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美腻的白莲花 作者:钟晓生

    第13节

    晚上战壕就修好了,士兵们又回到战壕里休息。江对岸今天没有再请他们吃一顿炮火全席,今天早上已经透支了,江对岸的情形现在比他们这里还要萧条。但是萧条是暂时的,日军新的支援很快就会到,并且会比这一次更多更凶猛。他们的野心太可怕,要三个月亡中华,多少血肉都挡不住他们的脚步。

    叶荣秋直到晚上才又回到战壕里。每一次直面战争的残酷都让他要发疯,所以他必须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以前是黑狗的怀抱,现在是写满专业名词的洋文书中。

    战士们都很累了,除去一小部分执勤的,大多人都在战壕里七倒八歪地睡着。这一仗死了不少人,就连战壕都变得宽敞了。

    叶荣秋小心翼翼地跳进战壕里,黑狗已经横躺着睡着了。他在黑狗身边坐下,默默地看着黑狗。

    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揭起黑狗的衣服,想看看黑狗有没有受伤。

    也不知是黑狗睡得很轻被他弄醒了,又或者黑狗压根没有睡着,就在他将黑狗的衣服揭起一角的时候,他的手突然被黑狗一把抓住了。

    叶荣秋愣了一会儿,试图把手出来。但是黑狗紧抓着不放。在挣扎的过程中,黑狗稍嫌粗糙的手摩擦着他的手腕,那种感觉让他有些留恋,竟不想真的将手抽走。

    然而过了一会儿,黑狗主动把手放开了。

    叶荣秋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上面还有黑狗残留的温度。然后他缩到一边,准备去睡觉,没想到黑狗突然坐了起来,双手摁住他的肩将他推到战壕壁上。

    叶荣秋压抑地问他:“你做啥子?”

    黑狗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心疼我啊?”

    叶荣秋撇开脸不吭声。

    黑狗掰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你还真打算再也不理我了?”

    叶荣秋把他的手从自己的下巴上扯开。

    黑狗突然叹了口气,有些忧伤地将头轻轻靠在叶荣秋的肩上,低声说:“别闹了……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叶荣秋只觉得心口一阵紧缩,鼻子又开始发酸。他想跟黑狗重归于好想了多久了?他时时刻刻都需要那个能给他温暖的怀抱。

    黑狗轻声说:“孟元不见了……也许他死了……”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不该对叶荣秋讲那些话。如果不是他故意气叶荣秋,叶荣秋或许根本不会留在这里,此时已回了重庆的家。即便叶荣秋还是留下了,至少他们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互不理睬。他害怕了,害怕叶荣秋也会消失,也会死,他们的时间并不很多,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该好好地珍惜。

    叶荣秋却一窒,过了一会儿,冰冷而僵硬地说:“那又怎么样?”孟元死了,因此想起还有个他吗?黑狗需要的只是一条尾巴吗?张三李四谁都可以,但不是他叶荣秋。

    黑狗疲惫地说:“我们和好吧……”

    叶荣秋却硬邦邦地将他的头轻轻从自己肩上推开了。他说:“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黑狗只是沉默。过了许久,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随你吧,阿白,我没有生过你气,从来也没有。”说完以后,他又缓缓躺了回去。

    第五十三章

    上峰给顾修戈的命令是守江岸防线半个月,然而他只守了半个月的一半就守不下去了。军部给顾修戈的弹药和食物根本不够半个月的份额,原本说好过七天后就会送来补给,然而九天的时间过去了补给依旧没有送到。而给军部的电文也始终没有得到回音。

    有些人心里已经明白了,或者在他们出来之前就已经明白,从一开始他们就被当做了拿来牺牲的炮灰,上峰是要他们用性命去拖延时间,并且是不给足弹药的枉送性命。

    挡住日军第二波攻击之后又过了两天,日军又开始往江的西面打炮了——通过望远镜可以看到,今天下午日军的补充弹药已经送来,只怕不久以后他们就会发起第三次强行渡江的总攻了。

    顾修戈虽是团长,可他无论是武器还是人手都达不到团的编制。一个标准团是一千五百人,他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五六百人,现在打得只剩下三四百人,都不够一个营的编制。而江对岸的日军是一个联队,相当于一个正规团。

    日军的一轮炮击结束后,人们紧张地探出脑袋向江对岸张望——所幸日本人并没有在炮击后渡江,这一次炮击只是他们得到弹药补给后给的一次警示。这一次警示非常有效,几颗炮弹就让这边几百人中的大部分失去了战意——日军还有炮弹,他们已经一穷二白了。

    顾修戈又到战壕中视察,他路过黑狗身边的时候黑狗拉住了他的袖子。

    顾修戈不解地低头看向黑狗,黑狗站了起来,凑到他耳边轻声地问道:“团长,接下来咋办?”他也是那绝大多数失去战意者的其中之一,如果再坚守下去,他们就必死无疑,而且那将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黑狗并不怕死,在主动留下当兵之时他已有了牺牲的觉悟,但他必须要给自己一个有意义的死法。很显然,在这里坚守的后果是他们只能站着被日军当成靶子练手,这并不是有意义的死法。不值得。

    顾修戈沉默了很久,低声说了一句:“是我的错。”这一句话当时黑狗不明白,直到他们回到武汉军部之后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顾修戈没有再说没多,将袖子从黑狗手中抽了出来,离开了战壕。

    当天夜里,顾修戈突然下了撤退的命令。

    几百人等到月黑风高日军视野不明之时,有序地带着装备、扶着伤员悄无声息地撤出了战壕,向东南退去。一直以来,所有东西里顾修戈最着紧的就是他那一箱洋文书,是比性命看得还重的东西,因为他认为那几本书能够救下来的绝不只是一条两条人命,也许是一个连,也许是一个团,也许是无穷无尽的中国军人。但是这一次,除了顾修戈外,竟然有人比他还在意那箱子书——是叶荣秋。当顾修戈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后,叶荣秋把被褥武器等装备都丢给了其他人,自己冲进窝棚把一箱书背了起来,这才跟着军队撤退。

    撤出一里地后,顾修戈突然又下令停止了。

    他从队伍的最前走到队伍的最后,从剩下三四百人中挑出了没有受伤或者受伤较轻且身体强壮的一百人,又从这一百人里淘汰了二三十人。黑狗和刘文郭武等人都被选了出来,但是叶荣秋和田强没有。

    人们互相看着,已经大约能猜到顾修戈要做什么。必定是要交给这些杂牌兵中不那么杂牌的家伙们一些任务,也许是很重要的任务。

    果不其然,顾修戈对没有被选中的大队说:“你们把所有的子弹都留下,带上其余辎重先行撤离。邓营长,你带他们前往杨湾镇上,其余人跟着我,我们去给小鬼子找不痛快啦!”

