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修 作者:柳木桃

    第15节

    也许正是因为太过轻敌,仗着自己的天赋而骄傲大意,莫辰这次才会栽了跟头,被人抓了不说,还塞进大铁笼子里一路运出这么远,连雪魄灵山的一角都再也看不到。

    金色丝绸一层层揭开,上书房内诸人全都屏气凝神。

    困在笼子里整整几月不见天日的小白狐却一点都没有打蔫,正支愣着两只尖耳朵,警觉地站得绷直。

    随着绸缎揭下,光线透入,原本黑漆漆的笼子里变得越来越亮,莫辰歪歪脑袋,心中突然莫名一阵悸动,只觉得小肚子那里暖融融的,似乎被阳光烘烤过的暖石熨帖着,十分舒服。

    莫辰很奇怪,尖耳朵微微一抖,不禁低下头去查看自己的小腹,想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会有源源不绝的暖流发出,从周身流过,连四只爪子都暖暖的。他脑袋越埋越低,一点点团成个球,可是他还是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咦?肚皮还是好好的啊!也没有受伤啊!莫辰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好更努力地将脑袋向下面伸。他够得很努力,很专心,完全没有意识到铁笼子上的丝绸已经被人尽数褪去,自己正暴露于人前。

    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地盯着笼子看,就看这么个白色毛团自己跟自己较劲地努力把自己团成球,面色迥异,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九皇子宁远怔怔注视那白毛球片刻,突然起身,一步步走到笼子近前。

    莫辰身体微僵,终于不再努力用鼻子拱自己肚皮,若有所觉一下将脑袋探出来,抬头正对上一双眼,眸光如雪魄灵山的天池之水,幽深宁静,也带有几分冰雪的不识人烟,却平白觉得亲切。

    “将笼门打开。”宁远对两旁侍立的宦官道。

    “殿下,这白狐虽看着幼小无害,却毕竟是野兽。来进献的人特地叮嘱过,说它狡诈凶残,不可轻易近身。”

    “打开,它必不会伤我。”宁远却坚持。

    莫辰听不懂这些人类在说什么,只是歪着脑袋看面前这少年,小腹中那股温热感从未有过的强烈。这人身上所散发的气息对他来说极其有诱惑力,让他忍不住想扑上去好好闻闻。这种事他从未遇到过,心中好奇的同时又有些害怕和焦急,于是开始不安地在笼子里一圈一圈转,张嘴呲牙,冲少年嘤嘤叫了两声。

    狐狸的叫声原本就刺耳凄厉,在旁人看来,这无疑是一种野兽的示威和挑衅,两旁宦官吓了一跳,生怕这金贵的九皇子有什么闪失,立刻跪下哭求他退后。

    宁远没办法,想了想,转身走到皇帝前跪下,头在地上重重一磕,竟是行了个大礼。

    “远儿,你这是做什么?”皇帝一惊,觉得很意外。

    “父皇,儿臣恳请父皇将这白狐赏赐给儿臣。”

    皇帝愣了一下,看着九皇子那副认真郑重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越发觉得这小儿子天真耿直,“远儿,这狐狸就是朕抓来给你治病用的,原本就是你的,怎么又要求父皇赏赐?”

    宁远神色却没有丝毫放松,依然跪在地上,目光炯炯,“父皇,儿臣是想请父皇不要杀掉这白狐,将它赐给儿臣豢养,以作平日玩伴。”

    皇帝一听这话,面色微变,正想斥他胡闹,哪有皇子将狐狸当成猫猫狗狗养在宫里,那成何体统?不过转念一想,皇帝又觉得这孩子自幼被遗弃于冷宫,难免孤独寂寞,心中再次生出愧疚,不愿在父子重逢的第一日就拂他面子,更何况又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

    “罢了,既然远儿喜欢这只白狐,不愿杀它,那远儿就将它留下吧。远儿的病也急不得,这药引的事,我们还可再从长计议。”

    见皇帝松了口,九皇子宁远淡漠的眼中终于升起笑意,又对皇帝深深一拜。

    皇帝见宁远高兴,心中也很是愉悦,只是觉得这孩子未免太过心软,连一只白狐都舍不得杀,神色有些复杂。这样的孩子虽然心性纯良,是个好孩子,但毕竟不适合在这深宫中生存,他如今已经将他从冷宫里挖出来,置于风口浪尖的皇权之争,将来命运如何,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

    装着白狐的铁笼子很快被人送入景和殿,宦官殷勤地将喂养白狐的方法和注意事项告诉给景和殿里的小公公,小公公是内务司派来的新人,以前专门给各宫的娘娘公主养过宠物,如今被派到皇子身边,正想好好表现一番,不料还不等他大展拳脚,却被皇子本人截了胡。

    “殿下,这东西还有野性,不能现在放出来……就算不咬人,它也会跑的。”小公公苦着脸,恨不得哭给宁远看。

    可如今到了自己宫里,哪里还管那么多,宁远坚持要开笼子,还真无人敢拦。

    钥匙插在锁孔,只听咔嚓几声,笼门打开的一瞬,一道白影蹭地从笼子里窜出来,开笼子的小太监“啊”地叫了一声,正想扯开嗓子大吼“抓狐狸!!!”谁料旁边九皇子却轻轻笑出声来,将他这一嗓子生生憋回去。

    莫辰本来是有机会跑的,可是在笼门打开后,他的本能却驱使他扑向面前那少年。

    真是太舒服了……这人身上的味道,气息,还有那淡淡的笑声,指间触感,所有一切都让他上瘾,毫无道理地痴迷,他根本就顾不得想别的,一出了笼子就如飞蛾扑火般扑进少年怀中,两只前爪在他衣襟上轻轻一扒,后腿一蹬,一下窜到他肩膀上,拿鼻子在他温软的颈间轻嗅。

    “殿下……”一旁小公公简直快吓得背过气去,眼睛死死盯着蹲在九皇子肩头的那一团白毛球,生怕一眨眼的功夫那小东西就在皇子脖子上咬一口,“殿下您别怕,别动……奴才这就来帮您把那狐狸弄下来,您千万别动……”

    宁远觉得脖子上凑过来一个凉凉湿湿的小东西,弄得他特别痒,忍不住笑出声,抬手轻轻抚摸上肩头柔软温暖的一小团,低声呵斥:“小东西,不要闹。”

    莫辰耳朵微动,将鼻子抬起,少年说话的声音十分好听,说话时呼吸间的气息轻轻掠过他耳朵尖,让他忍不住抖了几抖。

    宁远趁着小狐狸发呆的时机,一把将他捞下来,抱在怀中翻了个个儿。

    莫辰被少年偷袭,心中不满,挣扎着爬起来要重新窜上肩头占领高地,却被少年按住肚子轻揉了两下,顿时如泄气的皮球般软和下来。

    宁远唇角微扬,眼中漾满笑意,莫辰气不过,张嘴去咬他手指,却偏偏每次都咬不到。

    正准备上前“施救”的小宦官,瞪着双眼错愕地愣在原地,眼看着一人一狐玩得开心热闹,直到九皇子揣着狐狸远去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终于回过神来,不禁觉得自己受到蒙骗。

    什么啊,还将这狐狸吹得如何难驯如何狡诈,不过是只爱粘人的小奶狗嘛……

    第79章 党争

    重重宫墙间,一道白影在逼仄的天际间跳跃腾挪,掠过画栋雕梁,惊起堂前飞燕,随着轻轻一声肉垫拍击在瓦片上的柔软碰撞,白影终于现出真身。

    旭日初升,琉璃瓦上还未褪去夜间的凉意,莫辰轻舔着爪子上被露水打湿的绒毛,随着清晨钟鼓齐鸣的朝拜声,几下窜上飞檐,迎风站在宫殿至高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广场上汉白玉砌筑的石台——百官正拾级列队而上,入广和殿,准备早朝。

