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美腻的白莲花 作者:钟晓生

    第20节

    当天晚上,士兵们清点物资,安置伤兵,为即将而来的战争做准备。顾修戈收了伪军提供的粮食弹药,下一步还要将伪军收为己用,但那些土豪财主们可不是省油的灯,顾修戈不可能再凭他的舌灿莲花要到更多资助,他必须用他的兵他和的枪杆子打出成绩来。

    顾修戈把第一个目标放在瑞昌县驻扎的日军身上。由于战线拉的太长,日方军力不够,也因为日军已收编伪军看守,因此在瑞昌县的日军驻兵并不多。更重要的是,一旦他们成功打垮了瑞昌县的守军,日军就会向瑞昌增援,伪军将无法逃避地被拖下水。

    事不宜迟,为防止日军查到他们的动向早有准备,因此第二天晚上顾修戈就带着人袭击了日军在瑞昌的驻地。

    国军小队在黑夜的掩护下潜入瑞昌,到达日军驻地。在驻地外巡逻的日军并不多,顾修戈派人在巡逻松懈的地方弄出声响,将巡逻兵分开,然后让事先挑选好的几个近身搏斗最好的士兵偷偷上前偷袭巡逻兵,解决掉巡逻兵后分队潜入日军大本营,顾修戈以打破总部玻璃的枪声为信号,国军发起全面全面攻势。

    这是叶荣秋和黑狗参军以来打得最顺利的一场仗。

    一直以来只有没有经过训练、组织松散的民间游击队才会偷袭,因此游击队一直是最让日军头疼的。然而之前几支民兵队伍由赤色武装组织在一起向日军发起了大规模进攻,却被日军击破,附近的游击队几乎全军覆没。正是张小苗他们的死,使得日军放松了警备,他们没想到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国军溃兵会像民间游击队那样深更半夜进行偷袭,被打得措手无策。

    顾修戈活捉了日军在瑞昌守军将领——一个名叫小野的大佐。小野原本在国军攻入之时试图逃跑,被黑狗一枪打穿了大腿,然后他试图开枪自尽,又被郭武一枪打断了右手。

    当胜势已定之时,顾修戈走到小野面前,掏出了那把他们在村中搜罗来的土手枪,指着小野的脑袋。

    小野看着他手里的枪,惊恐地问他:“你是谁?”

    顾修戈和他的队伍像是天降神兵一样来到这样,带着一堆老弱残病的士兵,连编制都不清楚的团,手里拿的武器七零八落,穿着国军的军装,做派却像赤军。

    顾修戈听不懂日语,困惑地看了眼小野。黑狗走上前,用日语跟小野对话。

    顾修戈问他:“你们在说啥?”

    黑狗给他翻译:“他问团座是谁。”

    顾修戈冷笑一声:“我是谁?你会日语,就告诉他,我们是中国军人。”

    黑狗笑了:“我就是这么说的。”

    顾修戈说:“很好。”

    没等小野再次开口,顾修戈用那把民兵自制的手枪打穿了小野的脑袋。

    第八十五章

    只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国军将士们就完成了一场奇袭制胜之战,就将驻守在瑞昌的百来名日军一网打尽,炸毁烧毁了他们的军营,缴获了一批武器弹药和粮食,杀死了一名大佐,而己方几乎没什么损失,只有个位数的伤亡。

    消息马上就传到了日军和伪军耳中。

    日军攻占的城池经常受到民兵游击队的侵扰,但驻地军营被人一锅端的情况还是几个月来第一次发生,日军守将十分震怒,立刻调兵遣将向瑞昌发起进攻。

    伪军们没想到顾修戈说干就干,还干的颇不错,转眼就把瑞昌的日本守军给端了,这下终于松口和顾修戈合作了。

    宗豪满心以为这位打了胜仗的九十八师的团座是个什么厉害的人物,可等到他看到顾修戈带的队伍,简直是大失所望——顾修戈的队伍,哪里是一个团,满打满算,也就勉勉强强能凑够一个营的编制,就这样,还有一半是伤兵,头上包几块纱布的那都不算,不折胳膊缺腿儿的都不好意思说伤;这些个国军大老爷们,军装破破烂烂也就罢了,还有好几个连军装的没得穿了,衣不蔽体的,手里拿的也不是美式武器,从战场上捡来的日式枪械和七拼八凑的土枪土弹,这阵仗,实在是比赤匪好不到哪儿去,比他们伪军都不如。

    可是顾修戈已经打赢了,他们这些伪军是日本人组织占地的人民组成的军队,现在瑞昌的日军让顾修戈给打了,新来的日军肯定不会再信任他们,他们就算不想跟顾修戈合作也不得不合作了。

    然而顾修戈想要收编伪军队伍,伪军却不同意。

    那宗豪到底是个人精,他手下那些人,说是日本人组织的,其实原本也都是他的亲信,就因为他自己手中有不少势力,日军才封他做当地的保长。他同意和顾修戈合作,但是坚决不同意两队人马合并,怕的就是顾修戈趁机将他们收编缴械。他是地方豪绅,跟着日本人,他是伪军头子,不跟日本人,他也可以占山为王,可是跟了顾修戈,他就什么都没了。

    顾修戈带着刘文、黑狗去跟宗豪谈判,回来的时候扛了几麻袋的物资,但是人却一个都没有带回来。

    一群小兵卒子们围着黑狗打探究竟,叶荣秋问黑狗:“谈的怎么样?”

    黑狗说:“那家伙是个人精,咱们的底都让他们给摸了,他们手里有多少人咱们都还弄不清楚。说是五六百个,怕也不止。团座跟他们哭穷,他们就反过来跟咱们团座哭穷,我听了几个小时,团座跟他谁祖上三代更穷我都听完了,就骗来几十支枪械和几千发子弹,也就刚补上咱们上一战的消耗。再多一粒稻米他们也不肯掏了。”

    叶荣秋问:“那咋办?”

    黑狗说:“不过他们同意跟团座合作,下次团座打鬼子,他们跟咱们分两面打,咱们主攻,他们助攻。”

    叶荣秋听到这些,也只好说:“肯打鬼子就好。”

    肯帮着打鬼子,也还是不好。

    顾修戈的胆就像个牛皮扎出来的球,越吹越大,他下一步打算去劫日军的道,打一场伏击战。既然宗豪率领的伪军不肯被他收编,那他们就分打两面,国军的队伍主翼进攻,伪军侧翼掩护,牵制日军行动。国军有两三百个人,把不怕死的残兵败将组一块儿,顾修戈还敢大言不惭地叫他们“刀锋团”。

    刘文问顾修戈:“团座,你真敢用那些伪军?”

    顾修戈挺新鲜地看着他:“他们同意跟咱们合作,为啥不用?”

    刘文说:“他们阵前倒戈怎么办?”