    叶荣秋背着书惊慌失措地看着站在他对面队伍的黑狗。他还不知道顾修戈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可是无论是什么算盘,有一点非常清楚,那就是一定会有生命危险。叶荣秋固然生黑狗的气,可他绝对不愿意黑狗死。可是黑狗都没说什么,他除了干着急又能做什么?

    这时候田强站了出来,昂首挺胸地说:“团座,我也要去!”

    顾修戈看了眼他肩上绑着的绷带。

    田强为了证明自己的能耐,右手迅速抄起步枪,摆出一个射击的动作,但是枪托一顶到他的肩上他的脸色立刻白了,虽然忍着没吭声,豆大的汗珠却顺着额角往下滴。

    顾修戈冷冷地说:“回去!”

    田强的腰挺得更直了。

    顾修戈上前一步,用力抓住田强的右肩,田强的脸立刻皱成一团,肩膀微微下沉,死咬住牙不吭声。顾修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在战场上,我不允许任何人,拿他自己和他的战友的性命开玩笑。”

    田强咬着牙道:“我没有。团座,我能杀鬼子。”

    顾修戈松开了他的肩膀:“那么多的辎重,需要力气大的人来搬运。你是看不起你自己,还是看不起你身后四百多号弟兄?”

    田强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不吭声了。

    顾修戈呵斥道:“回去。”

    田强不情不愿地退了回去。

    人们把所有的子弹交出后,顾修戈让邓营长带着这些人立刻启程,生怕再晚就被日本鬼子发现他们撤退而追了上来,毕竟一群伤兵带着辎重的行进速度是非常慢的。叶荣秋也有意见,他背着一箱书迟疑着不愿意走,倒不是他也想去再打一仗,而是他想把黑狗赎回来。

    顾修戈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军队里命令就是一切,你不是已经选了?或者你也想跟我们一起去,没问题,我可以带你去,如果你不怕有人为了保护你而丢掉性命。”

    叶荣秋迟疑地看了眼黑狗,黑狗却低着头没有看他,怕他看出自己的不舍。可是毕竟他不可能跟着叶荣秋一辈子,总有一天他会一个人,叶荣秋也会一个人。叶荣秋咬了咬牙,猛地转头跑出去跟上了队伍。

    辎重队伍离开后,顾修戈将他挑出的冲锋队集合起来,开始宣布他的计划。

    他说:“日本人天亮之后,或者天还没亮就会发现我们已经撤了。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渡江,并且派出斥候来追查我军的动向,但应该不会立刻派人追击,他们在望江西岸的根扎还不稳,不敢冒然深入。我跟小日本从东北打到南边,太了解他们,小鬼子一向很稳健,他们一边打仗就一边修军事工程,保障物资的供应之后才会继续进攻。所以他们一定会把辎重运过江,在江的这边建立基地,确保日后继续向西进攻时弹药的供应。我们要做的,就是在他们的根还没扎稳的时候来个偷袭,烧了他们的粮草和弹药!”

    有些人还为了军部不派粮不派弹药的事情而感到愤恨,若非如此,他们不会死伤那么多人,也不会不得不在打赢了两场仗以后被迫丢掉江岸的防线,任由日本人长驱直入,越发逼近武汉。

    顾修戈突然高声说:“知道这场仗是为了什么而打的吗?”

    每一个人屏息凝神都看着他。

    顾修戈铮铮有声地说:“是为了江这面的老百姓!为了撤退的兄弟争取时间!为了所有牺牲的同袍能够死得其所!”并且只要能够毁了日军的弹药库和粮草,即使他们已经过了江,必定也将耽搁他们很久的时间,为巩固后方防线争取时间。

    没有人说话,但是每个人都握紧了自己的枪。

    日军果然在天刚亮时就发现了对面的阵地已只剩下一个空壳。他们立刻派斥候渡江,查看江对面的情况,确定中国的士兵们已经撤走后,大部队才终于过了江,占领了江对岸的根据地。日本人一边运辎重过河,一边派遣斥候去追踪撤退的中国兵的影踪。

    顾修戈让人们分散开来躲在树上、草丛里等等隐蔽的地方,他带的人原本就不多,日本人想着几百人的大部队还有那么多辎重,目标非常大,却没想到他们的团长竟会亲自带着一支轻骑留下偷袭,因此并未进行地毯式搜索,没能将他们这支敢死的小分队揪出来。

    到了夜晚,顾修戈又将他的队伍在江边的树林里集结了起来。

    日本人一向谨慎,但这却是他们守备最混乱最松懈的一天。他们刚刚渡过江,基地的工事还未修建好,许多辎重都露天放置,让人一眼便瞧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警备也并不完善,因为派出去的斥候回来禀报,中国军大部队已经撤出几十里,方圆数里内的百姓都跑光了,而制空权早在抗战之初就已被日本军队牢牢抓在手里,他们根本想不出还能从哪个角落冒出敌人来攻击他们。长期的胜利和见惯的中国军队的无能让他们也掉以轻心了。

    草从里,顾修戈用望远镜将敌军的情况看的清清楚楚。他开始下达命令:“第一分队跟我走,从西面潜入敌军阵营,烧他们的军备。第二分队跟着郭武和刘文,从东面绕过他们的巡逻队摸过去,烧粮草!记住,非到必要的时刻不要开枪,尽量拼刺刀!越晚引起敌军大部队的注意越好!放火之后按照我既定的路线立刻撤退!记住,放火就够了,不要贪恋,杀鬼子日后有的是机会!”

    刘文微有异议:“团座,我跟着你一起去。”

    顾修戈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是命令!”

