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少年 作者:小模小样

    第19节

    何唯猛地翻过身来,拼命地咳嗽抽气,抓着自己的脖子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往后门走。

    “你给我站住。”夏末吼了一声,眼看着何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撞开后门撒腿就跑。

    夏末追了出去,酒吧后门是吵着一条小胡同开的,胡同里很是昏暗,何唯拼命地往胡同深处跑。

    他追了几步就在空荡荡的胡同里站住,何唯跑的没了影,他也没有真的要去追。外头起了风,呼啸着穿过小巷,他本来气的浑身发抖,被冷风浸了一下,怒火稍微退了,心里也明白去追何唯并没有什么意义,就算何唯现在死了都没有什么意义。可是怒火要是没了,心里反而空落落的。找一个人恨是件简单的事,但要是恨的东西太多,就没有真正出得了气的地方了。

    他回想小舟昨晚的模样,心就很慌。

    小舟什么都没跟他说,本来都崩溃了,可是说挺起来也就挺起来了,到了第二天甚至好像前一天遭遇过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他想起来,小舟这么执着地找寻着自己,是不是因为找着了就可以依靠着他,能略微地松一口气?可是,不像。小舟并没有真的抛锚靠岸,也并没有松那一口气。小舟谁都不相信。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幸运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温暖的角落,可惜小舟破壳而出的时候就孤零零地站在了冰天雪地里,孤寂就像酷寒,恐惧就像黑暗的影子。他知道小舟总能原谅他的各种不好,但他仔细想想,那可能只是因为小舟比任何人都能理解这个世界的阴暗,那许多软弱的不得已。在小舟的世界里,并没有什么温情的意外,意料之外的惊喜。聪明的小孩或许在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理解了这个世界,理解了也就接受了。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开始急急忙忙地往回赶。一路上他的愤怒又时不时地窜上来,怨天怨地的不平,他就想问问老天凭什么,怎么要搞成这样?眼前却又时不时地闪过小舟那平和的脸,清清淡淡的神情。其实那也不是不知道疼痛,只是在悬崖边上艰难保持着平衡的模样。他越来越害怕,不知道哪边再加重一点力量,小舟就要沿着深渊一路坠落下去。

    装作不经意地问了小舟回家的时间,虽然大概还有四十分钟,他还是到家附近的地铁口等着小舟。果不其然,只等了十几分钟他就在涌出地铁口的人群中看到了小舟。小舟永远都会打个提前量,话不可能说满,时间也往多里说,在自己的周围编织一个尽可能安全的壳。

    他叹了口气,远远地看着小舟,忙忙碌碌的城市人,脸色或高冷或焦虑,小舟却一脸的清淡疏离,夹杂着略微的迷茫,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迷失在人群之中。格外显眼,格外的格格不入。

    小舟是抬着头目视前方走路的,可是竟然没看见他,从他面前径直走了过去。夏末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也知道按小舟这个走路方法,眼睛说不定什么都没看。他紧走几步,跟上小舟,伸手拉住小舟的手腕。

    搞不好小舟会翻脸,说好了不用他多事来接的。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小舟不管说什么他都要笑,今天的事也不提,一定要对小舟好一点。

    小舟的身子僵了一下,一把抽出手去,惊恐地转过脸来。完了,还吓了小舟一跳。

    在看清他是谁的瞬间,小舟的眼睛亮了,他吃了一惊,就仿佛那双眼睛里之前全是空白,但突然之间就变的黑漆漆的,有山有水有世界藏在里面。

    “哥哥?”小舟惊讶地低叫了一声,唇角扬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狂喜。夏末也没弄明白怎么小舟又出尔反尔地变高兴,小舟高兴到转身就扑到他身上紧紧抱着他。“你来接我了?”

    夏末被搞得又惊又喜,还以为不按他意思办,至少要被嫌弃个十分钟。搂着小舟抱了一会,小舟还贴在他怀里,完全是一副树袋熊的模样。他实在忍不住,这会地铁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低头在小舟的额头上吻了吻,小舟的回应是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是不是想我了?”夏末终于有点反应过来了,又一波人从地铁站里钻出来,夏末搂着小舟的肩头带他一起走。“冷不冷啊?”

    小舟不说话,始终缠着夏末,胳膊搂在夏末的腰上。

    夏末只好猜,心情也跟着他不错,“饿了吧?吃饭去吧,我想想,晚上要不要吃西餐?”

    “不要。”小舟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夏末被拒得很爽,心里觉得这实在比说我吃什么都可以的小舟更可爱。小舟突然又是一笑,转头瞄了夏末一眼,“我不喜欢对坐,坐得太远。”

    夏末的心脏一下跳得快了起来,觉得寒风吹来都甚是清爽,转头就在小舟的脸上亲下去,不想看似没留心的小舟突然扭头过来,结结实实来了一个接吻。

    吻得他像是遭了电击,霎时回过神来,忍不住大笑。

    第69章

    他们在一家烤肉店吃晚饭,离家不是太远,在步行可达的范围内。冬夜里温度虽然不算特别低,可是北风吹在脸上却寒冷难忍,夏末和小舟刚一踏进烤肉店就被炭火烘出来的温暖包围住,格外舒服。

    店不算太吵,他们挑了个角落坐下,服务员一边递菜单,一边已经招呼着先把炭火点上了。小舟搓了搓手,伸出手去火上烘着,看着夏末点了店里的招牌菜,他从一旁看着菜单又给补上了几个。夏末就笑哈哈地问店里能不能给烤个整土豆,小舟有点不好意思,没想到小店格外好说话,问了几句就应下来。

    “我不是一定要吃土豆的。”服务员刚离开,他立刻嘟囔了一句。

    夏末只是笑了一下,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视线一碰又各自跳开。小舟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为什么要自动弯起来,他就好像一个看见夏末就要傻笑的傻土豆。可是……

    “哈哈。”他放弃控制自己傻笑出了声,然后把脸埋在手里,身子一歪靠在夏末的胳膊上。

    夏末暖烘烘地跟他凑在一起,推过服务员又返回来递上来的酒杯和啤酒,给两只酒杯满上了啤酒,倒得急了一点,啤酒泡泡快活地冒出来,顺着透明的玻璃杯流出来。

    “你怎么了?”夏末微笑着,咬了咬嘴唇,突然又笑了出来,“想要我去接你,你就不能坦率一点吗?”

    “谁想要?”小舟憋了一下,坐直了一点,“女生才会在乎这个。”

    夏末没跟他争辩,转头细细地打量他,他皮肤白得有些地方能看清很细的血管,很容易留下瘀青,他的眼眶下也有些黑眼圈,或许是昨晚并没睡好。他的睫毛很长,脖颈纤细柔美,就那样扑扇几下睫毛,希翼和绝望就同时在眸光里闪烁着,看起来奇异的脆弱和天真。他差一点就吻了上去,只好低下眼睛。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快了一点,空气是从嘴里吸进去的,带着炭火炙烤的温度。

    他换了口气抬起眼睛,发现小舟一直在看他,带着一点好奇和思索的表情就像一个孩子。他一笑,有点怀疑自己是在占一个孩子的便宜,心里颇有点自嘲。小舟抬起一只手,在桌子底下轻轻地试探地用手指跟他的手指交缠着,他情不自禁地微微用了一点力,十指紧紧地交叉到底,拇指在小舟的手心轻轻地抚摸。

    他很想说话,倾吐他内心那些温柔的情感,那些满胀在胸口的喜爱,可又不是太会说。语言没有合适的表达方式,有的人只要听一句我爱你就足够了,多说都是废话。可对有的人来说一句我爱你不具备太强的表现力,反而显得很俗艳。他说不出口,也不知道真正要说的是什么。

    小舟突然趴在了桌子上,他吓了一跳,但小舟也只是脸朝下地趴在那,右肩挨在他的胳膊上,左手在下面拉着他的手。他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用右手夹着肉去烤网上烤,就这样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伴着,听着烤肉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彼此的心境都是温暖而安静。

    小舟拉了他的手一下,他的注意力还在翻动烤肉上,突然他的手被抬高,小舟在他的手背上亲吻了一下。

    夏末怔了一下,落在手背上温柔的亲吻像火炭灼烧了上去,又像吻在心里。转头看着小舟的头顶,他还是在那趴着不动,仿佛亲吻的人不是他。许久他侧着脸抬起头来看了夏末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心翼翼的孩子似的,眼圈却是红红的。

    夏末的胸口酸软起来,知道自己是被人爱着,掂一掂心口的淤塞,却还有好些心酸疼惜。小舟自己笑了起来,松开他的手,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要哭是没道理的事,是喜欢夏末喜欢的哭了,还是喜爱的感动了自己?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知道总得有句交代,却不知道怎么说,想了半天也抓不住那种感觉。

    他突然说道,“你知道浮士德吗?”