    顾修戈说:“都给日本人卖命了,你觉得他们有阵前倒戈的本事?刘文呐,敢造反的人,那可不是一般人啊。”

    刘文长久无语,才说:“团座,你的野心越来越大了。”

    顾修戈毫不客气地反击:“你的胆子也越来越小了。”他又问刘文,“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今天才知道?”

    刘文的确跟着顾修戈很多年了,可是从前的顾修戈并不是这样激进的。漫长的战争,从东北一直打到武汉,死了太多太多的人,输了太多太多的仗,顾修戈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顾修戈了。

    刘文还想说什么,顾修戈抬手制止了他,只问了他一句话:“你跟不跟我?”

    刘文盯着顾修戈看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然后他只说了一个字:“跟。”顾修戈不管变成什么样,都是他心里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要他还活着,这一点就不会改变。

    这天晚上,黑狗带着叶荣秋偷偷溜出了营地,进入山林,黑狗狠狠地上了叶荣秋。

    他们互相袒露心迹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可是战争越打越苦,每天连活着都已精疲力竭,哪里还有功夫去做更多的事?可是这天晚上黑狗就像疯了一样,后来叶荣秋在他身下哭了,他都只是麻木地看着,麻木地动着。

    直到完事之后,黑狗把叶荣秋从地上拉起来,裹进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擦掉他脸上的眼泪:“瓜娃子,你哭啥子嘛。我弄疼你了?”

    叶荣秋摇头:“我想我爹,想我哥了。”

    叶荣秋是被迫入伍的,从一开始,他每天每夜每一分钟都在想着如何回家,到后来,他已经不奢望他还能有家了。可是今天晚上,他突然很想。

    当兵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脱胎换骨了。他想起以前他憎恨软弱的政府和永远在打败仗的军队。国家丢了国土,老百姓丢了安宁,全是那些在其位不能谋其政的人的错。可是后来,他发现不能怪军人,也不能怪军官,到底该怪谁,他已经茫然了。他必须要找出一个谴责的对象来,他失去的一切,都是那个应该备受谴责的对象所致,他憎恶日本帝国主义,可是没有用,嗜血的日本军阀不缺他这一份憎恨。他的谴责和憎恨只是为了给自己的生存找一份希望,恨下去,仿佛就有机会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如果没有了恨,只剩下无奈,那就太过残酷了。因为无奈,他会发现不仅已经失去的东西是无法回归的,他还可能失去更多。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黑狗亲了亲叶荣秋的头顶:“打完仗,你就能回去找他们了。”

    叶荣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抓住了黑狗的袖子。这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了。当他渐渐失去天真的时候,他学会不再幻想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

    啪的一声,因为叶荣秋拽的太用力,黑狗原本已经残破的军服彻底裂开了,叶荣秋手里只剩下一块破布。

    黑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军装,什么都没有说,扶起叶荣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牵起他的手:“走吧,我们回去了。”

    第八十六章

    顾修戈派出去的斥候打听到了日本鬼子进军的路线,说是过两天日军有个中队要从瑞昌公路走过,是运送物资的先头部队。顾修戈带着刘文和黑狗去晃悠了一圈,选定了一个地方伏击准备进军瑞昌的日本鬼子。

    选定了地点之后,顾修戈让宗豪也带着人来看了。

    他选的地方是在一个山峡口,道路狭窄,两边都是山林,有利于士兵隐藏埋伏。

    宗豪问顾修戈:“军爷,你的消息可靠吗?鬼子这你打算从这里走?”

    顾修戈说:“靠得住,我这里的斥候,就没报错过消息。再者说了,鬼子是从九江那边过来的,肯定要经过这个峡口,没别的路走,错不了!”

    宗豪眯着眼,眼珠子在眼皮底下滴溜溜打转。

    顾修戈说:“宗爷,你看,到时候你的人和我的人马埋伏在这两侧,等日本鬼子一来,咱们呼啦啦盖上去,把他们打个措手不及,再把物资都抢过来,你一半,我一半,从此以后,日本鬼子听到宗爷的名字都闻风丧胆啊!”说着对宗豪竖起一个大拇指。

    宗豪皱着眉头显得迟疑:“咱们要是真把鬼子打狠了,鬼子岂不是要派更多人来?到时候怎么办?”

    顾修戈冷笑:“宗爷,你没糊涂吧?现在是鬼子要来杀咱们中国人,还不许咱们反抗?你要不杀他,就是他杀你!更何况,前头瑞昌城里的那窝鬼子,我带着兄弟们使着宗爷给的刀枪都给杀了,现在咱们打不打,鬼子都会派人来。要是能把他们打怕了,他们兴许还不敢来了,要是咱们先怕了,鬼子一口气全涌进瑞昌,把咱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宗豪急了:“军爷,我不是怕,你之前说打完瑞昌的鬼子,你们国军驻武汉的司令官马上就会派更多国军兄弟们来守卫瑞昌,这都过了多久了,别说一个兵蛋子,就是一颗枪子儿我也没看到!说好了你们守护我们这些老百姓,怎么到头来还要我们拼上性命去打鬼子?”

    郭武听了这话很是愤怒,上前一步正要斥责宗豪,却被刘文给拉了回来。他们这些伪军老百姓的命是命,当兵的难道是九命猫妖,不怕死的?前些时日宗豪还知道说些舍身就义的漂亮话,现在真要打开了,他倒把老百姓和军人分得清清楚楚了!这投靠了日本人的老百姓,还算是中国的老百姓?

    顾修戈笑道:“宗爷,不是我推脱,咱们部队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明白,现在政府也是缺兵缺粮,要不然,仗也不会打成这样,早在东北的时候咱们就呼啦啦把日本鬼子全都给盖到松花江里去了,还能跑到武汉来?我昨天还接到钧座的电报,钧座让我再支撑几天,他把北面的战事结束了立刻就派人过来,他还在电报里提到了要我感谢宗爷,说宗爷是守卫全武汉的大英雄,等把鬼子打跑了,就要封宗爷一个民族英雄的称号。”

    宗爷两个鼻孔直出气,也不吭声。

    顾修戈镇定自若:“宗爷,这要是守住了,就是加官进爵的坦途,这要是守不住,那可就连命都保不住了。宗爷难道以为鬼子是吃素的菩萨?”这句话明晃晃就是威胁。从宗豪给他第一颗子弹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没有退路了。日军进城,不可能再用他们这些伪军。

    宗豪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道:“军爷,这打仗也不是不能打,可是我手下那些人,都是做工人出身的,只会种田耕地,没打过仗。”

    顾修戈说:“没事,这打仗谁不是从第一次打起的?到时候把你的兄弟们跟我的兄弟们编在一起,相互掩护,咱们兄弟互相带着,把鬼子打个落花流水。”

    “哎,哎,这样不行。”宗豪连连摆手,“不能把我的人跟军爷的人编在一起。我手下的人笨,放不来枪也就罢了,这要是拖累了国军兄弟们,罪过就大了。咱们还是一人守一边吧。”

    顾修戈说:“这不行,这伏击战,要两边夹攻才好打,我手下会打仗的兄弟带着你们的人一起打,配合才默契,要不然鬼子发现你们那里薄弱,盯着你们打怎么办?还是整编在一起好!”

