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案铭录 作者:木异

    第44节

    韩琅更是窘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心想这门不当户不对你不情我不愿的,这赵王指婚也太没谱了,难怪教出姚心莲这种个性的女儿。还好贺一九不知道,不然非得炸了不可。

    “还有多远?”他急忙转移话题道。

    姚心莲抬头一看:“噢,差不多到了,你在外面找个茶楼什么的等我吧,我去去就来。”

    说罢,韩琅看她提着裙角,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吏部右侍郎府上。韩琅无事可做,又心急火燎,也没心思去找什么茶楼,就站在门口不远处的矮墙旁边等。一个时辰过去了,他被晒得满脸通红,豆大的汗珠不断往下滴。有些路过的人看见他,还以为他是来求官员办事的,有几个好心的还跑来和他说:“别在这儿等啦,下早朝的时候去拦他们的轿子还靠谱些。”

    韩琅没心思说话,脊背绷得笔直,像个等着将军训话的兵。路过的人见他不理人,心想这人还真会摆谱,嘀咕两声就走了。韩琅像这样一直站到下午,姚心莲这才从里面跑了出来,见他这模样忍不住叫道:“你怎么这么傻,不是让你去找个地方像歇着么?”

    韩琅不接她的话,急切道:“有消息么?”

    “有是有,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姚心莲道,抬手直接推着他往前走,“你不累我还累呢,先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两人还是找了一间茶楼,去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姚心莲灌下一大口茶,又问:“你热成这样了,不渴?”

    韩琅摇头,他真没什么感觉,脑子里堆得全是这几天发生的事,一点多余的空档都没有。“袁县令到底是何许人物?”

    “他啊,其实真没什么特别的,”姚心莲压低声音道,“他也没什么特别有权有势的朋友,别说跟你了,他跟其他人都没有来往,更别提结仇。我叫吏部的人帮忙看了,本来按他这个本事,估计是一辈子待在南方的,后来突然被提拔了。”

    “谁提拔的他?”

    “还能有谁,当今圣上啊,”姚心莲眨眨眼,“好像是今年年初的时候,他任职的地方出了大案,被他轻松破获了。然后他就一路高升,调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就来安平了。”

    “他最早在哪儿任职?”

    “南方一个小县城,名字挺难听的,荒山县,听着就不是个富裕地方。”

    韩琅心中一凛,失声道:“荒山流?!”

    “荒山流?”姚心莲一头雾水:“那是什么?”

    韩琅只摇了摇头。

    姚心莲狐疑地瞅他一眼,继续道:“他身上唯一的疑点,就是年初刚被升迁的时候,他的下属弹劾他,说他‘不学无术,迷信测字算命,时常与某位韩姓风水相师来往’,还说他那次破案是得了贵人相助。但没有证据,自然没人理会这封弹劾信。咦,你怎么了?”

    韩琅已是浑身发冷,险些捏碎了手中的茶杯。荒山、姓韩、千方百计刁难自己、抓捕贺一九,把这一切联系起来,已经足以排除绝大多数人,只会剩下一个。

    “原来是他……是他在逼我回去。”

    “谁?”姚心莲一头雾水。

    韩琅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姚心莲惊得瞪大了眼,喃喃道:“驱鬼,咒术?这怎么可能呢?”

    “或许一开始只是有些交情,所以帮他破了个案子。没想到姓袁的就升迁了,还来了安平当了我的上司……”韩琅越想越觉得可怕,是啊,只有他们才知道贺一九是自己的弱点,荒山流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么?这一举两得的算盘打得真好,带走了贺一九,免了他的职务,估计过两天人就找上来了,得意洋洋地冲他说:“你除了跟我们回去,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韩琅想到这里,更是气得胸口发闷:“老爷子铁定乐坏了,总算有了个制服我的机会。妈的,若不是托你们调查,我还真想不到会是这么一回事!”

    姚心莲一听也急了:“不行不行,你怎么能去当家主呢,你都答应帮我爹做事了!用这种手段简直欺人太甚!”

    说着,她“噌”地一声站起来,拉着韩琅就往外走:“我去找我爹,管他有什么要务在身,我先找他要个命令放人!”