    “我只知道浮世绘。”夏末敏捷地说,带着点笑又去翻烤网上的肉。

    “瞎说,你一定知道。”

    “知道也没读过啊,你竟然读这套书?”夏末说道。

    “我也没读过。”小舟重新趴在自己的胳膊上,这次脸却是朝着夏末的,看着夏末俊美的侧颜,“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课外老师讲过一次,前面的故事我不记得了,里面的道理大概就是现在也不能完全明白,甚至也不知道当年是不是听岔了。记忆中那个故事似乎是说,浮士德是个不大痛快的老头子,一直想结束生命,上帝和魔鬼闲着没事用他来打了个赌。魔鬼就去引诱他,说好了可以满足他无穷的愿望,但是他如果真正得到了满足,他就要把灵魂献给魔鬼。我当时觉得这件事很简单啊,如果是我也会跟魔鬼打这个赌,我做梦都希望有这样一个魔鬼来找我,到时候只要我不肯承认我很满足就好了嘛。不过后来听老师说魔鬼给了浮士德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可是不管是怎样的美好开头,都有一个孤独痛苦的结局,人生很是无聊痛苦。但最后他还是觉得满足了,因为满足才会想要停留,所以就脱口而出了那句话。其实故事我记不清晰了,那句话却记得很清楚,`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说完这句话魔鬼就收割了他的灵魂,一切又结束了。”

    “历史书文史部分上说,故事的结局是上帝救走了他的灵魂。”夏末觉得小舟说这话有些悲伤,就插了一句。突然他心里一动,“这个故事你忘不了,是吗?隐喻得太揪心了。”

    “嗯。”小舟说,“如果我承认了我很幸福很满足,总觉得离失去也就不远了。”他谨慎地说,眼睛避开了夏末。夏末觉得这是没有说完的话,但其他的话小舟也不肯再说了,他沉默地想了一会,小舟的手又放在了他的腿上,他知道小舟担心他多心。忽然明白小舟其实已经说了实话,不是文青的风花雪月,他说的都是真的,那部不朽的名著不管本身是在讲什么,小舟在那个年纪却是当寓言故事去听的。

    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他抬起手轻轻地捏起小舟的手,那就是小舟这十几年的心境么,不是怪自己自私的不理不睬,他想的只是那些对他来说算得上美好的日子能够停留一下。

    “你不是不爱我,”他突然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转头望着小舟,“就算昨天我们上过床了,你也不想认为我们是情人的关系,不是因为你不爱我。那只是因为你怕如果连自己都认为一切太美好了,随后就要失去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问你这个,也不会再挤兑你。”

    “我……”小舟的脸色变得有些红,呼吸急促,夏末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让他定定神,他回握着夏末的手,“你知道……我不是别人想的那样,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就好。我没有什么后路可留的,因为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去,留条后路通到哪里呢?”

    “我明白,”夏末低下头凑近了他的耳朵,“但我告诉你,慢慢地你就会明白,现在根本算不了最美好幸福的时候。觉得巅峰以后就是结局,你这心操得太早了。等十年,二十年以后这话才见分晓,就是那时候你还爬不到半山腰呢。”

    小舟木木地坐着,耳朵渐渐烧红了,听到十年已经怦然心动,胸口跳得快要炸开,过了好半天好像才回过神来,想到哪怕只要有十年跟夏末一直这样亲密无间都已经觉得是非分之想。他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那么久的事,听夏末说了又忍不住心驰神往,稍微想想又为有这样贪婪的念头而害怕。“你这样宽容,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自己都很惭愧。以后你不要为这点讨厌我。你特别讨厌我的时候,要告诉我。”

    “放心吧,会告诉你的。”夏末故作认真地说,说完又忍不住哈哈笑,剪开烤好的肉,夹到小舟的盘子里,又拿起啤酒杯跟他碰杯,“那我有没有不好的地方。”

    “满分。”小舟嘟囔了一句,拿起酒杯来一口气喝了。

    夏末盯着他微红的面颊,放下酒杯莹润的嘴唇就微微嘟着,似恼非恼,似叹非叹,他很想亲吻,又忍了下去,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抹了一把,“把眉头展开嘛。”

    小舟自己揉了揉眉心,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皱眉了吗?我自己不知道哇。”说着抬起眼睛看着夏末一眼,又低头笑了。突然鼓起勇气来,“其实……其实昨晚还不错,奇怪的好像觉得就该是那样的,大概……大概一直都亲近的很,其实也……也就差那一点点了。”

    夏末一直盯着他,想笑又不好意思大声笑,“满意吗?”

    小舟的脸腾地红透了。

    “不好意思了?”夏末哧地笑出一长声,“那是谁high起来黄段子连篇?”

    小舟不在意这个,哈哈一笑,“学校bbs上幽默版上全是段子,虽然荤了点,但大学生搞出来的东西还比较雅致。夏老师不知道?”

    “你说雅致,是因为故事主角都是小鸡小鸭子小熊是吗?”夏末笑着喝酒。

    小舟听见小熊就忍不住笑出来,“我给你讲过采蘑菇的小熊那个故事第二编吗?”

    夏末的脸就红了。小舟看见又哈哈傻笑,被夏末塞了一块烤肉进嘴里,只好闭嘴吃肉,看着夏末重新给他倒满一杯酒。

    夏末就说,“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呢,等到雨季一过我们就去那个岛上度假。”他说到这里,看了看小舟的脸色,“那些我说了却没兑现的事,我都会补做的。还有很多很多好玩的事,我们慢慢去做,冲淡过往的不是时间,是很多快乐的事。”

    “如果小时候你一直照顾我,”小舟说,“那今天我们一定就只是兄弟了,也许在某个平行世界里,我们就是这样的。我……还是喜欢我们这个世界这个样子,你不用去想从前的事。”

    他的脸红了一下,说这样的话还是不好意思,夏末的脸也红了。

    “我从来不纠结亲生父母的事,”小舟又说,“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呢?兴许本来也不是好人。兴许又是那种专门生孩子拿去卖的,不然怎么会不找我,我的信息在网上都躺了十几年了,只要有心找我,不可能找不到的。反倒是如果我没有被卖进山沟,没有流落成孤儿,也不会遇见你。兴许在别的平行世界里,我在不争气的父母身边长大,结果也只是一个没念大学的乡下打工仔,你带着你的男朋友在这里吃饭,我是个服务员正在给你上菜端酒,匆匆看你一眼,心里想一句你长的真好看,然后就再没见过。”

    他瞎想着说,回过神来发现夏末正在看着他,眸子里沉沉的,他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败兴的话,但夏末的安静只像是为他难过。他也不是要夏末为他难过,他自己也没那么怜惜自己的,他拿起筷子要替过夏末去烤肉。

    夏末突然说,“有一天在一个电影论坛上看到了一句话:if there&039;s ao the universe…;039;ll end up a soday。”

    小舟愣了一会,想了想问道,“星际迷航?”

    夏末说,“不管怎么样,我总会遇见你,不管是在哪个平行世界里。不是阴差阳错我们认识了,而是不管时空里有哪条岔道,我们总会遇见。你在父母身边长大,我们也许就在大学里认识了,也许我们在国外认识了,也许我们就在我回姥姥家的时候在村口认识了,谁知道是在哪呢?认识了,就肯定会互相看着对眼,怎么都觉得对方很好。”夏末说着说着已经不想开始那么严肃,说得自己也满面笑容。“看你的模样天赋,你父母一定是非常好的人,或许你就是我哪位师长朋友家的小混蛋呢,我们又认识了。我拐走了师傅家的小崽子,一定会被逐出师门。啊,那说起来我就有点像令狐冲了!”

    小舟听得神往,心里长年累月揪在一起的地方好像都在慢慢舒展开,听到后来又哈哈大笑,“我才不会是岳灵珊那个贱货!”

