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案铭录 作者:木异

    第38节

    “这宅子倒还是老样子,一直没变。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七八年前呢。”

    表叔说着,自然而然地在屋里闲逛起来,韩琅跟在后头,贺一九讪讪地站在大堂里,有种被人忽视的感觉。这时韩琅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没必要装了,他表叔知道两人的关系。

    趁表叔逛到中庭时,韩琅抓过贺一九,压低声音快速道:“他从韩家祖宅来的,那边的人都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沈明归散出去的消息。”

    “我操那个王八犊子”

    “嘘”韩琅急忙制止他骂下去,“你别乱想,我不会跟他回祖宅的。”

    贺一九等的就是这句,不管这突然冒出来的表叔要做什么,只要韩琅不走,他就放心了。韩家人八成都看不上自己,这表叔也无视他的意思,反正他脸皮厚,可以假装不知道。

    瞧,韩琅这不就可怜巴巴地劝自己来了么?

    “你去陪他吧,”贺一九善解人意,“需不需要我出去避一避?”

    “不用不用,”韩琅立刻拒绝,“搞那么夸张干什么,又不是偷情。”

    贺一九笑了,正想亲他一口,就听见那表叔在天井里喊韩琅的名字。韩琅歉意地望他一眼,转身就跑了出去,留贺一九一人在原地叹了口气,觉得无处可去,就到伙房忙活晚饭去了。

    不管怎么说,他也得摆出一家之主的态度来。那表叔才是客,别闹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了。

    晚饭时分,贺一九表现得极其镇定,而且相当识大体。一面与韩琅表叔说着客套话,一面不露声色地彰显自己在这间屋子里的地位。那表叔讶异地看了他几眼,可能在他眼里,贺一九就是个缠住他们未来家主的混混,双方就图个玩乐,没可能长久。但他这时发现贺一九不但举止得体,被自己连番无视也不见恼火,而且从眼神到动作,哪怕是下意识地伸手拂一拂韩琅肩上的灰尘都显得如此自然。韩琅也是,虽与自己谈着话,眼神却时不时询问般瞥向那人,仿佛在确认对方的意见。如此的信任和依赖,一般情人可都做不到的。

    果然,他这侄子和他那表兄一样特立独行,不随大流。难怪老爷子气急败坏地回去了,现在别说解继承家主了,韩琅愿不愿意帮他们解除诅咒都不知道。

    真是愁人!

    饭桌上的三人虽有说有笑,气氛也不至于尴尬,但各个都在打肚皮官司,多少话都闷在心里不往外讲。夜里韩琅收拾好屋子,把表叔安排在西厢住下了,贺一九照例和他挤一张床。两人这时才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他看贺一九松了口气似的在床上伸懒腰,忍不住道:“委屈你了。”

    “这算什么,”贺一九大咧咧地摆手,“别闹得像给不了名分的小妾似的,咱俩自己清楚得了,他们爱怎么想是他们的事。”

    韩琅仓促地笑笑:“我表叔和我父亲走得近,以前关系也不错。他虽然不支持我父亲的做法,但也不完全阻拦,背地里还给了我们一家一些帮助。”

    贺一九一听就明白了:“所以韩家让他来劝你?”

    “毕竟,他也一同遭受鹘鸟诅咒……没几年能活了,”韩琅长叹一声,“他一直吃斋念佛,相信因果报应,他说不会强迫我,只希望我看在韩家血脉的份上做点什么。”

    贺一九仔细回想,这才想起刚才韩琅表叔在饭桌上只动了素菜,原来是念佛之人么。可是他还是不大放心,追问道:“你呢,你怎么想。”

    韩琅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坚定:“我可以帮他们破除诅咒,但我不继承家业。”

    贺一九看他这样子,只觉得越看越喜欢,把他揽过来讨了个绵长的吻:“行了,先不说这个。赶紧休息会儿,夜里带你去一趟鬼市。”

    “鬼市?”韩琅听说过那个地方,但没去过,“去那里做什么?”

