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案铭录 作者:木异

    第55节

    道士仍在说这些什么,韩琅听到他是道录司派来的,奉的是皇上的旨意,听说太傅府上闹妖,害太傅中毒,久病难愈,所以前来捉妖。剩下一通他完全没听进去,视线牢牢望着地上的杜氏。杜氏已难以维持人身,皮肤像老树一般灰褐干皱,耳边别着一朵如她本人一样毫无生气的杜鹃花。她的身体显得这样孱弱,仿佛一片薄薄的宣纸,一触即溃。

    道士与太傅好像起了争论,太傅并不想杀了杜氏,但道士说不能让妖孽为非作歹。两位夫人见势头不对,又在旁边哭号。这时于左书出现在另一边,韩琅和贺一九立刻赶过去,对方摇摇头,表示无可挽回。

    “谁都想不到真的有妖……”他喃喃道,“这样案子也可以结了。”

    “可明明还有不少疑点!”韩琅瞬间控制不住音量,吼出了声,引得众人侧目。

    于左书忙一把抓过他,厉声道:“小点声,有疑点怎么了,还不是得看上头的意思。”

    他说的再清楚不过了,道士是奉了皇命而来,除非他们拿出关键的证据,不然案子很可能就此了结。然而他们手上真没有证据,只有一些蛛丝马迹和猜测而已。

    韩琅急出了一身汗,见于左书说不通,拉着贺一九到一边想办法。贺一九比他沉得住气,抚了抚他的后背道:“先别想这么多,最后会变成什么样还说不好呢。”

    他是见惯了生杀场面的,遇事冷静虽然是个优点,可也显得无情。韩琅不满他这种态度,心里本来就又急又气,几乎逮人就咬:“你说的倒轻松!”

    贺一九板起脸来,声音低沉得可怕:“那你想怎样,现在冲出去拼命?!”

    “可现在没人救她!”

    两人推推搡搡地争辩起来,韩琅本来还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可他看到贺一九的表情,心中的愤怒与委屈就被见见压了回去。他沉默了,好半天以后才如蚊蚋一般喃喃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不想见死不救,我知道。”

    他牢牢盯着对方的眼,环住他的身躯,感觉对方身躯仍在急促的呼吸中一起一伏:“的确只有我们能救她,但绝不是现在,你明白么?”

    韩琅才在那双青蓝色眼眸的注视中渐渐回过神来,他面颊有些发烫,赶紧偏过脸去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然而情况并不乐观,太傅求情以后,杜氏暂时保住性命,道士却毁了她百年修为,将她原身挖出,封一个木箱里。太傅府里人多口杂,事情很快就传出去了,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妖怪作乱的事,朝堂上几个官员趁机夸大言辞,说不但太傅久病不起,皇上梦魇一事也是此妖作祟,恳请下令除去妖孽。

    韩琅闷闷不乐地蹲在大理寺的小院中,官员在他面前来来往往,他谁也没功夫搭理。贺一九履行诺言,不管他去哪儿都陪着他,现在扶着木栏杆眺望着里头,时不时劝韩琅两句,让他放宽心,肯定有办法。

    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为异族的亲切感,韩琅对杜氏的事情特别上心。贺一九不知事情原委,这几天心里没少犯嘀咕,他倒是不怕韩琅瞧上那姑娘了,就觉得韩琅又犯了多管闲事的滥好人毛病。偶尔管一管那无所谓,可管到要和朝廷作对的地步,那就是真疯了。

    所以他与韩琅商定,救那女妖怪可以,但尽力就行,如果事态难以挽回,他们也算仁至义尽了。

    半晌之后,于左书才急匆匆从里间出来,韩琅和贺一九立刻起身跟上他的脚步。“真不明白你们为何太傅大人一样执着救那个妖女。”路上,于左书揉着太阳穴,疲惫不堪地叹道。这几天的事情忙得他焦头烂额,功劳还被道录司抢了。听说贤王的人又在拿太傅的包庇行为大做文章,如果圣上开始怀疑太傅,朝中定然愈发动荡。

    赵王的势力愈发不保,圣上仍在两派人马中间摇摆不定,边疆又岌岌可危。赵王最近一直没有约见韩琅,可见同样忙碌不堪。于左书说早该把那妖女除去,可不知为何太傅大人迟迟不下决定,称病痛缠身,不便出面。

