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14节

    这第三支箭,正中猛虎右眼!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虎啸响起,母虎终于失去了平衡。

    左右禁卫顿时一拥而上,陆幽大喊了一声“瑞郎”,也跟着冲了过去。

    猛虎最终伏诛,瑞郎也从旗木上一跃而下,顿时就被陆幽紧紧地搂住了。

    “我没事。”

    唐瑞郎立刻反手将陆幽抱住,贴着他的耳根低语道:“都结束了,让我看看你的手……”

    直到此刻,陆幽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着,双腿已经软成了一滩春泥,整个人几乎化在了唐瑞郎的怀中。

    这场突如其来的兽园惊魂中,总共有十一人为猛虎所伤,其中三人伤势严重。更有太子太保之子,不幸被老虎咬掉了脖颈上的一大块皮肉。早在御医赶到之前,脸色就已经灰败了。

    陆幽的右手臂也被虎牙咬出了好几个洞,所幸伤口不算深,并没有什么大碍。

    事情性质恶劣,兽园自然被勒令封停。园中所有艺人全都限期三日离开诏京。饲养看管虎豹笼子的园中小儿被处死,连着一干虎豹牲畜,也全都活口不留。就连护驾不利的禁卫,也都各自领了责罚。

    那几头陆幽不忍射杀的小老虎,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由于出事之后护卫和御医不离左右,陆幽被直接当做宣王本人送回了晖庆宫。此后各路人马前来探望,萧皇后更是心痛不已,一直闹到黄昏才勉强算是消停。

    陆幽刚想喘一口气,真正的赵阳就从外头溜了进来。

    “本王怎么会知道那该死的笼子如此不牢靠?!”

    赵阳哭丧着脸,咬着指甲,难得没有了趾高气昂的模样。

    陆幽想起刚才他反锁大门,死活不让惠明帝进屋避难的事,却只觉得他冷血可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正因为赵阳的冷血,才避免了他们两个身份互换的秘密曝光。而且,兽园的这场血难,也彻底地分散了赵阳的注意力,让他无暇追究陆幽忤逆他的本意,拒绝射虎的事。

    想到这里,陆幽平稳了一下情绪,询问赵阳是否现在就将身份对调回来。谁知道赵阳却哼哼唧唧地假笑了两声。

    “本王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这几日本王就特别恩准你代替本王,留在晖庆宫内疗伤。其他的事你都不用想,我自有安排。”

    说到底,他还是不敢在自己身上弄出伤口来。

    陆幽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不敢反抗,也就只有乖乖地住了下来。

    晖庆宫毕竟是皇子的寝宫,吃穿用度都比内侍省的要高出许多档次。再加上一群宫人战战兢兢地服侍着,连如厕都有一人燃香、一人奉纸,一人捧水。平心而论,这显然是陆幽有生以来最为奢侈的一段经历。

    第二日午时,竟连戚云初也来探望。两人屏退左右,单独留在寝殿中。

    陆幽早就已经满腹狐疑:“那日师父说您让我小心,别伤到自己……结果就发生了那些事。莫非您是早有预料?”

    “你是在怀疑,那木笼是我让人弄坏的。”

    戚云初一语道破天机:“不然又怎么会知道你要受伤。”

    “陆幽不敢!陆幽只是觉得有些疑惑,却万万不敢对秋公有所猜忌!”

    陆幽回答得谨慎,然而戚云初却笑了起来,伸出细长手指轻轻抵着陆幽的胸口。

    “猜想揣度产生于你自己的内心,无人可以干涉,又有什么敢与不敢的。倒是有一件事,你可要给我记仔细了——这世上,凡是没有找到真凭实据的事,就算是你自己亲眼看见的,最好也要当做不知道。搁在心里就好了。”

    那根白如玉石的手指,只是轻轻点在陆幽的胸口上,陆幽却感觉到一股寒意一直渗透进了自己的内心。

    紧接着,这股寒冷在他的内心深处盘桓萦绕,又将伴随着他的血液散播到全身各处。

    他打了一个寒噤,奋力摆脱这种可怕的感觉,低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赵阳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你一时半会儿走不掉的。”戚云初低头摆弄着手上的青金石戒指,“你应该也多少有点感觉吧。真以为赵阳是让你留在这里疗伤的?”

