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1节

    他怒火熊熊暴躁无比,明染闻言却是一笑,他因着伤势未痊愈,因此只着了件碧色细绫夹袍,头发半散着,乱纷纷披在肩头,对叶之凉的张狂无礼满不在乎,对虞劲烽屡次不听管教似乎也满不在乎:“车堡主你倒是说说呗,为何放那个美人走了?”

    虞劲烽道:“我还想最后试一试,琉女榕躲入大乘魔域之前,我往他那边扔了一只装着小鹰的竹篓,若是他真有心,自然会放小鹰来寻我。若是他果然没心没肺,算我车……我虞劲烽看走了眼,情愿接受明小侯爷惩罚。况且纵然他不来寻我,我这般跟他私相授受,想必天弥族人也看在了眼里,未必如从前那边信任他,他处境艰难了,也许会再次想想自己的出路。”

    明染道:“好吧,那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想通?”

    虞劲烽比划出一个指头,显得十分郑重其事:“此人不管是对天弥族还是对天漫族都怨念极深,要想通有些难,总得一年功夫。”

    众人皆惊诧:“啊?一年!”

    虞劲烽道:“对,一年。如果一年后形势依然如此,我情愿以死谢罪。”

    叶之凉怒道:“你死有什么用,谁有耐心等得到一年后,老子还急着卷银子回家呢,你赔我钱才是正经!一万两银子!一万两银子!”

    虞劲烽道:“你这话不对,你既然要和我论理,趁着座主大人和温将军在这里,索性咱们就论清楚。这次我交付你一万两银子,那么下次你见到琉女榕,如果你杀了他,是不是你还能从我座主这里再领一万两银子去?你最终却能得到两万两银子?”

    叶之凉斜眼看他,神情倨傲:“那是自然,想来明小侯爷也不会如你这般锱铢必较。这次的银子恰好用来安慰我受伤的心。”

    座中一干人均默默看着叶之凉,叶之凉前阵子主动请缨要上释雪岛去接应明染,他武功高强,能深入险地救人再合适不过,于是闻人钰就大着胆子给他去了铁链又派发了解药。恢复了内力武功的叶之凉虽是一个阶下囚,却从不拿自己当外人,能吃能睡能打能拼能骚扰别人,倒不曾想到他原来这般外焦里嫩,还需要安慰受伤的芳心。

    虞劲烽盯着明染,眼神很委屈,指望他能帮着说句话。明染却恍如不闻,只低了头,垂着长长的睫毛,慢慢啜饮杯中茶。虞劲烽暗叹一口气,他这座主自从释雪岛折返后,一点儿都不再心疼他,也不再口口声声喊他门生,任他如何讨好卖乖都没用。也怪他自己作天作地的,终于将福分作践得快没了。

    他不敢再起什么幺蛾子,决定用贤惠和大度再一次打动座主,于是道:“好吧,我此次杀敌一百一十六人,回头能得一千二百多两银子全交付与你,余下的我这就给你借去。”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此言一出,明染倒是微微一怔。这马贼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说话,竟然予取予求的。他记着在山崖上的仇,想借机大棒子抽虞劲烽一顿,至少比上一次抽得更重才行,见他瞬间亏了一万两银子,总算满意了些,但这亏不是自己让他吃的,因此还有点意犹未尽,遂决定再落井下石一番,冷声道:“回来,我让你走了吗?”

    虞劲烽忙回身:“座主还有什么吩咐?”

    明染将茶盏往几上一顿:“ 你屡次违反军令自作主张,都虞候违令,与兵士同罪,拖住去军棍伺候,四十。”又侧头看温嘉秀一眼,一本正经嘱咐道:“温将军不许替他求情。”

    温嘉秀呵呵一笑,如此喜闻乐见之事,令他恨不得弹冠相庆:“小侯爷您训诫门生,别人怎好多言,自便自便。”

    虞劲烽盯着明染看了半晌,眼角渐渐有些发红,暗道我明明都是在为你着想,你却趁机公报私仇。要打是吧,才打四十怎么够?若想解你心头之恨,你怎么不把我打死算了!

    两人互相瞪视,尔后明染拍案而起:“你还敢瞪我?索性我伤势快好了,让我亲自来教训你。”他起身就要寻棍子去,余人也正愁着轻重不好拿捏,见他肯亲力亲为,不免心中窃喜,立时有人抬了军棍过来守候在殿门处,欢欣鼓舞等着。

    虞劲烽被明染掐着手臂拖出去,顺势甩在殿外一块石板上,兵士忙递上军棍,虞劲烽心中大怒,也只得按例趴好不动。结果明染一棍子挟着劲风打下,疼倒也没多疼,但感觉臀部一凉,他竟然一下将自己的裤子打得烂了个大洞,整个臀部完全裸露出来。

    恰此时,兵士忽来传报,谢诀求见。

    谢诀本随着明锋营守在大乘魔域外,这般匆匆赶回,必定有要紧事儿。明染沉着脸道:“他做什么?没见我忙着?”

    谢诀已经赶到神殿外,一眼扫到虞劲烽身上,顿时瞠目结舌。虞劲烽哪里出得起这个丑,忙伸手扯着自己长袍勉强遮住光屁股,主动跟谢诀搭讪:“谢诀你来了,怎么了?”

    原来谢诀在大乘魔域来回巡逻守候之时,竟然不小心抓了个人回来,于是详细向明染禀报当时情形:“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当时孤身一人缠在大乘魔域中一块礁石上,一直哭个不停。兵士都当是遇到了人鱼怪,后来看着应该是个人,才给捉了回来。可惜语言不通,不知她是何来头。”

    明染道:“人呢,带来看看。”

    谢诀道:“她在海中受了寒,发热很厉害,暂且看押在我所乘船只上。不过她给我一块布帛,上面写了两个字,似乎是她的名字。”言罢递出一块皱巴巴的白色布帛,像是匆忙中从衣襟上扯下来的,布帛上竟是中原文字,可惜大约是初学,字迹螃蟹一般横七竖八的,明染辨认半天方才认出来,是“琉璿”二字。

    他扔了棍子,一阵风地赶往海边,一边招呼谢诀:“带我去接她。”又回头瞥虞劲烽一眼:“你跟我去一趟,让灼华也跟着。让温将军他们自去歇息,不必等我回来。”

    虞劲烽气哼哼爬起来:“我光着屁股怎么跟?”

    明染又瞥他一眼,不语。虞劲烽总算悔悟过来,此人就是想让自己出丑,若是不遂了他意,必定还不肯罢休,他只得将外面长衣束好,倒也勉强遮掩得,别别扭扭跟在他身后奔向海边。

    那少女果然是琉女榕身边的小璿,如今高烧不退昏睡着,脸上和身上且有多处擦伤。明染和虞劲烽面面相觑,纵有再多疑问,也只能等这姑娘醒了再说。明灼华用毯子裹了她,直接抱回军营之中安顿下,又请了军医来诊治。因她还要给琉璿清理身上的擦伤,于是虞劲烽和明染又避了出来。

    明染沉吟片刻,将守候在门外的谢诀叫过来嘱咐道:“你就在这里好好守着她,千万不可让她出意外,若是醒了直接去找我,不须通传。车堡主你跟我来,我们再出去一趟。”

    谢诀忙又跟上来:“明侯爷,那……您什么时候有空?您答应教授我箭术的。”

    明染回身拍拍他肩膀:“只要能把大乘魔域中的天弥族人解决了,接下来我打算让明翔军休养生息一阵子,机会多得很。我答应过你,就决不食言。”

    虞劲烽随在明染身后忙进忙出的,待离了谢诀,他忽然问他:“我那剩下的三十九军棍你还打不打了?”

    明染不耐烦地摆手:“现下没空,你跟我先见见鹤羽林去。”

    虞劲烽道:“那我能不能先去寻条裤子换上?”

