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0节

    虞劲烽低声道:“有些听不大清,我们是否凑近些听听?”

    明染道:“拿上兵刃再去。”

    两人下到船里拿了刀剑弓箭出来,又命令船只无声无息靠拢过去,那声音却是从珊瑚礁形成的圆圈外传来的。虞劲烽于此处地形已经十分熟悉,寻了船只能通过的缝隙驾船出去,靠得那发声之处近了,众兵士将船小心翼翼潜藏在一块大礁石后,明染伸手扯了虞劲烽手臂,飞身上了就近的一块礁石。

    暗沉沉的海面之上,果然漂浮着一条船,船头浮灯之处,端坐着一个白衣人,灰白色的长发在风中微微浮动着,正在对月吟唱,音色柔细华美,语调哀婉悲伤。那人衣饰不似天弥族人,但所乘船只却和天弥战船颇有相似之处,只是船身上隐隐绘制许多图案,暗夜中看不甚清楚。

    两人细听了片刻,虞劲烽道:“这抽抽噎噎的,好像是个女人吧?”

    明染道:“没有胸,说不定是男的。”

    虞劲烽怒道:“你怎么连人家有没有胸都看到了!”他想一想,又道:“也不一定,有的女人也没有胸,除了乳头大些,简直跟男子没什么区别。”

    明染道:“啧啧啧,车堡主还真是阅尽千帆什么都知道,那么他唱什么你能听懂吗?”

    虞劲烽道:“是一种我没听过的语言。你看他的衣服,虽然和天弥族人衣饰有几分相像,但却也不尽然。只是若不是天弥族人,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着实诡异。”

    明染沉吟不语,见那船张了三帆,此时随着海风慢慢掉了个向,于是那白衣人正面对着两人。虽然离得远,明染也怕他看见自己,忙拉着虞劲烽缩身一处凸出岩石之后。见那人样貌尽显,眉长目秀姿容绝艳,只是脸色白得犹如半透明般,有一种奇异的悲愁颓丧之态。他身后伫立一个十三四岁的素衣少女,身材纤细容貌娟秀,看模样也不似天弥族人。

    明染盯着看了片刻,又侧头看看虞劲烽,虞劲烽道:“看我做什么?”

    明染道:“我看你两个谁生得好看。”虞劲烽瞪他一眼,明染道:“他虽然相貌出众,但让人一看就心里堵得慌,还是你瞧着顺眼一些,大约是我看多了也看惯了。”

    虞劲烽闻言顿时如沐春风,心中得意又熨帖:“不是看惯了,是我本来就比他好看。”他侧着耳朵又听片刻,接着道:“虽不是天弥族语,但似乎同出一源,门生大致能听懂一些,这厮好像在说远离了家乡无法回去,如何想念自己的亲人,说是豺狼霸占了什么东西。”

    他挠挠额角,正凝神观望间,见那人缓缓站起身来,身形窈窕修长,纤腰束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腰带,不盈一握,白如霜雪的衣衫被海风吹得微微拂动,几欲乘风而去,飘飘然颇有姑射仙人之姿。

    两人正看得兴起,却见船舱中出来几个侍者打扮的人,见了此人后伏地下拜,纷纷用天弥族语劝说白衣人回舱中去。那白衣人脸色更加颓败和哀伤,忽然飞起两脚,将靠得最近的两个人毫不留情踢开,冷声呵斥:“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管不了!”

    那群人不敢反驳,只是俯首叩拜个不停,那白衣人不耐烦地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一摆手,反身入舱室中而去,他身后那素衣少女忙跟了进去。接着船只慢慢掉头,貌似打算回去了。

    明染道:“门生,船上带小鹰了没有?”

    虞劲烽道:“有几只,做什么用?”

    明染道:“放一只跟着那船,再放一只给温嘉秀,告诉他我要跟着这船过去看看,让他派人跟过来接应。”

    他飞身跃下礁石,正落在自家船头上,吩咐道:“放鹰,开船。”虞劲烽也跟了下来,却犹豫着不敢答应他。明染瞪他一眼,眼神凌厉威仪十足:“你不听座主话,想挨揍是不是?”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车堡主顿时屈服于淫威之下,让手下将小鹰带来,放了三只轮番去跟着那船只,又放一只回白鹭岛给温嘉秀送信,提醒明染道:“这船上清水食物可是不多,若是路上再打些鱼虾应付应付,撑个十几天可以,再多不行。”

    明染道:“先跟着再说。”

    两艘船一前一后向东北方向而去,虞劲烽循着小鹰的身影亲自掌舵追赶。己方船只体量与对方相去甚远,所以不敢跟太近,怕万一起了冲突必定吃亏。待行出几十海里,终于暗夜将尽,但海上却风浪渐起,天色又再次阴沉起来,大片的乌云翻滚着越压越低,几欲暗无天日。虞劲烽瞧着这风起云涌,心中一跳,忽然想起来一事,正想着人去叫明染,明染已进了舵室中道:“似乎没有往天弥人驻兵的那个方向去。”

    虞劲烽道:“座主,我觉得我们不该贸然跟进,前面似乎是久负盛名的大乘魔域,风浪大且暗流漩涡颇多,便是天弥族人的船只也不敢经过此处的,商船更不敢走。我们想去截断对方粮草后路,都没想过从此处过,还是莫要轻易冒险。”

    明染道:“可是前面那船只就进去了,难道他们不是天弥族人?他们进得,为何我就进不得?有美人身侧相伴,纵然大乘魔域又有何惧。”

    虞劲烽道:“也许……也许……你别这么张狂行不行?你们中原有句老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也稍微收敛着些。那白衣人他服饰不是天弥族的,你就是看他生的好看,看上了呗,别以为我不知道。”

    明染笑道:“你这话还真有些道理,我还就是看上他好看了。他身上的服饰虽然不是天弥族的,但也有相似之处,而且他也会说天弥语,因此必定有干系。你不用气成这般模样,忘了那一日闻人钰给我们说过,这里从前还有一个天漫族?适才你觉得他唱歌所用语言,是否天漫族语?”

    虞劲烽握着舵盘的手一顿,迟疑道:“天漫族的?身材纤长,容貌娟秀,倒是……倒是对得上,只是阿钰还说,说天漫族由于先天不足无法生存,也许已经绝迹于世间。 ”

    明染道:“一个种族绝迹是大事儿,或许连老天都看不过眼,所以剩下了那么一个半个的。况且天漫族对海上天象和风信感悟力超强,天弥族人长驻海上,你觉得他们舍得让此族人灭绝吗?他既然敢走这里,必定无碍,我们只管跟着走便是。话说若是随着他走一遭,你的小鹰能记得方位道路吗?再配以司南测算方位,争取在舆图上绘出走过的路。”

    虞劲烽道:“应该差不多,驱使小鹰记道路,可比人强得多。”

    那船只行走的航道果然高明,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海域上穿行,眼见得远处涛生云灭海浪翻涌,礁石嶙峋时隐时现,偏偏这边却走得有惊无险一帆风顺,只是船只稍稍有些颠簸而已。于是明染令己方锲而不舍地追了下去,又将来路标在舆图之上。但对方将帆张足了前行,自己的船行速度却稍稍有些跟不上,全靠虞劲烽的小鹰掌握着追踪方向。

    等过得一遭黑夜白日轮回,终于穿过了这片海域,昼夜不息接着往北方前行,转眼就是五六天功夫。虞劲烽心中越来越没底气,见明染丝毫没有折返之意,他终于忍不住道:“座主,这眼看着食物和清水剩得不多,我们还是回去吧,若是你有个好歹,温嘉秀非打死我不可。”

    明染奇道:“咦,我若真有个好歹,你还打算活着回去让温嘉秀打?”