    广和殿前守卫森严,莫辰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狐狸嘴巴微微张开,露出里面嫩红色的小舌头,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听说人类今天一大早就是被叫到这里,害得他没了暖床的东西,莫辰心里不快,他非常不愿意那人类离开自己视线,哪怕只是须臾时间也不行,于是只好跟了来,倒想瞧瞧这些两条腿走路的家伙们凑在一起要做什么。

    四只雪白的小腿向后交错退了几步,莫辰压低身体,将全部重心放在后腿,然后猛地一蹬,身体便轻盈弹起,眨眼间便划过广场上空,直窜上广和殿屋檐。广和殿外的侍卫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掠过,可是抬起头警觉地看过去,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只以为是阳光晃了眼睛。

    白色的毛团子顺利滚到广和殿房顶,因为冲力过猛,连打了个好几个跟头才堪堪停下。

    莫辰抖了抖身上的毛站起来,在大殿上绕了几圈,用爪子东扒扒西挠挠,终于选中一个地方,用力一推,将一块松动的瓦片掀起,先是将眼睛凑近了往里面看,黑黢黢也看不清什么,于是将整颗脑袋对准那洞孔塞进去,谁料钻了一半却被卡住,用力挣动好一会儿,才将那瓦片空缺处的泥浆荒草都挤得脱落,将空缺处豁得大了些,才将比较胖的狐狸屁股也塞进去。

    终于进了广和殿,莫辰沿着房梁轻跑,终于在重重脑袋中看到了熟悉的一个,眼睛一亮,安安稳稳在那颗脑袋正上方趴下来,津津有味地看着。

    今日的朝堂上气氛十分微妙。应该说,自从几个月前皇帝突然下诏,将从不曾提起的九皇子远由羲和殿移到景和殿时起,这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就开始在心里盘算起小九九。

    能熬到天子脚下成为入内廷议事的重臣,无一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若说皇帝此举只是因为年迈而渐渐念及骨肉父子之情,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然而圣意难测,在摸清局势前,人们也只能将疑问放在肚子里,只是有意无意地,都用余光偷偷打量着今天朝堂上多出来的那名少年。

    九皇子身体不好早不是秘密,当年罪皇后还在时就曾为这名幼子伤神,请遍四海名医,也对这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束手无策,年复一年,只能以参汤吊命。太子被废后,皇后在后宫自尽,太子满门株连,也只有这病弱的幼弟得以捡回一条命,从此被驱逐冷宫无人问津,与软禁无异。

    稚年失怙,身份尴尬,不得不说这命途多舛的皇九子能活到今日,实在出乎许多人意料。

    朝堂上例行奏报后,皇帝见没人再说话,也不知动了什么心思,竟突然将老中书令沈方化拎出来,向他询问沈家新建府邸之事。

    沈方化三朝元老,已年逾七旬,只念其功勋,依旧高居中书令之位。皇后与贵妃相斗,皇五子和皇七子争夺储君,朝中大臣也多分站两派,只有这沈方化算是根定海神针,左右不沾,不曾表明丝毫偏向。近些年,随着两位皇子羽翼日渐丰满,党争加剧,这沈方化便愈发显出垂垂老矣之态,老眼昏花连话都似说不明白,基本是一问三不知,凡有争执,一盖高高挂起,若被逼问得急了,干脆两眼一翻,当庭晕死过去,就连皇帝也拿他无法。

    此时被问及这与朝政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沈方化不知皇帝目的,心中忐忑,也只好颤巍巍跪伏在地如实禀告,称自己近来身体愈发不支,太医说需以温泉调养,沈家子孙为尽孝道,在京郊平莱山温泉脉附近买了间宅院,便于他养病修身。

    只要不是私自圈地,置办别院这种事在贵族间也算稀松平常,挑不出错处,沈方化倒也没什么可隐瞒。

    “嗯,平莱山的确是个修养调息的好地方,当年太祖在时便想在那里修建行宫,只可惜有术士占卜,说那里风水与龙气相冲,不宜建造皇家宫阙,也只能作罢,实在可惜。”

    皇帝只是随意评说两句,却让满朝文武竖起耳朵,沈方化更是将心提到嗓子眼,心中隐隐生出不祥预感。果然,只听皇帝话锋陡然一转,眼睛看向朝堂后某处,“宁远。”

    “儿臣在。”宁远起身出列,跪拜于皇帝面前。

    皇帝对沈方化道:“沈卿且看看,朕这位皇九子如何?”

    沈方化眉头微微一动,“回陛下,九殿下贤孝聪颖,少年风度,的确是一表人才。”

    皇帝大笑,道:“也是远儿造化,竟得沈卿如此评价。若是沈卿不嫌弃,不如就让远儿师从于你,这孩子苦命,还望沈卿多多费心。”

    满朝文武,谁都未料皇帝会不声不响放个大招出来,沈方化先是一惊,浑浊老目呆滞片刻,竟不知如何接话。

    皇帝哪还给他时间反应,当即命宁远在朝堂上执师徒之力,让沈方化不受也得受着。

    沈方化匆匆回礼,抖着手正想说什么,皇帝却慢悠悠道:“不过朕念及沈卿年迈,不忍劳累你往返于宫中。不如这样,就让远儿在你府别院客居一段时间。平莱山温泉极好,对他身体也大有益处……”

    “这,这如何使得!”沈方化惊呼一声,终于将胆子一横,打断皇帝自说自话,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皇子贵体,怎能轻易下榻敝居,若是有所闪失,老臣纵使千刀万剐也不足以为偿!还望陛下三思!以皇子为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子客居臣子之所,又哪里有什么危险?莫非是沈卿嫌弃朕的儿子愚钝,不屑于教导?”皇帝脸色一沉,语气当即冷了下来。

    沈方化吓得额头沁汗,连连告罪,“臣不敢!臣受宠若惊!”

    “好了,朕心意已决,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当然,皇家也不会占你臣子便宜,朕赐你白银五千两,用来修建平莱山温泉山庄,需要什么人力物力,尽可从工部调用,姑且算是九皇子拜师的束脩吧。”

    朝仪结束,众臣恭送皇帝离开,也都纷纷出了广和殿。

    对于今天朝堂上所发生的事,不少人都抱有幸灾乐祸态度。沈方化洁身自好,不愿参与党争,如今却也不得不和皇子扯上关系,恐怕以后再难作壁上观。不过更多的人对此事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自古没有帝王愿意看到臣子与皇族结党,可是如今皇帝年迈,储君未决,众臣考虑站队问题已是必然。沈方化在朝中为官多年,门生故旧遍布各地,其影响力不可小瞧,却从不公然表示支持哪一方,如今皇帝将一个无权无势,体弱多病,又顶着废太子胞弟身份的皇子推给他,到底动的什么心思?

    宁远是等到最后一个离开的,期间一直恭恭敬敬低眉垂首,任凭众臣试探的目光刺来也不侧目,只是在皇五子和皇七子经过他身边时,低声打了个招呼。

    这两位至亲手足对于他来说与陌生人无异,五皇子倒还好,他继承了生母兰贵妃的好相貌,玉面桃花,眼中总似含着笑意,宁远刚搬去景和殿不久,这位皇子就亲自来看望过他,还对他一番嘘寒问暖,不似七皇子只送了几箱礼物敷衍。此时见宁远对他们行礼,五皇子还微笑着回应一句,嘱托宁远要按时吃药,安心养病,还恭喜他觅得良师。而与之相比,七皇子却是双眉紧皱,似完全没听见宁远,步履匆匆径直走了出去。

    宁远将两位皇子待人接物的不同默默看在眼中,待人去殿空,才长长舒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抬头向上看去,果然看到一小团白毛球蹲在房梁上。

    “阿辰。”宁远轻声唤。

    此时的莫辰,早已在漫长无聊的等待中睡了过去,不过对于宁远的声音,他还是很敏感的,尾巴轻轻在梁柱间一扫,蓦地睁开眼,两颗黑豆般的眼睛望向下面的人类,然后竟直接从上面飞跳下来,扑到人类怀里。

    “真是不听话,不是让你在家里好好等着么?”宁远抱住小白狐,嘴上虽然责备,眼中却毫无恼怒之意。“等什么时候被人捉去,剥了皮做成袄,看你到时怎么办!”