    说实话,这段时间陆幽也不止思考过一次。他也不相信赵阳是良心发现,可是真正的原因,他实在没有勇气仔细去思考。

    不过此刻,戚云初已经为他带来了答案。

    “这次的事情闹得大了,就算处死了兽园小儿、罚了一干人等,但太子太保的儿子毕竟是折在赵阳的手上。皇子犯法,虽然不至于与庶民同罪,但是小惩大诫,也是逃不掉的。”

    “您的意思是,宣王要我代他领罚?”陆幽若有所思,“那会是……什么样的惩罚?”

    “三十大板。倒也别太担心,毕竟是皇子领罚,不会板板都打到实处。”

    陆幽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是我……这不就暴露了吗?”

    戚云初却不以为然:“皇子毕竟是皇子,处罚只是姿态而绝非羞辱。打板子不必脱裤,再说就算当真脱了,也没人翻你的正面去瞧你那话儿。至于上药,专为赵阳看诊的那名医官,早就被他揪住了小辫子,帮他坑蒙拐骗,也不是第一遭了。你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一顿皮肉之苦。”

    陆幽当然不想挨打,然而明知道逃不过,他也只有点点头。

    戚云初显然对他的乖巧十分满意,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早就说过,摔一跤对你而言未必是坏事。接下来的事,你若做得聪明漂亮,不仅赵阳欠了你偌大的人情,就连惠明帝和萧皇后也会心疼你。”

    “皇上与皇后?“

    陆幽反问:“可我始终只是一个影子,他们就算心疼,也只是在心疼他们的亲生骨肉而已。”

    “那可不一定。”

    戚云初的手,从陆幽头顶转向了脸颊。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我要让你喜欢谁,你就会喜欢上谁么?”

    虽然心中仍旧有些芥蒂,但陆幽还是点头:“记得。”

    “很好。”

    戚云初的手,在陆幽红润的嘴唇上轻轻碾过。

    “那你想不想学?”

    作者有话要说:  1之前没打算给皇帝搞徽号,但是写起文来怪怪的,所以这一章开始皇帝就用徽号"惠明”。一直用到他死为止,死后换用谥号。

    第51章 药王院的药

    第二天午时,果然有消息从宗正寺那边传来。又过了一个时辰,陆幽被带出了承天门,一直来到安上门街东侧的太庙里。

    当朝的宗正卿是惠明帝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赵阳的皇叔。在太庙第一进的院落里,陆幽被皇叔勒令对着院中的誓碑跪下,准备领罚。

    诚如戚云初先前所言,这不多不少三十下板子打得人不疼不痒,甚至就连多年之前,叶家的那顿家法棍都比不上。

    陆幽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了,把牙齿一咬,很快就领完了全套板子。只看见皇叔扬了扬手,当下就有好几个宦官跑过来搀扶。

    陆幽便被这些人扶上了软轿,又送回到紫宸宫的晖庆殿。他刚在卧榻上躺下,立刻就有医官过来为他上药治伤。

    伤口只是淤青发红,并无破皮出血,因此医官保守预测,至多六日就能行走如常。而这也就是说,陆幽还得在晖庆殿内假扮六天的宣王。

    他刚刚领完罚,萧皇后就从隔壁安仁殿跑过来探望了。

    虽然宣王也算是活该受罚,可她却只顾得心疼,不但没有半句训诫,更差点反过来怪罪那太子太保的儿子自己有眼无珠,撞进老虎口中。

    陆幽知道她是出了名儿的爱护短,也不再煽风点火;听到过激的话语,还会将话题主动扯开去。

    “这几日父皇一定很烦恼,毕竟要安抚那么多受伤的朝臣,还有死者的家人。”

    “傻孩子,你想这些做什么。”

    萧皇后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你有这份心固然很好,不过这些事你父皇自有主张。那太子太保的亲眷,一直与人争夺荣威军节度使之职,如今你父皇就允了他。此刻这一家人恐怕连丧事都懒得办了,正准备欢庆呢。”

    “荣威军镇”

    陆幽倒是听说过这个所在。军镇虽然地处西南,却握有异常丰富的盐铁矿脉。身为荣威军节度使,自然就一手掌握了一方的盐铁生意。

    姑且不论其他,就说荣威镇一年煮盐四十五万石,光是坐地收税,每斗盐偷偷多收两个铜板,也能够赚得盆满钵满了。

    为了弥补一个皇子犯下的错事,竟然将朝堂大事当做儿戏一般处理……这惠明帝果真担得起徽号中的“惠明”二字吗?

