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4节

    左簌簌怒道:“你怎么这样?才回来几天,谁教的你来我这里打家劫舍,是不是小舅那个万恶之源?”

    明染道:“还真猜对了,回头得了赏都归你。”

    明染带来这一干人伤的伤,病的病,被阉过的鹌鹑一样。依着左簌簌的意思,就在庄子上歇息两天再走不迟。无奈午后就有易镡泪汪汪来找明染禀报:“明少爷,我家老大一直高烧不退的,大夫给看了诊吃了药也不管用。他从前就不能发热,一发热就是好几天,次次都差点送了命。这次眼看着又不成了,您给拿个主意好么?”

    明染本和左簌簌在喝茶闲聊,闻言扭头看了他半晌,道:“为什么发热?沾水?可是我也沾了水,我怎么不发热?易镡,你家老大一个做……咳咳,做侍卫的也这般娇贵,实在出乎意料。”他起身道:“回城。我请太医院的御医来给你家老大看病,你满意否?”

    易镡不敢不满意,诺诺地,红着脸退了出去。

    待回到雍江侯府,府中果然请了御医过来给虞劲烽诊脉,明染亲自在一边陪着,随口问道:“还有救吗?”又把虞劲烽气个贼死。

    那御医尚未答话,阿宴又凑到房门处,满脸激愤之色,压着声音禀报道:“少爷,后门处有一个叫万年青的人竟然送了一具棺材过来,指明是给雍江侯府的,把阿筳哥气得不得了,骂了他几句,还要上去打他。那人还不服气跟他犟嘴,说是这位虞侍卫让送来的,说一片好心当驴肝肺什么的。如今僵持守在后门那里,让小的来讨个主意。”

    他口中的阿筳是府中侍卫统领,向来稳重寡言,如今都开口骂人了,看来果然气得不轻。

    明染嗯哼一声,回身看着虞劲烽:“你属下真体贴,你还没死这棺材就送上门来了,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然有这般体贴入微的手下。”

    虞劲烽怒道:“你就不能先去看看,哪里有一张嘴就定我的罪?好吧,你若真觉得冒犯了你,就把我装进去活埋了吧,活埋了吧!”

    此话有蹊跷,明染转头道:“去抬到后园子先放着,若是这位虞侍卫真不中用了,恰好给他用。”

    虞劲烽甩开御医给他诊脉的手,挣扎着爬了起来,易镡忙上来相扶,虞劲烽靠在他肩头摇摇晃晃走出去,又回头道;“我这就让万年青走,那棺材让他一并带走,你别后悔就成。”

    明染闻言,立时很淡然地抢在他前面出去了,一路去了府邸后门处,见阿筳和阿宴带人已将着那具棺木抬进后园进来。那万年青这次倒不曾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的,只做平常商人打扮,笑吟吟跟在后面,见到明染就忙上来行礼。明染点点头,盯着棺木看了一会儿,又上去用手敲了敲,吩咐道:“抬我院子里去,放西厢房最南边那间房。”

    他把棺材收下了,且紧巴巴跟在棺木之后,恰逢上被易镡搀扶而来的虞劲烽。明染跟他擦身而过,侧头瞥了他一眼,语气温柔许多:“我言出必行,一定给你找一房好妻室,你就放心等着吧。易镡,扶虞侍卫回去,让大夫接着给他诊脉,都病了还出来乱跑什么,也要当心自己的身子才好。”扔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人,扬长而去。

    明染将这口棺木小心翼翼收了东厢房里去,彻夜未眠地绕着棺木转圈,拿一根木尺来回丈量。身后跟着端茶递水的明灼华和明覆珠好奇万分,明灼华问道:“少爷,这棺木究竟有什么好?”

    明染摸着棺木道:“这棺木好啊。”见两个丫鬟更加茫然,于是指指左侧,这厢房一排五间,左侧三间并不曾隔断,里面是明染所有珍藏的弓弩刀剑之类:“收在最北侧那口樟木箱子里的那两张弓,我向来宝贵不舍得用,每年只拿出来上两次桐油。那弓身与这棺木为同等材质,为西域教宗国来的紫杉木所制。西域紫杉木做弓身,韧性、张力恰到好处完美无缺。可惜此物产量太少,纵使原产地也稀有得很,这些年更是不许往中原流通。这具棺木想来也是幸好做成棺木,才过得了关口混入中原。我算着……算得细致一点,至少能做十几张。”

    他爱不释手地接着转圈,来回摩挲不够。片刻明覆珠后道:“少爷,那位虞侍卫送你这么一份礼,他是有所求吧?”

    明染道:“那是自然。本来很烦他,不过他既然表足诚意,我也可以相应地拿出点诚意来,不管他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尽力应了便是。”

    他一大早就去了虞劲烽住处,虽一夜未眠,神色却不见一点疲惫。虞劲烽倒是醒了,但见明染到来,却把脸转了里面去。一直陪着他的易镡忙搬了一把交椅过来,明染在榻前坐下,问道:“今日怎么样?”

    虞劲烽沉默,良久方道:“你管我死活!”

    明染轻笑一声,语气十分温柔体贴:“怎么会不管,你好歹还是我的侍卫呢。问你一句话,那棺木你从哪里得的?”

    虞劲烽仍旧不语,易镡代答道:“自从明侯爷您离开太盛关,老大就把我们派出去四处打听,跟西域来的各路客商打听,跟西域十三盟国所有相识之人打听哪里有这种西域紫杉木。打听来打听去,就听说高昌国一个亲王的棺木是用这个做的。可是那个高昌亲王恰恰年前死了,老大就花银子请了一帮掘坟盗墓的,将棺木弄了出来。又不知道您打算怎么拆解,干脆就不拆解,路上让二当家的装死躺在里面,说是在外地人没了要回归故里,一路送到这云京来。”

    这马贼们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明染唇角抽搐几下,微笑道:“你们二当家挺沉的吧?”

    易镡道:“是不轻。说换个轻的来躺,二当家的不依,也没人敢违拗他,只敢背地里怨声载道。不过明少爷您别担心这是死人用过的棺材,我们给高昌亲王换了一具别的棺木,还专程就地做了法超度了亡魂,他的鬼魂绝对不会缠着您的。”

    明染夸赞道:“十三国贩骆驼,果然名不虚传。放心吧,我不怕鬼来缠我。昨天你的二夫人万年青远道而来,本该我好好招待,怎么他却又走了?”

    虞劲烽道:“是我让他走的。他们人很多,哪能乱哄哄都挤在你的府邸中?况山野粗鄙之民,不懂礼数,怕冲撞了你府中之人。我能住在这里,已经是明小侯爷格外开恩,怎可不知进退?”

    明染道:“你客气了。我这府邸很大,家里又只我一个,再来多少也住得下。对了,你早上的药吃了吗?早膳用了吗?还烧不烧了?”

    易镡道:“药还没送来。”

    明染欠身探了探虞劲烽的额头:“还有些热。”转头吩咐门外侍从:“去个人,早些把虞侍卫的早膳和药送过来。”

    易镡本打算给虞劲烽倒一盏白水出来,见状手一哆嗦,茶盏咣当滚在了桌上。明染又道:“若是烧退了,觉得身体无碍,就去书房找我,跟我说说你的打算,我也有些事情须得和你合计一下。”

    他起身走了,留下瞠目结舌的易镡,良久方感叹道:“老大,他……他竟然摸你额头了!怪不得你费尽心思找了这一具棺木过来,原来棺中自有黄金屋,棺中自有颜如玉,棺中自有千钟黍啊!”

