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24节

    吉时未到,殿内只有零星几个守卫。陆幽悄无声息地绕开他们,从含露殿翻墙进入。

    只见昔日瑶台琼室,只剩断壁残垣;绫罗织锦,全成焦土尘灰。

    此时此刻,再回想那些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情仇爱恨,竟如同梦幻泡影一般,寻找不到一点真实感。

    陆幽并没有太多的感慨。他悄无声息地在废墟之中潜行,寻找到了昔日赵阳养病时藏身的密室,躲藏进去。

    过了火的密室中一片狼藉。陆幽环顾周围,很快就翻出了一面铜镜。

    他拂去表面的焦灰,又从一片碎砖中拖出了赵阳烤过火的那只铜盆,倒干净里头的杂物,再将随身携带的纸钱放了一点进去,用火折子点燃。

    陆幽看了一眼铜镜,镜中火光渐起,照出他覆着面具、平平无奇的脸庞。一点一点地,他又仿佛看见了棺木中的宣王,戴着那副黄金面罩。

    赵阳啊赵阳,你可曾想过有这样一天?

    我的面具,要换成你来戴上了。

    他定定地端详了一阵子,然后开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揭下,丢进火里焚烧。

    一股黑烟腾起,之后痕迹不留。

    陆幽把脸仔细地抹了一遍,又稍待片刻,前院那边终于开始有了响动。

    池塘前的空地上搭起了祭台,摆好了供物。祭台两侧的丧帐里,天一观的女冠们端坐蒲团之上。祭台后摆着乌木宝座,座上是一个纸糊的假人,穿着赵阳生前一样的衣装,代替正主默默地端坐着。

    至于殡宫灵柩前的那面明旌,如今正插在那条不祥的石龙身旁,等待着赵阳魂兮归来。

    戌正二刻,萧后的銮驾来至晖庆殿前,缓缓停稳。

    浑身缟素的萧后被人扶下舆轿,才走两步,抬头看见晖庆殿宫门上高悬着的白纸灯笼,立刻一个踉跄,几乎软倒下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搀扶,前簇后拥着一点点往院子里头挪去。

    好不容易到了祭台前,宫女抬来椅子伺候娘娘坐下。一旁的大太监慕元察言观色了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吉时已到,您瞧是不是——”

    萧皇后仿佛已没有气力说话,只抬起手来挥了一挥。

    两头丧帐里的坤道立刻开始诵经。天一观的女观主身披法袍,头戴芙蓉冠,脚踏禹步,手持宝剑来至金泰前。

    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地摇晃几下左手持的法铃。铃声清脆冰冷,在黑夜中更透出几丝诡异。

    与此同时,有一名小道士捧着托盘奉到萧后手中。盘中有一沓黄纸,一把金剪。萧后拿起剪刀,慢慢得将那叠黄纸剪出纸人的模样。小道士再恭恭敬敬地接过纸人,转呈到祭台上供奉。

    观主诵念不停,腾挪跳转大约过了一炷香长短。平地里突然起了一阵小风,将祭台丧的白蜡烛吹得左右摇晃起来。

    那观主也不知道从烛光里看出了什么,回头禀报萧后,称时机已到。

    萧皇后由人搀扶着从椅子上起身,从祭台上的那叠纸人里拈出一张,然后一步步朝着穿了赵阳衣冠的假人走去。

    跃动不安的烛光照亮了她憔悴的容颜,也照出她脸上既期待又悲伤的复杂表情。

    她颤抖着伸出手,尝试着将纸人贴到假人身上。

    纸人被轻轻地放上去,停留片刻,却又轻轻地滑下来。

    萧皇后惶然无措,扭过头去看着观主。女道士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请娘娘暂时归位。”

    待萧后重新落坐,观主继续步罡踏斗、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烛焰再次闪烁,便又嘱咐萧后上前去贴纸人。

    可惜这第二次,依旧无功而返。

    丧帐之中经声不绝,观主的额角也渐渐渗出了汗珠。如此反复了数遍,贴到第七张的时候,那黄纸剪的小人儿,终于在赵阳衣袍的前襟上牢牢地依附住了!

    左右侍从急忙做出噤声手势,诵经声戛然而止。萧后愣愣地站在假人跟前,不知所措,直到观主轻声催促,方才回过神来。

    “阳儿、阳儿……!”

