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3节

    琉女榕对着明染微微颔首,尔后目不转瞬盯着他身后的琉璿看。琉璿也已经脱掉那身儿破烂,长发挽成宝月髻,换了件白狐皮子滚边的浅绿色缂丝长衣,颈中挂一副赤金镶宝璎珞,上缀着三块温润剔透的翠玉。璎珞从前是明染的,他未及冠之前,每见一次太后姨母就能混到一副,自己年岁渐长无法佩戴了,就一把手赏给琉璿六七个,让小姑娘换着戴。

    天漫族人本就生得美貌,琉璿自然也不差,如今妆扮起来,竟成了云京的大家闺秀模样,早不是圣雪殿下身边那位素衣被发的小侍从。琉女榕沉默片刻,对着琉璿一招手,琉璿迫不及待扑了过去,搂住他腰呜咽出声:“殿下,我还以为再也无法见到你,你……你当初为什么把我扔在大乘魔域不要了?”

    小姑娘的声音嗫嗫嚅嚅娇娇脆脆,琉女榕由得她抱着,神色有些怔忪,只伸手摸摸她的发髻:“女子还是打扮成这样好看,从前委屈了你。不过也只能如此,想想那些年我们一起杀过的人……唉!”群狼环伺之中,琉女榕号称神,无人敢招惹,但琉璿自是越灰头土脸越安全无虞。

    琉璿只是哭个不停,琉女榕见明染正注目自己二人,神色沉静气度从容,并无半分不耐烦。他将琉璿从身上剥离,轻推她肩头一下:“回你座主那边儿去,待会儿我再单独和你说话。”琉璿却恍如不闻,紧贴着他不肯走,琉女榕只得由得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和明染各自在圆桌一侧落座。

    虞劲烽见自从进来明染就对自己视而不见,心中很是恼怒,但迅速审时度势后,却打算暂且原谅他的无礼,于是主动凑过去,也紧紧挨着他坐下。谢诀就负责端茶递水的伺候着。

    时间紧迫且任重而道远,琉女榕开门见山道来:“我出来一趟不容易,废话就不多说了。听阿田说你合作之意甚诚,有些事我放心不下还想确定一下。将来若是你们果然得到双子岛,我的族人你究竟打算怎么安排?”

    虞劲烽主动承担起翻译之责,明染似乎对琉女榕的来意也了然于胸,朝那边书案前的谢诀打个手势。谢诀送过来一副极大的羊皮东海舆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铺陈开。琉女榕盯着舆图看了片刻,不禁脸色微变,这张舆图比之天弥族王的那张,缜密细致程度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染伸手指向千禾谷的方位,处于沉樱岛东北方向沌山余脉之中:“天漫族约有五千四百余人,如今皆居于此处,大半以狩猎、采药为生计,也有少数人耕种为生。这些年虽然出谷的禁令松了些,但由于受到天弥族人的排挤伤害,愿意出谷安居的并不多。不过苟且偷生非长久之计,等将来我们把此城镇中的天弥族人清空,他们可以整体搬迁至此。”

    虞劲烽本想译给琉女榕听,忽然心中一凛,忙道:“慢着,座主大人,您说的清空是什么意思?”

    明染慢吞吞看他一眼,不语。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明染慢吞吞看他一眼,不语。

    虞劲烽迟疑着,明染敲他面前案子一下:“就是你想的那意思。”

    虞劲烽只得老实译给琉女榕听,且直接将清空二字译成了屠城。果然圣雪殿下对这两字喜闻乐见,顿起同仇敌忾之心,恨不得拍案叫好:“对,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这两位爷在对付天弥族人的态度上堪称一拍即合,明染微微一笑,指着距千禾谷谷口最近的一处城镇:“此城镇占地一千六百亩,容纳天曼族人绰绰有余。环绕周边皆为平地,土质尚可,能开垦改造良田两万亩,以后族人可改行以耕种为主。待时机合适,我们也会派遣人去进行统一经管,同时教授中原文字礼仪及各种技能。”

    舱室中一片静谧,琉女嫆和琉璿震惊于明染对沉樱岛的了如指掌,目光呆滞。明染看在眼里,又解释一句:“我这都是听鹤羽林所言,他如今在我这里。”

    琉女榕顿一顿,问道:“那其余的,你能做到一视同仁吗?”

    明染笑道:“其余的什么?”

    牵涉到天漫一族未来之生死存亡,圣雪殿下想必殚精竭虑思谋过,先向明染提出了户籍问题,得到妥善解答后,接着又提到中原的科举:“你们将来会不会按着中原的治国之策举行科举?我听说,过了那科举就可以入朝做官,既然一视同仁,那么天漫族人应该也可以参加。”

    明染:“自然可以。”

    琉女嫆点头:“空口无凭,我们签署一份契约。”

    虞劲烽忙拿来笔墨,尔后在自己面前打开一卷托裱过的祥云瑞鹤纹雪色绫锦,准备替双方书写契约条款。琉女榕却瞪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明染,眼神冰冷而坚定:“阿田,我要你家座主亲笔书写,最后还要他的指印和签章。小璿,等你座主写完,你用天漫族文字也依样书写一遍。”