    虞劲烽抚着额头怔忪着,闻言冷哼一声:“摸了又能怎样?不过是随便摸一下而已。这些达官贵人一根肠子九曲十八弯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别看他这会儿装得挺好,且走着瞧吧。”

    明染言出必行,虞劲烽才能四处溜达,就被他叫去了书房,却是以侍卫的身份站在一边旁听。

    书房中有温嘉秀,有闻人钰,还有正在打算盘记账的明覆珠和明灼华。虞劲烽忽然发现他这俩大丫鬟不单生得好看,而且很能干,他的冰雪蝶姬四位美人儿远远落了下风。明覆珠的纤纤玉手打起算盘噼里啪啦分外利索,明灼华的蝇头小楷俊秀端正异常,竟然强过自己的字许多。

    虞劲烽嫉妒心起,不免咽一下口水,多看了几眼。

    结果被明染发现了,伸手敲敲案子,又瞥他一眼,让他专心听温嘉秀说话,别老盯着自己的美貌丫头。虞劲烽只当他是要茶水,忙端起茶壶给他添上,瞧来有眼色得很。

    温嘉秀面前铺着一张云京舆图,手边一堆茶盏、象棋子和围棋子,茶盏代表楼船,象棋子代表海鹘船,围棋子是轻舟。他拿着这三样东西在舆图上排兵布阵,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按着云京城外水面大小来设置驻军地,楼船就先报四十只,按照二十处分配,每处两只,当地抛锚坐镇中央即可。每处处再配备海鹘船二十只,轻舟六十只,驻军两千。算下来总共海鹘船二百只,轻舟六百只,驻军共两万,还得除去龙翔军从前的底儿,能省则省。但我看龙翔军现有的船只都要大修一次,这又得不少银子。总共得多少?”

    明覆珠已经算了出来:“按照温大人提供的详单,再加上招兵买马的费用,总计得一千二百万两纹银,不包括以后的军饷。”

    明染将明灼华面前的账目拿过来看了看,他从小一看账目就头疼,这次依旧没看懂,又不动声色推回去,随口道:“挺多的。”

    闻人钰喃喃道:“是有点多,恐怕是难要出来。听说如今兵部拨个正常的军饷都很难,拖延很久还给的不够。”

    第19章 第十九章

    明染只能责无旁贷承揽下来:“我负责去要银子。还有,阿钰你防着那个叶之凉再来,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立时来跟我说,别自己独扛。”

    等得诸人散尽,他把虞劲烽留下来,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问道:“你适才盯着那俩丫头做什么?”

    他单刀直入地,虞劲烽微有些尴尬,仍是实话实说:“羡慕你艳福不浅。”

    明染道:“这俩丫头从小随着我长大,已经被我赐了家姓,算不得奴才。你若是想要,等你拿了正式的身份功名,我以嫁妹妹的礼数给你一个。”

    虞劲烽愣住了,怔忪不语。明染见他迟疑,又道:“嫁妆万金之数不少一钱,你去云京打听打听,一品大臣家的姑娘出嫁,也就这个数。”

    虞劲烽只好道:“说得好像我就认钱似的,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你总得让我想想。”

    明染道:“好,你慢慢儿想去吧,想好了来跟我说。适才我等商议之事你也听了,我们几个想重建龙翔军,不单缺钱,也缺人。尊夫人万年青这次带了多少人来云京?你口口声声想谋个出身,是否也包括你的手下?让他们来投军怎么样?不过我朱鸾国旧制,舟师为下军,跟中央禁军、六军和西北联军那都是没法儿比的,你觉得委屈不?”

    虞劲烽道:“那自然……再好不过,我来时其实也是这般打算,你都不嫌委屈,我们这些人又委屈什么,总强过在西北做一辈子马贼。再说跟着你,我觉得还可以。只是我的人都是西域来的,不擅长水性,而龙翔军是水军,恐怕适应着有些艰难。”

    明染道:“那就快些学去。哪个人都不是生来会水,除非鱼和王八。”

    虞劲烽怒道:“还有鸭子鹅!明小侯爷,你和别人说话好声好气温柔体贴,见了我却这般尖酸刻薄,我这待遇可是不一般啊!我是否在你心里独树一帜,是不同凡响的存在?”

    这马贼如此不懂尊卑之别,还敢对着自己发飙,明染看在他送自己棺木的份上,决定忍了,缓声道:“你想多了,我对谁都一视同仁。你抱怨我出去不带你,不重用你,不信任你,我这就给你派活。过几天你随着阿宴带几个人,去我表妹的陪嫁庄园把那几座花亭子给拉回来,不得有半点损伤。二月二十七前跟着我送进宫里去。”

    事实证明这马贼的确聪明能干行动迅捷,用起来十分顺手,几日后就和阿宴一起妥当地把三座花亭用大车拉回来,又作为恭贺小谢皇后生辰之礼送进了宫。

    三个花亭子也争气得很,在小谢皇后生辰之时同时盛开。一亭子金黄的酴醾,一亭子醉红的玫瑰,一亭子明紫的藤花,浓香馥郁沁人心脾,顿时讨得了小谢皇后的欢心。

    皇后生辰,百官都来贺寿,皇帝赐下了御膳,明染随着大表哥来混吃混喝,酒席上国主不但当场夸奖了他,还赏赐他两箱子绫罗绸缎。明染自是不好独吞,又将赏赐搭上一份谢礼乖乖给表妹左簌簌送去。

    过得几天,他顺理成章地递折子求见国主。国主应允了,并不在御书房见他,却让内侍将他带进了御花园的垂丝华坞,窗外一树树的垂丝海棠初开,嫣红点点夹在嫩叶之间。

    许是小谢皇后吹了许多枕头风的缘故,国主一见明染就免了他的礼,满面笑容的透着喜庆:“你在兵部做得怎么样?还顺心吗?如果觉得不遂意,孤给你再换个好地方去。”

    明染道:“多承陛下垂爱,臣弟觉得还不错。兵部诸位大人脾性爽利,与臣弟很合得来。”

    国主点头:“嗯,你觉得满意就行。你不用替那几个老家伙说好话,他们欺生得很,若是谁敢欺负你,你来告诉孤,孤替你教训他们。”

    明染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弟就放心了,不过诸位大人对臣弟照拂有加,不曾有半点欺凌之意。他们倒是常常给臣弟提起那一年随着陛下御驾亲征老吴国的事情,思及陛下之伟绩,称赞不已,说是御驾到处所向披靡,国主一声令下,敌军望风而逃,那一仗,好生痛快!”

    国主果然龙颜大悦,得意洋洋斜睨他一眼:“孤虽然比不得那些将军们勇猛,但大约比你要强些。瞧你这绣花枕头的模样,都是我们惯的你,你也得多历练才好。”

    此话正合明染心意,忙道:“臣弟自然是不能和陛下比的,拍马也赶不上,因此也存了历练之心,无奈如今四下里并无战事,我却哪里历练去?因此臣弟前些日子和温嘉秀将军四处看了看,见六军及禁军皆人马充足,唯有龙翔军相对羸弱一些,可云京四周水路广阔纵横,却恰恰适合水军发展,因此想在从前龙翔军的基础上扩充组建一支水军。臣弟这里有一本较详细的奏折,还请陛下详阅。”

    国主又斜睨他一眼,拿过那本奏折翻阅着,一边随口问道:“孤听说,你在和小舅父他们排练一出戏,说是叫长恨歌?你在其中还串了什么角色?”

    明染道:“是有这么回事儿。小舅想安排我做安禄山,又觉得不合适,找到二姨母家的二表哥顶上了。但小舅说一出戏老长了,他也唱不下来,让臣弟跟他一起拿下唐明皇这个角色。可是戏词儿太难记,如今臣弟一句也没背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目前是只随着教坊乐队弹箜篌。”

    国主嗯嗯点头:“小舅还是有几分眼力见儿的,他是比你长得像安禄山。你们张罗得这么起劲儿,如此热闹有趣的事情,现在才来告诉孤,可见不是真心信任孤,我这终究是高处不胜寒哪。你们的戏词儿又是谁编的?”

    明染道:“是小舅和一位朋友胡乱编的。”

    国主闻言有些不服气:“小舅编词儿?他能有孤编得好?为何不来找我?谁不知孤是朱鸾国第一才子!”

    明染道:“一出戏很长,陛下这日理万机的……”

    国主冷哼一声,却见门首处一个皇后身边的宫女合着一名贴身内侍在探头探脑往里看,他勾勾手指:“过来,是皇后有什么事儿吗?”

