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15节

    事情传到陆幽的耳朵里,很多细节都已经丢失了。总而言之,那些禁咒师们好一通翻找调查,认定下诅咒的人正是太子赵昀唯一宠爱的女人,那个胡姬。

    没有更进一步的审讯或调查,胡姬立刻被押往掖庭宫的诏狱。又过了五六日,皇帝的病情总算是有了一些起色。

    这些事原本与陆幽并没有多大的干系。只是他夜间习武的月影台接近掖庭诏狱,这几天里戍卫来回巡逻,不得不让他比平时更加谨慎小心。

    “你有没有见过那个胡姬?”

    这一夜,做完了日常的练习,鲜少与陆幽闲聊的厉红蕖突然发问。

    “没见过。”陆幽据实摇头,“只是觉得那一定是个美人。”

    “的确非常漂亮。算是你师傅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二美的女人。”

    说着,厉红蕖也坐到了陆幽身边,丢过来一个桔子。

    “听说过柔蓝国吗?那是西域的一个小国。里面的人都是金色卷发、绿色眼珠,皮肤白得好像冰雪一样。那个胡姬,就是柔蓝人。”

    “可是柔蓝国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被大宁朝吞并了。”陆幽记得这段历史,“胡姬难道比太子年长?”

    “不,胡姬是在掖庭宫里出生的。当年她的母亲作为俘虏,由节度使进献入宫时就已经身怀六甲。女婴生下之后养在掖庭,自幼跟着宫教博士习艺。她虽然是异族,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惜依旧受到掖庭女官们的排挤……尤其是那个罗昭仪,将她当奴役使唤了好几年。所幸后来东宫挑选宫女,将她选了过去,正好被太子看中……”

    说到这里,厉红蕖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如今看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好事。”

    陆幽剥开青色的桔皮,沁人心脾的香气冲进鼻腔,可惜果肉却是酸涩的。

    他想了一想,忽然问道:“她是第二美丽的女人,那最美的是谁?她的母亲?”

    “不,当然是看守这月影台的老太婆啊。”厉红蕖回答得不假思索,甚至还笑了一笑。

    陆幽当然见过那位老尚宫,满头的银发,脸上的皱纹都快要把五官给遮挡住了。连一点年轻时候的影子都看不出,与美丽二字更是不沾边际。

    他只当厉红蕖是在开玩笑,于是也跟着轻笑一声,接着又问:“这胡姬从小生长在掖庭,又是从哪里学的巫术与诅咒?”

    “你说呢?”

    厉红蕖将桔皮一点点地撕开,丢在地上。

    “这宫里头,有得是比巫术更凶险、更有效的害人手段。”

    “……那,胡姬进了这掖庭诏狱之后,又会怎么样?”

    “你又不是没有见过被关进去的女人们。”

    厉红蕖没有说错。刚进宫的那段时间,陆幽也曾经奉命进入过掖庭诏狱里做事,因此大约知道那里的门禁与格局。也听见过那些昏暗牢房中传出来的叹息和啜泣。

    皇宫外头的法度,对女犯尚且留有一丝仁慈。然而一旦进了这掖庭,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女人,却连这最后一丝仁慈都被剥夺了。

    厉红蕖吃完了剩下的几瓣桔子,用桔皮擦拭着剑上的尘土,一下一下,沉默无语。

    擦完了剑,她又取下腰间的酒壶,拧开塞子闷了一大口,又将酒壶破天荒地递给陆幽。

    陆幽怕酒烈误事,因此接过酒壶,小心地尝了一尝。却没料到里头装着的却是清甜米酒,还参杂着一股难以名状的花香。

    就好像他的这位师父,在火红而浓艳的外表之下,仿佛也隐藏着什么柔软朴素的东西。

    这一夜师徒之间的闲聊,并没有在陆幽的心上停留太久。

    他原本以为,这场风波也会像其他许多皇族秘辛那样,褪色成为深宫永巷里众多故事中的一个。

    可是这一次,却有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朝着他这边刮来。

    第二天中午弘文馆放了课,晖庆殿那边也没有派人来召,陆幽就留在内侍省长秋监里头做事。

    丽藻堂中有一批宗卷需要分类整理,戚云初就交给陆幽去做,顺便也叫他读读宗卷的内容,了解了解宫里头的各种流程与规矩。

    大约到了申时初刻的点儿上,忽然有嘈杂的声响从外头传来。

    戚云初喜静,平素不许闲人靠近丽藻堂。此刻他虽然去了御书房,但是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回来,到时候必定是两头不快活。

    陆幽皱了皱眉头正准备出去赶人,可刚迈出门槛儿,就看见院门已经被推开了。七八个人挤挤挨挨地走进来,正中间簇拥着的正是戚云初本人。

    这是怎么了?