    刘文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队伍开始匍匐前进,摸向敌人的军营。黑狗身上背着松香油桶,他一前一后马霖和皮胡紧紧地贴着他——必要的时候,他们会以性命来为他挡住攻击,给他争取倒油放火的机会。

    突袭小队在夜色的掩映下匍匐着爬出了树林,一点一点接近日军的基地。他们并没有倾巢出动,还有一小部分人留在树林中做后援,以及机枪手们都架好了机枪埋伏在草丛里,当顾修戈他们出来的时候给他们火力支持断后。

    日军果然防守松懈,一部分人正在为他们成功占领新的根据地而庆祝,一部分人正在整理物资,只有小部分人在巡逻,并且有很多防御疏漏的地方。

    黑狗跟着刘文和郭武带领的队伍,他们甚至没和日军交上手,就趁着日军巡逻的一个空档里溜进了日军的大营。那边顾修戈带领的队伍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黑狗他们刚摸进去,就听对面传来了一声日军的大喝声,紧接着一声枪声响起,日军开始骚动了。

    刘文的脚步顿了一顿,郭武立刻拉住他:“别慌,快点完成任务。”

    刘文什么也没说,带着身后的人继续深入。由于顾修戈那里引起了动静,更帮助他们这些疏松了防范,他们直到潜到日军的粮草仓前才终于遇到敌人。看守粮草的日军没想到敌人会突然如同土行孙一般出现在眼前,一时傻了眼。

    刘文迅速扑上去将刺刀狠狠捅进一名守军的身体里,其他日军终于回过神来,一名日军端起枪准备向刘文射击,郭武扑上去将他压倒在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然而看守粮仓的日军并不是只有一两个,他们速度再快也终是没来得及阻止,还是有名日军开了枪,一名中国士兵倒了下去。

    黑狗已全然不顾周遭的事,他将他的安危完全交到了他的战友手中,捧着油桶一心向粮草冲去。有人向他手里的油桶开枪,他用身体紧紧裹着油桶,枪子从他耳边擦过,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突然,他听见他身边的马霖闷哼了一声,但是他没功夫去顾,一路冲到粮仓前,马霖和皮胡也一左一右地跟了上来,始终紧紧护着他。他拔开汽油的塞子,将汽油倒到帐篷上。

    周围的日军在疯狂地大骂支那猪,他都充耳不闻,迅速将油桶泼洒而空,从怀中掏出一根炸药点燃后摔上了粮仓。

    只听轰的一声,火焰迅速窜了起来,热浪将黑狗掀翻在地。

    顿时,整个日军军营乱成了一团,有些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到冲天的火光甚至不知道着火的是粮草。有人打水灭火,有人拿枪战斗,有人四处奔跑。

    黑狗已经完成了使命,因此拿起枪一边向日军射击一边撤退。一名日军举着刺刀扑了上来,黑狗身边的马霖扑上去与他奋战。然而那名日军竟然迅速地占了上风,一脚把马霖踹倒在地,举起刺刀就要往他身上扎,黑狗忙扑上去用枪架住了他手里的刺刀,将他撞开后迅速对着他的咽喉开了一枪。

    与此同时,一名站在黑狗身后的日军举起步枪瞄准了黑狗。

    就在这时候,突然从附近的一个帐篷里冲出了一个人,疯狂地大叫着向黑狗冲了过来。原本那帐篷外有几个守军,但是因为军营的混论他们都离开了,因此那人顺利地冲了出来,并且他所过之处所有的日军都如避蛇蝎般给他让开一条道。

    那人的外形非常恐怖,如果不是他有两只手两只脚并且能够站立奔跑,黑狗几乎认不出他是一个人,因为他根本没有人形,他全身的皮肤都糜烂了,肿的像一个球体。他就这样直直地奔着黑狗跑了过来,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汗毛竖立,就连黑狗都愣住了。

    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人,打算对黑狗开枪的日军迟疑了几秒钟,皮胡冲上来撞开了他,将刺刀狠狠插进他的胸膛里。

    “砰!”

    又一名日军开了一枪,却不是对着黑狗他们,而是对着那个冲过来的“怪物”。那怪物的脚步停了一停,但是又继续冲了过来。

    紧接着,帐篷的门被完全的拉开了,从里面又冲出几个“怪物”来。他们有的人全身赤红,有的长满了水泡,还有人全身黑的像碳一样。

    黑狗听见有人用日语大喊:“实验体跑出来了!快来人啊!”

    他这才恍然大悟:这些“怪物”也是中国人,是日军的实验体。他曾听说过日军用抓来的中国老百姓和战俘做毒气实验和细菌实验,没想到今天竟然能够亲眼看见。那一个一个人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的,如今却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

    那个直奔他而来的“怪物”跑进了,皮胡吓得端起步枪要对他开枪,但是他接着出口的一句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黑狗哥,团座,救救我!”

    他的声音变得非常沙哑,听起来就像锈掉的锯子锯老木头一般,但是他的语气黑狗和皮胡都很熟悉——那是孟元。

    黑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无法想象那个清秀的小个子少年怎么会在短短的两天之后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从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一点点原本的样子——不,看得出,他整张脸上只有眼睛还没有变,还是那样可怜的眼神。

    黑狗向孟元走近了一步,郭武冲过来抓起他的胳膊要跑:“快撤!”

    黑狗却没有动。

    “砰!”

    又是一声枪响,打在孟元的背上。但是他的脚步丝毫没有减缓,他拼了命的冲到了黑狗面前,突然脚下一软,直挺挺地扑倒在地。

    黑狗连忙蹲了下去。

    孟元颤抖着向黑狗伸出手,黑狗看着他变得像乌碳一样黝黑并且布满了经络的手,略有些迟疑,但是下一秒还是将手伸了过去握住孟元的手。然而孟元却被自己的手吓到了。他看不见自己的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已全无原型的手,下一秒,他将手从黑狗的手里抽了出来,摸上了自己溃烂的脸。

    黑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颤声道:“我救你,起来,跟我走。”

    但是孟元没有爬起来。他开始呕吐,吐出不知是血或是秽物的青绿发黑的东西。他身下的泥地已经被他的血染红了——万幸,从他身上的枪眼里流出的血还是红色的。

    黑狗拉着孟元的胳膊试图将他拉起来,但是他拉了几次都失败了。孟元已经不行了。

    黑狗蹲下身,抱起孟元的上半身准备将他扛走,但是孟元摁住了他的手。他仰起头看着黑狗,那张看不出原型的脸上却露出了和昔日一样天真的笑容。他沙哑着虚弱地说:“黑狗哥,你再给我讲最后一个故事吧。”

    黑狗闭上眼,一字一顿道:“先欠着,回去我天天给你讲故事。”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孟元已经闭上了眼睛,僵硬地从他怀里滑了出去。

    黑狗伸手轻轻摁了摁孟元的头顶,然后站起来,猛地举起步枪对着有日军的地方疯狂扫射。他心中充满了恨意,无穷无尽的恨意,势要将这些夺他家园、杀人亲人、害他弟兄的畜生赶尽杀绝!

