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美腻的白莲花 作者:钟晓生

    第21节

    叶荣秋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

    四年多前,在瑞昌,黑狗将他推下长河,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黑狗。关于黑狗的下落,这几年来他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想过了。最有可能的一点,就是黑狗在四年多前就已经死了。叶荣秋曾经打听过顾修戈那支队伍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在伏击的当天就全军覆没,第二天日军就重新占领了瑞昌。是的,全军覆没,顾修戈,刘文,郭武……无数叶荣秋再熟悉不过的人,曾经并肩作战过的弟兄,就在那一战中死去了。当时在山崖上的那个情形,后面有那么多日军在追击,他们没有援军,黑狗手里的枪也不剩几发子弹,怎么可能赢得了那些日寇?换做是谁来想,都会以为黑狗已经死了。

    但是这种可能,叶荣秋根本不愿意去想。他能够在鄂南生存下去,加入共军,开办兵工厂,成为政委……他能够一个人抗下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唯一的信念:必须要找到黑狗!假若接受了黑狗已经死亡的可能,那一天叶荣秋就不会从长河中爬上岸。

    黑狗要活下来,还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加入了日本兵团。叶荣秋知道黑狗会说日语,当初在安庆的码头上,是因为黑狗用日语跟偷袭的日本兵交谈才救下了他们两人的性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许黑狗为了活命故技重施谎称自己是日本侨民也未可知。

    比起那个,更可能的还是黑狗也跳进了长河中。所以当叶荣秋活下来之后,他就会整天蹲在河边等着,看会不会从上游漂下来一个眼熟的人。他曾经一动不动地蹲守了三整天,直到晕过去也没能等到黑狗。后来明知道已经不可能等到什么了,他却还是养成了蹲在河边发呆的习惯。

    假如黑狗活了下来,他现在会在哪里,叶荣秋还真的说不上来。也许被国军整编进了新的队伍,也许跟他一样加入了共军,也许脱下戎装成了一个普通老百姓……而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留在他们曾经走失的地方,日复一日地等下去。

    吕联龙皱眉:“不知道?那可难办了啊。你说四年前,他是你在国军里的兄弟?那他现在还在国军?还在湖北?要找人的话,至少得有个范围吧。”

    叶荣秋苦笑。他要是知道范围,何至于快五年了都没能找到人呢。

    吕联龙看叶荣秋的表情,也能猜到几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行,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一定上心。”战乱年代,发生在叶荣秋身上的这种事情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很多军人已经在战火中彻底失去了自己的亲人,同袍兄弟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和牵挂。可在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定的,队伍被打散整编,有些人就跟自己的昔日同袍失去了联络。可他们的心依旧挂在同袍身上,每次见到友军都要打探他们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兄弟?兄弟是否还活着?如今过得还好吗?

    吕联龙举起杯子:“来,我再敬你一杯酒,喝完了早点休息,明天帮我们把战防炮修好!”

    叶荣秋笑了笑,跟他碰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一大早,叶荣秋就带着工具上工了。吕联龙的这门战防炮,内部弹道的一个零件已经老旧损坏,幸好吕联龙发现的及时,一察觉战防炮出了问题就立刻把它搁置了找叶荣秋来修理,不然如果硬着头皮用下去,很可能会发生大炮炸膛的惨剧。

    叶荣秋找了几个帮手来把战防炮给拆了,取下损坏的零件。就在这时候,吕联龙身后带着一个腰板笔挺的军人走了过来。叶荣秋抬头,扫了眼跟在吕联龙身后的军人,只觉得那人十分眼熟,再看了眼那人的军衔,是个中尉连长。他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人就一个箭步越过吕联龙上前,激动地扑过来抓住了叶荣秋的手,语气充满惊喜:“茂实?竟然真的是你?!”

    叶荣秋一愣。茂实……这是他的表字,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这称呼都有些耳生了。他再盯着来人仔细打量了几眼,脸上也渐渐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啊!冯兄!”

    叶荣秋怎么也没想到,他在这里居然会遇到重庆时期的故人——冯甄!

    当初冯甄因为他还曾经被黄三爷抓去羞辱过一番,好在黑狗把他救了出来,他就去参军了。头两个月叶荣秋还惦记过在军队里的冯甄,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后来他自己也沦落到了军中,过的是顾头不顾腚的鬼日子,渐渐就把冯甄给忘诸脑后了。

    冯甄喜不自胜,用力地搂住叶荣秋:“太好了,太好了!我听营长说独立五团的政委名字叫叶荣秋,我还以为是重名呢,又听说是重庆的,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

    吕联龙连忙凑上来邀功:“哈,你们两个居然真的认识!我一听说小叶你是重庆人,就想到了我们部队里的冯连长也是重庆的,跟你年纪也差不多,没准还是老相识呢!真是巧了,看来我没让你们俩白跑这一趟啊!”

    冯甄亲密地搂着叶荣秋:“营长,我跟他可是老同学了!”

    “唉哟!真的吗?那简直是再巧也没有了!不行不行,就冲着这个,小叶你修好了战防炮还得在咱们部队多住两天,跟老同学叙叙旧。”

    冯甄微笑着看向叶荣秋。能在紧张的抗日前线遇到自己的故人,简直是再好的事也没有了:“天呐,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茂实,你居然还会修大炮了!你是我认识的茂实吗?你快拧我一把!”

    叶荣秋也忍不住笑了。他把目光投向冯甄,这张熟悉的脸又让他想起来很多在重庆时的一些人,一些事。他张开嘴,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冯兄,这些年,你有没有见过黑狗?”

    第九十一章

    冯甄一听这话就愣住了。黑狗是谁,冯甄当然还记得,当初如果不是黑狗,还真不知道黄三爷会把他怎么样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这么顺利好手好脚地加入到抗日队伍中。不过叶荣秋开口就问他这个,他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叶荣秋以为他是不记得黑狗了。毕竟冯甄跟黑狗的关系并不深,统共也就见了两三面,他要把人忘了也是情有可原的。于是他忙道:“黄三爷你还记得么?黑狗以前是黄三的手下,你见过他的,有一次在茶馆里……”

    冯甄抬手打断了他:“我记得记得,这家伙留给我的印象可深了。怎么了,我离开重庆以后就没见过他啊。你找他干什么?”

    “啊……”叶荣秋听他没见过黑狗,怅然地叹了口气,也没回答冯甄的问题。

    冯甄跟他老友相逢,简直有无数话想说,没想到叶荣秋开口就跟他打断黑狗的下落,一听他没消息之后居然就蔫了,好像对他这个老友一点兴趣都没有。冯甄不由吃醋了,开起了重庆腔:“咋了嘛你,这啥子表情嘛,你同我就么的话要讲?”