    陆幽再定睛细看,这才发现戚云初的额角上竟磕破了一道口子,此刻他正一手用帕子按着伤口,殷红的血水已经将帕子染红了不少。

    怎么回事?!

    在这紫宸宫里头,不说别人,就说是惠明帝,恐怕都不敢如此对待堂堂长秋公。

    陆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两三步跑上去迎接。

    倒是戚云初,毕竟是真刀真枪见过沙场的人物。此刻虽然受伤流血,却依旧一脸淡定。

    一群人走到丽藻堂前,他命令随行的宦官们止步,又示意陆幽接过医官手上的药匣子,单独跟着他进入堂内。

    “帮我上药。”

    戚云初脱了染血的外袍丢在地上,只着一件素白中单,仰躺在罗汉榻上。

    陆幽打开药匣仔细查看,接着取出了药酒、镊子与药布等物出来。他先用药酒轻轻冲洗戚云初的伤处,以除去血污,再用药布擦拭伤口,垫上药绵,外侧用药带圈系在头上作为固定。固定妥当之后再收拾器物放到一旁。

    戚云初也不睁开眼睛,低声问道:“猜猜,谁伤的我。”

    陆幽心中算得飞快。

    “按照往日的时辰推算,这个时候您应该跟着皇上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但如果是皇上下的手,刚才那些宦官恐怕就不会这么忠心耿耿地跟在您的身边。况且,您看上去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困扰,说明这个人肯定不是皇上本人,而皇上也不赞成他的这种行为。”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再者,御书房绝非闲杂人等能够随便出入的地方。更何况,以秋公您的身手,若是想要伤到您,除非是您自愿,否则实在很难……所以我猜想那伤了您的人,一定身份尊贵。”

    戚云初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却慢慢露出笑意。

    “是太子。”

    他终于揭开谜底:“那个赵昀,居然抓起那方表章经史的宝玺就砸过来。皇上的病才刚好,转眼又要被他给气晕过去,真是冤孽。”

    他嘴上虽然感叹,却又好像在转述一个与自己并无任何关系,甚至很有一些荒诞的笑话。

    太子,原本是向惠明帝求情而来。

    胡姬被打入掖庭狱之后,太子虽然没有受到牵连,却一直思念不止,牵肠挂肚。

    如此硬生生忍耐了几日,他今天终于找上门来,请父皇看在他们鹣鲽情深,放胡姬一码。

    惠明帝当然没有同意,姑且不论他的伤寒初愈,单说他一直看不惯太子专宠于胡姬一人,这事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没有得到父皇的恩允,反而又被催促要另娶太子妃——这双重的失落打击,彻底激发了太子心里那种桀骜的脾气。

    见苦求无果,他竟然提出了一个大胆到几乎于疯狂的要求。

    “他说,自己不要当这个太子了,愿意用将来的皇位,来换取所爱之人此刻的平安。”

    说到这里,戚云初轻声一笑,仿佛说到了故事的最高潮。

    “真是又痴又疯又癫狂,不愧是一脉相传。”

    太子的这番丧气话如同火上浇油,完全起到了相反作用。惠明帝勃然大怒,可是火气还没有发泄出来,嘴唇就唰地一下,先变白了。

    作为此时唯一在场的近侍,戚云初自然无法眼看着皇帝气急攻心。可他才说了一句劝解的话,太子突然就黑着脸色,抄起了手边上的宝玺。

    “那个倒霉的女人,已经没有可能再重见天日了。”

    戚云初低着头,仿佛喃喃自语:“一辈子只为自己而活的皇子,怎么可能保护得了别人。”