    那宫女手中托着一只檀木匣子,趋近来禀报道:“皇后娘娘闻听明小侯爷和国舅爷唱戏的事情,让奴婢送这个匣子来,说是各位张罗唱戏辛苦了,娘娘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给添个茶水钱。”

    明染连忙站起身来,欲接非接的,回头觑着国主脸色,耳朵却竖了起来,悄悄运功捕捉垂丝华坞内外蛛丝马迹。既然皇后如此快就得知消息,想必派了心腹在这左近偷听,或者说,她亲自在偷听。

    果然,清风里隐约有细微的环佩叮咚和绸缎摩挲之声。他不经意地一侧身,眼角余光扫到轩窗外那边几从垂丝海棠之后,看到一角天青色的襦裙和半只银红色的衣袖。的确有女人,还不止一个。

    国主想是也料到了,伸头往窗外看看,却一点都不生气,对着那片衣角笑得很暧昧很温柔,又转头对明染道:“皇后给你什么好东西,打开给孤看看。”

    匣中装满指肚大的珍珠,温润细腻光华流转。国主哼笑一声:“你这位皇嫂真是妇人之见。谁不知雍江侯府富可敌国,还稀罕她这点茶水钱?”

    明染忙辩解道:“家中父母的确留了些资产给臣弟,不过臣弟不会经营,折损不少,如今入不敷出的,也就是在吃老本,哪里当得起富可敌国四个字?至于我们唱戏,那是胡乱闹着玩儿,上不得台面,这珍珠虽是皇嫂好心馈赠,臣弟却无颜收下。”

    国主双目盯着窗外那片让人念念不忘的衣角道:“既然是你皇嫂一点心意,给你就拿着吧,回头好好唱一出戏给我们听,算是报答。至于入不敷出什么的,在我这里还讲究财不露富,还哭穷,谁信你的话。要哭穷也是孤先哭给你们看,几千万百姓,三千里山河,哪里不需要银子?一个个都伸着手来跟孤要。哎,做国主难,做个好国主更难啊!何时才能抛却这凡尘俗世烟火人间,做一个清清静静的出世之人!”

    他感慨万千的,明染面无表情,不知如何接话。

    幸好国主感叹完毕,一回头又看到了他,想起来他来此目的,拿过那折子又翻了翻,折子最后附着一张简单舆图。他凝目良久,神色终于郑重起来:“你想重建龙翔军,想法是不错,但都搁在云京外的江上,却也不好……”

    他犹豫着欲言又止,明染察言观色,忙道:“也未必都搁到云京外的江上,只是臣弟和温将军暂时这么打算而已。陛下若觉得驻军之地不适宜,臣弟回去和温将军再合计合计,看放哪里合适。其实为了防止海盗骚扰渔民和商船,放海上一些也不错,索性云京离得海上也不远。只是温将军虽然擅长带水军,可惜现下还不曾得到合适的官职。”

    国主道:“温将军?”

    明染道:“温嘉秀。莫非陛下不记得他了?他是七年前老吴国投奔来的降将。”

    国主一撇嘴,心道那群莽夫个个粗枝大叶生得一般嘴脸,我哪里记得谁是谁?口中却道:“记得记得,怎么会不记得。这样吧,过两天就是武举了,回头孤下旨,让他先去兵部协助你将武举的事情过了,尔后酌情给他官职。这折子孤留下,回头跟兵部户部都合计合计,看拿得出来这么多银子不。若是真紧张,少不得在数量上打些折扣,届时你可别埋怨孤狠心小气。孤的日子也不好过,连你皇嫂的脂粉钱都快出不起了,还总是被太后骂,说我们带头兴起了奢靡之风,哼!她就是偏心你,你这般不着调,只知道唱戏吃酒的,也不见她多说你一句。”

    明染离开垂丝花坞之时,隐约听到海棠花树后女子温柔低语声:“安秀,安秀你别急,你这么贸然跑出去见他,陛下必定会生气的,以后机会还多得很。而且你……你已经有驸马了,你还能跟人家说什么呢?”

    他脸色一沉,拂袖而去,心中暗骂道:“贱人。”

    不着调的明染出了皇宫,宫外虞劲烽和阿宴带两个侍卫等着他。虞劲烽自从开始跟着明染出门,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细致入微地观察着他的一切。见他平日里上马之时,一般是由一名侍卫过来,托着他一只手送上马,尔后另一个侍卫将缰绳交付于他手中,瞧起来排场很大。

    虞劲烽不觉得明染有这么娇贵,此人莫说上马下马,纵然上房揭瓦也容易得很,想来此举不过是遵从富贵人家的臭规矩罢了。他有些看不上眼这款派,但既然下定决心在云京混出个头脸,那免不得入乡随俗。于是见到明染一现身,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抢到阿宴前面,对着明染伸出了手,换来阿宴恶狠狠一瞪,也只好绕道另一边去拿缰绳。

    作者有话要说:  小马贼是攻,不过过程很曲折,说起来都是泪……

    第20章 第二十章

    明染瞥了虞劲烽一眼,由着他越俎代庖将自己扶上马。

    他一路默默无语地沉思着,虞劲烽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踅摸着凑过来:“你看起来不大高兴,事儿不顺利?”

    明染道:“只是和预想有些出入。”目中却闪过一丝讶异,惊讶这马贼倒是挺细致入微,竟然能看出自己不太高兴。那阿宴常年跟着自己,可向来看不出个眉高眼低来。

    他回身冲着另外三个侍卫挥挥手,让他们离远些,方对虞劲烽道:“就是说银子不够,还有驻军的地点得改一改,想把一部分转到海上去。至于原因么,我们给北国上贡已经有五六年了,我们国主是不能称朕的,在北国使臣面前更不能。据我推测,如果龙翔军声势忽然浩大起来,他也许很为难。毕竟对手强大而你本身孱弱之时,你不能轻易触怒他,就好比我被你抓去呼鹰堡那时候,我也只能委曲求全受你的气。”

    虞劲烽道:“我哪里敢给你气受,一直是你在气我,射死了我媳妇还理直气壮的。”他郑重问道:“明小侯爷,你真能给我功名吗?真能让我这一帮弟兄们抛弃马贼身份,成为贵国正式在编水军?”

    明染道:“你参加的是南朝的武举,一切靠你自己争取,与我无干。如今言及此为时尚早,等你拿了功名,就去找你的四梁八柱商量一下,这不是你一人做决定的事,也得他们情愿才成,因为做朱鸾国舟师可不如做马贼自在。你们如今后悔还来得及,可以赶紧走人,但那具棺木我是不会还你了。他们现下安身于何处?”

    虞劲烽道:“南城外我买了一处大宅子。那边宅子便宜,杂居胡人很多,且大半都是西域来的,倒是能混得来。”

    明染盯着他略带碧色的眼珠看了片刻,道:“也是,人以群分么。三月十五就开武举了,你的投状姓名我已经着人给你改过,不过云京武举有一定的规矩,和你们从前的混打混杀不太一样。从明天起,你辰时去后花园练武厅等着我,我抽空跟你说说骑射的事情,再陪你过过招。”

    虞劲烽顿时喜出望外,忙道:“那就有劳明小侯爷。”

    三月十五,武举正式在城南大校场开始。之前国主下了圣旨,任命兵部林尚书、禁军金吾卫万将军、明染为武科举三大主试官,同时任命温嘉秀为佑卫将军协理此事。于是明染玉带金冠侍卫开道的,隆重无比带着温嘉秀和闻人钰去捧场,结果看了头半日的骑射考校后,险些盹着在座位上。

    原来南朝素来崇文礼佛,已久无尚武之风。举子们虽然也是各地打拼而出,可惜显然是瘸子里挑出来的。考校骑射之时,许多人把箭射得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就是射不到靶子上。靶子闲置在那里,急得吱吱叫也不成。

    这场面太令人心摇神驰,他只得按住一只眼去找兵部林尚书:“昨日多喝了几杯酒,结果竟然上火长了针眼,这会儿发作起来。我这告假两天,等大后天再来成吗?有事儿你跟温将军说。”

    林尚书笑得很慈祥很和蔼:“年轻人嘛,火气大是难免的。如此快些回去,找大夫给诊治诊治,好了再来。我们可都等着侯爷您来主持公道呢!”

    待午后轮到虞劲烽上场试炼,他往主试官看台那边偷窥一眼,再偷窥一眼,却看到主试官的位置空了一个,并没有明染的身影。虞劲烽心中有些不大自在,当晚回到雍江侯府后,直接去了书房。

    自从送了明染那一具棺木,虞劲烽就被他默许可以自由进出书房,只需值守的侍卫禀报一声即可。才到门首处,恰听到明灼华脆声问道:“少爷,今年的武举看起来怎么样?”

