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案铭录 作者:木异

    第37节

    万物坍塌。

    夏日的暖意如潮水般涨了起来,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快得让人做不出任何反应。一行人跌落在地,摔得七荤八素。那扑棱着翅膀的驭鬼一遇到阳光就化作青烟消失了,白子涂也变回了人形,猫早就跑去了一边。韩琅和贺一九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只觉得头昏眼花,好半天爬不起来。

    “回来了么?”贺一九喃喃道。韩琅推开他压在自己胸口的胳膊,费力支起上身,只看到天空蔚蓝一片,只飘着几缕云彩,四处都一片安谧,是个暖和得让人只想眯起眼睛享受的好日子。

    “回来了。”他不无惊喜地叹道。

    两人相互扶持着爬起来,左右四顾。这是个有山有水的院落,格局无比眼熟,就在许宅里头。但这地方未免也太安静了,好似只有他们几个人一般。贺一九耳力好,可他听不见一丝动静,远远的只有街道上的人声,宅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已经被世界遗忘了。

    韩琅也渐渐从惊喜中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这该不会是……”

    一声凄惨的哭腔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原来他们还在发愣的时候,白子涂已经撇下他们冲进了内室。哭声就是他从里头发出来的,两人急忙跟进去一看,差点被浓烈的尸臭熏得晕了过去。地上全是宾客的尸体,看样子已经死了有四五天了,许式古和许氏也在其中,还有那个乐师抱琴坐在一侧,身躯已经开始腐烂了。

    看来,什么生魂被囚,人还有救,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从惑灵乐开始演奏的那一刻起,所有听到乐曲的人都已丧命。魂魄被困在阴阵之中,无法托生,若不是韩琅他们来掺了一脚,只怕这些无辜的魂魄会永远徘徊在此地,继续赴宴,继续藏钩之戏……

    “贫道已经通知官府了,”后方响起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你们要是不想被牵连,最好赶紧滚出这地方。”

    果然是沈明归,正平静地站在他们身后。贺一九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暴怒地回过身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你这假牛鼻子!老子跟你还有好几笔旧账没算!”

    “哎呀,哎呀,真是冲动,”沈明归呵呵直笑,往后退了几步,被贺一九直接摁在了墙上,双脚离地,脸上却丝毫不见惊慌,“若没有我,你们早就和他们作伴去了。”

    说罢,他压低声音,凑在贺一九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我瞧,韩家小哥还不知道你的事吧?”

    贺一九神色剧变,咬牙切齿地松开了他,任由他轻飘飘荡到了几步开外。三人僵持着,直到韩琅蹙着眉不情不愿地和沈明归道了声谢,对方才哈哈地笑出了声:“用不着,用不着。这人情已经欠下了,怎么让你们还好呢,贫道可真是期待呀。”

    他笑得阴险,让人脊背发凉。韩琅和贺一九感到前所未有的憋屈,两人都不吭声,埋着头生闷气。一时无人开口,宽阔的庭院中只剩下白子涂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到半个时辰,官府的人来了。

    众人当然被叫去审讯,由于沈明归是道士打扮,这案情又不似人为,所以问题都往他那边问。沈明归对答如流,解释得头头是道。据他所说,“惑灵乐”本是冥府中的一种术法,用于将迷失的魂魄引回幽冥。不知为何这术法传至凡间,在西域一些小国中出现,成为一种妖术。

    由于惑灵乐可以迷惑魂魄,甚至可以使尸体自行活动,经常被用来移尸运殡。没人知道对活人使用会导致何种后果,也不会有人去尝试。这乐曲从未进入中原,却被许府请来的乐师无意中习得,最终酿成了惨剧。

    “说起来,也是无知和贪婪造成的后果,”沈明归冷冷道,“若不是为了功成名就,他何必去托人掘墓,取得这‘无名乐曲’。到头来,害人害己,活该罢了。”

    他说得刻薄,却无人能驳斥,再加上他是荒山流弟子,民间有一定名望,所以官府很快就放人了。托他的福,韩琅和贺一九也没被刁难,两人这回实在是憋屈够了,表面上虽还强自镇定,但背地里又是自责又是悔恨,虽然厌恶这沈明归,但也不得不感谢他救了自己的命。