    虞劲烽嗯哼一声,却听他又笑道:“放心吧,我死之前必定留下遗嘱,一不让你殉情,二不让你殉葬,放你自由之身。”

    虞劲烽闻言忿怒无比,将他狠狠搂过来,在脸上啃了一口,明染道:“为了省水几天都没洗脸,别把脸上的灰啃下来。你若是怕吃的不够,接下来我可以不吃饭,但必须跟下去。”

    虞劲烽只好咬着牙跟下去,所幸这一天终于看到了一座岛屿的影子,目测比白鹭岛要大得多,黑越越的高山层峦叠嶂绵延无尽,不过八月天气,山顶上已有隐隐的雪线,丽日下闪着冰冷而峻丽的光。

    前方那船也已泊岸,虞劲烽见那处似乎一个码头,停泊着不少船只,他不敢凑太近,驾着船远远兜了个圈子,从另一僻静无人处小心翼翼地靠岸。虞劲烽交代兵士将船藏在一片礁石之中,明染摸出随身携带的东海舆图细看,两人头对头根据来路判断半晌,终于猜出这岛屿之名应为大乘魔域北侧的释雪岛。

    明染还有些不敢确定,待得夜色降临,和虞劲烽悄悄摸上了岛。

    二人先寻个隐秘处蹲下,待行到前方那船停泊之处附近,见山坡上一处颇大的驻营地,有守护的兵士来回巡逻着,看服饰为天弥族人。

    明染躲在一棵树上偷窥了片刻,低声道:“那美人儿果然是敌非友,生得这么美,倒是可惜了我对他这般兴趣盎然。门生去抓个人过来确定一下这是不是释雪岛。”他和天弥族人打了几个月的交道,已经勉强能听懂他们说话,但自己却说不上来几句,只能借助虞劲锋和他们交流。

    虞劲烽依言去抓了个落单的兵士过来,一番威逼之下,打听得清楚明白,此处果然是释雪岛,近期成为天弥族人攻打白鹭岛的粮草中转站。此岛屿再往北一个月路程,就是东海海域最大的双子岛沉樱岛和晚樱岛。双子岛再往北似乎还有几个颇大的岛屿如天霜岛和须离岛等,但舆图上标识得已经不是很详尽,只把环绕双子岛周边的十几个零零星星的小岛屿标识出来。

    明染思忖片刻,又道:‘问问他,那个白衣男子是怎么回事儿。”

    那兵士闻听白衣男子之事,嘴巴顿时成了蚌壳,虞劲烽逼问良久,他却是宁死不屈半个字不吐。明染听他不肯说,于是顺手戳在那兵士胸口死穴上:“毁尸灭迹去。”

    他盯着虞劲烽忙碌的身影看了半晌,忽然又道:“门生,这释雪岛可是在天弥族人的后方,且大乘魔域中有不为人知的通道。你觉得我把这消息放小鹰身上传给温嘉秀怎么样?”

    虞劲烽将尸体掩埋妥当,在他对面坐下,沉吟不答,温嘉秀一门心思要开拓疆土,接信必定是大喜过望。至于接下来会如何,那要看温将军胆量究竟有多大。明染微笑道:“放鹰,一切据实以告。看温将军如何反应吧。”

    两人回船写信放鹰,尔后心照不宣地又折返回岛上,拿尘土匆匆遮掩一下本来面目,又做掉两名兵士脱了衣衫自己换上,趁着兵士巡逻间隙溜进了营地,闪身躲在一排紧靠山岩的石房之后。

    这石房地处偏僻,想来不是什么重要所在。后窗一尺有余,高高开在房檐下,明染伏在墙上侧耳细听,房中竟然一阵调笑喧哗之声,于是用唇语指使门生:“上去看看。”

    虞劲烽只得飞上去挂在房檐上偷窥,片刻后却脸色尴尬地下来了,气愤愤瞪他一眼,伸手扯了他离得远些,明染道:“里面在做什么?”

    虞劲烽暗道不信你听不出来:“还问,不过是营妓住的地方!”他迟疑片刻,终于道:“那个营妓是个男的,看着似乎……应该也是天漫族,不过没有船上那个美人儿好看。”

    明染嗯一声,两人在营房中偷偷摸摸兜兜转转,见营房一层层均围绕着一处极大的白色殿宇而建。他寻个视线清晰之处盯着那白色殿宇看了半晌:“那很像一座神殿,我们去那里看看吧。我还是想找到船上那个天漫族人。我怀疑他就是天弥族人口中所言之大祭司,身份很高,如果入了此处营地,应该在那里。”

    他猜得不错,那个白衣美人果然在这殿宇中,端端正正坐在北侧一处白色的高背椅子上,微微垂着头,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绣一条精美无比的腰带,身边那个素衣少女替他端着一只竹编的箩筐。

    两人眼前不远处跪了一大片的人,正由一个低矮个头的天弥族人带头,不停地劝说着:“前方战事正急,圣雪殿下您千万不可意气用事!王已经传信过来,等把那帮入侵者杀得死光光,王会专程用他的车驾来接您回沉樱岛去!”

    他翻来覆去地劝说,美人许是听得不耐烦,忽然将腰带丢在箩筐里,不过身形一闪,“啪”,那人吃了一个耳光,抚着脸瞠目结舌,却见美人复又坐回了椅子中接着绣花,神色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长殿中一时间静寂无声,尔后美人儿终于开口,轻飘飘慢悠悠:“我就回去两天,然后快些赶回来也不行?”

    那吃了耳光之人呐呐不语,片刻后方道:“路途遥远,纵然去沉樱岛两天,再折返白鹭岛,也得两个月时间,实在等不得。”

    美人儿冷哼一声,那人又缓声道:“还请圣雪殿下稍安勿躁,也多替族人想想。”

    美人儿听得此话,却忽然大怒,于是“啪”,那人又莫名其妙吃了一耳光,听他发作道:“我为他们着想,却又有谁为我着想!他们一个个风流快活好得不得了,我却连个情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

    这下子没人敢做声了,那圣雪殿下在殿中来回踱步,越走越快,那群人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由得他绕圈子兜风良久,终于驻足不前,侧首看了那领头之人一眼:“滚,看到你就烦。”

    那人却不滚,犹豫片刻后道:“还有一件事想恳请殿下,营中有个副将前一阵子得了病,一直拖着不好。他平日里很勇猛,如此病下去可惜,还请圣雪殿下能出手相救。”他一边禀报,一边已经有几个兵士将病人用担架抬了进来,面色蜡黄瘦骨支离,看来果然病得不轻。

    圣雪殿下居高临下看了那病人片刻,冷声道:“我要召唤天神来帮我治病人,你们都回避。小璿留下。”

    诸人闻言,纷纷俯首鱼贯而出。圣雪殿下又盯着那病人看了半晌,看得他惶惑不安起来,低声哀求道:“还求殿下召唤神灵,赐下神药,救……救我一命。”

    圣雪殿下眯着眼看他,低声微笑道:“神刚才说了,可以救你。你闭上眼别看,若是亵渎惹恼了神灵,这世上就再无人能救你性命。”

    那人慌忙闭上眼,圣雪殿下随手从发冠中拔了一枚极长的金针出来,口中用天漫族语喃喃不休地念着,忽然手起针落捷如闪电,长针深深刺入那人胸口大穴之中,那病人大惊之下,一声惨呼还未出口,就被小璿出手如风地用手帕按住了口鼻,顿时气绝身亡。他却死不瞑目双眼圆睁,小璿又顺手一抹,替他合上了眼睛。

    两人动起手来干脆利索配合默契,看来绝不是头一次做这活。

    在殿外偷看的虞劲锋将惊呼活活给吞回去,倒抽一口冷气,却听得对面不远处有人替他“哎呦”一声轻呼,圣雪殿下本在殿中对着尸体宝相庄严地祈祷着:“可怜的人啊,神要收了你走,是神对你青眼有加,你万不可不识抬举,你要感谢我送你去神的身边……”正自得其乐地絮叨个不停,闻声猛然一抬头:“谁!”尔后闪身出殿,双目炯然如月射寒江晶莹剔透,直直瞪着发声之处。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那人见自己行踪被发现,立时飞身逃离殿顶,直向营房之外奔去。殿外等候的天弥族人顿时哗然,纷纷循着那背影追了下去。

    虞劲锋凑到明染耳边低声道:“刚才逃离的是那个正接客的天漫族营妓。”

    明染道:“那人身法不怎么样,估计很快会被捉到。跟过去看看。”

    果然不出片刻后,那天漫族人被天弥兵士围住了,他似乎不大愿意和众人打照面,遮遮掩掩左冲右突想逃出去,结果刀枪剑戟纷纷招呼围攻过来,片刻间就左支右绌。圣雪殿下也跟了过来,只远远地抱臂看着此人在枪林剑雨中挣扎着。

    激斗中,那人却忽然看到了圣雪殿下,高声道:“殿下,殿下,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断无别的念头!若能容我单独和你说几句话,死而无憾!”