    陆幽却想起了昨天夜里落在地上的那些桔子皮。零零散散的,好似落花一般。虽然气息清香,包裹着的却是慢慢的酸涩。

    如果让厉红蕖知道了这些事,她一定也会为了胡姬感到伤感罢。

    陆幽刚想到这里,就见听戚云初又轻声慢语:“……胡姬的生母与你师父有恩,她或许会对你说些胡话。至于究竟怎么做,你且自己斟酌……还有,过几日掖庭诏狱要换防,有些宗卷你尽快整理着,我好命杨任布置下去。”

    说完,他就闭目养神,不再搭理陆幽了。

    这天晚上,陆幽将御书房里的事,择重要的说与厉红蕖听。

    向来开朗爽快的厉红蕖竟然破天荒地沉默了许久,然后向陆幽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师父要你帮个忙,你帮不帮?”

    “什么忙?”

    虽然已经猜到了端倪,但陆幽依旧反问。

    厉红蕖果然道:“我要你救胡姬,我们一起,从掖庭诏狱里把她救出去。”

    陆幽沉默了一阵子,竟然平静地点头。

    “师父对徒儿有知遇之恩,徒儿自当为师父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只是掖庭诏狱重地,有禁军把守。就算我们师徒二人联手,要想来去自如依旧不易;更何况还需要带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实话,人都是先为自己考虑的。那个女人,果真值得师父您去闯这个龙潭虎穴?”

    厉红蕖皱着一双柳眉,明亮的双眸中却并没有任何纠结。

    “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我要救她,是为了还她娘亲一个恩情……当年,我负伤潜入掖庭,正是她的母亲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偷留我静养。十年前,她母亲去世之时,也曾请我保护她的安全。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已经放任她在宫中吃了不少的苦,这一次,又怎么能够再度食言……”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陆幽。

    “此事与你本没有任何干系,你不必跟着我一起冒险。师父我的债,不用你来背,你还有自己要去做的事。”

    谁知陆幽却主动摇了摇头。

    “我跟着师父您习武这么多年,您从来都没有提起过任何往事。唯有这一次破例,足以见得胡姬母女二人在您心中的地位。如今既然知道掖庭诏狱守备森严,徒儿又怎么放心让您一个人涉险?依我之见,这一趟您可真是缺少不了我的。”

    “哦?”厉红蕖终于听出了一点端倪,“你小子,难道是早就已经想到了什么主意?”

    “主意不敢说有,但是在这掖庭里头,有很多东西您不方便得到,对我而言却易如反掌。您先别急,如此重要的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得周全……您说呢?”

    昏暗的月光,斜斜地照在陆幽的侧脸上,朦胧着一层神秘的幽蓝。唯有他那一双秀丽细长的眼眸,亮闪闪得像是在发着光。

    “……”

    厉红蕖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是回过神来:“你可真是长大了。”

    “谁说不是呢。”

    陆幽无声一笑:“又不是什么人都能够和师父您一样,永远青春不老的。”

    如此这般,“劫狱”这件事就被陆幽正式记挂在了心头。

    说句老实话——若是换在过去,这种杀头掉脑袋的事,他是连想都不敢去想的。

    但是今非昔比。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会再为了死生之事而恐惧动摇。

    至于紧张是肯定会有的,但在心底深处,更多的还是退无可退之后的坦然。

    陆幽的头脑十分清醒——虽然没有挑明,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厉红蕖和戚云初都希望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或许是戚云初布置的一道考验,考验他这些年来学到的身手和胆。又或许是当真需要他这样一号人物,冒着巨大的风险,从一团乱麻似的宗室恩情怨恨里,抽出一根重要的头绪来。

    无论答案是哪一种,陆幽明白自己都必须得手。

    凡事预则立。

    藉着在丽藻堂整理宗卷的便利,他一步一步找出了诏狱当年营造时留下的法式底图,以及狱中巡防守备的地点、狱卒信物乃至于交接口令。

    根据这些宗卷,还有那天戚云初有意无意透露出的一点讯息,陆幽很快就看出了营救胡姬的最佳时机——正是掖庭诏狱换防的那几天。

    至于理由,倒是简单得很。

    掖庭诏狱的狱丞虽是宦官,但狱卒都是从禁军各支卫队里抽调出来的普通男人。这些人身处于掖庭宫禁之中,纵然四周都被高墙环绕,却也难保墙外开花,与宫中的怨女产生私情。而每隔一年进行的换防,同时也是为了避免腐败滋生,导致私下放走或者杀死牢狱中的囚犯。