    “贫道先行一步,”从官府出来,沈明归就轻描淡写地对两人挥手道,“路还长着呢,那人情,贫道就等着二位择日再还了。”

    贺一九冷冷道:“不送。”

    目睹沈明归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两人都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更多的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惆怅。一路无话,他们回到许府,许家的亲属已经收到消息,来了一部分,正指挥着下人订制棺木举办丧事。整个许府一片凄凉,白子涂一个人蜷缩在外头的角落里,神色黯然,像只迷路的小动物。

    那只波斯猫一直陪着他,在旁边平静地舔着爪子,似乎对这一切毫无觉察。韩琅和贺一九面面相觑,前者率先走上前去揉了揉白子涂的脑袋,叹道:“别太难过了,你家老爷已经解开束缚,重入轮回。用不了多久你还能见到他的。”

    白子涂低低地“嗯”了一声,鼻尖挂着一滴摇摇欲坠的泪珠,他刚一动,那泪珠却被猫飞快地舔去了。

    “咪”

    猫蹭了蹭他的裤脚,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白子涂触景生情,搂着那猫的脖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道:“你愿意跟着我么,只要你不吃我,我就、我就像老爷那样养活你……”

    猫又叫了一声,一弓腰跳上了他的肚皮,就舒舒服服地蜷起来了。贺一九忍不住挤出一声笑,感慨道:“这家伙是个有灵性的,跟着你,搞不好哪天也成了精呢。”

    韩琅点点头:“能带着我们走出阴阵的向导,定然不简单。”

    白子涂默默地听,最后将脑袋埋在猫柔软的皮毛里,低低地啜泣。两人没再打扰他,半响以后,白子涂抱着猫走过来,向他们道别。

    “我打算和它一起去等老爷,”白子涂昂起脸道,“谢谢你们了,韩大侠,贺……大侠。”

    韩琅不明白他提到贺一九时,为何莫名地停顿了一下,还有些胆怯地缩了缩。但贺一九显然没有在意,鼓励似拍拍他的脑袋:“行啊,小子,有用得着的地方,直接来找我们。”

    白子涂羞涩地笑了笑:“那……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第73章 中元1

    惑灵乐的事情就这样憋屈地结束了,贺一九还好,照样大大咧咧地过日子,但是韩琅的自信心严重受挫,郁闷了好几天。之后他干了一件事,他把父亲留下来的旧书全翻了出来,每天从县衙回家就开始一本一本地背,非得在几天之内把自己提升到沈明归那个水平不可。

    “瞧你这模样,还真有点要当家主的派头啊?”贺一九道,他有些不放心,怕韩琅劲头一上来,哪天真跑回荒山流去了。

    “我不能忍了,”韩琅把对方递过来擦汗的布巾随便往脸上一抹,眼睛始终不离面前的书页,“姓沈的算什么东西,三番五次折辱我们,难道你受得了?”

    贺一九想起来也觉得一肚子气:“也是,迟早教训教训那孙子。”

    他便不再质疑韩琅的努力,有空还陪他一起练练。有一回韩琅挑灯夜读,把夜里的“娱乐活动”忘了,他也不吭声,直接上去吹熄了灯,然后强行把人抱回床上去。

    “你是不是瘦了?”等“活动”完毕,贺一九对着韩琅的腰揉揉捏捏,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没吧?”

    贺一九比划了几下:“好像没前几天那么重。”

    “你才重。”韩琅没好气道。

    贺一九没搭腔,已经陷入自我检讨之中。负责变着花样喂饱韩琅一日三餐的他居然把人养瘦了?可见韩琅日日苦修有多么辛苦。不行。他暗暗对自己道。最近的饮食还是太平常了些,过几日就该过节了,借着过节的名义再做几顿大餐,非得把这小子养回去才成。

    最近没什么案子,韩琅每天都在街上巡查,傍晚就能回家。这样既不忙碌又不至于没事可做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是小半月过去,七月盛夏到来,气温顿时居高不下,热得人头脑昏沉。不少贮冰铺子纷纷打开冰窖,沿街售起冰糖圆子、甘草凉水。贺一九也在自家井里冰了几个西瓜,每天赶在韩琅前面回家,先把西瓜捞出来切好,一等那人回来,马上送上扇子和西瓜解暑。