    “哈哈哈。”

    “你笑个屁,啊,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可能是东方不败,你看过我有……的。”

    夏末一口酒吐了出去。

    第70章

    小舟从起床就开始收拾行装,夏末不肯收拾东西又无事可做,一早起来就赖在沙发上看书。小舟拖了一只箱子到沙发附近,非常有条理地把要带回家的东西先一件件地放在箱子旁边的地毯上,看差不多齐了再整齐地装箱。

    他催了夏末几次,夏末都不肯从沙发上爬起来,还告诉小舟回家待不到一周,根本没有必要收拾箱子。小舟只好把觉得夏末会用到的东西马马虎虎地塞进自己的箱子里,又马马虎虎地在夏末的身上摸了一把。

    夏末伸手拉住他,把他往下拽,他就着那力气跌坐在沙发旁边的毯子上,揣摩着夏末的意思,慢慢凑近了一些。夏末立刻拿掉了挡在面前的书,看着他发笑,他凑过去嘴唇碰在夏末发笑的唇上,夏末的手按在他的后脖颈上加深了这个吻,可是立刻又笑出声。他有点恼火,因为觉得没吻够的人竟然是他,本来应该更想要这个的夏末在那边不认真。他圈在夏末腰间的手不满地捏了夏末一把,又没敢太使劲,想表达不满又怕夏末看出他不满地矛盾着。

    他只好瞪着夏末,仔细观察着夏末那双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发浅的眸子,那双眸子直率地望着他,愉快得闪闪发亮,他的心里安了一些,慢慢地低下头在夏末的脸上小心地亲了一口。

    “小舟,”夏末笑着盯着他,“你要是选不出来到底带那只绒毛怪回家,就把你的整个后宫都带着也没什么不可以。”

    小舟的脸刷地红了,“你……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夏末一下子笑得更夸张了,“我都看见了,你逐个盯着你的小怪物,还偷偷摸了好几把,最后又过来摸了我一把。我觉得我地位还挺高的,至少在你心里跟那些长毛的萌宠一样招人喜爱……”

    夏末后面的话没说完嘴就被红着脸的小舟给捂上了,说不了话还在大笑,一双眼闪着多少揶揄的意思。小舟又羞又恼地压着他,“就你聪明,就你聪明是吧?眼睛那么贼,心里也那么贼,臭混蛋!”

    夏末看到他脸都红透了,才扯着他的胳膊把他往怀里带,小舟趴进他的怀里跟他一起挤在沙发里,嘟囔了一句,“压死你。”

    夏末又被逗得直笑,小舟趴在他胸口感受着他大笑时胸口的起伏,突然转头在他的胸口吻了几下。夏末不断地摩挲着他,手指穿过他的发丝,终于跟他缠吻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手指还忍不住不停地抚摸着小舟的耳朵。他喃喃地在接吻的间隙中无意义地呢喃着,“还有一个小怪兽,又小,又脆弱,又聪明,又漂亮,你说他是什么?”

    “比卡丘吧。”小舟边吻边回答他。

    接吻停顿了一下,夏末向旁边躲开了一点,说道,“比卡丘才不是这样的!”

    小舟微微喘息着蹙眉,红润的嘴唇微分着吐息,“这种时候还较真,真不愧是工科博士。”

    夏末哧地笑了一声,又来吻他,他却抬高了一点脖子,刚好躲开,“哥哥,我们要去火车站了,来不及了。”

    夏末呻|吟了一声,赖着搂着他不放手,“我还不如租个车回家!我下次绝对不买火车票了。不管怎么样过了年我都要车!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报复我?”

    小舟已经挣扎着滚到沙发下面,膝盖跪在地上的毛毯上,上半身却还被夏末的胳膊缠着,夏末粘人的行径也是出乎他意料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回过头来温和又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夏末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的模样,想了想又颇有哄劝安抚意味地低头在夏末的脸上亲了亲。夏末忍不住笑了,还有点满意。

    回家的路很顺利,两个人抵达火车站的时间刚刚好,火车也没有晚点。火车一路穿过荒凉的冬日原野,北方倾斜的日光柔和地照耀着连天的枯草,偶尔有成群的鸟飞过干枯的树梢。夏末把靠窗的位置让给了小舟,好像仍旧在照顾一个小孩子。小舟一屁股坐下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在他的胳膊上,志得意满地翻开一本书。书是从夏末那占据了一堵墙的书柜里拿的,名字是《献给阿尔吉农的花束》,不错的名字。

    夏末瞥了他一眼,就把书从他的手里拿走了,“这本书不适合你看。”

    “为什么?”小舟扭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夏末,“是黄书?可是好像很有名,我在哪里听说过!”

    夏末无奈地扫了一眼四周,简单地说道,“这是一本不开心的书。”

    小舟心情不错,格外粘牙,“不开心的书就不适合我读?是怎么个不开心?阿尔吉浓好像小姑娘的名字!是你的二次元初恋?”

    “闭嘴。”夏末轻轻骂了他一句,扭头要说他,下巴蹭在他柔软的发丝上,嗅到自己浴室里的洗发水熟悉的香味,心口烤了软糖一样黏糊糊的。“这是个让人不开心的故事,不适合……不适合感情丰富的人。”

    小舟不屑地假笑了两声,对他的建议置若罔闻,从他手里抢回书去重新翻开。

    “这只小王八蛋。”夏末微微恼火地轻声骂他,劈手又把抢了回来,“跟你说了这本书不适合单纯的心灵。就好比胆子小的人,就不要看鬼故事。”

    小舟做出假装干呕的声音,被夏末拍了一巴掌。

    小舟半心半意地抗议道,“难道我就应该唱tfboy的歌,看正能量读本吗?什么是正能量读本?我知道了!感动中国系列故事!”

    “闭嘴吧你。”夏末笑着自己把书翻开,“好吧,那哥哥给你读一段开头的序吧。”

    “那你小点声,别人会觉得你是变态的。”

    “闭嘴,每次你不听话我的脑袋都会疼起来,幸亏你不是我养大的,不然我现在都出家了。”夏末说道,听见小舟发出一阵憋笑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小声读第2页的文字,“有些常识的人都会记得,眼睛的困惑有两种,也来自两种起因,不是因为走出光明,就是因为走进光明所致,不论人体的眼睛或心灵的眼睛,都是如此。”

    “我的心灵没有眼睛。”小舟插了一句,用吹牛皮的口气说。

    “闭嘴,缺心眼。”夏末敏捷地说,又继续读下去,“记得这件事的人,当他们看到别人迷茫虚弱的眼神,他们不会任意嘲笑,而会先询问这个人的灵魂是否刚从更明亮的生命走出来,因为不适应黑暗而无法看清周遭;或是他刚从黑暗走入光明,因为过多的光芒而目眩。他会认为其中一个人的情况与心境是快乐的,并对另一个人产生怜悯。”

    小舟安静了下去,倚在夏末的身上扭头看向窗外,听见夏末醇厚的嗓音接着读,那声音就像音色极美的提琴,“或是,他可能想嘲笑从幽冥走进光明的灵魂,但这总比嘲笑从光明世界回到黑暗洞穴的人更有道理。”

    夏末合上书,“怎么样?”

    “不善良。”小舟撇了撇嘴,但也没有再去抢那本书,“隐喻太讨厌了,不过很有哲理。”

    “当然有哲理,这一段是柏拉图说的。”

    “柏拉图……”小舟突然说,尾音有点悠扬。

    “把后两个字咽下去,不纯洁的小朋友。”夏末哼了一声,把书装进自己随身带着的包里,拍了拍,“这是本好书,但不适合你读。你不需要更深刻了,也不需要更洞悉社会或者人性,哥哥会用心把你养成傻孩子。”

    小舟朝着窗外微笑,在夏末身上蹭了蹭找个舒服的位置倚靠,“那我们坐车的时候怎么打发无聊时光?”