    突然,附近传来了接二连三的剧烈的爆炸声。是顾修戈他们成功地点燃了日军的弹药库!

    郭武再一次冲了过来,疯狂地拉扯黑狗:“撤!快撤!你想死吗!”

    黑狗挣开他的手,再一次举起步枪。

    郭武将枪托狠狠砸在他背上,怒斥道:“撤退!你想害死多少人?!”

    黑狗被他击中伤口,痛得手中的枪几乎落地。郭武再一次拉起他,拼命向树林中跑去。

    第五十四章

    活下来的偷袭部队且战且退退入树林中,等待许久的轻机枪手们立刻开始火力压制,使得日军不敢贸然追入树林。

    顾修戈亦活着退了出来,他那一队比刘文郭武带的队伍损失更重一些。他让机枪手断后,领着队伍往西南撤去。

    只跑了两步,马霖就扑倒在地。

    皮胡冲过去把他扶起来,只见他胸口上有一个枪眼,鲜血正在汨汨往外流淌。皮胡一愣,立刻大吼道:“来人帮忙!”

    离他们最近的黑狗跑了过来,看见马霖胸口上的伤愣了一愣,二话不说将他的一条胳膊架到自己肩上。他和皮胡一人一边架起马霖,跟着队伍撤走。

    一群人疯狂地往山林的深处跑着,他们能听见身后催命的枪声。日军一个联队的阵营竟然让他们几十只狐狸给摸了,联队长气得发疯,一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不管不顾地用手中仅存的弹药向他们索命。

    几名轻机枪手压制不住,已放弃了节省弹药的点射法射击,而是疯狂扫射,但任然挡不住气疯了的日本人的追命队伍。顾修戈他们能够听到,枪声正在逼近,并且还有汽车的轰鸣声——日军开着车追进了深山里。

    马霖在黑狗和皮胡的耳边喃喃道:“我不行啦……”枪子打进了他的肺叶里,他强撑到了偷袭结束,已经撑不下去了。

    黑狗什么也没有说,皮胡大吼道:“闭嘴!广东佬!”

    马霖笑着说:“扑街仔,说两句好话会死啊。”

    皮胡强硬地把他的胳膊架的更高了一点。

    马霖咳嗽了两声,但是他立刻咬着嘴唇憋住了。他怕他的气会从肺叶上那个洞里漏光。他虚弱地说:“团座,我有话要跟团座说。”

    皮胡和黑狗扶着他跑到了顾修戈身边。

    马霖说:“团座,还有没有炸药啊?给我点炸药吧,不行给我手榴弹也好啦。”

    顾修戈看了眼他身上的伤,问道:“你要干啥?”

    马霖说:“我去炸小鬼子。”

    皮胡怒吼道:“你疯了?!”

    马霖摇了摇头:“我不行啦,我不想白死,求求你地,给我点炸药。”

    皮胡说:“你哪里不行了?你还能跑!回去就能治好你!”说着他松开了马霖的胳膊,没想到马霖立刻瘫软地滑了下去。他连忙又把马霖扶了起来。

    马霖央求道:“我求你啦,不要让我白白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啊河南佬。”

    皮胡再说不出话来,崩溃地痛哭:“广东佬,你别死!”

    顾修戈沉默了几秒钟的时间,从身上掏出一包炸药交给马霖,马霖立刻颤抖着撩起衣服把炸药绑到自己身上,引线扯到衣服外。顾修戈大叫:“手榴弹!把手榴弹都拿过来!”

    人们递过来七八个手榴弹,马霖都接了过去,塞进衣服和裤子里。

    皮胡死死拉着他的手,马霖试图将他掰开,但是几次都失败了。他叹气:“河南佬,都最后了,你就别欺负我啦。”

    皮胡终于颤抖着松开了手。

    马霖转向黑狗,拉住了他的袖子,黑狗看出他还有话要说,立刻低下头去凑到他耳边。马霖虚弱地说:“你问我做乜要当兵……我告诉你……我为你地一帮人渣……为了同袍兄弟四个字……”

    黑狗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马霖微微摇了摇头:“松吧,没时间了,我走啦。”

    黑狗慢慢放开了他。

    马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扶着树慢慢向后走。

    顾修戈吆喝着士兵们继续撤退,黑狗和皮胡一边跑一边回头。马霖已经走不动了,他在一棵树边倒下,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死了一般。但是他们知道他还没有死,他还在等,等小鬼子从这条路上经过的时候他会为了他的同袍兄弟们而活过来,然后永恒地死去。

    黑狗突然之间不再恨了。他从来不喜欢憎恨,憎恨让他活得难受,所以他放走了让他家破人亡的黄三爷。然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拿起那杆枪了。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保护。保护他的家园,保护祖国同胞,保护同袍兄弟,保护他在意的人。为了保护他们不再受伤害,他必须拿起武器,必须变强。

    顾修戈带着人冲出数百米,忽听身后传来了接连爆炸的巨响声,爆炸过后,汽车的轰鸣声消失了。几乎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回头向爆炸的方向看去。他们朝着英雄低头默哀,几秒之后,继续撤退。

    日军的追兵最终没能吃下这一支立了奇功的突击队。顾修戈带着几十人潜进山林中,躲过了日军的搜查,然后一路向西摸到杨湾镇,与大部队会合了。

    大部队看着平安归来的突袭小队,人人喜出过望,冲上来与自己的同袍兄弟回合。然而回来的人却一个个低眉丧眼的,并没有完成任务并且生还后的喜悦。

    田强冲到皮胡身边,一边拉着皮胡一边张望:“你小子居然活着回来了?小鬼子是越发没能耐了啊。你这啥表情?任务失败了啊?我就说,团座不叫我去,挑了你和马霖那瘪犊子玩意儿去,那能成事?”

    皮胡抬起头,神情恍惚,喃喃道:“完成了……小鬼子的粮草和弹药库全烧了……”

    田强一愣:“完成了?你别骗我,你以为我能信你们驻马店人说的话?马霖那混球呢?咋没跟你一起?”