    明染:“不能。”

    于是虞劲烽按着长袍下摆接着跟在他身后奔忙。

    鹤羽林闻听琉璿被带了回来,却是脸色发白神情怔忪,尔后提出想见一见琉璿。明染通过虞劲烽传译,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她一个女孩子昏睡着,不方便见人。你倒是说说,琉璿在你们天漫族人中什么身份,为何一直随在圣雪殿下身边。”

    鹤羽林道:“琉璿是琉家圣雪殿下这一辈中最小的女孩子,且资质最好,她父母皆已亡故,从小就被老族长送到了圣雪殿下身边,想来要她继承殿下衣钵,但据我所知,殿下并未把相风眠月功传授给她,只让她修习一般的天象之术和医术。想必因为圣雪殿下的缘故,她与族人也不大亲近,再多详情我也不知。”

    明染心中有了计较,沉吟不语,鹤羽林却又问道:“我有问必答,两位……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他被看押在军营中许多天,吃喝不愁心中却惴惴,见机会难得,不能不询问一番。

    明染闻言上下打量他,又冲着虞劲烽交代一番,于是虞劲烽道:“你想回天漫族,等我们有朝一日打下沉樱岛,就放你回去。若你想重操旧业做营妓,我们这边也欢迎,还是那一排石头营房,让你故地重游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鹤羽林顿时脸色涨红,人在屋檐下,气又气不得:“从前做营妓非我所愿,我将来还是回千禾谷去吧。可是我们圣雪殿下可该怎么办,老族长还在等着他回去呢!”

    明染不禁有些怜悯他,很显然圣雪殿下早已脱离了天漫族人的掌控范围,连人带心自由翱翔在九天之上九泉之下,他却还在这里痴心妄想着。于是明小侯爷冷冷地道:“那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不肯回去看他,难道谁还能绑了他去?你先操着你自己的心吧。”

    他言罢拂袖而去,虞劲烽匆匆替他传完话,也忙丢下鹤羽林追了出去,亦步亦趋随着明染。明染一路走一路沉思,待到了寝殿门首处阿宴上来接住了,才发现虞劲烽还跟着自己,他颇有几分惊诧之色:“怎么,这剩下的军棍不打,你不安心是不是?”

    虞劲烽赔笑道:“哪里哪里。”只管厚着脸皮跟进去。

    明染见撵他不走,便一把将他扯过来,背对着自己按在书案上,虞劲烽忙道:“你要做什么?”惊觉下身又是一凉,原来明染直接扯下了他已经破烂不堪的长裤,这下子车堡主顿时冷汗满头,拼命挣扎起来:“小染,小染,不敢这样!我有多不中用你还能不知道?你生气归生气,打我骂我都好,千万不敢这样!我……我还得接着为你出生入死呢,弄坏了我,可是好多天动不得!”

    明染嗯哼一声:“不是你让我上你吗?”

    虞劲烽苦笑:“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千万别当真!”

    明染道:“瞧你窝囊的,好吧,我不上你。”但裤子都脱了总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他眼光在书案上梭巡一圈,将一只寸许宽的水精镇纸拿过来塞了进去。他其实还是手下留情了,镇纸顶多进去两三寸,可虞劲烽惨嗥一声,双眼翻白直接软倒在书案上,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

    他装死装得煞有介事,明染懒得再摆布他,自去寻了一把交椅坐下,以手支颌接着沉思。

    片刻后虞劲烽醒过神,只觉得凉凉的,涨涨的,貌似也不太疼,毕竟那镇纸没多粗,他试探着摸了摸,又看看明染脸色:“我能不能拿出来?”

    明染哼一声,虞劲烽就当他答应了,咬着牙将镇纸慢慢抽出,惊魂未定地在书案边站了一会儿,方去他衣柜中自己翻了条裤子换上,又仔细将明染的脸色看了又看,觉出无大碍,方才拖把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半晌,虞劲烽凑近些,低声问道:“气消了没有?此事就算揭过去了?”

    明染不置可否,虞劲烽拉住他衣袖接着问:“在想什么?”

    明染道:“想琉璿究竟为何而来,是否琉女榕见道路艰险,存心给她留了一条生路。大乘魔域中的天弥族人又往哪里去了,你觉得还能寻到她们不?”

    虞劲烽摇了摇头,叹道:“我看难,若不是都死在了里面,就是琉女榕另寻了航道逃遁而去。我的方鼎安也找不到了,唉,四梁八柱少了一个。”

    他有些垂头丧气的,明染道:“两军交战,在所难免,若真寻不回来,回头按例吊唁发丧。有亲人家眷,抚恤翻倍给予,无亲人家眷便入了你明锋营的公账。你说你四梁八柱少了,把谢诀给你顶他的缺如何?”

    虞劲烽接着叹息:“那金尊玉贵的小少爷,怕是和我明锋营的弟兄们合不来,我不想要他。另我这次释雪岛一仗前前后后算下来,还损了一二百人呢,我手下本就没多少兵士,明小侯爷不如再多补些人给我带着。”

    明染道:“你此次虽不曾把白鹭岛的天弥族人彻底斩杀干净,但拿下释雪岛的功劳却都算你的,兵士可以补给你,回头我会跟温将军商量。”

    虞劲烽顿时来了精神,忙道:“给多少?”

    明染比划出三个指头,虞劲烽拿住他三个指头翻来覆去细看,看几遍还是三个,于是惊呼:“才三千怎么够?”

    明染蹙眉道:“三千不少了,从前怕你不能专心带明锋营,给你的人头配备是有些不足,这次恰恰补上。兵贵精不贵多,况且再多就超了你的权限。”

    虞劲烽支吾着:“那再多给点权限,不就不超了吗?”

    第60章 第六十章

    明染一愣,欠起身子目光灼灼盯了他半晌,仿佛不认得他一般:“原来你打的是这般主意。车堡主啊,你的野心可真不小。”

    话已至此,虞劲烽索性明言:“我哪有什么野心,只是想与你近些而已。明翔军最初成立之时,我就曾言我不想跟你中间还隔着一层,难道你忘了?”

    明染又懒懒地靠回交椅中去:“没忘,当时以为你不知天高地厚,不成想现下还是不知。”

    虞劲烽道:“若是知道天高地厚,少不得守着老婆孩子一亩三分地过家常日子去,哪里还做得成打家劫舍的马贼。”

    明染夸赞道:“好,很好。心黑,胆大,皮厚,三足走路,天下无敌。咱废话少说,本来看你不顺眼想揍你一顿,既然琉璿到来,想必此事另有转机,我就耐心再等等。不管将来那琉女榕如何,小璿落到我手里,就一定要把她变成自己人好好用起来。恰好谢诀也总是缠我要这样那样,索性把他和小璿一起收了省心,这金童玉女的,带着出去也体面。”

    虞劲烽闻言“秃噜”从椅子中窜起来,脸色僵硬无比:“收了做……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明染懒洋洋答道:“做徒弟,还能做什么。”

    虞劲烽顿时松口气:“以后说话说清楚。”

    明染瞥他一眼,唇角隐含笑意:“哪一句不清楚?你淫者见淫而已。”

    虞劲烽气不得笑不得,咬着牙靠近他:“明明是你故意逗弄我!这些日子你不理我,我也不敢招惹你,伤可好了没有?我看看。”他解了明染的细绫夹袍和裹伤白布,查看腰间那处最重的伤,又用双指小心翼翼按了按伤口周围。

    明染觉得痒,瑟缩着躲了一下,推开他手:“别乱摸,痒得很。”

    虞劲烽闻言,眼光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梭巡留恋着,俯身与他轻轻碰了碰额头,神色暧昧语气温存:“痒吗?已好了十之八九,等这血痂脱落,几乎也就无碍。其实现在也无碍了,我只需小心着些……”

    明染:“不行。”

    虞劲烽垮了脸:“怎么不行,我们好久没有亲热过了,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我?”他抬起一只手抚上明染墨色长发,接着滑落肩头,揉捏着,信誓旦旦啜哄着:“必定不碰着你的伤口,如何?”

    明染目光在他腿间溜了一圈儿,许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忽然笑了笑,虞劲烽揣度着他的心思,想是默许了,忙低声道:“那就在这椅子上吧。”

    明染笑吟吟地回应他:“这椅子有些硬,硌着腰可是不好,而且阿宴也在门口看着。”

    虞劲烽道:“胡说,每次我进来他都躲一边儿去了,我天天让易镡给他送点心吃食可不是白送的,哪里就这般没眼色。”

    明染用手指戳戳他胸口,一本正经地:“他真看着,还有谢诀,也在看着。”

    虞劲烽的手正在他肌肤上来回摩挲,舍不得拿出来,听他语气郑重,于是敷衍着回头看一眼,顿时倒抽一口气,原来阿宴和谢诀果然在殿门处站着,两张脸同时涨得绯红,四只眼正躲躲闪闪地看过来。

    看来这两个少年的屏息功夫都不错,他连忙收手,又惊觉明染衣袍敞开,裹伤的白布散乱,而自己正俯身半拥着他上下摸索,这落到阿宴和谢诀眼里,简直不知成了什么模样。虞劲烽忙将座主大人的衣襟掩住,勉强收拾起一室春光,方才压着声音怒道:“你怎不早说!”

