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作者:中元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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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题

    作者:中元

    文案

    我愿意放弃年少的情怀与风骨,放弃前程,放弃尊严,遁世隐居;为求一个与你长相厮守的机会。

    ps:文名出自李商隐的无题诗,一寸相思一寸灰

    内容标签: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如磨;卫微; ┃ 配角:老残;曹溪; ┃ 其它:竹马;竹马竹马;破镜重圆;覆水难收

    第1章

    赵如磨来到辰州府河间县治,径直去了县衙。

    县衙的大门果然气派非凡,不比一路上见到的低矮民房。衙门上朱红色的漆因未得到及时养护已脱落不少,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越发斑驳。门前伫立着一台孤零零的鸣冤鼓,鼓面圆心处因长久使用磨损不少。两旁静立的两尊石像,是传说中能识人善恶的上古神兽,獬豸。

    赵如磨上前叩门,无人来应。此刻是巳牌时分,不应该空无一人。县衙作为地方的常设机关,下有连通乡绅之责,上有通报州府之任,是中央控制地方不可或缺的枢纽。为使百姓求告有门,我朝太/祖规定,凡州府以下一级衙门,任何时候不得关闭县衙大门。不过,太/祖早已作古二百多年,世事变幻,连他的皇子皇孙都没能读完太/祖实录,更何况是践行太/祖教诲?上行下效,各州地方官也早已忘怀了太/祖的便民精神。而且,辰州地处西南夷,自古以来就是皇命无法到达之处,朝廷委派的官员年复一年地与当地乡绅进行各种利益争夺的拉锯战,哪里有精力顾及其他?上头不闻不问,底下人自然松怠不堪。

    赵如磨见叩门无人来应,料想门子大概午饭过后结伴喝酒去了,但是总会在下牌之前回来点卯。自己在这里候着,总能碰到人,只是时候早晚的问题。于是站在县衙门前,一边沉思,一边等待。

    这是嘉成二年的仲秋,新帝初立,储位空悬,镇国长公主权势熏天之时。朝中大佬已为是否施行新政,如何变革吵翻了天,然而朝堂上的激烈争吵一点也没有影响到这宁静的乡里。

    赵如磨望着紧闭的衙门,思虑不由得飞向了数旬前的那个夜晚。嘉成后,镇国长公主开府建制,比同皇太子,家人见有利可图,便为赵如磨在詹事府谋了一个职位。新帝即位,对镇国长公主宠幸有加,甚至连一品边疆大臣的任免也受到影响。一旦取得长公主的信任,荣华富贵,岂不是指日可待?只是进府三月,赵如磨只做些平常的文件整理工作,没有接触到长公主府的运作核心,所以一直在静候时机,而机会在那个夜晚从天而降。

    三旬前,长公主府上的卿詹事忽然来到议事堂,召集在府所有谋士,说是长公主有重要事情交代,不知哪位勇士愿意前往一试,于是机会来了。最后是赵如磨争取到了这项差事,其中过程不必详说,还得到了长公主的亲自召见。长公主召见之后赵如磨才知此事说起来也简单,就是长公主昔日闺中密友近来传来死讯,需要得力之人前去探查,再将情况汇报。一应不便之处,可以持长公主手敕,全权处理。此趟差事,办得好,有滔天的富贵。办得不好,不,绝不可能办不妥!

    于是,赵如磨准备妥当后,出现在河间。

    长公主召见的场面,赵如磨至今印象深刻。那还是入府三个月第一次见到长公主,因为长公主毕竟是女流之辈,像赵如磨这等外男属于客卿,平素因为男女之防,刻意回避。赵如磨又不得信任,更没有瞻仰玉颜的机会。那一晚的觐见中,因为长公主没有见外臣时拉帘子的习惯,趁少有几次抬头的机会,赵如磨瞥见了这位传奇的女人的真容。并没有想象中惊心动魄的美丽,但在昏黄的灯光下,她锐利得像一把未出鞘的刀剑,逼得人不敢直视。

    日头的照射下,赵如磨阵阵发晕,眼前恍惚出现长公主镇静的容颜。赵如磨使劲晃晃头,试图将这幻想甩出脑海,才发现:等了一晌,还不见人来,连个过往的行人也没有。等的有些焦急,不由得四处打量起来。正在眼前的是衙门前的两头石像,之前没仔细看不晓得,这会子仔细琢磨,竟看出些门道来。书上记载:獬豸,上古神兽,似羊,青毛独角,能辨人区直,古者决讼,令触不直者。而此座石像,龙头、马身、麟脚,形似狮子,毛色灰白,有嘴无肛,竟是招财的貔貅。

    衙门前的石像,不是能辩人曲直的獬豸,而是招财转运的貔貅。两种神兽,平常人分辨不清,而来县衙办事的,不是有冤屈要伸,就是有纠纷要理,多半神色匆匆,不会太过注意门前石像。将县衙门前石像换掉看起来只有一县长官才有权限做到。而料定换掉石像不被察觉的一定深谙众人心思,如此看来,这位曹知县是个有趣的人。

    正好笑间,一群衙役醉醺醺地从东北方向走来,见衙门前有人伫立,有管事的上前喝道:“那书生,此处是县衙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喧哗,速速离去。”

    赵如磨转过身:“小生有事求见县太爷。”一手拿出名帖,一手从袖中摸出几吊钱,面上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笑容,“烦请大哥通报则个。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供各位哥哥吃酒使。”说着将手上铜钱往打头的那人手上递。

    门子接了铜钱,搁在手上掂量了下,又与左右几个上下打量了一番,留下一句“在这里等着”,扬长去了。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辰州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河间曹知县的风评一向不好,底下用的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一向嚣张惯了,若是打点不好,恐怕自己连县衙的门都进不了,何况图谋大事?

    但凡有个出身,便被世人敬起来,再不屑对倡优皂卒之徒放低姿态。赵如磨早几年为这个毛病吃过一番苦头,蹉跎至今。经过这些年的游历,早已改了那一番酸腐脾性,差事办成才是正理。再说,只要门贴递了进去,不愁曹知县不见,那时节,就只有人求我,没有我求人的了。

    但打点这些人,却使不得太多金银。银钱太多,他们以为你是可宰的肥羊,不狠狠勒索一番不得罢休。另外要注意的一点是不能用银子,用当地通行的铜钱更为妥当。不然,京里来的,出手就是银锭,就太引人注目了。孤身一人来到虎狼之地,妄想与魑魅魍魉争斗,万事谨慎方为上策。所以,赵如磨一到河间,先去买了一身合适的行头,将手头的银票兑了银子,再将银子兑了铜钱,方才慢慢的往县衙走来。

    不多时,便有人吆喝着前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这起子小人,有什么地方怠慢了大人,还请大人看在我们老爷的面子上宽恕则个。赵大人快请进。”

    众人面上不免有些忐忑,赵如磨不介意地笑笑,说:“不妨事。”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在那人的引导下往县衙里走去。

    原来赵如磨递上的拜帖上署名:“镇国长公主府主簿厅赵主簿”。镇国长公主自嘉成年来有如日中天之势,她的家人在朝中行走,连二品的道台都要给几分薄面,更何况是一个七品的县令?再说,曹知县身在官场,接到一张有品有级的拜帖,若是避而不见,以后还怎么在官场中立足?这就是赵如磨如此笃定曹知县一定会见他的原因了。

    二人一边往内堂走着,一边闲话。赵如磨问:“阁下是在县衙任职?不知如何称呼?”

    那人回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免贵姓邢,余姚人,现在衙中任刑名师爷,平常帮县太爷处理些日常事务,不比得赵大人在京中贵人身旁风光。”

    赵如磨恍然大悟:“原来是邢师爷,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嘉兴师爷可是斐名海内,我今日才得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两人不过闲聊些风土民情,没多时就走进了内堂。

    却说曹知县在内堂,正和邢师爷几个心腹商议怎么处理许府纵火案。一人说:“这事却好办,亏得老爷如此烦心。依我说,既然许府已经燃尽,一时又找不到真凶,所有线索指向许卫氏,为何不就事论事,将卫家人下狱?只要进了监牢,不愁没有口供。一来,县上出了这么大个案子,如果不出几日便有真凶伏法,不愁道台大人不夸咱们老爷办案有手段。二来,老卫家上次顶撞老爷,老爷宽宏大量惯了,小人们却替老爷委屈。此次正好以儆效尤,也教城中百姓知晓,得罪了咱们老爷是什么后果。只是此事却要快,迟则生变。”

    另有一人驳道:“这样不妥,我看许府纵火案却有些蹊跷,虽说线索直指许卫氏,可是她一个弱质女流,平素又不得宠,平日里连房门都不出,怎么做到的呢?留在许宅烧焦的尸体也有疑点,现在仵作验尸结果还没有出来,先下定结论说是哪个人纵火,为时过早。这些都是此案的疑点,先且不论,就说将卫家人下狱审问口供,也是不妥的。老爷与卫家结怨不是一天两天,我县父老没有不晓得的。此刻爆出了这么个震动全县的大案,先不说此案是不是许卫氏所为,有没有牵扯到她娘家人,单看老爷将卫家人下狱这个决议,那起子不晓事的小民,还以为是老爷公报私仇,这对老爷的官声就不好了。当然,几个小民的看法,怎么能影响到老爷的决定?但是,像老爷这样为一县之长官的,碰到这样的案子,最怕的是有人事后翻案。”

    这人压低声音,郑重道:“一旦翻案,上头的人发现此案尚有疑点,抓的真凶又向来和老爷有过节,再查查当时的民情舆论,却是大大的不妙了。老爷想想前朝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所以,依小人之见,此案急不得,先将案情查清楚,老爷心里有个数,再看卷宗要怎么做。老爷说小人虑的是,还是不是?”