    不管换防的理由有多么充足,有一处漏洞却也是不容忽视的——换防的头几天,狱卒们彼此之间还不熟悉,只能依靠腰间令牌和换防口令来辨识对方。

    这也就是说,只要取得令牌、狱卒制服与换防口令,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诏狱之中。

    这天晚上,他将这个主意告诉给厉红蕖,立刻得到了积极的响应。厉红蕖还决定再去准备两张人皮面具,如此一来,就算行事败露,也能叫追兵们无迹可寻。

    陆幽将诏狱的地图偷偷从丽藻堂里拿了出来,师徒二人寻了个隐蔽的地方仔细察看分析,又拿石子儿模拟设防的哨卡与点位。很快就模拟出了突破口与潜入的路线。

    禁中翰林天文院说明夜有雨,于是真正闯关救人的时机,就定在了那个时候。

    第54章 劫狱

    夜雨滴金砌,阴风吹玉楹1。琵琶别永巷,腐草照空庭。

    掌灯时分,掖庭宫内吹起了冷风,卷来一大堆的乌云遮住那弯月;又过不一会儿功夫,果然就淅淅沥沥地开始下雨了。

    刚过二更,陆幽就按照约定,与厉红蕖在月影台边上的树下见面。

    此刻两个人都已经换上了夜行衣,戴好了人皮面具。厉红蕖还为陆幽准备了一柄既轻薄又锋利的短剑。

    掖庭宫中严禁私藏兵器,陆幽平日里练手的也是粗笨的木剑。即便如此,他也能够看出这的确是一把好剑。

    将军夸宝剑,功在杀人多。

    “别紧张,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这次一定不会有问题。”

    像是看出了他的紧张,厉红蕖低声宽慰。

    陆幽点了点头,仔细摆弄着短剑,除下刀鞘,然后试着将短刃贴着手腕内侧收进衣袖里。

    也正是这个动作,让他感觉到了剑刃上铭刻着什么暗纹。

    他重新取出来仔细端详,却是意外的眼熟。

    “这是……天吴宫打造的?”

    “是啊,天吴宫的兵器可是有名的哦。”

    厉红蕖倒也毫不讳言:“我知道,其实你一直在好奇着为师的过去……今天这事情结束之后,我就告诉你。”

    说话间,两个人都已经装束整齐了,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夜色之中。

    月影台位于掖庭宫的西侧,野狐落的边缘地带。越过一堵老旧的石墙,是荒废的庵庙旧址。这里摆放着一些故去宫人的灵位,久已无人看顾。

    穿过这片鬼气森森的凄冷地界,对面就是掖庭诏狱的外墙。

    他们选定了诏狱的西北角进行突破——不仅因为这里林木茂盛、易于掩蔽,更因为掖庭诏狱平面狭长,到西北角就已是生冷偏僻的地界。除去巡守的军士之外,只有两处固定的低矮岗哨。

    师徒二人习惯了在夜色中的行动,似野猫一般悄无声息,潜伏到岗哨下。

    只见厉红蕖腾身一跃,左手捂住岗哨里士兵的口鼻,右手劈向那人后颈。

    那人猝不及防,连喊都没喊一声就晕厥过去。陆幽立刻扒下他的衣袍穿在身上,又摸走了换防的令牌。

    装束停当之后,陆幽就大摇大摆地朝着另一处岗哨走去,又依法炮制,扒下一套衣冠给厉红蕖穿上。

    两个人穿戴整齐之后,却不急着继续前进,反而将昏迷的士兵五花大绑、堵上嘴巴,又一边一个站在岗哨里,代替他们站起岗来。

    不过一会儿功夫,只见不远处的拐角迎面走来了七八个列队的军士,正是诏狱外围的巡兵。

    陆幽与厉红蕖一动不动,安然等待巡兵从面前经过。

    诏狱范围宽广,巡兵一次来回需要至少半个时辰。也就是说,他们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来救出胡姬。