    莫辰对于人语还听不太懂,但是隐约能从人们说话的语气中感知喜怒善恶,因此也不管宁远说什么,只顾往他身上蹭,还拼命想爬到他脖子上去舔他嘴巴。

    自从知道这人类能从他身上拿出藏在肚子里的那样东西,并且让那东西打开,进入到一片绝妙天地,莫辰就对这人修越发喜欢,每日缠着他,让他带自己去那片奇妙天地里玩耍。

    宁远似是猜出他的想法,好不容易才按住小白狐乱动乱钻的脑袋,笑道:“好了,阿辰别闹。你如今才开了灵智,于修仙之道也只是刚刚入门,上次去枕中空间吸收的灵气还未在体内炼化,便又急着进去,是想要让这身狐狸皮囊被灵力撑爆么?”

    莫辰也听不懂宁远说什么,只顾用爪子抓来抓去地烦他,反正不让他舒心,别人也不能舒服了!

    宁远无奈,只好掐着莫辰后颈肉将他提了起来,就这么拎着一路回了景和殿。

    两个月后,沈家平莱山别院修整好,宁远也打点妥当,遵从皇命离开皇宫。

    经过这两个月,朝臣见皇帝对九皇子再无额外恩赏,对一众皇子宫妃态度也并无与往日不同,心才渐渐安定下来。如今看来,九皇子离宫,说不定正是皇帝不愿他留在身边以想起不堪往事,又担心落下凉薄口舌,这才找了个没有参与到党派之中的老臣托付,也许本就没什么更深用意。

    沈家平白无故接了个烫手山芋,心中虽不愿,皇命难违,却也不能真的将皇子拒之门外,举家盛情,沈方化两个儿子亲自到宫门口相迎,沿途护送。

    宁远坐在轿辇中,怀里抱着狐狸。这是他这一世记忆中第一次走出深宫,接触民间世俗百态。他本是灵境出生的修士,对这凡间红尘更是比寻常修士陌生,因此目光中倒也添了几分好奇。

    挑帘而望,喧嚣市井,贩夫走卒,在豪贵云集的都城中也依然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

    宁远眸光浅淡流转,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莫辰说话。“不曾亲身经历,又怎知人世疾苦。我这次方知道饱受疾病折磨的滋味。幽居深宫十三载,兄弟阋墙,君王冷酷,富贵荣华不过是转眼空梦,情谊薄如脆纸,人间也不过如此无味。”

    莫辰见宁远掀开窗帘,一下窜到窗边,探出脑袋向外面张望。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热闹街市,男女老少不同形色,都是雪山里没有的地气和人烟。

    宁远看着莫辰的狐狸脑袋,从他这个方向看去,外面阳光刚好洒进来,为那双毛毛的尖耳朵嵌上一道金边,看着甚是好看,让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阿辰,你说这一世该如何度过?是身具朝堂之中,为君王本分,为江山社稷操劳一世而死,还是遁世隐居,与你游玩于山水之间,不理尘世纷扰?”

    莫辰耳朵抖了抖,晃晃脑袋将宁远的手甩开,回头呲牙凶巴巴瞪视他,却见他衣袖半撩,露出手腕间一串莹白玉珠,不禁好奇凑过去闻了闻,一颗珠子一颗珠子地用鼻子检查过去,竟发现其中一颗上面有自己的气味,愈发觉得不解,想张口去咬,却被宁远躲开。

    “也罢,既然天意如此,便好好做个皇子吧。任凭阴谋诡谲,也只有用心体悟,方才能从中超脱,不枉这一世出生帝王家。”

    宁远淡笑,闭了闭眼,似是终于下定决心。

    第80章 天生一对

    转眼便是隆冬时节,然而大梁国因位置偏南,不似瑶国那般会有霜雪降落,冬日里时常细雨蒙蒙,给人一种透到骨子里的冷湿阴寒。莫辰作为一只雪山灵狐,天性喜爱与冰雪为伴,对这样不正宗的冬天十分不适应,因此近日来脾气越发急躁。

    窗外黑云压低,天空昏暗如夜。宁远斜倚在暖炉旁,手执书卷看得专注,间或提笔在上面做些批注。画雨知道他怕冷爱静,特地将房门关紧,然而还是无法完全隔绝雨滴击打在屋瓦窗棱上的声音。

    叮叮咚咚,雨势渐大,拍在窗上门上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宁远起初并未注意,直到心神一动,突然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只见窗纱上正映出一团黑影,一下下用力撞着窗户。

    宁远愣了愣,赶紧放下书起身去开窗,扑面而来的风雨交加,伴随着一只愤怒的毛团撞上胸口。宁远赶紧将那被淋湿了的毛团子拎起来,提到面前一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莫辰身体一抖,故意将一身雨水抖在宁远脸上,凶狠地呲牙。他原本是出去溜达的,哪想突然天降大雨,慌张跑回来却寻不得进门之路,平白将一身威风的软毛打成毛毡子,本来窝了一肚子气,哪知面前这人类不但不知悔过,居然还敢嘲笑他!

    见小狐狸凶巴巴想咬他,宁远知道他被雨水淋得狠了,正在气头上,因此也不躲避,任凭那对雪白的犬牙嗑在自己手上。

    莫辰发现人类突然不反抗了,一口咬在对方手上的力道也弱了几分,只是象征性地做做样子。

    “就知道阿辰是一只好狐狸,舍不得咬我。”宁远笑弯了眼睛,提着湿透的狐狸坐到暖炉旁,携了布帕子给他擦毛。

    莫辰四爪朝天躺在宁远腿上,被对方轻柔擦拭着身上软毛,一旁暖炉很快将湿漉漉的毛烘干,舒服得他眯起眼睛。正想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闹着这人类将自己身体里的那个东西弄出来,带他进去好好戏耍一番,不料却突然传来叩门声。

    “殿下,您的药熬好了。”一个婢女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嗯,拿进来吧。”宁远淡淡道。他这次来平莱山只带了个画雨在身边,另外除了皇帝赐的两个长随,皇后以正宫嫡母名义拨的两名“得用”丫鬟,其余人等都是沈家下人。这个每日负责给他煎药的婢女,便是沈方化亲自挑选的,心思细腻,做事谨慎,平时也不过多参与宁远身边杂事,很知进退。

    “药给我便好,你退下去吧。”这是画雨的声音。

    “是。”

    房门轻启,画雨端着药走进来。

    自从上次的事件,画雨心知若不是九殿下极力回护,将这件事悄无声息压了下去,自己这条命早就没了。她原本就是伴着九皇子长大的,又年长他五六岁,两人在羲和殿相依为命,她私下里视宁远如亲弟,如今欠了宁远一条人命,更是比之前忠心百倍,不论宫里宫外,都恨不得让身上长满眼睛耳朵,宁远贴身的事不让外人插手分毫。

    身上的毛擦干,莫辰却赖在宁远身上不肯下去,在他腿上原地一翻,黑豆般的黑眼睛看着画雨,尾巴一摇一摇画着圈圈,出于野兽本能,无意识在宁远身上划着领地。

    “怎么,不是告诉过你该如何处理么,为何还要如此看着我?”见画雨一直端着药站在面前,神色纠结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宁远不禁抬头。

    “殿下,您不喝药真的没事么?自从搬出羲和殿,您再没喝过一口汤药,回回都让我倒掉。其实殿下也不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这些药是皇帝亲赐,药材药方都是顶尖的顶尖,端上来之前奴婢都亲自尝过,肯定没有问题,要不,要不您还是喝一点?这样倒掉多可惜……”

    看画雨满脸担忧的模样,宁远心中微暖,尤其听说她亲自替自己试药,多少有些感动,因此开口时语气格外柔和,“那你觉得,我不喝药之后,身体比之前如何?”