    话音刚落,他们已跑到外面,直接朝着赵王府奔去。韩琅心里比她还急,马上追到并排,两人跑出去一条街他才发现路上人都盯着他们两个看,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姚心莲更是,一路大呼小叫“闪开闪开”,直接奔到赵王府门前,差点儿和落在那里一顶轿子撞在一处。

    赵王正从轿上下来,看两人一路狂奔,当即蹙眉叱道:“成何体统!”

    一起出来的还有好几个官员打扮的人,都被这两个冒冒失失的人吓了一跳。韩琅还道了句歉,姚心莲嬉皮笑脸地冲他爹说了几句好话,拉着韩琅就往里走。一群人站在外头面面相觑,其中有个年长的道:“殿下,莫非那位就是您瞧上的……?”

    “嗯,就是他。”

    姚心莲本意是想等赵王一进屋就和他解释原委,结果赵王压根儿没进屋,直接去了书房,要和这些人商量事情。两人被扔在隔间里头,面面相觑,一个撅了嘴生气,一个急得坐立难安。直到某一刻,姚心莲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听墙那边的谈话。

    “这回多亏圣上英明,不然,聂尚书恐怕自身难保。”

    “不过岑大人铁定是要被革职了。”

    “唉,能保住聂尚书就行。那石玉兰真被人放在了尚书府上?”

    “还能有假?贡物刚被窃,尚书府上立马就发现失窃的石玉兰,这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还好圣上英明,一句话,把石玉兰直接赏给聂尚书了,不然啊,真是捏了一把冷汗。聂尚书秉政多年,若此次真遭小人诬陷,又是一番朝野动荡。”

    “圣上英明天纵,可为何在是否出兵西戎一事上,却迟迟没有决断?”

    “依臣之见,此事关乎江山社稷,乃圣上心腹大患,岂能轻易处置?至于那石玉兰,圣上虽说喜欢,可也不想因小失大。说到底,圣上还是为了大局考虑啊。”

    “这倒为难那些小人了,设下如此一场计谋,却被圣上轻易化解。哈哈,他们败得真惨,败得真惨啊!”

    见韩琅露出不解的神色,姚心莲压低声音对他道:“那聂尚书是我爹的心腹。朝中不是正在为了西戎争执不休么。我爹和他、还有好多个重臣都是主和一派。要没了他,估计局势难以维持平衡。所以才有人想出如此计谋,窃走圣上喜欢的石玉兰,嫁祸给聂尚书。”

    韩琅同样压低声音回应:“原来是这样一回事。”

    “之前我爹没和你细说,抱歉了。”

    韩琅觉得无妨,他不过帮人办事,知道的太细也不好。不过真相既然如此,那圣上的举动倒格外耐人寻味。真不知道想出这法子的人,现在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那到底是谁竟用这恶毒手段害人?”

    姚心莲没敢出声,只比了个口型:“你说呢?”

    韩琅立马想到一直和赵王不对付的七王爷,贤王。

    这当这时,里头的人商量的差不多了,一个一个与赵王道别后走出门来。姚心莲和韩琅多等了一会儿,直到里头的人都走光了,他们两个才进去。赵王正端着一杯茶低头小啜,韩琅看得出来,他紧蹙的眉头放松了,看到他们两个时,脸上还露出一丝笑容来。

    “查的怎么样了?”

    “都查清楚啦,就是那个袁县令不对,”姚心莲答道,“爹,你就帮个忙好不好?”

    “之前爹爹管教你,你不听,现在又有事要求爹爹了?”

    姚心莲一听有戏,直接去和赵王撒起娇来:“韩公子都帮你这么久了,你帮他一次不行么?”

    “好好好,我知道了,”赵王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块代表身份的玉佩交给姚心莲,“你们拿这个去吧。”

    “谢谢爹爹!”

    韩琅也赶紧跪下,感激道:“多谢殿下相助!”

    玉佩到手,韩琅急着赶回安平救人。姚心莲特别仗义,借来家中马车陪他一起回去。这时天色已晚,天边浮荡着几片昏黄的薄暮,一大群蚊虫嗡嗡地在头顶上飞,吵得人愈发心烦。韩琅心急火燎,一路上话也不说,一动不动地盯着马蹄,嘴唇咬得死紧。时间拖得越久,他越有种不祥的预感,真恨不得背生双翼直接飞回去。

    姚心莲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他嘴上应着,其实完全没听进去。到达安平的时候已是深夜,有玉佩在手,两人一路畅通无阻,直扑大牢。可等牢门大开,里头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剩下。

    韩琅有如雷劈,只觉得眼前的一幕如同一场大火,顷刻间就把他烧得连灰烬都没剩下。阿宝急匆匆地赶来,大叫道:“老大你怎么才回来,他们白天就把贺爷带走了!”

