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25节

    太子赵昀,还真是一个刚硬有余而怀柔不足的人。这才激了他两句,就立刻冲着群臣放了一通。

    不过如此,倒也容易摆布,或许以后的日子,也不见得会有多么难熬。

    训完了前来享祠参拜的群臣,太子自己似乎也颇为满意,于是下令开祭。

    享祠之内顿时香烟袅袅、经声阵阵。如此这般折腾一遍之后,也就算是走完了过场。

    惦记着丽正殿里尚有一堆奏折未阅,赵昀早早儿地摆驾回了宫。剩下陆幽一人,独自面对满院的群臣。

    他也知道,这里头很多的人,其实就是冲着他来的。

    容貌酷似宣王的美貌宦官,一夜之间蒙恩承宠成为内侍少监,如今更是站在了当朝太子的身后——任谁都会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心存好奇。

    陆幽却不着急。

    此时此刻,他穿着御赐的紫袍,立在庭院中火红的枫树下面,等着一个从刚才就不断注视着他的人朝这边走过来。

    杨荣如——多年以前,出卖了叶锴全、导致叶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之一。

    昔日的工部侍郎,如今已经右迁工部尚书。陆幽略微做过一些调查,知道此人在朝中并无建树,依旧以溜须拍马、结党营派为乐事,这些日子更是抱紧了太子的大腿不松手。

    陆幽心中虽然厌恶,但由于杨荣如的品阶名义上要高出一些,他表面上依旧滴水不漏,笑吟吟地面对。

    那杨荣如自然不知眼前这位少监就是昔日叶家子弟,只把他当做宫里头的红人儿来看待。

    只见一个四十好几的朝廷要员,弓着身子,满脸堆笑地讨好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这场面不免可笑。

    陆幽假意敷衍着,收下了杨荣如送来的礼物,又应付一阵才将人支走。然而紧接着,又有别的人挤到了他身旁……

    祠堂里约有三十余名官员,几乎每一个都来同陆幽交谈。等到全都轮过一遍,已过去一个多时辰。

    午后的天空再度阴郁下来,北风一阵紧过一阵,似乎又要落雪。养尊处优的过客们匆匆散去,享祠里也重新变得冷清。

    陆幽却不急着回宫。他独自一人在祠堂后院中踱步,借着这一片静谧清寒,思索一些无人可以参详的心事。

    与戚云初的那番对谈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一时的错愕与失落,早就重归于冷静,而剩下的心结,反倒没那么容易解开。

    唐瑞郎,这个表面上总是谈笑风生,主动又温柔的人,果然藏着一番别样的心事。而他对于自己的这段感情,究竟算是真还是假……实在是说不清,道不明。

    也罢,反正这段时间他也在忙着应考,那就等他考完之后,再坐下来好好地厘清一切罢。

    逃避总归比解决问题更容易。思及至此,陆幽便将注意力转移,去看周遭的景色。

    朱阁青楼、丹楹刻桷——平心而论,这里的确是一幢好宅。然而赵阳生前风评不佳,恐怕过了今日,这里就再不会有什么人过来拜祭。

    看多了宫中的雕栏画栋,这皇城之外的宅邸更显得亲切。自然而然地,这么多年来陆幽头一遭思念起了与父母、姐姐住过的那个“家”。

    崇仁坊距离此处倒也不远,既然不急于回宫,过去瞧瞧也无不可。

    陆幽遣走了随他出宫的小宦官,撑好伞,正准备独自一人往北边走。刚刚推门而出,就看见刚刚开始纷飞的细雪之中,有一人骑着青骢骏马,踽踽行来。

    “还好被我给赶上了!”

    唐瑞郎一口气跑到享祠跟前,落了马,赶紧躲到陆幽的伞下。

    “这鬼天气,怎么说下雪就下雪。外头冷,咱们还是先进去说话。”

    不由分说地,就推着陆幽重新回到门里面。

    刚才还在念想的人,一下子站到了自己面前,陆幽不免有些愕然。然而唐瑞郎却不留给他胡思乱想的余地,随手推开了一间虚掩的耳房,拉着陆幽一起跌进了黑咕隆咚的屋子里。

    陆幽慌忙想要起身,却被压住了就地滚做一堆,咬着嘴唇咂着舌头,谁也不愿意输给谁。

    许久之后,陆幽终于勉强推开了压在身上的唐瑞郎。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唐瑞郎这才支着手坐到一旁:“刚才有两个当官的跑到我家去了,听他们在向我爹汇报什么宣王享祠的事,我稍微留了点心,就听见他们提到了你。”

    陆幽的心随之紧了一紧:“他们说我什么?”