    宗豪说什么也不同意整编,顾修戈要劝他整编,搂着他的肩走到一旁说话。

    刘文、郭武和黑狗站在原地等待。

    郭武皱着眉,十分不情愿:“团座还真想收编那些伪军?真把人放在咱们队伍里,谁也不敢放心啊。”

    刘文叹气:“那有什么办法,咱们的人太少了。”

    顾修戈和宗豪讨价还价扯皮了半天,勾肩搭背地走了回来,亲热得像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一般:“那就说好了,宗爷,你回去通知众弟兄们,咱们一定要把鬼子打个落花流水!”

    宗豪拍胸脯:“一句话!顾团座,你好好带兵,到时候咱们就把性命放在你手里了!”

    顾修戈和宗豪等人告别,带着黑狗刘文他们从小路回去。

    黑狗问顾修戈:“团座,他们答应了?”

    顾修戈叼着一根杂草,听了这话,呸了声将杂草吐了:“答应个屁,说什么也不肯让我整编,要整编就不打了,只肯跟咱们分两翼夹击。”

    郭武忍不住上前一步:“团座,你还真信得过他们?”

    顾修戈说:“信得过又怎么样,信不过又怎么样,我也没指望他们打。只要在后面发发空枪,帮咱们吸引牵制鬼子的火力,就谢天谢地了!”

    郭武听了顾修戈的话,简直有点愤怒:“团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真到了战场上,他们在咱们背后放冷枪怎么办?兄弟们出生入死这么多仗打下来,可不能毁在这里!”

    自从顾修戈进了瑞昌,他的每个提议刘文几乎都会反对,可到了这个时候,刘文却一句话都没有说,静静地跟在顾修戈身后。

    顾修戈深吸了一口气,停住脚步看着郭武:“现在鬼子要进瑞昌,最占便宜的法子就是路上伏击,咱们不打,等他们进了瑞昌,收拾好兵力,做好准备,再正面交战?我不用伪军,就靠着咱们自己那点人,稀稀拉拉往山谷两边一分,人都排不满,还去打日军一个中队?你教我怎么打,你有更好的法子,我就听你的!”

    黑狗也终于搭腔:“哪怕硬拼,也比用伪军好!那些家伙,曾经投靠过日本人!”

    顾修戈笑了:“钟无霾啊,缺德事我做的还少了?你,还有叶荣秋,还有那么多逃兵、抓来的老百姓,不都是让我拿枪顶着脑袋逼上战场的?你们现在不也照样跟着我拿抢打鬼子?伪军又怎么样,现在就是给我一圈猪,我赶也得把他们赶到战场上去!我自己一个人,能做的事太少了!”

    黑狗犹豫了下,说:“团座,人跟人不一样。”

    郭武和黑狗都表示反对,就刘文没发表意见,郭武着急地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帮腔他说几句,劝劝已近疯魔的顾修戈,没准顾修戈就听他的。

    刘文深深看了眼顾修戈,说:“我永远追随团座。”

    郭武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最近顾修戈的意见他经常反驳,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乖顺起来了?

    黑狗则轻轻叹了口气。看来这场仗,怎么都避不过了。他这两天休息的时候也睡不安稳,总是做梦,梦里他也在打仗,一个劲地往前冲,跑着跑着,回过头,发现背后什么也没有。他弄丢了什么东西,可究竟是什么,梦里却总是想不起来,直到他惊醒,看着蜷在他身边的叶荣秋,他才知道自己究竟弄丢了什么。

    这种不停打败仗不停撤退的日子,他是真的过的有些累了。有时候他会想,要么就让他们翻身狠狠地赢回去,要么就输一把彻底的,直到输无可输。可是清醒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给丢了。

    也许真的只要还活着,就还会有希望吧。这种念头,已经成为了这些行军打仗的可怜虫们最后的希望了。

    第八十七章

    转眼就到了伏击的日子。

    按照约定,天不亮顾修戈率领着国军和宗豪率领的伪军在山口的两面埋伏下来,等待日军到来。

    国军的士兵们已经打了大大小小几十场仗了,可到了这个时候,却是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里——这次不光是要跟日军作战,还要跟伪军合作,虽说是占了先机的伏击战,可兵力和装备的差距却让人对于这样一场战斗一点信心也没有。

    几个小时过后,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上空,烤的人汗水直流,却没有人敢擦汗,就连蚊虫在身上叮咬,士兵们也不敢稍微动作驱虫。

    有人忍不住小声问道:“鬼子今天真的会从这儿走吗……”

    话才出口,旁边的人立刻瞪了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荣秋也在埋伏的队伍里。参军几个月来他还没有杀过一个鬼子,最初的时候顾修戈为了锻炼他曾经让他上过前线,后来叶荣秋开始研究枪械,顾修戈就把他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最危险的地方不让他上,给他身边也安排了不少人保护,因为他对于顾修戈而言的价值是远远超过在战场上开枪杀几个鬼子的。可现在国军已经打得没剩几个人了,所谓的后方阵地都不存在,也就再顾不上给叶荣秋什么特殊待遇,只能让他一起随军。

    从凌晨到中午,叶荣秋一直抱着枪,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道路,连姿势都没有换过。他的手汗已经打湿了袖口,黑狗感觉的到他的紧张。但是他没有功夫去安抚叶荣秋,就连他自己都端枪的手也不那么稳妥。

    突然间,顾修戈看见斜对面的山头上有一面旗子立了起来,微微晃了晃。

    顾修戈立刻紧张起来,向后方比手势,军令依次向下传递——日军来了!

    传令兵举起旗帜快速地向对面做了旗语,提示对面的伪军做好战斗准备。

    过了一会儿,他们已经能够听见日军部队开进的脚步声和汽车轰鸣声了。

    就在这时候,斜方他们的侦察兵又竖起了旗帜开始比划。

    由于这批残兵败将们并没有受过多少正规的训练,所以懂得旗语的人不多。但是刘文看懂了,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该死,情报有误。”

    顾修戈自己对旗语也是半知半解,他只看懂了一些,立刻转身瞪着刘文,示意他给自己翻译侦察兵的意思。

    “日军来了一个大队!”刘文握枪的手在哆嗦。

    根据斥候的侦查,原本的情报是今天日军有一个中队会从这山峡口路过,运送物资。日军一贯的方式都是粮草先行,部队随后开进,因此顾修戈对情报深信不疑,打算今天来个劫道抢粮,再次震慑日军,没想到来的人数不是之前所说的一个中队,而是整整一个大队!