    皮胡用力咬住了嘴唇,过了一会儿才颤声道:“没了……”

    田强死死瞪着他:“没……了?没了是啥意思?”

    皮胡说:“他身上绑着炸药,把日本人的战车炸了。”

    田强松开他的胳膊,一边摇头一边后退:“你又骗我。他一南方佬能有那能耐?还炸小鬼子的车?哎,你这啥表情啊,你演的还挺像!别哭,我警告你把眼泪吞回去!信不信我削你啊?”

    皮胡很平静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泪。

    田强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没把他带回来?啊?你们一起去的!你怎么没把他带回来?!你赶紧跟我说实话,不然我真削你!”

    皮胡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田强渐渐松开了皮胡的衣襟,弯下高高的个子,把头抵在皮胡的肩上哭了。两个北方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黑狗找到了叶荣秋。

    叶荣秋看见黑狗活着回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刚才简直怕极了,如果黑狗回不来了,他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留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摆弄那些武器。诚然,他想证明自己,但他也需要一个观众,他的心眼比黑狗小得多,容不下那么多大义,他只是想让那个人看到他能行。还好,黑狗回来了。

    黑狗走到叶荣秋面前,伸出头摸了摸他的头。叶荣秋垂下眼,但是没有抵抗。

    黑狗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将头靠在他肩上。叶荣秋感觉的到,黑狗很难过,他刚才必定经历了让他身心憔悴的事情。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再闹脾气,而是反手抱住了黑狗,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受伤了吗?”

    黑狗摇了摇头。

    片刻后,黑狗说:“阿白,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叶荣秋鼻子一酸,小声问道:“你到底把我当啥呢?”

    黑狗松开他,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眼看了一会儿,终于诚心实意地说道:“你是我重要的人。”

    叶荣秋一头扎进他怀里,也控制不住地哇哇哭了起来。黑狗的答案他还是不满意的,因为他觉得还少了一个字,不过他可以暂时原谅黑狗,毕竟什么样的事情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他会继续努力,更加证明自己,让黑狗把缺了的那个字加上去。

    顾修戈带着集齐的部队一路继续往西南撤退。

    黑狗和叶荣秋重归于好,叶荣秋立刻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紧紧贴在黑狗身边,寸步不愿离开。有两次顾修戈叫黑狗到他身边去帮他提东西,黑狗都借故拒绝了。他很清楚顾修戈的心思,顾修戈想要叶荣秋进步,因此希望他能和叶荣秋再冷战的更久一点,以此为动力刺激叶荣秋。然而如今黑狗已经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斗,他想要保护他珍视的东西,就不会再轻易松手。顾修戈见他二人又如胶水一般黏在一起,也无办法,只得甩手不管。

    在第二天天黑之时,他们撤回了军部的基地。他们的部队在基地外被拦了下来,等了半个小时后,一个约莫六七十岁已满头白发的男人跑了出来,看见顾修戈,震惊道:“顾团长?!你们怎么真的回来了?什么时候撤的?怎么连封电报也没有?”

    那个男人的肩上有一颗星,是个少将。

    郭武出列一步,站得笔直:“报告师座,电报坏了!”

    那师长惊讶道:“坏了?怎么会?”

    顾修戈苦着脸凑上前:“师座,我们在望江边苦守,师座答应七天之内运来补给,可是十天了都没个音信。天天发电报天天都不回,我想这电报肯定是坏了。要光是电报坏了不要紧啊,我心里这个担心啊,军部会不会让日本人给黑了,担心的我日思夜想睡不着,所以就赶紧带着队伍回来支援。”

    那师长脸色几变,最后苦笑,拍了拍顾修戈的肩膀,低声说:“委屈你啦。我这里也不容易。”

    顾修戈演戏似的抹眼泪:“看到基地无事,我心甚安。”

    这时候从基地里又走出一名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人,军装穿的笔挺,腰带也是全新的,气势昂扬,如果不是他的肩章上和顾修戈一样只有两颗梅花,是个中校,顾修戈和黑狗他们几乎要以为这家伙的军衔比师长还高。

    那中校大摇大摆走过来,一脸鄙夷地打量着顾修戈和他的杂牌军。顾修戈挺起腰板,笑嘻嘻地叫道:“丁团长。”

    被称为丁团长的家伙名叫丁宏磊,是和顾修戈同师同为步兵团的团长。但是他看起来和顾修戈就不像一路货色,如果是在以前,黑狗和叶荣秋第一次见到这两位团长,他们一定会更欣赏丁宏磊这样的,因为他的气势看起来更像个军人,而顾修戈看起来更像个打砸抢的土匪。

    丁宏磊不屑地打量着顾修戈,冷笑道:“顾团座,你带着你的杂碎们这是当了逃兵吗?”

    第五十五章

    顾修戈没有在江边死守到底,在未得到军部允许的情况下擅自撤离。但是他在江岸的防线苦守了十天,又烧了日本人的粮草和弹药库,为巩固后方防线争取了时间,也不能说没有完成任务。

    丁宏磊咄咄逼人地指责顾修戈违反军令、胆小怯战,应当受罚,顾修戈也不说自己弹尽粮绝得不到援助之事,一口咬定因为失去了和军部的联络,担心军部遭到日本鬼子的偷袭,以大局为重,故才赶回来相助。

    丁宏磊冷笑道:“军部怎么会被鬼子袭击?如果你不丢了江防,军部就是安全的!如今顾团长贪生怕死丢了江防,军部才真是岌岌可危了!”

    “贪生怕死?”顾修戈不怒反笑:“我的确不是打仗的料,我带着人烧了小鬼子的粮仓和弹药就撤了,我相信如果当时是丁团长在那里,丁团长一定会把他们的弹药和粮草占为己有,然后漂漂亮亮地反攻回去!”他对丁宏磊竖起大拇指,转头对师长范力说:“师座,丁团长是我学习的榜样啊,以后您一定要派丁团长身先士卒,他的团做主攻,请他多打两场仗,让我们这些没用的家伙都好好看着,学着!要不这就派他打回去?把江防夺回来?只要丁团长出马,别说一条望江,整条长江肯定都能抢回来!”

    “你!”丁宏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别扯开话题!”

    顾修戈微微一笑,突然转了话题:“军部只给了我四五天的粮草和弹药,原先说好七天内给我补给,但是十天都没送来,我才想,军部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丁宏磊说:“粮草弹药紧缺,集团军有很多事要做,一时忘记了一两支无关紧要的部队有什么了不起?这不是你怯战的理由!当兵的人,命令大于一切!”