    画雨一呆,“好像,好像面色瞧着比以前好了些……”

    “这不就好了,既然无病,为何还要服药?不曾听说是药三分毒?就算再珍稀温和的药材,久服也会对身体有损。”

    莫辰趴在宁远身上,竖着耳朵听两人的对话,也是奇怪,以前这些在他看来与那些进雪山捕猎的猎狗吠声无太大差别的声音,如今却好像都有了些含义。

    似是那宫女想要让人类喝药?莫辰以前曾偷偷闻过那药汤,还趁人类不注意时舔了一口,只一口,就一爪子将那药碗拍翻,实在不知是什么毒汁,害得他好几天吃东西不对味儿。对于药的概念,莫辰还是懂一些的,族里的狐狸们平时若身体不舒服,也会找些草叶根茎来吃,这应该便是人类口中的“药”吧,可是他从小到大却从未生过病,不知疾苦滋味,更没有碰过那些根根块块,很难想象以前的人类是如何将一大碗一大碗的黑汤子吞进肚子里的。

    画雨终是被宁远说服,依言走到屋角,将药倒进一盆木兰花中。这木兰被喂了几个月的药汁,早就不复刚端进来时新鲜水润,看上去蔫巴巴的,有些叶子还枯黄了,画雨看了看木兰,越发觉得九殿下所言非虚,这药汁的确不是好东西。

    “谁!”一声惊语。

    外面摔摔打打,传来女子嘤鸣。

    莫辰一下从宁远身上站起来,跳下去跑到门边,警觉盯着外面动静。

    画雨也吓了一跳,匆匆将木兰花盆里的泥土翻搅几下盖住药气,高声冲外面喝问道:“怎么了?”

    皇帝派来的两名长随名义上虽只是仆从,实质全是身怀功夫的高手,可担护卫之职。此时两名长随中的其中一个,正反剪着一名婢女双手,将其从外面押进来。

    “是你!”画雨柳眉一竖,当即警惕起来,这婢女不是别个,正是刚刚那个来送药的人,“不是让你退下了吗,鬼鬼祟祟在外面是想做什么?”

    婢女连连告饶,声称自己只是碰巧刚才端药时雨滑扭伤了脚,行动得慢了些,不想却被侍卫误会,当成了窃听者。

    画雨当然不信这套说辞,正想再逼问,不料宁远却对长随开口道:“放开她吧,你先下去。”

    长随应声松开婢女,看了宁远一眼,虽然有所迟疑,还是遵从命令退了出去。

    婢女一下跪倒在地,忍着肩膀被反剪后留下的痛处,垂眸沉默不言。但那紧紧咬住樱唇的牙齿还是出卖了她此时的惧怕,整个身体都跟着颤抖。

    “你方才是不是看到了画雨将药倒进花盆中?”

    婢女未料到九皇子竟会一语挑破端倪,面色大惊,一时竟不知该再如何申辩。

    “你不必怕,只需回禀中书令大人,这药每天还是要煎,但我还是不会喝,其他什么也不必说,去吧。”

    婢女惊疑不定,不明白这九殿下到底什么意思,跪在原地不敢动。

    宁远淡淡一笑,“你便这样回话,有什么疑问,中书令大人自然会亲自来问我,必不会为难于你。”

    低低应了一声,婢女诚惶诚恐地离开了。

    画雨看宁远面露疲色,也不再多问,将暖炉中又添了些炭火,便悄然退下。其实她现在完全摸不透九皇子的心思,总觉得他和以前比变了许多,但为人处世上又没怎么改变,待人依旧有礼谦和。以前画雨还只当是殿下从小幽居深宫,无权无势胆小怯懦,可是如今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直到用过晚饭,中书令那边也没有任何风声传来,好像刚刚小婢女被抓的事完全不曾发生。宁远也没有刻意等,似是早就料到如此。照常梳洗后,等一应侍候人等鱼贯退出,室内又复归平静。

    宁远将看完的书向旁边一扔,倚在床榻之上,看小白狐在床上跳来跳去地抓帷幔垂下的丝绦,唇角勾出浅笑,本是单薄的少年,竟显出一丝慵懒之气,目光泰然深沉,竟与平日里给人的羸弱憔悴印象判若两人。

    “阿辰,过来。”宁远冲小白狐招招手,撑着头靠在枕头上,烛光映照,身上亵衣似雪。

    莫辰见人类这语气神态,心中一喜,立刻放弃那已经被他爪子挠得面目全非的丝穗,这回倒极其乖觉,没有一下砸在人类胸上,而是跳到他身前,扬着脑袋讨好地在他掌间蹭了蹭。

    “你只有这时候是听话的。”宁远笑道,随即在莫辰的狐狸肚子上轻轻一拂,莫辰嘴巴张开,吐出一枚小小玉佩模样的东西,紧接着那东西一点点变大,竟显现出一枚玉枕模样,随之灵光四射,一人一狐竟这样消失在灵光之中。

    鸳鸯枕是宁远在灵境时费尽心力炼制的灵宝,其中封印了一小块芥子空间,开启空间的钥匙便是他本人。鸳鸯枕上面留有他的神识印记,因此宁远在上书房第一眼看到莫辰时,便忆起往事前因。只可惜,他这具皇子身体并没有灵根,这辈子恐怕无法踏上修仙之道,宁远不知道是不是渡劫历世时每一次都只能做凡人,不过虽然无法利用芥子空间修炼,这里面的天地灵气也足以让一个肉体凡躯精炼淬化,因此虽然不过小半年时间,他的身体素质却已经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自然不再需要什么人间的灵丹妙药。

    莫辰一入了枕中天地,便如鱼得水,撒欢儿地满山谷跑,在平常修士看来有价无市的千年万年灵草灵果,在这里遍地都是,他只需要轻轻用爪子一扒拉,那满树的果子就咕噜噜滚下来,这个上面咬两口,那个上面嗑个牙印,心情好时还可以当皮球弹珠扔着玩。

    空间山谷中建了一所茅屋,宁远便在那里面的玉床上打坐冥思。这种时候通常是看不到莫辰踪影的,宁远也不拘管着他,妖族身体比人修坚韧,多吃些灵草灵果没有大碍,再说莫辰怎么说也算是灵智期的妖修了,若真的无法消化,自己也知道停止,不会真吃得撑爆肚皮。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白狐终于吃饱了,野够了,带着满嘴灵果的香甜回来,轻轻跳上宁远的玉床。在他跳上玉床的一瞬,玉床正上方登时出现一团白色光影,渐渐呈现两只水鸟形状,在空中缓慢游弋徘徊,竟似一对戏水鸳鸯。

    宁远抬头望了望,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小白狐抱起。

    这鸳鸯枕的炼制方法是上古两名大修士所创,相传这两名修士最后得道飞升,成就一对神仙眷侣,因此这鸳鸯枕也是他们用来双修的灵宝,本就是为了双修之法。宁远当时情急,只一门心思想要将历劫时的所有记忆传承保留,也没顾及那么多。

    只是……如今这事却让他有些为难。

    鸳鸯枕中的枕中鸳鸯可不是轻易就会出现,唯有天造地设适合双修的两人同时立在这千年寒玉之上,才会有灵象显现。

    所以说……宁远无奈地抬头,看了看半空中两只玩耍得欢快的鸳鸯,揉着怀里的毛团有些哭笑不得,所以说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每次他和毛团一起坐在床上就会出现那两只鸳鸯?是说,他和这狐狸,是天造地设的双修伴侣么?

