“怎么这么久?”

    他转身冲到卫生间门口,一把拉开门。门外的高个男人神色忧虑,迅速打量了他几眼之后又露出宽慰的神情。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但是隔了五分钟又想哭出来。

    最好的事是入冬以后他们一直也就只有一床厚被子,所以他们还能睡得很亲密。他顺理成章大模大样地在被窝里滚在夏末怀里,紧紧搂着夏末的腰。夏末一直抚摸着他的头发,摸得他觉得他可能怕是要中年脱发。

    他不知不觉地往下缩,最后抱着夏末的肚子,脸贴在他的腰上,蜷缩在被窝里,也不管夏末要半个身子露在被子外头。他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想起来这就是他小时候的位置,夏末好性子地随便他睡在哪。不同的是他现在把鼻子贴在夏末的腰间温热的皮肤上,能嗅到成年男人好闻的味道。

    他深深地闻了几次,混混沌沌地忍不住喉头蠢蠢欲动的野蛮念头,磨了磨小牙,一口咬上去。夏末叫了一声,连笑带叫差点没把他踢出去。他耍起了赖皮,死活抱着夏末的腰不撒手,脑袋枕在夏末的肚皮上。这些天的折磨终于让疲倦占了上风,就这么睡了过去。

    这一觉连梦都没有做,醒的时候他还脖子僵硬,胳膊还紧紧地搂着夏末的腰,脑袋枕在夏末肚子上的姿势都没有变。他的眼皮酸涩地睁不开,他感觉自己实在没睡多久,勉强抬起头看看书桌后面的圆形落地窗,窗上只拉了一层白色纱帘,外面确确实实还黑着天。夏末的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两下,这感觉熟悉极了,他刚才一定就是这样被叫醒的。

    “我不能睡了?”他茫然地转回头去看夏末的脸,语气有点委屈。

    夏末被逗笑了。

    “我压着你了?”他搞不清状况,小心地用胳膊肘撑起点身子。

    夏末跟着他的动作坐起身,把他拥在怀里,“清醒清醒,不好意思哦只让你睡了两个小时。咱们得去机场了,上了飞机再睡吧。”

    “上什么?”小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糊涂忘了事,还是梦没醒。

    “不是说好了圣诞节一起滑雪吗?现在是二十四号了。”

    小舟清醒过来了,瑟缩了一下,黑暗中看得见夏末望着自己的黑眼睛,帅得都有些侵略性的脸上挂着一副好脾气的笑脸。那双眼睛里暗藏的讯息从来都那么好猜,哪怕人人都那么复杂难解。

    但他还是有些迟疑,肩头向后挪,拉远了跟夏末的距离,“我……不去了吧。”就算夏末是这样说,就算夏末这么好,可是他哪有脸在惹祸之后还没事人一样地照旧计划跟夏末出去玩?就算没人惩罚他,他也应该有点自我惩罚的自觉“我不要!”夏末坚决地打断了他还要说的话。

    小舟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夏末,“你……撒娇……呢?”

    “你吃这套吗?”夏末大言不惭地反问。黑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同样在评估他的反应。

    他的耳朵忽然烧热。

    他跟夏末太近了,小时候这样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感觉到这么多详细的东西,比如呼吸的声音,比如身体的温度,比如妙不可言的气味,“我……”他张开嘴巴,舌头在口腔里打结,语言变成了麦芽糖粘住了牙齿。

    夏末已经咬着嘴唇笑了起来,伸头过来莽撞地凑得更近,面颊似有似无的蹭过了小舟耳朵,“长这么大了,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小舟转过头来,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然后迅速离开盯着夏末的反应。

    其实明知道夏末不会反感,当然也知道这很奇怪,但是他看见夏末瞬间绽开的笑容,那种同样迷惑又极度快乐的神情,就跟他现在强压下的感觉一模一样。他甚至没法继续跟夏末对视,触电一般跳下床,跑进卫生间洗漱。