    明染道:“这能怪我?不是你先动手动脚的,看把孩子们都教坏了。”他见虞劲烽一脸尴尬沮丧之色,于是道:“晚上吧,你来我这里。”又冲着谢诀招招手:“过来,是琉璿醒了么?”

    谢诀亦是尴尬无比,又夹带一丝震惊之色,一边斜眼觑着虞劲烽,磨磨蹭蹭进来,结巴着解释:“的确是琉璿醒来了。明侯爷,适才我不是有意硬闯,我只是……只是……”

    明染笑得很温柔,一点都不介意:“不怪你,是我曾言道若琉璿醒来,不须通报可直接来见我,我还不曾老到转眼就忘事儿的年纪,怪我们自个儿不知检点,倒吓着了你。走了,一起看看琉璿去。”

    一干人再次去探望琉璿,琉璿本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明灼华倒是一直看守在这里,但她脾性有些急躁,不耐烦哄人,见琉璿一直在哭,就嘟着嘴坐在一边生气。

    看到明染和虞劲烽进来,琉璿立时瑟缩着躲到了帐子后去,只露出一只眼睛觑着两人。待虞劲烽用天弥族语问她为何孤身被遗弃在大乘魔域中,琉璿却忽然哭得更大声,泪雨滂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众皆惊诧,默默无语看着她哭。虞劲烽犹豫片刻,试探着道:“你家圣雪殿下他……死了?”

    琉璿却终于开口,呜呜咽咽地抽搐着:“没有,殿下才不会死!”

    虞劲烽奇道:“他没死你哭什么?”

    琉璿却只是摇头,依旧哭个不停,不肯再开口说话。那哭声细细碎碎连绵不绝,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群人均有些束手无策,谢诀愁眉苦脸地想掩耳,又觉不好意思,叹息道:“没想到一个人的身躯里,竟然装得下这么多眼泪。”

    阿宴故作老成:“女孩子嘛,都这个样子,那孟姜女还不是将长城都哭塌了。哎,烦人得很,我们作为男人须得多担待些才好。”

    明染挥手道:“走走走,都出去。”一干人又蜂拥而出。

    明染思忖片刻,将谢诀拉到一边,开始循循善诱:“谢诀,你一直说想随我学习箭术,想拜我为师,我不曾答应了你。实则是因为我收徒弟讲究个成双成对儿,收你一人坏了我的规矩。我看小璿姑娘资质也很好,这次你若是能劝得她顺从我等,我就将你们两个一起收了,如何?”

    谢诀先是喜出望外,接着忧心忡忡:“她说话我都听不懂,如何劝说?”

    明染道:“那是天弥族语,也没什么难。恰好虞劲烽他会天弥族语,我让他教会你,你多哄着琉璿姑娘说说话去。”

    谢诀瞥了一眼偷偷尾随过来的虞劲烽,低声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明侯爷,虞将军不也是您的门生么?我若是拜您为师,恐怕还得呼他一声师兄,但虞师兄再加上我,再加上琉璿,那也是三个不是成双,还是坏了您的规矩。”

    这孩子机智得让人发愁,明染只得道:“哦……他不算,你别叫他师兄,你叫他二师娘吧。”

    谢诀闻言腾地红了脸,半晌说不得话,二师娘三字更是叫不出口。虞劲烽几步抢过来,伸手搭上明染的肩头:“你乱说什么,还说我教坏孩子,明明都是你给带坏的!”

    明染不理他,拍着谢诀肩膀道:“你若是能做成此事,回头我亲自做一张弓一筒箭送给你。还想要什么,回去想好了一并告诉我。”

    谢诀点头,喜忧参半地走了,走得痴痴怔怔魂不守舍。虞劲烽拧眉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明染道:“叹什么气,对称呼不满意?”

    虞劲烽不答,暗道是不太满意,你总算应了我所求,我却又痴心妄想着把那个‘二’字给去了,果然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我吧!

    直到两个月后,明染和温嘉秀才得住大乘魔域外围守军传来的邸报,天弥族人貌似穿过了大乘魔域逃了,据说经过大乘魔域的风浪肆虐洗刷,只余下寥寥数人,走时形容颇为狼狈,看去路是奔向了天弥族人的老巢沉樱岛。明翔军追了一阵子没追上,只得铩羽而归。

    而明锋营的方鼎安,虞劲烽数次出马寻找,也始终未曾找回来。

    他沮丧无比地找到明染再次叫苦:“你说这事儿我怎么交代,怎么交代?我这还得去明锋营借银子还叶之凉的欠账,唉,这更张不开嘴了!”

    明染正坐在书案前翻看明覆珠送上来的账册,本就不想看,闻言将账册一拍,趁机不看了:“你说怎么交代,说得你从前拦路打劫时候没死过人一样。据我所知,西域十三国和苍沛国云鱼素起初都出过兵剿过匪吧,不过是后来见你乖巧,网开一面罢了。这会儿来装腔作势的,莫非想让我替你把欠叶之凉那一万两银子给出了?”

    他如此洞悉人心,虞劲烽索性腻到他肩头上去:“我有多少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为难我?”他抬起头,一双碧目如横塘春水潋滟千里,温情脉脉盯着明染:“我长得这么好看,你瞅着我也赏心悦目对不对?也喜欢跟我在一起对不对?那么暖床一次一千两,今晚我再加把劲儿,算着差不多也够了吧。”

    明染啧啧感叹:“你开价可不便宜,赶上胭华书院的罗姑娘了。可不知你座主如今也没银子,这不覆珠丫头送来了账本儿给我看,说这次我张口承诺一颗人头十两银子,可是赔了血本出去。我说我看不懂,她非要让我看,话里话外埋怨我败家败得没边没沿儿。我若再给你挤出一万两,不定她们背地里腹诽我点什么。”他侧头想了想:“我这般大方,因为当时实在是气愤难当,似乎还是被你气的。”

    虞劲烽忙打岔:“账本看不懂?来来来,我帮你看。”把他往一侧一推,硬挤上他的椅子,一边替他翻看账本一边道:“座主家大业大,不过一万两银子,不拘从哪里挤一挤就出来了。”

    他仔仔细细地翻阅账本,明染借机去一侧软榻上打呵欠犯懒,虞劲烽随口道:“怎么困成这样,这两天都做什么了?”

    明染道:“其实也没多困,就是看见账本儿就犯困。还不是谢诀,天天缠着教授箭术,教了箭术也不罢休,又想学这个学那个,连番折腾我好几天。毕竟新收的徒弟,他勤奋了我也不能太懒。今天总算给轰了出去,在那边给他和琉璿开了一间小书房,让他先带着小姑娘学学中原文字去。”

    虞劲烽一边翻账本一边酸溜溜地道:“座主偏心,收了新徒儿教得如此上心,还有专门的书房给他,从前可没教过门生什么。”账本上记载的均是攻打释雪岛及围困天弥族人所费银两,最大的花销就是明染承诺兵士的人头费。他翻了一遍,也就了然于胸,瞥一眼明染:“其实这次并没多少花费,总算下来不过二三十万,座主的家底我可是知道,根本不需卖房子卖地的,好歹把门生那一万两出了吧。”

    明染:“哪有你想的那么多,况这阵子只出不进的,你这银子从哪里都出不来。”顺手拿起引枕边的一本图册,慢慢翻阅起来。

    虞劲烽过去与他挤在软榻上,接着与他纠缠厮磨:“座主大获全胜的邸报送回云京没有?你打下这么大个岛屿,那朱鸾国的地盘可是又多了不少,难道你那国主表哥不给你些金银财宝什么的嘉奖一番?总能填一填空缺吧。”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明染道:“正准备送邸报,不过云京那边难要出来多少银子,我小皇嫂的脂粉钱总是没着落,哪里又有多余的银子给我,我只管狮子大张口,他给多少算多少吧。你的银子我真不能替你出,你乖乖回明锋营借去,不然给别人听着像什么样子。或者你去跟叶之凉商量,打个借条给他,等他走的时候再折成现银。”