    想到这里,陆幽不由得胸中一滞,有万千话语涌上心头。可他憋了半天,却只憋出了一句话来。

    “母后,我想见父皇一面。求您帮我问问,什么时候比较方便?”

    萧皇后当然舍不得儿子挨了打还要往紫宸殿跑,回宫之后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天晚上惠明帝倒是亲自驾临了晖庆殿。

    这件事自然早在陆幽的计划之内,他装出强忍疼痛的姿态跑出去迎接。父子二人屏退左右,又是单独说话。

    只见陆幽皱着眉头,朝惠明帝倒头便拜:“儿臣感谢父皇。”

    惠明帝“哦”了一声:“谢朕做什么?”

    “儿臣要谢父皇赏赐的这三十板。”

    陆幽语出惊人,却又接着娓娓道来。

    “父皇明鉴。儿臣虽然个性顽劣,但绝对不是那种心存歹毒的人。这次兽园之祸,虽然是无心之失,但毕竟伤害了许多人,甚至还令父皇受惊,害得太子太保之子殒命黄泉……那天晚上儿臣回到殿中,辗转反侧,梦中所见得全都是兽园内的凄惨光景,更有浑身是血的鬼魂,来向儿臣索命……”

    说到这里,他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惠明帝。

    “这些天来,儿臣心中痛苦纠结,不知所措……恨只恨自己找不到任何办法,来平息心中的懊悔与惶恐。”

    这一番话,陆幽早在心中酝酿了许久。因此演绎得言辞诚恳,情真意切。

    见他痛苦纠结,惠明帝也忍不住皱起眉头:“那阳儿现在可还有做噩梦?”

    “没有了。”陆幽摇头:“自从领了那三十板子之后,儿臣虽然身体疼痛,但至少不再梦见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了。”

    惠明帝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所以,你便是这样才要感谢朕?”

    陆幽连声称是,却又补充道:“其实,孩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儿臣想要请宫中的寺庙,为太子少保之子做一堂超度的法事。若是父皇恩允,逝者恐怕也能够早升极乐了罢。”

    这显然并不是什么难事,惠明帝爽快应允,眼神中更隐约有欣慰的目光。

    事情都在朝着自己预料的方向发展,陆幽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并没有显露出半点得意的神色。

    “记得那天,儿臣命人射虎,原本是为了诠释礼记之中的大义。却没成想见……因为一点疏失,反而酿成了如此严重的过错。兽园血腥残忍,原本不应该存在,可儿臣、儿臣真是……”

    说到这里,陆幽的眼前又闪回出那天兽园内一片混乱的场面。他的声音正有一点哽咽,却听见耳边传来衣服摩挲的声响,竟然是惠明帝伸手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

    “阳儿的苦,朕心里都明白。有些事,其实是朕的错啊……”

    这又是什么意思?

    陆幽心中猛地打了一个突。

    兽园之祸明明是赵阳惹下的,怎么他爹却反过来道歉?就算是寻常人家,恐怕也没有溺爱得如此倒行逆施……这帝王之家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从赵阳联想到赵晴、赵暻和赵昀,陆幽越想越觉得蹊跷,于是试探道:“一切分明都是儿臣的错。父皇这样为儿臣开脱,儿臣实在受不住……只怕夜里又要做噩梦了。”

    听见陆幽的这番话,惠明帝深深地叹一口气,却没有再说话。

    如此,父子二人靠坐在卧榻之上,虽然不言不语,却又隐约又出一股不似皇家威仪的寻常家庭气氛。

    几分温情、几分惆怅,余下几分又是什么,陆幽却分辨不出来了。

    他靠坐在柔软的床榻上,微微放松身体,闭上眼睛。

    恍惚之间他回想起来,当年自己与生身父亲,也曾经这样坐在一起谈心。那个时候的父亲,仿佛也是如此的真诚……如此的无奈。

    但究竟是什么,能让堂堂九五之尊也发出如此沉重的叹息?