    叶荣秋强打精神笑了笑:“没有,我有好多话要同你讲,今天晚上我去你那里。”

    吕联龙连忙道:“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冯连长,你没啥事就在这陪着你老同学吧。”

    冯甄连连点头,开玩笑道:“好嘞,我偷个师,跟他学学怎么修大炮。”

    吕联龙走了,叶荣秋又开始修理战防炮,冯甄在他身边蹲下,给他递工具,跟他聊天。

    “把钳子递给我。”叶荣秋说。

    冯甄忙找出钳子递给他,看他娴熟地把几个部件组装起来,惊讶得合不拢嘴:“你还真会修大炮!我早就听说过独立五团有你这么个人才了,一开始还以为你重名,你大学里面明明是学管理的,怎么会修武器?你这几年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啊?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参军的,我真是好奇死了!”

    叶荣秋一边组装零件,一边笑道:“说来话长啦。其实你参军没多久以后,我也离开重庆了,一开始也没想过参军,后来都是误打误撞的。”他报了个国军队伍的番号,“听说过吗?我以前的队伍。”

    冯甄想了会儿:“好像听过。”

    叶荣秋说:“我们打过瑞昌。”

    冯甄突然惊呼了一声:“啊,我想起来了!你们的团长,是不是叫顾修戈?”

    叶荣秋点点头。

    冯甄拍手:“我听说过你们这支队伍!原来你是这个团的!了不起啊!你们曾经把瑞昌从日军手里夺回来过,还收编了一支伪军是不是?咱们在鄂南的队伍没有人不知道你们的事迹的!”

    顾修戈带的杂牌军团,其实连个正经的番号都没有,他的番号还是他自己给编的。他带着从前线上逃出来的残兵败将们,把驻守瑞昌的日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还忽悠日伪军跟他一起上战场打鬼子,虽然那一战彻底断送了他们,可他的名声却传了出去,国军队伍倒是没几个知道这支杂牌军的,可是奋斗在鄂南抗日前线的游击队员们没有不知道这几个英雄的。

    叶荣秋听冯甄夸赞自己过去的队伍,却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有些悲哀。曾经他是那么的恨顾修戈,可后来,那些他看不上的同袍兄弟们却成了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如今人已经没有了,便是再为人称颂,又有什么用呢?

    冯甄连连惊叹:“天呐,我真是太好奇你这些年到底都经历过什么了!”

    “嗯……”叶荣秋说,“把那个螺丝递给我。”

    冯甄连忙照着他的指示把他需要的零件递给他。

    两人一边修战防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冯甄是一离开重庆就加入了共产革命队伍,打了好几年游记,后来加入了新四军,一步步升到了连长。叶荣秋告诉他自己一开始其实是被抓了壮丁参军的。如果是以前,叶荣秋说起过去的这段事,必然是咬牙切齿的,因为这件事完全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把他从一个荣华富贵的大少爷直接变成了一个吃尽苦头的小兵。可是现在再说起来,他心里已经完全没有愤恨了,甚至还有些庆幸。如果当初不是被迫参军了,他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在战乱中守着他不知所云的骄傲痛苦地死去?为了生存成为发国难财的商贾?至少像现在这样,他觉得自己用黑狗救下的这条命活着是有意义有价值的。

    冯甄问叶荣秋:“你跟黑狗是怎么回事?”

    叶荣秋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又开始继续拧螺丝:“他啊……说来话长了。他是除了我爹和我哥我唯一能依靠的人。如果你见到他,立刻来告诉我。”

    冯甄惊讶地挑眉:“你们后来变成好朋友了?我记得那时候他没少为难你,你很讨厌他来着。不过他不是什么坏人,我那时候就能看出来。”他想了想,笑了起来,“我对那家伙印象挺深刻的,他做起事来真是……虽说是好事,让他做起来都变了味了。他还跟我亲过嘴呢。”

    “啪!”叶荣秋手里的的钳子直接脱手掉到了地上。他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冯甄:“啥?啥?!啥??!!”

    冯甄被叶荣秋连续三声啥给吓到了,叶荣秋一声叫得比一声响,那态度简直是质问,眼神跟把刀子似的锋利。

    “呃……有那么惊讶嘛。我那时候不是被黄三爷给抓了么,他为了救我出来,骗黄三爷说我跟他是……那个啥关系。后来黄三就把我放了。”冯甄缩了缩脖子。

    叶荣秋知道冯甄是被黑狗救的,不过那时候他跟黑狗没那么熟,黑狗救冯甄他觉得是在赎罪,具体是怎么救出来的,他也没问过。听冯甄这么说,他这心里简直是……黑狗居然跟冯甄亲过嘴!!

    叶荣秋面无表情地捡起钳子,突然觉得力大无穷,恨不得一把把钳子给捏碎了。不过片刻之后,他又觉得全身无力,连抓钳子的手都在哆嗦。黑狗……到底在哪儿呢……

    “你咋了?”冯甄问道。

    叶荣秋摇摇头:“没啥。”他倒是想警告冯甄,以后不许再跟黑狗亲嘴,可现在说这话已经没有意义了。

    “话说你家人呢?你说你是被抓来的,那你参军的事他们知道么?”

    叶荣秋摇头:“不知道。我听人说我家让日军空袭的炸弹给炸没了,人咋样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这几年我都没机会回重庆。”

    冯甄皱眉,叹息:“唉……有机会,我也帮你打听打听,我认识几个老家也在重庆的人,说不定你爹他们还活着。”

    “好。”叶荣秋道,“多谢。”

    冯甄默默打量着叶荣秋。五六年没见,叶荣秋跟他记忆中的已经判若两人了。当初的叶荣秋也不爱说话,但那是因为他全身上下充满了傲气,冯甄要不是因为诗写得好,恐怕也得不到他的青睐。但现在的叶荣秋,似乎话比从前更少了,然他身上已经没有了从前的傲慢,他成熟沉稳了不少,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叶荣秋忙碌了一整天,总算把战防炮修好了。他托人给黄暮带了个口讯,说自己今天晚上跟老同学住一起,明天再回部队。

    晚上叶荣秋和冯甄睡一张床。叶荣秋念大学的时候朋友并不多,这跟他过去的性格有关系,有些在念书的时候是朋友,毕业以后,不相互联系,关系渐渐也就淡了。冯甄因为在诗文上和叶荣秋的喜好相近,毕业之后还会互相交换诗作欣赏,所以关系才比较好。

    冯甄和叶荣秋都舍不得睡觉,喋喋不休地聊天。冯甄更倾向于聊这些年他们分开之后各自的经历,他非常好奇叶荣秋到底是怎么一步步成长到今天这样的,是怎么历经了磨难创办兵工厂的,但叶荣秋却似乎对他们分开之后的事情没有兴趣,不停地把话题引回过去在重庆的日子。

    这么几年来,叶荣秋身边来了很多人,又走了很多人,可是这些人都跟黑狗没有关系。已经没有人能陪他聊关于黑狗的话题了。冯甄虽然和黑狗接触的不多,但他认识黑狗,这对叶荣秋来说已经难能可贵。

    “你觉得,黑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叶荣秋问道。

    冯甄深深地无奈了:“茂实,这个问题你都问了三遍了啊。你见了我头一句话就是问黑狗,现在说来说去你怎么还是在说黑狗啊?你跟他关系那么好了?”