    明染道:“群魔乱舞的,上赶着都来污人耳目。”

    虞劲烽黑着脸,三两步跨进去:“明小侯爷又没看到最后,怎知个个都污人耳目?”

    明染道:“我不用看到最后也知道。你却为何这般气哄哄的,莫非连初试都没过?用不用我去给你网开一面说个情?”

    虞劲烽道:“好歹还被你指点了半个月,若是连初试都过不了,丢的可是你的人。”他见书房中没有外人,就自行拖了一张椅子在明染对面坐下,接着抱怨:“你一转脸不见了踪影,我第一次参加你朝武举,也不见你留下给我捧个场。其实凑巧得很,午后有几个人还是不错的,前晌的确有些恶心。”

    明染端着一盏茶在手里来回搓,羽睫半垂,只是沉默不语。虞劲烽道:“明儿过去看看吧?”

    明染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顿:“不去。我必须练一支精兵出来,可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虞劲烽无奈看着他,明染却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第二日又去了校场,和林尚书说道:“昨日回去用了太医院的膏药,没想到眼疾很快就好了,所以又赶了过来。”

    林尚书笑得更慈祥了:“明侯爷身居高位,却如此勤勉有加,老臣惭愧啊惭愧。”

    既来之,则安之,明染在悄悄打瞌睡的间隙里,也顺便监视虞劲烽的动向,防着这马贼不懂规矩再弄出点什么事儿来。没想到虞劲烽十分上道,轻易就过了初试和二试,很顺利地进入三试,应试举人也剩了不到百十个。在考校长兵刃格斗之时,他引起了中央禁军金吾卫将军万瞬觉的注意,盯着他本人审视良久,又专程把他的投状调出来细细审阅一番。明染恰坐在万瞬觉身边,扫了两眼,顿时心中一跳。

    当日回府邸后,他就把虞劲烽喊过来教训一番:“你这两天风头出得太足,有件事要提醒你,千万别弄什么状元榜眼的头三甲回来,否则禁军那边万瞬觉一定会要你过去,我是不会跟他抢的,省得伤了和气。”

    虞劲烽得瑟着:“没办法,实力就这样,你让我怎么遮掩得住?唉,我也没办法。”

    明染起身,缓步走近虞劲烽,温声道:“这么说,车堡主原来并不打算跟着我混?一直都是在敷衍我?”一伸手,竟然握住了他的左手:“虽然从前有轻慢得罪之处,如今我对车堡主可是以诚相待。”

    虞劲烽愣住,瞬间全身僵硬半臂酥麻,悲喜交集不知何种滋味。明染轻笑一声,突然反手将虞劲烽左臂抬起,咔嚓一扭背了身后去:“其实对付那帮废物,你一条右臂足够了,让左臂歇息几天吧。”

    他出手快如电光火石,虞劲烽骤不及防,手臂顿时一阵剧痛,正要挣扎,明染已经松了手。他惊怒交集:“你……你什么意思?!”

    明染道:“我就这意思。你想接着显摆,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虞劲烽试着活动一下,勉强抬得起来,却是一用力就阵阵酸疼。其实明染劲道拿捏恰到好处,只是稍微伤了些筋脉而已,却得至少七八天才能恢复如初。

    他托着自己左臂,如寒冬腊月里一盆雪水兜头泼下,憋得脸色苍白,半晌说不得一句话,良久才又喃喃重复道:“你什么意思?我……我对你……”干脆转身拂袖而去。

    第二日考校短兵相接,虞劲烽在参试过程中变得磕磕绊绊的,再不复昨日的意气风发。万瞬觉依旧盯着他看,最后道:“这位举子怎么回事儿?昨日看着很不一般,今日却又不过如此了。”

    明染道:“大概是后继无力吧。”

    万瞬觉拧着眉摇了摇头,叹道:“可惜。”

    虞劲烽拖着一条伤臂参加余下的会试,他心中有气,晚间也不回雍江侯府住了,只去南城新置办的宅子里和万年青他们凑合了几天,最后凭着一条完好的右臂,依然夺得二甲第四,其中艰辛自知。

    武举有初试,二试,三试,没有殿试,国主喜欢诗词文章,不爱看他们喊打喊杀的,嫌野蛮。待得会试完毕,国主在皇宫左侧的重鸾殿意意思思地接见了武进士们,赐了诸人御酒花红,又赐了三鼎甲红袍玉腰带,然后轰他们出去游街给人看。

    武进士游街虽然没有文进士们游街时那般万人空巷,但云京人多又爱看热闹,依旧挤得人山人海。虞劲烽做梦一样跟在三鼎甲之后不远处,冷眼观望这一切。长街熏风十里,满楼红袖飘摇,鲜花鲜果荷包香帕纷纷砸下来,却都是冲着三鼎甲去的,无人将后面这些陪衬看得进眼里。

    他倚马乘风,不由得感慨万千,好容易有个名正言顺出人头地的机会,荣耀却又与他擦肩而过。想起始作俑者,却又死活恨不起来,命苦啊,真他娘的命苦!

    见虞劲烽一路神思恍惚的,一个在会试中结识的杨姓举子提醒他看着点道路,又问道:“你回头准备几时去拜见你的座主?”

    虞劲烽愣怔着:“座主?什么是座主?”

    那举子讶异:“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哪位主考官提携的你,他就是你的座主,你就是他的门生,以后在朝中也有个照应。这次虽然兵部林大人主事武举,但主考官有三位,你认谁为座主都行,就看你搭上搭不上了。”

    虞劲烽还真不懂云京这弯弯绕的规矩,连忙凑过去虚心请教:“那么杨兄觉得认谁为座主最好?”

    那杨姓举子道:“那自然是明小侯爷最好,他是一品侯爵身份,又是本朝太后的亲外甥,向来受太后和国主看重。可是这等皇亲国戚,咱怎么搭得上话?只能投奔林尚书门下去。”

    虞劲烽“哦”一声:“可是明小侯爷看着还没咱年纪大,称座主……别扭不?”

    那杨姓举子笑道:“哎哟,虞兄怎么还在乎这个!人无大小,尊者为师。小弟我倒是想上赶着喊老师去,可惜人家不认得咱。”

    午间兵部在云京最大的燕栖楼请诸位中举之人饮宴,筳开玳瑁褥设芙蓉的,林尚书又亲自作陪,众人纷纷敬酒,皆以老师呼之。虞劲烽跟着哼唧了几声,依旧魂不守舍。

    诸人认完老师认同年,认完同年又认同乡,只管勾搭个不停。唯有虞劲烽缩在一边自斟自饮,谁与他答话都推辞过去,话语和他的五官一样模糊不清。

    饮宴持续到申时过半尚未结束,酒楼却忽然上来一个人,眉目紧致神色端肃,着五品侍卫服饰,径直行到虞劲烽身前,却是雍江侯府的侍卫统领阿筳。他躬身一礼,又递上一张雍江侯府的名帖:“虞大人,我家侯爷请您今晚去府中用晚膳。”

    要说阿筳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明染的一等心腹,只专职负责护卫府邸。只因他平日里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有些神出鬼没的,虞劲烽来府中有一个月,也不过万年青送棺木那天与他照过一面。

    如今明染给了这么大的面子,竟然让阿筳亲自来请,虞劲烽却摸着自己左手臂,冷冷地道:“我不想去。”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那杨姓举子倒是个忠厚人,赶紧捅他的腰眼:“怎么能不去?你去啊,机不可失,你快去啊!”简直恨不得替了他去。

    虞劲烽依旧坐着不动,也不再理阿筳。阿筳微微一笑,凑近一些,低声道:“我家主人说,您若是不肯去,想另攀高枝儿,他就把您举荐给万将军,不耽搁虞大人接着平步青云。”

    虞劲烽冷笑道:“我有那么没良心?你主子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这倒真得去和你家主人说道说道了。”起身跟着他回了雍江侯府。

    阿筳一路将他带到后花园中的掬香水榭,此处三面临水,风物清绝。水中小荷才发,青圆初举。明染打着恭贺虞劲烽中举的旗号设宴,还把温嘉秀和闻人钰请来了作陪。一见他回来,明小侯爷亲自迎到门首处,微笑道:“可算回来了。那日与你玩笑,没想到下手失了分寸,是我的不是。如今手臂好了没有?”

