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26节

    丁郁成闻言大骇,连忙缩起脖颈,虽然仍是一脸沮丧,但毕竟不敢胡乱央求什么了。

    唐权这才稍稍安抚他道:“你且放心,我在几处下州皆有些老友。你若过去,自然也不会吃亏受苦,时间不早了,回去收拾罢。”

    丁郁成哭丧着脸点了点头,又反问:“看眼下这局势,太子登基似乎已成定局。萧唐两家,树大招风,大人可有什么万全之计?”

    唐权依旧用指腹轻轻敲打着扶手,气定神闲。

    “我自有主张。”

    第103章 探花宴

    遣走了丁郁成,月下的东厅重归于静谧。

    唐权却没有起身,仿佛在等着什么人。

    少顷,西窗外又有脚步响起,旋即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爹,您找我有事?”

    唐权闻声抬头,打量着站在门口的独子。

    “今日你到那里去了?”

    “同年的进士之中,有人出钱办了私宴。孩儿推脱不过,这才应酬了一会儿。”

    说着,唐瑞郎便进了东厅,来到唐权面前。

    他身着一袭琉璃绿绫袍,其上的银纹映着月华,更衬托得他英姿焕发。

    唐权似是接受了这个理由,却又提醒道:“你虽得了三甲,然而还没过春关1。切莫得意忘形。”

    “孩儿明白。”

    唐瑞郎点了点头,又追问:“爹,我看那丁郁成黑着一张脸,莫非出了什么事?”

    “太子贬了他的官,去下州做司马。”

    贬官?!唐瑞郎眼皮一跳,顿时已经明白过来。

    “爹,听说您将崇仁坊叶锴全家的那座宅邸,交给了丁郁成使用?”

    唐权似是回想了一下,这才反问道:“是又如何?”

    唐瑞郎又不好挑明了说,略微思忖方才答道:“那座宅邸被丁郁成拿来做了鸡舍,事情应该传进了东宫。那叶家之女,如今是太子身边的良媛,一定是她在太子耳边抱怨,丁郁成才会被贬谪。依我之见,父亲您还是尽快将宅邸献给太子比较稳妥。”

    唐权寻思片刻,倒也爽快应允了。

    “也罢,这件事就交给你去运作。”

    唐瑞郎点头称是,这就想转身离去,却又听见唐权发话:“这件事与内侍省那边没有干系?”

    唐瑞郎不假思索地摇头:“无关。”

    唐权并没有追问,他只是凝视着唐瑞郎的背影。

    “这段时间,你各路周旋博弈、趋利避害,处理得倒是不错。看起来,待我唐家正式传到你的手上,定能绰有光前,垂裕后昆。”

    “多谢爹爹称赞。”

    唐瑞郎恭敬道:“为爹爹分忧,本是孩儿分内之事。至于光前裕后,瑞郎并不敢奢望。”

    “哦?”唐权轻笑一声:“那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总不会真是金山银山这种俗物吧?”

    “不,其实孩儿的想法也很简单。”

    唐瑞郎也跟着轻笑一声。

    “只可惜,孩儿生错了时候,若是在太祖太宗手里,孩儿倒能做个元勋功臣呢。”

    说完这番话,他冲着唐权躬身行礼,然后脚步无声,再度消失在了月下的庭院里。

    丁郁成离开京城的这天,唐瑞郎将叶家宅邸的地契献入东宫,一并献上得还有一些珠宝首饰,显然是为了讨好叶月珊。

    赵昀虽然并不喜欢唐家,然而一则他无法同时对付萧唐二家,二则又忌惮着唐瑞郎与内侍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因此也只有将地契与宝物一收,权当了结此事。

    清明正日,陆幽又请来一群道士到宣王享祠做法事,鼓吹喧闹一番,并用太子赐的新火烧了好些纸钱,也算是安抚了赵阳的在天之灵。

    这之后宣王是否还曾经入过太子的梦,便不得而知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依照大宁朝的风俗,进士自登科后直到春关前,须得参与大大小小多达九种宴集。这其中,有进士们自行举办的私宴;亦有朝廷出资的官宴。而“闻喜宴”则无疑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次。