    不多不少,必须抓紧。

    诏狱的大门与野狐落的曝室相接。曝室是宫中晾晒衣物、安置病妇与轻罪女犯的地方。过了曝室就是土狱,这里幽深的甬道昏暗不见天日,牢房狭窄潮湿,仅容一席之地。

    土狱之后,更有蛇虫游曳的水狱和高楼之上的天狱,一个叫人受尽折磨、另外一个则让人插翅难飞。

    眼下,师徒二人就大摇大摆地从曝室的后门进入了土狱。

    陆幽的计划果然没有错——刚刚完成年度换防的守卫们互不相识,仅仅只是确认了令牌与口令就痛快放行。

    两个人安然步入悠长昏暗的土狱甬道,墙壁上是哔啵跳动的火炬和锈迹斑斑的刑具。空气中充满了潮气和难以言明的淡淡咸腥。

    早些时候,陆幽已经打听得知,胡姬就被关押在土狱中,眼下寻找起来倒是没有花费多少功夫。

    只见囚室里倒也算得上整洁干净,地上却只铺着一张草席。

    那满头金发的胡姬正端坐在席上,身上只着中衣中裙,闭目不语。

    那守门的牢头就在边上坐着,陆幽借口搭话,走过去两三下将他打晕了,摸出钥匙来交给厉红蕖。

    锁链滑落的声响在狭窄的牢房里响起,胡姬惊恐地抬起头来。

    她拥有一双摄人心魄的碧绿眼眸,可惜如此美丽的双眼中却只有满满的无助和惶恐。

    “别怕,是我,红姑!”厉红蕖立刻出声安抚:“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陆幽原本以为能够从这个身陷囹圄的女子脸上看见一丝欣喜,可谁知胡姬却只是摇了摇头。

    “不,我不能走……否则他们一定会怀疑是太子帮的忙。我不能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那不是他应该做的事么!”

    厉红蕖的鄙夷几乎要满溢而出:“那种幼稚鲁莽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好的?指望他能帮你,你尸体都凉了。跟我走,起码还能有一线生机!”

    说着,她就要去揽胡姬的胳膊。

    胡姬依旧犹豫着,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来时的甬道里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厉红蕖急忙闪身出了牢房,陆幽则代替看牢人,往桌案边一坐。

    两个人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等那脚步声走近了,再定睛细看——竟然是一个模样陌生的中年宦官,一手提一套酒菜食盒。

    转眼间,这宦官已经来到了胡姬的牢门前面。

    “干什么的。”陆幽立刻喊住他。

    那宦官恭恭敬敬地回答:“小的想给胡姬送点酒菜。”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在这个点儿上送吃的过来?

    陆幽直觉有诈,便追问道:“哪个宫里送来的。”

    那宦官愣了愣:“东宫来的。”

    说着,他又伸手到衣襟里头取出一枚金锭,说是太子思念心切,因此深夜准备了一些胡妃爱吃的酒菜,还请牢头通融通融。

    厉红蕖朝着陆幽使了一个眼色,陆幽收下了金锭挥手放行。

    那个宦官提着酒菜走到了牢房门口,由厉红蕖打开了牢门。可是胡姬只看了一眼那食盒就立刻摇起头来。

    “不,这不可能是太子殿下给我的饭菜!”

    说时迟那时快,厉红蕖已经一把冲进牢中,扼住了那人的咽喉。

    “不准说话!”她指尖用力,以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捏碎那人的软骨,“酒和菜,你都先吃一口!”

    那个宦官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却还是勉强喘过一口气来。

    “先放开我,我吃……就吃。”

    “等等,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我没这么简单就放你回去服解药。”

    厉红蕖冷笑:“况且如果你完成了任务,自然能够回去交差;完不成任务,就算回去了也是一条废物。所以我猜想,你的主子也没这么好的心肠,让你事先吃下什么保命的东西吧?”