    她的声音颤抖,还有些嘶哑。可是喊出第一声,就再没有停下来。

    “阳儿,娘知道你在这里,娘想你,让娘再看看你——”

    四下里静默无声,唯有一旁的明旌默默招展,仿佛在指引着赵阳魂兮归来的方向。

    侍立在一旁的小道士取来金勺,将祭台火盆里的灰烬舀出来洒在地上。阴风吹过,灰烬飘移,仿佛现出了一枚一枚的足迹。

    “阳儿,回来吧,阳儿,娘想你啊……”

    祭台周围,鸦雀无声。唯有萧后悲悲切切的呼唤,一声声回荡在荒凉阴冷的火场废墟之上。

    死寂,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死寂。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却几乎没有人真的相信,这一声声呼唤,会得到实实在在的回应。

    唤魂、唤魂,从来都只是活人发泄悲恸的手段罢了。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如此暗自认定的时候,却又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声音,隐隐绰绰地,从晖庆殿废墟深处飘了过来。

    哭声……是人的哭声!

    女冠们面面相觑,宦官宫女个个面如土色。唯有萧后惊呼一声,猛地捂住嘴,抬腿就跌跌撞撞地,寻着声音奔了过去。

    她很快就发现废墟里有火光,又循着火光找到了昔日的密室。

    密室之中,有个浑身缟素的青年,正哀哀地哭泣着,一边往火盆中投着纸钱。

    那张脸……除了她心心念念的心肝宝贝,却还能是谁?!

    第97章 面圣

    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奔来,陆幽算好时机,一脸惊惶地抬起头。

    火光融融,从正面照亮他毫无伪饰的脸庞,双颊上啼痕未干,更增添了几分纯真与可怜。

    透过朦胧泪眼,他看见萧后仅有数步之遥,于是慌忙丢下手中纸钱倒头要拜。然而,双膝还未及地就被萧后一把拽起来死死地搂住了。

    “阳儿,我的孩子……是你,是你……!!”

    刚才还需人搀扶的萧后,不知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将陆幽按进怀中。原本麻木恍惚,就连泪水都枯竭了的她,此刻却任由狂喜如潮水汹涌袭来,将理智冲刷得一点不留。

    然而最初的激动终将过去,当萧后一点一点回想起前因后果的时候,她终于感觉到怀里的孩子正不停地颤抖着。

    “不……”

    陆幽战战兢兢地低着头,才被稍稍松开一些,就扑通一声跪倒在萧后面前。

    “皇后娘娘恕罪!小人并非宣王殿下,小人只是……只是宣王殿下的替身!”

    于是,他便趁机将赵阳把他弄进宫里,用作替身的前因后果,真真假假地说了一通。

    萧后总算是冷静了三四分,忙命人取来火把,细细打量着陆幽的容貌。

    一样精致的眉眼,一样秀挺的鼻梁,一样红馥馥的软唇,仅仅只是额角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即便赵阳是她骨肉亲生,萧后也实在看不出眼前的这个孩子与自家皇儿究竟有什么不同。

    唯有一点却是不难确信的——她的阳儿,永远不会流露出如此谨小慎微的表情。

    “你长得真像他……可你……就怎么不是他呢?”

    她喃喃自语,再度伸手过来抚摸陆幽的脸颊,一寸一寸,怜爱却迟疑。

    陆幽仿佛畏惧又似乎乖顺地闭上眼睛:“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小的知道,今日乃是宣王殿下的生辰,而小的也正是出生在今日。”

    “九月九……重阳日?”

    萧后的指尖微微一颤:“哪一年?”

    “回娘娘的话,是瑞和十八年。”

    “瑞和十八,九月九……”

    萧后咀嚼着这寥寥数字,目光又在陆幽的脸上逡巡反复,眼神突然间亮了一亮。

    “你,随本宫来!”

    她一把抓住了陆幽的手,转头朝着立在远处的随扈下令:“去甘露殿!”