    话说这闻喜宴,本该早于其他几种宴集举办,然而前阵子接连下了数日小雨,好不容易天气放晴,却又遇上寒食清明,因此便被一拖再拖。

    眼看着入了三月,终有一日雨过天青,众人便相约在雀华池畔一聚。

    闻喜宴集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到了宴集的正日,只见雀华池一带人山人海,车马阗塞,竟然全是慕名前来围观新科进士的人。

    这其中,更有公卿大夫早早地在雀华池上泛起轻舟,为得正是拣选看得顺眼的青年才俊,挑做为东床快婿。

    巳正时分,新科进士们陆续来到了雀华池畔。只见他们一个个鲜衣怒马、风流酝藉,端的是人生之中最为得意的模样。

    而这群人中最为耀眼的,就非唐瑞郎莫属了。

    只见他一袭荷茎绿的瑞花绫袍,头戴束发银冠,腰系玉镶银蹀躞带。胯下一匹乌夜似的黑马,更显得他玉树临风,丰神俊逸。

    这闻喜宴虽名为宴集,却又与寻常饮宴大有区别。依照习俗,饮宴正酣之时,所有新科进士便要陆续策马上路,游遍诏京城内的大小花园,采摘盛开的名贵花卉,带回到宴席上。

    然而这又不是一场全无胜负之心的玩乐——第一个出发的探花郎,必须采回所有人中最为珍稀、贵重的花朵,否则便要罚酒罚到酩酊大醉。

    今年的探花,正是唐瑞郎。

    酒过三巡,微微醺。

    唐瑞郎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跃上马背,去履行他作为新晋探花郎的重要使命。

    烟花三月,诏京城中繁花似锦。桃花烂漫,李花娇艳,蔷薇吐露,含笑幽香,更还有许多看不清、道不明的花朵,远远近近晃着人的眼睛。

    按照习俗,在这一日,城中大小园囿不论贵贱高低,一律要向登门的新科进士开放。园内花卉,也任由寻芳者攀折。

    然而想要寻得城中真正的“花魁”,却依旧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唐瑞郎并不急着入园。为免打扰,他甚至只捡僻静的巷道,慢悠悠地走着。

    花不贵多,而贵精。他知道,每年闻喜宴的“花魁”向来都只属于同一种花——牡丹。

    可惜今年开春阴雨连绵,天气也比不上前些年暖热。这城中院子里种着的牡丹,有三成烂了根;剩下的那些,竟也像是受了委屈似的,迟迟不愿开花。

    唐家的园子倒是颇有先见之明,早在去年九、十月份便将几十株名贵的牡丹迁种到了园圃的高处,又搭起木棚、烧着炭火,调教花期。

    如此悉心呵护直到这几天,才总算是得到了几株数十朵色姿香韵俱佳的上品却也不急于宣扬,只等自家的探花郎来挑拣。

    有了这一只后脚,唐瑞郎自然不急。

    眼前春光大好,他便信马由缰徐徐前行,遇着花树便取出随身酒壶饮上一口,不知不觉就荡到了开明坊一带。

    倒也是巧了,陆幽的园子不就在这附近吗?

    回想起前些日子丁郁成的风波,唐瑞郎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策马进入开明坊。

    他并不知道园子的具体位置,然而稍稍打听,整条街的人竟然都来帮他指路。再仔细询问,原来这些人都曾受过陆家药园的恩惠。

    陆家的园子在西十字街尽头,倒也不算难找。稍稍走近一点,顿时就能闻见扑鼻的花香,越过粉墙顺风飘来。

    不知这粉墙里面,又是怎样的一番春景?

    唐瑞郎此时半醉半醒地,糊里糊涂间,人已经来至正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1春关:通过殿试获得进士及第的人,不会立刻走上工作岗位,还必须参加吏部的关试,相当于现在的考公?