    “吃巧克力小熊饼干吗?”夏末问他,“我包里有。”

    小舟扑哧一声笑出来。

    小舟的养父母一直没有搬家,也是因为养母带着幼子常年住在国外的缘故,国内的房子没有多大更换的必要。那是一座独栋的房子,跟几十栋房子组成一片小区,位于城市郊区森林公园的边上。房子虽然很久了但是小区整体保养打理得都很好,周围的配套设施很成熟,入住率也依然很高。但毕竟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四围总有一些寂静之感,连周围的林木也格外高大幽深。

    平时小舟没有回家的必要,母亲带着弟弟在国外,父亲生意很忙也不常回家,房子只有保姆定时照看。但是华人世界的春节总是个特别重要的日子,仿佛落叶归根,或是倦鸟归林,人们总要重新汇聚回巢。

    夏末坚持要送小舟回家,如果能碰到的话还要跟小舟的父母打招呼,交代一下小舟目前正跟自己住在一起。小舟觉得夏末真是不怕麻烦,如果可以不打招呼干嘛还要费事寒暄,夏家开枝散叶得太猛,虽然亲戚不算十分远,可是夏老太太死后各家都不太走动,他养父母应该已经认不出夏末来了。想到夏末兴师动众地要向他父母交代他住在哪,跟谁住,这些事人家又不想知道,他就觉得有些尴尬。

    他们打车穿过整个城市在小舟家的小区门口停下,走下车的时候小舟突然觉得有些恍如隔世,他在这里住了十一年,今年他才离开了半年,却像是他半只脚已经踏出了这里了吧。再过不了几年,他就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了。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不知为什么竟然生出了一丝惆怅,他曾经夜夜祈祷期盼离开这里,可是这里的那对父母才是养大他的人,接着他就要离开了,他对养父母有一些难以言说的亏欠。

    “怎么了?”大概是他神色不大好,夏末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眼。

    “没什么。”小舟向夏末身边贴近了一些,“我带你走。”

    他们向依山势而建的小区深处走去,冬日的下午,泛白的太阳没有多少温暖的力量,日光倾斜,随着他们走过去,日光又时时被小山阻挡。寒风涌起,林木萧索,远山黯淡,小舟竟然从心里打了个哆嗦。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夏末,夏末还陪在他身边,真实的夏末。刚才一瞬间他有些恍惚,怀疑自己一直也没有离开过这里,怀疑夏末的种种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夏末也被冷风吹得有点蔫,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忽然笑了,突然一拽他肩头,凑在他面颊上就是一个吻。

    他的精神忽地松弛了开,是啊,自己在瞎想什么呢。这个夏末一定是真的,他的幻想再怎么大胆他又怎么可能去亵渎夏末跟他有情|色的关系呢,这种事只有真正的夏末才做的出来。他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地转了转脖子。这个算不算现实比梦想更有趣?

    他开心起来,跟夏末说了几件这里发生过的趣事,转眼间也就走到家了。他们穿过私家的小院子,就走到了石墙外皮的房子前,对开的铜门看起来很奢华也很傻。早几年的别墅设计感都略有些拙劣,基本是对欧美建筑粗浅的模仿,差不多的房子都是这样。

    小舟暗暗深呼吸了一口,极力做出回自己家的样子,非常担心自己露怯,被夏末看出来。夏末从进了院子就一直沉默着,他也不知道夏末在想什么。他有点希望没人在家,这样他反倒可以放松地带夏末参观一下自己这些年生活的地方。

    小舟先按了两下门铃,然后就自己掏出钥匙开了门。打开门暖气拂面,让他愣了一会,室内的供暖始终非常好,家里的保姆正快步往门口走过来。小舟成长过程中的保姆有很多个,这个阿姨已经是他高三时候才来的了,那时候小舟学习很忙,跟这个阿姨也不算熟悉。不过她看见小舟的时候还是很热情,非常友好地欢迎小舟回家,又跟夏末打招呼,絮叨地问了外头冷不冷。

    小舟松了口气,这样的开头还算不错,不算冷场,不算没面子。接着他就听见小男孩的叫喊声,好像是在跟游戏对骂,接着一个胖乎乎很敦实的小男孩就旋风般地从楼梯上冲下来,在最后一节楼梯上晃悠了一下停住脚,瞪着眼看向门口辨了辨,向楼上喊道,“妈妈,小舟回来了。”

    这是他父母后来生下的孩子,取名叫夏子康,是父母希望他能健康平安长大的意思,他也的确幸运,据说他父母的基因有很大的几率还会再生一个脑瘫的孩子,他却壮得像个牛犊。

    夏子康走到小舟的面前,没跟他打招呼,斜着眼睛看了小舟一眼,就看向小舟身后的夏末,大模大样地问,“这谁啊?”

    夏末笑了,“这孩子比我表弟小时候还欠抽。”

    小舟忙用胳膊肘碰了夏末一下,“子康,他也是你堂哥。”

    夏子康没理会小舟,看都没看他一眼,直对着夏末起劲,“你抽我一个试试!”

    夏末被噎住了,眼看着一个女人也走到楼上的楼梯口了,肯定是孩子母亲,他被弄得有些尴尬。女人看起来年纪大概接近五十岁,神色间带着常年养成的不满,有些刻薄相,往下看的眼神有些不耐烦,在看到有外人在的时候似乎吃了一惊,瞬间整个人都友善了不少。

    小舟连忙带着夏末往前迎,嘴里很轻地叫了一声,“妈妈”,随口问了回来几天了,又把夏末介绍给他。好歹夏末还算是夏家的正经孩子,介绍起来并不费劲,领回家也不算奇怪,简单一说她也就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了,脸色又暖过来不少。

    夏末天生的举止潇洒,神清气朗,小舟母亲也没法小看他,他走过去说几句话又很合适入耳,她就把他往客厅让,又让保姆端茶水拿水果来。夏子康看看没他什么事,他真要生事恐怕还要吃亏,就把见面的冲突丢到一边,自己溜达到别的房间玩去了。

    小舟母亲跟夏末聊了一会又说,“小舟跟堂兄弟好像都不太亲,这还是头一次见他能跟亲戚玩到一起去。”

    小舟有些不自在,说他不认亲这话题真是从小到大,他在父母眼里恐怕白眼狼的形象也是根深蒂固了,不知道夏末听了怎么想。忽然他又想起来,母亲说这话也是因为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被夏末家里抚养过一段时间,可能也根本没在意过他,根本不理会他被送走的那段时间是在哪过的。

    他偷偷看夏末,发觉夏末大约也是这么想的,但要仔细看又看不出什么,夏末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还是很随和的好青年模样。母亲不是个愿意跟人交往,爱说闲话的类型,恐怕夏末待久了她会烦,就是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他有心想让夏末见到父亲,他总是会说几句公道的话,会当着夏末的面夸奖自己也说不定。再说夏末这样优秀,又跟父亲有血缘关系,父亲看见自己家人这样出息肯定会很高兴,他也希望听到父亲夸奖夏末。

    他胡思乱想着,突然有人捅了捅他。他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是夏子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客厅的。夏子康看着他,朝餐厅那边的方向挑了挑眉毛。他会意,连忙起身跟他弟弟过去。

    “哥哥。”夏子康一关上餐厅的门,立刻叫道。

    小舟受宠若惊,仔细看弟弟努力讨好他的小胖脸,还真的是很可爱,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想起小时候偷偷溜到他房间,看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小宝宝,那时候他心里觉得很喜欢,可惜母亲不太让他待在弟弟身边。

    “我想要点零花钱……你有吗?”夏子康问他。

    小舟连忙掏钱包,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钱包就想把里面的现金都给他。

    “不是。”夏子康拦住他,“我想给游戏充点钱。你能不能帮我充点,能吗?能吗?求求哥哥了。”

    小舟笑了,“好好,稍微玩点游戏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要充多少钱?”

    “七千块钱。”夏子康仰头期盼地看着他。

    小舟怔了一下,把刚掏出来的手机放回了口袋里,“多少钱?”

    “七千,我一定要买那套装备,特别好,我一定要!”夏子康重复道,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小舟惊讶地看着夏子康,摇了摇头,“什么游戏也不值得花这么多钱,你的年纪还太小了。”

    “你到底给不给我充?”

    小舟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刚要说话,夏子康已经变了脸,一脚踢向小舟。小舟本来就是个非常敏捷的人,本能地躲了一下,结果夏子康一脚踹在了椅子腿上,疼得呲牙咧嘴。恨恨地说道,“你竟敢故意害我,白眼狼!要饭的癞皮狗!不用你管我,你滚蛋。”

    他推开小舟,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小舟怕他去跟母亲告状,连忙跟着出来,低声下气地哄了几句好话。他还是气呼呼的,没想到出来两个人一看,母亲不知道去哪了,只有夏末远远地站在钢琴旁边正在翻上面的琴谱。

    夏子康就站住了脚,对小舟吩咐,“你给我揉!”