    叶荣秋竟然严肃了:“他对我来说……是特别……不,是最重要的人。”

    冯甄一怔,无意义地啊了一声。

    在叶荣秋殷切的目光下,冯甄为难地挠了挠头:“他这个人吧……可是我跟他接触真的不深……我就觉得他不是个普通的混子,你跟我说的那些事,确实像他会做出来的。他是个很有义气的人,心地挺好的,就是把自己装成坏蛋。他要是在这,我觉得他去当间谍倒是挺好的。”

    叶荣秋垂着眼不语,冯甄刚才说的关于黑狗的每一字,他都在细细回味,像是种奢侈的享受一般。

    冯甄打了个哈欠:“都聊到那么晚了啊。早点睡吧,反正我现在知道你在哪了,有空我就来找你,我们接着聊。明天早上我还要去第九战区。”

    叶荣秋问他:“你去第九战区干啥?”

    冯甄揉着眼睛道:“去开展抗日动员工作,发展根据地。得想办法肃清特务、土匪,瓦解伪军,这些工作不做好,抗日工作就不能展开。”

    叶荣秋问道:“现在你负责这个?”

    冯甄点头:“主要工作就是这个。”这种动员工作其实并不比打仗容易多少,当地势力错综复杂,如果让特务和日伪发现了,很容易遭到暗杀。但动员工作也必须要进行,不扩充自己的势力,就势单力薄,无法跟日本鬼子抗争。

    叶荣秋若有所思:“你在战区活动,是不是能见到很多人?”

    冯甄点头:“那是肯定的,但是就怕碰到日伪和特务,他们伪装成平民潜伏在百姓中,给我们拉后腿。”

    叶荣秋又问:“那你要是能发动群众一起找人,是不是找到一个人就容易很多了?”

    冯甄好笑:“想啥子呢。我们抗日活动都没搞起来,你就想让大家帮你去找人?要不你调到我们队伍里来,你跟我一起去做工作,说不定黑狗还真在战区里呢。”

    叶荣秋不语。

    冯甄翻了个身,喃喃道:“睡吧……睡醒了再说……”他已十分困倦,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叶荣秋睁开眼,盯着黑暗中的房梁,若有所思。

    第九十二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冯甄就醒了。叶荣秋还在睡,于是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到外面用前两天接的雨水洗脸。

    冯甄洗完脸,叶荣秋就出来了。他脸色很憔悴,看来昨天晚上休息的并不好。

    冯甄说:“我要准备去战区了,你要还困,再睡会儿,我找个士兵送你回去。”

    叶荣秋摇头:“你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一起去战区。”

    冯甄一愣:“你跟我一起去?”

    叶荣秋说:“我大小是个独立团的政委,动员群众发展根据地的事,我也想出一份力。”

    冯甄为难了。他对于独立五团的情况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叶荣秋虽说是政委,但因为他有过人的本事,所以他是独立团甚至全军重点保护的对象,他平时大部分时间是在械修厂和兵工厂度过的,政委该做的工作不少让他们团的团支书给代劳了。倒也不是说这次进城会有什么危险,但是让叶荣秋抛头露面进入敌人控制的辖区,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冯甄说:“要不你去跟你们团长打个申请?”

    “不用。”叶荣秋走到一旁用凉水扑了扑脸,撩起衣摆擦干:“你帮我派个人去跟我们团长知会一声,我等会儿就跟你走。”这要是真先去跟黄暮打申请,黄暮十成十不会同意他到战区去的。

    冯甄愣了一会儿,回过味来了,好笑道:“你不会是想到战区去找人吧?”

    叶荣秋的态度倒是出乎冯甄意料的坦然:“嗯,去看看吧。”

    冯甄一开始还觉得可笑,可看着叶荣秋淡然的模样,短短几秒后,他突然觉得很难过,心疼。他很想问叶荣秋,你怎么知道黑狗还活着,即便他还活着,你又怎么知道他会在这里?这样无头苍蝇一般找下去,真的有意义吗?

    但他只是掀了掀嘴皮,又把嘴闭上了。叶荣秋不是傻子,那些事情他又怎么会想不到?这几年找人的生活他已经过的很艰难了,自己没有资格再给他添一份压抑。

    “好吧。”冯甄叹气:“那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就走。”

    叶荣秋这才有了几分笑意:“多谢。”

    两人准备了一下,就去跟其他同志汇合,几个人一起进城去了。

    冯甄参加的是统战工作。在鄂南这个抗日前线,各方势力混杂交错,目前共产党的实力有限,难以将所有敌对势力啃下,所以他们必须要选择最有效的策略来开展统战工作。对于鄂南的各种势力,他们采取的是区别对待、远拉近打的策略。对于有一定实力的日伪份子,要进行拉拢和分化,使他们不能为日本人工作;而对于根据地的土匪、地主武装、汉奸敌特,则要坚决予以剿灭,不然红军将无法立足。

    一行人一边走,冯甄一边对叶荣秋介绍第九战区的情况。

    冯甄说:“目前第九战区有几个顽伪份子,比如成舟、方九如、山寺幸。他们在战区的势力很深,我们目前无法动摇他们的根基,而且他们一般也不轻易露面,我们的人接触他们的机会少之又少。但是这些日伪分子都是墙头草,他们唯利是图,我们可以想办法利用他们。现在给他们写信送文件,宣传我们的抗日战果,想办法先动摇他们的立场。”

    叶荣秋听得微微皱眉:“成舟、方九如,还有一个叫什么?”

    冯甄说:“山寺幸。”

    叶荣秋说:“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像是日本人的名字?”

    冯甄皱着眉摇头:“做了日伪分子就忘了祖宗,还给自己起了个日本名字。这个人是顽伪份子里最难搞定的一个人。成舟是土匪起家,占山为王,跟日本人合作。方九如是我们队伍里变节的叛徒,他是湖北人,曾经是三十七师的政委,后来变节投靠了国民党军,帮助国民党特务捕杀我们共产党人。至于山寺幸,听说他很受日本人器重,现在在日伪军里做特务,跟咱们作对。”

    叶荣秋眉头皱得更紧。山寺幸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以前也听过,但是他不记得是在哪里听的了。他问道:“这个山寺幸祖籍是哪里人?”