    第81章 废太子

    皇子之师,又位高权重,沈方化在朝中不可避免成了众矢之的,无数眼睛瞄着他,七皇子与五皇子两派的人都想看看他接下来的态度。老中书令大人承受不住如此重压,很适时地“病倒”,皇帝格外开恩,允他告假半年,于京郊新建的温泉山庄休养,并私下对沈方化嘱托:“远儿自幼体弱无人照拂,读书见识尚浅,还望沈卿在启蒙时多费心神。”

    既是皇帝下令,沈方化无论情愿与否,都要为传道授业本分。因此自从来平莱山的半年,沈方化不用上朝理政,倒也方便了给宁远上课。稚童三岁开智,皇家子嗣都是早早就有博学大儒教导经史子集。九皇子是在深宫里被放养大的,沈方化原本没对他报什么希望,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连识文断字都有困难,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宁远的表现却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

    骤雨初歇,庭前草木早就被花匠覆了厚厚的草毡保暖,远远望去一片枯黄,但在萧萧寒风中,却并不觉得荒凉,称着灰蒙天空,反而显出几分沉重肃杀。

    沈方化坐在雪庐前烹茶,伴着茗香幽幽叹息一声,不禁回想起第一次给九皇子上课的情景。

    那时他以为九皇子读书少,只拿来一些道理粗浅朗朗上口的文章,原打算先教他将字认全了再说,哪知九皇子随意抽取一篇文章,只需略略扫一眼,便可通篇诵出,虽更深的文章意义不能完全领会,也着实让沈方化吃惊了一下。饶是圆滑如他,也忍不住怀疑,问九皇子是不是在宫中有高人指点。九皇子却只道:“罪后之子,又有何人敢轻易靠近。不过是羲和殿与文渊阁距离近了些,幼年时常去书阁中翻书消磨时光。若遇到不认识的字词,便问问那些稍读过书的嬷嬷宫侍。”

    堂堂皇子,幼年启蒙时竟然就是靠那些宫里最底层的奴婢东一言西一语地拼凑,对比另外两位皇子的师承,这境遇着实悲凉。沈方化当时听了不免在心中唏嘘,然而静观九皇子神态,见他眸光清正语气坦荡,似完全没有因这些经历而自怜自弃,不由在心中多了几分赞赏。而在之后半年的授课中,九皇子也的确展现出过人聪慧,举一反三,一点即通,有时对于一些前人古语,更有自己一番见解,这让沈方化原本想要敷衍的心,一点点变得认真郑重,对这位九皇子也越发喜欢。

    两人有时煮茶烹酒,时常引经据典相互辩驳,论到酣畅之处,甚至忘了彼此身份年龄,大有忘年之交的情谊。因此每次来这雪庐给九皇子授课,沈方化的心情都是万分愉悦的。然而今天,沈方化的心情却没那么轻松,皱纹覆盖的眉间几乎拧成了疙瘩,苍老面容因一夜浅眠而显得愈发憔悴。

    雪庐外传来脚步声,召回老中书令的思绪。沈方化白眉白须微微一抖,闭眼假寐,似乎丝毫不闻周身之事。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对面有什么声音,沈方化只好微微觑眼。

    “先生醒了,可是学生惊扰了先生?”宁远立于对面,见沈方化睁开眼,俯身拜礼。

    沈方化咳嗽了一声,急忙起身回礼,“老朽无用,方才竟是睡着了,怠慢了九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宁远连道不敢,赶紧扶着沈方化重新在暖炉边坐下。两人照常读史论经,都不提昨晚之事。沈方化面上虽看不出,心中却越发郁闷,只觉得没见过这么能沉得住气的年轻小子。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热血方刚,怎么会比他这么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还能气定神闲?

    皇帝亲赐的药每天私自倒掉,这要让人知道了,就算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名,也够向皇帝参上一本。如今这事被他府里婢女撞到,九皇子不但没有惊惧愤怒,甚至连一丝和以前的不同都没有,对他依然礼敬有加,只一门心思放在学问中。

    两个时辰过去,这一天的课业完成,见宁远还是没有主动提起的意思,沈方化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

    “殿下请留步,老朽有些话要与殿下说。”

    宁远停住离开的脚步,转过身重新坐回来,“先生请讲。”

    沈方化张了张嘴,被对方注视着,竟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九殿下,昨天晚上的婢女实在不懂事,竟然私窥主人内室,我已经罚过她。”

    宁远淡淡笑道:“不过是听命而为,身不由己,中书令大人又何苦罚她。”

    沈方化眼皮一跳,敏锐地捕捉到宁远对他称呼的变化,心中先是沉了沉,继而品咂宁远这句话的意思,愈发觉得背后发凉。听命而为?这是暗示什么?就算真的知道是自己派人暗中注意他动向,也不至于如此明着挑出来吧?

    “九殿下此话何意,老朽怎么听不懂……”

    “皇子下榻官宅,历来都要受到主人家多方保护注意。中书令大人如此用心良苦,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我的安危。宁远不才,却也明辨是非,自然不会怪罪,大人也不必再费心解释。”

    听到这里,沈方化知道这事不可能再含糊过去,索性正襟而坐,神色肃然道:“既然九殿下如此说,那老朽也就不再与殿下打诳语。敢问殿下昨夜令婢女传话,所言何意?”

    “便如字面的意思。”

    “也就是说,殿下还要人日日煎药,只是不肯再喝药?”

    “正是。”

    沈方化微微眯起眼,“那么容老朽斗胆再多问一句,殿下身体并非如外界相传那般虚弱,这件事是想对什么人掩饰?”

    宁远勾起唇角,毫无避讳道:“自然是想对除了中书令大人以外的所有人掩饰,包括父皇。”

    沈方化瞳孔微微一缩,“殿下慎言!老朽万万不敢当!”

    宁远朗声而笑,一反平日风雅浅淡,“中书令大人是明白人,当知道宁远所言非虚。从父皇让您给宁远做授课之师之日起,从我移出宫中借宿于沈家之日起,我的命运便与大人拴在了一起。不管大人愿意还是不愿意,你我今后早已经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如此直白干脆的言语,惊得沈方化额头沁出一层冷汗,急忙用袖子轻轻携了两下,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九殿下此言差矣,纵使老朽与殿下有师生之缘,也万万不会行那结党营私之事。沈家上下,只忠于圣上,只忠于大梁天下,若殿下想从老朽这里得到什么保证,恐怕要令殿下失望了。”

    宁远也不反驳,只缓缓问道:“贵妃与皇后相争,背后正是七皇子与五皇子之间对储君之位的角逐,依中书令大人之见,这两方力量孰强孰弱?”

    这个问题倒不用避讳,早已经是朝野中公开的事实,于是沈方化直言道:“七皇子虽记在皇后名下,却并非皇后所出,皇后与陛下感情淡薄,封后之前只是一个嫔位,娘家在朝中又无强劲助力。反观五皇子,生母兰贵妃盛宠正盛,家中长兄在军中屡建奇功,安北疆,定西南,掌军十余载,非七皇子所能抗衡。”

    “既然如此,双方力量相差如此悬殊,为何还会在朝野中出现党争之势?”

    这次沈方化沉默了,他沉默并非是不知道答案,只是这种话不能明说。皇帝在位,有皇子羽翼渐丰,母族势力强大到能撼动一方朝野,无论是哪一个帝王都不会喜欢看到这种局面,更何况当今主上生性多疑,哪怕对亲生儿子也心怀忌惮。陛下不愿看到子强父弱的局面出现,便只能扶持七皇子一支,借此分流贵妃一族势力,只可惜七皇子力量实在太弱,不足以制衡五皇子,皇帝又不好偏颇太过明显,因此如今朝中虽分出两党各站一方,七皇子的境遇却并不乐观。

    “膝下皇子初长成,外戚母族掌军权。中书令大人觉不觉得,这情景有些熟悉?”