    陆幽并没有白费气力去思索答案。他转身将手伸进枕头下面摸索,然后取出了一个青丝小锦囊。

    “父皇。”他将锦囊双手交到了惠明帝面前。

    惠明帝接过锦囊,抽松系带,发现那里面竟然放着一枚红宝石指环。

    “这是……”他眼皮跳了一跳,“朕还以为,已经弄丢了。”

    “寒食那夜,儿臣看见它落在地上,就收了起来。一直想要找个时机交还与父皇,却又担心父皇看见这东西,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惠明帝轻轻摩挲着赤红如血的戒面,又低低地了一口气。

    “你那三哥赵晴,确实已经是无药可救了。朕已经决定,要将他送往柳泉行宫,让药王院的人好好照顾……至于你那小侄,朕要把他接到紫宸宫来,由朕亲自教养。”

    说到这里,他又摸了摸陆幽的头:“药王院给的药,你可有每天好好地在吃?”

    药?

    陆幽怔了怔,明显感觉出惠明帝所指的,并不是这几日自己所服用的太医院补药。可他依旧乖巧地点了点头。

    “儿臣都有按时服用。”

    “……那就好。”

    惠明帝仿佛满意,又上下打量着陆幽,“这样看来,那些药果然还是有些效用的。也不枉朕每年都从大盈库里拨出大笔银两,养活那几百号人。”

    大盈库是皇帝的私人库藏。怎么太医院的开销,难道还需要皇帝亲自开销?

    陆幽刚刚将这个问题默记于心,紧接着又听见惠明帝在耳边上轻声低语。

    “阳儿,你可是被水云镜1选中的人,朕就知道,你是不会让朕失望的。”

    水云镜?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陆幽自诩饱读诗书,也关心留意朝堂上的时局。然而这“水云镜”却着实是闻所未闻。

    他也不方便追问,于是依旧暗暗记在心里,等待日后再细细考究。

    那枚御用的红宝石戒指,惠明帝并没有收回。他将它赠送给了陆幽。陆幽思量权衡了一个晚上,最终决定瞒着赵阳,偷偷保留下来。

    转眼就到了第三天,卧床养伤的日子由舒适开始变得无聊起来。反正伤势也并没有什么大碍,陆幽就不顾宫人的劝阻,起身跑到花园里头踱步。

    才转了没有几圈,看守宫门的宦官忽然来报,说是唐瑞郎登门求见。

    瑞郎,他过来干什么?!

    陆幽也听说了,兽园一事之后,唐瑞郎因为护驾有功而受到嘉赏,倒是平白无故地又让唐家风光了一次。

    今天这家伙过来,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再想起那天自己主动扑进唐瑞郎怀里的那一幕,心里陡然一阵酥麻,慌忙不迭地叫人拒绝。

    传话的宦官得令,立刻出门去撵人。陆幽又站在花园里等待了一阵,外头始终再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唐瑞郎就这样走了?

    刚才还避恐不及,此刻的陆幽心里头却又觉得空空荡荡的。看花不是花,看水不是水。

    既然景也不成景了,他便怏怏地扭头往回走。进了寝宫,依旧往床榻上一坐,刚屏退左右,屏风后头忽然人影一动,冷不丁地窜出了一个人。

    除了唐瑞郎还能有谁?!

    “你……好大的胆子!”

    刚才那股酥麻的感觉又从头皮开始扩散,陆幽立刻虚张声势道:“私闯宫禁,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掉脑袋的事才好呢,这样你才会担心我啊。”

    唐瑞郎笑嘻嘻地,一把搂住陆幽就往自己怀里带。

    “你知不知道……那天你跑过来搂住我的时候,我心里头有多高兴?”

    回想起自己当时情急之下的举动,陆幽不由得面红耳赤,却又想不出辩驳的话,唯有拼命地低下了头。

    可是唐瑞郎却决计不愿再放过他,硬是拈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紧紧凑上自己的嘴唇。

    暌违了数年的温柔接触,霎时间让陆幽丢盔弃甲。

    他原本以为经历过这些年的沉沉浮浮,自己早就已经放下了这份最初朦胧的情感。可是身体却无疑正在告诉他另一个真正的答案。

    相较于当年那些浅尝辄止的吻,如今的唐瑞郎显然不再青涩。

    当嘴唇被热情舔舐的那一刻,陆幽惊惧地向后退缩。然而唐瑞郎早有预料,已经稳稳地拖住了他的后脑,往前推送。

    在难耐的窒热之中,陆幽终于半是被迫地打开了口腔,接受唐瑞郎长驱直入。

    温柔却又专横的吻,索取着一直以来渴求的东西。

    两个人的呼吸,慢慢地由轻盈变得粗重。与呼吸一同纠缠住的还有彼此的肢体——当陆幽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瑞郎轻轻推倒在了床上。