    “找夜明珠。白天我查过了,不是手下人干的,估计是外头来的。不管是谁,最后肯定去鬼市销赃。”

    韩琅点点头,接着就被贺一九摁在床上,被子也拉上了:“趁现在还早,赶紧睡会儿,一会儿我叫你。”

    这一觉睡到了午夜时分,外头早已昏黑一片,连道路都隐匿在浓浓的夜幕里。贺一九和韩琅收拾妥当,偷偷出了门,一路走着不引人注意的羊肠小道,做贼一般溜到了城郊。据贺一九说,鬼市的位置经常会变,但为了躲开巡夜的守卫,都设在隐蔽之处。那地方是不点灯的,人与人摸黑交易,商品和钱财都看不清楚,所以买到假货收到□□也是司空见惯的事。

    “不过夜明珠可不一般,但愿还没被买走。”贺一九道。

    “应该不会,这东西又贵又没什么用,就图个好看而已。”

    两人一路小跑,贺一九在前面引路,死死攥着韩琅的手。他的手心很热,微微浸出一层汗,弄得韩琅莫名其妙有些心猿意马。幸亏是在晚上,没人注意到这两个手牵手狂奔的人,四周夜雾浓得像翻倒的泥浆,韩琅依稀听到前面有些微弱的谈话声,这时贺一九放慢脚步,对韩琅道:“到了。”

    如同一滴墨水慢慢洇开,眼前渐渐出现几个朦胧的黑影,鬼鬼祟祟,交头接耳。果真是鬼市,一盏灯都没有。一群人聚集在空地上,也不见摆摊,就是一些人提着包袱站着,一些人游荡般走来走去。非得凑得近了、露出了买东西的意愿,提着包袱的人才会开口。他们也不多话,就凑上来把包袱展开,才能看见他卖什么东西。

    贺一九便拉着韩琅一家一家地看。鬼市上的东西虽然不多,但琳琅满目,什么都有。韩琅看见了据说是自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古董,西北猎来的狐裘大氅,一盒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仙丹”,开价就是五十两。还有许多生活中常见的东西,笔墨纸砚,玉石,武器和首饰,唯独找不到他那颗夜明珠。

    忽然一阵夜风袭来,瞬间带来一股寒冬腊月才有的凉意。正在这时,犹如涨潮一般,大风不断,浓厚的夜雾被吹开一角,渐渐露出清亮的月光来。“哎哟喂,怎么亮了。”鬼市中有人抱怨道,这群人要趁着黑夜弄虚作假,定然是不喜欢亮光的。

    贺一九和韩琅都不在意,前者继续找寻夜明珠,后者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发现月亮已是渐盈凸月。再仔细一想,这才意识到已经七月了,没几日便是十五。七月十五,鬼门关开,难怪夜里如此寒凉,阴气阵阵。

    以往,中元前后这段日子是最难捱的。他天生阴阳眼,弥留世间的鬼魂最爱缠他,整个七月都不得安宁。可现在好多了,也不知道是自己本事强了,还是贺一九这人专克孤魂野鬼?

    看来今年可以好好过个中元,还能去祭拜一下父母,顺带介绍贺一九给他们认识。他原先还觉得自己会好好娶个媳妇呢,也不知道父母会不会生气……

    韩琅越想越远,心不在焉,被贺一九伸手在眼前晃了几晃:“发什么愣?”

    “快到中元了吧?”韩琅干脆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过几日你陪我去看看我父母。”

    贺一九顿时明白过来,心里一暖,应道:“好。”

    他们转遍了鬼市,始终找不到那颗遗失的夜明珠。韩琅已经起了放弃的念头,反正就是颗珠子,没有就没有吧。贺一九也安慰他说肯定再给他找一颗算做补偿。正当他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后面走上来一个矮小的男子,捋了捋胡须呵呵笑道:“两位面生的很,也始终不买东西,想必是没挑到好货?”

    韩琅正想说“我们打算走了”,贺一九拉住他比了个稍等的手势,朝那男子道:“意思是你有好货喽?”