    虞劲烽手臂倒是的确好了,只是心里气不顺,见他低声下气来赔礼,当着温嘉秀和闻人钰的面,他着实说不出难听话,只得道:“侯爷客气,早就没什么了。”

    温嘉秀对虞劲烽的来路不是很清楚,只当是明染从别处招揽的人才,充作侍卫暂居在府中,这次趁着武举给提携起来,也跟着帮衬几句:“没想到雍江侯府还真是卧虎藏龙,纵然二甲第四名,也不是常人随便可得的。这将来妥妥的四品武官了,恭喜虞小弟!”

    明染见他还站着不动,于是将他扯坐在自己身边,又亲自替他斟了酒。案上一律青白瓷的器皿,水陆珍鲜奇果佳酿应有尽有,更有明覆珠和明灼华两位美人儿亲自来给各位布菜。温嘉秀道:“好吃,这是府上的厨子做得菜?小染你请我这一回,可千万别后悔,以后我要常常来蹭饭了。”

    明染道:“是覆珠和灼华亲自下厨做的,厨子可做不成这样。”

    温嘉秀夸赞道:“两位姑娘不得了,竟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比那名门闺秀也不差什么。”

    虞劲烽听闻,眼光也滴溜溜跟着两位姑娘转,见明覆珠清丽端雅,明灼华娇美慧黠,春花秋月各擅胜场。他总疑心这俩女子是明染的通房丫头,此时心中又别扭忐忑起来,只管来回看个不住。

    明染虽然忙着和温嘉秀闻人钰谈笑风生的,眼角余光却将虞劲烽的神情扫在了眼里,于是转头笑问道:“都夸我这俩丫头好,你觉得如何?”

    虞劲烽当着姑娘们哪里会扫人面子,干脆利落地道:“的确很好。”

    明染低声道:“那前几天让你想的事情,想好了没有?”

    虞劲烽心道丫头再好也是丫头,却也无法直接拒绝,于是嗯哼一声,意味不明。

    待得酒宴结束,明染怕虞劲烽赌气又跑了,专程交代水榭外值守的阿宴送他回客房去,却将明灼华和明覆珠留下来,郑重道:“我有一件事,须得和你们两个商量商量。这位虞侍卫是我在西域结识的,当时我就承诺若他来云京,就给他介绍一房妻室。他虽然出身不太好,但是武举过后,很快就会被朝廷册封四品武官,再有我以后留心照顾,前程不可限量。我看他对你们两个挺看得上眼,你们可有谁愿意嫁给他?”

    两个丫头骤不及防的,均都呆愣在当场。明覆珠稳重些,只是沉默不语。明灼华却大着胆子道:“少爷,不嫁不行吗?我们跟他不熟,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儿的人。”

    明染摇摇头,神色端肃:“谁要是肯答应,我立即认了做义妹,以府中大小姐的身份出嫁,不会委屈你们。”他转眼看着明覆珠:“覆珠,你觉得怎么样?”

    明覆珠迟疑道:“少爷,奴婢是少爷的家奴,承蒙少爷抬举才脱了奴籍,按理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婢决无二话。可是虞侍卫他看起来很……回头他不顺心了,说不定会打人……”她越想越可怕,眼中顿时浮起了泪光。

    明染道:“他应该不会轻易打女人,不过你的确娇弱了些,纵然将来应付他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是个难题。那就灼华吧,你功夫比覆珠好得多,真打起来至少能还个手。若实在过不下去,腿在你身上长着,和离,走人。我只承诺给他寻一房妻室,可没承诺谁要跟他过一辈子。”

    明灼华差点哭出来:“可是少爷,他那么丑,他一脸胡子,我想起来就恶心!我……我……我恐怕等不到和离那一天,就被他恶心死了。”

    两个人一块儿泫然欲泣,明染无奈道:“他胡子是假的,不过长什么样我还真不知道,应该不丑吧。我欠他的我一定要还,你们自己回去想想,别对着我哭。”

    两个丫鬟回了房,一时间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良久后,明灼华抽泣着:“他那么丑……你看他的胡子,若是让我嫁个丑八怪,我宁可老死在府中,可是现在不嫁又不行,少爷他不答应。”

    明覆珠道:“少爷说胡子是假的。”

    明灼华闻言秀眉微蹙,突发奇想:“若真是假的,咱俩趁晚上他睡着,去把他胡子给揪了,看他究竟长什么样行吗?让阿宴给咱放风!”

    两人也是被明染惯得有点胆大包天,说干就干,立时去喊了阿宴,阿宴一听也是义愤填膺的:“什么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若真是太丑,我们就狠狠斥责他,让他知难而退!”

    三人鬼鬼祟祟摸到虞劲烽的客房,见房中黑沉沉一片,再侧耳听听,悄无人声。于是阿宴放风,明灼华和明覆珠大着胆子摸了进去,一路摸到床边。明覆珠终究有些害怕,驻足不前。明灼华就凑上去,隐隐约约看到虞劲烽面朝外侧身而卧,头发散乱枕上,呼吸悠长正熟睡着。

    明灼华点穴功夫曾得明染教授过,但并没有多少实际操练的经验,于是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在虞劲烽肋下摸啊摸的,好容易摸到章门穴,狠狠戳下。

    虞劲烽似乎闷哼了一声,尔后再次无声无息。明灼华大喜,伸手揪住他脸上浓髯一扯,没有扯掉。她嘀咕道:“覆珠,说不定胡子是真的呢,怎么扯不掉?”

    明覆珠道:“也许……也许会有些什么机关。”

    经她提醒,明灼华顿悟,一只纤纤玉手又摸了虞劲烽颈项去,接着摸啊摸的,一边嘟哝:“若是类似人皮面具粘上去,应该有个边缘……好咧,摸到了!”

    她激动万分,却突然手腕一紧,接着半身酸麻,不由自主跌倒在床沿,仰面朝天的正对上一双眼睛,黑暗中闪着碧幽幽的光芒。

    女人的惊叫声响彻云霄,门外的阿宴闻声而动,连人带刀一阵风冲进来,直扑向虞劲烽,刀风霍霍冷气逼人,一边厉声喝道:“快放开她,不得无礼!”

    虞劲烽扯着明灼华闪身避开阿宴的刀势,冷冰冰地道:“究竟是谁无礼?你摸得我都……哼!”

    明覆珠顺手操起一根鸡毛掸子过来帮忙,颤声道:“你先放了她!”

    虞劲烽一把甩开明灼华的手:“说得好像谁多稀罕她似的。没见过这般无耻的女子,半夜摸进男人房里来做什么?自荐枕席?”

    明灼华被他甩得撞在南墙下。虞劲烽言语如此难听,她脑袋中嗡地一声,彻底失去了理智,恰好身后墙上挂着一把镇宅的宝剑,羞怒之下一把抽出,跟着上去夹击:“我今天要是看不到你长啥样儿,我就誓不为人!阿宴,加把劲儿拿下他,三个月的点心钱姐给你包了!”

    四个人在这房中大打出手,,虞劲烽虽然手无寸铁,但依旧游刃有余地躲避着进攻。房中家具多,“轰隆”桌子倒了,“哗啦”,椅子又飞起来,砸在外面的柜子上,其中还夹杂着两个丫鬟时不时的惊叫之声。

    虞劲烽一边跟三人过招,一边耳听八方的,突觉得两道金光劈面而至,诡异的风声直奔他双目而来。虞劲烽骤然遭受暗算,忙闪身腾挪旋转,方才勉强避开,身法不免滞涩了些,阿宴的刀挟着凌厉风声劈来,他只得一个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墙上。阿宴骤不及防地,倒是差点将他脑袋一刀躲下,危急关头终于收住刀风,顺势架在虞劲烽颈中。

    明覆珠跟着冲上来,鸡毛掸子胡乱指着虞劲烽胸前大穴。明灼华喜出望外:“啊哈哈哈,看你往哪儿躲!”抢上来一把抓出,将他满脸络腮胡须给揪了下来。

    恰此时房门却“咣唧”开了,阿筳抢在前面冲了进来,明染散着长发,随便裹一件睡袍跟在后面,喝道:“都住手。阿筳,掌灯。”

    房中烛火亮起,籍着烛光,明灼华终于一尝夙愿看清了虞劲烽的脸,不再浓髯纠结的脸,她当场倒抽一口冷气,尔后满室寂然无声。

    虞劲烽还被三人用兵刃架着颈项,褐色微卷的长发半遮脸颊,眉浓,目秀,鼻挺,他就那么贴在墙上,像一具微微凸出的浮雕,被忽明忽暗的烛光打出了浓重恍惚的阴影,绝艳而惊心。

    在诸人愣怔讶异的眼光中,虞劲烽薄唇微微一抿,嫣然如花,语气冰冷而幽怨:“明小侯爷,你看你家里人就这样欺负我。”

    明染盯着他看了片刻,也有些不可置信,忽然问道:“你不是纯种的西域人吧?”