    半开的前襟传来手指的触感,再下去似乎会发生无法收拾。

    陆幽慌忙用力将唐瑞郎推开,又急着想要下床,不巧却将伤处在床沿上重重地磕碰了一下,顿时痛得眼冒金星。

    唐瑞郎这学乖了,不再毛手毛脚,只舔了舔嘴唇,继续用热切的目光紧盯着陆幽。

    陆幽定了定神,也不敢抬头去看瑞郎,只是低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唐瑞郎道:”我听说你挨了打,所以过来看看。我这儿有天吴宫的药。治疗外伤,还得是江湖上的才管用。来,我给你搽药。”

    才刚亲了一亲,就已经魂不守舍,这要是再脱裤子搽药那还了得?

    陆幽当然死活不肯再让唐瑞郎近身,却收下了这瓶药。

    药瓶是洁白无瑕的瓷瓶,正面写着“天吴”两个字,反面则是药名。陆幽对着唐瑞郎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于是就揣着瓷瓶发呆。

    天吴、天吴……

    天吴是水神,能吞云吐雾……这么说起来,昨天惠明皇帝提到的“水云镜”,仿佛是一种具有神秘作用的礼器,那会不会也天吴宫有关系?

    陆幽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便问瑞郎:“听说过水云镜没有?”

    唐瑞郎正拨弄着帐钩上垂下来的流苏,闻言立刻停了手:“你问这个做什么?”

    看着反应,肯定就是知道。

    陆幽心中有了计较,反倒不着急了。

    “问你是相信你。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又不是什么难以打听的事。”

    说着,作势就要扭头不理。

    唐瑞郎果然中计,连忙拉住陆幽的手。

    “说!说!我说!这水云镜原本是天吴宫的法宝。平时锁在山顶最高处的明台殿里,每一纪才会被请出来一次。西有出镜台,北有迎佛骨——说得就是白牛寺请佛骨和天吴宫请水云镜这两件佛道界的盛事。”

    第52章 不速之客

    要说这水云镜的由来,还得追溯到三百多年前,大宁立国之初的那段烽火岁月。

    那一年,宁太祖赵化淳自西南蜀地起兵挥师北上,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中路行至秦岭月谷附近,却突遭当地守军伏击。

    由于山谷地势错综复杂,伏兵神出鬼没,屡屡使得大军措手不及、伤亡惨重。到了最后,赵化淳唯有下令暂且退守至谷外开阔处,休息整备以图后报。

    这天夜里,月朗星稀、凉风习习,赵化淳在军帐外踱步,皱眉寻思着突破月谷的办法。

    突然间,一阵琴声乘着凉风而来,传入赵化淳的耳中。他循声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一片苍翠的竹林之中。

    竹林之中有座凉亭,那抚琴人正端坐亭中。只见此人不过廿一二岁光景,白衣黑发、容貌俊秀;然而举手投足之间,却又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风雅与洒脱。

    荒山野岭之中,哪里来得如此脱俗的人物?

    赵化淳稍一思忖,就知道是遇到了隐居修道的仙人。

    果不其然,这位俊秀青年向赵化淳坦诚,自己乃是这秦岭山中潜修的神仙。虽然身在世外,却也心系天下苍生的福祉。

    而今杜鹃皇朝气数将尽,义军北上乃是天命所向,他不仅愿意帮助赵化淳渡过眼下难关,还能够为赵化淳达成此生最重要的宏愿。

    而这一切,仅仅只需要赵化淳答应他一个要求。

    这个要求就是在月谷附近的山峰上,为他修建一座气势恢宏的宫观。并且将这座宫观,封为皇家外庙。

    与万里江山相比,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赵化淳自然爽快应承。

    这之后,他又与仙人在凉亭之中畅谈一夜。谈到兴致所至之处,仙人取出一枚明镜,说是能见过去未来,让赵化淳朝镜中望去。

    赵化淳自然是半信半疑,却依旧低头看去。无人得知他究竟从镜中看见了什么,而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已经睡在军帐之中。