    小舟看他刚才那一下踢得是挺狠的,估计也的确很疼,想想他年纪还小不懂事,也就蹲身下去哄他,替他揉着脚丫,不过也提防着他再趁机踢他。没想到他只盯着他的腿了,蹲着正给他揉脚,冷不防夏子康抬起一只肉巴掌,照准小舟的脸,狠狠就是一嘴巴。

    “啪”地一声脆响爆在安静的客厅角落里,听上去分量极重,格外刺耳,夏末猛地转过身来,整个人都惊呆了。

    第71章

    夏子康一击得中全靠稳准狠,能成功也在意料之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成功地揍了一个成年人。惊喜,胆怯,得意,迟疑,兴奋,这些神情转瞬之间在他还不懂掩饰的脸上闪过,他的面孔闪闪发亮,眼神却隐晦闪烁。这一切由孩童稚拙的面容反应出来,就带着一丝诡异的狰狞。

    这一切也都收在小舟的眼底,他已经站了起来,僵直着身子站着,看着那种他熟悉的人类最常见的毫无意义的残忍暴戾由一个孩童表演出来,刺目得差点让他流泪。他的心剧烈地狂跳着,客厅仿佛塌陷出一个巨大的熔岩坑,雷鸣在他的头顶响彻,又仿佛这个客厅是不存在的,他置身在没有遮蔽的世界之中,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人人都在瞪眼看着他。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转过头来,恍惚看见夏末的脸,夏末的眼睛格外幽暗。他在夏末的脸上看见怜悯,刺得他心口剧痛的怜悯,让他紧紧地绷住嘴唇。夏末的脸上还有巨大的疑惑,几乎带着一丝狼狈的疑惑,夏末没有说话,但他的神色就好像在问他,这是怎么发生的?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活着的?

    小舟瑟缩了一下,避开夏末的眼光,后退了一步从夏末的手里抽出胳膊。接着他又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笔直笔直地站着,身体的重心落在脚跟上,他靠着自己站着,跟谁都没有关系。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小舟不能辨清夏末是什么时候跑到他身边来的,更不能辨清女人的责骂声为什么会响起来。原来夏子康的妈妈并没回楼上去,也许只是去了餐厅那边,总之她也冲了过来,只比夏末晚了几步,她是完全朝着自己儿子的,气得不清。

    但是比小舟小九岁的夏子康已经是个大孩子,虽然仍旧处在无知浑沌的年纪,可是对于母亲的责骂已经能够做到不以为然,无所谓地听着,翻着两只眼睛得意阴毒地撩着小舟。他妈妈也不是瞎子,知道自己批评的话孩子全没放在心上,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转头看了小舟一眼。小舟敏感地接过她的目光,打了个寒战,惊觉母亲的目光里全是冷漠的不满,就好像先是因为他是一个不好的东西,辐射了她的儿子,才产生这件事的。

    但她到底转过身来,打量了小舟两眼,勉强说道,“子康不懂事,我替他跟你道歉,他还是个小孩子,闹着玩不知道轻重,你不要放在心上。没打坏吧?”

    “没事。”小舟低下眼睛,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表现的不够坦诚豁达,她又盯着他看了一会,神情克制疏冷,半天才转头跟夏子康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能拿你怎么样?我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你就觉得我没办法管你是吧?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再玩任何电子产品!你所有的电子产品统统没收!”

    夏子康猛地一怔,粗声粗气地说,“你说什么?我不许!你有什么资格没收我的东西?”

    夏末在旁边突然笑了一声,所有目光都投向了他,他反而没发觉似的,视线还落在夏子康身上,一副看笑话的模样。夏子康母亲的脸腾地红了,嗫嚅了半天没说上话来,最后叫夏子康上楼去,她要好好跟他谈谈。夏子康怒不可遏,又不能不跟着母亲走,一路踢着楼梯栏杆上的楼。

    客厅静了下来,夏末看向小舟,小舟好像陷入了一种半沉思半恍惚的状态,只是低头看着地面。他笔直地站着,显得更瘦,他低垂着眼睛,神色平静得离奇,脸色却白得过分,透着一些不正常的红,仿佛是一个纸片人,也许自己呼出一口气他就被风吹跑了。他那样站着,身体绷得很紧,身体姿势戒备而紧张,仿佛自我克制到了掐断电源的程度,又好像是一种应激反应,自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贸然碰他,何况还有个保姆阿姨时不时地探头过来看这里的热闹。

    一时间,夏末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他的脑子枯竭了,只能看着小舟。他想着小舟可能会有的反应,以他对小舟的了解,可能会随时变得亲切随和,活泼开朗得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但这一次,小舟仿佛彻底熄灭了自己,许久过去了,他们仍旧只是这么站着。小舟静静地站着,眼神空洞,仿佛看向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保姆探看的次数多了,干脆走出来,在客厅走了一圈,装作收拾东西的样子。小舟终于有了动静,他转头看了一圈房间里,仿佛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突然自嘲地一笑。那个笑容,在他的脸上出现的极不协调,仿佛一个苍老的灵魂透过一个20岁男孩的身体做出的一个叹息。他抬起头,露出像是许多的念头和希冀都已经被生活和时间带走的人才有的疲惫,还有一丝支离破碎后的神经质,但他极力地打起精神来,勉力用最接近他平常样子的温和目光望着夏末,仿佛想宽慰他似的上下打量着他。

    他是那么温和安静,夏末突然被巨大的难过吞没了,他看见小舟向着他温和地微笑着,像是一个比他还久历岁月的人一样把这一切难堪打包卷了起来,对他说道,“走吧,我送你出去。这没什么好待的了。”

    要不然你跟我走吧?他差一点脱口而出,又不知道应该带小舟去哪里,回自己父母那里?何况看小舟的样子,他肯定会在这里过年。毕竟,那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已经不是最难过的时候。

    但这个时候天色才刚擦黑,还不算很晚。他跟着小舟到门口,重新穿上外衣,他回头看着小舟,“跟我出去走走吧。”

    他欣慰地感觉到自己终于出了个好主意,小舟立刻点头了,那张苍白的小脸透出一些真正的生气儿。

    他们并肩在这个幽静的小区里散步,在小区里转了几圈,后来走到了马路边的门口,夏末忍不住说出来,“如果我那个时候回来带你走……”

    他没想到小舟坚定地摇了摇头,“你那时候也只不过是个比我大一些的孩子,你没有钱也没有精力安置我。再说,每个人生命中的不幸只能由他自己承受。”

    北风吹得他们头上的树枝哗啦啦地响,小舟很少说这样严格的话,话说出了口,他就背过脸去,夏末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们在门口沉默着站了很久,他看见小舟时不时地望着路边的一个公交车站,那里只有一个很小的站牌,大概只有一趟公交车,这里就像城市的尽头。他不知道小舟在想什么,有一阵子小舟仿佛想跟他说什么,可怜得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看着他。

    夏末从没觉得故乡的冬天像今天这样冷过,他不想离开小舟,不合逻辑地担心小舟说不定会冻死在今晚上。他渴望小舟提出要求,今晚要跟他在一起,除夕想跟他在一起,他一定会办到。他还渴望小舟跟他索取承诺,他会说出心里有多么想跟小舟在一起,他们将会做什么,他们将会去哪里,未来将会比过去值得去看,他想说给小舟。

    但是小舟始终沉默而平静,他站在他面前,仿佛沉在水下。

    寒冷让夏末有些发抖,他觉得他至少能说点什么,虽然对小舟可能没用,却能救自己的命。他的嘴唇也有些颤抖,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说这句话不可,“我爱你。”

    小舟怔了一下,转过头来惊愕地看着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笑了,那是真正的笑容。夏末惊讶地发现小舟有些羞涩,真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瞬间,夏末仿佛喝了一杯醇酒,浓烈温暖冲散了他四肢百骸的寒冷,他忍不住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取悦小舟让他这么兴奋,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伸手拉住了小舟的手腕,却不知道下一步想干什么。小舟很柔和地顺从着他,他忍不住紧紧搂住小舟,紧紧抱着小舟纤细的身体,冲动地不住呢喃着“我爱你”。

    小舟缓缓地深深地呼吸着,他趴在夏末的肩头抬起眼睛望着头顶天空隐隐露出的星光,他确确实实地拥抱着夏末,不再是受了委屈之后的想象。他的身体温暖而结实,自己已经长得很高了,可是他比自己还要更高啊。夏末不是怜悯他,至少不全是怜悯他,有好几次夏末的眼睛那么黑,他几乎以为夏末要哭了,好像更难受的人是他自己一样,好像他完全无法接受他看见的。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夏末。

    他毫不怀疑这个男人爱他,那是非常温暖的,非常沉厚的感情,几乎应该是只存在于古老中的那样的感情,如果夏末可以,他就不会离开自己。明白这一点就像明白自己的存在很有意义一样,明白自己牢牢地站在大地上,就算在寒冷的北方也会很温暖,就算马上要度过孤独的夜晚也并不那么难捱。

    他听着夏末说爱他,贴着夏末的脖子呼吸着他的味道,他凑在夏末的脸上轻轻地亲吻,却没有说出口哥哥我也爱你。他的喉咙粘着,生怕一开口就会哽咽。他舍不得在这里离开夏末,但是两个人都要冻僵了。