    “他们说你看起来很受太子的器重,而且进退举止也不似凡夫俗子,应该可以试着拉拢一下。”

    说到这里,唐瑞郎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说这些话的其中一人,就是杨荣如。你今天和他见过面了?”

    “不止是见过,还谈了一阵子。”陆幽反问他,“怎么?”

    “……他说,你对他似乎颇有好感。”

    说完这句话,唐瑞郎自己都笑起来:“真是个大睁眼瞎。”

    陆幽不以为意:“难道不是我的演技了得?”

    “是了得,可我不喜欢。”唐瑞郎叹了一口气:“因为戏演得越好,你就把自己藏得越深,也就越来越不开心。”

    陆幽嗤笑一声,偏着脑袋来看他。

    “你这个人真的很矛盾!还记得当初端阳节在雀华池边上,你说我不明白什么是‘过刚易折’,说我爹‘不明白这朝堂上的处世之道’,可如今我都弄明白了,你倒又不喜欢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瑞郎连连搔着头发:“我的意思是,你懂得伪装保护自己,这自然是一桩好事,可这并不妨碍我心疼你啊……还有,我那么久以前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在心里。就冲这一点,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哼,油嘴滑舌。”

    陆幽嘴上反击,心中冷不丁地回想起自己与戚云初的那番对谈,顿时又有些怏怏不乐。

    他本能地想要开口询问,可又转念想到事情万一牵扯开去,影响到瑞郎的心绪,以至耽误他应试的发挥,便又抿了抿嘴唇,硬生生地暂时搁置到一边去了此时又听唐瑞郎道:“我已经通过了弘文馆的考试。不过嘛,这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十日之后就是春闱之试,成败在此一举。”

    陆幽故意寒碜道:“堂堂尚书右仆射之子,难道还担心名落孙山?”

    “落榜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若想要出些风头,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唐瑞郎的眼中,带着认真时独有的光彩:“我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即便真正金榜题名,恐怕也会招来蜚短流长。但我还是要做,只为证明自己……还有你,至少你是懂我的,我希望你也能为我感到自豪。”

    “你的才华,这些年来,我自然最清楚不过。”

    陆幽点点头,两个人就这样在漆黑的耳房里坐了一会儿,终于感觉到寒意袭来。陆幽重新走出门去,撑开雨伞回过头来看着唐瑞郎。

    “我现在打算回崇仁坊的老宅去看看,你若无事,便回去温书。”

    唐瑞郎也跟着走了过来:“我是无事,可我要温的,不是书,而是你。”

    说话间,头上的雪片已经大如鹅毛。唐瑞郎出门将马匹牵来,陆幽跟着坐到鞍前。两人共擎一伞、共乘一骑,在漫漫纷飞的白雪中,寂寂无人的街道上,缓缓向着北边行去。

    第99章 闻说鸡鸣见日升

    到了崇仁坊外,唐瑞郎稍稍勒住缰绳,脱下自己的银狐斗篷为陆幽披上,还将兜帽压得严严实实。

    陆幽知道他心中所想,轻轻摇头:“这里没人认得出我。时隔多年,况且我也没在这里住多久。”

    唐瑞郎却一意孤行:“那也不成。这坊里多恶少,你长得好看,一定会惹麻烦。”

    陆幽知道他明明是在胡说,却拗不过,也就老实披住了。两个人这才穿过坊门,来到坊内十字街上。

    往东走了一阵儿,首先看见的,还是那株高出墙来的巍巍柏树。

    然而毕竟过去了三年光阴,眼前的叶府早已不再是陆幽记忆中的模样。

    只见大门歪歪斜斜,几近倾颓;瓦顶参差不齐、衰草丛生;游墙的下部染满了褐黄色泥浆,墙根被杂草侵蚀,明显可见好几处裂隙……

    看着看着,陆幽只觉心头越来越酸涩。他急忙自我安慰,年久失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一声嘹亮的啼声,从院墙之中传了出来。

    “鸡?”唐瑞郎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官宦子弟,“是斗鸡!”

    两个人将马系在路边,走进院墙边的小弄堂。只见当年被叶佐兰用来垫脚的那只大水缸居然还在原地,于是依旧踩上去朝墙里头张望。

    “这、这是……”

    眼前的景象令陆幽的瞳孔猛烈收缩。

    原本清幽雅致的花园里万物凋零。池塘的黑水上飘着一层厚厚的枯叶。稍远处的房舍则好像是被人闯入过,敞开着黑黢黢的大口。

    但这些都不值得惊讶。

    惊讶的是,满地堆积的稻草和鸡笼。遍地斑驳的鸡粪,还有不知作何用途的沙坑。

    还是唐瑞郎一语道破:“这里……莫非是鸡舍?”