    第85章 献祭1

    接着,一张停职令被塞到韩琅手里,阿宝在旁边急得嚷嚷:“老大!他们都把文书送去吏部了,您再不做点什么,这乌纱帽就丢定了啊”

    韩琅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个,逮住阿宝就问:“贺一九呢?”

    阿宝哭丧着脸:“不知道啊,县令大人神神秘秘的,也没宣判就把人弄走了。”

    姚心莲忙上前拿走了他手里的文书,匆匆扫了一眼就道:“你别担心,这事儿交给我,我回去找我爹帮忙。你现在赶紧去追人!”

    韩琅“嗯”了一声,急得声调都变了,胡乱道了声谢就往外跑。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黑洞洞得就像一张怪兽的嘴。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拔足狂奔,最坏的打算都想好了,大不了他不要这顶乌纱帽,贺一九被送去哪儿他就追去哪儿,就是被流放到蛮荒之地,他也得快马加鞭赶到那人身边去!

    夜风吹得韩琅衣袂翻飞,也让他渐渐清醒了一些。不对,还不用急着出城,也不用回家,应该先去贺一九以前住的小屋。之前他不放心留贺一九在安平,特地留了几个小贼帮忙监视,就怕出这样的幺蛾子。小屋是他和小贼约定的地点,虽然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按他吩咐行事,总得去看一看才好。

    想到这里,他加快脚步,甚至用上了轻功,最后满头大汗地踢开屋门冲了进去。里头真的有人,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看清他的脸后一跃而起,手舞足蹈地说:“韩大人!您可回来了!”

    “贺一九被谁带走了?!”

    “韩大人您冷静一点,别急坏了身子,”屋里的正是之前出卖贺一九,后来感到懊悔,又自愿听从韩琅吩咐的小贼,“赖头正跟着他们呢,一路上都留了记号,追着不难!”

    赖头也是他们其中一个,韩琅听到这里,一颗悬着的心才稍微松下一点:“到底怎么一回事?”

    “就今天一早的事。我跟赖头在县衙外头蹲着呢,看见后门那里偷偷摸摸地进去一伙人,带头的是个老爷子。又过了一阵子就见有个人被五花大绑,头上还套着麻袋,直接被塞进马车带走了。”

    老爷子,八成就是韩家那个了。韩琅一颗心再度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扯了一下:“然后呢?”

    “我就叫赖头去追,我自己赶紧回来等您,他们早上走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韩琅谢过他,抹了把汗,再度跑出屋去。这么乱追肯定是不行的,他得回家一趟,起码得带点银钱以防万一。刚一到家,他更是吃惊不小,院门大敞,铜锁直接被撬坏,摇摇欲坠的挂在一边。其他屋子还好,书房已犹如大风过境,被翻得乱七八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给他剩下。他气得不轻,尤其是父亲留下来的东西的全部惨遭毒手,书籍散了一地,信件也被拆得七七八八。想来肯定是韩家人来过了,就这么冠冕堂皇地动别人家东西,行径不入流至极,真是令人作呕。

    这凌乱的场面看得韩琅心里发冷,他匆匆翻出几张银票,又取了一包碎银。想着要和韩家人正面动手,自己光用武力肯定不行,于是把之前用来练习咒术的材料也塞进行囊之中。

    再度出门之时,天边已经透出黎明的光亮来。韩琅多留了个心眼,在城门处找了个相熟的守卫,拿着赵王的玉佩一通威逼利诱之后,可算探出点消息。守卫说,的确看见过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同车队一起出城,他们按照惯例都要检查车上人员货物,没见到可疑的,更没有韩琅所说被五花大绑的贺一九。

    韩琅听到这里,不禁怀疑贺一九被人下了药,不然他不可能不反抗。他又问道:“那可有人昏睡不醒?”