    那人点点头,比了个“请”的姿势:“是不是好货,还得二位爷说了算。”

    贺一九低骂了一句少废话,领着韩琅大踏步地跟着那男人走去。对方一直在前面引路,将两人带进一条狭窄的巷子中。时值夏季,雨水充沛,这巷子又背阴潮湿,地上积了好几滩发臭的污水,深的地方几乎漫进了鞋面。两人皱着眉,一言不发地走了差不多半刻钟,最前面的男人终于停下来了。

    “二位爷,到了。”他站在台阶上对两人说,背后是幢废弃的木屋。贺一九和韩琅站在下面,谁都没用率先入内的念头,那男人看他们不信任自己,再度谄媚一笑,“这不不愿意让二位爷站在臭水沟里头嘛,里头遮风挡雨,舒爽得很。”

    “你自己享受去吧,”贺一九冷冷道,“要么东西拿来,要么你滚。”

    男人这才回身进去了,拖出来一个麻袋,直接摊开放在了台阶上。月色正亮,将每件东西都照得分明,韩琅一眼就看见了藏在一个香炉后头的夜明珠,刚想伸手去拿,却被男人拦住。

    “这货不错吧,嘿嘿,”那人摁着他的手腕,露出两颗参差不齐的门牙,“想要,那先开个价。”

    韩琅咬牙切齿,想说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可他也知道,跟这种鬼市上老油条打交道大意不得,他们狡猾得像泥鳅一样,抓都抓不住。

    还没等韩琅开口,贺一九已抢先道:“十两。”

    “阁下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对方不乐意了,“您看看这质地,这光泽,这可是上好的夜明珠啊!”

    “少他妈废话,把你那哄傻子的一套收回去,”贺一九踏前一步,凌厉的威压逼得那人硬是把即将出口的反诘吞了回去,“你不会认不得老子是谁吧?”

    那人眨巴着眼睛,犹疑了一会儿,才嗷的叫了一声:“哎哟,原来是贺爷啊!这鬼市黑灯瞎火实在看不清,没认出来,没认出来。”

    说着,他挤出了一脸谄媚:“但是贺爷,鼠有鼠道,小的就吃这口饭的,你也不能……不能这样吧?小的今年给您上的血,可一分没少过。”

    贺一九啐了口唾沫,再次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几乎把这矮个子压进了地里:“既然如此,那咱们商量商量。”

    “噢,哈哈,对对,有话好商量。”

    “多给你十两,你把这东西从哪来的,老老实实说出来。”

    “这……”矮个子满脸堆笑,伸着头瞥了瞥后头一言不发的韩琅,脑子转的飞快。看来是有人得罪了贺爷身后这位了,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看起来不太好惹。这种时候,识相的人最好赶紧撇清关系,不就是个夜明珠么,贱卖就贱卖了。

    这么一想,这生意也不是太坏。他眼珠子提溜几下,对贺一九谄笑道:“那便如此,两位还请借一步说话……”

    第75章 中元3

    “不是人……居然是个鬼?”

    “嗯,我觉得不离十了。”

    两人刚从矮个子摊主那里离开,正在回去的路上。贺一九脸上难掩惊异,韩琅则心事重重:“这夜明珠上阴气很重,那摊主堆赃物的地方也是,看来经常与他接洽那个的小偷……并非活人。”

    “我的确感觉凉飕飕的,原来是这么回事。”贺一九喃喃自语,他虽有灵力,但感知并不如韩琅强烈。何况韩琅最近勤修不辍,灵力又上了一层,已经像个合格的天师了。

    “不过这不是那种害人的阴气,”韩琅沉吟道,“就和石龙子身上的妖气差不多,没有腥味。”

    贺一九低骂道:“莫非是中元快到了,这些东西都出来活动不成?”

    “不好说,”韩琅摇摇头道,他手里还捏着摊主给的字条,上面写着他和那小偷接头的地点,“只能明日再查了。”

    贺一九讪讪一笑:“你这县尉,抓抓活的小偷倒没错,现在连死的都得抓了。”

    韩琅苦笑:“正好我也想试试最近练习的成果。”

    “然后呢,你还想超度了他?”