    冯甄说:“我也不知道,这个人很神秘,我们的同志对他的行踪很难捕捉到,没几个人见过他。这种特务非常可恨,也许他平时就混迹在平民老百姓中间,帮着日本人残害我们中国同胞。”

    叶荣秋说:“那这样的人能拉拢过来吗?危害这么大,如果抓到他,你们不打算立刻处决他?”

    冯甄说:“那也得先找到他才行。不过这个人很重要,他应该知道日本人不少秘密,如果能够策反他,对我们开展抗日工作也是很有好处的。”

    叶荣秋问道:“那我们有没有地下党,安插在敌人的队伍里?”他对于目前的大局是很清楚的,不过细节上的事情就知道的不多了。他听冯甄说国民党的特务和日本人的特务是怎么残害自己的同胞,听得心急如焚,最好冯甄能快点跟他说些扬眉吐气的事。

    冯甄肯定地点头:“当然有。据我所知,我们在第九战区有一个代号为‘念白’的地下党,深入敌人内部,为我们带回了很多有利的情报,让我们的同志多次逃过敌人的暗杀”

    “念白?”叶荣秋重复了一遍:“这个代号听起来挺奇怪的。一般不是应该叫猛虎雄鹰之类的吗?”

    冯甄竖起大拇指:“念白可是个真正的英雄!可惜以我目前的军衔,还没有机会跟他接触。我真想看看是哪位兄弟,了不起!”

    说着话,两人就已经就到了城门外。

    第九战区鱼龙混杂,他们虽然是来做动员工作的,但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穿着解放军的军服,不然还没进城就被人抓了。他们打扮成渔夫的样子,背着鱼篓子,带着斗笠往城门口走。目前这座城池被日伪军把守了,守城的伪军把他们拦了下来,先检查他们身上的口袋和衣服的夹层,然后粗暴地把他们背篓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发现里面除了新鲜的鱼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守城伪军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城。

    冯甄和叶荣秋赶紧拾起地上的鱼装回篓子中,向伪军行了礼,往城里走。

    走过两条街,冯甄带着叶荣秋窜进一条无人的小巷子里,留了一个人在外面望风,冯甄和叶荣秋开始抠鱼嘴,把塞在鱼肚子里的文件取了出来。这些都是抗日宣传材料,他们只能靠这种方法带进被日伪把守的区域。

    冯甄掂了掂手里的一份材料,交给了另外一个人:“这封是给成舟的策反信,你去先找到我们的同志李剑,他有机会接触到成舟。”他又转向叶荣秋:“我们要跟地下党接头,念白有情报要交给我们。”

    听到冯甄又提起念白这个名字,叶荣秋的神情变得很严肃,郑重地点了点头。

    几人出了巷子就分散行动了,一个同志去纷发抗日宣传资料,一个同志去送信,冯甄带着叶荣秋走过穿过几条残破的巷子,来到一个市集上,把鱼堆出来卖。

    这个市集其实没有多少人,老百姓不是死了就是跑了,人数还不到战前的十分之一。

    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在几个摊子前挑挑拣拣之后在冯甄和叶荣秋面前站定,提起一条鱼尾巴左右转:“这鱼好多钱?”

    冯甄竖起四个指头:“五钱。”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

    那中年男人挑选了一会儿,又跟冯甄讨价还价,最后谈妥了价钱,他抽出两张钞票递给冯甄,拿走了一条鱼。

    叶荣秋在后面看见,两张钞票中夹着一张白纸。

    等到四周没人了,叶荣秋小声道:“刚才那个人就是念白?”

    冯甄小声道:“不是,咋可能,念白不会自己出面的。他手下还有别的同志。”

    “哦。”不知道为什么,叶荣秋觉得有点可惜。

    情报已经拿到了,接下来就要等别的同志完成任务回来接头了。叶荣秋无聊地四处张望,打量这个破败的集市。

    在靠近集市最边上的地方站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板寸头,个子挺高。他背对着叶荣秋,站在一个蔬菜摊子前,一只手挑拣着破烂的菜叶,另一只手拿着支燃烧的烟头。

    冯甄也看见了那个人,皱了下眉头,对叶荣秋小声道:“那人八成是个日伪份子,这年头抽得起烟的老百姓没几个。”

    叶荣秋盯着那人手上的烟看。

    冯甄轻轻推了推他:“别盯着他看,等会儿让他发现了。”

    叶荣秋哦了一声,正打算挪开视线,余光看见那人抬起手抽了口烟。

    叶荣秋转开几寸的视线瞬间僵住,短短地愣怔了一秒后,视线立刻又回到那男人身上,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看。那抽烟的姿势,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人……再看他的身材,似乎也与记忆中吻合了……

    叶荣秋蓦地站了起来,差点掀翻了面前的鱼摊子。冯甄吓了一跳,连忙稳住用木板搭起的摊子,看见叶荣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口的那家伙,连忙拽他的袖子,小声道:“干啥你,快坐下。”

    任他怎么拉,叶荣秋也不动。

    那男人似乎没有选到想要的菜,把手里的烟蒂往地下一丢,用脚捻灭了。

    冯甄忙站起来,搂着他的肩装模作样道:“咋了,你腿又抽筋了?我给你揉揉!”

    叶荣秋的视线被他挡住,急了,把他往旁边推了推:“别挡我找人!”

    冯甄一怔:“找……你看到他了?”他立刻回头,只见刚才抽烟的男人已经离开了市集的范围,消失在街角。

    冯甄说:“你看清楚了?”

    叶荣秋哪里还有功夫跟他多费口舌,猛地跳过面前的木板,撒开腿朝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狂奔过去。

    冯甄傻了眼:“哎,你等……”

    可惜他没能把叶荣秋拦住。

    叶荣秋跑到那个男人消失的巷口,只见里面是条短小的巷子,但男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他并不停顿,一路冲出巷子,左右张望,却发现前面又分了三条路,路上零零落落有几个过路的人,却没有他刚才看见的很像黑狗的家伙。

    不过几秒钟的耽搁,他就把人弄丢了。

    第九十三章

    半个小时后,叶荣秋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冯甄急得头发都抓掉了好几把,已经开始设想如果叶荣秋被特务抓走该怎么想办法营救他的事儿了,这时候叶荣秋总算回来了。

    叶荣秋出师不利,第一条巷子就把人追丢了,但他不肯轻易放弃,没头苍蝇一样在城里到处乱转。可惜上天实在是不怎么照料他,找了四五年都没找到的人,今日也没能重逢。

    冯甄原本有些生气叶荣秋招呼都不打就乱跑,这要万一出了什么事,他的战友同志们该怎么办?但是看到叶荣秋失魂落魄的模样,苛责的话他就说不出口了。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以后还有机会。”

    叶荣秋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道:“对不起。”

    冯甄摇头:“没事。下次别这么冲动就是了。”

    叶荣秋点点头。

    冯甄问他:“你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了吗?真的是黑狗?”