    也就在这一日,月谷中忽然大雾弥漫,不见五指,就连守军都分辨不清方向。然而赵化淳的军士却锐不可当,一举斩杀敌方大将,拿下月谷关隘。

    此后又两年,赵化淳终于亲手缔造大宁皇朝,开创一朝盛世。他并没有忘记当年月谷的约定,亲自返回秦岭,寻找那位仙人的踪迹。

    仙踪飘渺,早已不知去向。而当探路的使者攀上月谷腹地兀然孤立的险峻山顶时,却发现白雪皑皑的山顶上竟然藏着一个清澈的池塘。

    池水中央的岩石之上,静静摆放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银镜。

    数年之后,一座巍峨华丽却又不失道家仙气的宫观屹立在了白头雪山上。天吴的神像高高耸立,无数弟子焚膏继晷、铸剑碾药,日复一日地延续着宫观的香火与荣光。

    当年的俊雅仙人再也没有现身,而那一件与大宁国祚息息相关的宝物,就收藏在山顶门户紧闭的明台殿中,由大宁朝宗室的公主小心侍奉。

    唯有每隔十二年的七月初七,赵化淳与仙人相遇的那一天,水云镜才会从明台殿中被请出,沿着昔日赵化淳北上的路线,前往诏京接受众人祭拜。

    这,就是著名的“出镜台”。

    水云镜从离开天吴宫到诏京,仪仗一路缓缓行进,需要二十日才能抵达。沿途万民跪拜,贡品香烛堆满路旁。

    二十日后,水云镜抵达诏京城的天吴观内,头七日为皇家宗室祭拜,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接近。待到七日过后,京城百姓方可入观拜祭;并容许出钱百万贯者,以水云镜一占来运。

    “怎么占卜?”陆幽说出最关心的问题。

    “其实很简单。水云镜安放在大殿宝座上,前面有个蒲团。你就坐在蒲团上苦思冥想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才能离开。”

    “一个晚上?那不是会睡着了?”

    “就是睡着了啊。”唐瑞郎趁势也在陆幽身边躺下,“梦里梦见了什么就是什么。谁能说不是神仙让你梦见的未来呢?”

    唐瑞郎的声音在耳边环绕,陆幽扭了扭脖子离他稍微远了一点,让自己专思索正经事。

    这么说起来,惠明帝应该也是在水云镜前睡了一觉,然后梦见了赵阳。根据大宁朝的传统,他很自然地将这个梦境当成了神喻,认为赵阳是与大宁国运息息相关的人物。

    但是梦境很可能就只是梦境,所谓水云镜的神威也可能完全只是神化皇权的伎俩。

    又或者,梦境和神威都是真实的。只是,惠明帝在梦中看见的人……却并不是真正的宣王赵阳。

    这个念头乍起,陆幽顿时觉得心脏漏跳了一拍。分明只是一个妄想,却令他意想不到地感到着迷。

    不……这种非分之想只能滋生戾气,并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

    陆幽强迫自己回过神来,却发现唐瑞郎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仿佛还有话要说。

    陆幽也不去逼迫他,果不其然,唐瑞郎支支吾吾地,很快就开始有了声音。

    “其实,我也照过水云镜。那还是我六岁那年的事。其实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只是跟着小叔进了大殿,然后在蒲团上睡了一觉,做了一个离奇古怪的梦。”

    陆幽到不觉得奇怪:“你梦见了什么?”

    唐瑞郎叹了一口气,温热的气息扑在陆幽的耳垂上:“我看见了你。”

    陆幽肩头微僵,旋即回过神来:“……你看见了赵阳?”

    “我原来也以为是他。”

    唐瑞郎毫不讳言:“说实话那时候挺气馁的。所以无论谁问我,我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再后来,就躲到国子监去读书了。”

    说到这里,他又轻笑起来:“后来我在国子监遇到了你,才知道原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奇怪巧妙的事。所以后来,我才一直缠着你不放——因为你是我命中注定的人啊!”

    这就是清明赐火那天,唐瑞郎口口声声所说“天意命定”的真意?