    他以前自作聪明跟多少个女生说过聪明的情话啊,还想要教导夏末。他现在这种要说话脸就要抽筋的神经质状态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小舟。”夏末又跟到了门口。

    小舟含着牙刷转头看他,夏末也没有话,挂着一脸的傻笑靠在门框上看他。

    第40章

    老天给了一个好天气,飞机飞过大片雪原,上午十点钟顺利在高寒地区的机场降落,不远处长白山的主峰缭绕在一片雪雾中。十点钟的昏黄太阳摇摇欲坠,天空却依然湛蓝如同宝石。

    小舟捂着耳朵咳嗽出一片白雾,方才打开大门走到室外的一瞬间,酷寒的空气宛如一把无形的冰霜之牙直插进他的肺里,他被激得剧烈咳嗽,抽进肺子里的空气仿佛凝聚成了冰晶。零下三十度的寒冷明明无形却又像是巨石轰然灭顶,他身上本来还略嫌笨重地套着毛衣外加羊绒大衣,冷风瞬间把他的衣服全部打透,他甚至还条件反射地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还穿着裤子。

    厚实的雪壳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雪壳仿佛中空的音箱,把声音传得很远。小舟又踏了几脚,路面雪壳硬得像是冰面。他绕开雪地走向机场门口的大理石路面,地上薄薄地散落了一层大风从树梢上吹下来的轻雪,小舟大踏步走过去一脚滑了个跟头,夏末条件反射地要扯他,结果自己脚下也不稳当,跟着一起被拽了个大跟头。

    小舟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没敢表现自己动作敏捷,出机场第一个跟头就把他摔得老实了,回头看见有经验的当地人都避开了光滑的路面。

    他战战兢兢地扫掉身上的雪,再迈步就小心得很了,走了几步不经意地转头看夏末,发现夏末小心翼翼地偷偷瞄他,神色忐忑,跟他撞上目光又立刻换上平时笑呵呵的表情遮掩。他有些疑惑,狐疑地偷偷观察了夏末半天,发现夏末也像是在观察他。

    他搞不清楚了,稀里糊涂地上了酒店来接他们的车,黑色的商务车跑出去十分钟了,他才想起来夏末今天很沉默。小舟旅行的机会一向不多,何况这次又是跟着夏末出来,他一路都在胡乱地七想八想一分钟也没能让脑子清闲下来,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已经好半天没跟夏末说话了。

    “你……”他把一个音拖得很长,因为他发现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不太好意思问另外一个男人——你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了?想什么呢?尤其对方是个大他很多岁的男人,一个完完全全能照顾自己,根本不需要别人提供多余关心的人。

    谁知夏末听见他发出声音,立刻转过头来,殷切地盯着他的眼睛,小舟就必须要把那尴尬的话说下去了。被那双热切的黑眼睛盯住,他一时有些找不着北,又吭哧了一句,“你嗯……”,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根本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好使,一小股火苗从领口向上冲出来。

    小舟苦干舌燥地扯着领子转了一下,偷偷让衬衣离开一点脊背,他怀疑衬衣被汗浸透了。这可不大好,车里应该没那么热吧。至多二十度?有没有二十度?

    “怎么了?”夏末又问他。

    怎么了?小舟惶恐地反思,莫非自己表现得很奇怪?似乎有可能。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不自然。他连忙松开扯领子的手,尽量坐得安静一点,不要像个猴子一样左抠一下右摸一下。最重要的是,放松呼吸,绷紧面部表情,最后转开视线去看……去看外边的……外边只有雪,到处都是雪,如果车玻璃上没有贴黑色的膜他一定会得雪盲症。

    “好多雪。”他说完就立刻在心里反问自己是不是个傻逼所以净挑废话说他懊恼地绷紧了嘴角,这下子干脆把脸上的最后一点表情给绷没了。他感觉到自己降下来几度,终于舒服多了,夏末也没再说什么。