    “这个我真不会……总之先查查看吧。”

    “你呀,好奇心太重,”贺一九弹他脑门,“什么事都爱管,老好人。”

    翌日一早,贺一九出去找生意了,韩琅照例到街上巡逻。他那表叔还在家中,说要在安平待两三天,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干脆就来陪着侄子在街上游逛。期间他只字不提韩家祖宅的事,就像个寻常的长辈一般和韩琅唠唠家常,说些他和韩琅父亲小时候的旧事。

    韩琅对他这个表叔的态度一直很生疏,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情感。毕竟表叔帮过自己父母,终究和那些无情的韩家人不太一样。但即便如此,表叔这回出现也肯定是来当说客的,一想到这里,韩琅与他谈话就好似提防着什么,总是放不开。

    两人聊了一早上,话没说到点子上,人还觉得累的慌。表叔看起来也不太轻松,眼神游移,一直频频地擦汗。两人不是同时开口,就是同时说不出话,尴尬的气氛简直蔓延到了骨子里,实在难受。

    “天气太热,我先送您回去休息吧。”韩琅忍不住道。

    “啊?哦,是有些热,安平的气候到底和老家那边不一样,”表叔挠了挠后脑勺,“对了,那鹘鸟的诅咒……”

    总算来了,韩琅心想,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家里有父亲和鹘鸟的书信,还有许多旧书,我一直想找找里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多谢多谢,那再好不过了,”表叔虽这么回答,但看起来并不是太有信心。可怪的是,他也没有追问,又换话题道,“阿琅,你小的时候,见过那鹘鸟么……?”

    韩琅仔细回忆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那时候太小,我没有印象了。”

    “那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么?”表叔显得很关切,“尤其是四五岁之前的。”

    韩琅有些莫名:“那也太早了,肯定是记不清了。表叔何出此言,莫非当时发生过很重要的事?”

    表叔干咳两声,眼神有些躲闪:“没什么,那会儿我还来看过你呢,看来你不记得了。”

    韩琅狐疑地望他几眼,总觉得表叔话里有话,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询问。他直觉一向很准,表叔定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这回来恐怕也不是替韩家当说客这么简单。

    他把表叔送回家中,看看时间也不早了,立刻马不停蹄地朝着约定的地方赶去。这会儿是正午,一天中阳气最足的时候,他和贺一九一同前往接头地点,那地方已经站了几个鬼鬼祟祟的小贼了,却没有他们想找的那一个。

    “大中午的,量他也不敢出来。”贺一九哼笑道。

    这里是三头营,是城里混乱肮脏之地,也是曾经他们和拐匪会面的地方。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就蹲在墙角,对每一个路过的平民投以不怀好意的视线。韩琅原本走在前方,此刻贺一九大踏步地上前来,那帮流氓一见到他瞬间换了表情,各个恭敬且不无谄媚地喊道:“贺爷,您怎么来了!”

    韩琅看得直好笑,脸都快绷不住了。贺一九就像将军巡视手下的士兵一般傲然走过,然后从里头挑出一个看起来最机灵的,直接问道:“这儿的‘匠人’你都认识么?”

    “认识认识,”对方立刻点头哈腰,“贺爷有什么吩咐?”

    “有个不长眼的东西偷了老子的夜明珠,你知道是谁么?”

    这人瞪大了眼:“偷了、偷了您的东西,这他是不想活了!”

    “少说几句,你就直接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

    “呃……”对方被贺一九所慑,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是个新来的女的,但是不太出来,也不跟我们一起出生意。她晚上才来,穿个黑斗篷,跟家里死了人似的,晦气!”

    “你说的都是实话?”

    “肯定是啊,小的哪敢欺瞒贺爷呢!”

    贺一九扭过头去和韩琅换过一个眼色,后者点点头,示意他可以了,他顺手往那人手里拍了几块铜板道:“行了,没你的事了。”

    “谢谢贺爷!谢谢贺爷!”