    他抚摸着夏末的脸,想着自己怎么可以那样深地爱着他,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件事可以让他为他死了,他好像就可以向他表达出自己的感情了。但是他又怎么敢把这样吓人的话说出来,他要么会被他的畸形吓着,要么就会觉得他是一个重度中二病患者。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回去,暂时跟夏末分开,在独处中处理掉这些极端的情绪。

    他沉默着,又跟夏末拥抱了一会,夏末又提出要把他送回到院门口,他答应了,虽然这么送来送去实在太蠢了,不像他和夏末能做出来的事。最后夏末走了,是他先回到房子里之后夏末走的,但他对这些情景很快就记不清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心跳得很快,他也不想记住夏末离开的情景,那太可怕了。他突然明白他一分钟都不想夏末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否则他就难受痛苦,这么依恋夏末一定是一种病态。如果他没有那样的人生经历大概就不会这么病态,而病态是任何人都受不了的。他不能做出让夏末觉得不舒服的行为,但他不知道自己能控制住自己多久,他的心和精神好像撑不住了,这么多年了,积重难返,回到这里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一台破旧的机器,烧的是烟煤,风箱又吱吱扭扭地要坏掉了。

    他想起夏末阳光率直的笑容,没有阴霾的眼神,又想到自己灰暗阴沉的人生,破败又生了病的内心,他就想躲起来。躲起来,躲到没有夏末的地方,没有美好也就没有阴暗,没有光明的天堂,也就没有阴暗的地洞。现在夏末回家了,他又回到了阴暗的地洞里。

    他在门口站了半天,看着空荡荡的客厅,隐约听见的笑闹声不属于他,他才意识到他本来是要找自己带回来的行李箱的。夏末帮他放在门口了,但是现在没有了,大概被勤快的保姆拎上他的房间了。

    他不想去跟母亲打招呼,她从来也没想要做他的母亲,他是夏子康奶奶救回来的放生灵物,她是不情不愿地被塞到手里来的。夏子康从来也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他越是什么都做得好,越是刺激了她做母亲的骄傲。

    小舟一个人上了三楼,三楼只有他自己住着,他回到自己住了十年的房间,推开门顺手按开了灯。灯火乍明,屋里最显眼的就是他的行李箱被人打开了倒扣在地上,所有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他连忙走过去,心里知道是夏子康不满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处罚,趁着他不在家的时间拿他的东西撒气。真是失策了,早知道应该把箱子锁上。

    小舟先把箱子翻过来,先把散在上面的几件衣服随手扔回箱子里,又把几本书和打印的论文码整齐。他起先以为夏子康会偷他的pad玩,因为他妈妈把他的电子设备都搜走了,但是他的pad和笔记本都在论文纸下面堆着,看起来夏子康根本没怎么这么它们。不过小舟突然觉得箱子里少了什么,他头昏脑胀地想了一会,终于想起来他选了三个最喜欢的小怪兽带随身带回来了。

    那是夏末送给他的小怪兽!他跳了起来,突然心急火燎,想要马上去找夏子康要,又想到夏子康只会当着他妈妈的面骂他是个玩洋娃娃的变态,而且也不会承认自己偷了别人的洋娃娃。

    他站起身来,绝望地四处看着自己的房间,也许夏子康会故意把小怪兽藏在他的房间里,等着他去告状。那很像是一个恶毒的小男孩会干的无聊事。他四处走了一圈,看了衣柜和抽屉,一转身突然发现自己的被子蒙在了枕头上,很像被谁胡乱动过的样子。他的心脏惊喜地抖动起来,他连忙走到床边,猛地掀起被子。

    床上的东西暴露在他的眼前,三只小怪兽整齐地被剪掉了脑袋,他的被窝就像小怪兽的坟场,他心爱的三只小怪兽仿佛被砍掉了头。他惊喜的笑容还挂在唇边,他的头猛地眩晕,只觉得心口剧烈地咚了一下,眼前金花乱蹦。

    第72章

    小舟在床边坐了很久,手里拿着他的小怪兽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它们拼回去,又觉得拼回去也没有用,恍恍惚惚地他觉得他的小怪兽们都死了。而且死得还挺惨,脑子都被砍掉了。他默默地坐着,这栋房子里的声音离这里似远似近,他抬起头透过拉开的窗帘中间,看到隔壁的房子里亮着灯光。他突然想起来那是何唯的家,心中又像扎进了一根针。

    他的手指抚摸着毛茸茸的小怪兽,想起陶陶或许有办法把它们拼起来,她非常喜欢做一些需要极大耐性的工作,所以一向都很擅长做手工。想起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心中温暖了一些,然而突然之间一股苦涩的味道涌上心头,他竟然忘记了,他已经跟陶陶吵架了。又一件自己做出的蠢事。

    他终于站起身,从衣柜里找出一个纸盒来,是一只装巧克力的盒子,是以前情人节的时候陶陶和衣然合送他的,里面的巧克力被何唯吃掉了,空盒被他收了起来。他把小怪兽的尸体装进了盒子里,他知道它们只是玩偶而已,可是他总是缓不过劲来。

    他也不想去怪夏子康,他只是一个蠢小孩,虽然是个得到了许多父母之爱的蠢小孩。他们注定做不成兄弟,以前交集并不多,以后也不会太多。

    他环顾着自己的房间,他的屋子他总是收拾得很整齐,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收着,他有很多纸箱,用过的东西分时段装在纸箱里。所以他的房间异样整齐,所有桌面台面上都是光的,什么都没有。衣柜里和衣柜外沿着墙角都码放着一只只箱子。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一直在准备离开,最开始是在等待夏末接他走,后来“准备离开”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现在他终于快要离开了,他不留恋这里,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归处。人们都知道想伤害一个孩子非常容易,只要在他示好的时候把他推开,几次他想说话的时候不跟他说话就可以了,但很多人并不了解,其实孩子还有巨大的忍耐力。很多不如意的情景,换做一个成年人,也许早就已经崩溃了,但孩子却可以挺下去。大概因为孩子是有未来的,而成年人没有未来。

    他的未来当然不仅仅是夏末。但除了带有夏末的生活之外,他看不出来自己还想要什么。只有夏末,能驱散他生活中的那种深深的寂静,那种可怕的快要逼得他自己跟自己说话的寂静。

    如果要怪的话,就怪夏末比记忆中的还要好吧。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步,在记忆里回溯着那样的场景,在夏末的那间房子里,流畅欢快的琴声从夏末的指尖流泻而出,他手指微妙的力量制造出的音符那样优雅精妙,他时常在弹完一个满意的段落以后悄悄抬起眼睛,带着温暖又促狭的笑意看向自己。

    他猛地站住脚,拳头按在嘴唇上,他几乎要神经质地独自发笑了。

    他有很多种选择,可是现在除了夏末,不管是谁,是什么,他都不想再看一眼。这种执拗的疯狂似曾相识,就仿佛是八岁的那年,除了夏末他不想再向任何人争取好一点的生活。

    他的手微微发抖,这个家他不留恋也不憎恨,这里只是他一个人的孤儿院,是他的寄存之地,他不在乎。他就是想要夏末。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

    “小舟,你吃饭了吗?”夏末的声音陡然拉近了空间的距离,小舟捂住嘴憋住一次呼吸,仿佛夏末的呼吸就要吹在他的脊背上。

    “小舟?”

    小舟连忙把手拿开,他也感觉到自己很不对劲。“你到家了吗?”

    “这都几点了,我已经吃完晚饭了。”夏末停了停,“你没有吃饭吗?”

    小舟匆匆瞥了外边一眼,他没有意识到已经过了这么久。“吃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夏末笑了一下,可是听起来也不算自然。也许是因为今天发生的事,也许是因为……小舟摇摇头,试图摆脱开混乱的念头。

    夏末等了等,没有等到小舟说话,就自己说了下去,“后天就是除夕了,明天我们还可以出来玩一阵子。我打算初二就回家去,你那边方便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等你。”

    “可以,等我见过我爸就没什么了。”小舟连忙说,攥得太紧手机硌的手指都有些疼了,“除夕大概亲戚会在一起聚会,但是过了初一就散了。”

    “那好,那好。”夏末的语调又痛快起来,几乎跟他平时那种让人一听就欢乐的声音差不多了,但是他又顿了一下,小舟太熟悉他了,想象他现在应该有一些心不在焉,心里在琢磨着什么别的事。

    “小舟,刚才吃晚饭的时候我跟我父母聊了会,他们也想见见你。这样我们明天中午一起出来吃个午饭吧?”

