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励志人生 作者:暗夜流光

    第8节

    唐青宏扫了夏承启一眼,不想跟这家伙多说话,夏小弟又开始发挥缠功,闹着约唐青宏明天一起出去玩。他被烦得恨不得翻白眼,侧过身体再次看向病房里间的门,夏承启善解人意地训起自家小弟,“承瑞!别闹了,宏宏难受着呢。”

    夏承瑞还不太懂,睁大眼睛盯着唐青宏,“他为什么难过呀?”

    唐青宏对这个夏小弟很无奈,“夏爷爷病得那么重,肯定很疼,我以前也老生病……承瑞,你小点声,不要吵到夏爷爷了。”

    夏承瑞还是有点呆,“哦!我也难过呀,可是难过跟玩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一边难过、一边玩嘛!”

    夏承启都受不了这个小弟了,伸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一拍,“小笨猪!比人家差远了!”

    为了避开这个小家伙的纠缠,夏承启干脆起身对唐青宏伸出手,“走,我们去陪爷爷说会话。”

    虽然不想跟这个家伙相处,可他更不想被这群孩子蹂躏,于是也站起来交代孩子们,“我们进去坐一下,你们别闹哦!”

    这小大人的模样让夏承启再次笑了,牵住他的手就往身前拉,“你真乖真懂事,唐叔叔教得真好啊。”

    一连三个“真”让他对这家伙稍微改观了一点,尤其夸到爸爸身上,他的心情好多了。他微微抬高下巴,看了眼自己被抓住的手,厌恶地皱了皱眉,但并没有无礼的挣脱,只是撇撇嘴小声回了句,“那当然!”

    在病房里待了没多久,又有人前来探望,病房里人多坐不下,唐民益暂时陪着两个孩子出来,坐在外间的沙发上待一会儿。夏承启也是少年老成,跟唐民益很能说上话,聊着聊着就提出别让唐青宏老待在病房,这个小弟弟太懂事,心情很受影响,不如明天让他上学时带着吧。

    其他几个孩子小小的炸了锅,你一言我一语的争相挤兑大哥。

    夏小弟首当其冲,一脸愤慨,“哦!哥哥好坏!想一个人霸占宏宏!”

    “宏宏要陪我们玩!才不跟你去学校呢!”

    “就是就是!我们都要跟他玩,大哥只想一个人跟他玩!哼!”

    唐青宏也皱着一张脸蛋看向唐民益,用软软的声音撒娇,“爸爸,我不去,我要在这陪你。”

    唐民益根本没想同意,夏承启还只是个初中生呢,就算再老成也不能把他儿子带到他看不到的地方,这里可不是云沟镇,形势复杂得很。

    “谢谢承启,宏宏就跟在我身边行了。”

    夏承启听着两父子都拒绝了他的提议,两道浓眉也不禁微微一皱,“唐叔叔,这样对宏宏其实不太好吧?他太依赖你了。想要早日成长,男孩子就该多培养独立性,不能太粘着父母的嘛。”

    这个半大孩子竟然在爸爸面前大放厥词,唐青宏顿时生气了,也眯起眼睛看向夏承启。唐民益却微笑着回答道:“宏宏身体弱,我难免会紧张一些,只要他开开心心的就行,依赖我也没什么。”

    夏承启还想再辩,唐青宏打着呵欠就往爸爸怀里钻,还揉揉眼睛说:“爸爸,昨晚没睡好,我困。”

    唐民益立刻让他打横了躺在沙发上,枕着自己的大腿,“嗯,那你眯一会儿吧,待会吃饭爸爸叫你。”

    夏承启这下没辙了,只得又起身去里间陪自家的爷爷,唐青宏闭着眼睛,眼珠还在转来转去,心里头是小小的得意——哼,果然对付这种家伙,就得用小孩子的招数。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们都没离开过军区总医院的范围,吃在食堂,休息在招待所,病房里流水不断的访客来来去去。

    第二天上午,贾思源夫妻也抱着儿子跟贾建业一起来探望夏老总,看到唐青宏和唐民益都在,贾思源眼睛发亮地凑过来说了一大堆想念宏宏的话。唐青宏没怎么回,甚至看他都很少,唐民益笑着回了几句,贾老爷子就把儿子揪到一边去跟夏家亲属寒暄。看到孙子明显比以前养得好多了,老爷子对唐民益点了个头,脸色并没有表示出太多的情绪。

    唐青宏看着身体强健、腰板挺直的爷爷,心里其实有许多话想跟爷爷说,可这个场合并不合适,他只要亲近爷爷,那对夫妻就会搭上顺风车。

    还是爸爸比较聪明,趁着那对夫妻管教吵人的贾青涵时跟爷爷使了个眼色。他悄悄走出病房,在外边等着爷爷,两爷孙一起下楼寻个僻静地亲热地聊了一番。

    爷爷看到他面色红润,身上也长出一点肉了,欣慰得抱起他直笑。他感觉到爷爷抱他有些吃力了,就指指路边的花坛,“爷爷,我们坐到那去!”

    他对爷爷说了很多话,报告了自己养身和学习上的一些小细节,爸爸是多么地关爱他,还有上次跟妈妈处得很好。爷爷听得很开怀,抚着他的头发不肯放手,还感叹要是弟弟有你一半懂事就好喽。要说那孩子也不是管得不严,怎么就那么顽劣呢?每次在外边闯祸回家了都会挨骂挨打,当面求饶保证一样不少,一背过面就全都忘了。

    他忍住笑劝爷爷,实在管不了您就少管点,免得涵涵恨您,长大了报复您。

    爷爷用力地“哼”了一声,“恨我?他敢干啥?还要翻天不成?”

    不过在他用心的劝解之下,爷爷最后还是叹着气说:“也是,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孩子有孩子的造化,教得过来就教,教不过来也就算了。你……你贾伯伯也不愿意爷爷多管,生怕爷爷把他的好儿子引错路了。这么一想,真没有意思啊,还好我大孙子不像他。”

    爷爷对贾思源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就算当着孙子的面也并不忌讳。也许爷爷觉得他不会懂,听过就忘记了,但他真的什么都懂。独自生活在那群人的中间,爷爷想必也很寂寞吧。

    “爷爷,我长大了就把您接出来,跟我和爸爸在一起,好不好?”

    贾建业被孙子的话哄得眉头舒展开来,抚着他的脑袋深受感动,“好、好!乖孙子。”

    他知道爷爷没把他的话当真,于是认真的重复了一遍,“我是说真的,爷爷,您等着我!一定要注意身体,有空就多出去走走,眼不见心不烦!等我大一点了,我就把您接到身边来,为您建一个条件特别好的养生中心!”

    他这样小孩说大人话不是

    第一回了,可贾建业还是第一次看到孙子这幅模样,一颗心顿时充满矛盾,半是高兴半是可惜——如果这个乖孙子养在他身边,那该有多好啊?可转念一想,也许就是因为孩子养在民益身边,才会这么机灵懂事,身体也好了不少呢。

    两爷孙坐在这厢密谈十几分钟,记挂着该回病房了,唐青宏被爷爷一路牵着,到病房门口才把他的手松开。他也很聪明的先推门进去,跟那群小孩子玩在一处,爷爷则是在门口站了一小会才进来。

    贾思源两口子此时如鱼得水,正挤在外间与几位家世相当的访客小声交谈,虽然装得一脸沉痛,眼中却暗含得色。圈中人都已听闻风声,龙系与郑孙系可能要达成某种战略合作,贾思源作为郑孙系的种子之一,而且背后尚有亲父兵权在手,虽然贾建业的实权已被大幅削弱,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他眼下在圈子里处于得天独厚的位置,是一张大有可为的游离票,甚至可能成为关键票,将会被各方势力拉拢看好。

    孙成凤与有荣焉,跟在丈夫身边趾高气昂,奈何她手上牵着的贾青涵不听使唤,只管眼巴巴地看着那群玩在一起的孩子们,又不敢对父母提出要求,就沉着一张小脸见谁横谁。

    父母都想子女被别人夸赞,可贾青涵这样充满恨意地看向每个大人,还真收获不了什么好评。客气的就说这孩子都知道为夏老总难过呢,不客气的直接当这个娃不存在,就算最会做人的被他这么看仇人似的瞪着,顶多勉强笑着说声“这孩子精神挺好呀”。

    两口子一开始还没觉察,后来孙成凤觉着不太对劲,猛然低头仔细把这个宝贝儿子一瞧,被贾青涵那副讨债相气得够呛,对旁人笑说一句“失陪”,就拖着他进了卫生间。

    不出一分钟的功夫,卫生间里响起贾青涵夸张的哭叫声,不过也就哭了几下,后边彻底没声了。

    一起玩的孩子们莫名的感到害怕,夏小弟偷偷缩在唐青宏身边,表情紧张地看向卫生间的门,“好可怕……他妈妈肯定捂住他的嘴打呢!你爸爸打你不?”