    他已负伤数处,浑身鲜血淋淋,神色凄厉。圣雪殿下唇角微微抽了两下,却是欲言又止不忍目睹般,将脸扭了一侧去。

    那人等不来回应,渐趋绝望,忍不住厉声大吼道:“殿下,为了找到你,我连营妓都肯做了!你竟然连话都不听我说几句?”他突然一声虎吼,将身边兵士一把长刀夹手夺过,舞得呼呼作响,众兵士惶然后退。但天漫族人天生的力弱,此人已经算是族里的大力士了,也不过如此而已,片刻后风势便弱了下来。于是众兵士又潮水般涌上,将他挟裹于中,一门心思要生擒活拿了去。

    躲在一侧张望的明染道:“门生,我要救这人。”

    虞劲锋闻言骇一跳:“他们整整一个驻营地的人马,我们的退路却只有那一条四轮车船,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明染已经不知从哪里踅摸了一张弓出来,居高临下张弓搭箭,微微眯起眼瞄着场中诸人:“必须救,座主给你开路,你去救人。”他箭随言发去势如风,围在那人身侧的天弥族人顿时惨呼之声连响,倒下十几个,刹那间所有人短暂的静默下来。虞劲锋趁着这天地间瞬间的凝滞,义无反顾一头扎到了人堆儿里,一把扯了那人就走。

    天弥族人反应过来,纷纷追过来,虞劲锋循着明染用羽箭勉强开出来的路,一边抵挡一边狼狈逃窜。他武功高出那天漫族人甚多,又有明染为之开道,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冲出了营地。

    半个时辰后,三人逃到了一座山上,这山山势险峻复杂,且越往上越寒冷,山石树木上均罩着薄薄一层积雪。明染闻听那天漫族人气喘吁吁的,见天弥兵士一时片刻上不来,又见虞劲锋身上似乎有几处负伤,于是在一背风处的平台上停了下来,将那天漫族人随手封了几处穴道丢在一边,问道:“我记得你身上带了一小葫芦酒。”

    虞劲锋以为他觉得冷要饮酒驱寒,忙把酒递过来。明染却扯了衣襟蘸酒,竟是打算给他处理伤口,惊得虞劲锋跳起来就逃:“你干什么,我身上有金疮药,你莫要胡来,会疼死人的!”被明染一把扯回来,强行按在一块大石上:“大男人家怕什么疼。我总觉得从前军医处理你的伤口下手不够狠,才导致你屡屡发热,这回试试我的手段。”用烈酒将伤口浇了一番,方才上药包扎。

    那伤势不过是皮肉轻伤,但明染的手法大刀阔斧粗糙之极,虞劲锋疼得只想杀猪般嚎叫,却又嫌丢人,满头冷汗嘶嘶抽气,片刻后方说得出话:“座主好狠的心,真……真的很疼!”

    明染恍如不闻,将那天漫族人拽过来依法包扎了伤口,那人倒是忍着未曾出声。明染又将余下的小半葫芦酒珍而重之收起来:“难道还能疼死?真是少爷身子马贼的命。”他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扳住虞劲烽的脸,盯着他双目郑重交代:“幸而伤口都不重,不过你不能再受伤了,再有事儿我出手。”

    虞劲烽喜得握了他的手:“座主终于知道心疼门生了么?”

    明染冷哼一声:“你受伤了太麻烦,简直后患无穷。”放手转身走开。虞劲烽撇一下嘴,支撑着爬起来,先将平台四周巡逻一番,迅速确定地形地貌。见这处平台左侧是悬崖,右侧为峭壁,前后均为一条勉强能行人的路,纵然有大批人攻来,只要把住上山的路,也能暂且挡得片刻。

    明染却将那位天漫族人拎起来仔细打量,见此人倒是标准的男儿相貌,比不得圣雪殿下雌雄莫辩又阴阳怪气的,但纵然如此也比那些五短身材满脸横肉的天弥族人要赏心悦目许多,于是道:“门生你审审他,问他那白衣美人儿什么来路,和他什么干系。”

    那人萎顿不堪地坐在地下,听虞劲锋用天弥族语相询,只做一脸茫然之色听不懂,虞劲锋不耐道:“你别装模作样,你若是不会天弥族语,怎么应付你的那些……客人,嗯?你放心,我虽然会说几句天弥族语,却不是天弥族人,只要你老实回答,定不会为难你。你若是不肯回答,我就把你扔回去给他们。你也看到了,你那个什么殿下虽然和你同出一族,你的死活他可是不大愿意管。”

    那人听他提到圣雪殿下,顿时满脸黯然神伤之色,迟疑片刻后,用天弥族语答道:“那么我回答你,你能帮我和我们殿下单独说上几句话吗?”

    虞劲锋对那个看起来有些疯疯癫癫的圣雪殿下脾性不熟,心里没什么把握,正犹豫着,忽然耳中隐隐听得远处衣袂破空之声,他不动声色和明染对视一眼,爽快应答:“好,一定达成你愿。”

    那人迟疑着,末了终于道:“如此我说,我叫鹤羽林,圣雪殿下本名叫琉女榕,我和圣雪殿下同出一族,我们都是天漫族人,我们族人只有琉鹤双姓氏。早在几百年前,这释雪岛和周边的许多岛,都是我们的领地。后来天弥族人从北边的天霜岛打过来,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立身之地就被天弥族人给霸占了去。他们本来是打算把我们给赶尽杀绝了的,但是发现我们族人对海上天象风信的感应能力强于世人,于是留我们一部分人下来,却是被圈禁在沉樱岛上千禾谷中,也不许我们过多繁衍,还得出人替他们在海上相看天象兼带领航,就这么世世代代苟延喘息生存下来。

    殿下是族长的亲生儿子,是未来族长的接班人,从小就被族长悉心培养着,我们……都很敬慕他。但是后来他来了天弥族人这边,就不大看得到他了。我们老族长如今病重,对他日思夜想,想见他一面,交代些事情,可惜谁都见不到他。我奉命从山谷中出来寻他,隐约听说他随着天弥族军队来南边跟人打仗,但是天弥族人本就不许我们自行乱走,出谷都不容易,除非仗着长得还凑合愿意出来做营妓,我无计可施,也只得做了营妓,想着这样也许才能离开千禾谷,凑巧能找到殿下。可是他……不肯听我说话……”

    他忽然哽咽起来,大约是觉得不好意思,想擦眼泪又动不得,虞劲锋替他解了穴,问道:“他不肯见你,是因为不认识你?”

    忙道:“不是!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他怎么可能不认得,他还和我堂兄……”他迟疑了一下,又转换话题:“我只想告诉他老族长很想他,日思夜想的,至于他肯不肯回去,却也由得他。”

    突然间,他听到一声冷笑,在夜风中飘忽又尖利,喇刮刮直刺人心。鹤羽林顿时打了寒噤,忙回头去看,琉女榕竟然端坐在上山道路之侧的一块山石上,手中抡着一条七彩腰带,白衣胜雪容颜绝艳,唇角含笑灰发飞扬,眼神却冷冽无比看过来,慢吞吞地道:“他真的想我?你确定?”

    那位名叫小璿的少女也随在他身后,眼神沉静神态从容,不动声色瞧着三人。

    鹤羽林大惊复大喜,几乎连滚带爬地奔了过去,拜服在地,又伸手扯住了琉女嫆的袖子:“殿下,老族长他真的很想你!只希望你能回去看他一眼……哎哟!”

    他一声惊呼,被琉女嫆一把甩了开,还附带踹上一脚,接着琉女嫆弹弹衣袖,纤指飞扬不带一丝烟火气,满脸厌弃之色:“你说话就说,拉扯什么?不嫌恶心么?”

    鹤羽林忙缩手叩拜:“我情急冒犯,还请殿下责罚。”

    琉女嫆呸一声,良久后方道:“我的确想回一趟沉樱岛,不过不打算去千禾谷,我只想去拜祭阿田的坟墓。我觉得你们族长他未必是想我,多半是又想让我为天漫族舍身成仁做些什么,所以放你出来寻我。”

    鹤羽林脸色微微一变,嗫嚅道:“他……他是你亲生父亲……你不能这般对他,否则神灵会降罪……”

    琉女榕冷冰冰瞥鹤羽林一眼,言语冷冽霸气四射,一字一句铿锵激扬:“我就是神灵,我还怕降罪?”此言堵得鹤羽林说不得话,尴尬无比。琉女嫆在天弥族人眼里,的确是神灵般的存在,可以顶着神的名头用一根金针将人处决,“亲生父亲怎么了,有些人,不是生了你养了你,你就该顾着他的面子回报他,也得看他值不值。”

    他眼光扫过明染和虞劲锋二人,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别告诉我你们是天弥族人,那群挫货纵然两个摞起来,也没你们一个人高。”

    这话稍稍有些夸张,但也形象。虞劲锋暗地里捏一捏明染手指,明染道:“实说便是。”

    虞劲锋依言道:“圣雪殿下猜得不错,我们的确不是天弥族人。”

    琉女榕盯着二人道:“既然不是,又遮遮掩掩做什么,为何不以真面目见人?”