    前朝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牵累多位涉案高层官员连翻落马,究其起因,不过男女私通毒杀亲夫的小案。因为当朝西太后有意整治铁板一块的湖湘官场,才一翻再翻,但其骇世后果,却也足以为后世审案官所戒。

    几人正商议着,听见门子进来报:“老爷,有位书生拿了拜帖求见。”

    第2章

    几人正商议着,听见门子进来报:“老爷,有位书生拿了拜帖求见。”

    接过帖子,打开一看,上面写着“镇国长公主府主簿厅主簿赵如磨”寥寥几字。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来人是谁,有何见教。快速商议一番,以为还是先见见是何方神圣,再作打算的妥当。于是遣了素来办事得力的邢师爷,将来人迎了进来。

    赵如磨来到门槛前,一眼望见里面端坐中央的那位,身着七品青袍,应该就是河间主事曹知县。旁边几人,与邢师爷一样打扮,或坐或站,或低头沉思或手捧茶杯,都默不作声。门敞着,不止赵如磨看到了里面的人,里面的人也看到了赵如磨,只是不动声色。

    同是从七品官衔,按照京官要比地方官大上一级的惯例,又有主客之谊,本应由曹知县出门迎接才符合官场礼仪。这位曹知县,却端坐正堂等着来人拜见,架子摆的还真是大。

    赵如磨暗道:“好一个下马威!”深吸了一口气,跨过门槛,上前几步,作揖道:“小生赵如磨,见过知县大人。”说着将一份证明身份的官牒递了过来,身边自有那有眼色的接了呈给曹知县。

    曹知县打开官牒,见上面记载:“晋阳赵如磨,临乡人,端平十二年赐同进士出身,官镇国长公主府主簿厅主簿,阶从七品从仕郎,勋协正庶尹。”其中相貌描写与此人分毫不差,可见确是长公主府来人无疑。只是远在天边的长公主,怎么会派人来到这穷乡僻壤,却是奇怪。

    曹知县将官牒递与左右,传给众人们一一看了,起身行礼道:“原来是镇国长公主府的赵主簿,河间有好些年没有接待过来自京师的特使,一时怠慢,赵大人宽恕则个。快请座。”

    见礼过后,两人相互打量,赵如磨见这位知县,姓曹,名溪,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年约三十许,因长期坐镇一方,眉间颇有捭阖之气,是位不怒自威的主。身着文官本朝常服,头戴乌纱帽,内着团领衫,外穿溪敕青袍,腰系束带,手上带了一只碧绿的扳指。

    而这位赵主簿,年纪轻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岁上下,容貌寻常,一张路人脸,五官只称得上端正,眼中带着贵族青年特有的慵懒之色,言谈举止又有寒门子弟的锐意进取之态。看其履历,观其行事,出身之高,姿态之低,真是令人心惊。“这样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曹溪暗道。

    邢师爷见知县大人已经核对过身份,连忙接过话头:“赵大人到鄙县落脚,本应由我们大人先登门拜访才是,哪知这乡间消息不通,竟让赵大人先来,真是我们失礼在先了,还请赵大人不要见怪。”

    赵如磨收起官牒,落座后笑道:“哪里的事。曹明府的大名,我在京师便有所耳闻,说明府大人年少有为,河间经大人治理,一片升平景象,便是皋陶再生,也不能为。听说河间去岁的岁入,确是府州头一名的。如此政绩,不能不令远人服膺。初来到贵地,本应前来拜访,又哪里称得上怠慢、见怪?”

    曹溪虽然知道他说的尽是些鬼话,心里却颇为受用,又听他提起河间的岁入,心中一惊,想:“去岁州府的岁入,是省内的事,尚未上报朝廷,他一个长公主府的主簿,窝在京师,与我们素无往来,又是从何得知的?莫非他见过张道台?”

    嘴上说:“特使过誉了。河间近年来风调雨顺,都是圣上圣明,道台大人教导有方的缘故,某不敢贪功。特使这样说,倒是教我无地自容了。冒昧问一句:不知特使驾临,有何事教我?”

    赵如磨见说到正事,微微一笑,又从袖中拿出一份公文,道:“这一封是南直隶张道台发给河间知县的公文。有一些公事要在河间办,还希望能得到大人的协助。大人一看便知。”

    转手又拿出一份书信,“这一封却是道台大人托我转交给大人的私信。”边笑,边眨眨眼。左右见他变戏法似的拿出许多文件,一时好笑。

    曹溪惶恐至极地接过公文,快速浏览内容;又打开书信,一字一字地看了,沉思了半晌,心下有了主意,起身再对赵如磨行了个大礼,道:“原来特使是奉了道台大人之命前来监审我县许府纵火一案,我身为河间知县一定鼎力相助。这样,不知特使初到鄙县,用过午饭没有?若是没有,不如先移步我府上用饭。一来由我为特使接风洗尘,略尽地主之谊;二来,也好趁此机会好好跟大人说说此案详情。大人看怎么样?”

    赵如磨略点点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吃饭却用不着移步贵府,只在此处用些就可了。一来咱们说的是公事,就在县衙吃些才是正理;二来,此番来得急,未及置办些见面礼,此刻两手空空,怎好腆颜拜访贵府?大人意下如何?”

    曹溪忙颔首示意,说:“正是正是。只是贵使来我府上,随时欢迎,却不用讲那些虚礼了。”一边吩咐下人赶了一桌饭菜出来,一边着人通知衙内今日恰好未当值的,都来见一见特使。

    邢师爷趁着赶饭的空子,悄悄问那公文是何内容?私信中道台大人又是如何嘱咐的?原来公文中写着“由镇国长公主府主簿赵如磨监审南直隶辰州府河间县许府纵火一案”,张道台在私信中详细交代了赵如磨的背景,长公主之意,嘱咐曹知县将此案全权交由特使处理,务必结特使之欢心,事成之后如何如何云云。这样,此案的实际主审权基本上就已由省上命令直接移交到赵如磨手中,只是名义上是监审,案卷上还需曹溪署名罢了。

    不多时一桌丰盛的晚宴便呈了上来。曹溪再三相让,才让赵如磨坐了首席,曹溪二席,邢师爷等末座相陪。县衙里有头有脸的都到了,位次坐定之后一一介绍。“这位是钱县丞。”“这位是孙典史。”“这位是王巡检。”赵如磨面上带着笑一一见过。

    菜都齐了,曹溪指着一盘麻辣仔鸡让道:“这盘麻辣仔鸡,做工精致,口感极佳,是我县的特色,旁的地方可吃不到。贵使来到河间,一定要尝一尝。”说着,伸了筷子,打算捡好的递过来。

    赵如磨忙摆摆手,遗憾道:“看起来真不错,可惜我却没有这个口福。”

    众人奇道:“这却是为何?”

    赵如磨回答:“我吃长斋。”见众人不解又解释一句,“自从老母病重在菩萨面前许下的,如今已有十来年了。”众人见这位特使看起来二十出头,斋已吃了十来年,岂不是十来岁就许下的?

    听了此话,再看看席间,乃是猪头肉、公鸡、鲤鱼、肚、肺、肝、肠之类,竟无一个素菜。为的是平日里曹知县爱吃大鱼大肉,不爱吃素,今日此宴办得急,没想到问特使的口味,就按照平日里曹知县的宴席上上来的,竟出了这样的岔子,众人不免脸上有些讪讪。

    曹溪脸上更是不好看了,这位特使吃斋,准备饭菜的时候不说,直到菜都上齐了自己布菜的时候才说,不知是故意在众人面前给他没脸还是怎么着?

    看这苗头,众人猜想特使恐怕与曹知县不对付,又不知底细,一时都不敢乱开口。氛围有些僵了,赵如磨只作不闻,一脸无辜兼不好意思地对着众人笑笑。邢师爷忙打圆场:“特使吃斋,小人们不知道,倒失于打点。特使莫怪莫怪。”对着伺候的下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厨房看看,准备两个斋菜来!”又一边指着席中一盘油煎扛子火烧让道:“要不特使尝尝这碗珍珠翡翠白玉汤,没有加荤的。”一边使劲对曹知县使眼色。

    赵如磨诧异地瞪了邢师爷一眼,嘴角不住弯了起来,暗道:“珍珠翡翠白玉汤是我朝太/祖落难时吃到的菜色,其实不过是猪食。让我吃珍珠翡翠白玉汤,莫非是在骂我是猪?还是欺我不识这典故?”又看了一眼汤,上面浮着一层腻腻的油,于是端了端手中的茶杯,略带歉意道:“不用了,我吃茶便是。”

    曹溪反应过来,说:“都是下官考虑不周了。”众人有知道这典故的,知道邢师爷卖弄学问的毛病又犯了,见特使像未听到一般将此掩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邢师爷也自悔失言。一会儿,厨房便上了一盘豆腐,一盘点心。

    一场宴席这样开场,真是闻所未闻。期间曹溪找了几个切口,意图重新将气氛活络起来,都被赵如磨不温不火地挡了回去。众人明哲保身,自说自话。赵如磨只管面带微笑,低头吃饭,对曹知县的试探一律打哈哈。一顿洗尘宴,做东道的有结交之心,奈何主角不卖力,作陪的几个不过走个过场,一顿饭吃的不咸不淡,没多时就将散了。众人看知县和特使还僵着,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纷纷借口家中还有事先行一步。曹知县也不好拦的,眼看人都走光了,剩着邢师爷几个和赵如磨面面相觑。席间故事,第二天就被那好事的当做一件新闻似的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河间。

    第3章

    席间故事,第二天就被那好事的当做一件新闻似的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河间。

    本来酒宴这种事情,又是招待上头来的官差,县里自有成例。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作陪不说,席间觥筹交错是免不了的,一般宴后都有些不成文的活动,图个乐子。可这位赵主簿,吃斋不说,酒也是戒的只喝茶,更别提在宴席上对众人不理不睬了。对着这么一张臭脸,谁还有心情邀他,不是自讨没趣吗?这场宴席下来,传了出去,河间可没有人家愿请他赴宴了。

    吃完饭,众人作鸟兽般散了。赵如磨见曹溪的脸色铁青,明显是被噎得不清了,只是强忍着,还上前问:“不知菜色是否合特使口味?还不知特使现今在何处下榻?不如来寒舍小住一二?我家那茅屋虽不比得京师豪宅,到底也能说是河间一绝清雅的去处了。就是不知特使是否赏光了。”

    见火候差不多了,这位曹知县涵养有限,再晾着就要狗急跳墙了,笑着答道:“大人府上若是茅屋,这世上就没有琼楼玉宇了。某现在在驿馆歇脚,住着也妥当,贵府是肯定要拜访的,小住却说不得了。只是我的意思,现在天色还早,不如烦请大人先将此案案卷拿来,容我先看看案卷,与大人探讨一下案情,也好对案情做个了解。大人说,是与不是?”