    唐青宏莫名其妙地瞪过去,“我爸才不打我呢!我这么乖!”

    夏小弟苦着脸控诉自家老爸,“我爸打我!打得可疼了!不过我妈说,他是为我好!”

    唐青宏一本正经地说:“对啊!他妈妈打他也是为他好,可他不懂。”

    两人正说着,贾青涵挂着眼泪从卫生间出来了,在孙成凤威逼的眼光下手忙脚乱擦干净脸,老老实实跟在妈妈身边,去那些父母想要亲近的大人面前挤出笑容自我介绍。

    这一次他得到了不少敷衍的夸赞,孙成凤和贾思源的表情好看多了,孙成凤还摸着儿子的脸蛋弯下腰悄悄亲了一口,完全没注意当她站直身时,贾青涵一脸嫌恶的伸手抹脸,还眼神怨毒地看向别处。

    望子成龙是每对父母正常的愿望,可在贾家,贾思源那对沉迷于权力的夫妻对贾青涵简直是拔苗助长。唐青宏相信,上辈子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贾思源夫妻对贾思源肯定也是这样,期待超高所以管教严格,对他却毫无约束的放任自流,反而导致贾青涵从小就妒嫉仇恨他这个哥哥。

    这种圈子里的孩子,不少都是乖巧早熟的,但总也有一些顽劣平庸的,然而他们全部被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背负着家长们过高的期望,压力不可谓不大,负面情绪堆积起来,总要找一个发泄出口。

    如今没有他作为被怨恨的那个对象,贾青涵的憎恶竟然放在了自己父母的身上,贾思源两口子算不算自作自受?

    第40章 龙家小哥哥

    根本没有那么出色的能力,却被逼着去做到那些事,所以贾青涵从小到大都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这是童年时期就被迫养成的习惯。

    唐青宏至今都认为,自己并不是出色的那一种,贾青涵就更不是了。他自认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从来没有过什么远大理想,也根本不想去拯救世界或者成为王者,他重生以来做的一些事都是为了爸爸。但起码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坏蛋,总能分得清大是大非,就算前世他也没真的害过什么人,更别提背上人命案子。

    而贾青涵的前世,对父母爷爷和对他完全是两种面貌,当面兄友弟恭,背后没少抹黑中伤他,更别提后来所做的一切,还有暗害爷爷的事。这一世的贾青涵,眼看着又得长歪,他只对爷爷的处境有些忧虑,对于这个所谓的弟弟实在生不出什么同情。在高压之下长大的孩子不止贾青涵一个,郑家也好,夏家也罢,一样的教育方式,就养出了那么优秀的继承人。要说根子最好的应该是龙家,可龙家也出了一个不学无术的龙其浩,所以各家各人,各有自身的缘法,旁人用不着为他们着急。

    贾家除了爷爷之外,其他的对他来说都只是旁人,在这个家庭因为太多荒唐的欲望彻底崩塌之前,他安静地冷眼看戏就好。如果将来他们威胁到爸爸和爷爷,变成他这一世的敌人,他也会努力克服感情用事的缺点,就事论事地对付他们,那已经是他对于两世生育之恩所能给出的、最大的仁慈。

    唐民益正从病房里间出来,看到他眼角瞟向那一家三口若有所思,快步走到他身边凑近他的耳朵,“宏宏,爸爸带你出去走走?”

    他也觉得在这里很闷,点点头跟着爸爸出门。两父子慢慢走在医院里干净的小道上,爸爸蹲下身来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宏宏,你是不是看到他们,心里觉得难受?”

    他倒是怕爸爸难受,连忙摇头说:“没有的,爸爸。我只是有点担心爷爷……”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斟酌一下才笑着问,“爸爸,我想等我长大一些了,就把爷爷接出来,好不好?”

    爸爸似乎有点吃惊,眯起眼睛深深看向他,“你是认真的吗,宏宏?”

    “嗯。他们不好,爷爷老跟他们在一起,心情也不好……爷爷都答应我了,爸爸,您也答应我吧!我保证我会乖,一直都很乖!”

    爸爸伸手按住他小小的肩膀,眼中也带上笑意,“爸爸不是不答应,爸爸是没有想到,我家宏宏会这么懂事。你还这么小,就这么有良心,爸爸以后不怕老了没人照顾喽。”

    他立刻就焦急地反驳,“爸爸,您保证过我长大了,您也不会老的!”

    爸爸又是微微一愣,咧开白牙笑得异常开朗,他很久没有在爸爸脸上看到这样放肆的笑容了,带着某些早已被磨灭的、青春的影子。

    “呵呵,你还记得这么牢啊!爸爸总会老的呀……”

    看到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皱起小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唐民益不知怎么就说出了善意的谎话,“那,爸爸在路上多等等你,等你长大了,我们再一起变老,好吗?”

    他明知爸爸是哄他的,但还是由衷地感到高兴,勾住爸爸的脖子在那张带着胡渣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嗯!一言为定,不准反悔!”

    他其实真的很任性吧,对爸爸提出了将来把爷爷接出来的要求……不过到时候爷爷也早就退休了,只要彻底交出手里的权力,就不会有什么他解决不了的波折。身边有爸爸和他在,爷爷一定可以度过幸福的晚年。

    父子俩走走谈谈,回到病房没一会儿,龙老也带了大队人马亲自来探病,另一位夏老的幺子和长孙,工商联主席金沛元,还有唐奶奶、吴啸、曹阳、龙其浩,以及自己已经有十来岁的孙子龙振东。

    唐青宏只一眼就把另一夏的幺子夏继明认了出来,对方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岁,跟日后相比,在相貌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等夏老总的葬礼之后,不用多久这个青年就会成为某省会城市的副市长,之后还会进入军界,一路高升至陆军大将军衔。随着龙系在军政两界的布局,龙振东日后的发展顺风顺水,在政坛的成长路线与唐民益相近,都将会从基层做起,节节攀升,到了中年再从省级领导的位子上回京任职是顺理成章的事。

    至于金家的金沛元,这个家族也是如雷贯耳,因与政界走得近而数度兴起,又因同样的原因一再蒙难,真是政治虐他千百遍,他待政治如初恋。唐青宏看着两鬓斑白的金沛元,对方在那十年劫难中几乎失去了所有财富,可如今又站上政治舞台,早已派出两个儿子赴港筹措资金,全家族站在第一线积极推进经济改革的一系列进程。

    龙振东更不用说,这是龙家的第三代首次公开亮相,意义非同一般,龙老一直牵着他的手,把这个孩子正式介绍给了所有在场的人。

    他年纪虽小,接人待物已经非常成熟,不管跟谁点头说话,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只有跟唐青宏相互介绍时,这个大孩子身上才泄露出一点与年纪相符的童趣,抓着唐青宏的手指在掌中揉捏几下,以示别样的亲近,“一看就知道你是宏宏,乐姨想死你了,要不是因为你,我这次还回不来呢。”

    唐青宏也对这个小哥哥很有好感,他们在电话里其实早就相互认识了,只是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所以他笑着露出两个小酒窝,嘴巴挺甜地叫道:“东东哥,你长得真高!”