    听到九皇子幽幽问话,沈方化心头陡然一跳,倏地抬起眼,那双浑浊老目中瞬间迸发出慑人精光。

    然而宁远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这番表情变化,目光有些飘远:“将军百战身名裂。想当年平威将军西征南楚,北伐瑶国,与十万将士同飨同袍,时言道,三军之中只知有平威将军而不知有皇帝。宁远自幼颠沛,这些年来也时常会想,若非平威将军功高震主,皇兄与母后是不是就不会死……”

    “殿下在说什么?老朽刚刚一时走神,竟未听清。”

    废太子在大梁是一个禁忌般的存在,皇帝曾亲自下令,抹去太子与皇后在皇家的印记,举国上下再不可提及,违令者株连九族。平威将军便是罪皇后的亲兄,废太子的亲舅。见宁远提及平威将军,沈方化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虽然当年废太子案的内幕是巫蛊案,由还只是居于妃位的兰妃主导,但实质上是什么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宁远虽然有鸳鸯枕相助,拾回修士的记忆,但身为大梁皇子的童年却是他亲身经历,提到这位昔日将军,模糊记忆中还残留着那英伟男子的身影,心中颇有些感喟。见自己不过几句言语,就将沈方化吓得面色灰白,宁远失笑道:“中书令大人实在不必如此,若父皇对皇兄的态度依然如斯,又怎会将我从羲和殿中放出来。”

    沈方化眉头跳了跳,目光突然一变,拿捏着试探:“哦?莫非陛下对当年一事,已有悔意?”

    宁远不答反问:“中书令大人觉得,为何当年父皇没有杀我?”

    其实这个问题就算宁远不问,也在满朝文武的肚子里转了无数个来回。

    是啊,为什么当年雷霆之怒的皇帝对太子满门都不曾姑息,却唯独留下一个皇九子?人人都知道斩草要除根的道理,说句不好听的,陛下与九皇子是父子,更是仇敌,以陛下多疑秉性,难道就不怕留下祸根,后患无穷?

    这个问题实在让人想不通,因此也唯有拿九皇子身体羸弱作为理由,勉强搪塞过去。

    第82章 七魂草

    鸳鸯枕空间中的灵气远胜于外界,莫辰在空间中吸取天地灵气,一日胜过十日,即使他现在还不太明白具体修为的提升,但身体的变化还是能鲜明感觉出来,雪白皮毛比以前更亮,齿爪变得更锋利,肚子里那团时时盘踞的热气也更加明显。

    这让莫辰十分开心,毕竟争强好胜是野兽的本性,想着再回雪山时,族里的兄弟姐妹只怕再也没有能打过他的,莫辰就有些迫不及待,愈发思念故乡。

    大梁的冬天本来就很少见雪,平莱山中有温泉脉覆盖,山中温度比别处还要高许多,更是草木葱茏。此时日头正中,只听林间扑棱棱一声响动,从茂密树丛中窜出一团毛茸茸的白影。

    莫辰从一个位置极为隐蔽的山洞里钻出来,摇摇脑袋,抖掉耳朵上挂着残枝枯叶,嘴里衔着一根模样奇奇怪怪的绿色植株,左右探视了一下,似乎在确定路线,然后一个蹿跳飞出去,四爪踏风,如若无痕在山谷间掠过,直接飞奔向半山腰处的沈家山庄。

    才刚行了一段路,莫辰耳朵微微一动,似乎听到什么,然后突然改变方向,在山谷中绕起圈子来,一会儿钻进兔子挖的地洞,一会儿又窜上树枝,好像在自己跟自己玩耍,最后在一片黑火山石中彻底消失了踪影。

    而就在他消失后,空中突然出现一道光束,现出一个脚踏飞剑的男人身影。男人掐指测算半晌,私下里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但显然没有发现目标,御剑在空中转了几圈,最后脸上露出悻悻之色,目光落到山腰处一片宅邸,眼中突然精芒一闪,御空飞了过去。

    草庐中的沈方化此时满面疑色,正等着宁远回答那个问题。

    宁远见他实在猜不出答案,最终只好微微一叹,道:“当年废太子案轰动全国,起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巫蛊娃娃,便由此定罪皇兄对父皇有谋逆之心。东宫被封,皇后软禁,彼时平威将军远在边境,父皇连下十道御令急诏其回京。然而当时战事吃紧,平威将军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拒绝返京,父皇震怒,着兰妃长兄抚远将军率兵平叛。抚远将军出兵神勇,最终剿灭叛军,搜到太子与瑶国皇帝往来的亲笔书信,作为通敌叛国证据,并乘胜击退瑶国十万铁骑,护卫边境安定,立得头功。由此,太子大逆之罪坐实,满门株连,皇后畏罪自尽,劝谏者就地问斩,太子一脉党朋尽数拔除。而与之相对,兰妃一门从此君恩不断,在朝中逐渐崛起。”

    听着宁远语气淡淡重复那段往事,沈方化也不禁露出怅惘哀沉之色。那一个月,是大梁最灰暗血腥的日子,皇城的空气好像被血气浸满,让人濒临窒息。他眼看着无数同僚血溅广和殿,那高居九五之位的帝王面若寒霜,仿佛杀红了眼,以无情铁腕,将与自己政见不合,却得满朝文武拥戴,得天下才士敬服的大梁储君连根除掉……

    “其实那次的巫蛊之事,只要稍微查证,便可发现其中的可疑之处;而所谓通敌叛国的亲笔书信,也不乏错漏疑点;平威将军抗旨不遵,只要将前线军士调回来略略盘查,便可知当时战事危机,若是长城自返,瑶国铁骑入境,遭殃的是数十州郡的百姓。平威将军与敌军鏖战半月,终得胜果,将瑶国铁骑尽数歼灭的同时,全军上下也再没有一丝战力,哪知击退敌军,等来的却是己方同胞的残杀,素有虎狼之师威名的平威军便这样魂断北疆。”

    宁远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神色并无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是这样的平静反而让沈方化觉得心悸。

    “然而,父皇盛怒之下没有选择细细追查,他便这样认定了太子的不臣之心,赐死太子,逼死皇后,抄斩平威将军府满门,甚至将平威军拼尽血泪稳固北境的军功,也移交到他人头上……”

    “殿下!”

    宁远如今所言,句句都能以谋逆而论,纵使不知经历多少风雨的中书令大人也从未见有人敢这样口无遮拦,他几乎就要以为面前这温润少年是得了失心疯,然而还不等他再开口,宁远却站起身,伸手安抚地在他肩上轻轻一扶,竟让他整个人定住了般,不敢再动,只能直勾勾瞪着一双老眼看他。

    “中书令大人,父皇当年不杀我,您觉得是给谁留下了祸患?”宁远与沈方化对视,眸中深处却生出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威慑感。

    沈方化被宁远问得一愣。

    “您与众朝臣不理解父皇为何不杀我,只因你们并非皇子之身。既为皇子,与父皇之间便不仅是君臣,更是父子,而天家父子之间联系之紧密,更要胜过寻常百姓。我的过去,现在,未来,都为父皇所赐,而在我心中,也永远不能,不会,不敢对父皇生出恨意。弑兄杀母之仇,只能还报给那让父皇蒙蔽双眼的奸佞之徒。我要恨的人,我想要报复的人,究竟应该是谁,中书令大人难道还不知道么?”

    掷地有声的话语击打在沈方化耳膜深处,似发出铿锵之音,振聋发聩,让他如梦方醒,却又心胆生寒。

    “所以殿下的意思……陛下不杀殿下,是,是为了兰贵妃?”