    说完又上前一步,拉近与曹溪之间的距离,低声致歉道:“先我在宴席上不好回答大人的问题,恐怕大人觉得怠慢。但这其中有个缘故,还请大人听我解释。也是我初次办差,有诸多考虑不当的地方。原先我知道大人要办个洗尘宴,却没想竟请了这么多人。都怪我之前没说,京中贵人着我办的这个差事,以保密谨慎为上。这一点大人想必也能理解的吧。为此我才在张道台处求的公文,也和道台大人说了贵人的意思。怎么,道台大人竟没有在信中和大人说清楚这一点吗?所以,在宴席上,大人问话,我却不好一一答了,还请大人见谅。”

    曹溪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不迭道:“确是如此,却是我疏漏了,特使莫怪。只是道台的信中确是没有提及此事。亏得特使刚才缄口不言,不然倒是我的不是了。”停住消化几秒,又说,“特使这个时候看案卷,太晚了吧?不如明日……”

    赵如磨截住他的话头:“明日就开堂审案,今日不了解案情恐怕来不及。”曹溪见赵如磨意不可逆,与邢师爷交换个眼色,邢师爷会意地退了下去。接着又让下人上了茶,请赵如磨坐了。

    曹溪迟疑不决,问道:“我却才想是并没有说什么不当的话?在道台大人那处,却请特使担待一二。”

    赵如磨爽快地说:“这有什么,不知者无罪嘛。”说完对曹溪笑笑,以示宽宏。

    见曹溪默不作声,又问,“案子现在审的怎么样了?明府大人有什么见解?可有嫌疑人,又是怎么处理的?”

    曹溪回过神来,道:“特使一下子问的这样多,倒叫我一时不知从何答起了。不急,且听我慢慢道来。事情是这样的:约是在上月重阳节后的那一天。特使不晓得,我们这过重阳却与别处不同。所谓重阳是为了纪念战国时楚国投江的屈原,举国上下过的是初五,单单只有我们河间过的是十五。虽说我们过的是十五,但十五那天,该耍弄的我们一个不差。吃粽子,舞龙灯,赛龙舟,好不热闹。若是特使那时候在,少不得要好好玩耍一番,才不枉来一趟河间哩。”

    说到此处,曹溪“嘿嘿”一笑,说:“特使可不要嫌我啰嗦。重阳后的第二日,我正在府上歇觉,听到有人来报,说是城东的许府昨儿夜里突燃起了大火,街坊邻居扑救不及,人烧得一个都不剩了。下官一听,这下坏了,也是怪下官前一日一直忙着县里赛龙舟的事情,比赛结束后回府倒头就睡了,小门小户屋里头的事情,一时就疏忽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闪烁地看了赵如磨一眼。

    这时邢师爷也将案卷带了来,侍立一旁。赵如磨一边翻看案卷,一边对着曹溪会意一笑,了然道:“是了,明府大人不消说,某也是知道的。若是民间有个走水偷盗什么的都要怪到大人头上,那这父母官可就没人敢做了。不过这火?”

    曹溪立马回答:“是,下官也是觉得,这火起的蹊跷不是?于是在听到禀报后马上就遣了人前往许府查看。”

    赵如磨问:“大人亲自去的?”曹溪说:“这个,倒是不用下官亲自去。是邢师爷带了人去的。”

    赵如磨接口道:“是了,明府大人也用不着事必躬亲不是?”又问邢师爷,“邢师爷去了,是怎么一番光景?”

    邢师爷回答:“待到小人赶去的时候,许家老宅已经烧尽了。听救火的街坊说,是半夜突然燃起的大火,宅子里死静死静的,火势太大了,来不及扑救,街坊们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光了整个宅子。”

    赵如磨叹了一口气:“真是部人间惨剧,府里可有人生还?”

    邢师爷遗憾道:“没有。听说那天是重阳,许府给老太太做寿,本来平时在外地做生意的几兄弟也都回了府,为使许老太太高兴。结果当日在府上的一个都没能逃出来,一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全部丧命。”

    赵如磨想了想,又问:“那,可有查清楚火是怎么起的?”

    邢师爷为难道:“这个,当日烧得太厉害,什么都没有留下,连尸骨都化在一处,不好辨认。验尸的仵作至今没有拿出结果来。没有物证,不好定案。”

    赵如磨疑惑:“定案?莫非明府大人认为此案是人为?没有物证,难道有人证?”

    曹溪回答:“是。特使还记得许府上下无一生还,当日在府的一个都没能逃出来吗?”赵如磨心领神会:“有漏网之鱼。”

    曹溪颔首道:“对,事后我们去查,才发现许府大火过后只余一人,是许家大少之女,年方十二。而那一日,这位许小姐恰好在外祖家,这才逃过了一劫。”

    赵如磨沉吟道:“一位十二岁的小姑娘又能做些什么?”

    邢师爷道:“特使有所不知。这城东许家是我们河间首富。这位许小姐的母亲许卫氏常年与丈夫不和。又有女眷说重阳前几日这妇人心神不宁得很。出事那一晚又是这位许卫氏特意将女儿寄放在娘家。同时,许少夫人的娘家城西卫氏也是河间屈指可数的人家。大人你想,若是这位妇人伙同刁民在许府放了火。许府只剩了许小姐一人,许家的家财自然要归在许小姐的名下,许小姐年幼,自然会养在母舅家,这样许家的家财不就全归了卫家吗?整个案件也就解释得通了。”

    赵如磨好一会儿才问:“在你们河间,在室女可以获得全部家财?”按我朝惯例,在室女未嫁而殇,需与他人冥婚方可葬入墓园,不如此,就只能孤零零地葬在路旁,成为孤魂野鬼了。在这样的民情下,律历规定,父母同亡,在室女可保留部分家财作为嫁妆,由他人抚养直至字人。照邢师爷的解释,只有在许家那姑娘能够继承许府全部家财的前提下,她的母亲为谋害家财而纵火才说得通。

    曹溪、邢师爷点头称是。赵如磨了然,又问:“关于许卫氏的指控,是有人证?” 邢师爷道:“有与许卫氏相熟的女眷在大火后来报,说是注意到那几天许卫氏神色有异。已经作了口供,录在案卷上。”

    赵如磨又问:“那位许小姐现在何处?”邢师爷回答道:“现在女牢看管。”赵如磨应道:“不过是个孩子,好生照料着,别出了什么岔子。”低头细细查看案卷。

    一会儿才合起案卷,慢慢摩擦封皮,缓缓道:“这么件案子,若不是京里有人看顾,某也不敢挡大人的财路。再说,都是十年寒窗、金殿策对走过来的,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若是真有什么人命关天的冤屈,大人的履历上也须不好看不是?”

    这句话说得怪异,在已经将审理权把握在手中的情况下,赵如磨这样说,如果是为了安抚原来的主审人,为自己占了他人的权力而致歉,那他行事就太全面谨慎了;如果只是讽刺,说这个又有什么好处呢?毕竟面对当地最大的地头蛇时,谨慎才是最佳的持身方式,不是吗?

    曹溪虽然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念头,但仍然立马作出急得跳脚的样子,剖心道:“特使说的这是哪里话?特使就是这么看待曹某人的?曹某……”

    赵如磨抬手打断曹溪的话头,道:“咦,大人怎么会这么想?这案卷我带回去细细翻看。明日遣几位衙役往与此案有涉的几处发传票,开堂审理。”拿了案卷慢慢往门外踱步,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特别是提供口供的女眷以及许府的姻亲,卫家。”

    曹溪也起身躬送到门口,直到看不见赵如磨远去的背影了才回正堂召了几个心腹商议。

    一个说:“我们河间来了一个今日才到,明日开堂审理,还妄想后日结案的特使。也不知是福兮?祸兮?”

    一个说:“这位京里来的特使,虽然年轻,却不可小视。小人问了门房的黄老爹,他来时银钱也塞了,漂亮话也说了,低的姿态也不缺,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主。宴席上突然闹了这么一出,虽说是我们处理不妥当在先,可到底在耍弄我们不是?在众人面前已经闹得不愉快了,事后他竟然拿出道台大人当挡箭牌,说是要小心行事,老爷反而要赔不是。此人行事老辣,小的几个没一个是他的对手,大人不可不放在心上。”

    一直沉默曹知县突然面色阴沉地冷笑了一声,扬起眉毛,吐出一句:“宰相门前九品官,不过是长公主府的家奴,也来爷面前做派!”

    第4章

    一直沉默曹知县突然面色阴沉地冷笑了一声,扬起眉毛,吐出一句:“宰相门前九品官,不过是长公主府的家奴,也来爷面前做派!”

    赵如磨辞了县衙出来,到了驿站,早有驿夫备了东西伺候洗漱。说是洗尘宴,实则半点也没有吃饭的心思,应付曹知县那帮子人,又说了好些话,这会子有些饿了,思量着让小厨房弄两个小菜,配一个寻常见的白米汤,塞了好些金银,却只回报说:“连今日的剩饭也早已喂了狗,哪里还有什么汤!”只上了一盘花生米来,赵如磨瞅了一眼,看见两碟花生米孤孤单地摆在桌子上,思量着:果然是穷乡僻壤,没见过什么好物,也无甚识见,不懂得寝食的道理,这花生米也能单摆上台面来的吗?顿时没半点食欲,收拾一顿准备歇了。

    到了房间,见床铺得整整齐齐,两床碎花棉被松松软软,显见是之前晒过的。在这蜀犬吠日的地方,能弄来一床晒了的棉被显见也是费了心的,自己这个钦差也算是没白冒了名。赵如磨脱了外褂,拿了许府的案卷就着昏黄的灯光在床头翻看,看到“许卫氏纵火”处,只听见随行仆人轻敲门道:“大人,有位铁先生拿了帖子来拜。”

    夜里太静,许如磨听到声音蓦地一惊,抬头看了一眼时漏,正是二更一刻,下意识回:“不见!就说我睡下了。”又寻思着“姓铁的先生,莫非……”忙高声道:“回来!”跳下床披了外褂开门吩咐:“带客人去厅堂,说我马上就到。”因来不及穿鞋,就裹着双白袜子站在地上。

    到了厅堂,见一人年约四十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只是眼角处沾了这些年行走江湖带来的风霜,身着粗布白褂,身边放了一个搭拉,果然是老残。那人见到赵如磨,喜上眉梢,连忙快步上前抱拳:“赵兄,别来无恙!”

    赵如磨亦上前打个唱诺,衔着笑道:“铁兄,别来无恙。经年不见,是什么风把您老吹到这儿来了?”