    个子不高是所有龙家人的心病,也是他们难以顽抗的家族遗传,被赞长得高简直是所有马屁里最能拍响的一种。龙振东整个眉目都漾开了,捏着唐青宏的小手不想放,又跟他说了几句话才随着爷爷走开。

    龙老除了带着身边的几个人,还叫上唐民益父子,只把龙其浩留在外面做代表招待其他访客,一行人在夏老总长子的陪同下走进病房里间,在病床前站的站着、坐的坐下。被留在外面的所有人表情都挺微妙,尤其是贾思源两口子,眼神埋怨地盯着自家老头,恨不得让贾建业拉下脸面,求龙老把他们也带进病房去才好。

    龙老凑在夏老总耳边跟他说了很多话,音量小得只有近前的人能够听见。唐青宏两父子都听到了一些,主要内容竟然是在向夏老总做工作汇报。国内这几年有些什么大的变化,经济改革在某些试点初见成效,还要进一步的大力发展,逐步全面放开等等。还有让夏老总不要怪他,夏家的儿孙里能人辈出,国家需要他们多做贡献,不计个人得失,继承父辈的光辉甚至赶超父辈。

    夏老总对子女的问题皱着眉毛点了头,他都到这个地步了,管不了子孙荣辱,也许这就是他们天生的使命,无论个人的结果会是怎样,总有些事不得不去做。他用尽力气紧握着龙老的手,已经接近弥留之际,根本说不出话来了,只用一双尚余精光的眼睛殷切地看着龙老——这位并肩多年的亲密战友。并肩作战了一辈子,如今是他要撂挑子的时候了,许多未尽心愿无需用语言表达,龙老自然知道他在等什么。

    病床前并没有什么外人,龙老反握着夏老总轻拍对方的手,夏老总还在努力挣扎想发出声音,硬撑着那一口气不肯落下,喉咙里咯咯有声,可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龙老知道这位老战友想要听到什么话,可只要一说了,估计人就得走了。经过短暂的犹豫和不忍,龙老还是做出了自己该做的承诺,“老夏,你放心吧,一切有我。”

    夏老总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龙老话音才落,他枯瘦的老脸上就浮起解脱的笑容,另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向自己的长子,就这么一手握着亲人、一手握着老战友,在两人温暖又伤感的目光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病房里静默了几秒钟,大家都无声地开始流泪。唐奶奶抹着眼睛走到病房门口,通知夏老总的直系亲属赶紧进来。

    这下大家都知道夏老总不行了,病房里外同时响起哀戚的哭声,医生护士赶来紧急抢救了一阵,还是无力回天。

    夏承瑞在所有孩子里哭得最凄厉,拼命叫“爷爷起来”,把唐青宏惹得又跟着哭了一场。夏老总其实已经八十几岁高龄,可失去亲人的悲痛并不以年纪而减少。夏承启则表现得冷静沉痛,有条不紊地跟随父母一起处理爷爷的后事,眼睛里虽然一直含着泪花,却并没有真正掉下来,跟唐青宏记忆里那个坚韧强硬的海军大校一模一样。

    葬礼上,老人被盖上军旗的遗体经历了所有亲属友人的告别,降下一半的国旗也跟随众人一起为之默哀,但他的子孙已经站在政治舞台的中央,继承他曾经荣耀的历史,接替他再次走上那条通向未来、即高且长的阶梯。按照夏老总生前的遗嘱,后事一切从简,儿女们将会带着他的骨灰回老家,与先于他几年就去世的夫人合葬。

    唐青宏整个人都蔫蔫的,被爸爸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由此及彼,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前世,跟那个噩梦相比到底会是怎样?有没有过一个体面的葬礼?有谁和谁曾经去过,又有谁为自己留下过眼泪?

    直到葬礼结束,唐民益还抱着儿子没放,已经走过去的夏承启又特意退回来,对唐民益低声说了一句,“唐叔叔,您是不是把宏宏抱得太紧了?我看他好像不太舒服。”

    唐民益虽然觉得这孩子未免管得太宽,但还是低下头问儿子,“宏宏,要不要爸爸把你放下来?”

    唐青宏本来沉浸在自伤自怜的心情里,非常享受爸爸的怀抱,撒个娇还被夏承启破坏,吸着鼻子就摇起头,“不要……”

    夏承启不由尴尬起来,唐民益礼貌地对他说了谢谢,唐青宏也想到人家才刚失去爷爷,于是撇开偏见和反感安慰对方,“谢谢你,承启哥哥,我很好。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嗯。”夏承启的眼泪一直没有流下来过,可这时他竟然真的被这个孩子安慰到了,几滴强忍已久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唐青宏乌黑细软的头发,“承启哥哥也谢谢你,宏宏。以后有空的话,哥哥去找你玩?”

    ……这是惹麻烦了吗?还是客气话而已?唐青宏一时拿不准,只好含混地“唔”了一声,就微笑着对夏承启挥手,“承启哥哥再见!”

    两父子出来五天,已经急着要赶回去,但还是专程回唐家看望了一下唐欣雁。他们是趁着小家伙睡午觉时回家的,两个人都没敢发出声音,只在她床前静坐了一会,又拿了些她近期的照片带走。唐奶奶把他们送出门口,交代了许多家常琐事,还让唐民益注意上面的风向,如果有人事调动拿不准主意,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商量。

    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们快马加鞭赶回县里,连姜家都不想去了,打算直接回镇上。那个黄毛李辉却不知道哪里得到的消息,竟然在车站把唐民益给堵了,一脸笑容要请他吃饭。

    第41章 冲突不断

    李辉说是前两天的奠基仪式他们两叔侄都上了报,当天办得相当热闹,他叔都在家里赞小唐会办事呢。

    唐民益自然婉拒了,说急着回去给孩子销假,还有镇上丢下的公事太多,改天自己再做东请他们叔侄吃饭。李辉谢意已到,也就不强求了,拍着他的肩膀又套了几句近乎,简直把他当成是自己人,还说要开车把他们送回去。唐民益挥挥手上的车票,再次表示感谢,票都买了也不好浪费嘛。

    等回到镇上歇了下脚,两父子把饭吃完,唐民益就赶去办公室。老马两父子都不在,到工地上严格监督去了,老许见着他就像见了亲人,代表镇上的全体干部群众向他控诉李家叔侄在奠基仪式上的丑恶嘴脸。

    据说李书记各种占据镜头,讲话、动铲都是第一个,这且不说,人家本来就是县委一把手。可那个李辉也老往镜头前面凑,跟着他叔和建委副主任堂伯拼命出风头,把马书记两父子都挤到边上去了。后来报纸上登的照片,根本没有云沟镇的任何一个干部,就只有那一家的尊容!

    许主任说着还把报纸拿过来翻给他看,果然那两叔侄占据了整个镜头,他倒是早有预料,只看了看报道的措辞,发现省报跟市报内容基本一样,着重强调了工程的质量监督将会非常严格,大肆赞扬县建筑公司公开、透明的施工保证。他看得面露微笑,问许主任这篇稿子是谁的杰作,正从外边走进来的袁正峰笑着跟他握手,“唐镇长回来了?稿子是我写的,当然,经过了记者同志们的润色。”

    他握紧袁正峰的手,毫不吝惜的给予称赞,“写得很好!”

    袁正峰还是那副文人气质,但脸庞晒黑了,眼神已经带上一点狡黠,“既然要媒体监督,那肯定得监督到位嘛,出多大的风头就要负多大责任,这也是您再三交代过我们的。”

    有这么一个办事到位的好苗子,他由衷的感到欣慰,袁正峰果然是个人才,一点就透。三人聊了一会,马书记两父子也戴着帽子回来了,一进门就狂喝水,说在工地上晒得够呛。

    之后马家父子又是对李家叔侄一阵抱怨,唐民益耐心的听着,劝他们以大局为重,严抓质量,出风头的事情以后还多,不缺这一次。马家父子被他安抚消停了,带着水杯就奔回工地,发誓说决不放过工程里任何一个死角。

    当天晚上,唐民益和儿子总算睡了一个好觉,在外面奔波数日,两父子都十分疲累。第二天又是星期天,他们打算再补点觉,结果还没起床呢,就被外面一阵敲门声惊醒了。

    听着外头好像是在吵架,唐民益赶紧穿好衣服去开门,一看全是大熟人:马家父子站在门左边,身边还有个斯文的中年人,此时这位中年人脸上全是愤慨,手里还拿着一块砖;门右边是李辉和手下的工头,后面还站着两边说好话、不停劝解的许主任。他们一边七嘴八舌地争吵,一边让唐民益评理做主,原来是有批砖被马镇长请来的监督员发现了质量问题。

    李辉当然也看出砖确实有点问题,但一个劲地往手下推,马家父子却咬着他不放,让他按照合同条款全部更换、赔偿,否则工程就要换公司来接,还要捅到市报上去。

    一向嚣张的李辉哪会重视这个,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他们的砖也是在县砖瓦厂拖来的。他手下的几个工头跳着脚跟马家父子对骂,县砖瓦厂给的砖,能有什么大问题,县里也都是用这种砖盖房子!

    那位从市里请来的监督员可就不依了,举起那块砖让所有人看,不但形状不规整,孔洞也非常多而大,这根本不用检测仪器啥的,肉眼就能看出不达标。监督员谁都不怕,谁的面子都不给,只管面红耳赤地据理力争,“这种砖太多了!你们根本没有经过质检!我也认真观察了,你们在承重墙那边都敢夹空心砖!这是要害人的呀!”