    顾修戈还是不生气,反而笑道:“我知道军部忙得很。”他凑到丁宏磊耳边,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想必为了这件事,丁团长这两天也忙得很吧?”

    丁宏磊往后退了一步,嫌恶地打量着他:“你什么意思?”

    顾修戈眯起眼,用一种古怪的语气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丁团座辛苦了,应该犒劳犒劳。”

    所有从前线刚撤回来的战士们都眼睁睁看着这一场争执,耳语纷纷。叶荣秋拉着黑狗的胳膊问道:“那个姓丁的,好像跟姓顾的不对付。”

    黑狗点点头:“他针对团座呢,好像非要办团座一个罪。”

    叶荣秋虽然不喜欢顾修戈,可是他亲身经历了望江边上那几场要命的鬼仗,亲眼看见那么多军人死去。他知道顾修戈撤兵是不得已而为之,至少该为这件事负责的绝对不是顾修戈和这些九死一生包围国家的战士,而是迟迟不给派发物资的家伙。他不高兴地问黑狗问他:“咋能这样子?那咋个办哟?”

    黑狗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怕啥,没事的,日本人都打过了。”

    叶荣秋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小声道:“我不怕。”

    顾修戈和丁宏磊就这么僵持着,师长范力跑过来解围。他虎起脸训斥顾修戈:“顾团长,你确实不对,没有收到命令,怎么擅自就撤了呢?”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打了这场仗也不容易,你带人烧了日军的粮草和弹药,就算将功折罪了。”

    丁宏磊显然很不满意,阴沉沉地说:“师座,这事……”

    范力不等他说完,高声道:“战士们都辛苦了!先进去吧,都进去,伤员叫医生来看看,剩下的物资清点一点。”回头对顾修戈使了个眼色:“快带着你的队伍进去!”

    丁宏磊说:“师座!”

    范力转过身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丁团长啊,我知道你向来是非分明。不过现在是战时用人之际,从宽处理,从宽处理。你也赶紧回去,练兵去吧!”

    范力说这话的时候,顾修戈已经迅速带着队伍进去了,丁宏磊无法,只得气哼哼地走了。

    顾修戈的步兵团回到军营里,把辎重都卸下后,范师长果然派了军医来给他们的伤员治疗。这一团伤员还真不少,轻伤不下火线,人们都是带着伤继续和鬼子作战,最后弄得伤上加伤。

    黑狗也是伤员,他背上有一道被刺刀砍伤的很长很深的伤口,这么多天来一直都没有愈合,只要动作一激烈立刻又会裂开,折磨得他不堪其扰,不过也都咬着牙坚持下来了,没有叫过一声疼。

    一众伤员们在大院子里轮流接受检查。军医看了黑狗背上的伤,说:“伤口挺深的,有点烂了,我要把周围的烂肉剪掉,然后帮你缝针。”

    黑狗说:“好的。”

    军医摊手:“但是没有麻醉,缝针很疼,你得忍着。”

    叶荣秋立刻急了:“军部都没有药?”

    军医看了他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个伤员:“麻醉药是有,但是非常稀缺,只能留给重伤的伤员。”

    叶荣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吭声了——那里是一个需要截肢的战士,跟他需要经历的比起来,黑狗的伤的确算不了什么了。

    军医问黑狗:“需不需要把你绑起来?省得你等会儿挣扎。”

    黑狗笑着问叶荣秋:“要不你抱着我不让我动?”

    叶荣秋皱着眉头不说话,毕竟四周有那么多人看着呢,他不好意思做这样的事情。

    其实黑狗也并没有打算让他这么做,只是顺口调侃一下叶荣秋而已。他已经很久没有调侃叶荣秋了,简直怀念极了。他对军医说:“没事,小伤,我忍得住。”

    军医见他看起来像个硬汉,也就没有硬把他绑起来,吩咐叶荣秋如果黑狗挣扎就帮忙摁住他的手脚,然后就开始替黑狗清理伤口了。

    军医先用剪子剪掉黑狗伤口周围的腐肉,第一下刀子下去黑狗就哆嗦了一下,叶荣秋连忙担心地摁住他的手,黑狗反握住他:“没事。我以前受过的伤,比这个重得多。”

    叶荣秋可以想象。黑狗今年才刚刚二十岁啊,自己已经二十二了,他却比自己成熟果敢的多。当年他只有十二岁就生无分文地从家里跑了出来,一个少爷流落市井街头,最后成了个亡命的流氓,该是吃了多少的苦?叶荣秋心疼黑狗,他多希望如果自己早几年遇到黑狗,在黑狗还没有被染得那么黑的时候就认识他该多好?不过也许那个时候的黑狗也不是如今这个他心动并且依赖的人了。

    剪完腐肉,军医拿酒精给黑狗的伤口消毒。酒精直接浇在黑狗新鲜的伤口上,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每一个毛孔都颤栗了,死咬着牙关不吭声。

    消毒完毕,军医拿起针线就像缝衣服一样给黑狗缝起了伤口。针线在黑狗背上进进出出,黑狗果然忍着连动都没动,反倒是叶荣秋受不了,脸色苍白地趴在黑狗膝头上。

    黑狗说:“咋了?我还没叫疼呢。”

    叶荣秋虚弱地说:“我晕。”虽然伤口不在他身上,但是想象黑狗背上的景象实在让他有够呛。

    黑狗好笑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娃……”

    叶荣秋仰起头看黑狗。黑狗因为疼痛而微微皱着眉头,但嘴角还是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那真的只是什么不要紧的小伤,就只是蹭破了一块皮而已。那一瞬间,叶荣秋觉得黑狗的形象非常高大。他突然想到那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这句话用在黑狗身上很合适,他觉得黑狗以后必能成就救国救民的大事,成为了不起的英雄,可是这样的想法让他自己感到有些惶恐:到时候他该怎么办?他得跟得上黑狗的脚步,他不甘心被扔下的太远。

    黑狗缝针的时候,田强就在旁边,另一名军医正在处理他肩上的枪伤。当军医拿棉花球捅进他伤口的时候,他鬼哭狼嚎地叫了起来。

    皮胡好事地拿着根麻绳在他眼前晃悠:“东北佬,你行不行,我还是把你绑起来吧!”

    田强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河南佬死远点!老子是东北老爷们,我也是在开嗓呢!一点感觉都没!”