    原来这老残是河间人氏,年轻时也曾执意过功名,未得中,到了青年时候,因他未曾谋些什么营生,家道逐渐艰难,竟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他也是个通透的,想着自古科举正途一条独道,也不是人人都能走得通的。自家有些医术的根底,平素家里人有个什么头昏脑热的,自己也摸索着开一两副土方子,按方抓药,药到病除,从未出过什么差错。眼见家道艰辛,仕途无望,自家有这门手艺尚可糊口,想着一来悬壶济世也不算辱没了家门;二来四方行医也正好圆了自己云游河山的心愿。于是一拍脑壳,就将平素背书的包袱合在一起做了个褡裢,做了江湖郎中打扮,一脚深一脚浅地云游去了。

    在江湖上行走的久了,他本姓铁也没人记得,只唤他一个绰号叫做“老残”,他也不见恼,自云:“老残老残,我虽未缺胳膊短腿,却正应着这残山剩水,甚好甚好。”于是他本姓也渐不为人知,人人都唤他“老残”了。

    老残有名旧友,名唤荀慧生的,也是北方人士,家中殷富,为人豪爽。说起来老残与赵如磨本无交集,是在京师时,赵如磨老母病重,求医问药了好一阵,都没有效果,后事都已经准备好了,是赵如磨的一个旧友认识荀慧生,说了老残的大名。因着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赵如磨又为人至孝,听了有这一线希望,哪有不把人请来的理。也亏了老残不知从哪听来的偏方,一剂药竟将面色如纸的老太太硬生生地从鬼门关里拉了出来,也不枉“妙手回春”的名头。

    老残医好了老太太,赵如磨少不得千恩万谢。二人交谈几次后,赵如磨见老残谈吐有度,不像一般的江湖郎中,老残也以为这年轻人不简单,一来二去的,二人竟成了莫逆之交。只是老残常云游四方,赵如磨又为公事所累,二人不常见面。

    他乡遇故知,赵如磨自然大喜过望。可深夜来访,又恰好在审“纵火案”的关键时刻,不能不让人心存疑惑。

    赵如磨知他前来必是有事,心下按捺住性子,只等他开口。又想着他来得这样晚,这处又无熟人,恐没有歇脚处。吩咐下人上茶的同时,让人在隔壁房间准备一床铺盖,又对老残说:“兄这么晚前来,不知可用了晚饭?若是没有,现在让驿役准备,天色又晚了,你我二人又多年未见,想是要畅谈一番的。没听说兄在河内有相熟的朋友,不如就歇在此处,也就是一副铺盖的事。正可秉烛夜谈,就如早些年在我家中那般,兄看可好?”

    老残道:“赵老弟盛情邀约,本是不该辞的。只是我受他人所托,有要事和老弟相商。要是事情办妥,还等着去回信呢。这家是河内大户,我这几日在他处歇脚。”

    赵如磨应道:“这样,不知道是何事?兄又怎知我在此处?” 心下沉思:自己从未来过河内,又无亲朋在此,想必不是私事,那就是公事了。自己来到河内,不过是昨日的事,只第一天去了驿站安顿,第二天去了县衙见了曹知县,这才刚回来,别的地方一处未去,案件相关人等还没来得及见。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老残在江湖云游,他又是如何得知的?

    老残笑道:“不瞒老弟说,我因上个月有些私事,在河内盘桓了几日,碰巧遇上了此事。赵老弟,今日,老哥哥拉下脸面问上一句,今日老弟来到河间,所为何事?”

    赵如磨道:“公事。小弟近年在京中闲得慌,家中为小弟谋了一个差事,从七品的主簿,平常在天策府中行走,本也是个闲差,没什么甚实权。不过前几日小弟得了个机缘,结识了京中的贵人,小弟这一趟不过是为京中那位贵人探访消息,办些差事。具体是哪位贵人,请恕小弟不能多说了。看兄长的意思,莫非今日所说之事与小弟这个差事有什么干系?”

    老残回道:“确是如此。实不相瞒,弟昨日去了县衙,不多时候便已有消息传来,那时我正在老卫家,听到钦差的形容相貌,想着竟与弟分毫不差,便存着试一下的心思过来,竟不想被我料中,果然是老弟你。”

    这时驿役方将准备的茶水拿上来,赵如磨相让道:“兄长,不急。先喝口水再说吧。”

    老残饮了一口茶水,是赵如磨自带的黄山毛峰,用的是从驿站取的井水,泡茶人手艺一般,只喝出了茶的味道,未有毛峰特有的香味,倒是可惜了好茶。继续道:“老弟,我知道你平素的心思,本是不愿叨扰的。奈何此事着实有可言之处,你听我一说便知。如若能帮衬上,老卫家那边自然千恩万谢。若是帮衬不上,也就当听老哥哥说一段故事,老卫家也是绝不会有一句话的。”

    赵如磨道:“兄长这样客气,想必此事颇为棘手。兄长但说无妨,弟但能帮衬一二,绝不吝惜。但弟人微言轻,恐不能相助。兄才说的老卫家,是城西卫氏?”

    老残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继续道:“确是城西卫家。老弟你初来恐怕还没有听到传言。就是在上个月河间出了一件大事:河间首富许家重阳那天走水了,当日在府的一个都没能逃过,烧了个精光。留下偌大家财和一个孤女,而这个仅剩的女孩儿是卫家老爷子的外孙女。曹知县趁此机会,硬说是卫家指使女孩她娘纵火烧了许宅,为的是谋夺家财,你说这是个什么道理?”

    赵如磨:“这个我知道,城西卫氏。不知兄是怎么和河间卫氏有了牵扯的?”

    老残:“这个倒是说起来话长了,我因去岁游了华云观,倒得了一场机缘。今年路过河间,治了一个病人,本是打算不日回转的,哪知走的那天路上碰到了卫家老爷子。我与卫家老爷子也算故交了,因他苦苦挽留,便小住了几日。谁知之后发生了这么件事,卫家主事不在,年轻的几个没经过事,拿不定主意,我便留了下来,四处奔走。听到老弟你来了,才来的驿站。”

    赵如磨疑惑:“听兄的意思,曹知县是有意刁难。卫家和曹知县之前有仇怨?”

    老残:“哪有什么仇怨,不过是看着老卫家小有几亩薄田,许府火灾,卫家下狱,河间两大家族倒后,田地不愁不尽入其囊中?官字两个口,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知道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之前确有卫家几个小子年少不知事,得罪过曹知县。只有此事。别的地方怎么敢对他不尊敬?只是这位曹老爷,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但凡有开罪他的,没有不报回去的。这回却是不好办。”

    赵如磨点头示意,问:“我前日去县衙问过,此案尚没有定论,卫家现在怎么打算?”

    第5章

    赵如磨点头示意,问:“我前日去县衙问过,此案尚没有定论,卫家现在怎么打算?”

    老残又叹了一口气说:“如今卫家老太爷已在狱中,曹知县是公报私仇,眼看要弄得家破人亡才肯罢休。卫家小子说,无论哪位老爷相帮,情愿将全部家财相让,只求一家团圆。可怜那老爷子,都是将入土的人了,怎么受得了牢狱之灾。”

    赵如磨哭笑不得,立马表明态度:“卫家老爷子入狱了,这我还不晓得。老哥哥你是知道我的,无论他是什么河间首富,这么点家财还不在我眼中。只因我此趟差事确是和此案有关。不然这样,兄在卫家多日,不知对案情了解如何?如果清楚的话,不妨说一说,弟本来也想找卫家的人问问。”

    老残说:“那一日我碰巧去了相熟的道观,不在卫府,也是听卫家在的人说的。重阳前一天,卫家大小姐,也就是许府少夫人,一大早就派了家人将小小姐送到卫府,说是为与老太君团圆。老太君是知道的,大小姐又自幼讨老太君欢心。且重阳本不是什么大的日子,小小姐在外祖家也不算违礼,所以老爷子和老太君也没说什么,让小小姐留下了。还问了送小小姐来的家人,大小姐在夫家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家人回说没有,说小姐问老爷子老太君安,一切都好,不用挂念,留他们吃了顿饭,就放他们回去了。”

    “也就是说,重阳之前是许卫氏特意将许家女娃送到卫家的。”赵如磨心想。这时候老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赵如磨马上吩咐下人将茶续上,趁这个空档问:“说起来,许家小姐是每一年都来外祖家过重阳吗?”

    老残怔了几秒,回答:“这我倒没想到去问他们。”又继续说,“然后的事情也没什么出奇。因为重阳有团圆,登高等习俗,卫家也就像往年那样过了。卫家长子本是在城中坐馆,这一天也告了假,回到老宅中帮衬着家祭。因老卫家虽颇有几亩薄田,但实在是人口单薄,家祭的时候请了几个五服内的堂兄弟帮了忙。晚间吃了顿饭,就各自回了家。一更时几个内眷在后院中纳凉,小小姐也在,备了菊花酒和螃蟹宴,吃到三更方散。老爷子和卫家长子不过吃了几口,便回书房下棋解闷。实在是和平常几年过的无差,只是第二天传来了噩耗。”说完连声叹气。

    赵如磨追问:“然后的事呢?卫家上下听到消息后可有人表现异常?”

    老残狐疑地看了赵如磨一眼,说:“并没有。女眷中有身子弱的,因昨日吃多了螃蟹等大寒之物,消息到的时候还没有起。只有老爷子上了年纪,多梦少眠,一向早起。那一日起了个大早,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得了消息立马昏了过去,人事不知。同样晕过去的还有许家小姐。后来等主事的缓过来,遣了家人去许府查看消息,正碰到县衙的人在查看现场。许宅被烧得老干净,因是夜里起的火,一开始都没注意,等晓得的时候,火势太大,已经控制不住,人也救不出了。那个场面惨烈得,幸亏老爷子没有看到,不然,还得再晕过去一次。”

    老残回想了一下,说:“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卫家与这件事本就没什么关系,只是没了一个闺女伤心罢了。只是后来官府查不出案情,却查出许家的后人差不多全在火场中丧生,只余了许小姐一个,却留下数不尽的田产。曹知县突发奇想,以为是卫家主谋,由许卫氏纵火,为的是谋夺家财。你说这都是什么理?有哪个妇人杀了夫家全家,还一不小心把自个儿也烧死了,将一个孤女留给娘家?这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为的是许卫两家是河间数一数二的大户,卫家又和知县有些过节。如今老太爷已在狱中,生死不知,家人急的什么似的,四处奔走,只是没有门路。如今见了大人,就像见了亲爹娘一样,只求大人做主。”

    赵如磨听了这番话,低头沉思,一手无意识地摩擦桌沿,道:“兄长说的是什么话?我哪里能称得上是大人,不过是在京里混口饭吃罢了。”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容我冒昧问一句:许小姐是每年重阳都回外祖家还是只有今年如此?卫家大小姐与其夫感情如何?”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本是他人私事,外人也不好问的。只是他夫妻二人的感情却是此案的关键,所以不得不有此一问,兄长见谅。”这种问题老残只推说不知。

    赵如磨接着说:“这样。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民生艰难,父母官但有什么担待不到,对嗟尔小民来说,就是天大的祸事了。小弟年轻时也在江湖中行走,听过这些故事,但凡能有帮上的,没有不出力的,这你也是知道的。河间这位长官我刚接触,还不好做判断,不过,卫家是怎么和曹知县结的怨?此怨可解不可解?”