    李辉难得来巡视一回,这一来就遇到扯皮,虎着脸就骂自己手下的人,“是不是真有这么回事?老子是怎么跟你们说的?知道这里刁民多,还这么不注意?出了事情要老子给你们背黑锅呀!”

    有个工头额头冒汗,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啥话,眼神只敢往地上看,所有人不由都盯着这个家伙,李辉的气势也矮了半截,心知这事八成是赖不掉了,赶紧对唐民益说好话,“唐镇长,这事我严查!一定严查!这个狗东西我马上就处理他!保证不会再出问题了!”

    马家父子才不肯轻易放过他,马镇长手指都快戳到李辉脸上了,“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你能不知道?你不默许,你手下的人敢偷工减料?拿空心砖当实心砖用!你们心就这么黑?到时候墙塌了搞出人命来,你想让我们背黑锅?”

    其他几个工头流着冷汗纷纷诉苦,对李辉各种求饶,“辉哥,我们也没办法呀!您指定要我们用县砖瓦厂的砖,这都是硬任务,他们给的砖就是这个质量,好的里面混点差的,合格的里面混点不合格的……这些年都是这么干的,您不是不知道啊。”

    李辉气得要死,“老子知道啥?你们这些蠢材!就不能学学这些刁民,给老子也做个质检!差的砖给他退回去,不收!”

    马镇长熟悉这里头的门道,劈面就堵着李辉说:“质检?你们敢这么干吗?肯定不知道吃了人家砖瓦厂多少回扣!”

    李辉被这么当面打脸,也气得浑身是火地反咬起来,“你就没吃过回扣?你一个副镇长,家里盖那么好的房子,那些石砖是哪来的?你还贪污呢!”

    唐青宏也揉着眼睛起床了,跑到门口跟爸爸一起看热闹,这两边吵得如火如荼,他和爸爸听得饶有趣味,这些乡镇干部的小金库还真丰富呢。

    眼看着两边各自撕破脸互揭丑事,再吵下去就得干仗了,唐民益才清清嗓子劝大家不要吵了。问题既然发现了,最重要的就是解决,现在还不是追责的时候,请大家回到解决问题的态度上来。劣质砖该退的退掉、该重盖的重盖,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不要耽误工期。

    这些话一说,两边都各自冷静了一下,唐民益又把李辉和马镇长两人单独拉进屋里,压低声音劝他们,“问题肯定是会有的,解决办法也是有的,我相信你们两位都有把事情做好的决心,底下的人不听招呼,那就严抓严管,毕竟这是修路和建校的工程,不能在质量上马虎。李经理,马镇长现在抓得严,也是为了大家好,万一以后真的闹出人命,这事情谁都脱不了干系,你说是不是?”

    李辉这才悻悻然点了个头,“唐镇长说的是,我当然不会不管,底下的人背着我乱来,我处理也得有个过程嘛。可马镇长就这么当着大家的面,诋毁我吃回扣什么的……这真的太过分了。”

    唐青宏忍着笑缩在屋里偷听,这个李辉其实就是被抓住了痛脚。不过马镇长这么熟悉业务,比李辉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然怎么会一抓就准?用马镇长对付李经理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马镇长也气得使劲瞪人,满面都是怨恨委屈,“唐镇长都能看出来,我是为大家好,这种工程真出了质量问题,到时候大家抱着一块死!我为你好才抓得严,你还当着我家老头的面说我贪污呢!你就不过分?哼,我对你手下留情了知道不,本来应该按照合同赔偿,你说那得罚多少钱?”

    李辉这才想起那个赔偿条款苛刻的合同来,一张脸气得憋成紫色,指着马镇长就“你”、“你”了几下,恨不得又揪住这货打一架才好。

    唐民益还是好脾气地两边劝,“行了行了,大家把话在这儿说开,待会出去了就心平气和,啊?我再强调一下,质量必须得抓严啊大家,就算不为了老百姓,也得为你们自己头上的这顶帽子。”

    最后这句话说到两人心里去了,不闹出人命不是大事,可真要闹出来了,那谁也脱不开身。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调整好表情才跟着唐民益走了出去。

    这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终究在唐民益的劝解下平息了。可唐民益和唐青宏都知道,这还只是刚开始。在利益的驱使下,激烈的冲突不会停止,随着时间和次数的累积,最终一定会爆发。不过就是因为这样,两个工程的质量也会保持得不错。

    两边谈判后给出了解决方案,李辉又得回头去找砖瓦厂的麻烦,损失当然也是他自己想办法解决。唐民益把他们都劝得稍稍消气后,又留下马书记单独聊了几句,马书记自从听到李辉骂他儿子贪污,一张老脸就僵着不怎么说话了。

    在唐民益的安慰之下,马书记半天才吭出一句,“小唐啊,你说,我家那个不成器的,该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吧?”

    一边听着的唐青宏对这个老革命都有点同情了,只剩下一只眼睛就能瞎成这样?马镇长问题显然不小,他家那个房子就能看出来呀。

    “马书记,您是这里的老书记,镇上干部的情况您应该比我了解啊。”

    “那是我儿子……我就怕,看别人看得清楚,看自家人反而走眼呀。唉,他应该不会的,不会的!”马书记喃喃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悔意,“唉,早知道我就不该……”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马书记就叹着气跟唐民益道别了。唐青宏等马书记走远,才眨着眼睛问爸爸,“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马镇长不可能没问题啊。”

    唐民益摇摇头,脸上也露出一丝同情,“当局者迷……他是不肯相信吧。”

    中午过后,唐民益带上儿子去了谷医生家,在外这么多天,他也怕唐青宏累坏身体,顺便去看看袁正峰搞的培育实验。

    谷医生给唐青宏仔细看了看,只说要注意休息,每个周末保持来一天,别经常缺席就好了,袁俊老嚷着他说话不算数呢。

    正说着袁俊就从里间跑出来了,撅着嘴无比哀怨地看向唐青宏,明明上次答应周末来他家的,结果不声不响就失约!后来在学校里问老师,才知道他请假一周呢。

    唐青宏也学习起爸爸的哄人功力,带着一点微笑回答,“家里突然有事,来不及跟你说嘛。你上次不是说学会炖汤了,现在炖给我喝呗。”

    袁俊立刻就高兴了,拉着他往后面走,谷老告诉唐民益那个菇房在哪,说女婿一有空就待那不肯出来,简直像魔怔了,还说以后除了食用菌类,中药材基地以后也可以做的,那副热情连他这个老头子都被感动了。

    唐民益马上去找袁正峰,对方刚从菇房出来,戴着厚厚的口罩和手套,一看见他就加快脚步迎上,跟他一起回了谷家,直到洗完手才跟他坐在桌前慢慢谈。

    袁正峰语速很快,听得出满心都是激动和兴奋,说自己的野生菌种人工培育实验进行得很好,已经可以考虑扩大规模。唐民益认真听着,着重询问他还需要哪些条件,再就是如何组织当地农民办班学习,都加入到这个科学致富的队伍里来。

    第42章 携子赴广

    袁正峰说起教学就有点犯愁,“我搞技术没有问题,教人恐怕不太行。”

    唐青宏和袁俊正跟找来的木愚在里间聊天呢,听到大人的谈话也探头出来凑热闹,“学校老师会教人啊!咱们那个老校长脾气好,听我班主任说,他以前也是年年被评为先进教师呢,不如请他来做您的顾问?教农民伯伯跟教小学生差不多呗?”