    以沈方化的敏锐,后面的话自然不用说得太清楚便明白。

    边境战事不断,多仰仗抚远将军,兰贵妃一族势力越来越大,已隐隐呈现威胁帝权之势,即便皇帝扶持了一个七皇子,也无法与其抗衡。宁远是废太子一母同生的胞弟,天生病弱,若是将他推出来,就算兰贵妃对九皇子心存戒备,却因他身子骨太差,又从小无人教导,也会轻视他的存在,而皇帝则以怜惜之名加以恩宠,再有感念先太子贤德的老臣维护,自成一股势力,渐渐便可与七皇子联手对抗兰贵妃。

    五皇子之才远不及当年太子分毫,而抚远将军之军威也与昔日平威将军无法并论,兰贵妃一族如何势头强盛,还不至于让皇帝起了杀心,他所求不过是制衡。而对于宁远本人来说,他无依无傍,皇帝便是他唯一的倚靠,因此不同于七皇子,他才是皇帝可以真正任意摆布的力量。只要兰贵妃一日不倒,皇帝就不用担心宁远生出异心,更不用担心他依附于贵妃。三股势力中一强二弱,彼此牵制,远比两股势力更为稳定,而皇帝则可以居众人之上,牢牢掌控住那至关重要的平衡一点。

    沈方化心里想得越明白,背脊就越是生出凉意。如此一步一步算尽机关,算计的人还都是自己的至亲骨肉和枕边人,为了竖立至尊无上的权威,甚至可以不顾他们的死活,陛下也未免太过凉薄了。

    就在沈方化在心中细细思忖,将所有头绪逐一理清的时候,草庐的窗子突然“砰”地被人从外面撞开,沈方化一惊,正要叫护卫进来,却觉得余光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一个白色影子从窗外飞射进来,扑向宁远,而待他终于看清那是何物,这才微微安了心。

    “说了多少回了,不许再这么砸窗子进来,人类住的房子,要敲门,知道么,敲门。”

    沈方化盯着对面九皇子怀中的白色毛团,见他温声细语垂眸和它讲话,忍不住微微抽动嘴角。谁都知道九皇子身边有一宠兽,不是猫不是狗,而是一只喜欢漫山遍野乱跑乱跳的狐狸。九皇子对这狐狸的宠溺简直前所未闻,不过是一个不通人言的畜生,但九皇子对它却总是极有耐心,不仅常和它说话,还会像现在这般,教导它礼仪规矩,仿佛对待一个刚刚开智的稚儿。

    宁远发现莫辰的嘴里叼着东西,不由微微挑眉,正想掰过他脑袋细看,谁料这狐狸却将头一偏,调转身子将屁股冲着他,死活不给他看。宁远失笑,一边给他顺毛一边小声道:“放心,你找的便是你的,我不会抢。”

    莫辰其实也不是不想给宁远看他找到的东西,否则便不会这样明晃晃叼着直接进来,他只是想向这人类表明一下态度,想要看他找到的宝贝,态度一定要恭敬诚恳,要经过他的允许才行。

    宁远见狐狸态度软和下来,再去掰他的嘴,这次莫辰果然没有反抗,将嘴里叼的那棵草松开。宁远拿起来仔细辨认,只见上面长着七片嫩叶,每片叶子若不仔细看与普通草叶无异,但若仔细辨别,就会发现那上面在叶子正中位置,无一例外长着一颗铜钱大的圆形蓝斑,好似孔雀翎羽。

    是七魂草。

    宁远心中微微惊讶,这七魂草虽然比不上一般灵草,但对于凡人来说却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可制成锁魂续命的丹药,挽救人命于危难之间。然而这东西虽是奇宝,却有个不太好听的名声,便是凶相之草,因其不同于一般草木,五行属水,几百年吸取天地水汽才能生成一株,因此每逢现世都会带来洪祸,这在修仙界并不算什么,但对于凡间之人却是天灾。

    见宁远自那狐狸来了就有些心不在焉,只顾与狐狸玩闹,沈方化颇有些不满,微微咳嗽了一声,道:“殿下将这些事讲出来,可见对老朽信任有加,老朽以沈家满门保证,殿下与我今日谈话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但殿下所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论,恕老朽万不敢苟同,沈家只忠于皇帝,不会参与党争,若殿下想要寻求助力,还是另寻他人吧……”

    “中书令大人,您觉得陛下为何一定选中您为我授课?”

    宁远的问话让沈方化身形微顿,原本准备告辞离开的动作也停住。

    “大人是三朝元老,在朝中影响力深远,然而大人却始终态度不明,不肯表现究竟支持哪一位皇子,让所有人对您礼敬有加,大行方便之门,甚至时常像揣摩圣意那般揣摩大人的心思。两派相斗至今,如今不论您支持哪一派,都会促成一面倒的局面,对储君之位的决策力甚至要高于父皇本人……”

    宁远说到这里,沈方化仿佛一下被什么东西点醒,眉头一跳,额头忽生冷汗。

    “父皇的脾气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中书令大人觉得,父皇会容忍您这样一个随时会影响到朝局走向的不安定因素存在么?”宁远将七魂草还给莫辰,安抚地揉着他的脑袋,舒服得他眯起狐狸眼,张开四条腿,懒洋洋趴在宁远身上。“中书令大人,您要知道,能凌驾于党争之上而游刃有余的人,永远只能是父皇自己,如今的局势,就算沈家不愿,最终也会被迫卷进来。”

    宁远抱着莫辰离开草庐时,沈方化已面如死灰般瘫软在地,待宁远走远,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沈方化才堪堪回神,想到方才这少年皇子与自己说话时的威仪气度,终究长叹一口气,微微闭上眼,面向草庐大门而跪,对着宁远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拜,良久也未曾起身。

    沈方化次子沈天林今日休沐,难得从京中赶来看望他。父子两人在内室中单独摆桌用饭,沈天林将近日朝中之事说与他听。沈方化告病,但皇帝却没有让沈家远离朝廷风波,不仅任命沈家长子沈天方为刑部尚书,更是提拔沈天林为吏部侍郎,从原来的从六品员外郎直升四品大员,让满朝议论的同时也不禁对沈家艳羡,感叹他们盛宠不衰。

    “什么,你说安国公之子私圈太庙用地被参?陛下着何人主审?”

    “父亲怎么糊涂了,大哥才刚被提升为刑部尚书,自然由他主审,这次案子可是他上任以来的第一大案……父亲,父亲您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看到瞬间大变脸色的沈方化,沈天林吓了一跳,赶忙搀扶他。

    “我没事。”桌上菜品精致美味,但沈方化只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靠在软榻上闭上眼,似乎感到十分疲倦,“天林,住在我们家的这位九殿下,恐不是池中之物,看来我们沈家,终究不能在这场风波中做个局外人了……”

    平莱山顶,宁远在莫辰的带领下走到一处石洞外。

    “阿辰,你便是在这里找到的那棵七魂草?”宁远看着石洞问。

    莫辰跳上宁远肩头,用毛茸茸的大尾巴卷住他的脖子,有些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然而这次宁远却没有像平时那般陪他玩,只是走进石洞中,片刻后又重新出来,仔细查看四周水文和木石状况,最后拿出一枚自制的罗盘状的东西,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简单划出一个八卦阵图,开始凝眉测算。半日后才终于算出那场洪祸的发生时间和地点,不禁微微舒了口气。

    第83章 修仙者

    炭炉上坐着的紫砂小锅中正冒着热气,莫辰两只爪子扒在炉灶旁不错眼珠地看着,聚精会神,就连画雨走到旁边都没动弹一下。

    “小家伙趴在这里,也不怕烫到爪子?”画雨其实很喜欢这只小白狐,自从有了它,九殿下性情较以前开朗许多,而且莫辰也的确是一只漂亮狐狸,只要不是故意捣乱胡闹,像这样安安静静的时候,通常都很讨喜。

    莫辰尾巴轻轻一摇,懒得理会画雨。人类将他找到的药草哄去,说是草儿放时间久了会烂,要帮他做成药丸,莫辰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将药草交了出去,从宁远制药起,每一步都得亲自看着,生怕人类一个不小心糟蹋了他的宝贝疙瘩。

    宁远时常拍着他的脑袋无奈道:“在空间里千年万年的灵果灵草见过多少了?区区一颗七魂草也值得这般搂着看着?你的眼界呢?”