    就像在肯定这个猜测,远处的屋舍里再度传出了几声嘹亮的啼鸣。

    一直怔忡的陆幽,像是被这几声鸡叫唤回了心神,只见他扒住瓦片的双手慢慢攥紧,而后用力一撑,竟是想要翻过墙去。

    “别!”

    唐瑞郎赶紧按住他:“屋子里头恐怕还有养鸡人。这么贸然闯进去,要是碰上了反而不好解释。咱们先找人问问去。”

    说着,勾住陆幽的腰,硬是将他从水缸上抱下来,又半拖半拽地将他拉到附近的一座茶馆里。

    他们要了僻静的座位,点完茶点,又趁着小二来倒水的时候,将人叫住询问。

    “哦,您说得是那边的叶府啊,打前年起就成了鸡舍啦!说是朝廷里一位姓丁的侍郎喜好斗鸡,听说这主人家犯过事儿的宅子戾气重,养出来的斗鸡也格外凶,这不?就把宅子给占上喽!赶巧现在天冷闻不见鸡屎臭,可那些斗鸡吵闹起来,就连隔壁的平康坊都能听得见!”

    姓丁的侍郎……当年参与弹劾叶家的那个丁郁成?!

    陆幽心里“腾”地一下,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往头上冒。捏着茶杯的手也开始发抖。

    唐瑞郎暗暗地将手搭在他的腿上,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问那伙计:“这院子不是被查封了吗?怎的还能被别人占了去?”

    “罚没?听说是充归国库了,但是你说皇上要这么座破宅子有什么意思,还不是随手赏赐给了宠臣?就是那个胜业坊的唐大人啊,又转手被那个姓丁的借了去。”

    又是唐权!

    陆幽的眼睛简直就能够喷出火来,他狠狠地瞪着唐瑞郎,而唐瑞郎自然也尴尬不已,连忙打发走了小二。

    “这事我真的不知道!”

    他苦着脸,一口喝干了杯中水,将杯子往桌上一敲:“我让那个姓傅的把宅子吐出来,现在马上!”

    “不必了。”

    陆幽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是却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也不必费这个心。我暂时也不需要这幢宅邸,万一让你爹起疑,反而麻烦。”

    “……好。”

    唐瑞郎似乎有话要说,他轻轻握住了陆幽的手:“佐兰,傅正怀还有杨荣如他们,由我来替你们收拾。你只需安安心心地在宫里头待着,不要脏了自己的手。”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陆幽盯着唐瑞郎的手背看了一阵子,然后轻轻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你明白就好。”

    唐瑞郎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伸手结了账,又试探地问他:“既然都出来了,那不如再陪我去个地方?”

    “哪里?”

    “安兴坊,文昌庙。”

    唐瑞郎轻轻摇晃着陆幽的胳膊:“听说赴京赶考的举子们都去那里烧香,特别灵验。”

    陆幽想想彼此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就此分开的确有些心有不甘,便点头应了下来。

    两个人依旧上了马,往东北方向行走。不多时就到了安兴坊的十字街上。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然而越往东走,街头就越发热闹起来。

    到至文昌庙前,只见万头攒动,俱是赶来上香的应试举子。几个庙祝站在门外分发祭神用的纸钱;门里头腾起的香烟高过山墙,在灰蒙蒙的半空中飘来荡去。

    二人将马匹寄在一旁的客栈里,顺着人流往庙前走。很快就只看见四面八方全都是人,不要命似地,全都冲着当中一座窄窄的山门挤去。

    他们一个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另一个则在宫中生活,何曾见识过如此喧嚣芜杂的景象?唐瑞郎心道不妙,赶紧想要拽住陆幽的胳膊,然而两人已被人群冲开,很快就彼此看不见了。

    好在文昌庙倒也不大,稍微挤了两步,又在正殿后面的花园里重逢。

    趁着众人都忙于上香,陆幽赶紧找了树旁一块大石头坐下,也顾不得什么雅不雅的,脱下鞋子揉着脚。

    “你挑得什么好地方,看我的鞋都被踩烂了,里头都是雪水。”

    唐瑞郎忙凑过来,从衣袖中抽出帕巾裹住陆幽的裸足,又包在掌中焐热。

    “千算万算,我却忘了今天可是黄道吉日,怪不得如此多人……听说今年省试的举子有将近六千人,乃是本朝开国以来最为庞大的一次。今日一看,只怕是连贡院都坐不下呢。”