    “没有。”叶荣秋说,“我没有追上他。”

    冯甄安慰道:“也许你看错了。”

    叶荣秋耷拉着脑袋,苦笑:“我倒希望我没有看错。”如果真的是黑狗,他好歹还有个盼头。

    冯甄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两人等了一阵,其他去出任务的同志也完成任务回来了,几条鱼被他们低价卖给了接头的同志,几个人便出城回根据地去了。

    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叶荣秋又在冯甄那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上午才回自己的部位。

    叶荣秋走到兵工厂附近的民居,看见小赵蹲在路上捧着碗吃面条。叶荣秋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小赵,今天有什么菜?”

    小赵抬起头,看见叶荣秋,一怔,连忙将手里的碗搁到一边:“啊,政委,你可算回来了!”

    叶荣秋笑道:“嗯。”

    小赵说:“你两三天没回来,团座快急疯了,派了好几个人去找你!我马上去告诉团座你回来了!”

    叶荣秋还没来得及阻止,小赵已经风一般跑了出去。

    叶荣秋无奈,不紧不慢地往兵工厂走,还没走进厂房,就被风风火火冲出来的黄暮给拦下了。

    黄暮劈头盖脸地大骂道:“你还知道回来?你他妈死到哪里去了?修个战防炮要修三天?”

    作为独立五团的团长,黄暮的脾气简直像个土匪,满口粗鲁的话。不过他人却是个顶真的好人,做起事来非常细致有耐心,如果不是他一锤子一钉子地亲手操持,叶荣秋的兵工厂也办不起来。前两天吕联龙把叶荣秋借走了去修战防炮,晚上说叶荣秋炮没修好暂时不回来,他也没啥意见,第二天又派人来传话说叶荣秋遇见了老熟人所以再住一晚上,黄暮知道吕联龙是想拉拢叶荣秋,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到了昨天,新四军第五师十四旅又派了人来,说叶荣秋跟着他们一个连长去第九战区了,黄暮当即就暴跳如雷,亲自跑到吕联龙的队伍里去找人,可惜他慢了一步,叶荣秋已经跟着冯甄跑的没影了。要不是被人拦住了,黄暮差点就亲自跑到战区去接人了。昨天一整天他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就怕叶荣秋在战区出什么意外!

    叶荣秋愧疚地低下头:“团长,对不起。”

    黄暮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你脑子被门夹了?居然往战区里跑!你知道战区是什么地方?那里都是特务!日伪!你知不知道现在风声有多紧?知不知道敌军特务恨你恨得咬牙切齿,出了多少钱悬赏你的项上人头?项家山惨案你忘了?!”

    叶荣秋乖乖站着任他责骂。这件事是他做的不地道,黄暮怎么骂他都是应该的。

    小赵和闻风赶来的团支书张青跑过来劝阻。

    小赵说:“团长,你别骂政委。”

    张青说:“行啦行啦,说两句就得了,你看小叶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下次不要再犯就好。”

    黄暮朝天翻了个白眼:“吕联龙那兔崽子,下次他再来跟老子借人,老子说什么也不借给他了!”

    其实吕联龙也实在无辜。要是他早点知道叶荣秋要进战区,他说什么都得拦着,但冯甄和叶荣秋走了之后他才知道消息,马上也派人去追了,可惜没追上。昨天黄暮去找他骂娘,他也急得团团转,每隔一小时就派人去看叶荣秋回来了没有。晚上冯甄带着叶荣秋回到十四旅,吕联龙把冯甄拉过去教训了足足一个小时。

    张青看黄暮气消的差不多了,连忙打起了圆场:“好了,小叶,饭吃过了没?去吃点面吧,今天中午弄了点蕨菜拌面,香得很!”

    黄暮又板着脸骂了句:“不知好歹!”走出两步又小声嘱咐张青:“你叫人去看看团里还有没有肉,给小叶弄个蕨菜炒肉丝吧。”

    叶荣秋在十四旅呆了几天,之前兵工厂生产的手榴弹有问题的事他还没解决,他忙了一天,总算找出了症结所在:是机器出了故障,引线内接的弹簧卡子没接好。团里能给他弄来机器就很难得了,机器出问题,更是没有人会修,叶荣秋只好自己动手找问题解决问题。

    小赵和其他几个学工看着他在那捣鼓机器,都流露出了钦佩的表情。小赵说:“政委,你真厉害,什么都会。读过大学就是好,我也想读大学。”

    叶荣秋苦笑。他大学是学管理的,连个螺丝钉都没碰过,学会械修也是赶鸭子上架。但这是非常时期,国内人才紧缺,这里又是条件最艰苦的抗日前线,人的潜能都被挖掘了。机械是有共同处的,叶荣秋被磨练了几年,只要能掌握原理的上手都不算太难。

    他一边修理,一边也没忘记把自己的本事教给那些学工。现在的兵工厂,规模不大,技术也非常有限,物资缺乏可以想办法克服,但是人才缺乏是最要紧的。叶荣秋是兵工厂的主心骨,如果他一天不在,工厂就不能运作下去了,他想赶紧培养出几个接班人来。

    好在队伍里有个叫康七的,虽然没念过书,但家里是打铁的,对于机械的事情颇有天赋,叶荣秋给他讲机械运作的原理,他听两次就能融会贯通,现在就算叶荣秋不在,他修修简单的枪械什么也不成问题了。叶荣秋对他重点培养,让黄暮把康七调过来给自己当副手,每天就在兵工厂里工作学习。

    叶荣秋在兵工厂忙到深夜,实在是累得眼睛看不清了才回去休息。他连脸都没力气洗就躺到床上,可是躺了半个多小时还是睡不着。

    他满脑子都是在战区里看到的那个背影。

    他跟黑狗分开的时候,黑狗头发已经很长了,因为部队里没地方剪头发,黑狗自己用剪子铰了铰前面的头发以免挡住视线,一头短发乱的像鸟窝一样。在叶荣秋的回忆里,黑狗也是这种形象居多。他在战区看见的那个背影,留着一头精神的板寸,所以他刚看见的时候没觉得眼熟。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越想越觉得那个人就是黑狗,不管是身材还是肤色还是吸烟的样子,都跟他记忆中的人吻合了。

    这几年来他认错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他最魔怔的时间里,只要是身高和黑狗差不多的,不管胖瘦他都要跑上去看,又一次遇到一个被战火烧毁了脸的士兵,他上去纠缠了人家半天,又是看手心的纹路又是叫人家脱衣服看身上的伤,实在是找不出一点跟黑狗的共通之处他才无奈地放弃了,还沮丧了好几天。

    这一次他又犯起了魔怔,死心眼地觉得自己认错了那么多次,不可能再认错了。

    他又开始回忆过去跟黑狗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黑狗说过的每一句他记得的话。

    黑狗会说日语,所以当叶荣秋在共军的队伍以及接触过的国军队伍里找不到黑狗,他也怀疑过黑狗会不会混进了日本人的阵营里。他记得黑狗说过,小时候他爹给他请了个日本先生教他绘画,所以他才跟着学了日语。那个日本先生的名字黑狗提过一次,叫什么来的?山口?山竹?还是……山寺?