    虞劲烽白费了半天唇舌,见他还是不答应,只得叹口气:“好吧,其实明锋营弟兄们的银子我想留作别用,所以不想给他,那我跟他商量给他写欠条好了。”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怕国主不好好给你银子,可以让谢诀去要,国主既然宠爱皇后,总得看小舅哥的面子。”

    明染闻言,慢慢转过脑袋,笑吟吟看他一眼,虞劲烽晓得猜对了,微笑道:“难道你当初把谢诀收进明翔军,存的不是这心思?我记得当初他哭成那样你都不想要他,然后忽然就改了主意,总是有用你才会留着。”

    明染顺手揪一下的他耳朵:“看把你伶俐的,当时是存着这念头,不过谢诀这孩子倒真是不错,他既然肯老实跟着我,我自然不会错待他。我的确打算让他回云京一趟,除了要银子,再要一个明翔军副统军和两个都虞候的官职出来,将领兵士们拎着脑袋出生入死的,若长久得不到提拔,必定折损士气。等要来了官职,就从都虞侯中间提起一个副统军,再把校尉中提三个都虞候,让出校尉的官职给谢诀一个。他若是要不来,哼哼,就什么官职都不给他,还让他跟着你明锋营扯缆绳下铁锚去。”

    虞劲烽心中怦地一跳,还没来得及吹枕风进谗言,明染又瞥他一眼,接着道:“闻人钰忠诚厚道制船有术带兵有方,恰恰又研发出几种有趣的战船,你看你看,昨日恰好送了样图给我,这其中的子母船和连环船都挺有趣,我准备让他回陆上的船厂尽快做几个样品开过来看看。这个副统军的官职……咳咳,我觉得他挺合适。”

    他捞起适才的图册给虞劲烽看,但此言一出,虞劲烽顿时两眼冒火,哪里还顾得看那个,一翻身压住了他,恶狠狠逼问:“那我呢?我除了不会造船,哪一点不如他?每次冲锋陷阵我不是跑在前头?”

    明染:“哎呦,压死了,压死我你们谁能得住一点好?”

    虞劲烽不语,只是盯着他双目跟他僵持着,明染只得道:“你先下去。谢诀走一趟云京,大约得三个月功夫,我曾经和国主有约定,明翔军的官职我自己来定人选。嗯,三个月时间,够你做点什么了。”

    虞劲烽闻言,老老实实又翻了下来,甜腻腻地道:“座主想让门生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

    明染道:“我想早些开通白鹭岛那边朱鸾国通往南海的商道,想让商队早些走起来,覆珠丫头和几个掌柜的也一直在催促此事。目前看来应该无碍,但想着别家的客商们胆小,也许会害怕战事又起。因此再往北的璇玑岛、月檀岛若是能拿下,再开通商道就万无一失。三个月怎么样?你放心,温将军会调拨人马配合你,不会让你孤立无援。”

    虞劲烽慌忙爬起来去书案上看东海舆图,仔细算算距离,又仔细算算人手,思忖良久方道:“半年吧,明年春日来临之时,让座主看到月檀岛上开放的早樱。只是……”他沉吟片刻,故作姿态地谦逊着:“若是单单好处都给我,的确对闻人钰他们不公平了些,我也怪不好意思的。座主若是真为难,我自然也得体谅您一番。”

    明染道:“没关系。闻人钰他又不肯侍寝,当然是以色惑人的狐狸精多占些便宜,自古以来皆为此理,没人想不通。你就莫要再高风亮节了,明明不是那样的人,装也装不像。”

    虞劲烽对座主的话言听计从,果然不再装模作样,扑过去将脸埋了他头发里去:“好的好的,那我就双管齐下,今儿先吹枕头风,再侍个寝,确保万无一失。”

    第二日明染就招了谢诀过来,令他回云京一趟,呈给国主一封厚厚的奏折,最后更是列举多项明翔军所需经费,数额庞大之极。谢诀听说可以回家一趟,若是差事办得好,回来就能升校尉,于是欢欣鼓舞地准备启程回云京。

    琉璿也跟了来送行,她自从得知琉女榕逃出大乘魔域之后,就安心在释雪岛呆了下来,随着明染和谢诀两个月后,也会磕磕绊绊说些简单的中原话。她脾性沉稳恬静,虽然常常沉默无语的时候多,但慢慢的和明染手下的丫鬟侍卫也亲近熟悉起来。明染开始亲自教授她武功箭术,谢诀临走时又承诺给她带云京的各种新奇小玩意儿,哄得她十分高兴,于是暂时忘了琉女榕。

    虞劲烽却依着明染的主意,跑去找叶之凉商量,先写了个欠条给他。叶之凉冷哼一声,心情不太好。几天前闻人钰被明染派回东海沿岸的造船厂去了,他失去了骚扰目标,觉得人生十分无趣。一时又不急着回家,索性拿银子也没用,见虞劲烽态度谦恭语气和蔼,也就勉强答应下来。

    虞劲烽又回了明锋营去,他还存着个别的心思,想马贼们以前一个个手中撒慢惯了,这次按杀敌数量领取赏银,幸好这海岛上冷清孤僻没让人纸醉金迷的地方,否则必定如从前那般将银钱都给吃喝嫖赌糟践掉。但长久以来,总有登陆的时候,届时拿命换来的钱财恐还是难保住。

    他前思后想,将明锋营管来往账目的文若水和万年青几个人召来,跟众人细细商讨了一番,打算将马贼们手中的余钱都收缴过来登记在册,尔后投入明家往南海去的商队中做本钱,替弟兄们赚些家当回来。

    众人本有些犹豫,虞劲烽道:“明小侯爷决不会亏待我,你们放心。若有差错,我将脑袋赔付给你们。”他如此笃定,连自己的脑袋都押上了,当然最让人放心的还是他和明翔军都指挥使那不清不白难以表述的干系。于是众人果然放了心,分头去游说兵士收缴钱财。

    虞劲烽在明锋营巡视一圈,正打算折返中军营,却一转眼间,忽然看到阿暑一人孤单单坐在一只车船的船弦边,望着忙忙碌碌的兵士发呆,青衣半旧神色落寞。虞劲烽这阵子忙,忙着打仗忙着哄明染,哪里顾得上他。阿暑也不来烦他,一直默不作声地在明锋营的灶上忙活,令人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他脚步一顿,反身折上那只车船,温声道:“七宝,你在这里做什么,见了烽哥也不搭理了?”

    阿暑微微一愣,转首看着他,依旧神色呆滞默然无语,虞劲烽拧眉打量他片刻,过去挨着他坐下:“你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阿暑道:“我在想我师父。”

    虞劲烽道:“你师父……方鼎安?”

    阿暑道:“是啊,他不是我师父吗?还是你给我指定的。从来了海上,你们一个个都忙,也就我是师父常常带着我做些事情,跟我多说几句话,还……还教授我武功,其实我笨手笨脚的也学不会什么,可是他从来没有嫌弃我笨。如今他没了,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提起方鼎安,他神色有些茫然,见虞劲烽沉默下去,阿暑又问道:“烽哥,我师父真的寻不到了?”

    虞劲烽道:“是,我派了好多人去寻,自己也去了好几趟,可是的确寻不到了。七宝,两军交战,这种事情在所难免。你若是念着他,每年的祭日记得给他烧些纸钱,也不枉师徒一场。”

    阿暑忽然哭了起来,拿手捂着脸,大颗的泪珠从指缝里渗出来,虞劲烽见状有些手足无措的,忙劝道:“你别动不动就哭,你没了师父,不行……不行烽哥再给你指派一个师父如何?”

    阿暑哽咽道:“我不想要了,没意思。纵然再指定了师父,你们总是这样打来打去的,说不定哪一天又给打死了,我还得伤心一场,还不如干脆就不要。”

    虞劲烽叹道:“你这话说的,我和方鼎安相处的时间,难道不比你跟着他学武时间长?我难道就不伤心?”

    阿暑接着哭:“你都被色迷了心窍你还伤什么心?少糊弄我。”

    虞劲烽闻言忿怒:“我怎么色迷了心窍,这话是你说得的?”

    阿暑:“你没被色迷心窍你晚上在哪儿过夜,敢告诉我吗?”