    一听他的话,袁正峰笑了出来,仔细一想还真是,就对唐民益说:“这个提议确实不错啊,我没教过人,是要向那些老教师取取经。”

    唐民益微笑着点头,“好,这个顾问我去请。”

    袁正峰顺势夸奖了唐青宏一番,这个孩子心思处处不离开他爸,脑子也转得挺快,以后肯定大有作为喽。

    唐民益自然又谦虚了半天,但脸上难免露出一丝喜悦,又对袁正峰提出,不如在镇农技站抽调几个人来协助他的工作,并问他心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袁正峰内心充满感激,知道唐镇长这是间接让他提拔下属,早早培养出能用上的得力助手。就算他现在还没有正式任命,但手里做的都是实事,比起一个务虚的位置,要实在得多。

    在大的成绩还没出来之前,他不能找领导讨官做,等成绩真的出来了,才好名正言顺把他提上去。唐民益的意思袁正峰心里都懂,当然不会有什么牢骚,这也是对他的磨砺和考验,看他稳不稳得住,是否可堪大用。

    关注着两人对话的唐青宏也懂,爸爸一定想要重用袁正峰了,只要这个人经得住考验,又能干出成绩,做事做人两面到位,那他就是爸爸为云沟镇培养的镇长接班人。

    第二天上午,唐民益把几个主要领导聚在一块儿,听取袁正峰的当面汇报,然后开了个小会研究决策。马书记父子俩对这事都表现了兴趣,经过上次卖山货赚钱的事以后,他们也觉得搞经济改革大有可为。

    马书记现在看袁正峰的眼光都不同了,那是越看越可心,笑着提出不如让小袁暂代农技站副站长一职,小袁今天给咱们立个军令状,要是这个项目做成功了,小袁就立功扶正;要是不成功,小袁就自请下台。

    袁正峰当即拍着胸脯表了决心,这个军令状他敢立。在技术上其实已经成功,缺的就是实际操作了,请领导们给他机会,也给全镇乡亲们一个致富的机会。

    唐民益一看火候到了,微笑着带头鼓起掌来。有书记和镇长的拍板,其他同志自然也没什么异议。通过决议后,唐民益简单地作出安排:从今天起,袁正峰就从农技站抽几个人,结伴下去找农民调研,对这个项目做进一步完善。广播站也同时展开宣传,力求让百姓对这项技术有个初步了解,不至于心理抵触,觉得会占用了务农时间。除了积极宣传,技术小组还要注意教案的编写,要以农民们容易接受和弄懂的方式来组织培训。

    这事儿就算开了个好头,接下来一切都高速的运转起来。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菇房、乡村广播站对于本镇诸多变化的循环宣传……还有马家父子跟李辉那一群人每天不断的纠缠摩擦。

    到了十月国庆假期,唐民益已经做好去广市的准备,去那边一趟不光是为了广交会,还有其他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办。镇上的工作他临行前做了交接,整个班子比起刚来时也团结得多,让他比较放心。只有马镇长被他私下叮嘱过,对于李经理的态度必须软中带硬。软的是态度,一定要客气礼貌;硬的是质量,一定要细心再细心,严格再严格。

    他本来也犹豫了一下,带不带儿子一起,毕竟假期不长,但他在广市要待的时间有点久,怕是要耽误儿子的学习,还担心儿子的身体吃不消。唐青宏只看他一个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软磨硬泡使尽浑身解数让他一定要带上自己,还特别懂事的拿纸笔写了保证:唐青宏去广市期间绝不会把学业落下。

    唐民益看着儿子认真写下的那张保证书,也确实不忍心把儿子一个人丢下,加上那次去京市行程比这次还急,儿子好像也还撑得住,小孩子总是想多出去玩玩,广市现在发展得那么好,他们父子俩除了做正事,还可以抽空玩上一两天呢。

    国庆假期的第二天,他们已经身在广市,一起坐在军区的车上。来接他们的人是严司令的警卫员,帮他们把随身带的不少东西搬上车,那些东西是上次龙其浩送给他的,他收下时就想着借花献佛,把那两条好烟和大半箱好酒都带到这来,两条烟和半箱酒送给严司令,留几瓶酒另作他用。

    车开进军区大院,直接把他们送到严司令的家里。对方正在家跟一位下属讨论工作,一看到警卫员带着唐民益进来,边说话就边往这边走,伸出手握住唐民益把他介绍给那位下属余军长。

    严司令五十多岁,身材略微发福,五官硬朗,一脸豁达直爽的表情;那位余军长四十上下,一脸的笑相,看着十分温和。可唐青宏认识他的脸——不出十年,余军长就会取代眼前的这位严司令,成为南方军区的新任司令员。他与严司令立场和派系都不相同,严司令是龙唐系忠心耿耿的老部下,而余军长却是郑孙系在军方新一代的中坚。眼下两边正在合作,相处得自然融洽,到时候矛盾激化、利益相争,过度耿直的严司令就斗不过这位深藏不露的笑面虎,在六十来岁提前退休。

    如今的余军长锋芒内敛,笑得如沐春风,握住唐民益的手一阵寒暄,感慨唐兄弟年轻有为,唐政委后继有人,对唐青宏也是连夸带赞,还说他们父子俩一看就是一家人,长得很像。

    唐青宏笑得很甜,也是“爷爷”、“伯伯”一通叫,眯起眼睛露出两个小酒窝,心里面却好一通腹诽:爸爸是从政又不是从军,都没走唐爷爷的那条路,而且自己哪里跟爸爸长得像了?这番话说得八杆子打不着嘛。

    余军长很会看形势,跟爸爸握完手说完客气话,就识相地告辞了,把严司令留给他们这对大小客人。严司令这下更自在了些,喊老婆出来一起见客,严夫人赶紧准备茶水果盘端出来,笑眯眯地打量他们两父子。

    看这里没有外人在了,唐民益才请那位临时司机把烟酒抱进来,严司令也毫不客气,乐呵呵地全都收下了,这些好东西自然要跟给下面的兄弟们分享,还意有所指的感慨他们这些老家伙只喝得惯国产酒,不像那些新派人物热衷吃西餐喝洋酒那一套。

    严夫人看自己的丈夫一句客气话都不讲,还小声埋怨了他几句,他把唐民益的肩膀一拍,对老婆豪迈地说:“我大侄子给我送点东西,有啥好客气的!”

    唐青宏对这个还不算老的严爷爷很是喜欢,上辈子就印象不错,只是那时立场相左,他一心为着渣爹办事,听闻严司令提前退休时还曾暗自高兴。这辈子就不同了,他希望这位严爷爷老而弥坚,不要被那个笑面虎斗下台。

    于是他怀着补偿的心情,在这对夫妻面前小嘴抹了蜜般,把两老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还积极地给他们削苹果剥香蕉,提升到跟爸爸一个等级的待遇。

    严司令两口子被这个娃差点萌杀了,特别是严夫人,被他哄得笑靥如花,捏着他的小手跟他聊个不停,还问他唐奶奶现在过得怎么样?都好几年没有见过老首长了呢。严夫人也是唐奶奶昔年的部下,因此这一家子跟唐家如此亲近,爸爸一到广市就直奔严家落脚。

    关系既然亲近,就不再出去安排,而是在家里吃了便饭。说是便饭,严夫人还是整出一大桌来,味道竟然挺不错的,把向来挑食的唐青宏都给吃撑了。

    看他摸着小肚皮感叹吃太多,严夫人就更加高兴了,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称赞她的手艺。唐民益看儿子吃得肚子都鼓出来了,无奈地怪他两句,就伸手帮他轻轻揉抚,“你啊,是在严爷爷和严奶奶面前控诉爸爸,平时刻薄你了吧?”

    他伸了伸舌头,眼珠乱转,“才不是呢!我就是在提醒爸爸,您做菜的手艺还要提高呀!”

    严司令两口子哈哈大笑,唐民益则是苦笑,“看这孩子,我这个爸爸真难做哟,伺候他吃喝拉撒,还要被他挑剔做得不好。”

    严夫人立刻就关心起唐民益的终身大事来,“民益啊,你们两父子生活,没个女人照顾还是不方便呀。你现在还年轻,不如考虑一下再找个人?要不我给你去文工团物色物色?保证给你介绍个漂亮大方的姑娘。”

    唐青宏听得汗毛倒竖,他和爸爸过得好好地,为什么要多出一个人来跟他抢爸爸?他连跟着妈妈去美国都没考虑过,就是为了待在爸爸身边,看着爸爸、照顾爸爸,也享受爸爸的照顾,如果爸爸真的再婚,那他在爸爸心里还能保住现在的地位吗?

    他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唐青宏从来没忘记过这一点。只要爸爸再婚了,他就可能会被忽略,后妈的滋味他早已领教过,实在不想再领教第二次了!就算对方会很好很好,但他只是个非常自私的人,就算爸爸将来总会跟哪个女人再婚,那也必须是在他长大以后,不能再凭借幼小的年纪粘在爸爸怀里以后!

    他怀着可恶的私心,故意反应很大地抱住爸爸,就跟所有任性的小孩子一样叫了起来,“爸爸,你不要我了吗?我是不是哪里惹你生气了!”

    唐民益看到了儿子脸上真切的惊恐和害怕,心里不但没有觉得他烦,反而觉得感动又心疼:宏宏再怎么懂事,毕竟只是个七岁多的孩子,害怕被人抢走爸爸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于是唐青宏如愿以偿,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听到了那个想要的答案,“宏宏别怕,爸爸不会不要你的,爸爸现在一心做事业,连你都照顾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精力再给你找新妈妈?”