    日军一个中队的编制是一百多人,相当于国军的一个连队,现在顾修戈手里也只剩下一百多人了,再加上伪军那边的兵力,即使有装备上的差异,想在伏击战里吃下日军的一个中队并不算太难,这也是顾修戈胆敢孤注一掷跟宗豪合作的原因。可是日军的一个大队却有一千多人,相当于国军的一个完整的师团,整个大队从峡口通过都要几分钟的时间才能通行完毕,想要把他们全部吃下,已经不止是兵力的问题,就算弹无虚发,顾修戈手里的弹药都不一定够用!

    顾修戈的脸色也变得煞白,着急地伸手:“快,快,望远镜给我!”

    望远镜立刻递到顾修戈手里。

    顾修戈从望远镜里观望前方的情况,但是视角有阻碍,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打头的几个日军,从声音上判断对方有不少汽车,但应该没有坦克等铁甲兵器。

    刘文方才的话是贴着顾修戈耳朵说的,因此后方埋伏的士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看见自己的团座急得不时抬起望远镜并和副官刘文嘀嘀咕咕,也知道事情恐怕有变。不安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山头。

    “团座,打不了。”郭武说。他也看得懂旗语,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情况紧急,他已经来不及分析利弊了。打不了三个字是他全部的感受。不是他怕了,他是团中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精英的人,黄埔军校毕业,他的出身在这个杂牌军里格格不入,短短的几秒钟时间,他脑海中已经把即将发生的战斗模拟了一遍,无论他们占了多大的优势,也不可能以一当十地吃下即将到来的日军!这些利弊,他也根本不用分析,顾修戈虽然不是正规出身,可论起战斗经验,远远比他丰盛,只要顾修戈不是疯了,一定会比他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现在撤,还来得及!

    顾修戈只用了两秒钟的时间犹豫,就下了结论:“我们有友军。”

    郭武瞠目结舌。他刚才的计算,当然没有把对面山头的伪军算进去。事实上,从一开始,他就根本没有把对方当成自己人,这场仗他已经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然而今天伪军也来了一两百人,如果把他们的战力也加上,就不是以一当十,而是以一当三,再占上地形和伏击的优势,想要克化日军一个大队,算不上天方夜谭。

    可是……

    “来不及了,团座!”别说对方是跟自己心不齐的伪军,就算是其他部队的国军,也不可能跟他们配合无间,他们要面对的困境太多太难,这根本就是一场绝户仗!

    郭武把目光投向刘文,而刘文在顾修戈说出了那句话之后就握紧了手中的枪,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随时准备在长官的命令下豁出性命去。

    郭武和刘文跟随顾修戈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他们作为顾修戈的左右手,对于顾修戈这个人几乎是盲目的崇拜着。顾修戈带着他们打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仗,最后都把他们从枪林弹雨中活着带了出来。他们和顾修戈也不是没有过争执,不过那都是在上战场前的,只要到了战场上,顾修戈说的话就是皇命,他们没有任何疑虑地去遵守着。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自从认识了张小苗的那支民兵队伍之后,刘文对顾修戈的反抗越来越多,有一段时间里,顾修戈的任何决策刘文几乎都会反驳。可是那时候,郭武还是站在顾修戈这边的。因为他知道,刘文的焦虑更多的是来自顾修戈对于张小苗个人的情感上,那种莫名的亲近和信赖以及不忍心让刘文不能控制的焦躁。郭武是理智的,他对于顾修戈的不满来自于顾修戈的不理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刘文又回到了当初,把顾修戈当成自己的天,对于顾修戈的疯狂照单全收,再也没有任何自我。

    “撤吧。”郭武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这已经不是战争,而是送死。

    顾修戈皱着眉头,不置可否。他仅存的理智和疯狂正在天人交战。

    传令兵问顾修戈:“团座,要不要给对面……”

    顾修戈抬手制止了他。

    就这短短的一段时间,日军汽车的轰鸣声已经近在耳边了,用肉眼都能看见前方黑压压的日军队伍。

    突然间,对面的山头开始有些骚乱了,不少枝桠颤动着,是埋伏的伪军开始慌乱。他们的情报并不完全来自于国军,他们和国军之间的信任关系是丝线维系着的,随时都会崩断。顾修戈是想打仗想疯了才放下了对他们的戒心,却不代表他们不会防着顾修戈。他们也有自己的斥候,更何况日军已经开近了,有眼睛的人自己就能看见等待着他们的到底是怎样规模的一场战斗。

    突然间,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是从峡口对面响起的,然而子弹的爆炸却是在峡口的这边——子弹正击中刘文前方的土堆,一阵尘土扬起,刘文惊得跌入壕中,立刻被身边的士兵扶了起来。

    刘文不可思议:“他们疯了?!”

    这声枪响惊动了正在前行的日军,日军的排头兵立刻做出反应,举枪上膛,瞄准峡口的两侧,嘴里大声呼喊着日语,训练有素的日军迅速停止了前行,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伪军射来的那发子弹,或许是自以为遭受到了欺骗而射出的愤怒的子弹,或许是慌乱之时枪支走火,究竟如何,顾修戈等人已经无从知晓了。而就在枪声响起之后,对面阵地的骚动迅速扩大,却并不是向着靠近的日军扑去,而是丢盔卸甲地从战场上逃离。用来掩护的枝叶被溃散的伪军丢弃,他们甚至除了误发的那一枪子弹之外再也没有开一枪,也失去了秩序,大批士兵从战壕里跳出来直接溃逃。

    日军立刻就发现了前方的动静,集中火力向溃散的伪军射去,只听数声惨叫,一片落后的伪军纷纷倒下。

    “妈的,一群蠢货!”顾修戈忍不住骂道。这些伪军们倒是没有临阵倒戈,可他们一个日本鬼子都没杀就自乱了阵脚。日本鬼子也不是傻子,一侧有埋伏,难道另一侧就没有?当即无数子弹也跟着朝国军埋伏的地方炸了过来。

    国军虽然不像伪军那样直接丢盔卸甲地逃跑,但他们也慌乱了,有人直接抱着脑袋钻进战壕里,有人不等命令就开枪还击,反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遭到猛烈的炮火轰炸。

    振聋发聩的炮火声终于让顾修戈清醒过来。他看了眼已经开始部署队形的日军,咬了咬牙,再不迟疑,下令道:“撤!”伪军这样一暴露,他们就连偷袭的先手优势都失去了,再硬撑下去,就真的只是送死了。

    假如他再不下令,郭武已经忍不住想敲晕了他直接扛走了。

    顾修戈的命令传达下去,国军士兵们立刻齐整地慢慢撤出阵地。他们毕竟是打过仗的士兵,跟那些毛毛躁躁的伪军不同,他们撤离的时候是悄无声息的,尽量让日军的注意力被伪军吸引,以争取离开的时间。