    百度百科:唐代及第进士参加吏部的关试后,要进行许多次的宴集,这许多次的宴集总称“关宴”,杏园探花宴是其中的重要活动之一。 进士发榜后,新科进士在杏园初次聚会,称为探花宴。杏园宴中的探花游戏,是由大家推选两名年轻英俊的进士充当探花使,由他们骑马遍游曲江附近乃至长安各大名园,去寻觅新鲜的名花,并采摘回来供大家欣赏。

    但也有人认为,探花宴在关试之前。就是闻喜宴。这里按照时间和剧情需要,和闻喜宴合并了。

    第104章 一言不合

    唐瑞郎刚刚翻身下马,便听“吱呀”一声,府门径自开启。

    从里头走出来一位二八年华的陌生少女,却也不生分,笑吟吟地将他往府中请。

    “奴家陈眉儿,见过唐公子。”

    瑞郎知道这一定是陆幽的安排,也不迟疑,抬脚就迈过了门槛。

    入得门来,少女不将他往正堂请,反而直接把人领到了东侧的药园。

    只见满园郁郁葱葱的绿色,点缀着大大小小、形色不一的花朵。再细细辨别,那黄云似的是板蓝根,白如垂钟的是洋金花,璨若金华的是羊踯躅,紫塔一般的则是密蒙花——俱是可供药用的植物。

    在园子东隅,瑞郎看见一个用布搭起的凉棚,棚下郁郁葱葱一片翠色,点缀着大团大团绚烂无比的紫红花朵。

    唐瑞郎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你们家……也种牡丹?”

    “那是自然的了,公子难道不知道,牡丹的根皮又叫丹皮,也是一位药材呢。”

    说到这里,陈眉儿俏皮地眨眨眼睛:“不过呢,眼前这一丛可是公子去年重金买了来的,叫我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这热了不成、冻了也不成,就是为了等今儿个这一天。”

    陆幽特意种的?为了这场闻喜宴?

    唐瑞郎心中顿时一热,愈发觉得飘飘然。

    这时又听眉儿道:“公子还等什么,请随意挑选便是。”

    唐瑞郎却反倒不急着动手,却问陈眉儿:“你家主人可在?”

    “主子不在。”眉儿摇头,却又用眼神比了个方向。

    唐瑞郎心领神会,拱手谢过,快步朝那边走去。

    其实今儿个一早,陆幽就告假出了宫,偷偷地在雀华池边游荡了一圈,然后就窝在园子旁的书斋里看账。

    此刻,他早就听见了瑞郎的脚步声,却故意不抬起头来。

    于是唐瑞郎就径自摇进了书斋,又将房门严实关好,这才去搂住陆幽的肩膀。

    “有劳佐兰费心了,花虽然很美,但是你的一片心意,更让我心醉。”

    “我看你不止心醉,整个人都醉了吧?!”

    陆幽被他压在背上,不得已才放下账簿,嘟囔道:“一身的酒气,还不赶紧去采你的花,不担心别人比你更早回去?”

    “不担心,谁家的花能有佐兰为我准备的好?我去放火,烧了他家的园子!”

    唐瑞郎故意打趣,又搂着陆幽温存一阵。直到被拍开了手,才稍稍有所收敛,可一双眼睛依旧紧紧地黏在陆幽身上。

    “你是去年年底种的牡丹,也就是说……那时你就笃定了我一定会金榜题名。”

    陆幽故作不屑:“你要不中,这天底下还能有谁够格?你可别以为我是在夸奖你。”

    “你没有夸我,但我还是很高兴……你说我能不能把那丛牡丹花连根挖走?不过,我可舍不得拿它去比试,我要把它好好地藏起来……”

    说到这里,他竟然又掏出腰间的酒壶,含了一大口。又突然冲着陆幽低下头来,将微温的酒液哺入陆幽口中。

    陆幽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酒,急忙伸手推拒。然而唐瑞郎却不依不饶,又灌了他两三口,这才作罢。

    “你疯了吗?!”