    虞劲烽被他噎住,片刻后冷声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阿暑:“没事儿谁敢管你?我不过是……你天天这般喊打喊杀的,万一有个好歹,我这下半辈子跟着谁混去?我心里害怕得不行,”他抬头,泪眼模糊看着虞劲烽,“烽哥,你别出去打仗行不?你这般卖命,我真怕你哪一天就回不来了,我可该怎么办?”

    虞劲烽道:“别胡闹,这阵子是我不好疏忽了你,你就是太闲才总是胡思乱想,我得给你找点事情做。”他支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阿暑除了做饭,究竟还能做什么。

    阿暑见他一脸纠结之色,终于忍不住道:“好了,你不要这样,是我太没用让你为难,我……我可以接着去明锋营的灶上做饭去,反正我就会做饭,也没机会学别的。”

    他语气幽怨神色哀婉,虞劲烽忽然想起来,他其实对总是在灶上做饭非常心有不甘,于是摆摆手又想片刻,想明染都可以亲自教导谢诀和琉璿,那为什么自己不可以亲自教导阿暑。思至此,虞劲烽伸手搭上了阿暑的肩头:“以后跟着我学武吧,学哪儿算哪儿,纵然学不会什么,强身健体总是可以的。”

    阿暑顿时大喜,却拼命压抑着喜悦之色:“烽哥你这么忙,能抽得出空吗?会不会耽搁你什么?”

    虞劲烽道:“不会,你放心,你只须乖乖地跟着我即可。”

    几天后,明染在释雪岛新开辟的校场教授琉璿弓箭,他专程给琉璿制了一张不大的小弓,那箭也打造得小巧玲珑五彩缤纷的,很适合小姑娘用。

    明翔军都指挥使开山授徒那是大事儿,一群人跟着起哄伺候,易镡调靶,阿宴递箭,明灼华忙着送茶送水送糕点。连钟栩和左簌簌都来了,负责关键时刻喝彩捧场,一个个忙得不亦说乎。

    叶之凉听得热闹也跟了来,蹲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不免有些手痒,于是拦着正准备去休息的琉璿连连夸奖:“啧啧啧,小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面相,这学武的天分也高的很。你要不要学轻功暗器?叔叔我也可以教你。”

    他天生一张尖俏奸诈的小白脸儿,勉强堆起一脸笑也显得甚是不怀好意,琉璿忙躲了明染身后去,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摇了摇头。

    叶之凉诧异:“叔叔明明是好人,你为何怕我?”想一想,从腰间锦囊中摸了三枚精铁打造的黑蝎子出来,尾针上闪着暗蓝色的幽光,直接递到琉璿的眼前:“我才打造的这三枚暗器送给你做见面礼,带毒的,腹中含着几十根牛毛细针,触物立时炸开,炸死七八个人小意思,可威武可霸气了,喜欢不?”

    那蝎子打造的栩栩如生几可乱真,琉璿骤不及防,惊得一哆嗦,明染伸手推开叶之凉的手臂:“你这什么阴毒玩意儿,拿远些。”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叶之凉耷拉着脸,只得又换了三枚纯金打造的梅花钉出来引诱她:“那么这个送给你,插到发髻上很漂亮,也可以做暗器用。”

    琉璿看那梅花暗器打造得十分精巧,心里有些想要,抬头看看明染脸色。明染道:“这个好,不单值钱,还有几分看头,既然是叶先生赏你的,就快些收下吧。叶先生轻功暗器功夫的确很高明,小璿你就给他几分面子跟着学学吧,必定终生受益无穷,只别学他的为人就好。”

    叶之凉冷笑道:“我为人怎么了?为人怎么了?你的徒儿我都愿意教授本事,我这么大方得体不藏私,你却釜底抽薪把人给派遣到外面去,我为人再不好也比你强!”

    明染啧啧两声:“明翔军所有人都知道你那是强人所难,何苦?”见叶之凉想发作,忙把琉璿拉出来往前一推:“徒儿借给你,教去吧,省得你闲极无聊惹是生非。”

    虞劲烽带着阿暑在校场的另一端,他也是好容易得了空闲,打算先教阿暑点什么,结果来此一看,见这里如此热闹,又见叶之凉也在,怕他和阿暑算先前下毒的旧账,于是扯着阿暑又打算离开:“既然这么多人,我们改日再来。”

    阿暑迟疑着,微微挣了一下手。虞劲烽侧头看看他,见他盯着琉璿和明染等人,满眼羡慕之色。他忽然有些心酸,低声道:“走吧,回头我们再来。”

    不成想明染一转头看到了两人,于是目不转瞬盯着他们看,虞劲烽忙催促道:“快走快走。”阿暑也被他盯得心里发慌,转身就欲离开,明染道:“走什么,过来。”

    两人只得站住,明染见阿暑手中竟然也拿着一张弓,于是缓步走近:“来干什么?”

    他虽然神色沉静,但一见阿暑就寻衅生事儿的前科已经深入人心,虞劲烽瞟他一眼,默然不语。阿暑吸口气,大着胆子道:“我……我师父没了,烽哥说以后亲自教授我功夫,没成想这么多人在这里,我们先回去,回头再来。”

    明染上下打量他,微微一笑:“何必搞那么麻烦,一块儿过来学好了。”

    他语气郑重,并无半点戏谑在其中。虞劲烽总觉得未必如此简单,但不知他意欲为何,迟疑不答,阿暑却一颗心砰砰乱跳,脸涨得通红,嗫嚅道:“真的可以吗?其实不必麻烦明侯爷,烽哥他说他教我……”

    明染微笑道:“他教你?若论箭术,他还是我教的,你何不直接来跟我学,我一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恰好谢诀这阵子回了云京,你就当是和琉璿做个伴。”

    他一招手把且羞且喜跃跃欲试的阿暑领走了,虞劲烽并不跟过去,只在校场边蹲下来,成了一头心事重重凝重端庄的卷毛狮子,暗自道:“没这么简单。”但究竟有多复杂,他也说不上来,只能不错眼珠地盯着两人,既怕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勾搭,又怕明染忽然发难为难阿暑。

    这般惴惴不安到了黄昏,阿暑终于笑吟吟折返,扯着虞劲烽手臂不放:“烽哥烽哥,我觉得我今天学的挺好的。你说呢?你觉得我怎么样?”

    虞劲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错。”

    阿暑道:“真的吗烽哥?那你的箭术果然也是明小侯爷教得吗?”

    虞劲烽:“他不过随便指点几句,我靠的是我自己,我天赋异禀,哼!”他有些心神不宁的,但看到阿暑满脸兴奋之色,又不好多说什么,于是打发他回明锋营,自己熟门熟路去了明染的寝殿。

    值守侍卫见怪不怪将他迎进去,恰明染在用晚膳,正布菜的两个丫鬟替他添了杯碟碗筷上来,虞劲烽忧心忡忡开始吃饭。他来混床混饭的日子多了,但鲜少有混得这般表情沉痛的,两个丫头不住偷窥他的脸色,一时间整个房中的气氛也跟着凝滞起来。

    明染问道:“怎么了,嫌不好吃?”

    虞劲烽看看满桌佳肴,虽然已经奔波海上还号称军饷紧张,但膳食规格依然比照云京雍江侯府的来,半点不曾含糊。他忙道:“哪里哪里,能来明小侯爷这里混饭,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迟疑片刻,又试探着道:“你究竟准备怎么处置阿暑?不妨明言,别作弄得我总是心神不宁的。”

    明染道:“不用担心,我不怎么样他。”

    虞劲烽道:“我怎么能不担心,你两个谁出了事儿都不行。”他想此事索性正大光明说开最好,于是捧着自己的碗凑得离明染近了些,巴巴结结替他剥了两只虾送过去:“其实你一直在怀疑他。毕竟他离开高昌都城后有一阵子去向不明,我们碰见他的那地方也不妥当,又有给叶之凉下毒的前科,但我不能放任他不管,所以尽量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他再委屈我也把他圈在明锋营里不出来。小染,你别让他靠你太近,就远远地相安无事可好?权当是……给我个面子。”

    明染:“我对他好些难道不是给你面子?你应该更有面子才对。”

    虞劲烽涩然而笑:“还是算了吧,他强行跟来海上我也不愿的,等将来回云京后,一定想法子给他寻个妥当地方安置了去,不让他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明染停杯止箸,以手支颌沉吟片刻,轻声道:“我知道了,你不用再管。”

    虞劲烽盯着他,警惕之心大起:“你想干什么?”