    守卫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他们十来个人,各个都下车了。”

    莫非贺一九没被带出城?韩琅思忖,这时守卫回忆一番,又道:“这帮人好像是来捉妖的,自称什么什么流,没记住。我问他们妖怪捉到没,他们说捉了不少,我就瞧见最后一辆车里关的竟是些飞禽走兽,鸟啊,蛇啊,狼啊老虎什么居然都有,可吓人了。”

    韩琅心想这倒是荒山流的风格,自诩为民除害,所到之处不问是非先清剿一空。难道他们把贺一九藏在关猛兽的车内?这也不是不可能,看这些守卫的做派,那一辆车肯定是不敢仔细检查的。

    这样一想,韩琅更加笃定贺一九已经被韩家人带出城外,目的很简单,定是要引自己过去。虽然此行凶多吉少,他是没有退缩的理由的。

    至于他们的目的,韩琅更是能猜得不离十,肯定是要用贺一九来威胁自己回家。就这么往外赶的途中,他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就当是稳住韩家人也好,为了贺一九的安危,做出点牺牲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真的跟他们回去当家主,以后也有逃出来的机会,毕竟贺一九在他心中的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就算要他豁出命去换人,他也绝对没有二话。

    拂晓时分,韩琅一骑绝尘冲出城门,错乱的马蹄声撕裂了浓重的晨雾,更卷起一阵风,吹得官道上砂砾纷飞。他表情凝重,牙关咬得死紧,一双眼睛鹰隼似的左右四顾,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榆树上被人刻了几道新鲜的痕迹,正指着南方。

    再走出一段路,同样的痕迹又一次出现,依然是指着南方。韩琅心中生出几分庆幸,看来自己是找到地方了,顿时快马加鞭,继续朝前赶去。

    记号不出半里就有一个,找起来不难,看来对方没绕什么羊肠小径,是直接大大方方顺着官道走的。韩琅一路飞奔,累得马直喘粗气,自己的胯骨被马鞍撞得生疼。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太阳露了个脸就消失不见,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中午时分雨越下越大,韩琅被浇得透湿,雨水不断顺着头发脸颊往下落,他不时用手背抹一抹眼睛。然而雨太大了,面前已经昏黑一片,像隔了层浓雾一般什么都看不清。

    暴雨无休无止,天边划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光,接着雷声炸响,犹如擂鼓一般撼动着他的心脏。视野糟得一塌糊涂,唯独闪电才能照见前方的路面,他渐渐放慢速度,生怕在雨幕中错过了什么。也不知是不是运气太差,他真的找不到小贼留下来的记号了,不论前后左右都是一片灰蒙蒙的景象,他勒住马缰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子,仍然一无所获。

    大颗大颗的雨点子石头一般砸在身上,哗哗地往下流,往眼睛里灌,往嘴里灌。他“呸”地吐了一口水,再次胡乱抹一把脸,挥动马鞭催促马匹往前走去。然而空中惊雷不断,暴雨噼里啪啦往下打,马都不愿意走了,一边嘶鸣一边反复踩着脚下的土路,摇头摆尾,无论怎么催都不肯再走一步。

    “这畜生!”韩琅气不打一处来,用长靴踢着马腹,叱道,“走啊!驾!驾!”

    马既然停滞不前,突然昂起前蹄,受惊一般惨嘶起来。韩琅大吃一惊,身下马匹仿佛泥鳅附体,挣扎跳跃,险些把他甩下马背。他试尽了一切安抚坐骑的方法,没有半点用处,反倒溅得他一身泥水,狼狈不堪。最后他只好踩着铁镫翻身跃下,落地以后,马仍在原地不安地踏步,若不是他紧紧拽着马缰,早就扭头逃跑了。

    这是怎么回事?

    正苦恼着,他忽然嗅到风中一股诡异的杀气。“凤不言”瞬间出鞘,周围却没有人袭来。这时惊雷劈下,鸟雀惊飞,一声恐怖的兽吼随着雷声震荡开来。韩琅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身边马儿更是吓得高声嘶鸣,脖子一扬,竟是挣脱了他手中缰绳,没命一般朝着来时的路逃走了。

    韩琅顾不上反应,整个人都被那声兽吼震住了,心脏仿佛瞬间跳到嗓子眼,若是胆小之人恐怕早已跌坐在地上,腿软得一步也走不动。那是怎样一头凶兽,竟有如此恐怖的杀气?!韩琅捂着心口,好不容易平稳了呼吸,这才抹去脸上的雨水,思忖接下来该怎么办。