    “当真是鬼迷心窍了,好坏都分不清。”

    韩琅和贺一九面面相觑,一言不发,都叹了口气。轿子很快停在太傅府前,他们一进去就听见四姨太梅氏拉着自己的儿子在正堂里头发难,矛头直指杜氏。大太太难得与她意见一致,一面罗列杜氏的可怕之处,一面央求太傅下令除妖。

    太傅却迟迟不语,由丫鬟搀扶着靠在椅子上,手里拄着一根藤条手杖,面色沉郁。于左书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韩琅几次想开口,都被他以眼神强压回去。中途抽了个空挡,于左书把他拉到一旁,嘱咐道:“你少插口,此事大局已定。”

    说罢,又自言自语一般嘀咕一句:“妇人之仁。”

    一番说辞下来,太傅显得有些动摇。他年纪不小了,官途正顺,家庭圆满,的确不是冒险的时候。或许他对杜氏的确饱含深情,但他在官场打拼这么多年,深知弃车保帅的处世之道。

    看来让他松口也不过是时间的事。

    商讨一直持续到下午,太傅开口同意的那一刻,韩琅拽着贺一九出了屋子。秋风一日比一日寒冷,小湖里倒映着天空的云朵,阳光怡人,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无可挽回了。”贺一九语调沉闷,想安慰韩琅,却又觉得无济于事。杜氏的死同样令他难过,这令他联想起年幼时的遭遇,还有惨死的母亲。他伸出一只手把韩琅揽过来,嘴唇贴着他的侧脸,微微地动了动,“这恐怕也是她的选择。”

    韩琅几天没睡好,眼睛遍布血丝:“为什么,他们明明是真心相待,却是这种结局……”

    “造化弄人,”贺一九长叹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说出后面这一句话,“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世人天生惧怕妖物,他们再如何亲近,中间隔着的沟壑也比江水还要宽阔。”

    韩琅不说话了,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好像在表示他已释怀,又像暗自下了什么不愿告诉他人的决定。

    第108章 茗茶7

    太傅一言既出,早已等候许久的道士立刻出面,手持贴满符篆的桃木剑,直接走到杜氏的原身跟前。一剑刺下,那树竟喷溅出雨点似的黑血,引得围观的仆役连连唏嘘。道士神色不改,连刺数剑,漆黑的血浆不断喷溅,韩琅几乎能听见杜氏的惨叫声,但无法化出人身的杜氏是不能出声的,只剩下源源不断的血液不断落入沙地之中,形成一个又一个眼珠大小的小坑。

    太傅没有出来,场上只有几个官员,外加两位夫人和府内的仆在。除了韩琅和贺一九,大家都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道士抽回长剑,暗念咒文,一股猩红色的烈焰顿时腾空而起。杜鹃的枝干在烈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漆黑烟雾冲天而起,很快遮蔽了视野。

    道士回来躬身一揖,又向府中家眷嘱咐了一下后续事项,便衣袖一挥,大步离开。烈焰犹如毒蛇般翻滚扭动,火光狂舞摇曳,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闪烁不定。约莫两刻钟以后,火焰终于渐渐熄灭,里头只剩下一摊令人绝望的黑灰。韩琅被贺一九牵着离开,走到外面大堂时,他们看到太傅背身而立,间或一两声抽噎传来,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此时此刻,有些话就逡巡在嘴边,却无法吐露。他们走出屋子,下意识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出一丝无端的阴鸷。

    一个阴暗的夜晚终于高于段落,太傅府里的案子却被推给了妖怪。翌日韩琅赶往大理寺中,于左书说这案子还是得查,而且只能暗地里查。他还有其他公务要做,无法时刻前往太傅府,便让韩琅替他继续。

    韩琅立刻躬身领命,于左书又叹了口气道:“圣上昨夜又发梦魇,几乎一夜没睡。”

    韩琅一扬眉,杜氏的死他还没能释怀,听到这个消息,他脑海中竟有种报复般的恶意一闪而过:“不是说都是杜氏所为?”