    他语气有些凶狠,明染眉头微蹙,抡起筷子敲在他手上:“吃你的饭,哪有门生这般猖獗,连座主的事情都要管得面面俱到,惯得你不轻。”

    他压根儿不理会虞劲烽私下里的嘀嘀咕咕,第二日直接让琉璿去喊阿暑过来,琉璿赶到明锋营寻着阿暑,结结巴巴说着中原话,语气诚恳神情羞涩,阿暑正求之不得,无视虞劲烽黑成一团的脸,欢天喜地跟着去了。

    这一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虞劲烽才接受了温嘉秀调拨过来的三千兵马,又接着准备攻打和释雪岛相邻的璇玑岛和月檀岛去,一时间忙得团团转,实在抽不出空子管教阿暑,也只得撒手随他去了,想明染既然承诺了自己,总不会轻易就做掉他,一时片刻当是无碍。

    璇玑岛和月檀岛离得释雪岛并不远,温嘉秀带着虞劲烽及卫霜桥等人奔赴前沿阵地,本预计六个月拿下,却出人意料地拿得很轻易,不过四个多月功夫就攻打了下来。原来天弥族称霸海上许久,连各路海盗与之狭路相逢,也是望风而逃居多,倒没想到明翔军如此英勇善战。因此在释雪岛吃了个大亏后,还不曾反省过来,岛上兵力配备也未增加多少,明翔军就再度席卷而来,再次被攻了个措手不及。

    几个人激动之余,野心勃勃地想直捣黄龙,接着攻打双子岛去,于是给明染传信,请他移驾璇玑岛共商大计。

    明染一见这两个岛屿被拿下,却忙着先开通了白鹭岛的商道,虽因着前一阵子的战事,暂时过客寥寥,但客商口口相传,不日必定会接着兴盛发达。雍江侯府的掌柜们也收拾一番,将南海诸国人众喜爱的瓷器丝绸茶叶等物装载上船。为了防备海盗,又专程调拨四只战船护航,船队出海往南而去。

    恰此时闻人钰和谢诀也分别折返,闻人钰驾着新作的子母船连环船等,还押运回一部分粮草。谢诀则带回了军饷和朱鸾国主虽然不多也勉强说得过去的赏赐。众人浩浩荡荡地迁移璇玑岛,温嘉秀和虞劲烽闻听消息远远迎出几十里接他们到岛上。

    明染与温嘉秀寒暄过,见虞劲烽左臂鼓鼓囊囊的,伸指戳了几下,虞劲烽没躲开,疼得丝丝抽气。明染道:“你是不是又受伤了?明知道自己娇贵得不行,却为何不能小心些?”

    虞劲烽叹道:“刀枪无眼啊,刀枪无眼,我这不是为了明小侯爷的大计,奋不顾身了嘛!”

    第二日他毛遂自荐地陪着明染巡岛,明染先带他去看闻人钰开回来的新战船。连环船长约六丈,形似一船,实为两船组合而成,前船长两丈,安置倒须钉若干,置火油火药等物,后船长四丈,载乘兵士所用,前后船中间有可拆解铁环相连。而子母船形略小,母船置两侧舷板,船体中空,置放一四浆小船,上有盖板遮掩,母子二船随时可一分为二各自为政。

    明染带着他一一看过,又嘱咐道:“回头你挑一批机敏能干的兵士来找闻人钰,他会指点你们怎么利用船只抗敌。先试验几次,觉得可行,我们再大批建造应用。”

    璇玑岛和月檀岛的大小与释雪岛不相上下,两人花去一天多的工夫,不过把璇玑岛走了三成。黄昏时分二人同时放慢了速度,明染凝望眼前广袤无垠的大片土地,忽然问道:“你觉得这大片的平地留着将来开荒屯田如何?”

    虞劲烽沉吟未答,明染道:“东海商道目前分两处,白鹭岛商道直达朱鸾国闽地,更大的商道却在沉樱岛那边,连结着苍沛国和西域十三盟国,现下还不在我等手中。各处岛屿上人口虽然少,也都以打渔为生,但随着将来商道繁荣,驻留人口会越来越多,必定会形成港口城池。单凭打渔,撑不起这么多人的口粮。你看我们如今从朱鸾国调拨明翔军的粮草,因为离得越来越远,也比初始费力费时许多,以后之情形想来会更加不便。当然行商必定获利极多,但若是从别处拿钱财购买粮食,又极易被人掐住命脉,毕竟口粮一事比不得别的,一日都不能少,还是自给自足方万无一失。”

    不知何时起,他竟然开始对东海各项事宜通盘考虑,颇有运筹帷幄掌控全局的架势。虞劲烽意味深长地看看他,越看心里越满意,于是诱惑他接着往下说:“那么座主的意思,是准备让兵士开始屯田?”

    明染道:“目前自然是早了些,天弥族人一日不死绝,我就一日不得安心,当务之急是先彻底铲除他们。所以这次我让簌簌随行,这些日子就让她出来瞧瞧,岛上土质是否适合作物生长。她从前只会莳花种草的,不过据我所知,种作物和种花草颇有相通之处,我这里暂时又寻不到精通农事之人,让她先将就看看吧。以后有了机会,再去朱鸾国寻几个通农事的人过来给指点着最好。”

    虞劲烽一鞭子抽在他坐骑臀部:“座主借一步说话。”两匹马狂奔起来,脱离侍卫上了前方一处小山坡。

    正早春时节,坡上疏疏落落生着几十颗早樱,喧嚣而烂漫的浅粉色,在风里纷纷扬扬摇曳生姿。远处的海水一层层漫延着,从月白色渐变为暗蓝色,深邃而浩瀚。两人翻身下马,虞劲烽又回首看看明染,座主大人今日箭袖白袍银冠乌履,颈中束了海棠色锦帕,微微垂首遥望海天一色之时,眼神澄澈沉静却又成竹在胸,如一把待出鞘之名剑,清丽而峻拔。

    他不禁有些目眩神迷,稳了稳心神,凑近明染低声提醒道:“座主大人,如何利用商道,如何开发岛屿,以及将来如何建造城池,那似乎应该是朱鸾国主操心之事。”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明染一顿,缓缓道:“此事是我僭越。只是离得云京越来越远,来回奏折不便,眼见得大片国土到手,这些事情自然早些考虑好,说不得我多操些心吧。”

    虞劲烽微笑道:“哦,我还以为座主打算……不成想真要把自己辛苦打下的国土双手奉给他人,倒教人好生失望。”

    明染闻听此言,心中忽然一震,良久方慢吞吞地道:“你怎么会有这念头?你这马贼如今越发不像样,自己野心勃勃也就罢了,还来旁敲侧击撺掇别人。这是玩笑的事情么?”

    虞劲烽仔细揣摩他话中之意,却揣摩不出什么,索性将马鞭子在空中甩得噼啪一声爆响:“我就是看不上你那个国主表哥,如何?”

    明染道:“住嘴。”看他一脸毫不遮掩的不屑之色,却又沉默下去,片刻后方道:“他不是你我能非议的,以后还是少说吧。”

    虞劲烽冷笑道:“我偏要非议,跟你还有什么不能说。我是真看不上他,荒淫无道纸醉金迷,整个一昏庸之辈。从前不知道也还罢了,自从到云京后才晓得他的做派,若是纯为他卖命,实在心有不甘。”

    他侧首凝神望着明染,语气转温柔:“我当时就是冲着你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跟着你出海,还走了这么远。小染,东海浩瀚无边,可开拓可利用可兴盛壮大的地方多了,你既然已经费尽心思做了诸般打算,若将之交付国主手中,你还能全盘掌握吗?忘了他强行往你明翔军里塞人的事情,可见他背信弃义无理强求。万一他起了别样心思冷落你,你的一切梦想岂不皆成泡影?”