    虞劲烽怒瞪着他,却无法回答,他娘是汉人,他爹貌似是高昌人,他的确不似纯种人相貌,可是又不能承认自己是个杂种。明染挥手让阿宴三人撤开兵刃,又接过明灼华手中的一把浓髯递回去:“你还是粘上胡须吧,免得出去招蜂引蝶的闯祸。”

    虞劲烽接了胡须,却只是冷笑:“明小侯爷,你的丫头夜半时分偷偷摸入我房中,动手动脚想爬床,是你授意的吗?”

    明染道:“没有,不会爬床。”他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干巴巴否认一句。明灼华哆嗦着:“少爷,您让奴婢嫁给他,奴婢只是不放心他的相貌,想来偷看一眼,真没别的意思。爬……爬床什么的,奴婢自小谨遵家训,断断不敢。”

    虞劲烽道:“呵呵,原来是她要嫁给我,我看还是算了吧。这般毫无教养的女子,纵然给我我也要不起啊。”

    明染道:“你不要就不要,不许贬低我的丫头。”

    虞劲烽道:“你丫头怎么就贬低不得了?就你的人尊贵,你家里养个猫狗也高人一等,成了吧!”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明染也被这三个人气得不轻,对他的冷嘲热讽只做没听见,径自吩咐道:“拖出去,一人二十板子,扣半年月银。”

    三人乖乖被拖出去并排趴好挨板子,阿宴侧头看着明灼华,眼泪汪汪的:“姐姐,半年啊!这回得包我六个月点心钱了。”

    明灼华趴在那里一声不出的,后悔万分沮丧无比。

    房中的虞劲烽却依旧不肯罢休,对着明染摊开一只手:“只打他三个就够了?那么这是谁的?”他掌心中两朵半寸左右纯金打造的梅花,花柄却是一根遍布倒刺的牛毛针:“从那边打进来的,然后你这位侍卫统领就冲了进来。”

    明染小心翼翼拈过一枚看了看,脸色微微一沉:“这不是阿筳的,你说从哪儿打过来的?”

    虞劲烽指指外间,突然发现适才暗器来路处竟然是一处柜子,柜门被飞过去的椅子砸烂半扇。他心中一动,抢过去一看,果然见柜中有几个淡淡的脚印。明染和阿筳也跟过来细看一番,明染闪身出门,径直往闻人钰的客房奔去。

    但闻人钰却安稳在房中睡觉,虞劲烽尾随过来问道:“那是什么人?”

    明染道:“我猜是上次江上和闻人钰动手之人,想是走错了地方才跑你那里去,结果你们打架他又险些露了行藏,趁乱走了。”一边纵身上了房顶,四下里观望,见阿筳已经带着侍卫们开始各处细查,他就站在房顶上等着。

    虞劲烽跟在他身后,锲而不舍接着跟他理论:“明小侯爷,这次的事情,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明染道:“什么交代,不是三个都打板子了?”

    虞劲烽道:“那怎么够抚慰我受伤的心?”

    明染不耐道:“你一个男人家,还心不心的,又没失了身,矫情个什么。”

    虞劲烽冷笑道:“我若真失了身,哪里就这般容易放过她?况且你弄个丫头来敷衍我,难道我就只配得上你的丫头?”

    明染道:“那你还想配谁?”

    虞劲烽瞥了他一眼,忽然又沉默下去,仿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明染目光冉冉左右梭巡,忽见花园西北角一棵树无风自动,接着阿筳一溜烟地抢了过去,明染低声道:“在那边!”跟着飞身冲过去。那敌人身法却快极,不过一闪身,就到了府邸围墙边,再一闪身,又越过了围墙。

    明染忙吩咐阿筳:“我追,你看好家。”顺手抄住阿筳扔上来的一把剑,赶了上去。却忽听到身后虞劲烽的声音道:“你打算就穿成这样追出去?”

    明染心道也是,这睡袍飘飘荡荡的兜风,影响速度,说不定会赶不上前面那人。于是顺手将睡袍扯下,只剩一条里裤,光着膀子浩浩然御风而行,果然畅快利索许多。

    此时的云京,素月当空流光如玉,楼台鳞次万户无声,他紧紧缀着那人,两人一前一后风驰电闪般地发足狂奔,不过片刻功夫就从雍江侯府跑到了南城。

    前面却逐渐热闹起来,华灯璀璨人声喧嚣,竟然到了南城最大的烟花巷中。此地毗邻南城的霓裳河,沿岸亭台楼阁遍布,桨声弦乐随风荡漾,画舫灯影璀璨生花。那人七绕八绕的,最后飞上一处楼台,飘飘然伫立于檐角之上,回头轻笑道:“怎么每次都不见你穿衣服?你就这么喜欢光着膀子在外面跑?”语气轻佻却熟悉,正是上次在江上袭击闻人钰的那个叶之凉。

    这人轻功极高,剑法也相当不错,明染思忖着未必能顺利将之擒拿。他正后悔不曾携带弓箭来,却忽然身后有人靠近,接着虞劲烽的声音道:“给你,射死他!”竟是递了一副弓箭过来。

    叶之凉见状脸色一变慌忙闪身逃离檐角,身后明染的羽箭已经挟着劲风连珠而至。叶之凉在空中腾挪旋转闪避,勉强避开攻势,明染和虞劲烽已经一左一右逼到近前,横刀纵剑大打出手。

    虽然是双拳难敌四手,但叶之凉轻功实在是太好,一看打不过,竟然在刀光剑影中找到个机会再次开溜。这次是一头奔了一处黑压压的苑囿去,像是哪家青楼人家的后园子。明染和虞劲烽锲而不舍跟过去,才进入苑囿之中,忽然间前面风声劲烈,四面八方几十道流光激射而至,且带着哗啦啦诡异之声响,两人忙用兵刃各自格挡,打落一地,才发现竟是几十只檐角铁马。

    这一耽搁,叶之凉影踪俱无。

    明染忿怒,欲仗剑四处寻找,却发现此处苑囿花木繁盛深不可测,且道路蜿蜒盘旋条条曲折,阴森森透着诡异。

    他来回绕了几趟,不见那厮踪影,也怕中了暗算,不免谨慎万分。对跟过来的虞劲烽道:“此处透着古怪,道路盘旋往复的,很容易让人鬼打墙一样走不出去。绕道外面,去前面沿河处看看。”

    两人又绕了围墙外,一路摸到霓裳河边,最后终于看到了门楣上的金字招牌“胭华书院”。

    原来竟是钟栩的最爱之地,不晓得小舅今晚在这里过夜没有,若是贸然闯进去,说不定还能上演一出甥舅堂子里相逢的悲喜剧。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虞劲烽在他身后提醒道:“天已经快亮了,你这个样子给人看到,说不定以为哪家嫖客欠了渡夜资,被姑娘大棍子给轰出来的,连衣服都不留一件呢!”

    明染道:“就你懂得多,那你给我脱一件衣服。”

    虞劲烽衣服比他穿得多些,于是褪下一件外衣递给他,明染接过裹上,瞬间恢复高贵冷艳王孙公子范儿:“我们先回去,看你们一个个闹的,害得我彻夜未眠。”

    虞劲烽闻言忿怒又委屈:“这能怪我?难道不是你的人先闹?我闹什么了?”

    明染冷哼一声,径自前行。虞劲烽在他背后怒目而视,一路回转雍江侯府,跟着他进了他的院子,又一路跟入上房,明染诧异了:“你跟着我做什么?”