    虞劲锋先用衣袖替明染擦干净脸上的灰尘,接着又抹去自己脸上伪装。琉女榕扫了明染一眼,待盯上虞劲烽的脸,却忽然轻咦一声,眼神瞬间炙亮无比,目不转瞬盯着他看。

    鹤羽林见他发呆,跟着看看虞劲锋,也是微微一愣,不禁咬唇沉吟着。

    虞劲锋被他看得有些尴尬,忽然眼前白影一闪,琉女榕瞬间扑到眼前,竟然伸手去摸他的脸,虞劲锋慌忙闪身退开。明染想虞劲锋受不得伤,这琉女榕看着神智不若常人,生怕他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于是错身挡上,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琉女榕喃喃道:“阿田,你竟然还活着?你别躲着我啊!”他眼神迷离神色痴怔,将手中那条七彩腰带递了过去:“我又给你绣了一条腰带,你若是还活着,我便不用再烧掉,给你系着吧。”

    虞劲锋终于听得明白,忙道:“圣雪殿下,您想是认错了人,我不是你所言那位阿田。你再仔细看看,他也是如我这般绿眼睛褐色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  车轱辘堡主绝对不是天漫族人,只是和那位阿田长得稍微有点像而已。他外形上也有些符合天漫族人的特点。反正圣雪殿下看谁都有点像他的情人。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琉女榕凝眸盯着虞劲烽双目看了片刻,郑重地道:“若是再世为人,变一下头发眼睛的颜色,也未必不可。我记得我当时亲自把你下葬,可偏偏你却在将近祭日的时候出现,难道真的是天神显灵赐给我的?”

    他又凑近些,本想接着将虞劲锋细看,无奈明染挡在虞劲锋身前不让,琉女榕不耐烦地道:“你这人真讨厌,杵在这里做什么,赶快让开!”顺手拔了一根长针出来,就要刺入明染胸口,“这样神灵会厌烦你的,快滚开。”

    明染随手一弹,小小金针飞得不见踪影,微笑道:“阿田是你老情人?那他可真不是。圣雪殿下,您别这般儿女情长的,咱们商量点正经事如何?”

    他听得懂天弥族语,却说不得,因此用的是中原本土之语,琉女榕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明染暗道自己疏忽了,于是回身道:“门生过来伺候着圣雪殿下。”他闪身退后几步,待与虞劲烽错身而过之时,在他耳边低声道:“他就是那个替天弥族人测风向海信的大祭司,恰好他错认你做老情人,机会难得,你去试试跟他交谈,看能不能拉拢。”

    虞劲锋听他的口气似乎想让自己出卖色相一般,眼角一抽,也只得不情不愿过来,思忖片刻后问道:“圣雪殿下,您那位情人名叫阿田?”

    琉女榕怔怔不语看着他,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一般,他身后的鹤羽林忍不住插嘴:“我堂兄大名鹤羽田,是我们圣雪殿下的……情人,不过十年前已经亡故。你的相貌确实跟他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发色和眼睛颜色完全不对。”

    虞劲锋道:“原来已经不在人世。那么倒是真难为你,十年了还记得他。”

    他一边搭讪,琉女榕一边悄悄地靠近他,凑近些,再凑近些,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微笑道:“可逮住你了,你不准躲!阿田,我不是在做梦吧?”

    虞劲锋尴尬无比,偷窥明染一眼,见座主大人唇角笑意隐现,似乎看热闹正看得饶有兴致,这缺肝少肺的模样刺痛了虞劲烽的双眼,他忽然心中忿怒,一把将琉女榕甩开:“我跟你说了我不是,你是失心疯了听不到?世上相貌相似之人多了去,哪有你这样随随便便拉着别人认作情人的,还是一个死了十年的情人,你莫要羞辱我!”

    琉女榕被甩得趔趄一下,呆呆地看着虞劲锋,却是不言语,片刻后温声道:“你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别这样对待我,我……你是生气我一直不肯回千禾谷?可是你死都死了,其实我也想回去祭奠你,只是总也回不去。”

    他一会儿说阿田还活着,一会儿又说阿田已经死了,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的,虞劲锋想起来明染的命令,只得忍着气道:“我没有。你倒是说说,你为什么不肯回千禾谷。”

    琉女榕叹道:“我不回去,还不是因为族长逼着我练那要人命的相风眠月功,好去替天弥族人看天象测风信。他还害死阿田断我的念头,他心里只有他的族人,却对我这个亲生子如此残忍,怎配做人父亲?”

    虞劲锋越发听不懂了,难道天漫族人观天象知风信的能力不是天生的,还得练个什么功夫才成?

    他忍不住又追问几句,琉女榕大约是真将他当成了已死的情人,侃侃而答毫不隐瞒:“阿田,你这是把从前族里的事情忘完了么?也是,你死了这么多年,忘了也很正常。虽然我们有些族人的确具备天生的能力,但是若要将此技能发挥到出神入化,还得修炼这门相风眠月功才成。族长他就一口咬定我有练好此功的天分,不许我和你相好,不许我有任何私心杂念,才……才害死了你,还是我亲眼看着你下葬,他这不是往我心口上插刀吗?”

    虞劲烽忍不住唇角抽搐两下:“你既然亲眼看他下葬,就该知道他是真死了,那么我必定不是他,你千万莫要错认。”

    琉女榕摆手道:“不对,你也可以投胎转世啊!”

    虞劲烽道:“纵然他投胎转世,现在最多十岁,你看我像十岁的人吗?”

    琉女榕闻言舔舔唇角,脸现迷茫之色,片刻后神色却转冷厉:“我不管,我说是你就是你!你还要不要听相风眠月功的事情?死了一次怎么变得这么不乖,总是打岔不让我说话!”

    虞劲烽只得道:“好好,你说,你说,我听着。”

    “族长他逼着我练这邪功,可让我吃了大苦,我身上的骨头被他一寸寸一点点地打断,再接起来,还得循着四季风向的变化来打,来接,再打,再接,我被打算骨头整整一千零八次,我有多么生不如死你们知道吗?他说如果我们族人不再对天弥族人有用,那么必然会被他们灭族。他为了让族人能繁衍,能活下来,就这般折磨我。难道他们要活下来,我就应该疼死?我为什么要去看他,我不去!我和他的父子情分,这辈子就缘尽于此,下一世谁还认得谁!”

    明染在一侧无语沉思,心中默默算计着。他记得谁说过人身上的骨头大概有二百多块,除了牙齿,若是打断一千零八次,那么每块骨头必须被打断三四次才成。他天生痛感迟钝,无法感同身受,虞劲锋却听得脸都扭曲起来,不由得怜惜起这位可怜的美人儿,温声道:“这功夫的确太过残忍。”

    琉女榕瞥了他们一眼,微笑道:“我如何感知风信这般准,全是拜这门邪功所赐,风从哪边来,我身上相应的地方就开始疼,准极了,天漫族再没人比我预测得准。我疼这么多年来着,他可心疼过我一丝半毫没有?这功夫被他吹得天花乱坠,他自己却为什么不练?其实我左腿打断那时候,练功出了岔子没恢复。我又得下苦功夫练走路许多年,如今才走得和常人一样,否则将来纵然死了,阿田也未必认得出我这个瘸子啊!你们看,其实我应该是这样的。”

    他忽然来回走了几步,左腿一瘸一拐拖泥带水难看之极。尔后回头看着鹤羽林,笑得温柔又灿烂:“我走得好不好看?”

    鹤羽林面色苍白答不出话,琉女榕闪身逼近鹤羽林盯着他双眼,沉声道:“现在你还觉得我应该回去见他吗?”

    鹤羽林无言以对。于是虞劲锋替他答了:“如此狠心的父亲,不见也罢!”

    琉女榕顿时欣喜无比,笑意盈盈看过来:“还是阿田知道我,待我好。”

    虞劲锋郑重道:“我不是鹤羽田。我名虞劲锋,从前是西域人,如今是朱鸾国人,如今暂居于被你们围攻的白鹭岛。圣雪殿下,如果你肯跟我们合作,以后这般苦头再不让你吃。”

    琉女榕急道:“阿田,你别这样。”复又把手中的腰带递出去:“我那时候答应给你做一条腰带,结果没做成你就不在了,我以后年年都做,然后在你的祭日烧给你,这个……你系上好不好?”

    他如此缠夹不清的,虞劲锋摆手道:“我真不是,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或者说,你别再装下去了,你这般大的人,你那情人真死还是假死你搞不清?非要抓个外人来代替你情人,有意思吗?”

    他顿了一顿,圣雪殿下双目清粼粼水汪汪看过来,黑曜石般澄澈而幽深,不得不说真是一个美人,虞劲烽虽然不忍心,也只得接着道:“其实连你是男是女我都不知晓,我们俩真不熟。”

    此言一出,琉女榕却顿时疯了:“啊?你骗我,你不肯要我也就罢了,还这么骗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我这就脱了衣服给你看!”

    他突然开始伸手胡乱撕扯自己胸前的衣服,吓得虞劲烽手足无措倒退几步,竟不知如何是好。鹤羽林也惊得一跃而起:“殿下,殿下您冷静一点!”

    他被琉女榕训斥过,空自焦急,不敢下手阻拦。少女小璿见状从琉女榕身后迅捷无比冲过来,伸手按住琉女榕双手:“殿下千万莫要如此。”又扭头训斥鹤羽林:“你还不来帮着我,愣着做什么?”