    马跑了,把他一个人扔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老林里。这时一只野鼠哧溜一声从他脚边蹿过,接着头顶飞过一只花花绿绿的锦鸡。兽吼停止,林子里却泛出一股不祥的气息,所有的动物犹如被吓住一般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窜。韩琅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出了脚步,没走多远就隐约听见些人声,好像是在责骂什么,吵个不停。

    雨水冲得他视野模糊,看不见路,只能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前行。这雨还是没有停息的打算,仿佛一堵城墙,一个笼子,一张大得望不到边的蜘蛛网,将他牢牢困在其中。一阵喧闹过后,林子又渐渐安静下来,只听得到淅淅沥沥的雨声,一间破庙的屋顶渐渐从雨幕中露出一角,韩琅脚步一顿,思索片刻后,握紧“凤不言”继续朝前走去。

    破庙门口停着马车,里头坐着不少避雨的人,眼尖的韩琅立刻看见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顿时有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感觉。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眉梢一扬,冷笑道:“本来还想安顿好以后再来见你,没想到你已经找上门来了。”

    韩琅也不跟他客气,冷冷道:“他呢?”

    “在,”对方故意答得很含混,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怎么,见了一家之主,就这种态度?还是在外面待久了,性子野了,连教养都不懂了?”

    韩琅不语,拧着眉,雕像一般昂首站着。就算身上还淌着雨水,气势也完全不输给对面的韩家老爷。韩老爷更是吹胡子瞪眼,一言不发,两人僵持起来,韩家的杂役,还有荒山流的几个弟子都不敢出声,左右四顾,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局面。

    这时角落里响起几声呜咽,韩琅望过去,竟然是自己派来的小贼被人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口中塞了布条,睁大了眼正苦楚地望着自己。韩琅抽了一口凉气,只见韩老爷瞥那小贼一眼,阴沉道:“没想到你竟和这等人物同流合污,真是给我们韩家丢脸!”

    韩琅心道糟糕,小贼被抓,自己就全无后援了:“他不过是帮我一个忙而已,你先放开他。”

    “这就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韩老爷蹙眉道,“先是什么贺一九,接着又是这混账,你说放谁我就得放谁?”

    韩琅不想理他,再度环顾四周、他发现破庙放了几个诡异的铁笼子,里头都是守卫说过的大大小小的动物,狼,蛇,还有花花绿绿的鸟。它们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笼中,看起来死气沉沉。最大的笼子里关着一头白虎,毛色鲜亮,周身遍布黑色条纹,额头一个“王”字更是威风凛凛。只不过它闭着眼睛,似乎疲惫得睡着一般。

    韩琅心生疑惑,莫非刚才得咆哮来自这里?正当这时,那白虎突然睁开眼,一对眼珠碧蓝得堪比湖水,扫过韩琅后,半身直起,一张比人脸还大的巨爪猛地砸在铁柱上,喉间突然溢出一声短促的低啸。

    声音再低也是来自一头吊睛白额猛虎,这一声震得人双腿发软,好几个杂役已经吓得向后退去。韩琅心里也是猛地一跳,见那白虎死死盯着自己,血口微张,尖锐的巨齿显露在外,似乎下一刻就会飞扑上来将自己吞吃腹中。

    然而他貌似凶猛,杀气腾腾,却根本挣不脱这牢笼的束缚。韩琅仔细一看,发现铁笼上贴了无数张黄符,白虎一旦靠近,符纸隐隐发光,逼得他忿忿不平地低啸着后退开来。白虎难以脱身,只能咆哮发泄,又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啸过后,屋里杂役好几个瘫软在地爬不起来,就连其他笼中的飞禽走兽也吓得缩成一团,呜咽不止。

    见韩琅看得认真,韩老爷冷笑一声道:“一头孽畜,不知道伤了多少百姓。”

    说罢,他已快步上前。白虎一见到他,顿时拱起脊背,须发皆张,牙齿外露,又是重重地一掌拍在铁柱上。韩老爷仍没有半分退缩,白虎嘶声咆哮,再度张开血盆大口咬上来,一排尖刀般恐怖的牙齿将铁柱咬得嘎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一般。

    韩老爷仍不为所动,倾着身子往前凑了凑,直到那白森森的虎牙离他只有几寸。正当这时,他口中念念有词,一张黄符正中了白虎额头。瞬间刺耳的惨叫响起,韩老爷举起手杖,直接扎入笼中,接着就是骨折肉裂的可怕声音,韩琅亲眼看到白虎光鲜的皮毛上鲜血四溢,焦痕累累,一股焦臭开始在周围弥漫。

    “孽畜,死到临头,仍不悔改!”