    弄不清楚瑞郎是真醉还是借酒装疯,总之陆幽还是先将他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好。

    如此折腾有一阵子,书房里好歹算是安静了一点。

    陆幽酒量着实不佳,才被强灌几口,顿时就上了头。他红着脸,脑袋里慢慢喧哗起来,一瞬间各种思绪上下翻涌,无法遏制。

    一方面,他还记得两人上一次的“约定”,此刻心中几分忐忑、几分期待。

    然而另一面,前日里戚云初的那番话如同一道阴霾,郁积了许久。再不弄个清楚明白,陆幽恐怕自己真会发疯。

    究竟何者为先……何者,又更为重要?

    酒力弥漫之中,陆幽晕乎乎地纠结着,却听见唐瑞郎故意轻咳一声。

    “佐兰呐……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问问清楚——是不是你把叶府的事告诉给了太子?”

    “……是。”

    陆幽也没想过隐瞒:“姐姐告诉我太子常做关于赵阳的噩梦,我便想着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唐瑞郎“啧”了一声,揉着眉心:“可我不是早和你说过,那些人就留给我来收拾吗?你根基尚且不稳,万一行差踏错,那真是救都救不回来!”

    这是在责怪他鲁莽行事?

    陆幽也跟着皱起了眉头:“我也有我自己的担待,何须你来替我收拾?况且我自有分寸,没有八成的把握,不会贸然涉险。”

    “八成把握,你以为八成就够了吗?”

    唐瑞郎哑然失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丁郁成也就算了,可他背后是我爹!我爹!!恕我直话直说,不过当初你爹弹劾我爹的把握,恐怕都比现在的你要大。你以为把丁郁成贬去做个刺史,然后再逼我家把叶府双手奉送给你姐就算是成功了?万一太子知道你在利用他,万一我爹怀疑到你身上,你想过没有会怎么样?”

    “唐瑞郎!你……你竟还敢提我爹的事?!”

    旧事重提,陆幽心头那团阴燃的余烬,突地腾跃起来。

    而赖在椅子上的唐瑞郎,也将酒壶一搁,挺直了腰杆抬起头。

    “我提,是因为我替你担心!明明只要一句话,我就会把叶府弄得干干净净、气派堂皇地交到你手里!你又何必铤而走险?”

    “你给我的,和我亲手拿回来的怎么会一样?!”

    陆幽的脸颊还热着,心里却一阵阵地觉得冷。

    他隔着书桌与唐瑞郎对峙:“再说,你要把叶宅送给我,我一个区区内侍宦官,凭什么收下?就算收下了别人又会怎么看?!”

    “所以当初不是说好了,先按兵不动的吗?唉……!!”

    再说下去恐怕不妙,唐瑞郎重重叹出一口闷气,然后试图将话题带开。

    “算了,这件事就此揭过。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的——”

    “你说揭过就揭过?!”

    陆幽却被他挑起了火头,苦苦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下子全都开始失控。

    “我问你,那天在天吴宫温泉里,你在我的背上摸来摸去的,是不在找什么痕迹?”

    “我?找痕迹?”

    瑞郎惊愕无辜,“我说佐兰,你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要看你的背我早就看了,再说那时的情景,我还能有什么心思,找什么痕迹?”

    陆幽脸色愠红,也不继续纠缠于这件事。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在衣袖里握紧成拳。

    “那我再问你……进国子监的头一天,我与你在维亨堂外相遇——其实根本就不是巧合。从一开始,你就是有目的的亲近我,对不对?!”

    “故意亲近?”

    唐瑞郎哑然失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然而陆幽已经不再相信他的笑容。

    “我说……从一开始,你亲近我,就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因为……你在寻找东君的替身。”

    第105章 不欢而散

    “东君?”

    唐瑞郎仿佛努力地回忆着这个名字:“哦,那是——”

    “都这个时候了,难道……难道还要继续说谎吗?!”