    仿佛是被戳到了痛脚,那宦官顿时犹豫起来。厉红蕖趁机逼问:“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那宦官支支吾吾,同时还在小幅度地扭动着身体。这当然逃不过陆幽的眼睛,立刻走过来从他的靴子里搜出一把短匕。

    寻常宦官,怎可能持有这种凶器。

    事实已经再明显不过了——这个人就是为了杀死胡姬而来。宫里头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取她的性命。

    这其中必定还有更深层次的阴谋,然而现在实在不适合深究。陆幽心里头时时刻刻惦记着时间,此刻不免要出声催促。

    “快些罢!”

    这一叫,却让那个宦官竖起了耳朵。

    刚才厉红蕖那番审问的方法,其实就已经让他心生疑惑。此刻陆幽的这一声催促就更是让他如梦如醒。

    “原来你们也不是……”他瞪圆了眼睛,“等一等,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

    “什么交易?”厉红蕖的手倒是松开了,“这个女人,我们一定要救出去的。”

    “救救救,没人不让你们救。”那人倒也爽快,“再弄个个女人过来,让她俩交换一下衣裳。然后一把火烧了这诏狱,我回去和我的主子禀报说人已经弄死,你们去和你们的主子交人。我的主子自然有办法息事宁人,不叫你们两个担惊受怕。如何?”

    听上去的确是两全齐美的办法,只是两美之间似乎还夹杂着其他一些黑暗的东西。

    “不行。”陆幽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个建议,“那些关在这里的女人们,你放火肯定会她们也烧死,不能连累无辜之人。”

    那宦官切了一声,似乎认定了陆幽是一个好拿捏的软柿子,顿时就改变了主意。

    “哼,妇人之仁!”

    言毕,他竟冲着外头高声喊叫起来:“来人啊!有人劫——”

    这又是想要趁乱逃走?!

    再去捂住他的嘴显然已经于事无补,那宦官虽然吃定了陆幽天性怀柔,却忽略了厉红蕖的存在。只见厉红蕖一步上前,双手按住他的左右下颌,然后飞快地用力一扭。

    骨骼断裂的脆声响起,宦官应声倒下。

    胡姬小声尖叫起来——当然并不仅仅因为这具曾经想要下毒杀死她的尸体。

    监狱的外面,传来了嘈杂的足音和铠甲碰撞的声响。

    “走!快走!”

    厉红蕖厉声断喝,不由分说地将胡姬拽出了牢房。

    再往原路返回显然是以卵击石。此刻,他们唯有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过了土牢就是水牢与天牢,看起来都是走投无路。

    接下来的命运将会指向何处,陆幽不敢仔细去想。他只顾扶着胡姬,紧跟在厉红蕖的身后。

    这个时候,他们身上的伪装再起不到任何作用。不断有从半路上杀出来狱卒想要拦阻他们。

    所幸甬道狭窄,就算是人多势众的一方也无法一拥而上。师徒二人带着胡姬,且战且行,遇着人多的地方也不恋战,只由厉红蕖掷下一枚烟筒,再趁乱寻着最薄弱处突破。

    如此,三个人停停走走,很快就退到了天牢的最高处。

    推开一扇没有上锁的木门,属于夜晚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门外是一处天台,离地足有十丈余高,几乎就可以俯瞰小半座掖庭宫。

    陆幽飞快地反栓上天台的木门,又找来重物压在门后;厉红蕖则利落地干掉了暗处正弯弓搭箭的守卫,然后回过头来关心胡姬。

    “你没事吧?”

    胡姬摇头表示毫发未伤。

    陆幽的手上和身上各有几处伤口,倒是不甚要紧,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另一点:“现在怎么办?总不能从这里跳下去吧?!”

    “我自有办法。”

    厉红蕖取下一旁屋檐下的的火把,站到天台边上,朝着西边晃了晃。

    不过一忽儿功夫,那边的黑暗中竟然也亮起了一星微光。

    有人接应!

    陆幽的心顿时安定了几分,只等着去看下一步如何发展。

    “你们两个,后退。”

    厉红蕖如此吩咐。

    陆幽赶紧拉着胡姬后退两步。下一刻,只听见半空中有一声锐利的响声破空而来。

    对面有光亮的地方,竟然射来一枝响箭!

    厉红蕖显然早有准备,轻盈移动了两步,纵身跃起,竟然稳稳地将那枝箭擎在了手中。

    这个时候陆幽才发现,原来箭枝的末端还连着一条极细的细绳。

    “快!帮忙拽!”