    鹤羽林不得不满面涨红地替小璿按住琉女榕手。小璿趁机从怀中摸了一只小盒子出来,拈出一枚金针手起针落,扎在他后颈之中。

    琉女榕随着金针入体,瞬间坐倒在身后大石上,他满头满脸的冷汗,喘息不止,却又一脚踹在身前的鹤羽林身上:“滚开。”

    鹤羽林只得松开手,默不作声滚远些。小璿扶了琉女榕肩头,替他拭去额上冷汗,郑重地道:“殿下,羽田大哥在十年前,的确已经死了。”

    琉女榕睫毛微垂沉默着,良久后,却忽然低声道:“我知道。”语气轻微黯淡飘若游丝,听来颓丧落寞无比。

    虞劲烽忍不住怒道:“知道你还跟我缠个不清……”

    他的后半句话被明染捂了回去,听他低声嘱咐道:“莫要激怒他。”

    虞劲烽一把甩开他手,正要接着跟琉女榕理论,琉女榕却忽然抬头看着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般问道:“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情人?”

    虞劲烽摇摇头:“殿下,我很同情你的遭遇,可我真不是你的阿田。”

    琉女榕慢慢站起身,凛然直视他,冷声道:“不是就不是吧,有几分像就行,我可以将就将就。从前我也碰到过几个生得像的,我们都好合好散了,我也没怎么样他们。”

    他回首扫了一眼山下,见火把点点绵延千里,将这座山头团团围了起来,想来天弥族人在大规模搜山,“你放心,我不会很快就厌烦你的。你若是答应我,我会对你很好,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是天弥族的大祭司,你纵然想要整个东海,我也尽力帮你得到。你若是不答应,你看看山下,他们如今也就是忌着我不敢上来,我只需一声令下,就可以让他们杀了你们。”

    虞劲烽闻言,不着痕迹瞟一眼明染,他心知明染想要整个东海,简直是朝思暮想,却不知此刻小侯爷是否已经怦然心动,又在作何打算。

    琉女榕一直凝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见状立时蹙眉道:“你总是看他做什么,难道需要他替你做主?”

    虞劲烽又瞥了明染一眼,道:“这位是我座主大人,我是他的门生,我的事情,自然是需要他做主的。”他回身握住了明染一只手:“座主大人,你说呢?”

    明染正在盯着琉女榕沉思,神色沉静目光专注,闻言有些骤不及防:“啊……呵呵,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怎么问起我来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虞劲烽凝神看他,只是默然不语,明染无奈道:“真的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若是喜欢圣雪殿下,自然可以答应。你若是不喜欢,那么座主想法子带你离开。”

    虞劲烽依旧沉默,握着他的手却紧了紧。明染看看他,慢吞吞地道:“好吧,其实殿下冰雪之姿世间罕有,又对自己的情人矢志不渝,且身份高贵,倒也难得。可惜他看上的不是我,否则怎忍心让他失望,必定允了他。”

    他语焉不详且东拉西扯的,偏偏虞劲烽还听懂了,勉强压下满腔怒火:“你的意思是,你都肯这般舍身成仁,因此我也得应下此事?”

    明染道:“你想太多,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我哪能强迫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虞劲烽闻言,缓缓放开他手,转头望向琉女榕,神色阴沉无比:“好。既然圣雪殿下青眼有加,在下若是再推脱就显得矫情了。”言罢大踏步行到琉女榕身前揽住了他腰身,果然纤细柔韧不盈一握:“可惜我是个粗人,从前做马贼的出身,打家劫舍为非作歹,一直为人所不齿,被座主教导训诫这许多日子却不曾有一丝长进,配不上大祭司的高贵身份。不如我俩干脆一起去死算了,下一辈子投胎到一处,清白体面从头再来!”拉着他就往左侧的悬崖边上而去。

    琉女榕一时措手不及,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你说什么?去死?马上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又为什么去死?”

    虞劲烽道:“不想活了,所以要死。其实你这般生不如死的,还不如干脆死了痛快,我是为你好,你就不用谢我了!”转眼间把他拖到了悬崖边,就要踊身下跳。

    这骤变忽生,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那个素衣少女小璿,闪身冲上扯住了琉女榕的衣服,硬生生将两人从悬崖边扯回来三尺远。鹤羽林跟着扑过来抱住了琉女榕的腿:“殿下死不得!”

    琉女榕心道不是我要死,是这人莫名其妙要拉着我寻死,他懵懵懂懂地尚未悔悟过来,虞劲烽力大,再次扯着三个人挣扎到了悬崖边,一路拖泥带水声势浩大的。然后忽然腰间一紧,一直冷眼旁观的明染终于出手,用一根野牛筋缠上了他的腰,接着运功一拽,于是虞劲烽等四个人拖拖拉拉又被拽了回来,被他随手一甩,在大石上滚成一堆。

    明染脸色有些阴沉:“你消停点行不行?”

    虞劲烽厉声道:“我哪有不消停!你既然让我应下此事,那么我和圣雪殿下的生死自然由我做主,我们生不能同寝,死了做一对鬼鸳鸯也没什么不好,又关你什么事儿!你凭什么出手阻拦?”

    明染揪住他衣领,将他从人堆儿里拽了出来,又拖开几丈远:“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让你应下此事了?”

    虞劲烽双目泛红,不依不饶接着跟他嚷嚷:“你适才夸赞他,列举他的种种好处,又说他若是看上你你便从了,难道不是这意思?虽然不曾明说,我却也听得出来。我若是应下来,你下一步必定又逼着我做你内应,哄着琉女榕替你打败天弥族人,帮助你得了东海海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

    明染沉默下来,虞劲烽起身按住了他的肩头,恶狠狠逼视他,目光如利刃,活生生直捅到明染眼中去,他想我不能退却,我不能纵容你这般轻视我,纵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坚持下去:“小染,你说话!你是不是这般想的?”

    明染睫毛闪动,微微侧过头去避开他眼光,反倒笑了一笑:“我适才的确想过此事,任谁听他开出那样的条件,都会不由自主地掂量掂量,我不过一介凡人,自然也不例外。但我没打算逼着你做什么内应,你这般……忤逆不驯,平日里座主座主叫得动听,你可真正有听过我的话?我这还没怎么着,你就开始投死卖活,我还敢怎么样。”

    虞劲烽被噎住了,片刻后方道:“你不要反咬一口,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明明是你对我凉薄无情!抛去我自己和呼鹰堡弟兄们的前途不谈,你我之间,你却不曾承诺过我任何事情,我说做你的二房,你都没有明确答复我。小染,我在你心里如此一钱不值,哪来的底气相信你会留着我?我这一片真心错付,哪辈子干过这样的赔本儿买卖,真不如死了算了!”

    这当口他又纠缠起此事,明染简直无言以对,扫一眼山下,各处的火把在夜色中幽暗如鬼火,闪烁迷离,距此不过几里之遥,他叹了口气:“此事以后再说吧。我们的时间不多,你去问问他,愿不愿和我合作灭掉天弥人,我会好好待承他的族人,绝不让他们再受任何荼毒。其实他心里对天漫族人,未必如他所言那般绝情,否则又怎会乖乖留在天弥族相助他们,他只是怨气太大无处发泄而已。”

    虞劲烽道:“我不去!我再跟他多说几句,他越发缠着我不放,你说不定又要起心思动念头。”

    明染听得烦躁,只觉得五脏六腑一起挓挲着疼:“随你,不说走人。”起身扯着他就要离开,大石上的琉女榕惊魂初定,终于反省过来,问道:“你们要走?”

    虞劲烽回头看看他,见他正眼巴巴地望过来,脸上微微有些仓惶之色,这人的确身世堪怜,但着关头他无论如何不敢施舍半分恩情。他又转头看看明染,明染瞧着山下渐近的兵士,睫毛微垂神色沉静,虞劲烽道:“座主,我们若这般走掉,你会失望吗?”

    明染脸色呆滞,低声道:“不失望,你别想那么多。我觉得周遭形势不好,杀气太浓,我们还是早走为妙。”

    虞劲烽道:“不怕。”忽然抽了手出去,凑到琉女榕身前,神色郑重:“圣雪殿下,那一晚在白鹭岛珊瑚礁外的海面上,我听到了你的歌声,你说你远离故乡无法回去,又说被豺狼霸占了你的家园。适才我思忖来去,其实你心里还是有你的族人的,你不愿看着他们受苦,才会留在天弥族人阵营中做什么大祭司。如果真舍得下族人,你又何苦委屈自己和敌人周旋至今?”