    小舟一怔,随即想到这是本来就该有的事,夏末不断地跟父母提起他,双方于情于理也都应该见个面,不是年前,就是年后。只不过他一直很怕想起这件事,每次快要想起这件事,他就绕开了。他一直都想着夏末,但是从来也不愿意想起夏末的父母。只要想起他们,他就会想起那个没有夏末的下午,他们把他带回到这里来,把他的东西搬下车堆在门厅里,慷慨地告诉他这些买给他的东西都是他的了。

    他知道现在见面他们或许比他更尴尬,但是中间夹着一个欢天喜地的夏末,不管是人情还是道理上他们都不能不见一见。或许明天他们还会讲他小时候在他们家的事,还会勉励他努力奋斗,他平生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后者,但最怕听的是前者。

    “你明天有事吗?”夏末又问了他一句。

    他听出来夏末有些许烦躁,不是对他的,但他也不能不懂事,他没能在瞬间想出个靠得住的借口,只好说,“明天应该没什么事,我也想见见你爸妈。”

    “好。”夏末松了一口气,他们陷入了一阵略带尴尬的沉默,夏末突然低声说,“你就随便赏脸陪他们吃个饭就好,我是想反正以后也总要见到的,不如开个好头。”

    小舟听出夏末的意思,脸上一下烧了起来,“你……跟他们说……”

    “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你别担心。”夏末连忙保证,但随即又笑了,声音软绵绵的,“你希望我跟他们说吗?你希望的话,我现在就去说。”

    “别说,”小舟吓出了一身冷汗,听见夏末那毫不在意的笑声,他的心又忽地提了起来,他真怕夏末那敢想敢做,说干就干的派头,生怕拦不住他,担心地又强调了一遍,“千万别说,大过年的,会气坏老人的,我也会被骂死的。”

    “嗯。”夏末顺从地应他,声音听起来异样温顺。

    夏末是在讨好他,小舟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夏末这声音是怎么回事,禁不住一笑,夏末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继续说起年后要做的事,谈论着买什么车比较好,还要去书店逛一圈,朋友圈有人推荐一种据说特别好吃的蛋糕。

    小舟安静地听着,偶尔说几句自己的想法,他很想像平时一样轻松随意地跟夏末聊天,但是每次笑的时候都觉得胸口干巴巴的,那种感觉就好像他是个机器人,但在状态之间切换的代码写的不是非常圆润,他简直快要能听见自己胸口不断传来的报错声。

    他开始主动找话题跟夏末说,但是他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地累,好像一个得了肺病的人一样没有足够的空气帮他发声。他也想跟夏末说几句俏皮的话,像往常一样。他的本性十分聪明,那聪明并不全要用在读书学习上,他能够毫不费力地把顽皮的话说的巧妙,夏末经常笑得脸庞发亮,一副对他又爱又恨不知拿他怎样好的样子。谁知他今天刚想试一下,就觉得力不从心,好像心口都枯竭了,脸上的神经也似乎像老树皮一样干裂,做不出笑容来。

    小舟有一些害怕,一边应付着夏末的话题,一边胡思乱想着如果自己真有忧郁症,以后境况不好的时候,他都这样沉默抑郁,那他简直就像拴在夏末脖子上的一只大秤砣了。他突然一阵烦躁,想要挂掉电话,希望夏末去跟别人玩一会,别来找他,别这么在乎他,给他点时间,等他把自己身上的羽毛梳理好,能够挺得起脖子,既光鲜又明亮,既诙谐又健康的时候再来找他。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话缝,抓住机会跟夏末说,“我爸好像终于回来了,我去打个招呼。”

    夏末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拘谨恭顺,立刻回答了一串,“好,好”。小舟撒了谎十分不舒服,就想赶紧把电话挂掉,潦草含糊地说了几句早点休息之类的话。夏末抓住最后的机会又从手机里塞进来几句话,“待会你要是没睡觉的话,就给我发个微信,咱们再聊会。要是你累了就早点睡,明天早上我再打电话给你。”

    小舟终于成功挂断了电话,他叹了口气,稀里糊涂地低头看着手里拿的手机。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再一次疑惑地环视着自己的房间,夏末的声音带来的光亮和温暖像渐渐熄灭的炉火,空荡荡的房间再一次冰冷起来。

    他突然抓住自己的手机,抬起来狠狠地摔在对面的墙上。

    他一声不吭地瞪着并不存在的恶魔,他跟这冰冷冷的恶寒的房间生气,跟他自己生气。他想起夏末诙谐明亮的笑容,想起他那惯有的洒脱举止,自己到底还是学不全,学不来。他最恨,最恨人家跟他说要感恩,要心胸宽广,要……奋斗。说到底,是因为他根本就做不到!他要感激谁,他要宽容谁,他要朝哪里奋斗?

    他对自己不满意,他为自己不体面地躲着夏末的行为懊悔,他对自己深深地不满意。他难道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自己能够是一个洒脱开朗的人吗?

    他怎么才能够自在起来?一个人的时候?或是不做任何非分之想的时候?

    那些折磨他的魔鬼,什么时候才能放过他?他好难受,他想向天顶路过的神灵祈求。那无名的反复在他心头钝割的痛苦,他要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这一晚上小舟一直希望自己能睡着,可是始终也不能如愿。他在黑暗中躺着,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跟夏末在一张床上睡了半年的时间,他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不应该紧张的要命吗?难道他看到夏末的时候不害怕吗?他想不起来了,一天以前的事情跟他像隔着一个世纪的厚度。他怎么能相信,自己当真快乐地生活过半年之久?这阴森的死过一个孩子的房子难道不是真实的吗?那么,这半年的记忆是臆想出来的吗?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以后才突然精疲力尽,可是睡着以后他的脑子又没有全部休息。有一部分的神经总是在亢奋着,他在睡梦中周而复始地背诵着一首小时候学的长诗,他想停下来,可是脑子却不肯。后来他总是觉得能听见夏末在弹钢琴,那琴声旋转跳跃,周而复始地在他的脑海中流淌,无始无终。

    这一觉睡的比没睡更累,他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又已经很晚了。他爬起床来,不敢相信自己睡了这么长的时间,夏末已经给他打了几个电话,可他的电话昨天半夜就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他甚至都没时间给自己再多做一些心理建设,他跌跌撞撞地跑进浴室,慌里慌张地冲了一个澡,在镜子里面看见一张陌生的脸,眼睛肿胀,脸色蜡黄,额角还冒出一颗很红的痘痘,一碰就很疼。

    他抚摸着额头,苦笑地瞪着镜子里灰头土脸的自己,心里全是躲起来的念头。在穿上衣服裤子的过程里,躲起来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的身体在拼命地给他找理由,他的肚子很疼,头很晕,时不时地耳鸣,脊背一直在冒冷汗。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生病,这是下意识的行为,因为他真的很害怕。

    他要见的是别人的父母,那就像是要冲出去打一场注定要输的仗,他想要一点勇气,可是勇气又迟迟不来。

    他很害怕,走出房子的时候很害怕,走出小区的时候更加害怕。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别人的父母更可怕,他反复对自己强调,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但是这也没有什么用。冬天的山林是黑色的,阴沉沉的风吹动着树木的枯枝,抬起头只看到隐藏着楼群的连绵起伏的山丘。世界这样巨大,而他是那样的渺小。

    他等了一会打不到车,就坐了小区门口的公交车,厚着脸皮打电话告诉夏末自己可能会迟到了,希望他们能先吃。夏末的声音一贯都是快活痛快的,仿佛在他那里从来也不存在什么麻烦事,他爽快地就应下了,说他们可以绕路去附近办点别的事。

    小舟松了一口气,就算自己搞砸了,夏末也总是能轻松地弥补回来。只要有夏末在,他总是能松一口气的他在一个繁华些的地方下了公交车,正打算第二程从这里开始打车,突然又想起来他是空着手的。他惊慌地自责,他怎么能这么大意,连忙向四处张望,着急地盘算着给夏末的父母买点什么礼物好看一些。心底里又有一个念头在恶毒地嘀咕,买什么又有什么用?谁稀罕你的那点东西?别人的妈妈什么都看得出来,不用费多少功夫就能瞧出来你们那点猫腻。别人的妈妈天性就是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一点伤害,她看你的眼神也会像母狮子盯着草丛里的一条烂蛇。