    说完这一句,唐民益偏过头笑着婉拒了严夫人,“我真没有这个打算,现在太忙了,又在基层干,条件差一点的我看不上,好一点的吧,我也不忍心让人家跟着我吃苦受累。还是以后再说吧,谢谢您的关心。”

    几人正聊着,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现任的广省省委副书记卫书记说晚一点过来拜访。这也是冲着唐民益,对方收到消息肯定要来一趟见个面,唐民益动身前就给他去过电话的。

    放下电话没几分钟,又一个电话打过来,这次是汝家的老六汝鹏飞。汝姓不多见,但在广省谁都知道他家。汝老是郑孙系那边仅剩的一位老总,郑孙系在政界走势强劲,军方却人脉凋零,经过裁军之后汝老手中权力分散,自己也长期卧病在床,子孙里留在军方发展的只有个别,重心慢慢偏向政商两界。

    汝六是汝老的幺儿子,上面两个哥哥三个姐姐,本人在广市做着进出口贸易生意。虽说汝家实质上在走下坡路,可毕竟在广省盘踞多年,亲信众多,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汝家仍有高官厚禄傍身,汝六在广省俨然就是个手眼通天的小王爷。

    第43章 豪门夜宴

    唐民益才到广省没几个小时,汝六就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热情邀约唐民益第二天下午去他家里吃饭,说是要给唐兄弟两父子接风洗尘。

    唐青宏对他印象也很深,上辈子汝老死在八七年,那之后汝家还不知道收敛,一直由着汝六胡闹。之前严司令意有所指的那句话,刺的就是这个汝六。

    此人出了名的作风洋派,爱摆排场、喜出风头,还有个热衷于跟女明星交往的嗜好。当然,这时汝老还在,他没有那么嚣张,等汝老死后的第二年,汝六就跟身为文工团副团长的漂亮老婆离了婚,跟一个三流小歌星混在一起,生意上也是越铺越大,不光进出口贸易,还把娱乐业也给做了起来,看似风生水起,实则处处暗礁,连累整个汝家在日后都跟着栽了大跟头,就此一蹶不振。

    唐民益本来不想去,还寻思着怎么婉拒为好,汝六又提到明天还要宴请一个人:邹亦新。

    听到这个名字,唐民益就改了主意,这位邹亦新他早就想见一见,是郑孙系政坛最出色的新贵之一。对方能力很强,年纪还不到四十五,已经坐在西南某省一把手的位子上,这次来广市应该也是为了广交会的事情。能够跟这种出色的前辈见面,并且向对方学习到一些好的经验,他肯定不能错过。

    唐青宏也竖起耳朵在一旁听着,张大小嘴流露出震惊的表情。邹亦新这个人他当然知道,若干年后会登上金字塔顶,连任两届后圆满退位。作为郑孙系新一代人物的杰出代表,邹亦新许多地方都值得尊敬,尽管立场派系不同。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卫副书记独自找了过来,谁都没有带。进屋后几人坐下来含笑谈天,唐民益把剩下的几瓶好酒送给他,还说是老书记让自己带来的亲切慰问。

    卫书记本不打算收,一听唐民益提起老书记,顿时脸色唏嘘,就把那个袋子接过去了。他紧紧捏着手提袋的拉绳,对唐民益惋惜地提到当年,感叹老书记退得太早,自己多么佩服和想念老书记改革的魄力和手腕。

    他是政界中人,说话还比较含蓄,严司令就比较直接了,脸上带着愤怒发起牢骚,“老书记是广省的指路明灯,老卫跟着他干事多有劲!后边这个吧,嘴里说实干说改革,胆子小得很,做什么是都温吞吞慢半拍,生怕得罪人的好好先生,出了名的太极推手!一把手怎么能这样干?改革不是这么改的!光叫我们支持配合,搞得我都在家里叹气,追随党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话一说,严夫人跟卫书记都脸色一凛,严夫人赶紧提高音调骂丈夫,“老严!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自己注意点!”

    唐青宏看几个大人表情都沉重下来,眨眨眼睛用小孩子的语气去接严司令的话,“不是为了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富强的新华国吗?我们课本上都有教!”

    严夫人趁势让丈夫下台阶,拉着唐青宏的手笑骂严司令,“你看你,觉悟还不如宏宏高!民益真有福气呀,孩子也教得好!这孩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呀!你们一定要多留几天呢。”

    这话题就算岔开了,严夫人的一番夸赞把唐民益听得很舒服,唐青宏却有点脸红。他哪有什么觉悟,上辈子做的那些事啊……确实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不管他是不是主观故意的,总之他在其中脱不了关系。这辈子有能力和机会的话,他还得尽力去阻止那些事的发生,弥补那些惊天大错。

    他想着想着,发现一件了不得的事——他似乎已经被爸爸影响到了基本的观念,以前他从没有这么想过,只会觉得愧对爷爷和爸爸,心中根本没有“国家”和“人民”这种词汇。

    近朱者赤,爸爸对他的耳濡目染确实是一种教育吧?他的思想不知不觉开始发生了变化。上辈子广省老书记的事情唐青宏也耳闻过,他当时并没有任何同情惋惜,只觉得这个人很傻,白白做了权力斗争的炮灰,还感慨他亲爹那边轻而易举扫除了一个本以为会非常强大的障碍。

    那还是改革开放之初,广省的汝派官员们对改革的阻力很大,甚至影响制约了深市的发展。老书记也算是肩负重任,下来之前就有所觉悟的,一上任就手段硬、胆子大,敢做事也不怕得罪人,提出“以生产力为标准,计划调节和市场调节相结合”的原则,敢为天下先。

    对方主政广省的五年间,主持外贸、物价、投资体制等改革,支持深市龙口工业区政改,大力推动了广省的改革发展,为广省后来的经济腾飞扫平了障碍,甚至推动了整个国家改革开放的进程。老书记贡献是卓越的,得罪的人也不少,甚至被指要把广省变成旧社会的租界,被质问“是否还是gcd员”,数次被召入京写检查。最后为了全局的稳定,龙老也只能挥泪斩马谡,让老书记只做满一届就提前退休。老书记不在乎自己的政治生命,只是感叹自己还为人民做得不够,如果时间再多一点,他就能做出更多实事。

    如今再想起这段往事,唐青宏由衷的敬重起那位老书记。对方当时顶着巨大压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提前做好“干完事就下台”的心理准备,击退了诋毁广省改革的黑潮,让全省的经济腾飞,成为改革政策成功的铁证。体制内的这些官员,像他这么坚定改革、不遗余力的,不多;尤其是对政治体制改革的认识,像他这么深刻中肯、不稍隐讳的,更少。

    而后面那几十年的变化,唐青宏是亲身经历,全都看在眼里的。没有老书记这种改革的先行者、牺牲者,就没有后来那个经济高速发展,令世界震惊瞩目的华国。

    他回忆着那些以前从没重视过的旧事,小小的身躯里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唐民益注意着儿子脸上瞬息万变的丰富表情,看他眼里都带上泪光了,不禁伸出手臂来抱他,“宏宏,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累了就早点睡。”

    他睁大眼睛看向爸爸,把眼里那点泪意逼了回去。看严卫两人坐着长聊的架势,爸爸这次来果然不止是为了广交会。回京前龙老也曾单独跟爸爸谈过一场话,接下来大人们的话题可能要涉及到军方机密了。

    他虽然好奇得要死,但也知道那些是自己绝对不能问不能说的,只得懂事的点点头,揉着眼从爸爸怀里溜出来,“嗯,爸爸,我困了,您继续聊天吧,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好好睡的。”

    严夫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夸,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可心呢!于是牵起他到浴室去洗漱,等他洗完了再把他带到铺好床铺的客房里,照顾他一直到上床闭眼,还体贴地给他把灯开着。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要偷听从外边客厅泄露进来的丝丝语声。爸爸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能力和手腕都远比自己强上太多。自己以为的那些帮助,爸爸真的需要吗?

    但不管怎样,他总是已经活过一辈子的人,爸爸应该还是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他会一直守护爸爸,跟随爸爸,亲眼看着、亲手参与构建这个属于爸爸的时代。

    那个晚上,几个男人谈了很久,唐青宏胡思乱想地慢慢睡着了,都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时候爬上床来的。第二天他脸贴着爸爸的背醒过来,发现自己又把爸爸当抱枕了,爸爸牌抱枕冬暖夏凉,特别好用,可以赶走所有不安全感,让他睡得分外踏实。

    两父子难得睡到八点多才起床,爸爸还带他去商场特意买了几套新衣服,给他可劲地打扮起来。他看着镜子里那张精灵可爱的包子脸,转过身来问爸爸,“为什么要给我买新衣服呢?我够穿了呀。”

    爸爸脸上露出一点年轻人的天真来,弯起嘴角在他耳边低声说:“汝伯伯有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大,我听说她很漂亮。”

    咦?这是要把他打扮得更漂亮去跟那个小女孩比美吗?爸爸也会有这种“我家孩子最好看”的虚荣心?