    皮胡揶揄道:“你可千万别逞强呀!”

    田强又嚎了两嗓子,就唱起了带着二人转风味的东北民谣。不过也不知是他天生五音不全,还是伤口太疼,唱出来的调子就跟泛滥的黄河水似的一泻千里。这几嗓子倒把周围的伤员都逗笑了,也就没那么疼了。

    田强的伤口一处理完,他从椅子上跳下来,突然蹲到地上哭了。皮胡抬脚踹他的屁股:“咋的,东北佬,你咋那么没用,这就哭了?”

    田强擦掉眼泪,恶狠狠地说:“老子才不是疼哭的,一点都不疼!”

    皮胡又踹了他一脚:“别装!你就是疼的!”田强一想开口,他就抬脚踹他。他不能让田强说出什么来,他怕把他自己也给招哭了。

    黑狗的伤口一缝完,军医立刻去给下一个伤员治疗。黑狗出了一身虚汗,叶荣秋扶着他到旁边休息。皮胡和田强等人也来了,他们已经从刚才的情绪中缓过来了,又是嬉笑怒骂不断。

    田强看见叶荣秋紧紧和黑狗靠在一起,问道:“咋,你俩又和好了?前阵子不是闹翻了吗!”

    黑狗笑着说:“和好啦。”

    田强好奇地问:“你俩为啥闹翻?以前在军部呆着的时候,你俩如胶似漆的,寸步都不离,咋突然就闹翻了?咋突然又和好了?你俩到底啥关系啊?”

    黑狗转头问叶荣秋:“我俩啥关系啊?”

    叶荣秋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说:“你说是啥关系?”

    黑狗笑着对田强和皮胡说:“他是个狗日的,甭管他。”

    田强和皮胡以为他俩在互相埋汰,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叶荣秋却想多了,骤然闹了个红脸,甚至没有还嘴。

    就在这时候,丁宏磊带着一名副官从院子前经过。他在院子停了几秒钟,扫了眼满院的伤员,轻蔑地哼了一声,便走了。

    田强一看见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了,突然跳起来向他冲了过去。皮胡连忙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摁了下来:“干啥去?你冷静点!”

    田强被他扯得正是伤臂,伤口一疼,就被拽了回来。

    黑狗问田强:“咋了?你跟丁团长有仇?”

    田强不屑地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那王八犊子,我真恨不得毙了他。要不是这种人渣,广东佬……他妈的中国就不能打成这样!”

    第五十六章

    田强不屑地对着丁宏磊的背影啐了一口:“那王八犊子,我真恨不得毙了他。要不是这种人渣,广东佬就不会……他妈的中国就不能打成这样!”

    黑狗问田强:“为啥子这么说呢?”

    田强说:“上峰派团座去守江岸的防线,说至少拖住小鬼子半个月的时间,可粮食和弹药给的根本就不够。上峰让咱先去,粮草随后就运到。”

    叶荣秋摇了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田强说:“是啊,谁都知道这个理,没粮草没弹药咱打个屁啊,那不是送上去给小鬼子练手吗?可是江岸一定得有人守,那可是个重要的地方,其实并不难守,隔着一条望江呢!就算守不住也得把小鬼子拖一阵,一旦过了江,仗可就更难打了。团座估计早就知道会是这么回事,却还是带着咱去了。”

    黑狗问:“跟丁宏磊有关系?”

    田强啐了一口:“老子那是没证据,有证据早他妈把他弄死了。肯定就是他在后面捣的鬼,故意扣我们的军需,不让人给咱送来。”

    黑狗和叶荣秋都很吃惊。他们毕竟才刚刚当兵,对很多事情都还不清楚。叶荣秋诧异地问道:“怎么会?难道他被日本人收买了?”

    皮胡在一旁嗤了一声:“被日本人买了倒好,最怕的是这种不是奸细,却比奸细更可怕的混蛋。”

    黑狗问道:“为啥子呢?”

    田强哼哼道:“眼红咱团座厉害呗。范师座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两年就该下了,下了就得换新人上去。那混蛋有个军衔是二级上将的舅舅,他仗着他舅舅厉害就在军部嚣张跋扈,连范师座也不放在眼里。范师座一直挺喜欢咱团座的,按咱团座打得那些绝户仗,早八百年该升团长了,就因为那混蛋压着,一直是个营长,直到日本人打到安庆那会儿打死了一个姓张的团长,师里实在没人了,才把团座提拔上来。姓丁的那混球除了个厉害的舅舅,啥啥都不行,根本就不会打仗,给他最好的装备最厉害的兵,都让他给报销在日本人手里了。咱团座论行军打仗论为人都比他强了八百倍,他就把咱团座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怕到时候升师长的时候团座会跟他争。”

    叶荣秋听得叹为观止,却还是不大相信弹药和粮草是被丁宏磊暗中捣鬼给扣下的:“这……可都是中国人,都是打日本鬼子的,就算要争权,也不可能做这种事吧。就算能把姓顾……团座扳倒,可是丢了江防,让日本鬼子打过来,他有什么好处?”

    皮胡冷笑:“你心好,所以不懂,这种混球还真不少。他就想着自己的权利、地位,国家,国人在他眼里都是狗屁。这种玩意儿比日本人还可怕。”

    叶荣秋和黑狗都因为惊讶而沉默了。田强还在愤愤不平地指责着这些将个人利益置于国家安危之上的混球。也许是有了比对,叶荣秋有些不那么讨厌顾修戈了。他承认,虽然顾修戈的某些作为和手段让他感到不忿,但是顾修戈的确是在为了挽救大厦之将颓而努力。

    一群兵蛋子们治好了伤,就各自回去休息了。直到吃晚饭的时间才又出来,聚到大院子里轮流打饭。

    他们是最后吃晚饭的一个团,院子里炊事兵拿着大勺站在几个大钢桶前给他们打饭。叶荣秋排的比较靠后,轮到他的时候锅里的菜已经不剩啥了,炊事员拿大锅勺在锅底捞了一圈,只打上来一勺菜汤和几片烂叶子。他歉意地对着叶荣秋笑了笑,就把那勺汤浇进了叶荣秋碗里。