    甘露殿内,烛光晻晻。

    帐幕之侧,戚云初端着汤药默然侍立。卧榻上的惠明帝色如金纸,面容枯槁。卧榻旁,随同车队一起来到诏京的天吴宫药石司司主天梁星,正在为惠明帝把脉。

    “陛下此病乃是寒湿积久之疾。紫宸宫地处低洼,诏京城里的湿毒水汽,尽皆沿着地势汇聚于宫中。夏秋两季湿热瘴疠暗生,陛下龙体欠佳,便令其有隙可乘。如今火毒、热毒、血毒三者为祸,即便是日日食补药补,恐怕也入不敷出。想要根治倒并不难,只是这紫称宫里,恐怕是久住不得了。”

    正说到这里,只听宫外传来好一阵喧嚣。不一会儿,就见萧后不顾殿外千牛卫的拦阻急步闯了过来,身边还带着个年轻人,被严严实实地裹着脸面,看不清楚真容。

    “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萧后一进殿,立刻喝退左右。戚云初也想跟着天梁星退下,却被叫住。

    “究竟何事,如此吵嚷?”

    惠明帝服下汤药,有气无力地叹息道:“阳儿都已经这样了,你难道希望朕也随了他去吗?”

    萧后并不辩解,只是拉着陆幽来到榻前,揭下裹头的布巾。

    重见天日的刹那间,陆幽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御前。

    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耳边始终没有半点儿声响。虽然一直不敢抬头,但陆幽隐约感觉到惠明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是萧后开口质问:“长秋公,你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戚云初道:“启禀娘娘,此人名叫陆幽,乃是宣王殿下亲自挑选的替身。平日无事时,养在内侍省做些闲差,只在宣王召唤时才在宫中走动。宣王蒙难之后,此人夜夜哭泣。我见其心可悯,这才允他趁着夜色去到晖庆殿内烧些纸钱。谁知竟惊扰了娘娘,实在是罪该万死!”

    听完这番解释,惠明帝终于开口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会遇上宣王?”

    “启禀陛下,我本是颍川人,自幼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从外头逃荒,来到大业坊……”

    陆幽早准备好了说辞,此时不过是重复一遍,自然与方才告诉萧后的分毫无差。

    惠明帝沉吟片刻,又问道:“朕问你,宣王出事的那天,你在何处?”

    陆幽答道:“自打小世子入主含露殿之后,宣王殿下怕冷落着他,就派我随侍在侧。前阵子小世子前往天吴宫祈福,小人也就跟着去了天吴。”

    惠明帝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着陆幽的容貌,目光突然定在他的胸口上。

    “你那脖子里……挂着的是什么东西?”

    陆幽低头,仿佛这才发现藏在脖子里的锦囊落在了衣裳外面。

    “这,这是……”

    他赶紧摘下锦囊拿在手中,却似乎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呈献上去。

    然而惠明帝却已经认出了这东西。

    “拿过来——”

    陆幽这才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惠明帝将锦囊打开,垂眼看进去,那枚火红的戒指果然躺在里头。

    “是……你?!”

    陆幽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不敢做声。

    一旁的萧后也凑了过来,拈起那枚戒指,放在手里摩挲。

    “这……这不是东君的戒指吗?怎么会……”

    陆幽张口欲答,然而惠明帝又打断了他的话。

    “那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做的宣王替身?”

    陆幽答:“去年清明寒食,宣王殿下命我代替他完成射礼。可小人一开始太过紧张,第一箭就脱了靶。”

    惠明帝双眸微微一睁,追问:“那在兽园里要射虎的,也是你?”

    “启禀陛下,当时宣王将我藏匿于兽园楼阁之中,射虎之前与我调换了身份。可是小人怯懦,因此编造了理由,并未射虎。”

    惠明帝轻轻地点了点头:“所以……真正去太庙领了罚,又在晖庆殿里养伤,收下朕这枚戒指的……也是你。”

    陆幽点头,承认下来。

    惠明帝叹道:“还有何时是你,自己全都说出来罢!”

    陆幽便将这两年来,自己代替赵阳所参与的祭祀、典礼和其他各种事务,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听得帝后二人面面相觑。

    言毕,陆幽再次朝着帝后二人深深磕头。

    “小人知道自己犯了欺君之罪,可苍天明鉴,小人绝无犯上惑乱之心!小人自幼失怙失恃,逢年过节,总是无比地羡慕别人家中,父慈母爱、天伦同享。后来做了宣王殿下的替身,竟于无意之中,分得了皇上与娘娘对殿下的疼爱……

    “惶恐不安之余,小的也是感激涕零,真心实意地将皇上与娘娘当做自己的爹娘一般侍奉。小人原以为,这份情感永无倾诉之日,谁知今日……今日竟能当着皇上与娘娘的面,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这便是老天予我的眷顾,小人……虽死而无憾。”

    他断断续续地倾诉着,一边回想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坎坷经历,不由得动了真情,字字句句沉重哀伤。

    萧后站在一旁,断断续续地抹着眼泪,然而惠明帝却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他深深、深深地看着陆幽,目光掺杂着惊愕、犹豫和悲伤,开始变得越来越复杂。

    甘露殿中,针落有声。

    仿佛又过去了许久许久,陆幽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了萧皇后的一声命令。

    “你,把衣服脱下来……”

    第98章 紫气冲天

    这是要做什么?!