    一开始还是顺利的,那些伪军已经跳起来直挺挺地逃走,就如同抓人眼球的活靶子一般,几乎将日军的炮火尽数吸引了过去,为国军逃走争取了不少的时间。然而日军很快就发现峡口两翼都有埋伏,而且埋伏的似乎是两支不同的队伍,东边的这一支人虽然看起来声势大,闹出的动静也大,但显然是些不会打仗的,方才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先乱了阵脚,也不会把自己暴露出来;但西面的那一支人动静虽然小,却明显是训练有素的,看来是会打仗的。

    于是日军的长官立刻下令,分出两只轻装中队去追击两翼撤退的中国军人。

    黑狗落在队伍的后面,他在撤离时跟叶荣秋跑散了。有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是后方的日军已经追了上来。他回过头,来不及瞄准,余光扫到有日本鬼子的地方抬手就是两枪,他的枪法已经练得很准,当即就有一个鬼子倒了下去。

    “砰!”他身边枪声响起,又一个日本鬼子倒了下去,是刘文开的枪。刘文在撤退时没有跟着顾修戈,落到了黑狗身边。

    黑狗拉他:“快走!”

    刘文面色沉静,又开了几枪,这几枪打空了,没有打到人,但是几名鬼子为了躲枪子趴倒在地,暂时拖延了追击的速度。

    刘文转过身跟着黑狗一起跑,黑狗余光看着他,发现他跑动时的姿势有些奇怪,枪托紧紧顶着自己的腹部。

    黑狗没有多心,焦急地在前方的人群中寻找着叶荣秋的身影,然后他看到了一边跑一边不断四处张望的叶荣秋,便加快了脚步向叶荣秋跑去。

    “告诉团座……”他突然听见刘文在后面喊。但他不知道刘文在对谁喊,因此没有回头,一心朝着叶荣秋跑去。

    叶荣秋终于找到黑狗,立刻松了口气,那神情倒有些像是已经摆脱了在后面追赶的日军,不是在逃跑了。

    黑狗紧紧抓着枪,让他跑在自己前面:“别落下。”

    叶荣秋只答了一个字:“好。”

    国军的残兵败将们互相搀扶,一路且战且退,用几颗手榴弹争取了一段时间,暂时将后方紧咬的日军甩开了一段距离。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清点自己还剩下多少人,只知道他们跑着跑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有些人是在枪火声中倒下了,有些是惊惶之下朝其他方向逃窜脱离了队伍,顾修戈也没有心思再去把他们抓回来。到了这份上,已经没有纪律可言了,军早已不成军,最后能够保住自己的命或许已是万幸。这一路跑来,从西到东,从北到南,每一次的溃逃,都会将越来越多的同伴丢下,跑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还会剩下多少人。

    顾修戈跑在队伍的后方,一路跑一路不断地回头,朝着后方的日军射击。他手里的枪打空了,没有时间装弹,他直接抢过另一名士兵的枪继续射击。

    郭武突然跑了过来,满脸惶恐:“团座,刘文呢?!”

    顾修戈一愣,大喊道:“刘文?!刘文?!”

    没有人回应他。

    顾修戈问郭武:“前面呢?他是不是在前面?!”

    郭武咬牙:“没有,我已经找过一圈了!他一直跟在你身边,除非是跟不上了!”

    顾修戈怔了怔,神情一时有些恍惚。刘文……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郭武没有再多的话,提起枪直接回头向日军追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顾修戈一把拽住他,不可思议:“你疯了?!”

    郭武直接甩开了他的手,脸上的表情是出奇的冷静:“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留在这支队伍里!”他的话不是问句,而是再坚定无比的陈述。

    顾修戈哑然,伸手捞了捞,却只捞了个空。郭武已经跑了出去。没错,他的确知道郭武留在他身边的理由,甚至这是他费劲了心机把郭武留在他身边的手段。但是现在,他的左臂已经不见了,右臂也即将断掉。

    顾修戈跑动的速度越来越慢。

    “杀啊!”

    跑在前方的士兵们突然听见他们的团座撕心裂肺的叫声。黑狗回过头去,他只看到了顾修戈最后的一个侧脸。他从来没有见过顾修戈哭,但是那时候,他依稀觉得顾修戈是哭了。

    顾修戈的那句喊杀声并不是命令,他没有下令让任何人跟随他,他只是自己停下了脚步,朝着自己扑来的方向反咬了过去。正在撤离的士兵们看见他们的长官竟然开始反攻,一时间茫然极了,有的人想也不想就调转脚步跟了上去,有的人继续跑自己的路,也有人将破烂军装一丢跳进田野里藏了起来。

    叶荣秋看见黑狗停下脚步,也跟着停下,茫然无措地看着黑狗。

    黑狗犹豫了两秒钟,抓起叶荣秋的手:“我们跑!”

    叶荣秋一句话都没说,跟着他继续向前跑去。

    后方的枪声和喊杀声让黑狗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往外流血,但他不知道伤口究竟在哪里,只是越来越痛,越来越痛。

    顾修戈等人的处境如何了,他们并不知道,但是日军追击的脚步似乎并没有被拖延太久,很快他们又听见了后方日军的喊杀声。

    也不知跑了多久,黑狗看见了不远处的山崖。山崖的下面,就是长河,这一段正是急流段,滚滚浪潮向东涌去。黑狗突然转了个方向,拉着叶荣秋向山崖跑去,叶荣秋不解地看着他,又回头看看远方黄色军装的日军。

    到了山崖上,下方就是湍急的长河流水了。叶荣秋已经明白了黑狗的心思:他要带着他跳河逃走!

    就在这时候,黑狗松开了叶荣秋的手,将叶荣秋腰间唯一一个手榴弹取了过来:“别等我了。”

    叶荣秋一怔。没有等他想明白黑狗这句话的意思,突然背上一股大力将他一推,他不可自已地先前倒去,掉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河水瞬间将他淹没,迎面而来的水流撞击几乎要将叶荣秋撞晕,他挣扎着浮上来,浑浊的河水进了眼,让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隐隐约约看见黑狗的身影,似乎还站在山崖之上。他张开嘴想要喊,河水直接涌入了他的口腔,他一声也没喊出来又坠入了水流的漩涡中。

    滚滚的浪潮将他推远了,沉在河水中,枪火声中和喊杀声都听不见了,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突然想起很多天前,黑狗曾经跟他说过,如果他们走散了,不管黑狗去了哪里,只要他在原地等着,黑狗就会回来找他。

    “别等我了。”刚才,黑狗却这样告诉他。

    他在流水中疯狂地挣扎着,可他除了发觉自己的力气正在渐渐流失之外,却再也回不去了。

    第八十八章

    “政委,政委!”一个年轻人大呼小叫地朝着岸边跑了过来。岸边蹲着一年青年,他听见身后的喊声,连忙回头,就看见那年轻人已经跑近了。那家伙脸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跑得太快,差点就刹不住车,要把被称为政委青年一起扑到河里去。

    青年被撞到在地,但他反应很快,几乎是瞬间就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年轻人掀了下去,急退了两步,离岸边远了些,以免自己掉进河里去。他远离河水,这才松了口气,板起脸斥责那个年轻人:“毛毛躁躁!小赵,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做事不要这么急躁,公共场合下不要叫我政委,要是让日伪和敌特听去了怎么办?”