    他急匆匆地走着,拐进一条单行线上想抄近路去前面的商业街,强打起精神来让自己去想一会见面要说什么话。单行线很窄,人行路上停满了车走不了人,就连马路上贴着人行路的条石也停了一溜车。小舟绕过车走在靠近马路中心的一侧,不时有车从身后驶过,他拿着手机时不时地看着有没有夏末的微信,生怕他们已经到了,自己迟到的太离谱。

    本来在单行线上靠边走路也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的,也不是只有小舟一个人这样走,这条路上的行人还不少。

    事情发生的时候,小舟听见了身后急促烦躁的车喇叭,但是他没有回头也没往路边停着的两辆车中间的缝隙处避让,或许是觉得不是自己的错不该避让,或许是脑子里乱糟糟的实在做不出多余的动作,他也听见了这辆车来的非常快,带着忽忽的风声,但那瞬间他竟然有一丝愉快的转瞬即逝的自暴自弃。

    一股巨大的力量蹭在他的胳膊上,车笛声尖锐得刺透耳朵,他被那股力量带着狠狠地跌向地面。

    他一定是晕过去了一会,他自己并不确定,他只知道张开眼睛的时候首先看见的是围着他的人,他紧张地呼吸着,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围着他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话,他惊慌地心跳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全身都很疼,不知道哪里碎了,也不知道少了什么,第一轮袭上来的担心是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坏掉了没有,他还得靠脑袋生存下去呢。

    他急忙抬起胳膊去摸自己的头,谁知左胳膊传来的剧烈疼痛一下盖过了全身的痛感,他几乎都可以确定脑袋肯定没大事了。他咬着牙一翻身坐起来,感觉到自己头脑很清楚,脊椎也肯定没问题,全部的痛苦都是从左胳膊传来的,他急忙去看自己的胳膊。至少胳膊是整个的,他也没有什么地方断了,他甚至还能站起来。

    身边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但他听出来那是高兴的声音,他听见有好几个人在问他,“小伙子你没事吧?”

    还有人在喊,“救护车不用了。”

    有人在骂,“该死的出租车,开那么快急着去死吗?”

    还有些只言片语过耳,“肇事逃逸”,“车号记了吗?”,“摄像头有吗?”

    那些他都不太关心,他大概是被疯狂出租车刮倒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也没什么事,只是又惹了麻烦,他大概是骨折了,真麻烦。

    突然,在混乱懊丧的沼泽里,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眼前豁然开朗,一股强烈的喜悦冲了上来--他出车祸了,他有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借口不去跟夏末父母吃饭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跟喋喋不休地给他建议的路人道谢,谢绝了报案去找肇事车主的提议,也没有等救护车,自己摇摇摆摆地去路上伸手拦出租车去医院。一时间他感觉非常地好,他又恢复了从前事事依靠自己,自己为自己做决定的状态,仿佛又控制住了自己的生活。

    左臂的疼痛感很快就不太强烈了,脑子却清晰了很多,小舟从小就是个痛感不太强烈的人。何况从昨天就开始追缠着的他的那些烦人的情绪像是被这场意外阻断了,疼痛反倒像是解决精神痛苦的一副好药。

    他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情况下精神抖擞,他百分之百地知道这样不好,但他实在很喜欢现在这种宁静的精神世界。至少他从精神的煎熬里摆脱了出来,就像一场噩梦终于醒过来。他专心地思考了一下接着怎么办,在打到出租车以后,他还给自己选了一家本市最靠谱的医院。

    小舟在医院里跟导诊护士聊了一会,想弄清楚自己是该去急诊室好一点还是直接去骨科。他一直没给夏末打电话,主要是想再稳定一下,也不知怎么的,他只要一想到夏末就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但,他肯定什么也没干。而且这事是他自己的事,就算夏末要来找他,那个时候他也已经看完医生把事情都搞定了。

    在从急诊室出来准备去拍片的路上,他觉得差不多可以给夏末打个电话了,在拍片之前说轻一点不算撒谎。

    电话接起来,夏末得意洋洋地声音就传到耳边,“到了吗?是不是找不着地方了不好意思跟哥哥说啊?”

    小舟临要说话突然有些胆怯,“我……”他迟疑了一下。

    夏末仿佛立刻就接收到了,声音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小舟怔了一下,不知道夏末怎么好像未卜先知一样,他别扭了一下,盯着墙上的医疗贴图分散着注意力,“我摔了个跟头。”

    “你摔了个跟头?”夏末吃惊地重复了一遍,“摔在哪里了?摔伤了吗?”

    “胳膊好像扭伤了,我来医院看一下,但是好像要费些时间,所以……”小舟越说越觉得别扭,“跟叔叔阿姨道歉……我是说替我道歉,好吗?我……改天去家里看他们……”

    “你在哪个医院?”夏末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

    “啊?”小舟迟钝地反应了一会,突然担心夏末把父母都带来搞成全家探病。“我不要紧。”

    “在哪个医院?”夏末的语气之恶劣又升了一级,已经表示出来他快要被烦死了。小舟太了解他了,如果再不痛快说话,那个隐藏在阳光夏末背后的暴脾气夏末就又要横空出世了。

    “在三院。”他暗暗吐了一口气。“等着拍片。”

    “你等着。”夏末说。

    电话一下子就被挂断了。

    小舟拿着手机不敢相信地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又把手机拿开看手机的屏幕,又确认了一遍电话是被夏末挂断的,不明白夏末这是几个意思。让他等什么?难道等他来?有什么可等的?难道轮到他拍片的时候他不去拍?而且他这种情况一定很快就会轮上。

    他相信让他等着这句话一定是夏末说的一句气话,补全了大概是小王八蛋你给我等着。他在长椅上找了个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就疼得缩了起来。但也并不是不能忍受,他抬起头盯着对面墙上的展板,坚持要把上面的每个字都读完,以此来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胳膊上移开。

    等到准备开始读第二遍的时候,有个穿白大褂的大夫走进了这条走廊,大喊了一声,“夏小舟!”

    小舟转过头来,觉得略有些纳闷,刚才来叫人的不都是护士吗?

    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医生,高高瘦瘦,皮肤非常白,带着一副无框眼镜,像大多数大夫一样有一种儒雅却疲惫的气质。小舟疼的动作迟缓,根本没有立即应声,那个年轻医生的目光扫视了走廊一圈就直直地落在了小舟的脸上。不是喊他拍片,是奔着他来的?

    男医生走到他面前,“你是夏小舟吧?夏末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我说我手头有急事等你拍完片我再来那都不行,让我立刻来领你看病,不然他就杀了我。那你就跟我走吧。”他说完看小舟还在愣神,又屈尊加了一句,“哦,你哥是我同学。”

    小舟回过神来,非常尴尬,大夫说的好像他是个烦人的大累赘,还是被一个交情不怎么牢靠的人不要脸地硬塞到手里的。他想起来他非常讨厌大夫的一点就是他们都会非常直接地表示情绪,而且他们从来不会有什么好情绪。他站起来跟大夫问好,那人已经走出去五六步了,他连忙小跑着跟上。

    男医生慢了下来,回头上下打量了小舟一圈,突然一笑,“你这是被车撞了吧?”

    小舟一怔,清晰地意识到,他讨厌大夫果然是有道理的。更吃亏的是,没等他再次反应过来,那大夫刷地掏出手机,边走边摁了两下,电话立刻就通了,“喂,夏末,你弟被车撞了你怎么没说啊?你赶紧过来吧,最好全面检查一下,你不过来出事可别赖在我身上。”

    小舟大吃一惊,自己竟然步步跟不上趟,真想踹死大夫。深悔自己刚才没跟夏末报备,现在被这人这么撩两句,夏末不气死才怪。

    片子拍出来,两张骨头照片,被大夫以非常潇洒随意的姿势贴在在小舟看来是个灯的东西上。小舟凑过去看了看,以他外行的资质也能看出来骨头确实裂开了,大夫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看了一会,又转过头来看了小舟一会。

    小舟纳闷他是什么意思,心里已经对他很不信任了。

    “你知道我跟你哥为什么关系很铁吗?”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小舟心里吃了一惊,又想起来你这个样子竟然还算跟夏末关系很铁?

    这个男生应该是跟夏末年纪仿佛,不过也许是职业的缘故,他显得比夏末年纪大上四五岁的样子,所以小舟再想不到他开口是这么句话,“因为高考的时候,你哥给我抄了五十分的卷子。”

    第19节

    恋耽美

章节目录

小小少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书屋只为原作者小模小样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小模小样并收藏小小少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