    “看来不全是,”于左书道,见韩琅眼神不善,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别闹情绪,韩老弟,杜氏的确有可能是无辜的,但当时那种情况,谁都保不了她。何况她是妖啊,妖混迹在人群里,难免有所企图。”

    后半句话一出来,韩琅的心就冷了半截。可他也非常矛盾,按照凡人的角度,于左书的话完全没有说错。最后他只能微叹一声,自言自语般道:“是啊,她是妖怪……”

    于左书蹙起眉:“韩老弟,你最近是怎么了,似乎有些反常?”

    “……此话怎讲?”

    “如今的你真不像那个一年前口口声声追求真相,要替冤死的百姓声张正义的小伙子了。还记得你在云海山庄所说的话么,‘为人臣者,以富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当时你抱负不凡,无惧无畏,为何如今却缩头缩脑,束手不前?”

    韩琅无言以对,是啊,自己怎么了?他虽然没有于左书说的那么伟大,可一年前的自己,一心想做个能替百姓办事的好县尉。他不愿看到无辜之人冤死,于是他以身涉险,辗转至今。可如今他不是县尉,也不会再成为县尉。他的心变了,他只盼望能平安解决朝中混乱事态,然后彻底离开这官场,躲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是他泯没了初心,还是一年来的遭遇磨平了他的棱角?

    于左书说的没错,他变了,他不再那么自命正义,愣头愣脑,他开始想要保全自身,也想保全自己珍惜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就这几天杜氏的遭遇已令他彻底醒悟:不要再幻想了,留下来迟早有一天会酿成恶果,他必须远离这些并不欢迎他的平凡人。

    或许,他也应当远离贺一九。

    可他狠不下这个心。

    他烦躁地抓抓后脑勺,面对于左书的质问,他始终未发一言。对方定定地望着他,那逼问的视线令他不寒而栗。幸亏于左书暂时放弃了深究,沉默片刻懊恼地在韩琅肩膀上拍了一把:“你啊,好好想想吧。”

    之后两人有谈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时间不早了,韩琅说要回去叫上贺一九一同前往太傅府,于左书一听到这个名字,表情瞬间变了变。

    “韩老弟,你先等等。”

    “怎么了?”韩琅满脸困惑。

    于左书表情古怪,仿佛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才压低声音道:“韩老弟,于兄劝你一句,最近稍微提防着那人一些。”

    韩琅像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提防谁?贺一九?”

    于左书不满他的轻松,稍微加重了语气:“有探子回报,他近日曾与贤王接触,似在谋划什么。”

    韩琅仍是不信,他太了解贺一九了,对方不爱钱也不爱权,就喜欢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怎么可能会去与贤王见面?定是有人在挑拨离间。可于左书态度严肃,韩琅不好表现得太随便,就应付一般道:“好好,我知道了。”

    说完就大踏步地出了门。

    外头天已经阴了,午后无风,明明是秋天却闷热得很,整个京城好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把人蒸出了一身热汗。韩琅直奔家中,茶楼门口熙熙攘攘,里头的客人不多,都在静静地喝茶谈天。韩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面前的光线忽然被黑影一挡,接着那人扑通一声坐在他对面,翘起二郎腿,伸出手拍拍他的脑袋:

    “回来啦?”

    韩琅抬眼一笑,正对上贺一九的青色眼眸:“嗯,于大人把太傅府的案子交给我了。”

    贺一九笑道:“他不插手也好,唧唧歪歪的烦人得很。”

    韩琅想问问与贤王见面的事,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还是算了,他相信贺一九就行,这时候说出来难免还引得对方误会,还是不说的好。

    两人闲聊片刻,在茶楼用了午饭。正当这时,外头忽然来了个大理寺的人要找韩琅。韩琅跟他去了僻静处,他汇报了一个消息,着实令人意外。

    太傅书房里的那些东西,之前都检查过无毒了,现在却有一只试毒的动物死了。

    “我们先用银针,后来用耗子试毒。书房里的水、糖、茶叶橘皮什么的都试过了,刚开始都好好的,就排除了下毒的可能。没想到过了几天,碰过糖罐的耗子死了。”

    “这么说毒在糖里?”

    对方点了点头:“韩大人要跟我们去查看么?”