    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韩琅不想回家,贺一九也是想到家中有个外人就不愿回去,两人就在这三头营附近溜达起来。下午开始天气渐渐转阴,铅灰色的云朵布满天空,因为刮了北风,所以空气里有一股阴凉潮湿的水气。韩琅正与贺一九商量着扫墓的事情,他觉得中元近在眼前,两人差不多要开始准备了。

    街上也多了不少卖烛火和纸钱的摊子,扎好的河灯也随处可见。贺一九并非中原人,虽然熟悉中原习俗,但对太细节的地方还是不甚了解。见韩琅在河灯面前驻足,他忍不住问道:“说起来,上元也放灯,中元还是放灯,有什么区别?”

    韩琅一笑:“上元放的那是天灯,中元是河灯,地方就不一样。天灯那是给阳世祈福放的,河灯是给阴间。人们觉得冥河昏黑,迷失的魂魄要有河灯引路,才能托生。”

    贺一九咋了咋舌:“我老家那边,死去的人要被放在圆形祭坛之中,请来祭司祈祷三天三夜,然后交给神明处置。”

    “神?”

    “虎神。但虎难得一见,许多人用猫代替。他们觉得猫昼伏夜出,杀光了夜间的恶鬼,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很少听到贺一九谈及自己家乡的事,韩琅不由得专注起来:“你老家究竟在什么地方?”

    “一个叫水祁的地方,就在你们所说的西戎,”贺一九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大沙漠里头的国家,盛产宝石,富得流油。”

    韩琅隐约听过这个地名,但不太熟悉。他又回忆起之前在许家看到过的幻象,巍峨的宫殿,横死的野兽,忍不住问道:“你们那儿有宫殿么?”

    “有。”

    韩琅索性将当初看到的全说了出来:“莫非那就是你所说的虎神。”

    贺一九怔了怔,半响以后干笑两声:“哪有什么虎神,就是……就是只老虎罢了。水祁皇帝围猎时抓的。”

    说着,他似乎隐隐叹了口气:“后来……他们剥了那老虎的皮,用来做挂毯了。”

    “那怎么会出现在你的幻象中?”

    贺一九垂下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道,沈明归那假牛鼻子不是说银钵里头都是虚影,不可相信么,你也别深究了。”

    韩琅只好淡淡地“噢”了一声,他看得出来,贺一九仍对远方的家乡有几分眷恋,但有什么东西拦在了他和他自己的乡愁之间,一旦露出苗头,贺一九就将这情愫狠狠压了回去。现在也是,贺一九飞快地转了话题,硬要拉着他去看一个栩栩如生的纸扎。

    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贺一九不说,他也没法开口。水祁,水祁……他记住这个地名了,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打听看看。

    两人逛到傍晚时分,买了不少东西,差人送回家去以后他们才朝三头营走去。天色一旦入夜,气温愈寒,月色也比前一天清亮,仿佛一条一泻千尺的瀑布从天幕中流淌下来,蔓延在黑沉沉的石板路上,几乎能照见人的影子。白天聚集不少地痞流氓的巷道,入夜以后人就少了许多,用贺一九的话说,他们已经去各自的地盘“找生意”了。两人提着灯笼入内,一路上一个人都没碰见,直到走到一处矮墙下,眼尖的韩琅才看见前方站着一个穿斗篷的黑影,身材细瘦温婉,看来的确是个女子。

    两人互望一眼,贺一九立刻模仿鬼市摊主的口气道:“东西带来没?”

    一个幽幽的女声响起,令人不寒而栗:“带来了。”

    女子走近,脚步却没有半点声音。韩琅一手抓着武器,一手紧紧攥着贺一九的胳膊,准备情况不对就领着他躲闪。至于贺一九,已经浑身紧绷,就等那女子靠近的一瞬。这时只觉一股阴风扑面,月光潮水般涨起,两人都嗅到一股非人间的腐朽之气,那是鬼魂的气息。

    就在女子停下脚步的瞬间,韩琅捏着一张符纸,暗自运力,猛地掷出!只听一声惨烈的尖叫,全然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当即火花四溅,一道耀目光辉席卷了三人立足之地。

    “成了吗?!”