    明染眉头微蹙依旧沉默着,这马贼敢想,敢说,敢做,按理是好事儿,可胆量似乎有些突破了天际,令他震撼无比。他冲着虞劲烽伸出一只手,虞劲烽忙握住,却被明染反手按下去:“莫要乱说,否则再不许去我那里蹭床睡。”

    虞劲烽嗯哼一声,直接伸臂一抱揽住了他的腰:“就蹭。你床那么大,总得有人填补空缺,与其让给闲杂人等,不如我占着。”

    明染道:“胡说,我何曾随便找闲杂人来填床,有费在他们身上的功夫,不如抱着奔月神弓,妥帖,实在,比你还可靠。”他上下瞥了虞劲烽几眼,忽然道:“我这阵子跟琉璿说话多了,她学医术已有五六年,且天漫族有些奇方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我跟她说了你这般体质,她说可以抓几服药给你调理一下,以后会好许多。”

    虞劲烽:“哦……啊?”不禁通身一紧:“治好我你想做什么?药苦,我不喝!”

    明染:“不喝也得喝,你不用疑神疑鬼的找借口。”自行上马下山而去,虞劲烽忙尾随上,接着道:“那你问没问她双子岛如今的状况?人马多少,装备如何?有没有什么易守难攻之地?”

    明染:“我没问,琉女榕还在天弥族人那边,问了她也不方便说,倒省得尴尬。我们回头派几个灵透些的人悄悄混上去,自行先看看去。”

    他第二日果然让人唤来左簌簌,要带着她再出去一趟看看璇玑岛各处的土质,令虞劲烽自便。虞劲烽送他出驻营地之时,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已将昨日之话彻底忘掉,于是微微一笑,自行去找阿暑说话。

    阿暑此次跟随明染前来,气色比从前好了很多,本来有些尖俏的下巴如今圆润不少,虞劲烽端着他脸仔细打量半晌,终于道:“我看你如今好像过得不错,乐不思蜀了?以后不打算回明锋营了?”

    阿暑见他神色不虞,微微变了脸色,忙辩解道:“才没有!烽哥你怎么能这么编排我,我今儿还专程让人弄了好许多鱼虾鲜货,准备好好做一顿吃的给你,我何曾有一天忘了你!”

    虞劲烽做出半信半疑的模样:“真的吗?还记得你烽哥?好吧,那么说说这阵子我不在释雪岛,你都做了些什么。”

    阿暑掰着指头算给他听:“跟着明小侯爷的徒弟学射箭学武功,我当然没有人家学得好,简直差得太远,但是小侯爷也没说什么。等谢小国舅回来后,还和他一起随着那位琉璿姑娘学了天弥族语。”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天弥族语,又满怀希翼问道:“烽哥,听说你天弥族语讲得很流畅,我呢?你听着怎么样?”

    虞劲烽道:“鸟语花香的,挺好。看来你这阵子果然不错,不过既然回到了烽哥身边,以后还是我来教你吧,虽然我处处都比不得明小侯爷,但教你应该也足够。”

    阿暑一顿,觑着他脸色试探道:“为什么?我这边学的好好的,我……我不想回来。当然我不是嫌弃你,烽哥你这么忙,我只是不想劳累了你。”

    虞劲烽闻言转身直视他,温柔却又不容置疑:“七宝,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明小侯爷收徒不是随便收的,谢诀和琉璿身后牵系重大,他才肯纳入座下,可你有什么能与之比肩?好高骛远的事儿还是少做为妙,不然将来吃亏受苦的还是你自己。从今天起,你不要再过去了。”

    两人之间气氛骤然僵硬无比,片刻后阿暑忽然抬头怒视他:“烽哥,你这不公平!同样都是巴结讨好他,于你就是有勇有谋敢进敢退,于我就是好高骛远不自量力,原来连你也看不起我!我……我再不给你做饭吃了!”他转身决然而去,看方向竟然还是明小侯爷居处。

    虞劲烽大怒,一把将他揪回来,顺手封了穴道扯回明锋营,塞给匆匆迎过来的万年青:“关起来,想通再放。”

    于是阿暑开始绝食,虞劲烽白日里忙着巡岛及商量军务,夜晚忙着陪床侍寝,暂时没有顾及他。等得三天后,他正在陪着明染用晚膳,易镡走了阿宴的门路混进来,将他唤到门首处嘀咕几句。明染听到“快饿死了”几个字,随口问道:“谁快饿死了?”

    虞劲烽不言语,愁眉苦脸沉思着,明染笑道:“是你那位青梅竹马?你怎么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快放出来吧,当心真饿死。”

    虞劲烽横他一眼,随着易镡匆匆回转明锋营。阿暑被关在一间营房里,饿得奄奄一息面无人色,一见虞劲烽进来,就怒冲冲瞪过来,但久饿之下,哪有半威慑之力。虞劲烽蹲在他身前看了看,端来一碗清粥打算喂他,阿暑哆嗦着别过脸不肯吃,虞劲烽等了片刻,沉沉叹息一声,挫败而落寞:“七宝,我从前的确是为你好的。你若是真不稀罕,我也就真不管你了。”

    阿暑想回应,但是饿得说不出话,只眼角慢慢凝聚起两颗大大的泪珠,虞劲烽用衣袖给他拭了去:“别哭,几天没吃饭,纵然区区两滴泪也是从身体里硬挤出来的,哪里还伤得起。吃了这碗粥,以后随你去吧。”

    他将粥一勺勺喂给阿暑吃,喂到一大半的时候,阿暑活转过来,伸手慢慢摸上他的手臂,颤声道:“烽哥,我明白你的话,这世上除了我娘,也就你是真心对我好,可我不想如从前那般活着。”

    虞劲烽点头:“你高兴就成。”

    他陪着阿暑坐到半夜,眼看着阿暑陷入沉睡之中,虞劲烽望着他的睡颜,有一种仁至义尽的悲凉。他想我真是管得太多了,管多了也不见人家领情,反倒嫌弃自己来着,不如也回去睡他爹的!于是起身拂袖而去。

    璇玑岛的早樱谢了,晚樱又开,于是百花随着春风次第开放,不知不觉将春日消耗了一半。明染与温嘉秀商量过后,将副统军的官职给了虞劲烽,又赏给易镡一个都虞候的职位,谢诀一个校尉的职位,余人按军功皆有封赏。

    虞劲烽的俸银从每月二十两变成了三十五两整,被明锋营的弟兄们撺掇着请吃酒。待连续吃了几场后,发现俸银上涨的速度远远跟不上请吃酒的花费,于是果断卷了剩下的银子跑了,一路跑去明染那里,追问明家的商船几时能回来。

    明染正在和叶之凉吃茶闲聊,闻言颇有些惊诧之意:“怎么都得到下半年了,你很缺钱?”

    虞劲烽道:“也不是太缺。”默默瞥了坐在旁边的叶之凉一眼,那一万两纹银像一块大石,沉甸甸压在他心上,牵连得他对这个人也讨厌起来,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

    但是讨厌归讨厌,这人不急着走,座主也不出言撵他走,就只能和平共处下去,而且一处就是从春到秋七八个月。七八个月的时间,够做很多很多事情。明翔军扬帆起航长风破浪,一路顺遂地从璇玑岛开始,一座座岛屿收过来,终于有一天,所有的战船调拨集中起来,向着最终目的地沉樱岛和晚樱岛行驶过去。

    温嘉秀亲自出马选好了驻营地,位于沉樱岛和晚樱岛南侧百十里地的九野群岛。九野群岛由二十八个零零碎碎的小岛屿组成,分别以二十八星宿来命名,各处航道纵横交叉,若布置得当,则易守难攻。所以虽然天弥族人驻兵不多,当时被明翔军拿下也颇费了些功夫。按着温嘉秀的意思,将中军营设置在偏南端的翼宿岛屿上,另在翼宿、轸宿双岛上再设两处营地。

    天弥族人的都城竭海城在双子岛东侧沉樱岛上,因此明翔军直接把攻打目标定了沉樱岛。明染与温嘉秀商议先派遣几个人去沉樱岛探探地形,温嘉秀提议最好还哄得叶之凉去,明染也颇为赞同,虞劲烽更赞同,结果正商议间,明染忽然接住了云京来的一份加急邸报。

    云京很少往东海这边发邸报,大约是国主觉得跟明染没什么可说的,又怕他不停要银子,因此轻易不搭理他。但这次是平南侯左文徽发过来的,细细密密的蝇头小楷写了好几张,明染初始还笑盈盈的看,却越看神色越是端肃。虞劲烽好奇,当着温嘉秀的面又不好意思凑近了看,于是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明染把信笺折起,让阿宴当场烧掉,方才道:“云京倒是没什么,但苍沛国出了点小事儿。他们的皇帝陛下驾崩了,已经昭告天下开始发丧。有人传言是晋王弑兄,且晋王拿住了一份传位遗诏。因此现在大臣们分成了两派,有说要拥立皇长子的,有说支持晋王上位的,据说吵得很凶。但国不可一日无主,估计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轻描淡写道来,却是举座皆惊,半晌后虞劲烽方道:“苍沛国的皇帝驾崩了?这……这不算小事儿吧?”