    用韩琅的话说,自己真被惯成大少爷了。

    “那多好,”贺一九听后,笑得愈发得意,“要是没了我,你都没地方哭去。”

    韩琅不服气地和他争辩几句,又扭头扎进书堆里。本来还说要研究一下韩家的诅咒,他找出父亲和那鹘鸟的书信,但这几天也没顾得上看。贺一九这会儿没事可做,便随手抓过书信翻了翻,里头都是些互报近况一类的话语,他一目十行粗略扫过,忽然像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道:“哟,你和那鹘鸟的孩子是同一天出生的哩。”

    “是么?”

    “那鹘鸟也是个男孩,信里还说,让你们结为兄弟。”

    都是过去的事了,韩琅不大感兴趣,随口附和道:“好吧。”

    “你说哪天会不会真有一个妖怪兄弟上门来找你?”

    韩琅摇头:“不会吧,鹘鸟的孩子不是死了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过去的事情谁的说得清,”贺一九想了想,又嘀咕道,“算了,没有也好,免得哪天我还要应付一个大舅子。”

    韩琅的苦读是卓有成效的,这才没多长时间,他已经自学好几种法术了。可惜荒山流的法术多半和驭鬼联系在一起,韩琅没有驭鬼,只能学些皮毛东西,和沈明归距离还不止是一点半点。

    “要不咱们也去抓个小妖小鬼什么的用用?”贺一九试探道。

    “不必了,”韩琅哼了一声,“妖有妖路,鬼有鬼道,何必去奴役他们。”

    贺一九听他这么说就宽心不少,迅速拥上韩琅的脊背,脑袋贴在他耳侧小狗一般拱来拱去:“你可真是个大善人,天底下的妖魔鬼怪都爱死你了。”

    韩琅无奈地由着他腻歪,自己刚试了一个圆光术,现在面前的瓷碗水波荡漾,渐渐浮现出屋外的场景。贺一九被勾起兴趣,从他背上滑了下去,自己也拿了个瓷碗试验。闭目念完一通咒文,烧了一枚符篆把香灰抖如碗中,果然也是水波浮动,一模一样的景象渐渐浮现出来。

    “行嘛你,”韩琅露出赞赏之色,“学得也挺快的。”

    贺一九心里很是受用,当即拍拍胸口道:“那当然,也不瞧瞧贺爷是何许人物。”

    韩琅没急着答话,盯着两人碗中的景象,稍微迟疑了一阵才道:“说起来,你说你天生就懂武学,还有和我一样的阴阳眼,莫非也有什么天师血统?”

    贺一九尴尬地闭嘴,眼神犹疑片刻,突然夸张地大笑道:“哈哈哈,血统什么的搞不好还真有。我娘是妖怪你信么?”

    韩琅翻了个白眼:“少来这套,你娘要是妖怪,我娘就是上古神兽了。”

    贺一九见他不信,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嘴上也只好继续道:“这么厉害?看来要论吹牛皮的功夫,我应该甘拜下风了。”

    “滚。”

    等两人习惯性打完嘴仗,早把这话题抛在脑后了。韩琅的圆光术练着练着就陷入瓶颈,他想用这法术看更远一点的景象,可水面像感受不到他的灵力似的完全不变,只静静地显示着屋外不到十丈的街道。

    “我的灵力就这么少?”韩琅深受打击,“还指望着以后用它办案子呢。”

    “你倒是异想天开,还用这个抓逃犯不成?”贺一九哑然失笑,在他肩上安慰般的轻拍几下,“这不是才第一次练么?能看见东西就不错了。别人都是几年几十年练出来的,急功近利可不好。”

    韩琅不无失落地叹了一声:“好吧。”

    后来他也不折腾圆光术了,继续拿着旧书摇头晃脑地背,像个马上要考功名的书生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书看得太多,把脑子看晕乎了。韩琅脑袋里全是各种各样的鬼怪,整个人心不在焉的,没过几天,他在街上照常巡查的时候,身上的东西居然丢了。

    丢得偏偏还是贺一九给他的夜明珠。

    这把韩琅气得够呛,想他堂堂一个县尉,抓过的小偷没八百也有八十,居然连自己都着了他们的道!一开始他没和贺一九说,一是觉得没面子,二是怕对方生气。毕竟是那人专门送自己的东西,自己送的玉佩对方都保管得好好的,每天还拿出来擦拭。对方弄来一颗夜明珠给他,他不但往革囊里一放就忘得彻底,还被人偷了,这哪能说得出口?