    叶荣秋突然像受惊的大虾一样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山寺!

    这间房子不是叶荣秋一个人住,还有几个在兵工厂里帮忙的士兵也都挤在一张通铺上睡,这时候康七还没睡着,突然看见黑暗中一个人影竖了起来,他吓了一大跳,定下魂来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政委?是你吗?你怎么了?”

    叶荣秋咽了口唾沫,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没事,你睡。”

    康七犹豫了一会儿,轻轻躺下了。

    山寺幸……念白……念白?念……白?山寺……

    难道说……

    第九十四章

    翌日一早,械修厂的众人醒来,叶荣秋已经不在房里了。他们吃好早饭进厂,看见叶荣秋正坐在机械前劳作。

    康七走上前,看见叶荣秋正专心致志地画着手上的图纸。他看了眼图纸,吃了一惊——昨天晚上休息的时候这张图纸只画了一半,现在已经快画完了!要知道这种复杂的机械图纸不是那么好画的,要求非常精确,每一根线都要仔细用尺量好长度和角度,如果弄错了会造成很大的麻烦。看来叶荣秋已经劳作很久了。

    康七问道:“政委,你吃过早饭了没有?”

    叶荣秋头也不抬,敷衍地应了一声,攥着笔头继续在图纸上画线标注。他身子趴得很低,脸已经快贴到图纸上去了,康七只看他的侧脸就能看出他的疲惫——能赶工到这个程度,看来叶荣秋天不亮就起来工作了。

    这时候又几个士兵走了过来,康七拉了拉他们,示意他们看叶荣秋。

    一个叫李铁的士兵走上前,看见叶荣秋手下的图纸也大吃了一惊,问道:“政委,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叶荣秋还是没抬头:“没多久。”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叶荣秋这么说,但是大家都知道,这要是没几个小时的时间,图是赶不到这个程度的。

    李铁说:“政委,你先去吃点东西吧,这图也不赶在这一刻。”其实大家都希望械修厂和兵工厂能立刻壮大起来,最好每天都获取新的技术,制造出更多武器炸药,以在战斗中让更多同袍兄弟能够活下来,早日把侵略者驱逐出境。但是战争也不是打了一两年了,要说急,也真不是这一天两天能急出来的。

    众人也都上来劝,叶荣秋终于放下铅笔,垂着弯久了发酸的腰直起身子。他这一抬头,众人又被吓一跳:叶荣秋的脸色憔悴极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黑眼圈都快掉到鼻子下面了!

    康七想起昨天晚上叶荣秋突然惊坐起来的事,连忙问道:“叶哥,你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关心起叶荣秋的身体来。

    叶荣秋揉了揉太阳穴:“行了,别管我了。既然你们都来上工了,那就赶紧开始干活吧。早点把机器修好,让我别操那么多心,我就有空去休息了。”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只好分散开来去干活。

    康七犹犹豫豫地看了叶荣秋一眼。他总觉得政委今天不大对头,刚才的话听着也怪怪的,什么叫让他别这么操心?就好像他要离开兵工厂去做别的事一样。可是离开兵工厂又怎么可能?这厂子是叶荣秋和黄暮一起一钉子一螺丝拉扯起来的,可以说凝聚了叶荣秋全部的心血,他还能去哪里?

    在叶荣秋的全力监督之下,工人们的效率提高了不少,大家一起想办法,没两天就把损坏的机器修好了。

    机器正常运作之后,工人们又造了几个手雷,黄暮很关心这件事,亲自带着人试用这批手雷,挑了三个试用,各个都炸了,威力还不错。

    机器修好了,兵工厂开始正常运作了,黄暮非常高兴,当天就让人杀了一只鸡,又让人去买了点酒回来,请叶荣秋喝酒吃烤鸡。

    这是战乱年代,别说吃肉了,就是想吃上大米都不容易,尤其像他们这种奋战在抗战前线的队伍,更是穷的连条完整的裤衩都没有。黄暮几乎把所有经费都用在兵工厂上了。不过即使条件这么艰苦,黄暮都一直想办法给叶荣秋最好的待遇,他自己吃不饱饭也要让叶荣秋吃饱。最近叶荣秋的辛苦他都看在眼里,每天到深更半夜实在是没有照明条件了叶荣秋才去休息,天刚亮他就起来工作,饭都是在车间里吃的,没几天人就瘦了一圈。叶荣秋一直都是努力敬业的,不过最近他勤奋得过了头,有一天刚出工厂就累晕了过去,被人扛回去睡了几个小时就又爬起来工作了。虽然不知道叶荣秋哪里来的动力,不过黄暮很心疼他的身子,特意用几只手雷跟友军换了只鸡来,给叶荣秋补补油水。

    饭桌上,烤鸡还没端上来,叶荣秋掏出一份文件递给黄暮:“团座,你看看,这是我制定的接下来一年兵工厂发展的计划。”

    黄暮颇有些吃惊,从叶荣秋手里接过文件。关于如何发展兵工厂,这件事他们一直都在计划,理想是很丰满的,但是往往计划派不上多大用场,因为乱世中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他们需要的材料,制造手雷的铁和火药都是他们从战场上捡来或队伍淘汰的废旧枪械、子弹,制造一个手雷需要的火药就得抠十几发子弹。

    叶荣秋说:“现在我们的兵工厂,硬件条件很难再提升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技术是有很大的提升空间的,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培养学徒,希望他们能够独当一面,快点接我的班。现在康七表现的很不错,他是个很有悟性的孩子,天生擅长机械,有些我不懂的东西他都能摸索出来。即使我不在的时候,他也能独当一面了。我觉得主要还是培养人才,靠我一个人太吃力了,学徒可以再带学徒,他们会多少就教多少,哪怕不能马上上手制造枪药,至少让更多的人学会武器修理,也能节省出不少时间来。这份计划书主要是培训计划。”

    黄暮随手翻了翻叶荣秋给他的计划书。他认得的字不多,这种东西还是要交给叶荣秋和团支书去办,他也只能管管打仗和练兵的事了。按理说,叶荣秋有什么有利于兵工厂和队伍发展的计划,黄暮应该是感到很高兴的,可现在他却高兴不起来。叶荣秋的这个态度,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好像是在托孤一样。让康七独当一面,那叶荣秋的时间节省出来准备干什么呢?他这种高强度玩命似的工作,肯定不能持续太久的。

    果不其然,叶荣秋喝了口小酒,又说:“我这几天已经把机器修好了,常见的枪械、火炮的构造图我也画出来了,只要能学会看图,上手应该不会太慢。就算我不在,兵工厂也不至于不能运作。”

    这时候鸡烤好端了上来,黄暮撕了只鸡腿递给叶荣秋:“你不在是什么意思?”