    明染道:“只要暂时影响不到朱鸾国,就不算大事儿。只是……”

    他食指在案上轻叩两下,觉得有些麻烦。左文徽在信中提点他甚多。从前的苍沛国皇帝虽然雄才大略,但对两国交往之事态度相对较为平和,在朱鸾国年年上贡百般讨好之下,勉强能容忍其存在。但若是晋王上位,他的野心勃勃早已是司马昭之心,且从前晋王之权责范围就包括和朱鸾国的出使来往及协商事宜。目前虽然无法预测他做了皇帝后会干出什么事儿,但左文徽觉得前景堪忧,让明染早做提防。

    有时天下之局势变幻,如风起青萍之末,尔后涟漪般层层扩散,最终掀起轩然大波。况且这次的,真算不得小事儿。明染叹道:“且观后续吧。”

    是晚虞劲烽依旧蹭床不肯走。随着两人相处时日渐长,座主对门生越来越宽容了,而门生以己度人,床笫间待座主向来温存体贴。于是不走就不走吧,权当多一条舒筋展骨且纾解欲望的途径,倒也方便得很。

    两人舒展筋骨完毕,心满意足躺下,虞劲烽还在他肩头拱来拱去的不知意欲何为。明染盯着他褐色的头顶看了一会儿,又摸摸他汗津津的额头,忽然问道:“琉璿给你开的药方怎么样?”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虞劲烽身躯一僵,不拱了:“我觉得没什么疗效,估计还是不能受伤的,不能受伤,特别……特别是……”

    他支吾着,明染嫌他不爽快,沉着脸缓缓道:“我有多说什么了?你不想承受此事就只管明言,但不要无故贬低人家的医术,要多给小姑娘点信心。”

    虞劲烽只得道:“好吧好吧,也许真不错,我自己觉得是好了些。只是药太苦实在不想喝,座主好歹饶了我。”

    他已经三番两次闹着不肯喝那药,明染道:“必须喝。”懒得再和他多言,沉沉打个呵欠,头一歪准备睡。他入睡向来极快,一瞬间就能睡死过去,虞劲烽却有些事情还没打听完,忙摇摇他肩头:“先别睡,今天你大表哥写来的信看起来很长,你可就跟我们寥寥说了几句。我得问问你,北国皇帝驾崩真的不会对朱鸾国和明翔军有什么影响吗?”

    明染道:“有影响你想怎么样?投奔苍沛国晋王去?”

    虞劲烽忧心忡忡地叹道:“那哪里敢,就是冲着座主我也不敢,我不过是担心。我带着兄弟们从西北大老远来了朱鸾国,总想替他们往好处打算打算,自然不希望朱鸾国有什么变故。”

    明染道:“我家人都在云京,我也不希望朱鸾国出事儿,放心睡吧。”

    他话才落,就听有人在外叩门,值守首领阿宴低声禀报:“少爷,叶之凉求见。”

    然后是叶之凉急冲冲的声音:“你禀报过了吧,快让我进去!”

    阿宴道:“不行,你再等等。”

    叶之凉:“我等个屁!”两人争论几句后,似乎忽然交上了手,连着一串兵戈撞击之声如疾风骤雨,尔后“咣当”,门被叶之凉强行撞开,阿宴阻拦不住,被他挤了一边儿去,急得红头胀脸:“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我家少爷还不曾答应见你,这大半夜的多不方便,你先出来!”

    叶之凉怒道:“我不出去,都是男人怕什么,我这可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儿!明小侯爷,你给我一条船,我要立时赶回苍沛国去!”

    他一路穿过槅扇一阵风地绕到床榻这边来,明染忙从锦被中窜出来,瞬间抓了一件外袍裹好,坐在床沿上。凉风灌入锦被中,激得虞劲烽打个寒颤,想跟着爬起来,又恍惚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不免有些尴尬,明染见状,按住他脑袋塞了回去。

    叶之凉同样衣冠不整头发散乱,脸色阴沉无比,眼中怒火熊熊:“明小侯爷,想必你也已经接住邸报,我家陛下竟然驾崩了,他驾崩了!可是他正当盛年且素来身体强健,怎么会忽然驾崩?这其中必有蹊跷!那晋王他早就有了篡位之心,此事一定是他做下的!我要立时回苍沛国去,请你给我一条船送我回去。”

    明染微微一顿:“你果然不是晋王殿下的人。”

    叶之凉:“啊呸,他算个屁,这个倒行逆施的万恶之徒!他既然敢弑君,他就莫要怕死。我家陛下和家师渊源颇深,两人有知遇救命之恩,这仇我要替他报,让他们这一群魑魅魍魉给我等着!”

    明染道:“好。阿宴,去通知闻人钰,让他准备快船一只,将兵士水手食物清水配备整齐等着。另去叫覆珠送一万两银票过来。”

    叶之凉眼角微微发红,瞥了一眼他身后榻上的不明隆起物,散落在锦被外的几缕褐色卷发暴露了身份,原来狐狸精欠的钱最后还是得座主大人打发,怎地他就有这般好福气,而自己不过在外浪荡数日,心中最最敬重的陛下就稀里糊涂驾鹤西去,究竟天理何在!

    待明覆珠将银票送来,叶之凉强忍着嫉妒和悲凉,从腰间锦囊里摸了一张欠条出来递给明染。

    明染接过后顺手放在枕边,见叶之凉神色仓惶,劝道:“最多明日午时,必定让您启程归国。叶先生不妨先去歇息着,养精蓄锐,也方便将来回国后行事。”

    叶之凉闻言,躬身深施一礼:“我并不曾杀了那琉女榕,虽然事出有因,但没杀就是没杀,叶之凉并非背信弃义之人,这一万两纹银我受之有愧,但苍沛国一干事宜扑朔迷离,我回去后手里没银钱又不行。那就记下您这一份恩情,走之前我先送你一份礼,来日明小侯爷若有差遣,定不推辞。”言罢转身出门而去。

    室中安静下来,明染坐在榻沿上沉思,片刻后虞劲烽从他身后伸了脑袋过来:“他准备送你什么礼?”

    明染:“不知道。”

    于是虞劲烽试探着,将那张自己亲手打的欠条慢慢慢慢地从座主大人枕边抽过来,几把给撕得粉碎,尔后心满意足钻入被中:“我这一颗心,总算是装到了肚子里。”

    明染顺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出息得不轻,简直丢我的人。”

    虞劲烽叹道:“你富人哪知道我穷人的苦,从小穷怕了,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又得带着这一大帮子人四处讨吃食,吃了上顿愁下顿。你天天穷奢极华的,随便一件衣服就抵得我几个月俸银钱,我的艰难你怎能体会得。”

    明染不耐道:“好了,我花自家银两,你管得倒宽,以后穷酸饿醋的话少说。明覆珠回头要将心思倾注在南海行商之上,让她把明翔军中账务移交给你管着,每月初一找她报一次帐,打上她的签章即可。你多些钱财过过手,省得天天这么不开眼。”

    虞劲烽大惊复大喜:“真的?真的有这般好事?”他伸臂揽住了明染的腰:“小染,你如此信任我,我可以认为你是爱上我了吗?”

    明染:“嗯哼,算是吧,你长得不错,总不会恶心就是。”

    叶之凉第二天午时前准时赶到海边,闻人钰遵照明染的吩咐送他上船。他从前一直是避着叶之凉的,如今眼见躲不开,也就坦荡荡地过来,将归程航海事宜大致交代给水手长。

    叶之凉在身后冷冷盯着他,他目光太过犀利且意味不明,闻人钰只觉得如芒在背,生怕他心情激愤之下,做出什么有伤风化的举动,匆匆说完就要下船而去。叶之凉果然不是个安分人,跟下来闪身拦住他,冷笑道:“我这要走了,此一去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你就没什么可说的?”

    闻人钰垂下眼皮,干巴巴地道:“祝叶先生此去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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