    黑狗排在另外一队,位置跟叶荣秋差不多,轮到他的时候锅里也没剩什么东西了,就点烂叶子菜汤。

    其实即使排在前面的人伙食也并不好,十几个人碗里找不出一片肉,饭是夹生的,菜是烂菜叶子和菜梆子。就连伤病的碗里都没多少油水,只是菜梆子比其他人多了些罢了。本来也没什么,毕竟他们在战场上的伙食比这还不如,如今量也多了,按说应当知足,可偏偏步兵一团有些吃得慢的家伙还在院子里吃着,他们碗里的东西跟这些杂牌军吃的伙食比起来就是天上地上了。

    黑狗和叶荣秋走到一边开吃,在他们附近就有一队步兵一团的人——也就是丁宏磊带的队伍里的家伙正在吃着,他们碗里好菜叶子且不说,居然还有红烧肉或葱油鸡。那些家伙手脚衣服都干干净净,全不像顾修戈的团里这些残兵败将们,几乎个个身上都是伤,连一件囫囵的军装都挑不出。

    要是放在以前,叶荣秋估计还看不上他们碗里这些色香味不够的肉菜,可自打他被顾修戈强逼着参了军,他就没再见过大块的肉。因为他情不自禁盯着那些人的碗多看了几眼,脸上有了些不满抱怨的神色——凭什么他们刚刚打完一场苦仗,待遇却还不如这些根本没上战场的家伙?

    那些家伙察觉到了他的怨气,抬起头来看着他。其中一个肩上有两条直杠的家伙看了看叶荣秋,见叶荣秋是个白白瘦瘦的家伙,一看就是个软弱好欺的主,于是鄙夷地笑了起来:“哟,这是哪家的兵,眼睛都饿绿了。作孽啊。弟兄们,都是一个师的,咱给他们点肉吃吧。”

    叶荣秋讨厌他的语气,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警惕地看着他。黑狗抬起头冷冷地打量着那名中尉和他的伙伴,自己往叶荣秋身边靠了些。

    那名中尉说做就做,从碗里挑出一块鸡肉,却不是往叶荣秋碗里递,而是直接丢到地上,就像在乡下喂鸡喂狗一样。他对着地上的肉努了努嘴:“呶,吃吧,别客气,不用道谢。”说完后,和一群伙伴们促狭地笑了起来。除了他们,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看向这边,人们鸦雀无声,更显出他们的笑声是多么无耻。

    叶荣秋愣了片刻,只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将手里的碗放到一边,猛地站起来,一张白脸因为生气已经涨红:“你!”

    黑狗拉住他的手,也慢吞吞站了起来。

    那名中尉倒不怕叶荣秋,可是站在他身边的黑狗个子又高,表情又冷酷,眼神还充满了戾气,显得很有威慑力,让他也不由放下碗站了起来,以挣回点气势。他身边的士兵们也都跟着不甘落后地站了起来。

    中尉继续火上浇油,指着地上被灰尘裹黑的鸡肉说:“吃呀,别浪费了。”

    他旁边的家伙替他助威:“干啥,你们那是啥表情?想打架啊?”

    叶荣秋气极了。他是万千宠爱的少爷,虽然两场战争已经把他的锐气磨去了许多,可是他知道那是在战场上,是对日本人,那是一群不讲道理的恶魔。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中国的军人,他并没有做错什么,甚至他刚刚在战场上为国出力,凭什么还要被这些人蔑视侮辱?

    黑狗向前走了一步,将叶荣秋护在身后,突然笑了,眼神还是冰冷的:“不打。我们刚刚跟日本人打完,打累了,没有阁下那么有闲情逸致。”

    那中尉愣了一下,怒道:“啥意思?跟日本人打过了不起?你以为我们没打过?”

    黑狗但笑不语。

    那名中尉看了看他的肩章,冷笑道:“哟,一等兵嘛。怎么的,打了多少场仗就觉得自己狠了?”他有意侧过身让黑狗看清他的肩章,懒洋洋地说:“老子跟日本人打过仗,不过倒确实从来没有像某些人一样被打得灰头土脸,连个人样都没过。”

    他身边的几个兵都笑了起来。

    黑狗不恼,将他们那群人扫视了一番,发现军衔最低的也是个中士。他突然问那名中尉:“你当了几年兵?”

    那名中尉愣了一下,得意洋洋地说:“三年,怎么了。”

    黑狗点点头:“三年后如果你还活着,我不计较你是个什么长,我请你吃重庆辣子鸡。”

    此言一出,每个人都愣了。那名中尉咀嚼了一会儿,终于品出黑狗那句“我不计较你是个什么长”里觉出了味道——也就是说,黑狗觉得他三年后一定会比自己的军衔更高。不是比中尉高,是比三年后的自己更厉害。

    中尉顿时黑了脸,冷冷地打量着黑狗:“就凭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叶荣秋恼火极了,从黑狗身后走出来,与他并肩站着:“你又算是什么东西?”

    黑狗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盯着中尉的眼里闪出了兴奋的光彩:“那么,走着瞧?”

    那名中尉看看黑狗,再看看叶荣秋,冷冷道:“一等兵,二等兵,我记住你们了。走着瞧!”

    黑狗耸肩,拉着叶荣秋坐下,继续吃他们的菜汤拌饭。这时候皮胡和田强也挤过来了,他们比叶荣秋和黑狗更晚打饭,听见这边的热闹就赶紧凑了过来。

    东北汉子田强早就看不顺眼一团的那些家伙了,冷嘲热讽地对黑狗说:“我刚在那就听你瞎嚷嚷,你跟王八说话呢?”瞥了眼地上的鸡肉,说:“这是王八身上割下来的肉?”

    一团的那几个家伙立刻抬起头来,其中一个上士冷笑说:“王八肉是赏给王八吃的。赶紧吃了吧,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活着吃到肉了。”

    田强突然一个箭步窜过去捡起了地上的肉,把刚才说话的那名上士扑倒在地,把那块脏肉往他嘴里塞去:“是啊,王八肉喂给王八吃!”

    那名上士猝不及防被他扑倒,立刻挣扎起来,周围的几个家伙回过神,连忙冲上来把田强拉开。田强肩上有伤,被他们用力一扯就吃不消了,跌跌撞撞倒下去。那名愤怒的上士爬了起来,吐掉嘴里的脏肉,猛地从腰间抄出一把手枪指着田强:“你找死!”

    那名中尉站起来,看着被压在地上的田强冷笑道:“你一个下士,居然冒犯一个上士。军队里最重要的纪律呢?你们这种渣滓兵看来是根本不晓得的!”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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