    陆幽也被这数字吓到:“我爹入仕那年,省试者为三千四百五十六人。如此多的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倒也不难理解啊,眼下朝廷里光是流内1官就超过了两万名,每年入流的新官亦有两千余人,而流外的吏员更是不知凡几。期间种种,不乏贪赃枉法、穷奢极欲之辈。那些百姓看在眼里,自然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该种田的、该行商的、该打渔捕猎的,都削尖了脑袋想把书来读,人不多才怪呢。”

    听着瑞郎的话,陆幽皱起了眉头:“这也怪不得他们。若是优伶也能得到与宰相一样的尊重,如果种田的农户也能如少府少监一般富裕,那又有谁会苦苦地来挤这一座独木桥?”

    唐瑞郎低声笑道:“你说得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若是没了这份功利,读书人的心性也能更加纯粹,这文昌帝君也能清闲不少……只可惜,如此的清明盛世,不要说你我,只怕我们的子孙恐怕也是等不到的。”

    “……”

    陆幽不回话,只淡淡扫了他一眼,瑞郎自知失言,急忙将话题带开。

    “现在仿佛人少了一些,我们进去上香罢。”

    第100章 春闱之期

    重新入得文昌庙的正殿,里面依旧是熙熙攘攘,两人只能先找了个角落稍作等待。

    看着周围摩肩继踵的乡贡们,陆幽不免又联想到了自己身上,顿时有些失落。但他不想坏了瑞郎的心情,迅速收拾心情,安安静静地陪着等候。

    又过一会儿,神像前的蒲团终于空了出来。两个人快步走上前去,双双跪下,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微微红了脸。

    身后隐约有人催促,他们不敢磨蹭,赶紧倒头就拜。

    拜完,陆幽闭眼祷告。

    “文昌帝君在上,学生陆幽祈愿瑞郎春闱大捷,从此鸿翔鸾起,尽展平生之鸿志,匡扶社稷,兼济天下。”

    默念至此,他微微停顿片刻,又暗道:“还请帝君赐予学生一双慧眼,将朝堂上那些强弱多寡、神机鬼谋……还有身边人的真情假意、恩仇亲疏,尽皆看个清楚分明。”

    两人各自默默祈祷完毕,起身退出正殿,直接返回客栈取了马匹。

    瑞郎要送陆幽回宫,却被陆幽拒绝。

    “你家在南边,而我却要往西去。再说宫门不比此处,多得是各家的眼线。你与我在一起,反倒不妥。”

    他说得在理,瑞郎也不坚持,却一定要将马匹送与陆幽,让他代步回去。

    “春闱之后还有殿试,金榜题名完了,更有诸多宴游繁琐讲究,推也推拖不得。我或许会有好一阵子不能来宫中见你,若遇急事就托人传书,反正你现在是堂堂内侍少监,做事不必遮遮掩掩。”

    “知道了,啰嗦。”

    陆幽小声嘟囔,紧接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唐瑞郎体贴地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比不上你眼前最重要的大事。”

    陆幽故意岔开话题,又将瑞郎刚才披到自己身上的斗篷还他:“你自己别着凉了,回头考得不好,岂不是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怎么,莫非你还不信我的本事?”

    瑞郎眼珠子一转,突然道:“那若是我考得好了,佐兰你可有什么奖励?”

    你堂堂一个世家公子,难道还稀罕我的奖励?

    陆幽本想回他一个嗤笑,然而心念一动,却红了脸颊:“你若高中……那我听凭你处置便是。”

    这下换做唐瑞郎发愣了。

    陆幽自然没放过这个揶揄他的机会:“怎么,不满意?”

    “满意、满意,自然是不能更满意了。”

    唐瑞郎这才回过神来:“……我刚才以为自己冻得糊涂了。这么说起来,你是不是得先治治你那一摸就痛的毛病?”

    陆幽原本微红的脸颊顿时羞成了通红:“就你还记得那种事!”