    明明是两件性质类同的事,可是惠明帝的梦境让陆幽感觉振奋;而唐瑞郎的梦,却让他感觉有点……不太痛快。

    “所以,一切都是水云镜的指示。如果不是有赵阳这个‘珠玉’在前,你才不会理会我这个……低级官员家的孩子。”

    “对。”

    唐瑞郎语不惊人死不休。不过陆幽倒也了解他说话的风格,因此不急着上火,只静静等他继续说下去。

    唐瑞郎果然将话锋一转。

    “这世上的因缘,无论是福还是祸,必然都得有一个开端。有得是见色起意,有些是见贤思齐……但无论立意是高尚还是虚伪,最关键的,还是相遇之后是否能够意气相投。容貌美丽的,也许性格暴戾;满腹诗书的,或许嫉贤害能……这些都需要在相遇之后细细琢磨。你与我相识着许多年,我喜爱你的才华,怜惜你的境遇,疼惜你的身体。都这样了,又何必要计较开始的时候是什么理由呢?”

    陆幽的眼皮跳动了两下,却依旧冷冷地别开了目光。

    “也许你所说的这些喜爱和怜惜都是虚假的。是水云镜指示说与我相处有利可图,你才拿这些话来哄我。”

    “再怎么想……真正有利可图的也应该是赵阳,不是你吧?”

    唐瑞郎似乎觉得头疼,说话也不再退让。

    “如果一定要说我有所图谋,那应该就是图谋和你在一起时那种舒畅愉快的感觉吧。而且我不仅贪图这些,我还想要更多。所以,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从这座紫宸宫里带出去,我说到做到。”

    “可我不想走!”陆幽最听不得这种话,“我的将来,不由任何人做主。”

    “不由任何人做主”

    唐瑞郎看着他倔强的表情,突然发出了一声嗤笑。

    “你以为,你现在的路就是自己选择的?你以为,那戚云初真是把你当做推心置腹的子弟?你以为……赵阳会姑息你这个比他更聪明、更优秀的奴才,让你一直做他的替身?佐兰,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早就已经泥足深陷,每动一步,都只会陷得更深。抓住我的手吧,这是你唯一能够脱身的机会!”

    说着,他也伸手来按陆幽的肩膀。

    然而陆幽反应比他更快,一闪就躲开了唐瑞郎的手。

    “既然是泥足深陷,那唐大公子你就不要插手,免得连累了你青云直上的大好前程。够了,别再烦我了。你的出现,只会让我感到痛苦。”

    “可我只是……”

    唐瑞郎的声音,在忍耐到顶点的瞬间戛然而止,换做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出现在你周围。”

    说到这里,他忽然伸手扳住陆幽的下颌,强迫陆幽与自己对视。

    “但我还是要最后提醒你一次。你不能对这座宫里的任何人报以信任。不要交托出你的心和感情。你最好的结局,就是孤独一人走完这漫漫一生……这就是你想要的未来?”

    陆幽被他捏着下巴,甩了两次都没能躲开,唯有倔强地回瞪着唐瑞郎,眼中隐约有水光闪动。

    两个人又如此默默地对视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唐瑞郎首先松开了手。

    “我走了。”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下床。

    “记住我说的话。从今往后,除非你来找我,否则我不会再主动与你说话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寝宫之外,陆幽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这天往后,陆幽再没有听说过有关于唐瑞郎的任何消息。

    日子虽然枯燥,但毕竟也在一天一天地过去。而就在七日之期届满的时候,晖庆宫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听说皇弟这几日养伤在床,安分乖巧,让宫里头的人都省了不少事。王兄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顺道过来看看。”

    陆幽还记得寒食射礼那天的吻,因此一见到赵暻就立刻紧张起来。

    反倒是赵暻,一脸温和敦厚的模样,亲热地坐到陆幽身旁,一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我们又见面了,可爱的小乖。”

    这家伙果然是知道实情的。

    事已至此,陆幽反倒觉得安定了一些——赵暻一直没有站出来揭穿这真假赵阳的骗局,这显然意味着戚云初的斡旋发挥了作用。

    但是伴君如伴虎,依旧不能对这个深浅难测的皇子有所不敬。

    陆幽于是恭恭敬敬地问道:“承蒙康王错爱,然而殿下既然知道我不是赵阳,又为何屈尊到这里来?”

    赵暻歪着那张端正好看的脸庞,仿佛陆幽刚刚说出了什么十分可笑的事。

    “怎么,做事一定有什么目的吗?难道不是想到什么就去做?”

    这一幅想当然的态度令陆幽哑然失笑,不知为什么,刚才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您贵为皇子,或许能够这样做。”

    “贵为皇子?”