    琉女榕抬头看他,神色有瞬间的茫然,慢吞吞地道:“我才不想他们,我早已没了故乡。我父亲他身为族长,却无法庇佑自己族人,只会强迫我做这做那……”

    虞劲烽叹道:“他若有力挽狂澜的手段,想必一定不会逼迫你。我们先不争论这个,殿下你想不想彻底解救你的族人,永不再受天弥人的奴役作践?若是想的话,和我的座主合作一把如何?”

    琉女榕冷冷地道:“你们是朱鸾国的人,我们族里有句话,谁变蝎子谁蜇人,你哪里强过天弥人了!你连我的情人都不肯做,别的又能给我什么,天漫族若落入你手,谁能确保有什么好下场。让我如何相信你?”

    虞劲烽斩钉截铁:“做情人一事万万不行。我们中原人讲究两情相悦,若是有一方不愿,另一方不能强迫。况且我是诚心要和你谈合作的事情,否则完全可以先暂且答应了你,等你帮助我们夺得东海海域,我再和你翻脸不迟。只因我尊重你,又怜惜你的身世,同情你的族人,才不愿意这样骗你,你只管在这里混闹,为何不仔细想想这个道理。”

    他有理有据侃侃而谈,似乎刚才他就不曾混闹过一般。琉女榕目不转瞬瞧着他,语气渐转森冷:“我管你什么两情相悦,我说过,你不答应就得死。这山头已经被彻底包围,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离开?”他手中忽然多了一支铁管,顺手在身边大石上敲了几下,声音清脆而空灵。

    虞劲烽一怔,只听得的他身后地皮下似乎有轻微的簌簌声响,忙飞身后退,一边喝道:“座主小心!”

    琉女榕身后土地里,忽然钻出几十个黑衣人,身材矮小行动却迅捷,手中各执兵刃,挟着狂猛的杀气齐齐向虞劲烽攻来。虞劲烽拔刀出鞘狂劈而出,身后寒光凌然剑气森冷,明染手中长剑已经出鞘,且仗剑抢到他身前,替他挡开了一大半的攻击。

    却听得四面八方地下隐约声响不断,似乎四处潜伏的都是杀手,接着黑衣人不断从土中钻出,瞬间将两人挟裹于腥风血雨之中,兵刃交接处数度生死轮回。琉女榕看着眼前剧斗,坐在大石上咯咯地笑,笑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已:“这土遁之术不错吧,呵呵呵他们太矮了,虽然看着恶心了点,练这门功夫倒是如鱼得水妥当得很。”

    天弥族杀手几十人围攻两人,虞劲烽和明染背靠背作战,才杀退一轮,又补上来一轮。一番剧斗腥风血雨杀气四溢,随着天弥族人的尸体越堆越多,两人依旧威风不减出手如风。百忙中虞劲烽扫一眼山下,密密麻麻的天弥族兵士如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山坡填满。 虞劲烽有些后悔,若不是和琉女榕啰嗦这半天,两人直接寻人少处冲出去,想全身而退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如今走也走不得,偏生那琉女榕还疯疯癫癫油盐不进的,白费了半天功夫,却不知明染是否已在心理暗暗怪罪自己。

    他正自怨自艾着,一转脸间,发现本来坐在石头上看热闹的琉女榕和小璿姑娘也不见了,只把鹤羽林丢在这里,很显然圣雪殿下还是不打算管这位族人的的死活。

    虞劲烽只得在刀光剑影中跻身而进,将已经左支右绌朝不保夕的鹤羽林护在身后。明染觉察出他的举动,跟着闪身靠近,和他联手拒敌。这些天弥族人经过特殊的训练,出手狠辣生死不惧,却是棘手得很。二人苦苦支撑着,身边尸体堆积越来越多,血腥气在夜色中渐渐弥漫开来,杀戮却似乎永无尽头。

    激战中明染生怕虞劲烽再受伤,替他挡得风雨不透,但敌人出手狠毒,自己却免不了屡屡挂彩。虞劲烽一错眼间看得清楚,见他腰间一处伤口似乎颇重,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的,他不禁好一阵心惊肉跳。山下的天弥族人却还在前仆后继大批涌来,纵然两人武功高强,但陷入这千军万马之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眼见得天色将明,他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寻个空隙靠上了明染的脊背,低声道:“座主,这般恋战不是头,我们要想办法出去!”

    明染道:“漫山遍野都是人,出哪儿去?”

    虞劲烽左手拖着鹤羽林,右手长刀狂劈:“座主随我来!”却是冲着平台左侧的悬崖过去。

    明染唇角微微一弯,笑了一笑。他几处伤势颇重,只是一直忍着不曾出声,如今只得亦步亦趋随在虞劲烽身后,替他把住后路。敌人太多且不知死活,两人简直举步维艰,待一步一步挪到悬崖边,天弥族人跟着冲上来,被虞劲烽几刀劈开,明染跟着错身而上,剑出如练杀退几个敌人,听虞劲烽在身后用天弥族语大声道:“座主大人,我们不求同年同月生,那就同年同月死,你跟我一起跳崖吧!”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明染道:“好。”听得身后声响,虞劲烽果然扯着鹤羽林跳了下去。明染没想到他说跳就跳,忙抽空探首往崖下看一眼,却是心中暗骂,反手阻拦开攻到面前的数枚兵刃,尔后一个旋身,随着虞劲烽纵身跃下了悬崖。

    空中风声呼啸掠过,两人却是飞向不同的方向,瞬间隔开老远。虞劲烽一惊之下也不及多想,甩出握在手中的套马索,就近缠上一棵粗壮的青松,和鹤羽林飘飘荡荡吊在树下。他忙又转头去看明染,见他也已用野牛筋缠上了据此七八丈远的另一棵松树,同样吊在树下,方才松了一口气。

    崖顶的天弥族人大声呼叫起来,接着有人搬来大石纷纷往下砸,虞劲烽和明染忙贴上崖壁,幸而崖壁微微里凹,倒是勉强能躲过大石。

    随着大石落下,却听得崖下隐隐传来呼叫之声,虞劲烽低头看去,看到崖低遍布火把光芒,星星点点绵延数里。他不禁心中暗惊,本想着这崖壁上树木甚多,靠着手中套马索或许可以勉强挪到崖底去,如今看来竟连后路也没有了。

    他索性慢慢就近摸索了可勉强立足之地,靠着崖壁不动,直到天色大亮。虞劲烽扭头看过去,见明染同样紧贴石壁之上,头发乱纷纷披垂遮住了脸,瞧不清他的神情。

    崖上天弥族人未退却,虞劲烽并不敢做声,过得良久,听得崖顶人声渐悄,虞劲烽方才借力翻上松树,将鹤羽林在一处枝杈上安置好,转头问道:“小染,你怎么样?”

    明染依旧吊在那里不动,似乎睡过去了一般。虞劲烽急了:“小染,你怎么样?答应我一声!”连叫三四声,明染方才道:“我无碍,刚才险些睡着。”

    他吸一口气,忍着身上的伤痛翻上树,又仰头看看崖顶,离得足有十几丈远,中间几棵疏落的崖木也借不上力,纵然上面敌人退却,却也上不去了,只得随遇而安地在树上寻个结实枝杈靠坐下,做好了扎长桩的打算。

    虞劲烽担心明染的伤势,估摸两人之间的距离,自己的套马索不够长,缠不上对面的树干,于是道:“你把你的野牛筋扔过来,我想法儿过你那边去。”

    明染道:“没法儿扔。”

    虞劲烽急道:“怎么没法儿扔,你不是还剩了几只箭,绑在上面射过来。”

    明染道:“不用,你看好鹤羽林即可。”

    他语气冷漠且有气无力的,虞劲烽听得心惊,但明染把脸转了别处去,他看不到座主脸色,迟疑片刻,试探着道:“你是生我气了?”

    明染哼笑一声:“落到这种境地,我顾得上生气?”

    虞劲烽叹道:“也是,都怪我不好,你催我走我不走,本以为那琉女榕顾念着我长得像他老情人,或许会手下留情,没想到他就是个疯子,不可以常理测之。”

    明染心中暗骂他自作多情自鸣得意,冷声道:“那么你拉着疯子跳崖之时,我若是不拖你回来,你是否已经打算到这几棵树上栖身?”

    虞劲烽顿时哑口无言,他的确是打着这主意,不然哪敢贸贸然跳崖。

    明染低声道:“你就会挤兑我,一而再,再而三。”只觉得腰间一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于是扯下一副衣襟随便裹了裹,靠着身后的树干想睡一会儿,那边虞劲烽一直盯着他看,见他摸摸索索的,又问道:“你伤口深不深,疼不疼?”