    于是只能一个人生闷气,气呼呼的直咬牙切齿。夜明珠是用绸布裹了,一直放在腰间革囊里。这革囊本来就是拿来装私密小物的,连铜板他都不往里头放,除了这夜明珠,也只放了一小把防身用的刀片。现在刀片好好的,连绸布都还在,夜明珠就没了影。这算个什么事?这贼的手法到底有多高明,还能把夜明珠取出来,绸布又还回去?

    韩琅想到这里就满肚子怨愤,革囊紧紧贴在腰间,一点动静都能觉察到,怎么就丢了东西?最初他还想会不会是自己无意放在某处,或者奔跑的时候掉出来了,但又解释不通为何绸布没丢。夜明珠这么显眼的东西,掉了肯定会有人看到,以防万一他还沿着这几天巡查的路线找了一番,果然一无所获。

    那就是被贼偷了,还是个技术相当高超的贼,连官差都敢下手。

    正是大暑天,热得人浑身上下都是一层黏糊糊的汗,真巴不得跳进冰水里泡着。阿宝这小子特别会看人脸色,发现他们家韩老大气色不好,额上颈上全是细汗珠子,连后背都湿了一块,立马屁颠屁颠地端来一杯甘草凉水,回来双手奉上了,笑嘻嘻道:“老大!来凉快凉快!”

    韩琅直接倒出一块冰塞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嚼了,又直接把整个杯子敷在脸上降温。阿宝忙不迭去给他扇扇子,韩琅这才觉出不对来,忍不住道:“你今天怎么了,有事求我?”

    “没有,”阿宝嘿嘿笑,“贺爷说,平日里他不能时时顾着老大,就叫我帮忙看着。这甘草凉水是贺爷买的,早早就叫人送到门房了,贺爷真讲义气,给大伙儿都准备了,我自己的也才喝完哩。”

    话虽这么说,但韩琅已经感觉到自己手中这杯水格外的甜,里头的甘草也无比新鲜,和街上卖的完全不同,应当是贺一九昨天晚上新做的。这下心中格外舒爽,可又隐隐泛起郁闷,如果贺一九知道自己弄丢了夜明珠,该怎么办?

    一定觉得自己特别不够意思吧?

    想到这里,韩琅猛一仰脖,稀里哗啦就把凉水全灌进肚去,冻得打了个哆嗦。阿宝被他吓了一跳,正想询问,他立马打断对方道:“把最近三个月的盗窃案的卷宗全拿过来。”

    “啊?哦、哦!”阿宝急忙应道,丢下扇子跑远了,小半响后举着一叠薄薄的纸张跑了回来,“老大老大,都在这儿了。”

    说完还不忘拍拍马屁:“没多少,自从老大来了,这小偷都不敢出门啦。”

    韩琅没心思接他的话茬,立马摊开卷宗开始查看。这一看就看到了傍晚时分,每个案子何时发生,丢了何物,贼人什么特征,来自何处,他来来回回研究了不下十遍。这些案子的大半都已破获,许多还是他亲自抓住的,最近几日都没有新的。莫非今天才是那贼人第一次下手?

    还是以前刑满释放的那些重操旧业,报复他来了?