    韩琅立刻叫上贺一九同去,事情正如此人所说,毒的确在糖里。韩琅将糖罐拿过来细细查看,贺一九用勺子捻起来一点,放在鼻端嗅闻。“大部分是糖,”他说,“但是你瞧,有些不太一样。”

    说着,他把糖粒洒在桌上,用勺子细细摊平。果然,里头大半都是普通的糖,但有另一部分颗粒明显发白,质地似乎也更软一些,恐怕就是□□。两人都不知道这是何毒,大理寺中也无人知晓,都说前所未见。贺一九仔细研究了一会儿,低声道:“不是外头能买到的,看起来像是自己配制的毒。”

    然而懂制毒的人不多见,也极难找寻。韩琅低头思索,接着果断起身,拉上贺一九道:“走,回一趟安平。”

    “做什么?”

    “竹”他话说了一半,回身看见周围的大理寺官员,临时改口道:“问个熟人。”

    其中一个官员并不理解:“熟人?”

    “我们在安平有个朋友,精通……药理,他应当知晓这毒是如何配置。”

    “那便最好,有劳韩大人跑一趟了。”

    两人即刻动身,好久没回安平,心中也颇有感慨。可惜时间不多他们没法叙旧,幸亏竹贞在家,令人意外的是阮平也在,银鼠和石龙子化成原型一左一右趴在他肩上,露出两个小脑袋。

    石龙子看见韩琅,嗷的一声喊:“住对门的!”

    韩琅默默无语,心想这小子一阵子不接触就不如以前了,以前至少还会叫自己韩大哥什么的。

    竹贞在刻小孩的玩具,阮平在熬糖,乍一眼看上去各自分工还挺和谐,就是所做的事情和他们的身份太不搭配。这两人好像还是没什么话,竹贞尤其不爱理睬阮平,听韩琅和贺一九道明来意后,他眉毛一挑道:“拿来我看。”

    韩琅便把太傅书房里的糖罐递了过去,没想到竹贞还没来得及接,石龙子嗅到甜味,竟然飞扑过来挂在韩琅胳膊上,舌头一卷就舔走了一半。韩琅吓得急忙把他扯开,大叫道:“有毒的!快吐出来!”

    石龙子睁着一对豆子似的眼睛,眨巴眨巴,接着喉咙咕咚一响,竟是全吞了下去。韩琅伸手扶额,竹贞这时才不咸不淡道:“没事,这点毒奈何不了他。”

    “这糖不好吃,”石龙子露出哭唧唧的表情,回去找阮平了,“阮大哥,给我糖!”

    “吃糖会坏牙齿的吱!”银鼠拦住他。

    两只小妖怪拉拉扯扯地争斗起来,四个大人正好凑在一起说话。竹贞听说韩琅还在京城替赵王做事,当即没好气道:“你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韩琅挠挠头。

    “一时半会儿我看不出来,你们去旁边歇着吧。”竹贞挥挥手开始赶人,自己走到隔间,直接关上了屋门。厅内只剩三个人,两只小妖怪闹够了,开始缠着好久不见的韩琅叽里呱啦地说话。贺一九趁机讪笑着把阮平拉到一边,低声道:“怎么样了兄弟,得手没?”

    阮平不像他这么流氓,整个人还是很有君子风度的,摆了摆手道:“暂时没有。”

    “要不我教你几招?”

    阮平露出疏远的笑容,再度客气地摆手:“多谢,不必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竹贞才从里屋出来,把那糖罐还给韩琅:“应当是水仙花茎。”

    韩琅没太听懂:“啊?”

    竹贞翻了个白眼,开始解释:“将水仙的根茎部分切开,里头会流出一种半透明的枝叶,凝固晾干之后会变成粒状,就像这样。”

    他用指甲在糖罐中捻出几粒碎屑,铺在几人面前的案几上。

    “这东西有毒?”