    他有点想笑,但还是尽力地配合爸爸,把新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全副武装地被爸爸牵着小手走出商场。

    下午五点半,来严家接他们的车是一辆黑色加长林肯,就算在开放的广深两市,这副派头也太过嚣张,而且一直开到军区大院里头。唐青宏对这个汝鹏飞汝六小王爷实在看不顺眼,见识到这套才知道,龙其浩还算收敛的。

    汝鹏飞早就从家里搬出来外住,准确的说是被自家老头子赶出来的。老一代看不得年轻人那种浮夸做派,说了小儿子很多次,汝鹏飞被母亲和哥哥姐姐们惯得狠了,还跟老头子顶过几次嘴,最后只能分开住着互不干涉,省得老是因为穿什么戴什么就吵架不休。

    连上辈子过惯奢侈生活的唐青宏,在看到汝鹏飞的豪宅时也挺震惊。这才八十年代呢,汝六家就全套欧式豪华装修,搞得跟英国皇室宫廷一样。

    见到汝鹏飞时他也差点笑了出来,对方三十来岁,相貌端正,把自己整得油头粉面,穿一身gui西装,手腕上戴着镶钻rolex,难怪汝家老头子实在看不过眼。

    可再多看这人两眼,他又觉得莫名的熟悉,这种做派跟上辈子的贾青宏,不就是一路货色?仗着有个与众不同的出身,祖辈父辈为国家做出过很大的贡献,就自认为高人一等,处处充满天生的优越感。也许任何时代的纨绔都是类似的:作风招摇、态度嚣张、为人傲慢、智商不高。

    龙其浩和汝六是这个时代的典型,而上辈子的自己,其实就是他们杰出的接班人。他们做派相似,结局也差不了太多,自己堕落便罢,还连累了整个家族的名声,害了真正重视自己的朋友和亲人。这么一想,上辈子的他死得一点都不冤枉。

    汝六在汝家的地位,跟他上辈子在贾家也差不多,哥哥姐姐的宠溺回护颇有些微妙,身为续弦的母亲则可能只是愚蠢糊涂,唯一教子严厉的父亲却年事已高、力不从心。现在越嚣张,将来出了事就越容易被放弃,几乎每个家族都会有这么一个看似被重视的弃子,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位客人就完全不同,邹亦新看起来只有四十不到的模样,面貌清俊、眼神光华内蕴,挺拔的身姿与爸爸相似,只是个头比爸爸矮了一点。

    在汝六的介绍下,唐民益和邹亦新微笑着握手,几乎同时开口说了声,“你好。”

    这句司空见惯的客气话,两个人都说得真心实意,彼此间不动声色的打量也很直接,并不掩饰那份夹杂着审视的欣赏。

    汝六的老婆果然是位大美人,配合丈夫穿着长款的欧式礼服裙,跟丈夫的感情看起来非常好,脸上带了甜美的笑容,牵着粉雕玉琢的女儿站在汝六身边。

    这一家三口初看真是赏心悦目,就像从画里走出来般美丽和谐,可唐青宏忍不住同情这位汝夫人,一到明年她的丈夫就会变心出轨,从此走上游荡在女明星们中间的不归路了。

    第44章 穷奢极欲

    小姑娘确实长得很漂亮,大大的黑眼睛,牙齿雪白,不过笑起来没有酒窝,他从爸爸的眼神里就能看出足够的自信——在爸爸看来,全世界最美的小孩肯定只有他和欣雁。

    汝六整个人过于洋化,连带家人都受影响,小姑娘跟唐青宏打招呼也是拥抱着贴了贴脸。再一看晚餐安排的果然是西餐,唐青宏不禁怀疑这位小王爷故意刁难客人,不管邹亦新还是唐民益,都很有可能吃不惯嘛。

    这还只是刚开始,几人在餐桌前坐下后,汝六得意洋洋地让家里的大厨出来见客,介绍这位绿色眼睛的厨师来头不小,是个米其林三星级主厨,他拜托港岛金家大少帮他从法国请来的,长期在他家里为他进行专人服务。

    汝六卯足了劲要摆一番排场,餐前酒是61年的fite古堡干红,简直暴殄天物。

    开始上前菜的时候,唐青宏跟爸爸说了句悄悄话,“爸爸不用担心,丁老师教过我,您看我做得对不对。”

    接着他严格按照法国菜的用餐礼仪,每一个菜都抢在爸爸之前先用餐具。爸爸脸上一直带着微微的笑容,没有弄错任何一个步骤,他也吃不准爸爸对这一套到底有没有接触过,反正小心驶得万年船。

    东西确实都是好东西,这个汝六还算会享受。鹅肝、澳洲龙虾、黑松露、鱼子酱、顶级t骨牛排……没有一样便宜的食材,佐餐酒竟是chateau d&039;yque 1909。吃完餐后甜点,主厨还给客人们上了louis xiii,唐青宏作为孩子就免了,上辈子他早喝够了。今天可能吃得太杂,有颗下门牙感觉不太舒服,他都怀疑是不是什么时候被虫蛀了,他并不爱吃糖啊。这让他有点小小的烦恼,不过再一想反正会换牙的,也不必这么担心。

    汝六这一整套炫富流程,搞得跟他同派系的邹亦新都忍不住皱眉,表情微妙地看过唐民益几眼。看到这位年轻人脸上没有露出任何鄙弃之色,邹立新才又回复之前那种稳健气质,也跟唐民益一样,对汝六继续保持温和的微笑。

    好不容易吃完这一顿,唐青宏保守估计最少花掉十几万人民币,那两位肯定不知道数字,否则早就吃不下去了。他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回去后告诉爸爸,这个汝六一顿饭就能花掉多少钱,让爸爸对整个汝家避而远之?但他思虑再三,实在不忍心看到爸爸难过的样子,像爸爸和邹立新这样的正直干部,如果知道这顿饭的实际花销,估计满心都得火烧火燎,晚上要睡不着觉的。

    可对于汝六这样的人,肯定以为在两位客人面前大大的露脸了,毕竟他们出身相似,无论立场如何,起码算是被他看得起。他自己这般做派,自然会认为这两位也是识货人,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世上还有那么一种跟他出身相当,但心里真正想着老百姓的人。这场极尽奢华的豪门宴,简直是抛媚眼给瞎子看——爸爸和邹亦新完全没有那个欣赏的水平,因为他们也没有这样的经验。

    一眼能认出那些奢华之物的人只有唐青宏,但他并没有觉得亲切,而是感到了那么一丝羞愧。所谓眼力品味,都是要拿钱堆出来的,每一个高门贵公子的背后,都掩埋着无数民脂民膏。

    如果汝六只是单纯地做生意,他不会这么想,凭着能力赚到大钱,那怎么消费都只是个人的生活方式。这种欲望的关键在于,汝六的财富来自于父辈权力的递延,这种权力并不是私人权力,而是公共权力,只能为大众牟利,他却把这种本不可移交的公共权力转移和递延,用来为自己牟取私利。

    所有的欲望都来源于此,他上辈子自认为并没有大的问题,也就是因为身在圈内,往来全是这种骄横奢逸的“朋友”,只认同那些看似有理的狡辩,完全没有意识到走任何捷径为自己谋利,都是一种权力的递延欲望。纨绔子弟们聚在一起津津乐道,你又做了什么大生意,他又谈了什么好项目……还自诩能力出众,看不起那些奔波于各个部门的小商人,其实只要他们失去那个红光闪闪的出身,恐怕业务能力还不如一个最普通的推销员。

    现在的他才开始看透想透,只有像爸爸和邹亦新那种有主人翁意识的人,才不会愧对他们的出身。作为那样一群伟人的后代,龙其浩和汝六这种子孙只会让父辈蒙羞,人确实不能选择自己的家世,他们有着与生俱来的巨大权力,但同样的,也应该背负起那些与生俱来的巨大责任。

    虽然爸爸对权力也有着极大的渴望,可他知道爸爸的目标坚定不移,权力本无黑白之分,只看被什么人拥有,被拿去为什么人服务。

    如果说以前他只是出于私心跟随爸爸,那么现在他已经产生了自我的立场。跟着爸爸在基层不过几个月,他眼中所见的一切逐渐改变了他的内心。尤其是见过龙其浩和汝六之后,他简直无比庆幸,他的这辈子可以伴随在爸爸身边。