    虞劲烽道:“我想找个地方补一觉,可是回客房又觉得不安全,怕美色再次被人觊觎。在这偌大的府邸,也只有跟着我的座主大人,才能睡得安稳一些。”

    明染:“什么座主?怎么转眼间就学会钻营了,谁教你的?”

    虞劲烽:“大家伙儿都这么说,说得认个座主,以后朝中有人好做官。我不认你,你让我认谁去?认了别人你或许又说我没良心,要拗断我的胳膊打断我的腿。”

    明染道:“你跟着我更不安全,灼华和覆珠就在东厢房住,当心俩丫头生吞活吃了你。”指指南窗下的罗汉榻:“睡去吧,睡醒了跟我去岐山瓦舍见我小舅。”

    他这阵子因为操办武举之事,一直不曾往岐山瓦舍去。当时本打算随着钟栩胡乱凑个场子,哄哄小舅高兴即可,如今看来,这戏还不得不唱,而且还得往大处唱。于是明染携带谢皇后相赠的珍珠去见钟栩,钟栩抱着珍珠匣子双眼弯弯喜出望外:“我外甥媳妇真好。小染,你说咱的戏真的要往大处唱?”

    明染很郑重:“真的,而且您的国主外甥说了,他要亲自来看,还带着我那位小皇嫂。你们排练的顶好快些,我也急着哄他高兴,有事儿求他。”

    钟栩闻言顿时又开始团团乱转:“亲自来看?既然国主来,我大姐姐她说不定也会来,那还真糊弄不得了。染妹子,我本打算把第一场戏开在胭华书院,现在看来不行,总不能让他们都去胭华书院吧,那地方虽然好玩儿,但说起来还是有些不干不净的。”

    明染道:“我也正要问问你胭华书院的事情。小舅,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钟栩一听大喜,将案子拍得啪啪响:“小染我的乖乖你终于开窍了!你若是有兴趣,回头小舅一定带你去好好过个瘾。说起来这胭华书院啊,还真是难得的一个好地方。院主姑娘叫做董香籍,从前也是霓裳河畔楼子里出身,后来算是运气好,才梳拢没多久就被一个书生看中,于是赎身从良。虽然是做妾,但那书生发誓说不再娶正头娘子,她也就和正房没什么区别。结果据说过了没两年好日子,也就是前皇后病重之时,国主为了给她祈福,找了风水师来看,说是在云京东西南北四个角再修建四座稍大些的寺庙压一压邪气,恰恰就把她家祖宅给划了进去。当时官府补得有银子,也给划得另外有地,只是划到了南城外去。那书生就说南城外穷杂之地,他说什么也不愿去。负责此事的官员眼看着时限将到,一急之下,带了官兵去围着他的宅子,准备把他强行拉出来。尔后这书生就用火油泼了房子四周和自己身上,还拿着火折子上了房顶,威胁着说再逼他他就自焚。”

    结果四周看热闹的闲汉太多了,一直在起哄,说你不烧你就是孙子什么的,然后他书生意气受不得激,果然点了火。那些天恰逢天干物燥的,据说周边好大一片地都被烧了,这书生就被活活烧死在祖宅里。董姑娘是被几个邻居要死要活给拖出来的,侥幸留得一命。据说她前夫也是挺有才情的一个人,只是这般书呆子习性不知变通,倒是可惜了的。”

    钟国舅品着香茗,磕着瓜子,弹着指甲,乌溜溜的大眼一闪一闪的,云淡风轻地讲述着。明染身后的虞劲烽听得激愤,几番欲插嘴,都被明染及时发现瞪了回去,问道:“后来呢?”

    “后来,官府自然也不会跟她一个弱女子为难,不单发放了赔偿祖宅的钱,还又因为她前夫的死,多给了不少银子。她却担心以后无以为生计,也没往南城外去,就拿着钱来这霓裳河畔重操旧业,开了胭华书院。她为人伶俐又豪爽大方,大家伙儿可惜她的身世,又多帮衬着,不出几年,风头就盖过了其余的楼子,如今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如日中天啊。”

    明染道:“那她现下怎么样?对从前的事有没有怨气?”

    钟栩道:“没有,她说她想开了,说女人的命运不过是这么回事儿,如落花流水般不能自主,飘哪儿算哪儿吧。”

    明染诧异:“这么轻易就想开了?”

    钟栩摊手道:“想不开还能怎么地,女人嘛,本来就是杨花一般的性子。况且大家伙儿都可怜她,甚多照拂,如今日子过得可滋润了,又有什么想不开的。”

    明染沉吟片刻,又道:“其实我有一次误入胭华书院的后园子,结果差点迷路,只得又顺着原路退了出来。”

    钟栩一拍腿,赞叹道:“对啊,这就是董老板的匠心独具之处。你说咱这云京,国主贤明通达,臣子们也没那许多的讲究,老百姓就更别提了,来堂子里玩一把算是家常便饭。至于女子们也不比苍沛国那边食古不化的,没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许多臭规矩。这就有许多寻到堂子里打骂老公的,董姑娘弄这个后院子,故意把道路修得复杂了些,就是看谁的娘子打上门来,就赶紧把客人引到后院里去,三转两不转的,夫人寻不到,也就偃旗息鼓回去了,省得伤了夫妻的和气。又有那客人争风吃醋想大打出手的,也引到后院子里去,互相见不到面,也就化解了一场争斗。你说这般伶俐的女子,在云京烟花巷中,还真不多见,可惜红颜薄命啊!”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明染点点头,表示深切赞同。

    钟栩却又道:“唉,小染,别老问这个,咱们先说唱戏的事情,你觉得第一场戏开在你的府邸怎么样?正好也能趁上你的及冠礼。你后园子大,亭台楼榭什么的当时就建得敞亮宽阔,现成的把流水三分堂和明月七分轩一收拾就是戏台和看台,你……你还银子多……”

    明染闻言起身就要撤走:“我那庙小,装不下这许多神。你自找地方去。”

    钟栩一路跟出来,挂在明染手臂上,声音黏糊得变了调,听得明染牙酸:“小染,小染你别走呀,算舅舅求你了。说起来咱俩张罗的这出戏,唱好了你脸上也有光是不是?小染你听舅舅说,你再不理我,我……我抱你大腿了啊,你这天打雷劈的不孝子,连舅舅的话都不听了!”

    明染道:“那就让我天打雷劈吧,打吧。”

    钟栩诞着脸笑:“哎哟那舅舅怎么舍得,我可是你的亲舅舅。”他一转头间,忽然不经意看到了虞劲烽,忙缩到明染身后:“小染,你这个大胡子绿眼睛的跟班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老瞪我?你……你怎么教导下人的,干嘛不带你那个乖巧又可爱的阿宴出来?”

    明染道:“阿宴犯错挨打了屁股疼,在家歇着。”

    他费了些力气才甩脱钟栩的纠缠,边走边思忖着,忽听虞劲烽在身后道:“那个董老板真可怜,好好的日子就这么没了。你们云京的官员经常这样草菅人命?”

    明染道:“怎么叫草菅人命,不是赔了银子给她?而且当初是她老公不肯离开祖宅,又自己烧死自己,关官府什么事儿。”

    虞劲烽嗤笑道:“你们总是有理的,可是老百姓的命也是命,逼得人家自焚,害得人家没了亲老公,弄些银子就打发了?”

    明染道:“不然还能怎么样?你既然这般同情她,索性我家灼华你也看不上,不如我想办法把董老板娶回来给你做老婆,下半辈子你们俩好好互相抚慰一下受伤的芳心,行不?”