    陆幽打断了他,声音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调。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东君和南君本是青梅竹马,从小情深谊厚。而你幼时寄养在南君府上,因此听赵南星说过不少东君的故事。赵南星拜托你照顾赵阳。可你坚决不相信赵阳那蠢材会是东君转世……

    “直到有一天,曾经的崇文馆学士、当时的国子监祭酒发现了被父亲领来应试的我,于是跑去告诉你和戚云初,这才有了我被破格录取进入太学之事!我问过你,当初为什么找上我,可你什么都没说!”

    “佐兰,你冷静,听我说……”

    事已至此,唐瑞郎再怎么意外也能猜到是谁告诉了陆幽这一切。继续搪塞只会徒增隔阂,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试图做出合理的解释。

    “没错。我是向你隐瞒了一些事……但我不认为当时的隐瞒是错误的。那时你刚入宫不久,处处提心吊胆不说,还得应付着一个凶险的宣王。若是告诉你太多,我恐怕你根本接受不了。”

    “接受与否,那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而不该你来替我做主!”

    类似要求,陆幽已经强调过多次,此刻只觉得气恼又无力。

    他安静片刻,才又红着眼睛开口。

    “在天吴宫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我是鼓足了一切的勇气才接纳了你的。可我却怎么样也想不到,我把全心全意都交了给你,可你却透过我,看着另外一个人……”

    “是东君还是你,难道有什么区别?”

    虽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妥当,但是急于辩解的唐瑞郎还是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是,我的确听安乐王叔说起过许许多多关于东君的往事。我也确实很仰慕当年的那个他……可是,我出生的时候东君他早就已经死了,而赵阳只是一个装满了坏水的皮囊。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不相信……在我眼里你就是东君,这难道有错吗?”

    “怎么会没有错?!”

    陆幽被他这一吼,反倒愣了愣,再回神时,通红的眼眸迅速湿润起来。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你面前的这个人……他以前叫佐兰,如今叫陆幽……却从来不是什么赵旭,不是东君!他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落魄子弟,只是一个步步为营的可怜宦官!如果不是因为这张脸,他现在或者沦落街头,或者流刑千里……而你,甚至不会知道我的存在,不会插科打诨地陪在我身边,不会施舍给我一个笑容!”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你的存在?”

    这一路上喝的酒仿佛开始发挥效力。唐瑞郎一手扶住额头,闭上眼睛。

    “不要再闹别扭了。无论如何,这世上永远只有一个你……我现在头真的很晕,没心思再哄你开心。”

    “唐公子于蟾宫折桂之时、百忙之中,竟还能过来哄一哄在下,真是令在下受宠若惊。”

    怨怼到了极致,陆幽反倒冷静下来,起身朝着唐瑞郎作了一个揖:“天色不早了,不敢耽误唐公子的正经事,请!”

    唐瑞郎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下了逐客令。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间又回过头来看着陆幽。

    “究竟要我怎么做……你才不再生气?”

    陆幽没有回答,却快步朝着瑞郎走来,然后与他擦身而过,消失在了门外的长廊尽头。

    只听“碰”地一声,唐瑞郎手中的铜质酒壶摔碎在了地上。所剩不多的酒液从掉落的玛瑙瓶塞处洒落,酒香飘散在空中,很快就无迹可寻了。

    陆家药园子里小心伺候着的那丛牡丹,最终还是没有得到重用。唐瑞郎甚至没有如约前往自家的园子去取准备好的花中之魁。

    因此,在新科进士陆续回到雀华池畔,互相攀比采摘来的花卉,吟诗作赋了好一阵子之后,才看见探花郎骑着他那匹名贵的黑马踽踽归来,手中却是空空如也。

    按照闻喜宴的习俗,探花失手自当受罚。然而此时此刻,却无人敢于站出来,对于满身酒气、阴沉着脸色的唐瑞郎说上半句调笑的话。

    闻喜之宴不闻喜声,却以异常的沉闷划上了句号。

    返回唐府之后,唐瑞郎疾步走进独居的院落,反锁门扉,然后将视线所及的一切全都用力扫到地上。

    瓷器与琉璃破碎的声响唤起了仆从们的注意,然而却无人敢于接近。

    因为宅院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位如众星捧月一般的贵公子,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与人为善,却也有着极为顽固的性格,一旦钻起牛角尖来,劝解或者安慰都起不到任何的效果。

    真是某种意义上的虎父无犬子。

    一通发泄过后,屋内总算恢复了平静。唐瑞郎坐在昏暗的室内,看着满地狼藉。一手撑着头,陷入沉思。

    究竟哪里做错了?