    陆幽愣了愣,抬头去看提出这个要求的萧皇后。

    不仅是他,惠明帝也朝着萧后投去了诧异的目光。

    萧后却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见陆幽没有行动,她甚至主动朝他走到了他的面前。

    躲不掉的。

    陆幽定了定神,主动解开上身的衣物。

    褪下外袍与中单,陆幽遵照指示转过身去,紧接着才想起自己背上还残留着那日赵阳烙上去的耻辱。

    经过老尚宫的妙手医治,那耻辱的“贱奴”二字已经认不清楚,但是尚未痊愈的创痂和微凸的瘢痕,却将原本无暇的脊背破坏得触目惊心。

    果不其然,萧后轻呼道:“怎么回事?!”

    于是,陆幽又将被烙之事挑挑拣拣地说了一遍,旨在暗示自己的无辜与赵阳的荒唐。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突然感觉背上一凉——竟然是萧后的手指戳了过来。

    不是抚摸,也不是试探。冰冷的指尖在脊背上某个部位小范围地打着圈,而后稍稍用力,竟然像是想要抠掉那层烫伤后留下的疤痕。

    她是不是在找……胎记或者痣?

    陆幽不知道自己背上是否存在某种特殊痕迹,即便有过,恐怕也已经被赵阳毁伤了罢。

    倒是不久之前在天吴宫的温泉里,唐瑞郎也曾经在近似的位置摸索过,难道说……

    他正想到这里,背上的动作终于停顿下来。

    “云初,你先带他去外面候着。”惠明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朕与皇后有事相商。”

    戚云初领命,带着陆幽退到甘露殿外。由于院子里还立着些旁人,于是彼此也不说话。

    陆幽故意站到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即便如此,他依旧能够看见各种各样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

    帝后在殿中聊了许久,一直没有传出动静。

    夜渐渐地深了,风从北边的南海池畔一阵阵地刮过来。陆幽身上的恳碌ケ。还嗍本涂忌6丁f菰瞥蹩丛谘劾铮严铝俗约荷碜诺乃胤剿募缤贰?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内终于又传出了萧后的声音。

    “进来。”

    推门、入殿,陆幽再次恭顺地跪在帝后面前。

    惠明帝已被扶起,靠座在殿内的龙椅上。只听他沉声问道:“你年纪轻轻,今后有什么打算?”

    陆幽摇了摇头。

    “小人已是中人之身,家中无亲无故,孑然孤独,实在不知还有何处可去。小人原本只想继续留在内侍省中,苟且偷生,然而——”

    他顿了一顿,突然声泪俱下:“然而如蒙皇上与娘娘恩准,小人愿为宣王殿下殉葬!”

    惠明帝叹了一口气:“你知书识理又能文善射,这么好的苗子,若是送去殉葬,未免可惜……只是,你假扮宣王,毕竟是犯了欺君之罪,若不惩戒,又如何服众?”

    话音刚落,只见萧后轻轻地拉了拉惠明帝的衣袖,眉头微蹙。

    陆幽俯首道:“小人自知有愧。皇上与娘娘的照拂之恩,小人更恨不能粉身以报,是死是生,愿听凭皇上与娘娘发落!”

    惠明帝点头,又沉吟片刻,方才清了清嗓子道:“念在你对宣王一片忠心,死罪可免,但是活罪难逃……朕先罚你廷杖三十,再替宣王守灵三十日。一个月后,再来见朕。”

    说完,他又看向戚云初:“至于你,知情不报,还相帮隐瞒。朕罚去你一年俸禄吗,你可心服?”