    一想到这里韩琅更不爽了,合上卷宗,心事重重地往家走。他还没想好回家该怎么面对贺一九,要不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吧。结果他低估了贺一九的敏锐程度,自己才刚进家门,脱了外袍扒了两口晚饭,对方就放下筷子盯着他脸,关切道:“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韩琅干巴巴地应道,“天太热,有点没胃口。”

    贺一九顿时色变,一脸紧张。韩琅对他做的饭可从来没有没胃口的时候,要么是敷衍,要么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立刻撂下筷子,先反思自己,觉得并没有做什么会惹韩琅生气的事。再一想,定然是工作上的事:“遇到什么案子了”

    韩琅继续闷声闷气:“没有。”

    一餐饭毕,韩琅慢腾腾地收拾起屋子,也没心思再研究父亲留下来的旧书。贺一九虽然在伙房洗碗,却一直竖着耳朵留意正堂的动静。只听韩琅慢腾腾地扫了扫地上的灰尘,把簸箕磕得叮当响,过了一会儿人好像坐下了,独自看着窗外,一脸藏不住的郁闷。

    老大个人了,还是这长不大的孩子脾气……贺一九在心中叹道。可爱归可爱,不过要琢磨清楚,也太考验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了。

    又想到平日里韩琅还是那副正气凛然的模样,只会在自己面前这么闹,贺一九心里头又开始得意。收拾好东西他抬腿就走进去了,不等韩琅发话就往对方身边一坐,伸出手勾住那人肩膀,大猫似的往他身上蹭。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惹我媳妇生气了?”

    韩琅这才扫他一眼,嘀咕道:“谁是你媳妇。”

    贺一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跟他争,顿时笑道:“成成成,谁惹我家亲宝贝生气了?”

    “没生气,”韩琅理直气壮地蹦出三个字,声音一下子就低沉了,“遇到点混账事。”

    “这还叫没生气啊,”贺一九笑呵呵地捏他脸,手指刚伸到鼻尖处,韩琅一偏头躲开了,“我帮你教训他去啊?”

    这么一说韩琅更加气短,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我说了,你别发火。”

    贺一九眨了眨眼,这回他看出韩琅心虚来了:“到底怎么了?”

    “你送我那夜明珠……”韩琅声音越来越低,扭脸看着别处,最后两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丢了。”

    说完他就不吭声了,也不看贺一九,一个人扭着脸气哼哼地生自己的闷气。过了小半响,他感觉有双温热的手在摸自己后颈,像安抚小动物似的,一路顺着脊背摸下去。他正觉得舒服,突然屁股上被重重掐了一把。

    “喂!”

    贺一九哈哈大笑,张开双臂像床毯子似的压在他后背上,压得他差点跌下椅子去:“就这点事儿啊,得了,明儿重新送你一个!”

    只要韩琅重视自己送的礼物,知道丢了心疼,贺一九心里头就很受用了:“夜明珠算什么,重要的是人,又不是东西。”

    韩琅却没有完全释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甘心。”

    贺一九搂他肩膀,强行把他转过来:“那咱们一起去找?你在哪儿丢了?”

    韩琅摸了摸鼻子,声音又低了一层:“被偷了。”

    贺一九的笑收回去了,韩琅以为他会怪罪自己,脖子一梗正要申辩几句,就听对方道:“哪个不长眼的混球,偷到贺爷这儿来了!”

    骂完又对韩琅道:“具体说说,哪条街上,怎么下的手?”

    韩琅便如实说了出来,贺一九越听越气,骂骂咧咧道:“安平所有的‘匠人’老子都认识,也都警告过下手之前看着点,妈的,这帮脑子被驴踢了的东西。”

    说罢又对韩琅道:“你也别自责了,有些家伙本事好得很,老子的眼力都跟不上他们的手速。你当时心思也不在夜明珠上,被摸走了很正常。”

    听到这里,韩琅终于释怀了,脸上的阴郁淡化不少:“是你认识的干的?”

    “不好说,”贺一九搓了搓手,“不过,我铁定帮你找回来。”

    韩琅终于笑了,挨着对方道:“我也去。”

    “阿琅。”

    “嗯?”

    “你难得有和我撒娇的时候。”贺一九一脸讪笑。

    “我没撒娇!”

    “好了好了,”贺一九更加用力地抱紧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不过嘛,我还是要罚你,弄丢什么不好,偏偏弄丢我送你的。”

    韩琅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硬着头皮道:“罚什么?”