    赵暻呵呵了两声,摸着自己轮廓分明的下巴。

    “皇子当然有皇子容易办到的事,但是也有一些事,比一般的人更难以做到。”

    陆幽明白赵暻这是在等着自己搭话,唯有乖乖回应;“什么事做不到?”

    “和自己喜欢的人,做喜欢做的事。”

    赵暻笑得温文尔雅,手臂却又紧了紧陆幽的肩膀。

    陆幽简直感觉像是被一条蟒蛇给缠住了,躲也不好躲,唯有苦笑道:“您可别再揶揄我了。您与宣王殿下分明就不是那种关系。”

    “我和他不是,但和你可以是。”

    赵暻的目光幽幽,在陆幽脸上逡巡游走,像是欣赏着一件上好的瓷器。

    “听说过弄雨楼没有?”

    陆幽心里咯噔一下,点点头。

    “告诉你一个秘密。”赵暻以气声贴着陆幽的耳朵,“我以前啊经常去弄雨楼。父皇不好龙阳之事,那满楼的俊秀少年就由得宗室子弟随便挑随便选。”

    陆幽稍稍后退了一些,小声道:“您说得是以前,是在迎娶王妃之前吧。”

    赵暻的手臂微微一僵,他低声一笑,却难得没有再正面回答。

    “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戳你哥哥我的壁脚。”

    说着,他竟然伸手捏了捏陆幽的腰窝。

    “不过,我倒是很欣赏你小小年纪就有胆有识,能够做出这许多不容易的事。你好好干,干得好了,以后有得是你荣华富贵、权势无边。要是干得不好——”

    他的手猛然往下,竟然用力捏了捏陆幽的后臀。

    “那你就归了我。我自有无数种办法,让你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陆幽被他捏得汗毛倒竖,正要回话,却见赵暻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天色也不早了,就这样罢。记得王兄我来看望过你。日后再见到父皇,也别忘了多提提为兄的好处。王兄日后自然会好好疼惜你。”

    第53章 胡姬胡姬

    不速之客离开后的第三日,养好“伤”的陆幽终于回归内侍省。

    此前,戚云初已经替他打过掩护,因此偶尔有人关心他这几日的去向,陆幽也只说是出城送了一趟秘信。

    回到寒鸦落的日子,仿佛比以前更加平淡。

    兽园风波之后,赵阳显然收敛了许多。他不再一个劲儿地朝宫外跑,但是去弘文馆念书这件苦差事,却还是要求陆幽代劳。

    在弘文馆中,陆幽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唐瑞郎。

    读书、解经、作文,一切照旧,只是两人之间再无言语,果真形同陌路。

    不知不觉间,陆幽也一天天地沉默着。

    他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说话,如今更是一整天都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语言——一半是因为没什么值得攀谈的对象,另一半则是因为……有太多的话不能说。

    无论是在假扮宣王,还是待在内侍省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完成自己的本分,然后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去看浓密树冠上的那抹蓝天。

    也正是从沉默的这几天开始,一种前所未有的噩梦开始萦绕在陆幽心头。

    他总是梦见自己已经很老很老、满头的白发,连路都走不动,只能靠坐在内侍省花园中的紫兰亭里,听着通明门外传来年轻人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

    时间,就在这反复的噩梦中缓慢地流逝着。

    春花凋零,夏实膨大,而当晖庆殿里开始张罗着要为赵阳置办寿宴的时候,宫里突然闹出了一件大事。

    上个月天气闷热,惠明帝移驾西海池边的含凉殿居住。这座宫殿不仅临近水岸,又宽敞阴深,日夜有凉风穿殿而过,即便是最热的三伏天气,殿内也是凉爽宜人。

    惠明帝在含凉殿内住了十多日。一夕秋雨忽至,热气消散得无影无踪。含凉殿内顿时变得阴冷潮湿,一觉醒来的惠明帝竟然患上了风寒。

    照理来说,伤寒原本只是小症。几十号医官围着一个皇帝,又岂有看不好的道理?

    可是偏偏事有蹊跷,惠明帝的这场小病,却是越生越大,无论如何金贵高明的药材处方都压不下去。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事情诡谲起来,就总会有一些人联想到鬼神作祟。于是太医署的禁咒师开始行动,一面试图以符咒驱邪,另一面也开始在紫宸宫内各处搜寻巫术诅咒的痕迹。

    却没想见,还真的被他们找到了祝诅的祭器与神坛——居然是在东宫。

    第1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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