    戚云初道:“臣心服口服。”

    三十大板,自然算不上什么大刑,更何况掌刑的宦官一看陆幽这张脸,心里头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板子高高地举起又轻轻地落下,全都打完了,竟然比去年代替宣王在太庙里领的那一顿还不痛不痒。

    领命受完罚,陆幽回到寒鸦落休息了几日。当天傍晚他正靠在床上看书,只听屋外一阵嘈杂声响,打安仁殿来了一群宦官送来补品与衣物;后头还跟着太医局的医官。

    不用多说,陆幽也知道——自己这一回是真的今非昔比了。

    休养的这几天,由于戚云初事先有令,因此倒也无人过来骚扰。陆幽并不关心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然而唯有一个人,自打回京之后就一直没有联系,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唐瑞郎是一直反对他在宫中泥足深陷的。然而,如今这一步何止于深陷,简直就是全心全命地扑了进去。

    要是让瑞郎知道自己说出过“甘愿殉葬”这样的话,他恐怕又会唠叨很久罢。

    不止于此,还有自己背上的伤痕——瑞郎与萧后在意得究竟是不是同一件事,如果是,那又意味着什么?

    如果能够知道唐瑞郎正在做些什么就好了,如果能够在这枯燥的等待之中与他说说话,倾诉满腹的疑问,哪怕得到的是抱怨也无所谓……

    当陆幽意识到自己满心满脑都是唐瑞郎的时候,他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

    然而信笺却没能送出宫去——因为他的师父厉红蕖与老尚宫,忽然从月影台消失了。

    陆幽隐约能够猜到这与天梁星的到来有些关系,然而各中内情却无从追溯。于是他又辗转让人将陆鹰儿召进内侍省,可还没有阐明主旨,反倒被陆鹰儿抢在前面开口借钱。

    都说见利忘义,翻脸无情,看起来这陆家夫妇也终不是什么值得信赖之人。

    如是这般,陆幽唯有暂时按捺住心头的思念。又暗自抱怨出了这么大的事,瑞郎怎么也不主动过来关心一下。

    日子就在思念与埋怨之中过去。第五日,戚云初过来将他领往殡宫。

    为宣王守灵,并没有听起来那样可怖。由于有宦官全程随侍,陆幽所需要做的事情不多:一日三场法事,夜晚睡在偏殿旁的倒座房里。其余时间可以安静地在殡宫内读书静思。

    除此之外,白天里还会有一些官员陆续来到宫中祭拜。每每看见陆幽的脸,他们都会流露出种种不同的表情。

    绝大部分是惊愕,也有恐惧与心虚之人。

    在紫宸宫里混迹了这么久,陆幽已经学会品读种种表情背后的真相。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将这种种反应记在心底,同时揣摩着有多少人,将来可以为自己所用。

    第三天,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江启光,这个曾经游走于赵阳身旁,怂恿他觊觎太子之位的太仆寺少卿,如今大摇大摆地走到了灵台前面。即便是看见了陆幽,脸上也丝毫没有惊恐的神色。

    “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拜祭完了赵阳,江启光将陆幽带到一旁僻静的地方。

    “如果没有弄错的话,你应该就是当时坐在宣王身边的那位宦官。我曾经听闻江湖上有一种易容的功夫,却没想到居然能够如此惟妙惟肖。”

    说到这里,江启光的目光依旧在陆幽的脸上逡巡。

    陆幽也不多做解释,反道:“这样说起来,江先生在太仆寺里的韬光养晦,岂不是另一种更好的易容?”

    “韬光养晦,是游刃有余者的游戏。在下只是尽人事、安天命而已。身为一介布衣百姓还不良于行,在下能够做的,也就只有静待东风而起了。”

    “静待东风?”

    陆幽挑了挑眉:“如今宣王已殁,先生当初的联合萧、唐等废立太子的计划已然流产。先生之风,不是已经夭折了吗?”

    江启光却眨了眨眼睛:“在下的风,是东风,而非西风。”

    陆幽心中因他这句话而打了一个突:“你是……太子的人?!”

    江启光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正如我当初奇怪宣王身边怎么会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宦官,你难道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来游说无可救药的宣王?”

    陆幽点了点头,心里已经完全沉定下来。

    “所以,你是太子殿下故意派来试探宣王的,顺便还试探了萧唐两家和朝中重臣们对于太子的忠心。而你提出的弹劾太子的议案,根本就不可能被实现,只是一个看起来诱人的鱼饵而已。”

    “鱼饵只对贪婪的鱼有用。”江启光道,“经此一役,倒也让我看见了不少明哲保身、远离祸端的聪明人,以及可用之才。”

    “明哲保身,说得是长秋公?”