    “用嘴帮我弄一次。”

    “做梦。”

    贺一九很委屈地撅起嘴:“那香一个,用力点。”

    这回韩琅没说什么,把人一推,稳住贺一九的脑袋整个压到了对方身上。“啵”的一声,嘴唇相碰了。

    第74章 中元2

    翌日一早,韩琅去了衙门,贺一九也没去街上摆摊,直接叫手下人逮人去了。不出两个时辰,一排“匠人”齐刷刷地出现在他面前,贺一九挨个审问一番,当即苦了脸,因为没人见过韩琅的夜明珠。

    这帮人的分寸他还是知道的,本来就是一群没什么脑子的混混,得罪了贺一九就等于败坏了自己的营生,在安平混不下去,他们才不会干这种亏本买卖。

    贺一九寻思着,莫非有人动了歪念头,不把贺爷放在眼里了?自从上回有人造反,他就吸取了教训处处留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反水这事儿他早早就能觉察到迹象,没道理突然发生在现在。

    那就是外面人做的了。

    这帮“匠人”也这么说:“贺爷,咱们每天安平来来往往这多人,真说不好是谁干的呀。”

    “连贺爷的人都敢偷,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就是!不知道安平就贺爷最大么!”

    “削了他去!”

    “行了行了,少拍马屁,”贺一九见他们越吵越来劲儿,没好气道,“这几天见着生人就盯着点,没别的事了,你们滚吧。”

    一堆喽啰点头哈腰一番,顿时作鸟兽散。这时那个叫赖头的又冒出来了,见贺一九眉头紧锁沉默不语,小心翼翼地凑上去道:“贺爷,要不,去鬼市上瞧瞧?”

    “用得着你提醒么,”贺一九在气头上,说话自然带了一股子邪火,“我瞧也只有那地方了,妈的,但愿还没脱手。”

    “不会的不会的,”赖头使劲摆手,“夜明珠这东西,没几个认识的,肯定以为是石头蛋子咧。”

    贺一九知道他故意逗自己开心,无奈地骂了一句:“你这傻子。”

    七月初的安平热得像在蒸笼里,直至傍晚时分才吹来一阵舒服的凉风。贺一九用袖子胡乱抹了脸上的汗,他为了这夜明珠大动干戈,差人把全镇大大小小的帮派都问过来了,连当铺都没放过,可谁都没见过这东西。看来真如赖头所说,只能去鬼市上找了。

    鬼市其实就是黑市,并不是志怪当中吓唬人的玩意儿,深夜才开,因此得名。里头许多货物来源不明,真假掺半,人与人之间摸黑交易,就连议价都是于袖中示意,渐渐变成“匠人”销赃之地。贺一九以前经常去,今年以来他只做骗人生意之后,就不怎么和鬼市打交道了。

    贺一九看了看天色,觉得有些晚了,估计韩琅已在家等自己,先回去同他商议吧。刚走到家门前,他看见屋里亮着灯,就直接把门一推大声叫道:“哎!一天没消息,累死我了呃?”

    韩琅的确在家中,可自己惯用的那把椅子上还坐着另一个陌生男人,三十多岁,脸堂黝黑,留了一把山羊胡子。这、这是谁……?

    竟然一声不响就进了自己家?

    韩琅和那陌生男人也被他这洪亮的一嗓子吓了一跳,三人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尴尬。最后还是韩琅打破僵局,起身先指向了贺一九:“表叔,这是我朋友,姓贺,我们住在一起。”

    贺一九向他做了个揖,默默将人打量了几眼。慈眉善目,似乎还微微有些文弱,不像是太精明的人。这时韩琅又介绍那男人:“这位是我表叔,有事经过安平,所以来探望我。”

    贺一九心里虽然疑问颇多,比如韩琅从来不提起自己还有亲戚,这会儿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但现在肯定是不能问的,他圆滑的个性再次起了作用,张口就道:“啊,原来是阿琅的亲人,刚才晚辈唐突了,多有冲撞,还请见谅。”

    “无碍无碍,贺公子无须多礼,”那表叔立刻回答,接着又看向韩琅,“原来这就是那一位,他搬来多久了?”

    韩琅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有段时日了。”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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