    酒店距离机场不远,机场修在一个镇子附近,几家度假酒店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度假村。

    “酒店有一个雪屋直通滑雪场,这样不用出酒店就可以滑雪。”夏末跳下车,一边拎行李箱一边说。

    小舟来不及回答夏末的话,他下车看了一眼酒店就愣住了。酒店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石头门廊,被积雪覆盖着,看起来就像北欧故事书里的插图,非常漂亮,过于漂亮了。他扫了一眼酒店的名字,立刻有些不安。他没跟养父母一起出去玩过,他父亲忙着工作很少参加家庭活动,母亲经常出去度假,但是只带着小儿子。

    他母亲有许多固定不变的东西,用不完的小黑裙香水,喝不完的焦糖玛奇朵,住不完的这家酒店。他小时候几乎在家庭照片上看到过这家酒店开在全世界的店,还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来这里。那感觉就像……

    他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很奇怪,又有些僭越。仿佛他来了他不该来的地方,进了不该进的房间,错吃了不是留给他的蛋糕……

    酒店服务生殷勤地迎上来,帮他拿行李,热切地劝他喝一杯热可可牛奶驱寒再吃一大块酒店有名的黄油曲奇。他却更加不自在,含糊地道谢,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别扭地迈步。略带惊讶地看着完全由木头装饰的大厅,炉火里燃烧着真正的火焰,头顶悬挂着巨大的枝形吊灯,落地窗前安放着舒适宽大的沙发椅子。他几乎可以看见弟弟坐在上面,被母亲拍下照片发回来的时候上面配着文字,“小宝贝第一次滑雪了”。

    这是别人的小宝贝来的地方,跟他格格不入。一般大学生会花上两百块钱滑上一天雪,而且当天还能往返回市里,那样的地方才适合他。这样的地方,适合他养父的家庭,并不是他的家庭,他一直小心自己不要太适应那种生活,因为不要说想要保持那种舒适的生活,哪怕只是养家糊口这种看似简单的事,对于一个毫无根基的人来说也未必是件轻松的事。

    除此以外,最最重要的是,他不应该花掉夏末这么多钱出来玩次雪。他知道夏末是个非常慷慨大方的人,这个人本性就如此,再加上可能真的很心疼他,什么都想尽可能给他好的。他怀疑如果时间来得及办签证,以夏末那夸张的性格,可能甚至会把积蓄都拿出来带他去瑞士滑雪。

    但事实上真的不必要这样,他知道夏末很在乎他,甚至早就已经超过了应该做到的程度了。现在给他这样多,他只是觉得自己得到的过分了,还不如一起回乡下去看看他姥姥。

    “小舟。”

    他怔了一下,夏末已经大步走到他身边来。夏末的手里拿着房卡,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一丝探究的意味。但还没等小舟说什么,夏末已经拉起他的胳膊,让他跟他走,他只好跟着夏末那总是快他半拍的步调来,感觉就像腿短的小时候。

    从电梯里上了楼,走廊里铺着厚实的地毯,木制的装饰材料反射着晦涩的灯光,静谧的走廊暧昧地幽闭着,小舟陡然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僵硬着脖子不想回头,可还是有一股更大的力量鬼使神差地驱使着他转头,让他去打量夏末,打量夏末下巴柔和的棱角,落了一层光晕的黑发,还有夏末式的安定眼神。他想要什么,异常迫切地想要什么,要不是带路的服务生滑开门锁的时候机械地背诵了一段客房介绍,让他意识到这里还有别的人,他简直就要走火入魔了。

    房间的浴室很宽敞明亮,这是他的第一眼印象,接着他看到了包裹墙壁的木头内饰中间隔着大片瑰丽的暗红,满屋巧克力一般浓郁的暧昧色调,激得人心跳加快。幸好,夏末选了双人床,如果像在家里一样,不知道服务生会是什么脸色。不过更可能服务生见多识广,根本不会当个事。