    叶荣秋接过黄暮手里的鸡腿,没有马上吃,只放到了面前的盘子里。他低着头,似乎在酝酿什么,过了一会儿,叶荣秋终于抬起头直视黄暮的双眼:“团长,我想进战区工作。”

    黄暮一怔。其实今天叶荣秋这古怪的态度已经让黄暮有预感,叶荣秋可能想暂时把兵工厂的事情放一放。他也知道不少队伍都在拉拢叶荣秋,不过关于这点他是不太担心的,这兵工厂是叶荣秋一手操办起来的,给他金山银山他都不舍得放弃。他猜想可能是叶荣秋太累了,想休息一阵,但是怎么也没想到叶荣秋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黄暮瞪圆了眼睛:“你疯了?”战区那是什么地方,叶荣秋的名字可是被日本鬼子、国民党特务都登记在案的,虽然黄暮一直把他藏得很好,没多少敌人知道叶荣秋的长相,但别说他是共党精英了,战区那么乱的地方,三不五时就有械斗发生,普通老百姓走在路上都随时有可能被流弹击中或是被日军抓去修建工事,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让叶荣秋进战区,这无疑是送羊入虎口的事!

    叶荣秋很平静,他有些心虚,声音也很轻,但态度却异常坚定:“我没疯。团座,我是政委,我可以进战区做统战工作,动员群众,发展革命事业。”

    黄暮气笑了:“你?做统战工作?”叶荣秋不是什么战斗型人才,他甚至快一年没发过枪了,有一次全团练兵叶荣秋也参加了,他这个天天跟枪械打交道的人打出的成绩连第一次摸枪的新兵蛋子都不如,让他开枪杀敌,搞不好他先射中自己人。做统战工作是随时有可能发生战斗的。更何况,做统战工作的人要有一定的交际能力和充足的革命热情,这一点叶荣秋也并不擅长,他其实是个比较内向的人,他很少主动跟人交流,除了研究枪械之外他对别的事情也一向缺乏热情,尤其是场面上的事情他向来能躲就躲,政委该做的事大多都让团支书代劳了。就这样的情况,他还说想去做统战工作?

    叶荣秋以为黄暮听了他的话会大发雷霆暴跳如雷,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黄暮只是表达了一下自己认为他的想法很可笑,却并没有发怒。

    ——黄暮知道叶荣秋的短板,叶荣秋自己不可能不知道。他不是个傻子,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黄暮问他:“为啥子呢?”

    叶荣秋沉吟片刻,道:“团长,你知道山寺幸和念白吗?”

    黄暮愣了愣,点头:“这谁不知道?山寺幸是个大汉奸,念白是我们优秀的同志。”

    叶荣秋说:“我希望能有机会接触他们,让我去策反山寺幸,或者和念白接头。”叶荣秋虽然没有见过山寺幸或者念白,但他总觉得,这两个人和黑狗有关系。或许两个都是黑狗的化名,或许有其中一个是黑狗,退一万步,这两个都是大人物,在战区人脉甚广,他们也许有黑狗的消息。但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想,毕竟猜想只是猜想,他走这一步棋其实赌得很大。但是等了四年了,黑狗生死未卜,他已经等得快要绝望了,哪怕倾其所有,他也要赌这一把,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今天叶荣秋的每一句话都大大出乎黄暮的意料,以至于这个一向快人快语的独立五团团长反应都变慢了。一个是大汉奸,一个是堪称英雄的地下党员,别说叶荣秋了,就算黄暮自己这个中校团长,也是没有资格跟他们接触的。这些事情都是有专人负责的,不是说叶荣秋有多大贡献就可以让他说去就去的。再者说,叶荣秋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边的关系,他跟他们接触想干嘛呢?

    黄暮能做到团长,他不光是会打仗,也是有头脑的。他沉吟片刻,问道:“是不是跟你要找的人有关系?”

    叶荣秋要找人,这在独立五团甚至是整个新四军里都不是什么秘密了。黄暮也知道,叶荣秋找这个人已经找了四五年了,一天也没有放弃过。黄暮有自信可以说,兵工厂是叶荣秋的第二条命,能够让他放弃第二条命的,大概也就是那个只存在于叶荣秋回忆中的人了。

    叶荣秋并没有避讳,点了点头:“我怀疑,他有可能在战区里。”

    黄暮问道:“那跟山寺幸和念白又有什么关系?”

    叶荣秋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但也许能找到他。”

    黄暮叹了口气,喝了口酒,给叶荣秋面前的酒杯里也倒满了酒。烤鸡很香,已经很久没见过肉的黄暮其实在烤鸡刚端上来的时候就已经饿的肚子咕咕叫了,但现在烤鸡放凉了也没人动,谁都没这个胃口。

    “小叶啊。”黄暮慢吞吞地问道:“我问你,你跟你要找的那个人,认识多久了?”

    叶荣秋怔了怔,答道:“分开之前……有一年了吧。”

    黄暮点头:“哦,一年,他跟你有血缘关系吗?”

    叶荣秋有些为难。黑狗从辈分上说是他的表叔叔,不过这门亲戚攀得也太远了,至少在他心里,黑狗的定义可不是什么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有。表亲。”

    黄暮说:“那这表亲表的也挺远的吧,犄角旮旯里冒出的亲戚,跟你认识了才一年?”

    叶荣秋不语。

    “我跟你算笔账。”黄暮说:“你跟他认识一年,现在分开已经快五年了,就是一起从小长到大的亲兄弟,五年不见,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也没有非要凑在一起不可的道理了吧?这个兵工厂,从只有一把镊子一把锉刀开始,弄到现在这个规模,你也干了三年了,为了这个认识一年分开五年的人,你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到底在哪里,你兵工厂也不管了,自己的性命也不顾,要去战区里找人?再退一步说,就算你自己不怕死,你知道你死了有多少人也活不成吗?你的价值有多少,也不用我说了吧!这些跟你相处了四五年的弟兄你都不管?”