    莫辰被念叨急了就去咬宁远,直到宁远保证说做出来的所有丹药都归他,自己一粒都不要,这才肯罢休。

    沈方化的“病”在半年的精心休养后终于好了,重回朝野那天,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中书令,精气神儿好像一下比从前好了不少。眼也不花了耳也不聋了,甚至一回来就主动给皇帝递了折子,以太后即将大寿为由,请求给诸皇子加封。

    老狐狸归山,一来就做了这么一件卖好的事儿,朝臣们众说纷纭,纷纷在心中揣测他的用意。很显然,沈方化此举颇得帝心,皇帝当即恩准,膝下十一个儿子,除了尚在襁褓中的十一皇子和年仅三岁的十皇子,均有加封,其中尤其以五皇子和七皇子的恩裳最重,封了亲王,而其余皇子封为郡王。

    比较引人注意的是,除了两位亲王被赏赐宫外府邸之外,九皇子居然也被准许在宫外开府,不过府邸的位置和大小自然要比两位亲王差了许多。于是宁远终于有了自己的地方,三进的院子也没有如何奢华装饰,只是简单休整一番便带着莫辰住进去。

    宁远如今没有修为,但身为灵境修士,一些奇门遁甲之道还是不在话下的。他深知自己处境,尚没有完全信得过的人手,为保证安全,便在府中布下一些简单的阵法。

    莫辰有了新地方住自然很开心,在人类自己的地盘上就可以肆无忌惮,不比皇宫和沈家拘束多。搬进郡王府第一天,他一会儿在院中小湖里捉鱼,一会儿在假山上窜来跳去,一会儿又钻进花圃中扑蝴蝶,追着侍女们的裙角玩,再去厨房里偷点心,撒欢儿折腾了一天,晚上精神奕奕跳上宁远的床。

    宁远现在白天要跟着上朝,要完成沈方化为他布置的课业,偶尔还要被皇帝叫去问话,呆在府里时间很少,也有些精神不济,因此半靠在床上时已是神色慵懒,见狐狸跳上来,也只是轻轻揉了两下他的脑袋,不像以前那样逗他玩耍。

    莫辰用嘴咬住宁远的袖子,想让他跟自己玩,谁料这时却突然耳朵一动,似乎察觉到什么异样,一下僵住身体,转头望向门外。

    寂夜中,一阵清脆的铃音兀地响起。

    莫辰跳下床直奔门外,宁远也微微蹙起眉,待披上衣服出门到院中时,看到那悬于房檐下的一只小银钟已经恢复安静。

    有人触动了他布在院中的阵法。

    宁远神色变得有些凝重。

    从郡王府外围,直至他日常起居的主要院落,他所布置的阵法等级层层提高,因为没有灵力铸就,阵法力量十分低微,但对付凡人高手绰绰有余,而他所居住的主院阵法,更是对筑基期以下的修仙者也能起到防范警醒作用。

    如今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单单只是他院中的银铃被触动,也就意味着这次来的人是一位修仙者。

    有侍女听到铃音,以为是被风吹动,见宁远出来,立刻上前问询有何吩咐。宁远将众人屏退,站在院中沉思片刻,才抱着莫辰回房。

    然而莫辰这次却很不听话,在宁远怀里挣来挣去。

    宁远心念一动,安抚地给莫辰顺了两把毛,问:“阿辰是感应到什么人了?是刚才触动阵法的人?”

    莫辰终于停止了挣动,抬起脑袋看宁远。

    宁远又问:“这人你认识?”

    莫辰当然不认识,只是空气中隐约残留的一丝气息让他觉得厌恶,因为这气息和当日在平莱山上追他的那人味道很像。虽然他也不知道那人为何要追他,但因为在雪山里被猎户追多了,自然也就将那人与猎户划归到一起,都是他所讨厌的人类。

    “你碰到过这个人?他追过你?”

    莫辰舔舔舌头,感叹于人类的聪明,他总能猜到自己的想法。

    见莫辰默认,宁远的脸色微变,沉声道:“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莫辰眼珠转了转,从宁远怀里跳出,跑到旁边的草丛中找了根草杆衔在嘴里,又重新跑回来,叼着那草杆在宁远身边转圈圈。

    宁远这回明白了,莫辰的意思是在他采到七魂草那天有人追他,而这个人就是刚刚触动了阵法的人。既然能被阵法发现,便说明这人修为只是炼气期,但对于凡人来说,就算是这种在修仙界最底层的修士,也往往会被奉为大罗神仙,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

    如果只是炼气期修士,想必追莫辰只是为了那根七魂草,这倒是让宁远稍微安心了一些。修士在凡间走动,对世俗的皇权还是较为忌惮的,自己身为皇子,那人总不会为了一根七魂草就死缠烂打,今晚偷袭不成,若是知趣,应该不会再轻易来。

    果然如宁远所料,这一晚之后,那个炼气修士并没有再出现过,接连两个月都十分平静。

    安国公之子私圈太庙用地一案终于有了结果,沈天方作为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实在是面临巨大考验。只因安国公是五皇子的人,儿子犯了事,而且还是侵犯天家权威的大逆之罪,不株连就已经不错了,死罪难逃,可安国公一向宠爱这个儿子,便求到五皇子也就是如今的雍王那里,想让他帮忙说情。

    雍王给沈天方频频施压,软硬兼施,但最后沈天方还是硬着头皮将这案子办成了铁案,安国公之子依律当斩,所有证据都清晰明了,皇帝看过卷宗十分生气,一并将安国公降为侯,其族内在朝中为官的子嗣也纷纷遭到降职或是罢免。

    安国公一倒,雍王羽翼伤不少,兰贵妃一脉彻底和沈家成了对头。而在这之后掀起一轮彻查贵族官僚私圈土地的风波,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帝竟然将这件事交给了九皇子宁远。

    朝臣多少明白皇帝的心思,贵族私圈土地早已成风,京城里数得上数的人家谁能保证没吞过几亩良田?如今朝野中两党分明,派谁查这个案子都难免会出现以权谋私借故打压对手的情况,倒是唯有让这新出茅庐,在朝中根基尚浅的九皇子负责,才会保证公允。不过与之相对,朝中无人相助,这得罪人的差事也没那么好做,只怕九皇子以后要步步为艰,也不知道皇帝将这么费力不讨好的活推给他是什么居心。

    九重宫阙之内,莫辰趴在一座宫殿房顶,宁远上朝,他呆着无趣,有时候就会在京城乱跑,今日又重回这高墙林立的皇宫,原打算去御膳房偷两块点心吃,不料途径一处花园,被满院的石榴花吸引了注意力。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本应春光明媚万里碧天,哪知今年的大梁国却被大雨浇了个没完没了,十天里有七八天是阴云密布,看哪里都灰蒙蒙一片,难得看到如此鲜艳的颜色。

    莫辰想到以前见过人类身边的宫女采摘新鲜花瓣制成点心,梨花酪,桂花糕,桃花酥,甚至那种用浆麦草汁做成的青色团子都非常好吃,因此便想,这院子里种了这么多石榴花,说不定也有人用花瓣做点心,因此便嗅了嗅鼻子,闻着味道摸去厨房。

    才刚刚找到地方,莫辰在房梁上轻盈无声地走,看着下面几个厨娘在忙碌,正准备找机会下去翻翻,这时却见外面跑进来一个衣着光鲜的小宫女。

    “雍王殿下今天进宫来看娘娘,娘娘问还有没有杏仁乳了?”

    “有,有,知道殿下要来一早就备下了。”厨娘擦着手,赶忙将一个食盒递过去,殷勤道:“今天的午膳也都是殿下爱吃的菜,叫娘娘放心吧。”

    雍王?

    莫辰一下来了精神,近日时常听宁远和那翘胡子老头提到这个名字,迟疑了一下,终于在美食和好奇心之间选择了后者,于是晃了晃尾巴,趁人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从房梁上跳下去,爪疾眼快顺了两块糕点叼在嘴里,然后蹿出去跟上那小宫女。

    第84章 偷听

    兰贵妃宠冠后宫,能与皇后争锋,寝宫的装潢摆设自然豪奢无比。( 全文字 无广告)燃着银丝炭的暖炉将空气中阴寒驱走,兰贵妃一身百花锦袍靠在软榻上,纤眉微蹙,保养良好的白皙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似是头痛难忍。见她如此,旁边的嬷嬷立刻过来帮她揉按,手法技艺娴熟,显然已经做惯。

    “母妃的头疼病近日又严重了?”坐在对面的雍王生着一双和兰贵妃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眼稍微翘,平日里与人相望,总会给人一种脉脉含情的错觉,只不过此时眼中满是担忧,神色也有些沉重,掩去了几分风流颜色。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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