    服务生快速地把屋里的设备逐一介绍一遍,又交代了酒店几个餐厅的位置就闪人了。小舟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钟。他在一张床上坐下,手指头机械地滑了几下手机,把常用的应用依次打开又关上。

    “下去吃饭?”夏末问他。

    他点点头。

    “要不然先睡一觉?”夏末又问他。

    大概夏末累坏了,的确应该先睡一觉。他又点头,视线还落在手机上,不好意思抬起来。

    夏末在另外一张床上躺了下来,不过也没有立即要睡觉的意思,头靠在床头上也拿起手机摆弄了一会。“你的手机有网络信号?”

    “有。”小舟看了一眼手机。

    “那我怎么没有?”夏末不耐烦地又划了两次手机,失去耐性随手就把手机丢到床尾。手机在床边勉强平衡了一下,顺着塞在床垫中鼓成弧形的被子一直滑到地上去。

    小舟“哎”了一声,立刻站起身去把夏末的手机捡回来,划了两次飞行模式都不见效果,最后用了重启大法,手机果断恢复了正常。回头要跟夏末献宝,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夏末背朝着他搂着枕头睡觉去了。

    他走过去仔细盯了夏末一会,夏末都一动不动的,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给夏末盖好被子,心里面喜欢的差一点想把被子每个角都仔细掖一遍。好容易控制着没干那种多余的琐碎事,他退回来在自己的床上坐好,静静地看了一会夏末的背影。

    他坐在床上,没有一丝困意,听着夏末的呼吸声,心里异常地安定。窗帘没有拉上,透过窗子竟然能看到长白山的主峰,云雾缭绕的雪顶。

    夏末这一睡就是两个小时,小舟两个小时什么都没干,守着熟睡的夏末,看着窗外的雪山。一直到夏末的大长腿伸过来,粗鲁地踢了他一脚。

    小舟转过头去看了夏末一样,夏末有些不高兴,这应该不是他的错觉了。只不过四目相对,夏末那分明是在找茬的眼神不知不觉就软化了,还带了些笑意。

    小舟扭过头来忍了一会,突然再也忍不住想靠近夏末的念头。他猛地站起来,凑到夏末身边去坐下,也没说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凑到人家身边去。但是他吃惊地发现他也不需要解释,因为夏末一下子毫无矜持地乐出了声,黑眼睛异样地发亮,那迸发的快乐是装都装不出来的。他真想……真想搂住夏末,虽然是个年长的男人,但他心里面对这个年长男人的珍惜就好像……他无法形容,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这么珍贵的东西。他简直不好意思这么盯着夏末。

    “讨厌的小孩。”夏末突然说。

    “我怎么了?”即便知道夏末不是怎么认真地说,小舟还是一惊。

    他们的额头凑得很近,鼻尖都快要抵在一起,夏末伸手去绕他耳朵上的头发,“觉得那么没意思的话,咱们明天就回家吧。”

    什么?

    小舟愣了一下,揪住夏末的手让他别烦他,“为什么这么说?我怎么了?”他惶恐起来,那感觉就像小孩子说好了一起玩,一个突然反悔了。他不知所措地攥着夏末的手腕,捏紧了不想松手,惊慌失措的时候突然看见夏末的脸,一脸欠扁的戏剧性表情,明白无误地表达出他要不乐意给人看了。

    怎么能这么混蛋呢?小舟咬住嘴唇,盯着夏末的混蛋脸,突然心里开了点窍,莫不是……

    “你怎么那么难哄呢!”夏末先憋不住了,气急败坏地说,“这主意有那么差吗?我可是琢磨了一周订的地方呢。我还以为能得到表扬呢!”

    “我……我没有。”小舟急着辩解,话说到一半看了夏末一眼突然笑了出来。

    “你什么意思?”夏末警惕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嘲笑我了?”