    被称为小赵的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四下张望,憨厚地笑道:“这不是没人吗?”

    政委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河流。

    小赵探头往河里看了一眼。其实这就是一条很浅的小河,最深的地方都不一定能淹过腰。全军上下都知道,政委有个怪毛病,不知道他是怕水还是喜欢水,他一个人的时候,特别喜欢跑到河边发呆,他们换了几个阵地了,只要有河的地方就是政委最常去的地方,凡是有人找不到政委了,往附近的河边找,一找一个准,保管能找到他。但政委又很畏惧水,有时候战士们下河去洗澡,招呼政委一起下去,他死也不愿意下水,有一次有人开玩笑把他往河里拉,水刚淹过他的脚馒头,他就脸色惨白,发疯一样大叫抽搐起来,就跟中了降头一样,吓得大家赶紧把他拉上岸,再不敢让他碰水。后来听他说,好像是他以前掉到水里淹过一次,差点淹没命了,所以心里有阴影,轻易不肯下水。矛盾就矛盾在这里了,被水淹过的人怕水很正常,那是要多远就躲多远,但偏偏政委这个人就喜欢蹲在岸边,小赵偷偷观察过一次,发现政委的目光一直盯着水流,那模样就好像在等什么东西飘过一样。

    “哦对了!”小赵突然想起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把布包打开,里面露出的竟然是一支手枪。他邀功似的把手枪递给政委,“你看!”

    政委接过枪,看了一眼就下了结论:“白勃朗宁手枪啊,哪里弄来的?”

    小赵盯着政委的手,只见他娴熟地把枪支翻来覆去地检查,什么白勃什么的他也听不懂,但是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东西,于是得意道:“捡来的!”

    政委应了一声,头也不抬,把枪支的弹匣退出来检查:“哪捡的?”

    现在是1943年,他们身处的地方是鄂南抗日根据地,自从1938年武汉沦陷以后,这里的战火就没有停止过。在这个地方,有国民党军,有红军,有日伪军,也有日军。长时间以来,这些势力已经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有的时候相安无事,甚至能够和平地坐下洽谈,有的时候又会突然打起来,战争的规模从几个人到几十几百几千个人都有。经常在路上走着,就能看见地上躺着几具新鲜的尸体,运气好的话扒拉一下还能从尸身上找出武器来。

    小赵把自己捡到手枪的地方告诉了政委。政委已经把枪械检查完毕了,告诉小赵:“枪是能用的,但是没子弹,你想用的话得先找到匹配的子弹。”

    小赵的表情有点失望:“啊……这支枪我本来是想送给政委你用的……”

    小赵所在的部队是独立五团,政委就是独立团的政委。他们的政委是个很奇怪的人,年纪很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学问却是顶呱呱的,听说上过大学,不光认字,还认识洋文,这都算了,最了不起的是他特别懂枪械,不管什么枪支到他手里过一过目他都能叫出名字来。他还懂修枪和组装枪械,还会造炸药,团里好多损坏了的枪械都是他给修好的,他还在根据地牵头办了一个小型的兵工厂,制造弹药,强化武装部队的实力。新四军来了鄂南以后,也很依仗这位政委,请他过去给他们的士兵上课,教他们如何使用枪械和维护枪械,以在关键时刻杀敌保命。

    政委掂了掂手里的白勃朗宁手枪,笑道:“好,那我收下了,我回去看看有没有匹配的子弹,多谢你。”

    小赵立刻朴实地笑了起来:“谢我干啥,反正我也用不来,我是看这枪小又轻,挺适合政委你的!”

    小赵很喜欢他们的政委。不光是他,他们团所有人都很喜欢政委。

    这个政委年纪虽然轻,但身上的故事却特别多。小赵今年十九岁,参军三年多了,之前都是跟着游击队打游击战,这两年形势好了点,他才进了独立五团。他进团的时候,政委就已经是政委了。听说他以前是国民党,还跟着打过武汉会战,就是那时候跑到鄂南来的,国民党抗战部队撤走了,但是他留在鄂南没有走,为了抗击日寇加入了红军的队伍,到现在已经都四年多了。

    小赵一听政委的口音就知道他不是湖北人,后来他问了政委,听说政委老家是重庆的,离家已经好几年了,一直没回去过。政委在重庆大概还有亲人,每次他碰到近几年去过重庆的人,就会抓着人家打听自己家人的下落,但是每次都会露出失望的表情。这乱世之中,小赵也知道,流离失所骨肉分离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有的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小赵他爹就是让日伪一颗子弹打进脑袋里没了的,比起亲眼看见父亲的尸体,小赵反倒是有些羡慕政委,至少他还有个盼头,没准等打完仗回去,他就能看见他爹了。

    小赵看见政委把手枪收进腰间,又在河边蹲下发呆了。于是他跑到政委身边蹲下,问道:“政委,你啥时候回重庆呢?”

    政委看了他一眼:“回重庆做啥子。”

    去找找你的亲人啊。小赵想这么说,但是他想了想,又没有说。他不希望政委走,政委走了,他们团怎么办?而且对政委来说,万一回去以后发现他的亲人都没了,那还不如不回去呢!

    政委突然开口:“不是没想过回去看看,但我家已经没了,不敢回去,怕回去以后听见更坏的消息。”他顿了顿,又开口,神色有些茫然惆怅,“而且我在等一个人,我本来以为等一两天就等到了,后来等了一两个月,又等了一两年……现在都不知道几年了。”

    小赵怔怔地看着他:“政委,你在等谁啊?”

    政委垂下眼,目光定定地看着眼前缓缓流淌的河水:“欠我一条命的人。”

    小赵一惊:“欠你一条命?他杀了谁了?”

    政委摇头:“他救过我的命,还救了好几次。”

    小赵被他越说越糊涂了:“那你咋说他还欠了你一条命呢?”

    这回政委没接这茬。

    过了一会儿,政委站起来:“天不早了,咱回去吧。”

    小赵还想接着问,但是政委的神色很哀伤,他突然就问不出口了。其实政委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哀伤只是一种感觉,小赵说不出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他就是不忍心再问下去了。

    两人走出河边的十字路,来到泥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政委问小赵:“最近有没有按时清洗枪支?”