    老残为难道:“本来我是来看看老弟,顺便打探消息的。亏我自以为对案情了解颇深,可实际上对这具体的事还知道的不清楚,恐怕有什么纰漏,到时候我再回去问问。先说一下我知道的,曹知县与卫家结怨这事,他们说的含糊不清,就是端平年间举考,河间只有曹家一个家人通过,不多时便有流言传开,说是曹知县与主考官串通,泄了考题。卫家有位远房亲戚,是个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不惯科场舞弊,一时意气,竟向长官举报舞弊。世事弄人,后来那一年的举考作废。这位卫姓学子也被判终身不得参加科考。这卫姓学子是个贫寒出身,搅了曹知县的好事,曹知县哪能让他好过?事后派了几个打手,几乎没把他打死。是卫家老爷子看着到底是卫家的人,虽说是出了五服的,不好见一年轻的后生就这么丧了命,便派了人偷偷将他送到临县。这之后,梁子就结下了,曹知县几次三番找茬,卫家不过吃些亏,都一一化解,这次看来是要弄得家破人亡才罢休了。”

    赵如磨暗中理出曹卫两方在此事中所起的作用,作出思虑已久终于下定决心的样子,说:“这么着,你回去和卫家说,让他家来一个能说清楚事的,由老哥你来做个东道,我们见上一面。我听听此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个中隐情也可详说。”

    说着,握住老残的手,低声道:“也算是老天开眼,烦哥哥给老卫家捎一句准话,就说:京中有贵人插手此事,若是真有什么冤屈,定能还你们家一个公道。”

    老残心领神会,回道:“是了,我毕竟当日不在,又是初来河间,很多事情只是转述,细节理不清楚,还是要卫家的人来说妥当。只是一开始也没料想到真是老弟你,也没想到谈及案情,就没带卫家人来。正式见个面也好,卫家长子就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既有学识能说清楚事,又是许家的直系姻亲,当日也在府中。要不就他?”

    赵如磨不置可否,只说:“都行,兄长决定即可。不拘什么人,姓卫就行。主要是当面见见,我们都安心。”老残点点头,赶着回卫府报信去了。

    赵如磨回到房间,撤了摆在桌上的花生米,吹了昏黄的油灯,走到床边。又被闹了这么一遭,睡意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思量着:一般请谒都是中间人运作,没有两方直接见面的,一旦被对手抓住,就是老大的把柄。但一来赵如磨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官场中人,没有太大的顾虑,二来,他执意要见见卫家人,自有别的考量。

    夜里越发静了,窗外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越发明显。赵如磨虽然极力入睡,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虽然之前跋涉了半旬才来到河间,照理说应该是累了的。但是这一天从县衙、驿站里获得的消息中可以看出,河间纵火案是淌浑水。自己手中除了几张纸,其实什么都没有,唯一能倚仗的只有智慧。最后,赵如磨索性睁开眼睛看着床顶,想:微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想着想着,在不间断的狗吠蝉鸣声中,终于睡了过去。

    驿站的窗外月色如洗,像一条银白色的丝带从天际落下,照得尘世冷冷清清的。月光光顾的这个尘世,显贵骄横,黎民悲苦,还有数不清的仁人志士在墙角喟叹。与人间的森严等级不同,月光却无视人世的法则,无差别地从曹知县无眠的府邸照到许府大火燃烧后的废墟,最后从驿站中酣睡的钦差的脸庞划过,飘到未知的尽头去。

    窗边种了一排古老的银杏,这个季节,枯黄的蹄型叶子落了一阵。笔直的树干上旁逸斜出几根枝桠,树枝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度了一层银辉。四周静谧极了,一切声音都好像被过滤过似的,听不见黎民百姓躲避库捐杂税的奔走呼号,学童私塾中的朗朗读书声以及小儿女私定终身的窃窃私语。一阵风来,树上的枝桠在月华的照射下,忽然“咔吱”一声,断了。

    第6章

    一阵风来,树上的枝桠在月华的照射下,忽然“咔吱”一声,断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赵如磨趁着还没有人来,早早洗漱完毕,踹了几个铜板和几两碎银子。脚上蹬了一双鹿皮靴。往门外走去。

    路过长廊,早有一名随从候着,见赵如磨来,往前一步正要禀报些什么。赵如磨隔空往那人方向扔了一块二两的银锭,吩咐道:“如果县太爷来请,就说早一步卫家来人请,赴宴去了,再问什么,就说昨日有位姓铁的先生来,谈到半夜;如果铁兄或者卫家来人,就说一早被县太爷请去开堂审案了。还有什么,你素日是个机灵的,不用我教。这件事能办妥吗?”

    那人笑脸眉开地接过银锭,紧紧地攥在手上,连声应道:“哎,小人知道如何应对,大人尽管放心。”

    赵如磨听到这话,心中好笑,好整以暇地问:“你又知道说些什么?”

    那人机灵地回答:“想是要是让东家以为大人去了西家,西家以为大人去了东家。这样,大人才能去想去的地方,又两边都不得罪。小人还以为,西家来的肯定是铁老爷,而不会派家人来。铁老爷来了以后小人只要照着大人的吩咐说,还要向铁老爷表示大人对于不能与西家会面十分遗憾就是了。大人说,小人说的对不对?”

    赵如磨听到这么有趣的回答,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开口赞道:“就你机灵。好生候着,我晚间回来。”说完大步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县的驿站一般都离城区很远,靠近驿道,为的交通便捷。赵如磨从驿站出发,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城头。倒不是河间特别大或者是道路不好走,而是赵如磨需要赶在两家之前出门,到目的地又不需要太早,所以便在路上优哉游哉的慢慢磨蹭,边漫步边观赏两旁风景。

    赵如磨穿过八腊庙,路过孝妇冢,经过文昌祠,越过大明寺,绕过雷神坛,终于遇到了一家包子铺,要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坐下边吃边打探周围情况。原来这一处就是原许家老宅门前常摆的铺面了,之前许宅在的时候人来人往,许宅烧成废墟之后,乡人也有说此处不详的,连带着包子铺的生意也受了影响,老板娘如是说。

    许府是河间大户,又烧得人尽皆知。等到事了,左右街坊少不得要将此次大火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果然,邻桌有几个妇人看着许宅方向,一边唏嘘,一边聊:“说起来,许家这火起的蹊跷不是?”

    “别说了,还不是那个疯女人……”另一个破带嫌恶地打断了前面那人的话头。

    “怎么?”一个头插紫檀木簪,身穿红白碎花袄子的妇人一脸怯怯地问。

    “你竟不知!真是,就是许家长房媳妇。”一人惊奇世间竟有人不知此段八卦,连忙将自己所知倾囊倒出。

    “许卫氏?她放的火?我曾远远地见过一面,没觉得……”穿碎花袄子的妇人像是回想什么似的,疑惑道。

    “就是她。说起来还不是因为她相公不是个省事的。自娶了她进门,三两天就撂开了手,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屋里抬人,她又只养了一个女儿,不得上头公婆待见,在府中便站不住脚。先前还一声不吭的,原来是发在后头。”一个“呸”的一声吐出瓜子壳,一边说。

    “真是她?官府介入了?查了?”先前那人问道。

    “你别说,我听使棍的黄老爹说,县太爷不知收了谁的银钱,要将此案做死,拿她娘家开刀,还放出话来,要他倾尽家财,现在卫老爷还在牢里面关着呢……”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再也听不清。隔远了看,那位碎花妇人仍旧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仿佛不能相信平日里的温和妇人如何能够下狠心烧死夫家全家。

    赵如磨听了这番话,擦擦嘴边的油,满意地笑了。

    城北的的来福客栈是河间往来荟萃处,过往客商常在此处歇脚,城里的富贵闲人也常在此处闲话,所以但凡想获得什么消息,在河间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赵如磨在许府旧宅门前听到想要的消息后一直在集市闲逛,知晓河间现行的米价、布价和当铺的行规。正想着也要寻一处探探曹知县的口碑,脚就走到了来福客栈门前。小二眼尖,看到赵如磨在门前迟疑,立马摆出笑脸,扯大特有的嗓门,殷勤地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到这份上,不进倒不好意思了。

    赵如磨上了二楼,捡了一个临窗的干净座位坐了,赶着来招待的是个言谈利索的小伙子,十几岁的模样,满面堆着笑,开口就问:“客官吃什么?我们家有新宰的嫩黄牛,湖里刚钓的活鲤鱼,清蒸水煮红烧都行,池子里养着乐山的金龟,眉山的王八,还有极香极烈的仙人酿……”正涛涛不绝,赵如磨打断他,“我不吃荤。”

    小二马上反应过来,说:“客官不吃荤的,我们也有好的素菜。马头的豆干,聚贤的银耳,衡山的湘莲还有九嶷山的蘑菇。”赵如磨点了个家常豆腐,吃了一会,又高声叫:“小二。”

    酒保忙赶了来,问:“有什么事?”赵如磨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说:“实不相瞒,我初来贵地,想打探打探情况。”

    酒保望着桌上的碎银子,笑道:“那客官可真是来对了地方,找对了人。不知客官想要知道什么?”

    赵如磨问:“不知你们县的父母官平日为官如何?”