    明染道:“不疼,我睡一会儿,你不要吵。”

    虞劲烽道:“这挂在树上太危险,你先不要睡,耐心再等等,我们已经放了消息回去,寻我的小鹰也许很快会飞过来。”

    明染不理他,只管合了眼装睡。他伤口虽然被自己粗粗处理,但一直在往外渗血,身躯里积蓄的力气似乎也随着一点点流失而去。他极少经历这般无力孱弱万事无法掌控的感觉,因此越来越焦躁愤怒,不免将这一切直接算在了虞劲烽头上,将些许的愧疚之心压得影踪不见,暗骂这马贼真被惯得不行了,还敢用跳崖寻死威胁自己,必须彻底整治他一次,至少要整得他再不敢和自己胡闹才行。

    他这边咬牙切齿的,虞劲烽还在那边急得不行,眼巴巴看着他,又嘱咐道:“那你少睡一小会儿。”

    三人在崖壁上苦苦熬了几天,却还没等到虞劲烽的鹰。天弥族人想是寻不到两人的尸体,于是天天来崖顶巡逻三四趟,吵闹且不说,还用石子儿往下乱砸一番试探着,委实令人厌烦。幸而许是顾忌到崖底搜索的人,倒是不曾再投掷大石。

    虞劲烽这边还存着些许干粮清水能和鹤羽林分食,带的也有金疮药等物,明染却素来不喜欢携带零零碎碎的东西,身上唯有替他浇洗伤口剩下的小半葫芦酒,也不见他拿出来饮用,只是依着树干时睡时醒的。虞劲烽不住提醒他:“小染,你饿不饿,你能想办法抓一只飞鸟吃吗?千万别这么饿着!”

    他啰嗦的遍数多了,明染不耐烦听,慢吞吞答道:“我还不太饿。”却终于将葫芦取出,缓缓啜饮着壶中酒。虞劲烽目不转瞬看他,见他脸色苍白异常,想是受伤了失血过多,也不知还能再撑得几时。他忍不住埋怨他:“落崖时你为何不尽量和我到一处来,我也好照顾你,生死关头闹什么?”

    明染神色冷漠:“哼。”

    想哄他也凑不到身前,虞劲烽简直束手无策,正忧心如焚之时,忽然听到远远数声鹰唳,他顿时大喜,将二指凑到唇边呼哨一声,两头黑鹰挟着劲风一扑而下,直接落上了他的肩头。虞劲烽将小鹰足环中的纸笺抽出看了,又回了信过去,再次将鹰放飞。

    一个时辰后两只鹰再度折返,这次却带来一小包干粮和一皮囊清水,虞劲烽忙指指明染那边,指挥着两只鹰飞过去,温言软语地讨饶:“小染,我知道你生我气不想理我,但总得给这两只鹰面子吧?”

    明染道:“不过是扁毛畜生而已,我凭什么要给它们面子?”虽如此说,还是接住了两只鹰送来的东西,却是手一哆嗦,那装水的皮囊竟然脱手坠崖而去,幸而那鹰灵性,俯身一个抄底轻灵迅捷,将皮囊又给抓了回来,复又送到他手边。

    明染看得愣怔,勉强将小鹰抱了过来,俯下身用脸颊贴了贴小鹰的背,微声夸奖道:“真伶俐,以后再不骂你畜生。”虞劲烽暗暗心惊,他自与明染相识,从来只见他云停岳峙强悍无比,如今竟虚弱得连一只皮囊都快要拿不住,却默不作声忍到现在。

    车轱辘堡主快哭了,他家座主怕他再受伤,一言九鼎说到做到,千军万马中护得他滴水不漏,可是自己却被伤成这般模样。他羞愧难当,急得只想去死,咒骂一干救兵怎么还不来,从一身肥肉横空出世的万年青骂到见色起意重色轻友的易镡,全是一群磨磨蹭蹭拖拖拉拉的家伙,莫非要等老子死了才来。

    直到夜半时分,崖顶终于垂下一根长长的绳索,虞劲烽直接抓住绳索一荡,去了明染那边树上,急急抱他在怀中:“你怎么样?”入手火烫一片,他不敢再耽搁,用绳索将两人绑好,抖动几下,接着就腾空而起。

    那拽他上来的人却是叶之凉,闻人钰和阿宴等人在一侧相侯,虞劲烽也顾不得想叶之凉为何到了此处,忙道:“那边树上还绑了一个人,劳烦下去个人把他弄上来。”

    叶之凉一脸不屑地斜眼看他:“你这一上来就指派人,好大的脸面。还是我下去吧,但你们不能借机害我,特别是你闻人钰。”

    闻人钰道:“谁有闲心害你,你不去我去!”叶之凉翻他一个白眼,抓了绳索飞身而下,姿态曼妙捷如鹰鹘,不出片刻就把鹤羽林扛了上来,轻功虽然很高明,为人却是真讨厌。

    此地不宜久留,一干人急忙忙撤到海边船上,守船的是谢诀和明灼华,明灼华一看明染的模样,顿时珠泪盈眶,虞劲烽却抱着明染不肯松手,直接将他抱进舱室。明染神智倒还清醒,伸手在虞劲烽胸口推了一把,意思让他走开,虞劲烽只做不懂,不单忙着伺候他疗伤用药,连洗发擦身更衣等细致活计,都一手给包办了去。

    他在舱室中团团转,明灼华和阿宴等人简直插不上手,明灼华忍不住怒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一定是你害得我家少爷成了这副模样!除了那位公主,接下来就是你了,你们一雄一雌两个狐媚子,就只会和我家少爷过不去!碰上你们算我家的晦气!”

    虞劲烽道:“丫头你这话不错,的确是我害他成这般模样的,所以我现在要将功折罪。至于狐媚子,哼哼,我以后还要接着狐媚子下去,你能怎么地,你说吧!”

    三天后,明染退了烧。他被虞劲烽明灼华和阿宴三人一起伺候得无微不至,他也配合得当,给药汤也吃,给参汤也吃,从不推诿扯皮叫苦叫疼,因此好转极快。

    这三天里他时睡时醒的,醒转之时虞劲烽数次跟他搭讪,明染只是阴着脸不理他,此时终于开口道:“你去把闻人钰和谢诀叫进来,那位叶先生也一并请来。”

    虞劲烽道:“小染,那天我真不是要挤兑你,我就是想……想……我想借机讨个说法而已……”明染打断他:“快去。”

    他只得灰溜溜去了,片刻后领了那三人进舱,闻人钰规规矩矩站在当地,叶之凉直接寻了座椅大喇喇坐下,谢诀却又是欢喜又是害羞的看着明染,明染招手道:“你想过来就过来,别扭扭捏捏的,来给我倒一杯水。”

    谢诀欣喜若狂地凑过去,果然给他斟了一杯白水。明染接了,在手里慢慢转着水杯,思忖片刻,问道:“这次来了多少人?够不够直接将释雪岛拿下?”

    闻人钰道:“此次包括明锋营的人在内,共计七千人,各种战船六十条,不过其中有几座楼船,况且虽然掌握了那大乘魔域中的航道,可惜航道太窄,走起来须得万般小心,因此有一部分来得慢些。我们几个是第一批到的,余下的最早明晚可到。温将军留守白鹭岛,我等来之前吩咐说,此次不单要拿下释雪岛,还要截了对方粮草后路,尔后同时出兵,前后夹攻白鹭岛那边的驻军。”

    释雪岛目前也不过七八千驻军,双方倒是势均力敌。明染思忖一番,若想迅速大获全胜,须得下重药才成:“倒是与我不谋而合,那就准备攻打释雪岛。叶之凉,上次中秋夜宴请你来,本打算与你商量一事,结果半途给耽搁了,如今旧话重提。天弥族人的大祭司名叫琉女榕,现下就在这释雪岛上,你如果能将之杀掉,我送你一万两纹银,放你回苍沛国去。”

    叶之凉闻言先是一怔,片刻后反倒一笑:“明小侯爷这是烦我了,要赶我走?可我现在暂且不想走怎么办?”

    明染微笑道:“不想走一万两银子我给你收着,什么时候想走了来找我要。那琉女榕你有兴趣么?”

    叶之凉道:“琉女榕,大祭司?倒是蛮值钱的,越是难杀,叶某越要去试试。小侯爷把银子准备好即可。”

    虞劲烽慢慢凑到明染所坐罗汉榻的旁边,轻扯他衣袖:“你不是还打算和琉女榕商谈合作事宜吗?”

    明染冷冷地道:“我现在不想和他谈了,此人无情无义疯疯癫癫狗屁不通,还是早些死了省心。包括这岛上的天弥族人,统统不用留。去跟兵士们说,提一个人头回来十两银子,人头越多,银子越多。让他们别替我心疼钱,大不了再把我家湖州那边的几百倾地给卖了就是。我雍江侯府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一顷地大约等于五十亩,一亩上等的地大约25两银子,问题:小染家的地可以卖多少银子。

    第三卷 沧海生明月 万槎千帆竞中流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原来这位雍江侯发泄怒气的方式竟然是砸银子,一干人先是不寒而栗,接着狼血沸腾,片刻后叶之凉将腿一拍,一声脆响:“痛快!这次我叶之凉先带头上阵赚银子去,这可不能算在那一万两里头,这必须另算!”