    嗔怒归嗔怒,然而一想到又将有好一阵子不能见面,两个人还是依依不舍。又磨蹭好一阵子,眼见天色向晚才真正分了手。

    瑞郎满心欢喜地踏上归家的路,然而一转身,陆幽脸上的笑意却慢慢地淡了去。

    直到回到延喜门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被冬日的朔风吹得麻木,没有了一丝的表情。

    这之后数日,果然一直再没有唐瑞郎的任何消息。陆幽倒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害相思病。

    开祠那日,不少官员留了礼品在享祠的后院。陆幽叫陈家兄妹雇人统统抬回到开明坊的老宅里去,清点之后将一部分银钱折成药材米粮,送与各处的病坊与孤独园,余下的统统入册。

    由于开明坊的药园经营得有声有色,于是皇上赏赐给陆幽的那些永业田也交由陈家兄妹,雇人打理。

    此外,他又拨出一笔钱财修缮了开明坊的陈家老宅,还以官家宅邸的本来面目。如此一来,虽然他并不去那里住,却也仿佛有了个家的念想。

    又过几日,陆鹰儿偷偷摸摸地找进内侍省。他说自己最近赌钱输了许多,差点被朱珠儿打折了腿,于是央求着陆幽再多借他一些钱财。

    陆幽明知他是一个无底洞,却依旧念在昔日情分上给了他几张银票。并且还提出要给他一笔钱,赎回自己放在他家中的“宝”。

    那陆鹰儿一手拿着银票,当时倒是答应得爽快,然而自那之后许多日,都再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影儿。

    不知不觉中,春闱之期终于到了。

    省试设在礼部南院。寅时一到,数千名乡贡与生徒,潮水一般涌入安上门大街。

    贡院是一片四四方方的建筑群,外头被双重高墙死死围住。墙上墙间种满了高大又多刺的荆棘,以防有人翻越。

    考生在贡院门前,逐渐排成两道弯弯曲曲的队列,打开自己的考篮,将携带的笔墨纸砚、灯油与食品等物,一样一样接受卫兵的仔细检查。最是那些饼馍馒头等食物,都要用刀洗洗地切碎了,确认没有夹带纸张,方可放行。

    通过三道关门,这才算是入了贡院。考生按照获得的字号找到属于自己的号舍,他们将在里头食宿数日,奋笔疾书。

    只见号舍低矮,内里则昏暗简陋:三面砖墙,除了用作桌凳的两块木板与油灯、水缸之外,再无其他。门上只悬着一挂油帘,甚至不能完全遮风挡雨。

    然而正是这些简陋的号舍,却将永久地改变他们的命运。

    待考生们全都入了号舍,考官下令鸣炮开试。号舍所在的每一条长巷随即关栅上锁。只留下数名号军,监察考纪并管理杂务。

    开试之后,礼部侍郎与诸位监考官登临明远楼,检视考纪,其中更有一抹紫色的挺拔身影,显得尤为醒目。

    忐忑数日之后,陆幽终究是主动求到了特许,从宫中来到贡院观摩。

    眼下时值元月,春寒料峭。站在明远楼上远眺,只见屋顶残雪未消,阵阵寒风在长巷之中穿行,呼啸作响。

    楼上众人皆外罩裘服,身旁还燃着火盆,却依旧冻得耸肩缩背。

    然而号舍之中,所有考生只允许身着单毡的衣裤鞋袜。有些经验老道的,随身带着暖炉或许还好过一些;若是双手空空而来的,只怕是要咬着牙齿硬捱上好些日子了。

    可即便是如此艰苦卓绝的条件,陆幽仍旧忍不住频频出神,想象自己若是参与其中,该是怎么样一副景象——

    过省试、入殿试,然后金榜题名、蟾宫折桂,获得朝廷重用,而后一步一步,施展出自己从经史典籍中领悟得来的理念与抱负。

    ——本该如此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他终于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暗紫色绣着金线的衣袍。