    酒保答:“曹老爷做官也没的说,就是酷烈了些,小民们承受不起。曹老爷嘉平年间便在我们县,如今已有十数年,除了考场舞弊案和李生上访案,也一直没出什么乱子。平素有冤屈闹到他老人家跟前的,也理;西家偷了东家的牛这类的事,也断;虽然最后原告被告的财物银钱都到了他老人家的腰包。去年河间闹了水灾,临县闹饥荒,虽然赈灾银被他老人家拿去吹吹打打地娶了第九房小妾,但我们县也没饿死人,这都是曹老爷的恩德。曹老爷手下有四位得力干将,管文书的陈县丞,管监牢的蔡牢头,使棍的黄老爹,掌案卷的邢师爷。因这四位平日里出巡都威风八面,小的们闻风而逃,便把这四个称作‘四大金刚’。有那些不肯缴税服徭役的刁民,都是四大金刚催促着,我们也能理解。前头为了一只蟋蟀弄的一奉公守法之民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不就出自我们河间吗?”

    赵如磨心中暗笑:“自己不过随手一招,竟找来了一个愤青。”见那酒保有喋喋不休之势,忙截住话头,问,“你说的李生上访案是怎么回事?”

    酒保爽快地回答:“我县的百姓除了缴纳皇粮以外,每户还要摊派一钱八分银子,叫戥头。可临县并没有这样的惯例。那时便有传言说,县里大佬收了这笔钱,没有上交国库,而是私藏了达二十年之久,累聚了起码二十万。一来,年年摊派一钱八分银子对于有些户来说是一笔负担;二来,这事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不是?本来这事已成惯例,平常百姓知道归知道,除了平日里多骂几句娘,也不能干什么不是?坏就坏在,一个叫李燧的生员知道了这回事,这人平时比较仗义,一时意气,非要上告,破产走五千里。最后没上告成功,反而丢了生员的资格,连人也关在监狱里,至死也没出来。您说这冤不冤?”

    赵如磨问:“出了这样的事,就没有人管吗?”

    酒保道:“客官真会说笑话。客官闲时去城门口看看立的碑就知道了。从□□朝起我们县就有专门立碑告诫世人,不可擅自无名目增加赋税。到了如今,一共立了六块。也算是河间的一道风景了。”赵如磨没有听下去的心思,摆摆手,将桌上的碎银子拿给他,结了账,径自走了出来。

    在河间城四处晃荡了一圈,估计时候差不多了才回到驿站,果然见随从在门边候着,回报道:“禀大人,果然如大人所料,曹知县和卫家都派人来请,我按照大人交代的一一打发了他们去。”

    赵如磨满意地点点头,回到内堂,脱了靴子,吩咐人拿了热毛巾擦手。

    随从在旁边问:“虽是这样,可大人怎么知道今日一定开不了堂?”赵如磨有这样的安排,既避开了两家,又不误事。什么时候见卫家人都可,但开堂这件事却不可不在场。所以他一定是一开始就知道今日开不了堂。

    赵如磨睨了随从一眼,说:“你倒是个聪明的。我昨日便和曹知县交代了,一定要请到涉案相关人员。与这个案子相关的都是河间的大户,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使发了传票,什么三五天是不会到的。若是一传即到倒是要惹人怀疑了。”自然惹得随从对赵如磨顶礼膜拜不提。

    第7章

    赵如磨睨了随从一眼,说:“你倒是个聪明的。我昨日便和曹知县交代了,一定要请到涉案相关人员。与这个案子相关的都是河间的大户,又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使发了传票,什么三五天是不会到的。若是一传即到倒是要惹人怀疑了。”自然惹得随从对赵如磨顶礼膜拜不提。

    第二日一早,赵如磨遣了一个家人往县衙送消息,大概说:“要在河间见一个老朋友,没法子陪审,审案有结果再知会”之类的。与老残是老交情了,不好再推脱。没有今日请不在,明日请有事就很符合赵如磨一贯的行事作风了。再说,在开堂审案之前见一见卫家人,听一听他们的想法,更能掌握主动不是?

    果然,家人去送信后不一会儿,老残就来了。二人说一会子闲话,赵如磨自然要表示“前一日碰巧不在真是失礼还望担待”之类的,老残也连忙表示理解,绝不会放在心上。至于二人对实情是否心知肚明,就不得而知了。

    交谈一晌方知,原来昨日隔了一日,与卫家交好的牢头放出消息来说,“卫老爷子快熬不住了”。卫家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人心浮动,但苦于没人做主。女眷又都是没经过事的,只知道哭,所以都先瞒着。这不,卫家相见的心越发强烈了。

    二人当下便商议定了,巳时在来福客栈摆宴,着人送了消息去准备。二人又去了相熟的荀姓贡生家小坐,说了些河间的风土民情,估摸着时候快到了便动身去了来福客栈。

    到了客栈,看到好一顿丰盛的素宴,赵如磨就笑了,说:“这是怎么着?若是为了全某的口味,今日那可真是罪过了。”众人忙说了些场面话混了过去。赵如磨私下寻了个机会对老残表示:宴席没见荤,没有这个道理。厨子便赶紧将早已准备好了的鱼肉端了上来,赵如磨看着快凉透了的荤菜,怎么都不像是刚赶出来的,又笑。

    人差不多齐了,大伙儿推赵如磨坐首席,赵如磨推辞自己年纪小,当不起,硬攘着说老残年岁得当,又德高望重。老残不好拂众人意,只得坐了。赵如磨坐了二席,旁边的席位留给卫少爷。别的还有乡绅荀域,坐在老残右手边的那个位置。卫家老爷子的一个堂弟,人称卫三叔的,卫氏的一个姻亲都挨着卫少爷坐。还有几个县里有头脸、又与卫家交好的员外都在席间作陪,端的好大的场面。赵如磨细心数了数,大概河间一半显贵出现在席上,难怪曹知县要拿卫家开刀。唯有正主,卫家大少爷有事情耽搁,还没到。大家一边等,一边交谈。

    有人来报“卫家大少爷到了”的时候,赵如磨正与人闲话,可巧抬头望了来人一眼,手中的杯子“哐当”一声掉了下来,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身,也不觉得烫。身边有人“啊”地惊呼一声,忙问,“烫到了吗?”,马上拿了手帕来擦,却见赵如磨毫无反应地盯着门口。

    是,来人大概二十五岁上下,面容清秀,眼带倦色,嘴角常含三分笑,举止内敛;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白色长衫,腰佩环型羊脂玉,脚蹬鹿皮靴。正是今日的主角,迟迟未到的卫家大少爷,卫微。

    赵如磨看到卫微,一时且喜且惑且惊且惧。

    喜的是十三年后故友重逢。惑的是故友重逢,难道是在梦中?可是就是在做梦的时候,他也是清醒地知道重逢这种桥段是不会发生的。

    惊的是他竟然不知道来的是卫微。他知道卫微是辰州府人士,但不知道是河间县。他知道卫微有个长一两岁的亲姐,嫁给了当地望族,但不知道这望族是许姓。他知道卫微的家在当地小有名气,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手上的案子牵涉的是卫微的家。卫家卫家,至少也和卫微同姓,十多年的寻而不见早已使他息了久别重逢的侥幸之心。更离谱的是,几次三番说要见卫家大少,可是他竟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过这位卫少爷的名字。

    惧的是他恐怕要死在这儿了。之前他气定若闲,冷着曹知县,晾着老残,还笃定自己会是最后的赢家,不过是因为河间没有任何人的性命在他的眼里罢了。可是,卫微在这,牵涉此案,那么,他便不能再冷眼旁观。可,在穷乡僻壤孤身与豺狼虎豹斗,心有挂碍,是要人命的吧?

    来人正是卫微。卫微到的时候,心里估摸着已经开席了,一进门,连忙作揖致歉道:“各位叔叔伯伯莫怪,小侄来迟了。”说完起身微笑环顾席上各位,一一致意,看到某一人时,脸上的笑突然僵掉了。

    在他们感情最醇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担忧分离,而最后果然分离。

    往日的迹遇一直让赵如磨以为,天命不在己。而现在他乡遇故知,还是最心心念念的那个故知,真是令人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卫微愣神的时候,赵如磨去了趟隔间换了身干衣裳,众人不知怎么回事,只觉有些古怪。老残是中间人,见这个场面,赶紧圆场,说:“没事没事,就等你呢,赶紧落座。”一边拉扯卫微在赵如磨身边的位置上坐了。

    赵如磨换了衣服回来,盯着身旁的卫微,想:他知道是我吗?看他诧异的样子,不像是事先知道。他的诧异,是真的吗?故意装作事先不知道是我,对他有什么好处?不,不会,卫微从来不装腔作势。那么,他也不知道是我。可是,他为什么不知道是我?难道他和我一样不知道京里来的特使的名字?莫非流年不利,这种乌龙的事情竟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那么,他知道我不知道是他吗?估计他现在知道了,可是他相信吗?如果他不相信……

    众人又热闹起来,各说各话。老残见时候到了,向卫微介绍赵如磨道:“这位是……”

    卫微袖手坐着,不动如山,一时想起许多陈年旧事,听到老残的话才苦笑着接口道:“赵兄。”

    老残疑惑:“原来二位认识。”

    一旁同样默不作声的赵如磨吐出两个字:“同窗。”然后两人各自盯着面前那盘菜发呆。

    老残见他们原本是认识的,不用引见,自己的职责也算是尽到了。又看他们两个面色古怪,猜想:莫不是有仇?这可不好办了。因不知详情,不敢妄然开口,只好打着哈哈,和旁边荀域闲话,把这烂摊子交给这两人收拾。

    卫微坐了一会儿,颇不自在,拿余光瞟了瞟赵如磨,见他一直把玩手中的茶杯,丝毫没有要说些什么的意思。毕竟是有求于人,只好放低身段,举杯向赵如磨示意,道:“赵兄,来,我敬你一杯。”

    赵如磨见卫微不过愣神一晌,很快反应过来,还殷勤上前敬酒,心里苦笑。卫微从来都是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不是。也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不在任何场合失态,这一点,自己就不如他。而且,若不是此刻有求于人,依卫微的本事,能做到压根就当没赵如磨这人。

    赵如磨又听到一声刺耳的“赵兄”,心中愤懑,举起手中茶杯,笑着致歉道:“我不胜酒力,在此以茶代酒了,卫兄。”

    两人碰杯过后,赵如磨知道卫微要说今日之事,但怎么能让他先开口?于是抢先一字一顿说:“卫兄,令尊还在监牢吧?此事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卫家牵涉的这个案子,不用担心,如若果然清白无辜,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还是之前让老残带的那句话,如若无辜,必还公道。但由赵如磨亲自说出来,又是另一个意味。周围有竖着耳朵观察的,听到这句一时心中都欢喜不迭,有要好的相互给了个安心的眼神。

    赵如磨趁着大伙儿高兴得愣神,往卫微方向略挪了挪,压低声音道,“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千万别死撑着。老曹什么个性,你我心知肚明。”

    第8章

    赵如磨趁着大伙儿高兴得愣神,往卫微方向略挪了挪,压低声音道,“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千万别死撑着。老曹什么个性,你我心知肚明。”

    这样的话,被别人说来,也可以是一句客套,本可以是一句客套,可是赵如磨说起来,神情太诚恳,即使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这儿听到这样一句话,也会承认,这是一句承诺。至于为什么会在这种场合有这样一句承诺,就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了。

    卫微除了千恩万谢之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得了这样的承诺,他知道父亲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最近纠缠家人的案子也解决了,赵如磨有通天的本事,又一向言出必行,自小如此,他是知道的。他的心中的石头好歹放下了,自出事以来从来没有这样过轻松。可是,这样的不求回报的雪中送炭,当何以报之?