    陆家园子里,陆幽那伤心欲绝的表情在黑暗中隐隐浮现。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烦躁和郁闷,就算砸碎这整整一屋子的东西,恐怕都无法消解。

    是因为陆幽出言不逊,咄咄逼人;还是因为陆幽无视了与自己的约定,贸然出手对付丁郁成,甚至威胁到了唐家的安定?

    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陆幽从戚云初那里知道了东君的事。

    戚云初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不觉中,唐瑞郎已经从椅子上缩了下去,伸长的双腿几乎完全瘫在了地上。

    他保持着这种涣散的姿势仰头看着天花板,思绪则一点一点飘向远方。

    最初的大部分记忆早已模糊,唯有当年赵南星说过的一些话,仍旧历历在目。

    那依稀是多年以前,某一个凌霄花已经凋谢的深秋。安乐王府的院落里,洒满金色的落叶与斜阳。

    总是温暖明朗的安乐王叔,脱去了锦袍玉带,换上轻便的行装,手里牵着王府中最快的骏马,低头朝他微笑。

    “小瑞郎啊,叔叔这就要走了。不过在临行之前呢……还想要和你做一笔生意。”

    仔细想想,这笔“生意”正是一切的源头。

    其实陆幽并没有说错——从两人在国子监相逢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一直在演着戏。

    追逐在佐兰身后,努力与他构建起异乎寻常的友谊。同时若有若无地驱散那些试图接近佐兰的人。

    可是这份友谊,是如何变成了爱意,又如何失控一般地愈演愈烈,最终演变成眼下这种局面的?

    昏暗与寂静之中,他闭上眼睛,开始一点点回忆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变化,从当初在崇仁坊叶家的那蜻蜓点水式的一吻开始。

    当时的自己,究竟如何鬼使神差地迈出了那一步?

    “我爱……东君?”

    唐瑞郎喃喃地扪心自问。然后安静下来,屏息凝神,感受着内心之中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脑海中跳出的是安乐王爷曾经讲述过的种种片段。温和、稳重、亲切的东君,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模样,仿佛一团朦朦胧胧的烟雾,不近不远地站在那里。

    唐瑞郎知道自己心跳如常,呼吸平稳,嘴角反倒有苦笑一丝,如同自我解嘲。

    接着,他又试着呼唤着另外一个名字。

    “佐兰,佐兰……”

    脑海中有什么景象开始迅速凝聚成形,最后变成了那个双眸隐隐含泪的紫衣人影。

    国子监里的认真与可爱,雀华池畔的落魄与倔强,宫中的隐忍和智慧……

    他倒吸一口凉气,感觉到酒力反扑,不一会儿,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了。

    第106章 前尘往事

    第二天的早晨,难得放晴了两日的天空,又开始落下蒙蒙细雨。内侍省丽藻堂内一片静谧,只听得见雨打芭蕉,窸窣有声。

    自从赐服之后,陆幽就时常陪伴在惠明帝身旁,倒让戚云初得了好些空闲。尽管作为长秋公,他还需留在宫中镇守,却也不必守在蓬莱阁内,亦步亦趋。

    前些日子,端州进贡了几方上好的砚台。此刻,戚云初便难得地铺开宣纸,正准备研磨赏玩,却见细雨中一道身影闪进了院子里,大步流星地朝着他走了过来。

    “宣王已殁,小世子又跟着端王,无需陪伴;你怎么还能混进宫里来?看起来倒是内卫疏忽了。小心刚考上的探花郎,又被摘了去。”

    “不劳秋公费心。”

    唐瑞郎孤身立在案前,将雨伞随手往地上一丢:“问完该问的事,我会自行离开。”

    “你要问的事,与陆幽有关。”

    “你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有的没的?明知道他爱胡思乱想,还故意让他以为我是为了东君才接近他!”