    是嫉妒啊……

    他竟嫉妒那些,正耐着酷寒,奋笔疾书的莘莘学子们。

    更嫉妒瑞郎。

    第101章 殿试

    这一天,唐瑞郎也在应试。只不过,堂堂尚书右仆射家的公子,自然无需与普通贡生一起忍受这凄风苦雨。

    由于唐家乃是宗室姻亲,而唐权又在朝廷中担任要职,为了避嫌,他参加得是吏部考功司的“别头试”。

    从明远楼这边,也可以望见设在西边吏部选院中的试场。那是一座朱门绿户的小楼,虽然门户紧闭,却不难想见,里面的条件一定要比贡院舒适许多。

    如果说,贡院这边的考生是在为了改变自己的人生而奋斗,那么小楼里的那些人,恐怕就将左右着大宁朝的将来。

    五千余名考生,分为三场。待全部考完,大半个月的日夜便也匆匆流逝。

    这之后,所有试卷糊名,交由点检试卷官、参详官、知贡举三级评审,又废去十数日。其后省试放榜,五千余名考生,最后留下的只有一百三十一人。

    二月初三,清晨点卯时分,钟鼓齐鸣。题写有一百三十一个名号的皇榜,从礼部缓缓抬出,张贴在了贡院的东墙上。

    忐忑辗转了一整夜的考生们,如潮水般涌向榜前,寻找着自己的名字。然而无论胜业坊的唐府还是紫宸宫的紫桐院,都早早地得到了消息,并无人前来查看。

    春试落定之时,春风也如期而至。沉寂了整整一个冬季的诏京街头,渐渐地从鹅黄变成了葱绿,又从葱绿一下子萌放出五光十色绚烂的华彩。

    当御苑中绽放出第一支桃花的时候,殿试之期也定了下来。

    经过蓬莱阁内一段时间的修养,惠明帝的身体已经大有起色。因此虽然太子监国之制未变,但是这场殿试仍由他亲自主持。

    二月十日,榜上有名的一百三十一位考生,在礼部官员引领之下,分列两队,从乾元门两旁的侧门进入紫宸宫乾元大殿。

    此时此刻,乾元殿内已经做好了布置。空阔的殿廷中整齐地摆满了桌案,案上不仅纸笔俱全,甚至还有御赐的珍馔。

    众人在阶前下跪行礼,山呼万岁,而后各按次序来到桌案前。

    直到这时,他们这才敢抬起头来,悄悄地向北看。

    只见金銮宝座之上,龙衮旒冕的惠明帝正襟危坐。龙榻左右两侧,立着一高一矮两位容貌俊美的内侍。高的那位青年皓首,显然正是长秋公戚云初,而矮的那位依稀存有少年的影子,却身着紫袍,贵气逼人。

    然而眼下的头等大事并非好奇探究,试卷已经发下,而从此刻直到日落时分,便是放手一搏的最后机会了。

    乾元殿上立刻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沙沙的纸卷与书写之声。

    又过了一会儿,惠明帝似是有些倦乏,便由人扶着往蓬莱阁去,临行之前还嘱咐戚云初与陆幽,继续替他守在殿上,留心应试者的表现。

    二人同时领命。然而恭送皇帝离去之后,戚云初却也借故离去,只留下陆幽一人与礼部、鸿胪寺诸考官面面相觑。

    如此闲立着,实在无趣得很。陆幽的目光左右游弋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许久不见的唐瑞郎,此刻就坐在东侧三行最靠边的位置上,头也不抬地正奋笔疾书。

    然而再细细观察看他的表情神态,却是浓眉紧锁,显然并不自得。

    这是,莫非遇到了什么难题?

    陆幽脚步无声,佯装巡视,一点点地朝着瑞郎接近,然后就负手立在他的桌案边上,定睛细看他卷上的内容。

    瑞郎的字,端正而又不失性格,刚劲中又透着文雅。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陆幽还曾经偷偷地模仿过一阵。

    然而此刻,陆幽更为在意的,却是这片漂亮字迹连贯而成的意涵。

    大宁朝殿试的试题只有一道策问。今年的策问,是一道“文词雅丽策”。考察得是应试者的文学功底。

    平心而论,与其他诸如“运筹决胜科”、“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的策问相比,眼前的这道题目实在可以算是简单。

    陆幽定了定神,再偷眼去看瑞郎的对策——姑且不论立意与用典,单就说文笔、辞藻就已然是上佳之作。这殿上的其余诸人,也未必能够与之匹敌。

    他又想了一想,这才蓦然明白过来。

    瑞郎皱眉,恐怕是因为不喜欢这道题。

    自古以来的制科殿试,就是为朝廷选拔治世之贤才、韬略之谋主。可如今开科比试,却比得是谁辞藻华丽、文学造诣高,选出来的官员又能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陆幽的心情也随之黯淡。

    却在这时,瑞郎反倒抬起头来了。

    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唐瑞郎紧蹙的眉心迅速舒展。虽然不能言语,但他还是朝着陆幽微微一笑。

    陆幽看了一眼礼部监考官员的方向,确定无人看过来之后,也回报以一个微笑,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去。

    这场瑞和三十二年的殿试,从早晨一直考到了黄昏。试后,试卷依旧糊名分装,送交考策官阅卷。

    两日一夜之后,一百三十一份试卷之中,上佳的十份被呈送到了御前,将由惠明帝亲自挑选出三人,定为三甲。

    试卷送至蓬莱阁上,由陆幽为惠明帝一卷一卷地打开、诵读。

    这文词雅丽科的策文,多得是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的佳句。然而陆幽眼前只见一片阿谀迎奉之词,心中厌恶;唯独读到其中一份时,却是聚精会神,甚至读着读着看了进去,险些忘记了正经事。

    听罢,惠明帝捋须道:“你也喜欢这篇罢?”