    “原来你从上车开始就贼兮兮的是想要表扬?怪不得到了酒店以后火气那么冲。”

    “说的是什么意思,好像我是要糖吃的小孩似的。”

    “你不是吗?”小舟斗胆说道。

    “就算是吧,那你说谁受的了,找你出来玩你进屋就开始玩手机,我也是很窝火的。”

    “窝火也没耽误你睡觉。”小舟敏捷地说。

    “开始是没睡着的,结果谁想到你完全不鸟我,等了半天你也没什么反应,我都气睡着了。你怎么回事,吃坏东西了吗,昨天之前明明还是我沉默三分钟你都会盯着我研究。”

    小舟脸红了,嘴上说,“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你都没怎么样,昨天开始我已经对你的不高兴免疫了。你就是盆仙人掌嘛,还想要兰草的待遇么?”

    小舟话没说完就被夏末撂倒了按在床上收拾,小舟笑着钻在被窝里躲他,笑得受不了了就搂着夏末的脖子死活赖在他身上。夏末只好俯身躺下来让他搂着,在他的头发上抚摸了几下,挺温柔地跟他商量,“国内能滑雪条件还比较好的就是长白山这里了,如果你是不喜欢这家酒店的话,我现在用手机看一下其他几家酒店是不是还有空房。你喜欢哪个牌子的酒店?”

    小舟搂紧了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颈窝,“你别傻了。哪有人在乎过我喜不喜欢这种小事。我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来这玩太贵了很不好意思。”

    夏末没心没肺地笑出来,“小心眼。”笑还在唇角,心口的难过突然袭来,这么些年自己怎么就没有回去找找还是孩子时候的小舟呢,以为承诺做不到,就干脆一点都不做,这种幼稚的想法当年怎么就不觉得愚蠢呢。十年前那个满脑子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的二逼青少年,能明白过来“实际”两个字含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小孩子吃了太多苦,还傻乎乎地想着他,他冲动起来想说以后哥哥都陪你,但是他这么有前科的人哪有脸再这么说。

    “傻不傻啊你。”他搂着小舟数落他,“要不然你觉得我想跟谁一起过圣诞节呢?你觉得我想跟谁一起旅行,跟谁一起生活?我在读书的时候,经常买张火车票跑几个国家,教堂也看了,鸽子也喂了,但那时候我也就是一个人。我觉得你一定能理解,总有些时候有些事,你宁可自己一个人,也不希望跟一些普通的人稀里糊涂地过去。”

    第41章

    圣诞节。

    从上午九点一直到下午四点太阳落山,除了中午吃午饭的时间之外,两个人一直在滑雪。

    往回走的路没有多远,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太阳还是落得没了影,雪色天光笼了一层幽蓝,远处的长白山主峰迷离在蓝色的雾气里。雪坡上只剩了他们两个,寂静就像蓝色的雪光一样弥漫,仿佛只要有五分钟不说话,就会被吞没在自己呼出的白雾中。

    小舟边走边看着北方的山野,遥远的雪山。 “你滑的不错。”他跟他哥说。

    夏末懊恼地瞪了他一眼,自嘲地说,“我摔倒以后滚动的倒是不错。”

    “是啊。”小舟嘻嘻哈哈地说,“你每次都滚得很迅速,至少避免了被后面的傻瓜践踏。”

    “你说我怎么会这么不擅长滑雪呢?”

    “以后我们应该多滑几次。”小舟建议。

    “嗯,多练习肯定会有提高。”

    “你想多了,”小舟干巴巴地说,“我只不过觉得多干一些你不擅长的事有利于你的身心健康。”

    夏末“嗤”地一声被逗笑了。

    “作为一个失败者,你的心胸还是挺宽广的。”小舟的肩头撞在他的肩头,“这是男人对男人品质的最高认同。”

    “就是不但败给你了,还能忍着你的欠嘴没揍你,这种高贵的品行呗?”夏末盯了一眼肩头,小舟的羽绒服是迷彩款的,不过颜色很跳,他又忍不住笑了。

    “嗯。”小舟应了一声,终于笑得细了眼睛,突然胆气足到抖起来,“我就是厉害!”