    “难道你不是?”

    戚云初停下手上的动作,似笑非笑地看着唐瑞郎:“如果不是的话,直接向他解释清楚不就成了?”

    “你说得倒是轻巧……唉!”

    唐瑞郎欲言又止,脸上是平时绝无仅有的懊恼。

    “我三岁就认识了你,一直把你当做和王叔一般的长辈来敬重。这些日子来,我处处配合你的布局谋篇,说服我爹和唐家那些老狐狸与你同进退……可你却倒反过来捅我一刀……恕我直言,这可真是恩将仇报了!”

    当今这个世上,敢在戚云初面前出言不逊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然而唐瑞郎不仅如此说了,说完还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戚云初竟也不恼,只玩弄着手中的印章,情绪倒比刚才更愉悦几分。

    “我难道不是在帮你么?帮你卸掉那层嬉皮笑脸的假面具。姑且不论这个世上有没有轮回之说,陆幽究竟是不是东君转世——就算他真是,可你打小养尊处优的,什么时候如此费力讨好过别人?况且他还疑神疑鬼的,一点都不领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在说反话。可你知不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

    唐瑞郎皱着眉头,手指快速敲打扶手,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小动作。

    “我现在,很不得佐兰和东君长得一点都不像,或者我从来就不知道东君这号人。只有这样,佐兰才不会一直纠结在东君的阴影里……”

    “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就会变好吗?”

    戚云初轻声嗤笑,仿佛面对着一个幼稚的孩童:“如果你不知道东君,或者陆幽长得不像东君。你觉得你们两个还有机会相识?”

    唐瑞郎愣了愣,似有所悟:“这个问题,昨日佐兰也曾向我提出过……”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戚云初一手握着笔,微微抬眼看着他。

    “我当时说他闹别扭……说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的存在。”

    “哼。不想着认真回答、光想着敷衍和逃避——你和你小叔还真是一脉相承的愚蠢!”

    戚云初又冷笑起来:“陆幽已经不是那种两三句甜言蜜语就能被迷晕的人了。你若想挽回,就去说出心里头的那个最真实的答案。希望他还能忍耐你的油嘴滑舌……现在快点出去,别在这里烦我了。”

    唐瑞郎也不纠缠,爽快地重新站起来。

    “我这就走,不过你还没真正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对陆幽说那些事?这么多年来,你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东君和南君的往事,恐怕就连你最亲信的常玉奴都不知道罢。”

    “也许是因为我老了,爱管闲事。也许是因为因为我曾经答应过陆幽……”

    戚云初执笔,在宣纸上落下最初的一横。

    “更可能是因为,你这家伙明明没有南君的半分风雅和气度,却总爱模仿着他的言行举止。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变得油嘴滑舌、轻浮浅薄,让我看着心烦。”

    “让秋公受到刺激,的确是瑞郎的错。”

    唐瑞郎得了数落,反而朝着戚云初拱手道:“那瑞郎也只有在心里默默期待,秋公与安乐王叔能够有情人早日团聚了。”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事已至此,我想把知道的所有事,全都毫无保留地说给佐兰听。你没意见吧?”

    “随你高兴。”

    戚云初依旧低头写着他的字。

    “陆幽通过了我的考验,我这里已经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只是唯有‘那一件事’,你自己再考量考量。不用我提醒你也清楚其中的厉害,他是若保守不住,你我乃至整个大宁朝的命运,或许都将改变。”

    “瑞郎当然清楚。”

    唐瑞郎弯腰捡起地上的伞,重新撑开。

    “告诉佐兰一切的原委,是我的诚意。但接下来如何行事是他的选择。我坚信他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有误,那就让我来亲手纠正。”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擎起伞,朝着雨帘深处走去。