    陆幽恭敬道:“微臣只是觉得,这篇策文除去辞藻文采之外,更为言之有物,发人深省,读来倒是齿颊余香。”

    “好个齿颊余香。”惠明帝也点头道:“那么,朕就定这篇做状元。”

    说道,又问一旁的考策官:“这是何人所做?”

    考册官上前拆开弥封,重新呈上御前。惠明帝垂眸一看,顿时笑出声来。

    “居然是这个孩子……朕倒也真算是没有看错他。不过,他也算是宗室姻亲,父亲又在朝为官,那就降为第三,给他个探花郎做做,日后再好好地培养便是了。”

    第102章 醉翁之意

    三甲既定,金殿传胪,这一年的春闱盛事就算圆满地收了场。

    待到金榜上高名唱罢,从踏出紫宸宫的第一步开始,这百余位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新科进士,就注定要成为京城春风暖阳里的一道好风景。

    与此同时,春意也渗进了紫宸宫的高墙。沿着龙首、清明两条宫渠播撒生机。

    桃红柳绿,梨杏如海。夜间小雨如酥,白日里暖阳照着御苑,东风里传来一阵阵嫩叶的清香。

    然而内侍省的紫桐院,却仿佛被春色遗忘了似的,依旧只有一片萧瑟的冬景。

    内侍少监陆幽,裹紧了身上的紫袍,穿过大树遮天蔽日的紫兰亭,往东边匆匆走去。

    与往常有所不同,他走完了整条千步廊,又穿过通训门,最终来到了东宫光天殿前。

    此刻离开早朝已有些时辰,太子正随手翻阅着几本奏章。东窗下一缕暖阳斜照,良媛叶月珊坐在窗下抚琴。

    看似静谧美好的一幕,却因为陆幽的突然到来而染上了一抹阴鸷。

    “殿下,微臣有要事禀告。”

    陆幽一路走来,脸色微微潮红,额角还沁着一层薄汗。然而他的神色却透着一丝寒意,甚至还有点慌张。

    赵昀原本不屑于理会西边来的宦官,然而陆幽毕竟是个例外。

    “何事?”

    “这……”

    陆幽欲言又止,用余光看了看不远处的叶月珊。赵昀点了点头,月珊旋即乖巧地退下。

    陆幽仿佛放心,这才道:“昨天夜里,微臣梦见了宣王。”

    赵昀眼皮一跳,面上却维护一派沉着:“梦见却又如何?用得着到本王这里来说?!”

    “可是这梦,却有些不寻常之处。”

    陆幽又道:“昨夜梦中,宣王对着微臣大声说,明光炽烈,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日日夜夜无法安寝。他还说……如若无人关照,则必定会降下灾祸,闹得紫宸宫中鸡犬不宁……”

    说到这里,他故意压低了声音。

    “而就在今天早晨,享祠的祠祝来报,说正殿昨夜无故起火,所幸发现及时,这才没有酿成灾祸!”

    “……还有此事?”

    这一下,赵昀倒也开始迟疑了——不仅因为陆幽的耸动言语,更因为昨天夜里梦见赵阳的人,并非只有陆幽一个。

    出现在赵昀梦中的那个赵阳,比陆幽口中的更加可怖。他浑身焦黑、蓬头沥血,口口声声叫喊着‘大哥救我’,一面朝着赵昀扑来。

    难不成,果真是赵阳在冥冥之中有所诉求?

    赵昀定了定神,反问陆幽:“你准备怎么做?”

    陆幽道:“自古以来,但凡逝者托梦于生者,往往是阴宅出了问题。然而宣王托梦给微臣,又让享殿起火,却显然是对于享祠有什么不满之处……微臣以为,既然清明将至,倒不如请人去享祠做场法事,再看看祠堂内外是否有什么冲煞冒犯之处,唐突了宣王的在天之灵。”

    “如此甚好。”

    赵昀点头赞许,顿了顿又道:“此事你可曾告知父皇”

    陆幽摇头:“皇上龙体有恙,微臣不忍令他费心。此事只有太子殿下您一个人知道,就连皇后娘娘也不知。”

    赵昀显然十分满意:“清明祭祀所需花用的钱财,可从本王的私库中支取。我再从东宫抽调一人,与你协同调查此事的前因后果。”