    “难道不是吗?戚云初避走天吴宫,非是因为力有未逮,而是做出一个姿态,表示不会介入夺嫡之争。然而我却没有料到,他手下居然还有你这样一招好棋。看起来只要惠明帝在位一日,内廷势力就必然坐大,而你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陆幽勾了勾嘴角:“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新君即位,对待内廷的态度就可能截然不同。尤其是太子殿下素来对内侍外戚不假辞色。所以不如趁着太子监国之时,多多笼络,讨好于他——江先生要说得是这个意思吧?”

    江启光笑道:“果然玲珑剔透、冰雪聪明。”

    陆幽也不与他虚与委蛇:“陆幽一介中人,身无长物。相信太子真正需要得并不是陆幽,而是内侍省的支持罢?”

    江启光反问他:“你与内侍省,将来又有什么区别?”

    陆幽启唇欲答,却又语塞,过了一阵子才又问道:“太子既然欲与内侍相和,又是准备冲着哪一边动刀?”

    “江某原本以为,这件事早已经不言而喻。可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拜会宣王时说过的那句话么——越是成大事者,越不会受到血亲的羁绊。太子若欲成大业,又岂能被那群陈枝败叶所束缚?”

    陆幽也不意外,却又多问一句:“那么唐家呢?”

    江启光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迟疑片刻才答道:“唐家虽是外戚,但并未参与此次夺嫡之争。不过既然那唐家公子与秋公一同上了天吴宫,那唐家的未来,自然应该掌握在诸位的手中。”

    好一个狡猾的回答。

    陆幽心里冷笑一声,表面上依旧滴水不漏。

    “从今往后起,晚辈还要请江先生多多指教了。”

    殡宫一叙之后,当晚陆幽趁着夜色潜回内侍省。见到戚云初,他将白日里见到江启光之事娓娓道来。

    戚云初依旧低头摆弄着他珍爱的那株凌霄藤:“与太子联手,你觉得如何?”

    “与虎谋皮,不过如此。眼下太子的目标在于萧氏一族,自然需要笼络内廷的力量来达到目的。而当萧氏一族伏诛,内廷就将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除非……”

    “除非利用胡姬与她的孩子,或许还能有些胜算。”

    戚云初补完了陆幽心中所想,又斜睨他一眼:“当初让你去劫狱,并不是准备利用那个女人。这破地方的孤魂野鬼已经够多的了,放走两个又如何?”

    陆幽愣了一愣,心中倒是舒坦了几分:“有些时候,我真不明白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戚云初轻笑道:“我想得其实很简单,只是你不是我,也就不会明白罢了。”

    陆幽也不纠结,依旧把话题带回正道上。

    “按照目前的发展,等到太子铲平萧氏一族,势必会回过头来对付内廷。长秋公您在朝中的地位固然难以撼动,然而长此以往,恐怕政局不稳,势必会造成生灵涂炭。”

    “不用急。”

    戚云初摆了摆手。

    “天梁星说,皇上的病主要是因为宫中阴湿。这几天,已经从甘露殿挪去蓬莱阁暂居。那里相对通风干燥,再加上神医随侍在侧,相信病情很快就会有所起色。太子想要即位,也没那么容易。”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来等待转机了。

    陆幽想到这里,又听戚云初说道:“你的那个唐瑞郎,托人带来了口信。他说这些日子要准备弘文馆内的考试,通过之后才能参加元月的春闱。为了争口气,这段时间必须闭关苦读,让你自己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四个字显然是戚云初自己加上去的,然而这一番话停在陆幽的心中,却显然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一切没有发生,那么现在的自己也应该正在做着和唐瑞郎一样的准备,而不是站在这内侍省里密谋着左右大宁朝的明天。

    ……孰喜孰忧?

    他不让自己多想,转而提出另一个疑问:“秋公,那天在甘露殿,皇后娘娘为何让我脱下上衣?”

    “她在找一颗痣。”戚云初倒不隐瞒,“一颗曾经出现在她亲生骨肉身上的痣。”

    “赵阳?还是说……赵旭?”

    “你说呢?”戚云初反问他。

    陆幽的手,在衣袖下默默握紧成拳:“您……相不相信这世上有轮回转世之说?”

    戚云初仍是反问:“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信,你也不可能成为大宁朝的下一位太子;而不信,也有办法让所有人认为你就是东君转世。”

    陆幽若有所悟,沉寂片刻,提出最后一个疑问。

    “瑞郎……对于东君了解多少?”