    赵如磨冲着他安抚性地笑笑,只是点点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用旁人听见不见的声音,近乎呢喃地动了动唇:“应该的。”

    停了一会子,席间忽然热闹起来,卫家亲友本来担心京里来的特使不肯给面子,悬着的心在听见赵如磨近乎许诺的话语后落下了,虽然不知这诺言是因什么缘故许的,又欠下了多大的人情,到底是别人家的事,他们不担心,他们只知道,特使答应偏帮卫家,今日宴席的目的就算是达成了,于是众人终于开始开怀畅饮。

    在这狂欢的气息中,卫微又呆坐了一会儿,卡着时间,觉得该说点什么,鼓起勇气问:“兄怎么来到了河间?现在在哪里落脚?”

    赵如磨“嗯”了一声,象征性地回答:“来河间有些公事,现在在驿站住着。”然后就没了下文。

    卫微等了一会儿,以为赵如磨会说什么,但是赵如磨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一会儿,赵如磨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卫微坐在席间不过当个摆设,又没有说话的意图,一时惫懒,掉转头去老残说:“兄长,我突然身体不适,不能相陪了,各位尽兴。”然后抱拳走了,没有回头看卫微一眼。

    这是赵如磨在河间又一个不欢而散的宴席,比上次更糟糕的是,这次他甚至没有坚持到终场。如果河间人聪明的懂得总结经验的话,估计下次再也不会请赵如磨来宴席间破坏氛围了。

    直到赵如磨离开,卫微回顾今日这顿饭,一时百感交集,最后终于笑了。赵如磨虽然现在看起来混得人模狗样,到底还是多年前那个心善的孩子。他小的时候,善良得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现在看到自己家人有难,怎么会不帮?知道自己开口求人会很尴尬,他就先开了口。连曹知县可能会有的刁难,自己的腆颜都想到了,特意叮咛嘱咐,多么细致,从来都这样的细致。但是也就只有这些了,他做出了对此刻所牵涉事情的保证,却没有一句话是对过往的询问。比如:“你过得怎么样?”最后只留下个终已不顾,决绝离开的背影。

    老残觉得奇怪的是,照赵如磨之前晾着卫家的架势,这段饭怎么都得耗着,还得吊着卫家人。现在怎么自从卫微进来以后,赵如磨除了沉默就是喝茶,连闲聊也继续不下去,唯一开口说的几句,听起来像承诺,最后拍拍灰尘走人了,怎么看都像是虽然我会帮你,但是我不想见到你的态势?

    正主不在,剩下的几个喝喝酒,聊聊天,本来也没什么事,看差不多时候到了,四下如鸟兽般散了。

    赵如磨一个人走在回驿站的青石路上,九月的天,他却直觉得寒风刺骨。

    这里是河间,是卫微的故乡,是卫微生于斯长于思的地方,是卫微为之死守不肯离开的地方。同时也是地方官滥用权力老百姓求告无门倾家荡产的地方,是同样内容的碑立六块的地方,是科场舞弊案频发,生员破产走千里最后死在狱中的地方。是中原大陆上各色城池中一个普通的县城,是凡人苦苦挣扎的土地。

    赵如磨想了起来,之前听老残说起过卫少爷的事迹,只是或者是老残没有提到名字,或者是老残提了但他没有听到。不,只要有人提起,他不可能忘记,既然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一定是老残没有提起。不知道什么缘故,老残说了卫少爷的事迹,却没有提到卫少爷的名字,赵如磨想当然的把这节略过了。

    赵如磨在冷风中想起来,老残是这样说的:这位卫少爷,也是位不消停的主。说起来卫老爷子一生痴情,原配亡故后一直没有再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一位小姐。嫁进卫府的就是卫老爷子的独女,这位卫少爷是卫老爷子独子。卫老爷子一生只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他自小又是个体弱多病的,自然视若珍宝,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卫老爷子也不愧是一代豪杰,他知道多少聪明才俊都是因为小时溺爱,才长成了纨绔子弟。于是为了能够让卫少爷成材,卫老爷虽然心中溺爱,在卫少爷的教育上反而一味的严厉,不讲一份情面,动辄打骂。因为卫小姐不过是个姑娘,终究是别人家的人,所以对她倒是没有过于苛责,卫小姐又是个温柔贞静的,姐弟二人便这样长大了。

    本来一切都很好,卫少爷自小中规中矩,唯卫老爷子马首是瞻,卫老爷子说东,卫少爷绝不敢往西。学业上虽不出色,但态度端正,从没给卫老爷子丢过脸。卫老爷很满意,还送了姐弟两去学堂。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卫少爷和卫老爷闹得不可开交,搬了出去,独自一个在河边筑了小屋住着,教了同产家的几个孩子,靠他们交的束?过活。卫小姐也出了嫁,鲜少回门。本来卫少爷是富家公子哥,从未吃过苦,怎么能忍受赤贫的生活?卫老爷也料想儿子搬出去不过和之前好多次离家出走一样是一场笑话,总会回转的,一直等着卫少爷回来求他,哪知这一次卫少爷却是摆足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态势,无论过得如何,一直不吭不响。

    卫老爷没有收到消息,怎么都等不到儿子回心转意,又拉不下脸派家人看着,于是这二人就这么耗着,直到有一次卫老爷终于忍不住,偷偷去看卫少爷,却看到: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宝贝儿子亲自下厨,烧坏了唯一能见人的几件衣裳。寒冬腊月在河里洗衣服,手指长的冻疮化脓溃烂。下雨天屋顶漏雨又拿不出别的棉被,只能将就着湿冷似铁的过夜。失去卫家这颗大树庇佑的卫少爷,连条丧家狗都不如,平日里和卫家有仇的见他一个人落了单,多得是落井下石的,更别提镇上那些惯会见风使舵冷嘲热讽的。不过是现在还不相信卫老爷真能放弃这根独苗,才不敢下狠手。奇怪的是平日里磕到碰到都要大喊大叫的卫少爷,面对这些恶意,只是大度地笑笑,能忍则忍。

    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卫少爷小的时候就是破块皮,卫老爷也要心疼很久,更别提是亲眼看到这些。于是老的服了软,为小的清了障碍,好歹保障了生活。小的呢,也没有感激涕零,还是在河边小屋窝着,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平常除了过年,从不回卫宅,更别提重阳了。二十好几的人了,同一年上的学堂的同乡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爹了,姐姐的孩子也快十岁了,他还是一个人杵着。于是街坊们私下议论,不知卫老爷前世造了多少孽,才养出这么个宝贝,让卫家绝了后。

    所以,从老残的叙述中可以看出,赵如磨离开以后,卫微和卫老爷因为什么原因关系恶化。多年没有成家,而且放弃了卫老爷的安排,一个人过自己的日子。这其中必定有个缘故,而这缘故,世人不知。

    赵如磨回到驿站,浑浑噩噩,门子来报:“县太爷打算明日升堂”,并递上了今日的开审结果。赵如磨接过驿报随手搁在桌上,不过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了事。回到房间,径自扑到床上睡了。只可惜陈年往事像潮水般涌来,搅得人不得安宁。

    于是,受了见到真人的刺激,赵如磨终于梦见了久别的过往。这个梦这样逼真,仿佛他一直在充斥着美梦与热望、许诺与背弃的困境中没有离开。最后,他在梦中嚎啕大哭,直至醒来。

    第9章

    于是,受了见到真人的刺激,赵如磨终于梦见了久别的过往。这个梦这样逼真,仿佛他一直在充斥着美梦与热望、许诺与背弃的困境中没有离开。最后,他在梦中嚎啕大哭,直至醒来。

    赵如磨的名字有些奇怪是不?赵是北方大姓,本朝南人赵姓也很平常,奇怪的是他的名字。赵如磨的名字是他那个当官的爹取的,他爹虽不是一品的封疆大吏,到底也是能独当一方的人物。本家出自天水赵氏,枝繁叶茂,他爹这一支算是小宗,叔伯兄弟不多。他爹在这样大家族的熏陶中长大,受礼仪教化,本是中规中矩的,唯有一个毛病,风流。

    按照家族排行,赵如磨是玉字辈的,可是他爹是个标准的文人,喜爱风月。听说他爹在少年时曾在醉后大放厥词,说,“我的儿子日后决不能按照家族排行取名,要取就在《诗三百》中挑一个”,本是醉后胡言,谁知这话被交好的拿来嬉笑,没给个准话不肯罢休。他爹就想,所谓真名士,自风流,虽是醉后胡言,未必不能当真。于是他的三个兄弟,分别叫:如切、如磋、如琢,加上他就是切磋琢磨,出自《诗经淇奥》。

    赵家算是门丁单薄的,几代单传,到了赵如磨他爹这一代,齐刷刷四个亲兄弟,一时高兴坏了,想着再没有绝嗣之患,谁知风流的另一个后果是后宅不宁。赵家四个兄弟没有一个是同母所出,老大是嫡出,老二老三是庶出。而且这兄弟几人脾性各不相同,如切英武,如磋阴险,如琢温平。赵如磨他爹其实是个多情种子,只是不长情。赵大人在外面与花魁娘子难舍难分,赵夫人和几个姨娘忙着窝里斗。等赵如磨长到十三岁上的时候,他前头的几个哥哥一个个都没了。