    竹贞再度露出“对牛弹琴”的表情:“显而易见。”

    韩琅和贺一九面面相觑,联想起太傅府中何处有水仙,他们心中立刻有了判断。但竹贞总是故弄玄虚,这点相当令人生气,贺一九直接没好气地催促道:“别卖关子了,我们赶时间,赶紧把话说完。”

    竹贞正要和他呛声,阮平已走至他身侧,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竹贞竟然就把刚要出口的讥讽忍了下去,瞥了贺一九一眼道:“这种□□和寻常的□□之流不同,并不会立刻致死,只不过会引起干呕,腹泻之类看似平常的症状。要是服用久了,就会危及性命。”

    “一般需要多久?”韩琅抢着问道

    “人的话,通常两三个月足够了,”说着,他忽然感觉阮平的手在捋他的头发,当即不爽道,“如果是他这样的,估计得加大一点剂量。”

    阮平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手,登时缩了回去。不远处的银鼠噗嗤一笑,连韩琅都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告别这二人出来,他们又马不停蹄赶往京城。“他脸皮太薄了,”路上,贺一九还在对阮平的反应评头论足,“要换做是我,就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让他无言以对。”

    韩琅咋舌:“你能说什么?”

    “比如‘多谢媳妇的美誉’什么的。”

    韩琅毫不客气地敲他一记:“你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不要脸?”

    贺一九更是得寸进尺,讪笑着往他身上爬:“要脸做什么,我只要媳妇!”

    两人推搡一阵,又被颠簸的马蹄声影响了情绪,渐渐安静下来。韩琅望着外头破晓的天光,明明一夜没睡,心里头却兴奋异常,丝毫不见困意。这回能替杜氏洗刷冤情了,虽然她已经不在人世,自己做什么都徒劳无用。就算能证明杜氏没有谋害太傅,那帮嚼舌根的大臣依然能找出无数的罪名扣在杜氏这个妖物身上,可是他就是要争回这口气。

    “这回……凶手是她没跑了吧?”韩琅喃喃道。

    “那还能有假?谁都知道她屋子养了无数水仙花,这个季节花都枯萎了也不见扔,不是她还能是谁?”

    韩琅抽了抽嘴角:“大太太还真是下的一手好棋。”

    第109章 茗茶8

    一轮鲜红如血的太阳已从东方缓缓升起,将道旁树木的阴影拖得老长。路上已渐渐看到些挑担进京的乡民,他们肩上的货物同样被阳光染上了一层薄雾般的绯色,犹如裹了一件亮闪闪的外袍。韩琅的脑袋正在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般打着瞌睡,忽然一排驮着麻袋的毛驴迈着碎步整整齐齐地从马车窗下经过,此起彼伏的蹄声搅碎了他的梦境,他揉着眼醒来,用力伸了一个懒腰。

    他一动,贺一九自然就醒了。之前两人商量完事情,一想到今天白天还有得忙,便相互依偎着打了个盹。韩琅本来没什么睡意,结果马车犹如摇篮一般晃晃悠悠,还真的把他晃得迷糊了一会儿。这时他揭开帘子探出头去,城门已在晨雾之中现出了一角,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该了。

    “累么?”贺一九问他,话音刚落,经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韩琅摇摇头说还可以。

    这时马车突然一颤,嘎吱一声停了下来。韩琅面露疑色,看见窗外另一架马车也停下来,原本通畅无阻的官道突然堵塞了,后头的人都在骂骂咧咧,想要挤上来查看。

    “发生什么了?”韩琅问前头的车夫。

    这车夫是贺一九的手下,先是摇头表示不知,接着机灵地跳下车去,说是帮忙打探。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一路小跑地回来了,上车就道:“贺爷,韩大人,前头有人抓来一只怪模怪样的动物,直接在路边摆摊卖。那东西长得太稀奇了,大伙儿都围着看,就把路堵了。”

    接着又道:“没事的,就是占了道,走得虽然慢一点,但也能过去。您瞧,前面已经有点松动了。”

    很快,他一挥马鞭,车子又“吱呀呀”行进起来。韩琅被勾起好奇心,等经过人最多的那一段时,他提出想下去看一看。

    贺一九也跟过去了,果然里里外外都是人,各个探头探脑,外头的看不见里头,只能张口问,里头传出来的回答却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说是只公鸡的,有说是个怪物的,有说炖汤能延年益寿,有说碰了就会祸害全家什么的。等两人好不容易挤进去,韩琅只扫了一眼,瞬间变了脸色。

    “不妙,”他拉着贺一九直往里去,“你带多少钱?”

    贺一九带了点银子,两人凑了凑刚好能凑到卖家要求的数额,韩琅顿时进去,价都不讲就把那东西买了下来,二话不说提着就往外走。

    “怎么了怎么了?”贺一九不明所以,韩琅把那东西用布裹了,他没看清楚,只隐约看到是只野鸡大小的玩意儿,“这是什么鬼东西,你买它做什么?”