    “你,真想知道?”戚云初挑了挑眉。

    陆幽认真点头:“您曾经答应过,总有一天会告诉我,唐瑞郎当初为什么会找上我。我想,现在的我已经有能力承受任何的真相。”

    “也好。”

    戚云初竟仿佛叹了一口气。

    “不过答案,也许会颠覆你一直以来对他的认知。”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十二日的辍朝之期结束,钟鼓齐鸣,东宫丽正殿上,左右春坊并詹事府诸官列队迎候。

    其后十余日,有零零落落的消息开始传入陆幽的耳朵——太子开始整肃朝中法度,首先拿了几个衔轻势微的闲官开刀。

    朝中群臣的反应,陆幽暂时不得而知。眼下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宣王赵阳终于要出殡落葬了。

    十月初七,北风呼啸,日月无光。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西出安福门,往诏京城北的回鸾岭行去。陆幽一身拷x,手执明旌,行走在宣哀王灵柩前。

    只见周遭吹雪似的纸钱漫天飞舞,幡幢迎风招展,旃檀浓香弥漫。

    陆幽似乎从未见识过如此浩荡宏大的阵仗,满街缟素,遍野悲歌……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赵阳最后的哀荣了。

    赵阳落葬之后的第二天黄昏,陆幽被传召到了蓬莱阁。

    晃晃灯烛之下,惠明帝难得正襟危坐,身旁立着内侍监长秋公戚云初,手中托着一个盖了黄布的檀木方盘。

    宦官陆幽,因忠心侍主,升内侍少监,赏永业田三十五顷,赐服。

    戚云初托着方盘走到陆幽面前,揭去覆着的黄巾。只见盘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件紫袍。

    不仅如此,寒鸦落也是不必再去了的。

    内侍省的东北角名为紫云院,专供正五品以上的宦官居住。戚云初虽然在宫外有私宅,但是大部分时间也居住在紫云院内一处名为“云门”的宅邸之中。

    陆幽的新家就在云门以西,紧贴着掖庭宫的南墙。院内遍植着高大的泡桐树,叶片早已掉光了,黑铁一般的枝干在萧瑟北风中摇摇晃晃。

    戚云初说,以前居住在这里的太监是个才子,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数十篇宫怨诗。其中又有将近一半,是在吟咏这里的桐花与桐凤,此处亦得名“紫桐院”。

    紫桐、紫袍,看起来这抹尊贵而冷寂的紫色,即将紧紧地交织进他今后的人生道路中,挥之难去。

    自打那天开始,陆幽便得了全新的差使——每天早晨,他都会首先前往东宫丽正殿,旁听东宫朝会。而后前往蓬莱阁,伺候惠明帝晨起,端汤奉药,并将朝中诸事择机要者,说给皇帝听。

    午后,前往安仁宫,伺候萧后用午膳,再陪她说一会儿话。及至黄昏时分,还要再度返回蓬莱阁请安,有时还会在阁中值夜。

    由于他举止得宜又聪慧机敏,再加上那十成十酷似的容貌,帝后二人最初的些微迷茫很快就消弭了去,愈发在心底里认定了某些事情。

    至于太子那边,因为有了江启光的一番斡旋,似乎也默认了内侍省这边的动作,并没有对陆幽做出任何的刁难。

    在向上攀出一大步之后,陆幽的人生又迎来了好一阵平静。

    然而他却已经懂得——所谓的平静,只是下一道波澜掀起之前的假象。

    北风呼啸了整日之后,诏京城终于落下了今冬的初雪。巍峨的九重宫禁一片素洁。凡间的朱楼绿瓦,尽皆升华为了天上的琼楼玉宇。

    再过十余天便是元日,一年一度的天门大朝近在眼前。正当文武百官纷纷翘首以待的时候,东宫丽正殿内却传出了消息,以贪赃受贿为名,将侍御史于承打入诏狱。

    消息传到陆幽耳朵里,倒并未觉得多大惊奇——这侍御史于承的胞妹曾被太子羞辱,他也因此投靠宣王。如今宣王身故,太子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是换陆幽来做这个太子,迟早也会抹煞掉这个存了二心的朝臣。只是这于承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日常打理御史台诸务的资深要员。南来北往的弹劾文书,差不多都要从他手中过上一道,天长日久,他在朝中的关系自然也称得上是“盘根错节”。

    如今太子尚且只是监国、根基未稳,虽然罢免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并不难,但也未免打草惊蛇,太过心急了一些。

    那个老奸巨猾的江启光,又怎么会给太子出这种主意?