    这事说起来也很神奇:在父辈的期许,母亲的溺爱下,如切长成了一个阳光少年,能文能武,英勇正直。在某个契机的推动下,这位少年对大家族中有些事看不过眼,又无能为力,一时急火攻心,迷失心窍,疯了。如切开始在府里到处点火,还手持几十斤重的刀剑见人就砍,嚷着要杀人。赵大人回府后看到这情景伤心坏了,一夜之间白了许多头发。

    赵府中笼罩着阴郁的气氛,在家主正为长子的疯癫长吁短叹的时候,府中的次子如磋却很高兴。如切疯了以后,庶子中他最为年长,家主之位就该轮到他了。一直一来,如切都是一位合格的继承人,对上尊敬师长,对下友爱兄弟。有这样光芒万丈的兄长衬托着,如磋就显得形容猥琐了。如切出事之后,如磋大喜过望,可惜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了他的头脑,促使他作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决定趁着赵大人在府上,在赵大人的饮食中下毒。因为赵大人在府中的日子实在是太短了,而且行踪难定。如磋怕这时不投毒,以后难有机会。可惜时运不齐,如磋脑子发热,不是所有人都跟着脑子发热,被安排去下毒的家人不敢动手,而是卷了钱财畏罪潜逃。且畏罪潜逃这事也做得不高明,被府上的人发现蛛丝马迹,着人追查。还没追查出什么结果,如磋的心理素质不太好,一时惊惧交加,死了。

    如琢是在府的孩子中年纪最小的,自小怕事,身子骨也弱,见两个哥哥一个莫名其妙疯了,一个莫名其妙死了,心里头害怕,病了。大夫说北方寒冷干燥,病人体弱,经不得风,不适合在此居住。而南方气候相对温和,水土养人,若是能移居南方,也许这病会有起色,便是好了也说不定。可生如琢的这位姨娘抽风,怕即便不好了,自己连儿子最后一面都见不着,死活不肯同意儿子离开眼皮底下。正室死了儿子,心里头正怨恨,不肯插手管姨娘和庶子的事情。赵大人又实在是个不靠谱的,于是整个府邸便由着抽风的姨娘做主,求神告佛,一时府中充斥着道士僧侣,就是不肯试一试那条唯一的生路。在这样的喧闹声中,如琢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眼看就不行了。大夫们都说要准备后事的时候,姨娘受不了这个打击,一下子昏了过去。忽然门外闯进了一个癞头和尚,说了几句混话,在正堂念了一回经就走了,谁知这么着,病人就好了。可是,往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富家公子经过此劫突然看破红尘:原来所谓富贵一场不过过眼云烟,锦衣纨绔、饮甘餍肥不过是对追求人生真谛的束缚。若继续在红尘中耽于颠倒梦想,几位兄长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于是高堂在上、偌大家业也顾不得了,如琢执意批了大红猩猩斗篷,在五台山上受了足戒,出了家,做了和尚。

    这就是赵如磨几位兄长的奇葩往事了。

    就这样,赵家兄弟几个突然疯的疯,死的死,出家的出家,原本济济一堂的赵家竟在一夕之间绝嗣了。绝嗣是大事,不比家宅内耗,可以放任不管。本家的远房堂兄弟们又在一旁如狼似虎地盯着,摆出一副一有机会就会扑过来的姿态。赵如磨他爹已介不惑,又常年耽于声色犬马。于是赵家把目光放在了赵如磨身上。

    在这之前,赵如磨从没进过赵家祠堂。

    赵如磨的母亲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姓蔡。天汉之后,一些小户人家生了女儿,从小教导着,宁愿给大户家做厨娘的,日后配个小子,也不愿嫁与平头百姓,更何况是做小妾的?蔡家便是这样的人家,蔡氏自小被家人作小妾培养。等长大了看她模样生的周全,性子虽不讨喜也不令人生厌,琴棋书画都会一点,诗书上也能接几句话。就将她送给了赵如磨他爹。这时候如琢已经出生,他爹正在五品的任上,也算是阅尽千帆,不知怎么的,见送来的女人还算过得去,就收了做外室,在城边买了个小院住了。等生了个儿子,赵如磨他爹兴致过了,也不常来,就蔡氏守着儿子过活。正室是个厉害的,蔡氏也不敢声张,只是可怜一个小子,到周岁了也没个大名,下人们“小少爷”、“小少爷”地混叫。再过了一阵,蔡氏也心灰意冷,先给孩子起了个小名,阿宝。

    阿宝在很长一段时间只知道自己叫阿宝,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有别的什么名字,以至于成年后有人叫“赵如磨”的时候,他还好久都反应不过来原来这是在叫他。这一点也让他对身份认知产生了疑惑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很困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是河汉走街窜向的孩童阿宝,还是赵府最后一位小少爷如磨?

    阿宝自小是个独特的孩子,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他也像别的孩子一样渴了哭,饱了睡。不哭的时候眼睛盯着某一处看。雇来的奶娘偷懒,管家是个不管事的,男主人常年不在,女主人又实在是太淡漠,所以阿宝虽然自小身边不缺人服侍,但是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他。等大了些,不再每日昏昏沉沉吃吃睡睡,虽然还不能动弹,阿宝喜欢睁大黑色的眼珠子望着身边的玩具发呆,有时候是一片树叶,有时候是一节竹管。服侍的丫头和外间的小厮好上了,不愿意整日陪着一个婴孩,常常拿了外间的物什当做玩具放在摇篮旁,只要是阿宝喜欢的,阿宝可以盯着一整天,也不哭,也不闹,然后丫头便出门忙自己的事情,到时间才回来,装出一直在的样子,从来没被管家发现。这样既得了工钱,又可以做自己的事,两不耽误,所以许多丫头争着来服侍阿宝。

    等阿宝再大些,蔡氏陪嫁的老仆人带着阿宝在院子里玩,看春天的繁花,夏天的鸣蝉,秋天的落叶,冬日的暖阳。小小的院子也是一方宇宙,无论任何时候,树叶落下的位置都是不相同的,有些会落在茵席上,有些不会。树叶的纹路是不规则的,没有任何一片叶子是相同的,阿宝只是发现这些现象,不知道其中的道理。院子是单独隔开的一方天地,院子外是什么?丫头们争着攀上墙头,只为看路上行人鞍马上俊朗的背影,又是为什么?

    阿宝话说得很晚,身边的嬷嬷早早地教会了他说了第一个字,“爹”。赵大人只是来得少,并不是不来。等他来的时候,听到阿宝喊一声“爹”,果然很高兴,连带着赏了伺候的下人仆妇一笔金银。后来,赵大人越发失了兴趣,嬷嬷也息了教阿宝说话的心思。阿宝直到五岁时才磕磕绊绊地说一句囫囵话。

    不怎么说话也没关系,反正也没有人和阿宝说话。阿宝一个人玩,也能自得其乐。

    等阿宝能跑会跳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走街串巷。戏班子杂耍,阿宝爱看;卖油郎吆喝,阿宝爱看;连货郎挑担里的糖葫芦,阿宝也爱看。

    第10章

    等阿宝能跑会跳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走街串巷。戏班子杂耍,阿宝爱看;卖油郎吆喝,阿宝爱看;连货郎挑担里的糖葫芦,阿宝也爱看。

    阿宝从街头游到街尾,有时会看到别的宝宝抱在妇人怀里,身旁男子亲昵地逗弄宝宝喊“爹爹”。阿宝回家问,“爹爹在哪里?爹爹什么时候来看我们?爹爹为什么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换来蔡氏的沉默。

    有时会看到卖鱼大婶的闺女每天起早贪黑的忙活,手脚慢了受到打骂,却在节时收到大婶给的红头绳时露出憨笑。

    阿宝看到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每天都行色匆匆会想,他们在忙什么?为什么不像自己一样,停下来观察周遭人的神色?

    阿宝还看到客栈刷碗的瞎眼小妹忍受责难,每天收着给她做工钱的剩饭剩菜,带给城外破庙里同是乞丐的弟弟妹妹充饥。

    阿宝喜欢什么,一向不长久。有一段时间阿宝迷上了弈秋之道,每日看街道口摆棋谱的误了饭点还不够,自己不知从哪里鼓捣出一副棋子,嚷嚷着要和人手谈,从院里服侍洗脸的翠花到门口看守的老爷爷都被阿宝纠缠过,最后以阿宝打遍别院无敌手告终。在棋道想要有所成就,需要先天的天赋和后天的努力,阿宝资质有限,又没有名师教导,不过欢喜过一阵,过后就丢下了。这样看来,其实和赵大人一个德行,喜新厌旧的厉害。

    阿宝也喜欢喜欢乡下,有些年,蔡氏心情好的时候会带着阿宝去乡间别院消夏,阿宝就看月亮,看小鱼小狗小兔子,和狗剩哥哥雪地刺猹。

    阿宝就是这样长到了十三岁。

    当赵大人终于想起他在别院还有一个儿子,并带着人浩浩荡荡来寻的时候,看门的仆人有事不在,正好碰见午间玩耍归来的阿宝。少年十几岁年纪,浓眉大眼,形容举止和街头卖菜人的儿子没什么两样。

    随行的一个家人以为不过是那个家奴的孩子,上前哄道:“那孩童,你们夫人在不在家?在的话烦请进去说一声,这颗糖就是你的了,好不好?”说着还拿出一颗市井上不常见的糖晃了晃,意图放到阿宝手上。

    阿宝听到这话,回转过身,背了手,好生打量了这伙人一番,慢条斯理地问:“你们找我娘做什么?”眉目间还带着难掩的倨傲神色。

    赵大人一行全体石化。

    蔡氏其实性子冷淡,她在做姑娘时便是这样,清楚自己想要的是得不到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且做的还过得去。家里请了人来教琵琶,她也学,弹得可以入耳,但是没好到如击金玉的程度。她知道琴艺一途,于她不过是进阶的一种身资,不用臻于化境,再好就该是卖艺了。别的事情也是如此。比如赵大人,她的夫婿,和天下所有男人一样,安心享齐人之福,只爱自己。成为他的女人,最需要的是不给他添麻烦,这样他才会觉得你是个知趣的。赵家后院的女人,没一个不是色艺双绝,又深得夫婿宠爱的,只是只要进了赵家的门,自然会卷进了后宅的厮杀当中。嫉妒的女人最麻烦,这才是赵大人置满院莺莺燕燕不顾,要不停地去外间寻找安宁的缘故。

    第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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