    等得众人都退出去,虞劲烽留下了,趁无人腆着脸软绵绵地求情:“小染,你是一直在生我气么?那你发泄到我身上好了,你打我骂我都成,想上了我也可以,大不了我再病一场而已。只是那琉女榕身后牵扯颇多,你若真想要整个东海,还是尽量留着他吧,别有一日再后悔起来,死人可没法活转来。”

    明染道:“不后悔。有些人你不下狠手整治他,他就永远以为你是观音菩萨,指望你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我却没这么好的心肠。”

    他指桑骂槐,想来余怒未消,一时半会儿讨好不了的模样,虞劲烽脸色尴尬,只得道:“算了,那我干脆也赚银子去。座主只管放心,我纵然爱财如命,也不会再让自己受伤,否则岂不辜负了座主待我的一番心意。”

    明染阴着脸沉默,一个字都不再赏他。

    待得易镡和万年青等人带着明锋营的兵马赶过来,明染立即下令全面进攻释雪岛。他坐在楼船雀室之中运筹帷幄,看着前方硝烟四起杀气弥漫,释雪岛瞬间变了嗜血岛。

    座主一怒,流血百万,浮尸千里,阿宴和明灼华负责每天统计各路校尉及百夫长等报上来的兵士宰杀敌军之数量,阿宴总是兴高采烈的:“少爷少爷,今天比昨天多了好几百人!”

    明灼华总是心疼肉疼的:“少爷少爷,今天比昨天要多出几千两银子,覆珠知道了必定会心疼死的。”

    明染见她一脸纠结的小模样,只是呵呵呵地笑,又把明灼华手里的账单抽过来看了看,见杀敌最多是明锋营各路马贼们,想来杀人得财毕竟是他们的本性:“啧啧,果然人为财死,瞧这帮马贼一个个勇猛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话果然都有道理。”

    他觉得自己有些收不住了,看着银子哗哗地流出去,一掷万金扫荡东海的感觉太爽,胸臆中一阵阵快感膨胀,想这样其实也不错,毕竟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貌似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转眼间十余天过去,在重大的利益驱使下,天弥族人对上杀红眼的明翔军,溃败了,逃跑了,遁逃的方向是南边,显然是打算投奔围攻白鹭岛的兵马去。

    明染在阿宴等人的陪同下,再次踏上了释雪岛的土地,白色的神殿和营房早已满目苍夷,遍布着刀剑和火烧的痕迹。看着被鲜血一层层浸染的土地,看着在海水中时沉时浮的天弥族兵士尸体,他深吸了一口血腥气,顿时通体舒泰,曾经在西北荒漠戈壁中斩杀饿狼的痛快淋漓一瞬间统统回转来,看来这阵子还是杀生太少,太慈悲为怀,搞得都没人畏惧自己,这样子下去还怎么得了,断断不行。

    明染微微眯起眼,由衷夸赞道:“不错,那一日我来此处,觉得此岛平地上土质深厚适农耕,被这血一侵,来年会更肥沃。阿宴,我觉得我快好了,可以开始用弓箭,把少爷的奔月神弓祭出来,这自家的银子不能总是让别人赚,我也一天赚他五百两,回头给两个丫头买花戴。”

    恰虞劲烽折返复命,请教下一步行军策略,明染道:“追上去,斩草除根。”

    虞劲烽站得离他远远的,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看了半晌,判断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于是没上去多搭讪,转头带了兵士驾船出海,明锋营中几个校尉和谢诀都跟着,一路撵在天弥族人的后面狂追猛打,将他们从释雪岛直接撵了白鹭岛去。

    叶之凉自然也得跟紧些,白日里紧盯着对方的战船,夜晚了摸黑寻空子去对方阵营窥探一番,只想找到琉女榕的踪迹,结果那位大祭司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连影子都没见到。于是他唇角起了个燎泡,还牙口肿痛,天天托着脸痛苦不堪。一万两银子吊在前面,看得见摸不着,任谁能不肝虚火旺。

    白鹭岛温嘉秀的兵马早已严阵以待,天弥族人被前后夹击,又没了粮草清水来源,军心大乱再次溃败,余下的残兵败将无处可逃,只得躲进了大乘魔域。

    大乘魔域中的路很复杂很艰难,稍有不慎就是船倾人亡的结果,于是大祭司琉女榕终于出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管是风向还是航道,必须由他亲自来辨识。

    虞劲烽依仗着小鹰能带路,着人步步紧逼,直接也撵到大乘魔域去。天弥族人的船只密密麻麻集中在大乘魔域边缘地带,还不曾冒险进去。这是两方对峙以来,离得最近的一次。不过数日不见,圣雪殿下不知道天天在想什么,本是灰白色的头发似乎全白了,在海风中飘拂着,极美,但也显而易见的憔悴。

    虞劲烽紧盯着他看了半晌,在双方羽箭如蝗来往之间,低声嘱咐了万年青几句话。

    叶之凉一看到琉女榕,不用别人引见介绍,立时猜出了他的身份,顿时双眼放光,“嗷”一声就扑了上去,然后腰间一紧,被虞劲烽从身后偷袭,用套马索给扯了回来。

    叶之凉顿时疯了:“你拉我回来做什么?莫非你也想杀他?你想跟我抢银子?!”

    虞劲烽拧眉望着琉女榕,那条船颠簸得厉害,琉女榕神色有些紧张,正指挥着兵士调整帆向。他沉声道:“不是跟你抢银子,而是这人还有用,最好莫要轻易杀掉。”尔后他身边的万年青将一只竹篓子快速地用套马索甩出去,稳稳落在琉女榕身前不远处。

    琉女榕微微一愣,远远看过来,片刻后终于伸手将竹篓提起拿走。

    叶之凉怒道:“你莫非是傻子?明明是你那位座主让我杀的,你却阳奉阴违,还敢跟他私相授受,难怪你座主看不上你,快放开我!”

    虞劲烽冷声道:“他看不上我,好像你那谁能看得上你似的。你我本该同病相怜,何必相煎太急。”

    他这那壶不开提哪壶的,叶之凉被戳了肺管子,气得说不出话。虞劲烽也就是说说,也不敢怎么样他,只捆结实了顺手递给手下。

    两人这么一耽搁,琉女榕却指挥着天弥族人战船迅速撤到一群乱纷纷的礁石后面去了,虞劲烽道:“都怪你捣乱,赶快追!”

    叶之凉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简直语不成调:“你等着,你等着,有胆子违反军令,也得有胆子跟我去见你家座主才成!”

    明锋营打头两只海鹘船急追上去,结果操纵不当,片刻后触礁翻沉,兵士纷纷落水。幸而只是在大乘魔域边缘地带,有些兵士仗着水性好勉强攀上礁石,却也被激流卷走不少,船上掌舵领航的方鼎安同样翻落水中失去踪迹。

    虞劲烽顿时变色,急令余下战船停驻不前,改为派出几只较小的四轮车船小心翼翼靠过去拯救落水兵士,兵士倒是救回来一些,但却始终未曾寻到方鼎安下落。

    他听着兵士来回传报,在船头困兽般走了几步,心中忧急万分。方鼎安曾是他手下四梁八柱之一,若是折损在这里,回头简直不知如何面对呼鹰堡的弟兄们。但前方风大浪急天象莫测,若是贸然挺近,必定折损更多的人手进去。虞劲烽想一想,又放了小鹰出去寻找,结果等了良久,小鹰晕头转向飞了回来,想来什么也不曾发现。

    虞劲烽不由得慨然叹息,他此次算错一事,当初悄悄尾随琉女榕奔赴释雪岛之时,大乘魔域中的航道是现成的,因此能平安无事到达释雪岛。但如今天弥族人仓皇逃入大乘魔域,全仗着琉女榕临时寻路,如今也不知到了那里,小鹰又哪里寻得到。

    虞劲烽无奈之下,只得命令兵士撤出来,围困在大乘魔域之外,自己回释雪岛找明染请罪去了。

    温嘉秀留了守驻白鹭岛的人马,随大军移驾释雪岛,众人再一次胜利会晤,尔后在释雪岛上就着天弥族人从前的营房修缮一番,安顿下来。

    明染将中军营设在了那座白色神殿之中,又迎了温嘉秀过来。两人一盏茶还不曾喝完,叶之凉就扯着虞劲烽找他评理来了:“明小侯爷,在大乘魔域之时,我明明已经快要杀掉那琉女榕,却被您这位尊贵的门生硬用套马索给扯了回来,还不放我过去,结果错失良机。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吧?纵然他是你的门生,你也不能偏着他,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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