    “上车去说。”

    韩琅三下五除二把贺一九拽到了车上,又催促车夫先别去京城,找个没人的郊外先等一等。贺一九一脸莫名地回望一眼,看见人群渐渐散了,老板笑得像朵烂牡丹,显然是遇到冤大头的那种得意。

    贺一九顿时心疼起刚才随便花出去的银子,心里感慨媳妇花钱真不手软。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见韩琅坐卧不宁地攥着那个布包,一双眼睛不安地瞟来瞟去,等车在野地里停下,他顿时一个箭步跃下车子,将那布包扔在前方,突然开始暗念口诀。

    不出多时,黑焰腾起,犹如毒蛇一般把布包牢牢缠住。车夫吓得目瞪口呆,贺一九也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你这是几个意思。”

    “我在书上看过,这是凫徯,见则有兵,留不得,”说着,他凝望着漆黑的火光,脸上结起了一层寒霜,“看来,真的要乱了。”

    怀着重重心事,两人回到京城,穿过因为早市而人头攒动的街道,来到东市深处的太傅府大门前。他们到的有些早,于左书还没有来,门公也对他们的出现有些意外。

    “案子不是结了么。”招待完两人后,韩琅听见门公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清晨的太傅府一片寂静,微风吹拂树木发出微小的沙沙声,听起来格外清晰。远处四姨太领着两个丫鬟在院里摘花,她的表情与前几天判若两人,笑得志得意满,好似整个家族已由她掌控一般。

    可不是呢。韩琅不禁想,今天把罪名昭著的大太太带走,大少爷地位受影响,太傅又病着,这个家当家的岂不就剩下四姨太和她的二少爷?

    韩琅不禁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想:事态如此发展,四姨太就成了唯一的受益人,这未免太划算了些。该不会,这都是四姨太计划好的吧?

    下一刻,他又无奈地打断了这个念头。别胡思乱想了,大太太下毒的证据这么明显,哪能赖到四姨太头上去?

    于左书赶到以后,韩琅和贺一九立刻把昨日的发现告诉他。他马上派人去查验,接着把何氏带走审问。何氏表现的极为镇定,不是那种确信自己无辜的镇定,而是大难临头却岿然不动的镇定。韩琅把她“请”进大理寺,几个问题下来,她就从从容容地招了。

    “是我做的。”

    她的淡然让审讯的官员一时语塞。

    “决定动手的那一刻,我早就预想好了所有结果,不过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她简简单单笑了一下,手里攥着佛珠,低低念了一声佛号,“没想到诸位大人如此聪慧,竟然能觉察到我是如何下的手。”

    “少说这些废话,”审讯的官员斥道,“为何谋害太傅大人,还不从实招来!”

    “因为我恨他,”她微笑道,柳叶般的嘴唇在出门前抹了暗色调的口脂,此刻犹如鲜血一般深红发亮,“我早就知道他认识那个妖精,没想到,他竟然敢把她娶进门来。”

    “我也恨他找来的那个四姨太,整日趾高气昂,好似她才是一家之主。”

    韩琅略微惊疑,在他的印象里,大太太不像是只凭一腔恨意就能贸然行动之人:“就因为这些积怨,你就下此毒手?”

    “当然不是,”她依然笑,目光却缓缓扫过韩琅,令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威严之气,“是为了活着。”

    “活着?”

    “我们女人靠的就是男人和儿子,我的儿子不争气,就当是为了他和我将来的生活,我也必须做出打算。就和你们男人在官场上打拼一样,我们女人的官场在家里,就在那窗明几净的府邸之中。”

    “如果我不动手,我的位置迟早会被四姨太取代,还有那个新来的妖精,同样不是个省油的灯。我的确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了,难道我的下半辈子就要被那几个野女人骑在头上,永世不得翻身?”

    审讯的官员发了火:“一派胡言,你不过是要替你的毒蝎心肠开脱!”

    “哦?那大人说说看,千百年来,哪个大家族不是如此?要不是这回闹得大了,又哪里轮得到官府插手?”

    “你——”

    “放眼官场,不也同样是尔虞我诈,满眼权谋和诡计?我们这个太傅府,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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