    厉红蕖一声令下,陆幽赶紧过来拉起细绳。细绳的后面连接着更粗、也更坚固的麻绳。当厉红蕖将麻绳牢牢绑在天台上的时候,陆幽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要从天台上一路滑过去。

    没有时间再做纠结了,追兵已经开始冲撞天台的木门。如果不赶在木门被攻破之前平安抵达对面,后果不堪设想。

    “带上她,你们快点!”

    陆幽依照厉红蕖的指点将短剑收回鞘中,用剑鞘搭在麻绳上。然后背起胡姬,咬了咬牙就一跃出了天台!

    虽然有过短暂的心理准备,但是两个人的身体重量还是给予了双臂以极大的压迫力。受伤的双肩传来撕裂的疼痛,如同刀割一般折磨着陆幽的意志。

    胡姬紧紧贴在陆幽的背后,惊惧的尖叫伴随着风声呼呼灌入他的耳孔,冷雨不断地从头顶浇下来。陆幽感觉手指就像是断了似的,他疼痛得几乎抓不住剑柄,到了最后,简直就是凭借着意志力才勉强坚持下来。

    所幸如此的痛苦并非漫无边际,穿过迷离的风雨,他很快就看见了对面那个手里头拿着风灯的人。

    竟然是看守月影台的那位老尚宫!

    陆幽愣了愣,紧接着发现老尚宫刚才用来发射响箭的,居然还是一把神臂弩。这种弩机必须手脚协同才能成功击发……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55章 唐瑞郎的愤怒

    没有太多时间留给陆幽去感叹,当务之急还是保全性命。

    思忖之间,他的双脚已经踩到了地面,胡姬也松开了箍着他脖颈的手臂。

    陆幽迫不及待地收回已经麻木的胳膊,轻揉数下,总算慢慢地有了一丝感觉。却酸软得好似瘫成了一团豆腐渣。

    “还等什么,倒是快点走啊!”

    厉红蕖也已经顺利滑到了他的身后,落地的同时,立刻挥刀将麻绳砍断。

    而此时,天台的沉重木门也被撞开了,狂乱的火把红光如同灯塔一般,刹那间照亮了周遭的大片土地。

    陆幽再不敢迟疑,立刻扶起胡姬,跟着厉红蕖抄近路往月影台跑去。四个人一口气躲进了老尚宫平时居住的小院子里,掩住了门扉,这才勉强算是喘出一口长气。

    “最麻烦的事做完了。接下来要想出宫,倒反而不是什么麻烦事。”

    厉红蕖站在门边静听了一阵,确认没有追兵的响动,这才让老尚宫带着胡姬去换下身上的囚服;又顺手抓起一块布巾丢到了陆幽的头上。

    “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你先把兵服脱下来,面具换好。现在事情闹得大了,迟早都会有人到处搜查。你且赶紧回去寒鸦落装睡,可不要被杨任那个禽兽给逮了去。”

    她这一说,陆幽一颗好不容易才放下来的心,顿时又悬到了半空中。他赶紧一路翻墙串巷,择僻静小路一口气躲回到了寒鸦落的小院子里。

    他一回到家,立刻将大门反栓,脱下夜行衣塞进耳房的炉膛里点燃,又坐在火边上擦拭、烘烤湿透的长发。

    就在头发差不多快要干透了的时候,院门外终于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不只是陆幽,整座内侍省都被吵醒了。

    寒鸦落里每一个宦官的住处,角角落落都被严格翻查了一遍。那些个年轻力健的宦官,还被统一叫到了长秋监的重华堂上,支起火把让先前被厉红蕖打晕了的诏狱守卫逐一辨认。

    陆幽站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听见脚步声一点点地朝着自己走过来,故作恭顺地垂下眼帘。

    “抬头。”

    是诏狱狱丞杨任的声音,冷冰冰地响了起来。

    陆幽依言照办,与那认人的士兵眼对上了眼。

    对方眯起眼眼睛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阵,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不是。”