    “幼稚。”夏末洋怒着瞪他,“你这么厉害要吃小熊饼干吗?”

    小舟想起小时候夏末帮他藏在床底下的那些成桶小熊饼干,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不理会夏末的揶揄。

    他们回了酒店稍事休息就去了酒店的餐厅。酒店有两家餐厅,平安夜的晚上已经吃了一家,小舟比前一天自在多了,兴致勃勃地研究了第二家餐厅的菜单。晚餐点得比前一天更丰盛,小舟不知道自己是累饿了还是心情好胃口好,大吃了一通,还跟夏末交换了半块牛排,总觉得夏末点的东西更好吃。

    他也总觉得夏末用过的钢笔,笔尖更流畅;夏末的背包背起来更适合他;夏末的手表半新不旧的更有手表的味道,夏末送他块新的他还不乐意。他想着想着,突然乐了出来。

    他自己被自己的笑声给弄愣了,这个没有前后文的傻笑让对面的夏末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捏着叉子暗骂自己是个蠢货,讪讪地想自己到底该说句什么才自然。没想到夏末回望着他也报以一笑,黑眼睛熠熠生辉。他的手就放在桌边,手型纤长优美,手背的皮肤看起来很柔软,小舟突然生出一个软绵绵的念头,想现在就伸出手去摸摸……摸摸那只手。

    这个念头把他自己彻底惊吓到了。

    他低头咽了一口牛肉,想把自己的念头噎下去,结果弄巧成拙,不得不喝了一大口红酒才能把没嚼好的牛肉噎下去。

    夏末已经盯了他好一会了,他有些坐立不安,如果他这么怪下去,夏末早晚会发觉。夏末可不是傻瓜,虽然他看起来不太会恋爱,但是那么高的智商也不是白生出来的。

    “咳。”小舟努力让嗓子利索起来,“我想起衣然和陶陶的一段对话。”

    夏末还在看着他,“咳咳”,他的汗又快把衬衫打湿了。

    “衣然总是很容易爱上别人,我们都很担心她,但是我其实更担心陶陶,因为她总是对所有男生都很挑剔。有一天她们两个又吵嘴,衣然问陶陶,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你有爱别人的能力吗?陶陶大怒,说衣然这种博爱的人根本不算懂得爱情,她根本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爱挑剔,爱情对她来说也是很简单的,她只想找到一个笑起来好像会发光的男人。”

    说到这里,他的心突然又揪了起来,他想起夏末的笑容。他看了一眼夏末,年轻的男人饶有兴味地听着,还附和了一句,“说的也对。”

    “是啊。”小舟说,“但是衣然讲,做人要实际一些,爱上如来佛祖是没救的。”

    夏末一怔之下爆笑出来,胳膊肘差点推翻了酒杯。他哈哈大笑着向后靠在椅背上,几乎笑得停不下来。“衣然是学芭蕾舞的那个吧,哈哈哈,她真是太幽默了。”

    小舟又吃了一口,“她那天恰好在网上看了句如来佛祖的笑话,正巧用来堵陶陶的嘴,平时他们两个吵架占上风的一般都是陶陶。”

    “她们吵架的时候你帮哪个?”夏末忍着笑问他。

    “我一般多吃东西,尽量不吸引火力。”小舟挑了下眉,“真奇怪,从摇篮时代就在一起长大的两个人,性格和世界观竟然会差别那样大。”

    “我们十年没见,却是十分相似的两个人。”夏末接下了一句,睫毛垂了下去,“世上的事总是很奇妙。”

    第12节

    恋耽美

章节目录

小小少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书屋只为原作者小模小样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模小样并收藏小小少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