    小赵连连点头。政委这人平时看上去挺温和的,但一涉及到枪械,他就特别认真,虽然他们这些人手里的武器大多都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国民党军不要的废铜烂铁,但是政委都教他们小心仔细地保护,防止枪支损坏走火。真到了战场上,可能一把好枪就能救好几个战友的性命。

    果然,政委严肃地说:“明天我要检查你们的枪支。”

    就在这时候,前边岔道上走过来一个挑着担的脚夫。那脚夫光裸着上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被他搭在肩上,他黝黑的皮肤上沾着不少泥印子,背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不知道是刀伤还是别的什么造成的。

    政委跟小赵说着话,随意地瞥了那脚夫一眼,就这一眼,他突然像是被雷打了一样全身一颤,目光死死地绞在那脚夫背上的伤疤上动不了了。

    小赵发现了政委的异常,莫名地看了眼前方的脚夫,忽然一个激灵,把政委护到身后,压低了声音道:“他是特务吗?”这几年来国民党顽固派不把心思放在抗击日寇上,却拼尽全力对付他们这些共军,两年来惨案连连,已经有不少领导同志遇难了。

    政委一把推开小赵,发了疯一样朝着那脚夫奔去,厉声喝道:“你给我站住!”

    第八十九章

    政委发了疯一样朝着那脚夫奔去,小赵吓了一跳,生怕政委出什么事,连忙也撒开腿追了上去。

    那脚夫听见身后有人叫唤,茫然地回过头,还没看清是什么人呢就被小赵扑倒在地。脚夫大惊,还以为遇上了打劫的,拼命挣扎起来,嘴里嚷道:“做啥呢?我干啥了?”

    当脚夫转过身来的时候,政委愣了一愣,举起的手又放下了,脸上止不住的失望。

    小赵死死把脚夫压着:“政……叶哥,把他抓回去?”

    政委摆摆手,示意小赵让开,自己上前去把那名脚夫扶了起来,温声道:“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

    那脚夫一怔一怔的,政委和小赵虽然没穿兵服,但看他们的架子应该是当兵的。这当兵的,要是共军还好,国军也凑合,要是碰上日伪,那是有道理也没处讲的。他哪里还敢跟政委和小赵计较,爬起来挑上担子就跑,边跑还边回头,生怕他们追上来。

    小赵也是一头雾水:“认错了?我还以为他是特务呢。”

    政委好笑:“你也太冲动了,都叫你做事不要毛毛躁躁,就算是特务,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扑上去抓?你也不怕人家有枪?”

    小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他因为这个毛躁的性子已经被政委骂过很多次了,一直都没长进,他自己也羞愧。

    政委说了小赵两句,也就不说了,目光向前望去。之前的那个脚夫已经跑出很远一段距离了,他跑动的时候,背上的伤疤就跟着拉扯,离得越是远,身影越是小,看起来就跟黑狗越像。

    已经四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他没有一天不在想黑狗,可是黑狗到底是什么样的呢?皮肤是黑是白,个子有多高,胳膊有多粗,他以为他记得很清楚的,可是四年里认错了几十次人之后,他渐渐没有信心了。

    阿黑,你在哪里,你再不出现,我大概就要把你给忘了。

    叶政委跟着小赵回到基地,刚进院子就有人迎了上来:“叶哥,你总算回来了,咱们新造的一批手雷试了几个都不能用,我们都找不出原因来,就等着你呢,你快来看看吧!”

    叶政委忙跟着他们往兵工厂里走。进了工厂的门,叶政委看见独立五团的团长黄暮和新四军第五师十四旅侦察营的营长吕联龙也在里面,两人叽叽呱呱不知说些什么呢。

    叶政委走上去:“团座,吕营长。”

    一看到叶政委来了,黄暮和吕联龙连忙一人拉住叶政委一条胳膊,把他往两个方向拖去。

    黄暮说:“小叶啊,你先看看咱们新造的这批手雷,不知道为什么,都是闷雷啊!”

    叶政委,也就是叶荣秋被他们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扯,顿时为难不已:“莫扯,莫扯,一个个说。”

    吕联龙瞪着眼睛:“先跟我走!区区几个手雷有啥好看的,叶政委,你快点跟我走,去咱们营看看,我们那门战防炮不知怎么回事,老打歪!”

    “去你的,叶荣秋是我的人,要看也先看我们的!”

    “老黄,你别闹了,你那几颗手雷能比我的大炮还重要?他要是帮我们修好了那门炮,我送你一箱手雷!”

    黄暮不甘示弱:“一箱手雷就想把我打发了?想得美!只要有叶荣秋在,弄个几箱手雷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小叶,别听他的,我是你团座!”

    “那你想咋样嘛!两箱,两箱行不行,我真的快急死了!”

    “谁稀罕你那几个雷,二十挺轻机枪,不跟你讨价还价!”

    吕联龙急了:“你咋不去抢呢,二十挺轻机枪,你让我上哪儿给你弄去?”

    “叶政委,我用团座的身份命令你……”

    “哎哎哎,等会儿!五挺,五挺轻机枪,不能再多了!”

    “十八挺,一挺不能少!”

    吕联龙恨得咬牙切齿。这黄暮,就是趁火打劫来了!他那几个破手雷,能有多着急?他现在故意在这里纠缠不休,根本就不是要留叶荣秋,而是想趁机捞好处!现在他们的兵工厂和械修厂已经能造手榴弹、地雷、刺刀和子弹了,但机枪这种玩意儿还是稀缺的很,以他们兵工厂的实力,暂时造不出来,所以黄暮手里拿着叶荣秋这颗棋子,谁找上门来求他他就趁火打劫,好几个长官都对他这狗德行恨得咬牙切齿了。可是现在有求于人,能咋办呢?

    叶荣秋被他们拽来拽去,扯得生疼,两个大嗓门更是吵得他头昏,他用力把自己的胳膊扯回来:“行了行了,你们别吵,听我的,十挺轻机枪,吕营长,我现在就跟你走。”

    黄暮哈哈大笑:“好,小叶都说了,十挺就十挺,我是个痛快人,吕营长,你看呢?”

    吕联龙无奈极了,奈何他的事着急得很,只得点头:“得,十挺。但我说了不算,我还得回去跟咱们旅长打报告,旅长批准了才行。”

    “那走吧。”叶荣秋说,“吕营长说话我相信。”

    黄暮也不再纠缠了:“你快点去快点回来啊,咱们这儿还需要你呢。”

    吕联龙带着叶荣秋走出兵工厂,回头看了眼得意洋洋的黄暮,磨牙霍霍地翘起了墙角:“叶政委,我说,你就别跟着那个土匪了,跟我走,到咱们十四旅来,我保证给你吃香的喝辣的!”叶荣秋是个抢手货,现在那支队伍不想要他?就冲着他手上的本事,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啊!