    陆幽点头承喏,这才转身退下。徐徐出了光天殿,正好与在殿外安静等候的叶月珊打了个照面。

    姐弟二人相见,却也没有什么言语,只互相微微躬身点头,就算是完成了疏远的礼节。

    看在外人的眼中,这便是再寻常不过的宫人偶遇。可唯有他们自己才清楚明白——今日姐弟二人真正的会面,发生在早上,丽正殿朝会之时。

    也就是在那时,叶月珊向陆幽诉说,太子这阵子噩梦不断,昨夜更是梦呓连连、汗湿重衫。

    宣王赵阳,生前将陆幽当作牛马一般地使唤,却没想到在死后,倒是帮了陆幽不少的忙。

    次日一早,东宫派出了一名詹事府丞与陆幽商议享祠之事。陆幽见此人二三十岁光景,年资尚浅,暗地里自是十分的满意。

    他继而推说自己还需留在宫中侍奉惠明帝,一时分身乏术,直接让府丞去拜访曾经主持过享祠开祠仪式的道士。而那道士早已被陆幽调教好了,表面上故弄玄虚,却引着府丞一路往北出了平康坊,来到仅有一街之隔的崇仁坊。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就听见了斗鸡嘹亮高亢的叫声。

    二人循声找到叶家老宅,向周围的人家打听了一通前因后果。那道士又掏出个八卦罗盘来装模作样地查看一通,顿时“恍然大悟”。

    “《山海经》有云: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由此可知,东北位为鬼门,亦是轮回转世所必经的生门。眼下,这座鸡舍就建在宣王享祠的东北面。鸡为司晨之昴宿,乃人间至阳之物。这简直就是在宣王往阴司轮回往生的路上放了一堵火墙,也难怪它会如此愤愤不平!”

    “真相”已然揭晓,那府丞也深信不疑,急忙返回东宫复命。

    可巧这时太子正在临霜殿内与月珊品茶,当那府丞说道“斗鸡舍原是叶家”的时候,叶月珊忽然哀呼一声,抚住胸口,哭得梨花带雨。

    太子当然能够理解她的情绪,心中暗暗疼惜,因而也不由得也生出了几分愠怒。

    “这鸡舍……到底是谁家的”

    “回禀殿下,这房子本由皇上赏赐给了唐家,又被丁郁成给租借了去。造鸡舍的也是丁郁成。”

    “丁郁成……那个户部侍郎丁郁成?”

    太子的眸光微微一滞,顿时记起了什么。

    先前江启光曾经撰写过一份名册,上面记载着所有曾经向宣王赵阳示好的流内官员,丁郁成正是其中之一。

    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即便赵昀还只是储君,但处置区区一名吏部侍郎,依旧不费吹灰之力。

    更何况丁郁成素行不良,想找他的茬儿,简直就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三日后的朝会上,太子司议郎弹劾上疏,称去年春末夏初的那场瘟疫,吏部赈灾不利。赵昀当即朱笔一挥,将丁郁成出为下州司马,择日启程。

    调令下达的时候已近黄昏,丁家上下一片忙乱。丁郁成吓得面如土色,顾不得宵禁在即,快马加鞭赶去了胜业坊。

    唐府的东厅里,尚书左仆射唐权坐在主位上。他低着头,摆弄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表情平静,仿佛看不见面前如若针毡的丁郁成。

    “大人,太子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面前没有茶,丁郁成已经说得口干舌燥,然而他却依旧舍不得安静下来。

    “赈灾这种事,得利还是不利,这又哪儿有什么标准?还不全凭着太子他一个人自由心证?下官只是小小的一介吏部侍郎,说得难听些,杀鸡又岂用牛刀?太子此番举动,明摆着是冲着大人您与萧大人来的,这是要杀一儆百啊!”

    他说了这一大通,终于停下来喘气儿。直到此时,唐权才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以为,太子治你一个‘赈灾不利’的罪名,是为了什么?”

    丁郁成立答:“下官以为,太子这就是在瓦解股肱老臣在朝中的地位,为日后登基培植亲信做准备。”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唐权轻笑一声,眼中却满是鄙夷:“一个小小的贬谪就将你吓得面如土色。可你为官的这些年里做过的事,随便拈来一桩,说不定都可以判得上流放……你以为,太子会不知道?”

    丁郁成嘴唇颤了颤,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大人的意思是——”

    唐权轻轻地用手指叩击着扶手:“太子表上是给你留了一条后路,可事实上却是买了萧唐两家一个面子。你若要我拂了这个面子,再去太子跟前得寸进尺,那么等着你去做的,恐怕就不是什么下州司马的好差事了。”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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