    白虎呜咽数声,跌跌撞撞向后退去。韩琅看得于心不忍,正要出言阻挠,韩老爷已回过神来,冷冷瞪他一眼:“莫非你连这畜生的事都要管?”

    韩琅一时语塞,心想的确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直接道:“到底怎么样你才肯放贺一九。”

    韩老爷哼笑一声,捋了捋下颚长须道:“你跟我回去,继承家业。”

    韩琅早想到是这一出,叹了口气:“你先让我见他一次。”

    韩老爷完全不吃他这套:“怎么说话的?在这里我是长辈,你先答应,我再考虑考虑。”

    “你!”韩琅险些骂出声来,手握成拳强忍住胸中怒火,咬牙道,“我答应。”

    正当这时,笼中白虎再度咆哮出声,胡须根根炸起,身后尾巴变粗几倍,犹如一根白色的冰柱猛地砸在铁门上。韩老爷骂了一句“孽畜”,再度回身出手,韩琅眼睁睁地看着白虎惨叫着倒下,一双蓝眸瞪如铜铃,最后只能痛苦地合上。

    “何必这么对待它?”韩琅忍不住道。

    韩老爷嗤笑一声,并未解释,只冷冷道:“你既然答应,那就好办多了。明日我们启程。”

    韩琅瞟了一眼墙角被缚的小贼,厉声道:“你先把他放了,他与此事无关。”

    “哼。”韩老爷挥了挥手,立刻跑来两个杂役,解开了小贼的绳子,但没取下他口中布条。两人一左一右架住小贼胳膊,直接把他拖出门去,显然是不给韩琅与他搭话的机会。这老头子真够狡猾!韩琅心想,趁机追出去四顾一番,仍是找不到贺一九的影子。

    韩老爷早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缓步跟在他后头,慢条斯理道:“先把你自己收拾干净了,一身污泥,好歹也是我荒山大派的人,简直侮辱斯文。”

    “贺一九到底在哪儿?”

    “你以为我这么简单就会告诉你?”韩老爷的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神色,“我只能告诉你,他在这里,被我藏在了一个地方。至于你能不能见到他,就看你表现了。”

    韩琅被他气得压低了嗓门,牙齿咬得咯咯响:“你怎么保证他还活着,而且安全?”

    韩老爷勾着唇角,露出一丝狞笑:“我留着他这条命还有用,他会一直跟着我们,直到你乖乖回到韩家那天。”

    第86章 献祭2

    夜里又做了那个梦。

    男人惊慌的呼喊,女人绝望的哭叫。漆黑的云翳将自己团团包围,有人拽着他奔逃,没跑出多远就被铺天盖地的急雨击倒在地。

    那雨是会发光的,金红的光,像燃烧的火,也像空中炸裂烟花。女人倒下去了,只剩他一人茫然四顾,无数黑影般的人围拢上来,为首的一个阴沉地望着他,视线里不带一丝感情。

    “孽种,留着也是祸害人间。”

    他吓得不敢出声,眼眶湿润,反复往那女人身边躲,可是女人已经犹如死去一般一动不动。他拼命摇着女人的身子,直到某一刻眼泪终于涌出,他回身嘶哑地哭嚎起来,怀着满腔的仇怨,跌跌撞撞地朝着黑影般的人群奔去。

    视野一花,他看见一道灼热的光穿透了自己的心脏。瞬间一切都寂静下来,如同被沉到了漆黑的湖底,浑身发冷,剧痛,身体像是一片片碎成了灰烬,又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拉起来,重新拼凑。