    汝六还沉浸在那种飘飘欲仙的虚荣里,跟妻子一起满面笑容地亲自把客人送出家门,唐青宏冷眼旁观这位得意洋洋的红色暴发户,不由牢牢捏紧爸爸的手,那温暖宽厚的掌心才是他崇敬和信仰的归处。

    两父子回到严家,他缠着爸爸讲了很久的话,爸爸也耐心耐烦的陪着他聊。他稍带试探地问,那顿午餐恐怕很贵呢?爸爸果然点点头,叹着气说,那种排场可能要吃掉好几百块,普通人得花销一年了。想想京里最好的西餐厅老莫,也就这价了,汝鹏飞这样干,汝老爷子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吐血呢,不过比起龙其浩也还算好吧。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爸爸图样图森破,简直天真得可爱,悄悄把后面的话压回肚子里,还是不要说出来好了。

    爸爸看着他这副皱着脸蛋欲言又止的小模样,还以为他吃坏了肚子,略带紧张地问他是不是刚才冷菜吃太多。他摸摸肚子笑着摇头,眨动大眼睛对爸爸说谎,“我没事,爸爸,我就是……突然觉得,爸爸你真可爱!”

    爸爸顿时愣了一下,拍拍他的小脑袋训他,“没大没小的,乱说什么呢!”

    他吐吐舌头,嬉皮笑脸地往爸爸怀里钻,“我没有乱说呀!爸爸就不能可爱了?”

    一旁正在看电视的严夫人也笑着回头打趣,“就是嘛,你们这些人啊,在外面老绷着个脸,回家还不让开个玩笑呀?”

    唐民益难得的有点窘,但也跟着轻松地笑了起来。

    当天夜里,唐青宏睡得有点燥热,那颗不舒服的牙让他老忍不住去舌头去抵。他半梦半醒之间手脚往身边一扫,就揉着眼睛爬下床去——爸爸不在。

    没走上两步,他还被床边的行李箱绊了一下,他使劲眨眨眼,看到行李箱是开着的,衣服也被翻过的样子。他吓了一跳,难道军区大院里还会遭贼?打开房门使劲一瞄,厕所的灯亮着。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厕所外面,想看看爸爸是不是在里头,而且他晚上吃喝也不少,确实想上个厕所了。厕所的门没有关严,他扒着门把小脑袋探进去,发现爸爸好像在洗衣服,严格的说是在洗内裤。

    他还迷迷糊糊地没有想明白,傻乎乎地问爸爸,“爸爸,怎么半夜洗衣服?”

    爸爸动作一停,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似乎有点尴尬。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爸爸这样呢,到底怎么回事呢?

    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脸,瞌睡就完全醒了,脑子飞速一转,想起那顿超级丰盛的晚餐——又是海鲜又是牛肉,还有好几种酒,爸爸这么年轻的身体……

    他差点笑了起来,这说明爸爸很健康嘛!但他刚才那么不懂事的问,也让他自己有点尴尬,为了掩饰,就继续装着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伸出手指羞爸爸,“哦!爸爸尿床了,羞羞!我要告诉奶奶!”

    爸爸这下更尴尬了,压低声音叫他,“宏宏别吵了,这事不许说给别人听。奶奶也不能说。”

    他好难在爸爸面前占一回上风,又觉得爸爸这幅样子特别有趣,恶劣地火上浇油,“哦,爸爸怕人知道你这么大了还尿床,嘻嘻……”

    唐民益被这个小兔崽子闹得够呛,洗洗手跑出来捂住他的小嘴,“别乱吵,这大晚上的,我们还在别人家里做客呢。”

    他眼珠乱转,对爸爸点点头,等爸爸松开他才坏坏地笑,压低声音讨要福利,“我不说给别人听,爸爸明天带我去动物园看熊猫。”

    “好。”唐民益无奈地答应着,想想又摆出父亲的威严,跟儿子讲道理,“爸爸答应你绝对不是被你要挟了,而是爸爸本来就打算带你去的,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爸爸就是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他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

    “你有完没完,唐青宏?快去睡觉,爸爸很快就回来。”唐民益咬着牙瞪视儿子,可惜看在唐青宏眼里还是尴尬多于威严。

    见好就收也很重要,他怕再纠缠下去,爸爸该恼羞成怒打他屁股了,这才吐吐舌头主动捂上自己的小嘴,又轻手轻脚走回房间。

    他躺在床上等啊等,忍不住猜想爸爸该不是要顺便那什么一下吧?那些洋酒可不是白喝的呢……

    他躲在薄被子里不住的偷笑,一直守到爸爸回来,他还刻意伸长鼻子闻了几下,什么怪怪的味道都没闻到,又被爸爸低声训,“乱闻什么?鼻子痒痒了?快睡!”

    “嗯……我已经睡着了……”他画蛇添足地回了一句,才如往常般紧贴着爸爸闭上眼睛。可爸爸竟然还凶他,“挨这么近,想热死你爸啊。”

    他觉得有点委屈,却没有动。今晚确实比较热啊,想着这个他就大度地原谅爸爸了。

    两父子在严家住了几天,临近广交会开幕就搬到会场附近预先订好房间的天鹅宾馆,严司令提前跟宾馆的负责人打过招呼,还让他带走不少软中华329,用来办事时结交新朋友,唐民益转手就给了宾馆负责人一条。

    两父子进了房间,就把带来的山货和木雕样品一样样的检查整理,唐青宏也在旁边帮忙,还把木疙瘩送给他的小礼物挂在爸爸的钥匙圈上。

    那是专门为他雕的生肖挂件,一只小羊骑在龙的背上,整体尺寸虽小,工艺却惟妙惟肖,小羊的两只前蹄还揪住龙的两只角,姿态别提多神气了。

    唐民益看到这个,也忍不住笑了,拿在手里摩挲半天。这个挂件比带来的其他样品更加小巧精细,看得出非常用心,估计花了不少心血。

    等到广交会开幕当日,没有摊位的唐民益却一点都不着急,唐青宏之前还以为爸爸通过关系拿到展位了,可现在一看不是那回事,急得上蹿下跳。唐民益老神在在,带着儿子去服装市场买了一堆白汗衫,挥笔在汗衫上写字画图,然后在附近雇了些人,让他们统一穿着写了字的汗衫、带上提前印好的小卡片在会场里四处派发。

    唐民益就坐在宾馆大堂的沙发等候,面前的茶几上放一个“云沟镇土特产及木雕工艺品”铭牌,几个样品,还有厚厚一叠书面宣传材料。

    第45章 上阵父子兵

    第一天就有好几个人跑过来谈了,但一听到地方在山区小镇上,立刻对交通运输产生极大的质疑,连样品都没细看就说着客气话打了退堂鼓。

    唐青宏觉得爸爸的推销太不给力,恨不得亲自上阵巧舌如簧,晚上还缠着爸爸练习口才呢。唐民益哭笑不得,让他不用瞎操心,时间还长着呢,姜太公钓鱼,愿者自会上钩。

    到第二天上午,唐民益又早早坐在大堂,没一会儿就走过来一个人,脸上带着些微惊讶,“民益?真的是你。”

    唐青宏也跟着爸爸一起抬头,哟,邹亦新邹书记!省委干部也住在同一家宾馆?没有去住免费的省委招待所,肯定也是看中这个地方离会场最近呢。

    邹亦新跟唐民益握过手,就盯着他面前茶几上那个铭牌看,还拿起资料来翻了翻,语气带着好奇,“你这是怎么搞?你那个地方在会场没有展位吧?”

    唐民益也不藏私,跟他小声聊了起来,把自己的设想和方法都和盘托出。

    邹亦新细心听着,脸上渐渐露出欣赏的神情,“年轻人脑子就是转得快呀!我看别的乡镇干部可没一个像你这么搞的,都是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想在会场争个展位。你这套办法好,真有兴趣的商人肯定会过来问。”

    两个人正说着话,邹亦新的秘书拧着早餐小跑过来,叫了声“邹书记”,再一看对面这位年任人,笑问自家书记是不是再去买两份早餐?就坐在这边吃边谈?

    唐青宏被两个大人晾在一边正无聊,仰头对这位秘书表示自己和爸爸已经吃过了,还特别乖地请人坐,小秘书对这个小娃娃也挺感兴趣,看邹书记那儿还不是一两分钟的事,就坐下来逗他说话。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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