    共军毕竟不比国军,高级人才稀缺的很,光是能认字的就会被各个部门哄抢了,更别说会械修的了!

    叶荣秋只是笑:“得啦,吕营长,你跟我说说你们那门炮是怎么回事吧。”

    吕联龙只好叹了口气。他也不是第一次想挖叶荣秋这个大墙角了,可惜叶荣秋自己没有意向,那也是没办法的,他只能找着机会就敲敲边鼓,就盼着哪天黄暮这家伙把叶荣秋给开罪了,叶荣秋能先考虑他们部队。这也是他钦佩叶荣秋的一点,这家伙不光有本事,也很有义气,听说当初黄暮对他有恩,所以这些年他就一直死心塌地地跟着黄暮不走。只恨他们没能早点来,要是来得早,这个人才哪里还有黄暮染指的份?

    黄暮对叶荣秋的恩德,就是帮着他一起开办了兵工厂。

    工厂是叶荣秋两年前创办的,最早只是个械修厂,他虽然在顾修戈和费恩豪森那里学到了不少枪械的知识,自己又摸索着学了些,可是光有技术,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时候他留在鄂南抗日战区,发现这里很多游击队的队员手里连个像支的枪都没有,他们倒是从战场上捡回了不少被国军丢弃的枪支器械,但国军丢弃的时候就把枪械损坏了,他们想用也用不了。时间久了,叶荣秋就动了办个械修厂的心思。

    他们身处的地方是鄂南,是抗日的前线,日军虎视眈眈地盯着,还有国民党顽固分子将共军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时候躲还来不及,谁出头就是自找死路。一开始叶荣秋只是自己找了个民房作为据点,把消息偷偷传递出去,游击队的成员带着坏抢找上门来请他修理。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几次被日伪和敌特给盯上了,被追杀了好几次,他都有惊无险地避过了。

    这几年来陆续爆发的“项家山惨案”和“平江惨案”更是让叶荣秋的处境变得极其困难,但黄暮知道了叶荣秋的事之后,主动找上门来把他拉拢进了自己的队伍,想办法给他造了械修厂。最早的械修厂连把像样的板钳也没有,只有几把锉,锤,凿,石,在桌角上锉锉磨磨,只能修修破枪。后来黄暮想办法给他拉人,从附近征来机器,一步步壮大,械修厂才有了现在的规模,虽然也只是几间木头搭出来的民房,但已经能自行制造弹药了,比起两年前的局面可谓好了太多。

    就冲着这点,叶荣秋对黄暮也算是尽心尽力,靠着自己的硬本事帮他谋得了不少的好处。

    吕联龙带着叶荣秋到了自己的阵地,叶荣秋检查了那门损坏的大炮,大概找出了有问题的地方。但是修大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叶荣秋以前虽然也有过修战防炮的经验,真的动手还是需要不少时间和帮手的,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在吕联龙的阵地里住下了。

    队里没什么好吃的,但是为了欢迎叶荣秋,吕联龙还是专门叫人去弄了两壶酒来,晚上请叶荣秋吃饭。

    吃饭的时候,吕联龙也没忘了跟叶荣秋拉近关系,毕竟这种人才放哪支队伍都是抢手货。

    “叶老弟,你今天多大了?”

    叶荣秋说:“实足二十八了。”

    吕联龙颇有些吃惊:“二十八了?看不出啊,我头一回见你还以为你才刚二十出头呢!”叶荣秋毕竟是少爷家出身,从小都细皮嫩肉的,虽说这几年在队伍里吃了很多苦,但他是天生的肤白大眼,看起来确实不显年纪。

    吕联龙想了想,道:“也对,二十八,是该二十八了。”叶荣秋懂的东西那么多,要是年纪还那么轻,的确说不过去。

    “我听你口音,你是四川人?”

    叶荣秋笑道:“重庆的。”

    “哦?”吕联龙说:“咱们营也有好几个重庆的,你等着,我叫他们来!”

    叶荣秋忙拉住他:“别这么兴师动众的。”

    吕联龙嘿嘿笑了笑。他这不是想跟叶荣秋拉近关系么。

    “我听人说你打过武汉会战,你是啥时候参军的啊?”

    “得有五年了吧。”叶荣秋答道。

    “那你为啥留在咱们鄂南了?”吕联龙这话问的比较隐晦。他是听说叶荣秋以前参加过国军的。不过这也没啥,这混乱的世道,国军投靠共军,共军投靠国军,或者又做了日伪,这种事情层出不穷。大家都是穷苦老百姓出身,国军也不都是坏的,为了抗击日寇死在战场上的国军同胞千千万万,都值得人敬佩。只不过现在一些国民党顽固分子不把目光放在抗日上,却频频制造惨案屠杀革命军,这些人才可恶。吕联龙只不过对叶荣秋的身世比较好奇罢了。像他这样的能人,就算放在国军里当个领导啥的也不成问题吧,为什么会留在抗日前线跟他们这些穷的只能打游击的共军混呢?

    叶荣秋喝了口老酒,被辣的咧了咧嘴,长长吁了口气:“我想找个人。”

    吕联龙一怔:“什么人啊?”

    叶荣秋说:“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吕营长,请你也替我留意着,你要是遇到我形容的人了,就派人来知会我一声。”

    第九十章

    吕联龙立刻来了精神:“你说说,是个啥样的人呢?”

    但是叶荣秋却沉吟着迟迟没有开口。他在想黑狗到底是个啥样的人。他闭上眼,脑海中勾勒着黑狗的模样。黑狗这个人,他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但是黑狗的形象,他却渐渐有些模糊了。这几年来,黑狗好几次出现在他梦里,梦中的模样还是很清晰的,可是一旦醒来,他就又看不清楚了。那已经不是一个具象化的人了,是融入他骨血的一个灵魂。

    吕联龙见叶荣秋开始走神,不由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咋了?”

    叶荣秋醒过神来,清了清嗓子,近乎虔诚地开口:“他的名字叫钟无霾,不过他可能不用这个名字,小名叫黑狗,或者阿黑。他个子那么高……”叶荣秋站起来把手举过头顶比划了一下,“手臂那么长。”是能紧紧把自己搂在怀里的长度。“年纪比我小三岁,跟我一样是重庆口音,鼻子很高,眼睛细细长长的,很有神,很英俊,四年前皮肤比较黑,现在……可能更黑了吧。刚接触的人会觉得他身上戾气重,其实他人很好。他背上有两道伤口,正好是个大叉的形状,一道是让日军空袭时的弹片划的,比较浅,应该已经愈合了,还有一道很深,是鬼子的刺刀砍得,愈合不了,从左边肩胛骨一直到右边腰侧。”

    吕联龙皱着眉头认真听着,频频点头:“好,我记下了,他是什么人?加入咱们共产党了吗?”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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