    虞劲烽被他堵得说不上话,只能怒目而视:“你……”

    明染横他一眼:“本打算让你帮忙将我的后花园收拾一下,看你这义愤填膺的样子,倒是不敢使唤你了。万一将来我姨母表哥过来看戏,你拎把刀冲上去,我就立即成了弑君犯上的千古罪人。”

    虞劲烽憋着气道:“我不会的,你当我这般不知轻重。”

    明染道:“那好,我生辰是四月十九,距今日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估计覆珠灼华几个这十几天也干不成什么,你就辛苦一些,和管家合计着,把后园子几处亭台楼榭好好修缮装饰一番。我很忙,得四处下请帖,还得亲自去宫里请人。我的箜篌……我一直在滥竽充数,不知小舅发现了没有。”

    他决心不再滥竽充数,于是跟着钟栩好好操练了半个月,抽空去宫里觐见太后和国主,又给各路亲朋好友下了帖子,且求助了大表哥左文徽,请他届时一定带着侍卫来给自己镇一下场子。左文徽极其看重此事,一口答应下来。

    待请帖下到自己的岳父萧相国家时,是大舅哥萧玄霓出来接待的。萧玄霓有些不待见他,听说他经常跟着钟栩混,更不待见了,但还是黑着脸接了请帖,冷冰冰地道:“我妹妹也要去,总得让她偷偷看一看你才放心,你不会在乎她不守妇德吧?”

    明染道:“那怎么会。姑娘是陪着老夫人去看戏的,是一片孝心的体现,最温良贤淑体贴不过,怎能说是不守妇德?届时我会让舍表妹过来相陪。”

    萧玄霓乌漆墨黑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笑容:“算你识趣。听说你功夫不错,回头咱们找机会切磋切磋。”

    四月十九这天,几百禁军早早开到了雍江侯府,里里外外守护起来。左文徽又带着一群侍卫过来,来回巡查半晌,又将明哨暗哨设下不少。明染又悄悄交代虞劲烽,小舅带来的人里有胭华书院的人,一定要专人掌控动向。他对钟栩是信得过的,钟栩虽然爱玩儿,这种事上可绝不会胡来,但也不得不防备着些。

    太后恰恰着了些风寒,身子不爽不曾来,于是国主带着谢皇后来了,手里还牵着十岁的小太子。明染着暗紫色云锦宽袍,在府邸正门处相迎,一路迎入正殿去,待国主亲自给他行过及冠礼,赐了表字,方才又奔赴后园子中各自落座。

    待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安排妥当,就有阿筳悄悄唤了他去一边,低声道:“少爷,别的还好,可是皇后带来的宫女里,有一个看来十分不妥当,东张西望气势嚣张,不似一般宫女。”

    国主和皇落座于流水三分堂的楼上,于是明染踅摸着凑了过去,替国主斟酒。又趁机看一看谢皇后。见这位小皇嫂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美得烟笼寒水月笼沙,肌肤如雪明眸皓齿,目光流转间勾魂摄魄,偏生又带着些天然娇憨风韵,怪不得把国主迷得七颠八倒。

    待扫到阿筳所言那个不妥当的宫女,他仔细多偷看了几眼,却心中一跳,暗暗发愁,于是给两人敬了酒,又应付了几句,赶紧下楼找到左文徽:“大表哥,安秀公主扮成皇后的宫女混了进来,这可如何是好?”

    左文徽道:“既然已经混进来了,也不能赶她出去。几年前的老账不会有人翻,你别担心。”看看明染愁眉不展的,只得又安抚道:“大好的日子别这样。我去叫簌簌过来盯着她,我也时不时上去看看,免得出意外。”

    明染道:“那就拜托表哥。”

    那边戏快要开场了,钟栩着人来请了两次,于是明染赶紧又去明月七分轩台侧的教坊乐队处,抱着自己的箜篌,勉强稳住心神。虞劲烽化身小厮,端了个脚踏蹲在他身边,端茶倒水兼带监视着周遭动向。两人所处位置是明染挑选的,可纵观全局却不易被别人瞩目。

    虞劲烽见来客极多,便问道:“座主大人,来的都是什么人。”

    明染道:“大半都是我家亲戚,我大舅父,我几个表兄,我二叔。还有云京六姓里其他的一些人。”将所有来客大致为他做了解说。云京六姓分别为雀容街钟家、绿腰巷明家、钟鼓巷谢家、望京山周家、银柳大街左家、燕子楼何家,其中牵丝扳藤颇多联姻。虞劲烽来回看了,记在心里,又看看周遭伶人各种乐器,见明染垂着睫毛专注无比地试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箜篌,问道:“你怎么学了这东西,看起来怪怪的。”

    明染道:“我们六姓子弟从小都要学几种乐器,附庸风雅用的。我当时看别的也没什么喜欢的,只有这玩意儿……”他将脸颊往箜篌紫红色的弓背上贴了贴,温声道:“你不觉得这很像一把大弓么?我一抱入怀中,立时就找到了归宿一般。我想象着把箭往这丝弦上一搭,嗖,就射出去了。”

    此人怀抱箜篌之后,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许多,没平日里那般气死人不偿命的架势了。虞劲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忽然微笑道:“瞧你这模样,大约晚上还想抱着它睡觉。”

    明染道:“你别说,头一次跟着王崇将军出战,对的是西疆的野蛮人,我当时初次出战,担心得晚上睡不着。后来凑巧抱了一张弓,还真睡安稳了。回头把那个紫杉木棺材给拆解开,大约能做个十几把,就轮着抱。别人夜御十女,我么,就夜御十弓。”

    虞劲烽低声道:“病的不轻。”

    丝竹之声响起,打断了两人的窃窃私语,一场大戏也徐徐拉开了序幕,钟栩扮演的唐明皇旒冕加身粉墨登场,甫一开腔,清越悠长绕梁而上,引得一片叫好之声。国主不可置信:“这是小舅父?这真的是小舅父?这这这……这真的是……”

    左文徽恰恰陪侍在国主身边,阴着脸道:“的确是小舅父。”

    《长恨歌》唱词儿是钟栩根据前朝文人的长诗,带着数位青楼才女亲自编撰而成,他唱得也声情并茂,连带着配角们也十分出彩,比如二表兄的安禄山就讨喜得很。

    一出戏演到魂断马嵬坡,杨贵妃死了,于是中途休场。女眷们唏嘘不止,男人们感慨万千,国主也看得激动不已,叹道:“美色误国,美色误国。”吩咐重赏。又让笔墨伺候,当场赋诗赐给钟栩。于是内侍将一盘子珠玉直接往台上砸,谢皇后一看,立时也来了兴致,也吩咐宫女将鲜花鲜果往台上投掷。

    流水三分堂左右阔廊下均设置的桌椅,还连着两处半敞开的花厅,里面安置的女眷们,一见之下自然也要帮衬着起哄,都娇声叫好,跟着把手帕子金镯子珍珠串子也纷纷砸上来,一时间热闹非凡。钟栩怕她们不小心砸住自己的脸,袖子蒙着头跑了,只吩咐小厮们赶紧捡东西,一样也不能遗漏。

    虞劲烽缩在明染身后,见此状瞠目结舌:“不成想你们云京女子这般开化,比我边陲荒野之地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染微笑道:“这不算什么,若是顺当唱下去,热闹还在后头。那边花厅里有许多官员家的女儿,你不妨待会儿觑个空子偷偷去看看,若是相中了谁,来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想办法娶回来做妻子。”

    虞劲烽冷声道:“人家正经官员家的女儿,能看中我这来路不明的下等武将?”

    明染道:“有你座主在你怕什么。”

    恰此时,左簌簌一阵风地从东花厅那边冲了来:“表哥表哥,有人专程托我给你送东西呢!”小心翼翼捧上一副香帕,里面裹着一条精雕细琢的翡翠小鱼,鱼嘴上开了孔,被嫩绿色的丝绦穿起。左簌簌凑近些,轻声道:“据我所知,这翡翠小鱼是一对儿的,你可不能辜负了人家。”

    明染双指捻起此物打量片刻,郑重地系于自己左手手腕上。东花厅里浓妆淡抹的女子坐了一大群,个个美得不得了,他不知萧翡月是哪个,于是对着东花厅扬了扬手腕,在这一片泼天的喧嚣之中,半倚箜篌,容华滟滟,笑得春风般温柔又怡然。

    虞劲烽被这笑容化成锤重重一击,不由自主捂着胸口后退一步,却听明染训斥左簌簌道:“不是让你上去陪着皇后吗?为何又偷跑下来?怎么这么不听话?”

    左簌簌扁了嘴撒娇:“哎哟,坐在国主和皇后身边,一个女伴也见不到,笑又不敢狠笑,说话也不敢大声,可要活活憋死我了,我不想去。那安秀来就来呗,也许人家只是想看戏而已。都嫁过人了,不信她能翻出什么浪来!”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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