    韩琅来不及回答他,双手在胸前瞬间结了个印,口中开始呢喃咒语。这是他第一次用缚鬼咒,书上看来的方法到底不全,大半都得靠自己琢磨。眼见着这女鬼被光辉吞噬,韩琅以为成功了,哪知稍一松懈,自己刚掷出去的符纸竟然被一层黑焰吞噬,女鬼停止挣扎,嘶吼着飞扑上来

    “你们找死!”她尖叫道,身躯徒然猛增,下颚张得几乎脱臼,里头伸出两根指头长的犬齿,直接朝着两人咬来。

    “当心!”贺一九吼道。两人各自躲开,女鬼显然被韩琅所激怒,双手也化出利爪,再度如狼似虎般朝二人袭了上来。韩琅和贺一九同时迎击,一人拔剑,一人挥拳,与那女鬼掀起的劲风狠狠撞在一起。两人都后退半步,那劲风化作刀刃般的气浪,刮得人脸颊生疼。这时“凤不言”已经挥出,快如电闪,那女鬼被他逼得发出一声惨嘶,身躯倏地一晃,化作一团黑影消失了。

    两人相望一眼,都有点措手不及。这时贺一九猛然喊道:“你后面!”韩琅立刻回身,直接撞上一张惨白的鬼脸!他寒毛直竖,一剑劈出,女鬼又没了踪影。

    “有种别跑!”贺一九骂道,正巧女鬼从他面前晃过,他眼疾手快,抡起右手一把掐住她的喉咙。贺一九手劲之大,五指几乎陷进那鬼的皮肉里去。这回她没再化作虚影,而是不断发出痛苦的呜咽,全身扭动挣扎。韩琅见贺一九的攻击有效,立刻飞身上前,再度念起缚鬼的咒文。

    女鬼开始挣扎,贺一九已经有些压制不住他。韩琅额头冒汗,心脏狂跳不止,最开始他就想用缚鬼咒困住这女鬼,没想到自己全力一击竟然失败了,是自己灵力不足,还是修为差的太远?那一瞬间他已万分懊悔,觉得自己自不量力,害得两人陷入危险之中。

    现在只能奋力一搏了,没有符纸,没有法器,韩琅也不知这咒文能起到几分效果。可出乎他预料的是,不再借助任何媒介,他咒文念毕,自己周身竟然开始浮现黑色的雾气,随着他大手一挥,黑雾化作拖链,疾如流星朝那女鬼扑去。贺一九见状不由得跳开,只见那锁链越聚越多,顷刻间便缠满女鬼周身。她的惨叫愈发凄厉,使劲浑身解数苦苦挣扎,但无济于事。眼看着锁链越收越紧,女鬼神情扭曲,眼瞳凸出,似乎就要被这锁链活活勒死。贺一九急忙拽住还在念咒文的韩琅,大声道:“够了!够了!她要被你弄死了!”

    韩琅却像做梦一般,恍恍惚惚,被他用力摇了十几下以后才渐渐清醒。他口中咒文一旦停下,顿时觉得浑身发虚,衣衫也被汗水浸得透湿。一时脚步没能稳住,他竟然直直朝地上栽去。贺一九赶紧拉了他一把,他晕晕乎乎倒在对方怀中,浑身颤抖,突然咳出一口血来。

    “老天爷啊,阿琅,阿琅?!”

    贺一九吓得摸他脉门,还好还好,只是力竭而已。韩琅只一瞬以后也渐渐缓过神来,贺一九用衣袖擦去他唇边血渍,他才喃喃道:“我这咒文……”

    “你简直用力过头了,”贺一九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的,让你抓鬼,你差点把鬼打得灰飞烟灭了。”

    韩琅虚弱地摇摇头,由贺一九扶着靠墙坐下。他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好像三天三夜没休息一般。这是怎么了?之前他灵力弱得连圆光术都用不好,怎么这回又突然爆发,连他自己都收不住?