    “我……”叶荣秋深吸了口气:“我没有说我不管兵工厂的事,现在兵工厂自己也可以运作,我只是抽出空来到战区工作,兵工厂有任何问题,我随时以这里的事为重。”

    黄暮不置可否:“你先吃鸡,都凉了。”

    叶荣秋只好拿起鸡腿。多少人做梦也想吃一口的肉,到了他嘴里,食之无味,味同嚼蜡。

    黄暮眼看着他啃光了一条鸡腿,这才再次开口:“这只鸡都是你的,吃完了你就回去吧,好好休息。至于你刚才说的,有多可笑,我已经告诉你了。”

    叶荣秋急得还要说,黄暮却压根不听他的,一口气干完了面前的酒,起身扬长而去。

    第九十五章

    黄暮没有任何回绝余地地拒绝了叶荣秋,还派小赵等人盯着叶荣秋,虽说不限制他的自由,但如果他有要混进战区的意图,一定要坚决地阻止他。

    黄暮也没有亲自或者让别人再去做叶荣秋的思想工作,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甚至叶荣秋来找他他都避而不见,采取冷处理的态度。几年的相处,他很了解叶荣秋这个人,其实这家伙是个倔脾气,他打定主意的事情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听说叶荣秋以前是少爷出身,这些年虽然过的日子很苦,但是他骨子里那种骄傲却一直还在,可以说,叶荣秋其实是个听不进别人意见的执拗的人。

    不过执拗也是有限度的,这要是放在几年前,也许叶荣秋一个不如意就撂挑子不干了,但是现在,他身上背负的责任不小,他也有相应的责任感,黄暮不批准他的请求,他不可能赌气不管兵工厂,该干嘛还是得干嘛。所以冷处理无疑是最好的方法。

    确实如黄暮所想,叶荣秋一点没有怠慢兵工厂的事。非但没有怠慢,甚至是前所未有的积极。

    天不亮他就起床,到兵工厂里干活或者到队伍里讲解枪械知识,天黑了也不回去休息,在昏暗的电灯下埋头编写教材和计划书或是绘制图纸。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就连河边也不怎么去了,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当中。

    半个月以后,黄暮终于主动地找到了叶荣秋。

    叶荣秋已经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他年记不轻了,常年待在缺衣少食的抗日前线,身体并不好,这半个月里他已经昏倒两次了。军医倒是想治他,但是一来军中没有药物,二来叶荣秋自己不配合,谁也拿他没办法。——这是叶荣秋表达抗议的方式,他用燃烧生命的方式努力工作,换取黄暮的愧疚和让步。

    叶荣秋来到黄暮的团长室。所谓团长室,其实就是个有张木桌的草屋而已,这已经是团长的殊荣了。

    叶荣秋在黄暮面前坐下,黄暮先是盯着他看,看了足有一分多钟以后,他终于开口:“这几天团支书来找我拍了两次桌子,小赵和康七来求我,军医来骂我。小叶啊,你可真厉害!”

    叶荣秋只是微微一笑。

    黄暮说:“团支书问我到底做了啥刺激你的事,让你不要命地干活。我告诉他你要进战区,他就没话了。康七和军医也不敢说话,只有小赵,跟我说你想进军区就让你去,他陪你,有什么麻烦他给你解决,一定保护你周全。”

    叶荣秋唔了一声:“那也可以,小赵虽然脾气冲动了点,但是打枪打得很准。”

    这次黄暮远没有上一次冷静,直接抓起桌上的文案朝着叶荣秋脸上拍了过去。

    叶荣秋缩了缩脖子,但是没有躲,挨了这一下,脸上落下一道红红的印子。

    黄暮死死瞪着他,叶荣秋直视他的目光。

    许久后,到底是黄暮先败下阵来。

    要是可以的话,黄暮倒是很想揍叶荣秋一顿,把他揍揍醒。可惜他下不了这个手,而且叶荣秋也不会醒。叶荣秋对于新四军来说,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于公,黄暮要善待他,给他良好的待遇和环境;于私,黄暮也希望叶荣秋能有个轻松愉悦的心情,作为朋友,他怎会不希望叶荣秋心想事成?如果叶荣秋不是任性地想进战区的话,哪怕他要天上的星星,黄暮也要拼了命给他摘下来。可偏偏,叶荣秋要去的是第九战区。

    黄暮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问道:“值得吗?啊!值得吗?!”

    叶荣秋抬眼望天,眼睛是干涩的。五年过去了,有眼泪也流不出了。他哽了哽:“值得?我不晓得。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就想……就想知道,他到底还活不活着。”

    黑狗对于叶荣秋而言,已经是个负担。叶荣秋欠了黑狗太多太多。他未必要去偿还什么,其实能不能跟黑狗在一起,也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无数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黑狗将他护在身下,最后的那一次,黑狗将他推入长河,同时也把他推进了一个深渊,让他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没有一刻能够停止找寻。现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看黑狗一眼,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只要看见了,他就不会再活得那么累。

    黄暮看着叶荣秋,被他的情绪感染,心生不忍。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可以安排你去战区一次,我派五个人暗中保护你。”

    叶荣秋摇头:“我进战区,不是一次就能找到人的,你要安排我工作,派那么多人保护我,一来反而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二来也耽误别人的事情。”

    黄暮气结:“真让你去做统战工作?你还打算在战区里留多久?”

    叶荣秋想了想,答道:“如果我确定人不在那里,我就回来。”

    黄暮反问:“那要是真被你找到了呢?你就不回来了?万一他做了日伪,做了敌特,你怎么办?”

    叶荣秋说:“也回来。能带回来,我就把他一起带回来。我什么也没想,就想找到他。”

    黄暮皱着眉头直摇头,没好气地说:“滚蛋吧你,去把团支书给我叫进来。”

    叶荣秋一愣,立刻喜上眉梢:黄暮这态度,就是妥协了!

    叶荣秋立刻起身,眉开眼笑地说:“我这就去!”

    黄暮抓起桌上的笔作势要往他脸上摔,叶荣秋连忙识相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团支书张青就来了。

    黄暮确实是拿叶荣秋无可奈何。从职位上说,他是团长,而叶荣秋是政委,两人同为部队的首长,可以说是平级的。只不过叶荣秋多年来一直是黄暮的收下,他能当上政委黄暮也占了主要的功劳,而且他除了管兵工厂之外并不怎么管事,所以他自觉地还把自己当成黄暮的部下看待。现在叶荣秋想去第九战区工作,他请示黄暮的意见,算是给黄暮面子了,要是他撕破脸皮非要去,黄暮也拦不住他。何况他要是真的自己乱闯,只怕把事情弄得很糟糕,还不如黄暮帮着他,至少还能有个分寸。再者他现在这种变相作践自己的方法,黄暮是真的怕了。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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