    但是杨任并没有就此作罢,他又伸手探入陆幽的头发,显然是在试探发丝的湿度。

    烤火和擦拭的好处终于凸现出来,杨任摸索了两下,很快就收回了手。

    很快,在场的所有宦官都被仔细盘查了一遍,居然还真的找出了四五个“可疑之人”。

    眼看着事情快要收场,谁知道打外头又跑过来一个小兵。只见杨任一边听着汇报一边点头,忽然间又下达了一个新的命令。

    “所有人,都把衣服全部脱下来。”

    这是要查身上的伤痕!”陆幽心中一突。

    事出紧急,刚才他一直都在忙于弄干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根本没有时间去理会身上那些伤口。如今血倒是都不流了,但是细长的刀痕摆明了在那里,只要看上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又有什么借口能够避免脱衣检查?

    纵使心思飞转,陆幽一时间也的确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眼见着周围的宦官们一个一个地脱下了外袍,他也唯有先装模作样地应付起来。

    “陆幽!”

    当他解开外袍第二枚扣粒的时候,一个声音突然从重华堂外传了进来。

    “宣王殿下在追问,你怎么还没有过去。”

    居然是常玉奴。

    这位温雅如同儒生一般的内侍,此刻恰似绝仞峭壁之上的一尊天神。

    惊讶的远不止陆幽一人,就连杨任也侧过头去,皱眉打量着这个官位在他之上的大太监。

    毕竟是内侍省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常玉奴也坦然与之对视。

    “狱丞大人,刚才我值夜路过晖庆殿,听说宣王需要这个孩子过去服侍。就顺路过来把他带了去。”

    他正说到这里,陆幽已经两三步来到了他身边,两个人便准备转身离去。

    “留步。”

    杨任忽然出声阻止。

    他又想做什么?!陆幽心中顿时好一阵紧张。

    只见那杨任径直朝着他们走过来,却连一眼都没看陆幽,却是压低了声音对常玉奴道:“过会儿,你来我这里。”

    常玉奴也不意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就领着陆幽出了重华堂。

    屋外,秋雨还在绵密地下着,两个人沿着内侍省的游廊一路向东走,直到紫兰亭才停下脚步。

    “你可以回去了。”

    常玉奴回过头来看着他:“你应该不会愚蠢到真以为是宣王在找你罢。”

    “我明白。”陆幽点头:“多谢常大人为我解围,陆幽这就告辞。”

    常玉奴是内侍省中除去戚云初之外,唯二知道陆幽身份与秘密的人。所以他的这些举动,当然也不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不过,知道归知道,有些事却并不需要挑明了说。

    告别了常玉奴,陆幽选择了一条僻静的道路重新返回住处。后半夜,外头虽然还会时不时地传来一些不平稳的声响,但并没有人再来打扰他。

    借着一盏晦暗不定的油灯,陆幽开始一点点包扎身上的伤口,同时思忖着明日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

    是大张旗鼓的悬赏缉拿,还是转入暗中追查?

    不论哪一种,随之而来的,都可能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置身于这九重深宫之中,又何时何地没有麻烦?

    淅淅沥沥的秋雨,整整下了一夜。然而第二天清早却又是秋高气爽、万里无云,难得一个大好天气。

    至于人群中的风波,则远远没有平息。

    内侍省弥漫着窃窃私语,大家都在猜测着昨夜的特殊搜查所为何事;还有那几个被带走的宦官,究竟是犯了什么错……

    风声不胫而走,开始在皇宫大内里四处飘荡。等到陆幽装成赵阳去弘文馆里念书的时候,就连学馆里的世家公子们也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了。

    当然也有人试图向“宣王”打听消息,然而陆幽却无心搭理——因为他发现自己开始发烧了。

    昨夜淋了雨,又极度缺乏睡眠,今天一大早他就感觉到伤口火辣辣地肿胀发疼。拆开药布看了看,伤口发红水肿,似乎有溃烂的先兆。

    在他居住的小屋里,只备有一些处理日常伤口的药布。更好的伤药就得向奚官局报备,而这无疑于自投罗网。

    唯今之计,也就只有默默忍耐,待到天黑之后再去向厉红蕖讨点儿药品了。

    如此这般煎熬之下,陆幽自然也没有什么心思认真听课,也无暇去留意周遭众人的举动。

    第15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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