    他猛然惊醒。

    夜还很深,雨依然在下,细碎的雨点摩挲着屋外的老树,发出仿佛是春蚕啃噬桑叶般悉悉索索的声音。门敞开着,外面是客栈的厅堂,两个小厮靠着墙正在熟睡,鼻中哼出阵阵鼾声。

    中午雨意渐弱之后,他跟着韩家一行人离开了破庙,转而向南,傍晚时分来到这个小镇。为了拴住他,不让他动别的心思,韩老爷允许他见了贺一九一面。对方被带出来的时候双手被缚,头也低着,只远远看了一眼就被拉回了车内。即便如此,韩琅心中的怀疑也被强压了下去,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认错贺一九的,即使只是瞬息之间的会面,对方身上令他魂牵梦绕的气息他也绝不可能记错。

    既然已经确定贺一九在这里,虽然失去自由,但并未遭受虐待,韩琅也算勉强放心了。不过韩老爷把人看得很严,平日关在最后面的马车里,偶尔拉下来放风也绝对不让韩琅看见。韩琅本身也没好到哪去,看管他的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没给他留下半点单独行动的机会。

    这种情形下,同贺一九一起逃跑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荒山流的术法他们又不是没见过,如此严密的监视,怎么可能能轻易脱身?

    韩琅微微叹了口气,今后会如何,他完全一无所知。是不是真的必须回到荒山流,继承家主,一辈子关在那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之中?

    可怜贺一九,完全被自己的牵连,还得受这种罪。不知道那人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觉得后悔?

    韩琅换了个卧姿,感觉背上全是黏黏糊糊一层汗,脸颊也有些发烫。白天淋了一场暴雨,受了风寒,又气急攻心,这时候已经发起烧来。烧得不严重,就是烦躁、虚弱全部堆在一起,头脑昏沉却又难以入睡。刚才那个噩梦还在脑海中回荡,更加剧了这种不适。他一连在榻上翻了几个身,中衣蹭得乱七八糟,觉得身上热,体内又冷得难受。被子抱得死紧,闭了眼,嘴唇翕动几下想喊一个人的名字,却喊不出来。

    他已经不在身边了。

    这动静终于引来了其他人,韩老爷派了不少人监视他,可他到底是韩家少爷,太委屈了也不行,于是这些监视他的人都成了侍奉他的小厮。其中一个还算机灵的叫做旺儿,这会儿正是他挑着灯小心翼翼地进了韩琅房间,低声问道:“韩少爷,怎么了?”

    韩琅不想理他,开口敢他出去。旺儿举着灯一照,发现韩琅脸颊通红,眼神发飘,惊道:“哎呀!少爷怕是着了寒热了!”

    当下忙出去叫人,大半夜的又是一团乱。好歹是自家孙子,韩老爷总不能不管,听到消息以后就差人给他熬了碗姜汤端进屋来。韩琅烧得昏沉,人还能勉强维持清醒。虽然待在这地方憋屈得要命,但养好了身体才能想办法脱身。于是姜汤也好,后来端来的药也好,他都非常顺从地喝下去了。

    旺儿前脚伺候完他,后脚就去韩老爷那里打报告:“老爷,少爷已经睡下了。”

    “没说什么?”

    “没什么,我瞧少爷已经想通了,还道了谢呢。毕竟,千好万好还是自己家的人好嘛。”

    韩老爷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后半夜韩琅睡得更不安稳,怪梦一个接一个,但都没什么内容。好几次醒来,更觉得心中烦闷,只怨恨天还不亮,非得让他在受罪一般。他想贺一九,连梦里出现的都是对方,一会儿梦到那人回来了,却收拾东西要离开自己;一会儿梦到那人死了,被自家祖父一剑穿胸,吊在城墙上只剩一具颤颤巍巍的骨架。

    深夜的梆子声再度把他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发现房间里还是漆黑一片。门依然开着,大堂的物事被拉出几个黑洞洞的剪影,像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他感到黑暗中有两点微弱的亮光,仔细一看,是那只白虎的眼睛。

    他们包下了客栈,牢笼过大,所以被放在大堂。韩琅感到那只白虎正在凝视自己,一对蓝眸犹如黑夜中的流萤,闪闪烁烁。

    是梦么?

    韩琅摇摇头,寒热让脑子变得不清醒,他只能断定此情此景是他无数个梦中的一个。他怔怔的与那白虎的目光对视,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对方的眼底看出了无数波涛暗涌的情感,它就在不远处望着自己,眼眸里全是难以言说的渴望。

    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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