    陆幽心中就此打下一个问号,也没忘记将这件事汇报与惠明帝知晓。

    那惠明帝静静地听他全部说完,又沉定了片刻,方才缓缓地说道:“通知东宫与各处,元日的大朝,朕要亲自主持。”

    天下毕竟是天子的天下,皇帝一日没有退位,这紫宸宫里名义上的主人便依旧是他。

    更何况太子虽然监国,但手中并无真正实权。兵权三分,萧唐外戚共执其三,而包括内飞龙在内的各路禁军,全在戚云初掌握之中。

    缺乏兵权,自然也就缺乏底气,于是元日之事,没遇上什么阻碍就被定了下来。

    元日大朝由谁来主持,说实话对于陆幽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而真正与他有干系的,倒是来自于萧皇后的一桩赏赐。

    皇城东侧的平康坊,素来是南来北往风流渊薮之地。其中就有一处位于十字街西的大宅院,原是赵阳问萧皇后讨要来偷偷豢养美人的金屋。如今人已经没了,再想起也是伤心,萧后便随手将宅邸赏赐给了陆幽。

    陆幽虽然对田舍无甚想往,却也明白要好好利用这赏赐来为自己造些声势。因此又雇人将这幢宅邸改成了宣哀王享祠。

    祠堂始成,他又与江启光密谈,最终说服太子驾临平康坊,主持开祭仪式。随后又命内侍省将消息散布出去,表面上不做任何要求,只让诸位大臣互相知照。

    然而真正到了开祭的这一日,虽然落了些薄雪,但是前来拜祭的官员却络绎不绝,几乎要将整座前院全都塞满了。

    这些人,自然不是冲着早已经入了土的赵阳而来。

    太子负手立在檐下,斜睨着立在阶下的众臣。

    “你看看那些人,表面上装得谦卑恭顺,心里头一个个都把本王当做了杀人凶手。”

    “正是如此,殿下这一趟才更是来对了。”

    陆幽目光炯炯,看着身旁的未来天子。

    “古之人以不辩为解脱,唯有百姓不辩,朝廷方得安稳;唯有朝臣不辩,天子的江山才得以永固。然而殿下乃是大宁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殿下若是不辩,何以立威服众?殿下若是不辩,待将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时,又岂有后悔药可吃?”

    “陆少监所言甚是。”

    一旁的江启光也跟着附和道:“微臣方才粗略观之,看见群臣之中很有一些曾经暗自向宣王示好。吾王不如借此机会做些警告。”

    赵昀这才缓了一缓脸色,又问道:“辩,又该如何辩?”

    “全凭殿下定夺。”

    陆幽与江启光不再言语,同时拱手行礼,退到了太子身后。

    而觉察到这边的动静,群臣也纷纷地聚拢了,数十双眼睛怀着各不相同的情绪投射过来。

    “今日……”

    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所推动着,赵昀缓缓张口。

    “今日乃是宣王享祠开祭的吉日,诸位卿家特特赶来拜祭,的确是有心了。宣王与本王乃一母同胞,骨肉至亲,彼此手足情深,更胜寻常兄弟。然而天妒英才,宣王年少早夭,本王亦是哀恸不已。今日幸有陆少监建此享堂,本王与诸位在此祈请冥福,倒也聊解哀思之苦。”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睛来,缓缓地扫视了一遍台阶下的群臣。

    “然而自打辍朝那十几日以来,本王却不断听闻,朝中有些人对宣王之事颇多微言。甚至还有人大放厥词,妄议内廷诽谤宗室。今日粗粗一看,这些人倒还混迹在这院子里头了。”

    此话一出,台阶下的群臣低声哗然,彼此之间面面相觑,有话却不敢言明。

    偏在此时,江启光又示意手下人重重地关上了享祠的大门。沉重的声音响起,不少人惊了一跳,纷纷回过头去张望。

    只听得太子又道;“本王今日就对着胞弟的牌位起誓,若朝中再有蜚短流长,一律有如此竹!”

    说罢,他突然拔剑朝着庭中一株新植不久的小竹挥去。竹竿应声而断。

    群臣鸦雀无声。

    唯有站在角落里的陆幽,暗自在心里头有了计较。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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