    贺一九见他神情迷茫,忍不住揉揉他脑袋道:“想来是你还没学会控制灵力,没事,谁刚开始不这样?”

    韩琅想说他还真没听过自己这样的,但没说出口。这时他们才顾得上理会那个被缚的女鬼,她也吓得不轻,在缚鬼咒形成的锁链中哆哆嗦嗦,无比可怜。贺一九扶着韩琅走上前去,两人一旦靠近,女鬼吓得呜呜哭叫,牙齿和利爪都收回去了,一张泪痕遍布的脸躲在锁链之中,看都不敢看两人一眼。

    “大师饶命,大师饶命……”

    要不是她的脸仍在月光下泛起一层青灰,声音也幽幽怨怨的不似人声,这还真像个楚楚可怜的良家女子。韩琅不敢大意,手一直搭在“凤不言”的剑柄上,开口道:“你是已死之人,为何眷恋人间,行这伤天害理的偷盗之事?”

    女鬼眼泪汪汪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一丝哭腔:“奴家……知错,奴家一定不敢再犯……”

    韩琅微叹一声,觉得这鬼还算好说话,语气也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既然如此,我助你一把,送你托生去吧。”

    说罢就要解开束缚,这时女鬼突然哭喊出声,冒着被锁链烧伤的风险直接跪倒在韩琅脚边:“大师且慢!奴家苟活阳世,是因奴家在这世间还有舍不下的人,只求大师放奴家一次,求您,求求您了”

    “人死了就要去投胎,你老呆在阳世做什么?”贺一九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解释清楚。”

    女鬼点点头,呜咽着开了口:“这……这就说来话长了。”

    第76章 中元4

    女鬼已嫁为人妇,自称姓王。王氏的丈夫在安平开了一家小酒坊,自创的杏花酒远近驰名,常常有人慕名来买。可就在一年多前,王氏患病,请了几个大夫都治不好。王氏丈夫是长情之人,把经营酒坊多年来攒下的钱都用去给王氏治病,王氏这病也怪,非得用名贵药材养着,一点都怠慢不得。一年过去了,王家财产亏空,王氏也撒手人寰,留下丈夫一人和一个两岁多的儿子还守着破败的酒坊,可如今没了积蓄,他们连酒都酿不起了。

    王氏过世以后,心里愁闷,渐渐生出执念,成了投不了胎的地缚灵。她心想这样也好,自己欠了王家这么多,总得想办法偿还一些。她飘回了酒坊,与丈夫相认,两人抱做一团哭得天昏地暗。末了他们擦干净眼泪,面对空空荡荡的家,仍是一筹莫展。

    王氏毕竟是身故之人,无法替家中筹钱,她想来想去,最后想出这个偷盗的主意。她是鬼,自然有鬼的法术,寻常人完全奈何不了她。她丈夫原本反对,但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儿子都饿得哭喊连连,见她这法子真的有效,也就无奈地答应了。

    于是王氏一直靠偷盗接济家中,持续至今。韩琅听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想不到,竟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王氏仍跪在他脚旁,呜咽道:“以前晚上才敢现身,这些日子中元将近,阴气大盛,我白天也能外出活动,这才一时糊涂偷了大师的东西,奴家知错了……”

    “别叫什么大师了,我就是个县尉而已,”韩琅被她左一个大师右一个大师闹得有些尴尬,“不论你有什么缘由,这偷盗之事,毕竟是犯了法的。”

    女鬼听他语气严苛,当即泪如雨下:“奴家真的知错了,这也是无奈之举。家里已经筹到钱,今年第一批酒已经快出窖了,奴家以后肯定不偷了,一定不偷了”

    “行了行了,是个可怜人,你也不能真抓一个鬼关进大牢吧,”贺一九配合韩琅,给他唱了个红脸,“我瞧,放她回去得了。”

    韩琅也有此意,于是嘴唇轻启呢喃咒文,女鬼身边黑雾散去,终于回到了自由身。她再度跪下,冲两人连磕十几个响头:“谢谢大人!大恩大德,永生难忘!”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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