    午正时分,蓬莱阁与安仁殿已经开始小憩。除去当值的宦官与宫女之外,无事之人便可暂时退归各处休整。

    内侍省的紫桐院,门扉紧闭。

    院内,陆幽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独自一人清扫满院落花。

    正是在他忙着进出东宫、处置丁郁成的这几天里,院子里的那十几株泡桐树静悄悄地开了花。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高壮而乌黑的枝干上就压满了淡紫色的喇叭状花朵。几十上百朵花簇拥在一起,连成一团小小的紫云;云与云又重重叠叠,堆出冲天而起的紫色华盖。

    然而还没等到陆幽收拾心情、静下来欣赏,这壮绝华丽的花事却又戛然而止了。

    一夜风雨过后,只见枝头春意阑珊。厚实的桐花落了遍地,将整座紫桐院内铺出厚厚的一层绒毯。原本浓烈的花香被雨水稀释了去,如一缕残魂,芳踪飘渺。

    婪尾春瘦,易染相思。这倒是恰合了陆幽此刻的心情。

    他不喜欢别人贸然闯进紫桐院中,闲来无事便亲自动手,做些扫除。

    眼下,他刚将阶前的落花扫作一堆,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

    他出声询问,却没有得到回答。只听那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虽然不至于粗鲁,却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料想无人敢在紫宸宫中白日生非,陆幽便将笤帚一搁,过去开门。

    门扉被打开了一道缝隙,他从缝中往外看,正对上了最不想要见到的人。

    “我有话对你说。”唐瑞郎开门见山:“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

    “我没有时间。”

    陆幽想也不想地就要重新将门合上。

    然而预料到这一点的唐瑞郎,已经伸手用力卡住了门板。

    “等一等……你还欠我一个补偿!”

    他大声提醒道:“上次你错怪我告诉康王你与赵阳之间的事,你说过,欠我一次补偿,还记得吗?”

    陆幽再怎么生气,毕竟不敢真的关门去夹唐瑞郎的手指。既然眼下成了僵局,他也只有黑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说完之后,如果你依旧还认为我把你当做东君,那我马上离开,从此往后,再不来打搅你。”

    唐瑞郎将手从门缝里收回,安静地等待着陆幽的回应。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陆幽才向后退了一步。

    “进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庭院里,踩着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落花,来到正堂的屋檐下。

    陆幽转过身来,双手抱臂,一脸戒备。

    “这里没煮热茶,究竟有什么事,还请唐公子长话短说。”

    唐瑞郎撩开贴在额角的湿发,露出诚恳的琥珀色眼眸。

    “昨天我喝酒误事,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可我并非专为道歉而来,相信你也并不稀罕这一声‘对不起’,而是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这就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所以首先……你最想知道什么?”

    “……”

    陆幽尚有余怒未消,此时只想顶回一句“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然而他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只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

    “……东君。”

    “好。”唐瑞郎点点头:“我要与你细说的这些事,相信你不会再告诉任何人。”

    说到这里,他轻咳一声,目光缓缓地转向了院中的落花。

    彼时,先帝刚刚驾崩不久,唐太妃发愿出家修行。惠明帝可怜幼弟赵南星年幼无依,便将他从离宫接回到紫宸宫里居住。

    然而萧皇后生性多疑善妒,再加上赵南星流有唐家血脉,而唐太妃既已出家,唐家便失了势。萧唐两家看起来亲近,实则暗流涌动。

    因此,萧后表面上对赵南星关照有加,实则派人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更禁止朝中任何人与赵南星接触,摆明了要将他彻底孤立。

    惠明帝性格柔和,耳根子绵软,政事上又屡屡受到外戚萧家的牵制。因此即便听说了一些风声,却也不敢公然与萧后翻脸。

    久而久之,宫中那些长着势利眼的人,很快就看出了个中炎凉。一个个地苛待起了赵南星,以博得萧皇后欢心。

    在不短的一段日子里,即便身处于天下最堂皇的宫殿之中,赵南星仍食不果腹,有时甚至只以米汤充饥。竟是比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还要不如。

    在种种冷淡与漠视之中,唯有一人,向赵南星伸出了温暖的援手。

    第26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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