    虞劲烽无奈,只得把绫锦和笔墨推给明染,又给琉璿准备了一份,自己反倒闲下来。于是马贼头子装着看明染书写条款的模样将脸庞凑到他肩头,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味儿,醺然欲醉之间,恨不得再接再厉扎到他颈项中去啃一口,只碍着有人在场强自忍耐。明染对他的骚扰无动于衷,待他凑得太近影响到运笔,方侧着脑袋稍稍让开一些。

    对面的琉女榕阴恻恻看过来,见两人耳鬓厮磨之状,越看越不开心,忽然道:“还有通婚之事。我天漫族人不和外族通婚,这也要写到契约里面去。”

    虞劲烽和琉璿同时一怔,明染闻听此言,不着痕迹瞟了谢诀一眼,小谢将军远远地站在书案前,貌似事不关己,脸色却渐渐惶恐起来。于是明染笑问道:“我想请教殿下,为何不能通婚?你们和天弥族人自是不能通婚的,和我中原人也不行么?”

    琉女榕道:“我天漫族人生来力弱,但其中有一部分天赋异禀,若是混入他族血脉,这天赋也许会渐渐消弭无形,届时成了一群没用的人,纵然你们能留着他们,但必定再次遭受欺凌。我不愿意族人落到此种境地,所以必须保持天漫族血统纯正。”

    明染沉吟片刻,和他耐心解释:“此言差矣。第一,我既然承诺了一视同仁,那必定相待天漫族如我朱鸾国子民一般。我朝子民中也有老弱病残之人,按殿下的说法,这些人就统统不能留了?还是被打入最底层,天天遭受欺凌?第二,你所言保持血统纯正之法,我并不赞成。据我所知,越是不同种族之间通婚,其后代反倒能将父母之品性择优而承之,子孙会更加强健聪慧美貌,将各种异禀发扬光大,比如……咳咳……”

    他看了虞劲烽一眼,双目中微有笑意。虞劲烽回瞪过去,但也老老实实传话给琉女榕听,末了点着自己脸颊再吹嘘几句:“你看看我,我就是活招牌。我娘是中原人,我爹……大约是高昌人,我依旧天赋异禀,诚如我座主所言,聪慧、美貌、强健,还专情。殿下还满意您看到的吗?”

    琉女榕答不上话,依旧一脸执拗之色。明染见一时片刻与他说不通,索性转移话题:“这份契约大致以殿下之意来拟定,实则我对殿下也有寄予厚望。我困在这九野群岛几个月,且另有要事在身,实在无法再长期等下去,我可以做到契约上所书一切,斗胆请教一句,圣雪殿下却能为我做到何种地步?真的能助我顺利拿下双子岛?”

    琉女榕沉默不语,片刻后忽然低声道:“从前也许能,如今……”他抬头看着明染,神色决绝:“我只能尽力。”

    虞劲烽也有些愣怔:“殿下,你是在逗着我们玩儿吗?”

    明染手微微一顿,将手中紫毫缓缓放落于象牙笔搁:“做不到也没关系,殿下不必负疚于心,这份契约随时可以作废。”

    琉女榕忙道:“不,不能作废!阿田,看在我不曾逼迫你上……那个的份儿上,你替我和你座主说说,我一定尽力。”

    虞劲烽忍不住怒目而视:“我跟他说什么?!我费尽心思带了你过来,原来你是来坑我的?你让我以后还如何在明翔军中接着霸气四射作威作福?纵然仗了我座主的势也不行,我自己没这个脸!”

    琉女榕额头忽然又渗出了冷汗,抬手用衣袖掩住脸颊,语气苦涩而凝滞,几乎是呻吟着承诺道:“我一定尽力。其实天弥族人的兵力大半已经集中在这里了,我让王将其余的兵力一起调过来,连天弥族王在内,就在这海边一网打尽!你们就可以长驱直入横扫双子岛。岛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的,只要待我族人好,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虞劲烽这阵子一直小心翼翼伺候着他,结果陋习难改,觉出状况有异,慌忙要过去看顾,却在起身的瞬间忽然悔悟过来,当着明染的面怎可不避嫌疑,于是又若无其事缓缓坐下。明染别有深意瞅瞅他,凑过去问道:“圣雪殿下,您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顺手替他把了把脉。

    琉女嫆:“我一会儿就好。”他挣开明染的手,只想装得和平常一般,额头的冷汗却瞒不了人。琉璿忙拿了帕子替他拭去冷汗,低声安抚个不住,一边抬眼看看明染脸色,眼中满是哀求之意。

    明染凝目打量琉女嫆脸色,忽然道:“好吧,你若是肯在通婚之事上让一让,就如你所言,双子岛我自己去扫荡。”

    琉女榕沉默片刻,勉强点了点头:“春分之前,你等着我。”

    尔后双方敲定细节,从黄昏一直商榷到近三更,方才商量妥当。契约一式两份,用两种文字撰写而成。琉女榕伸手拔下发冠上一枚暗色平头长簪,簪尾处如印章一般,铭刻成一朵奇异繁琐的图案,应是天漫族的标识。明染亦按了指印和签章上去,两方各执一份收好。

    舱外已是夜色深重月明如水,天弥族人想是寻不到大祭司下落,已在黄昏时分偃旗息鼓铩羽而归。明染见琉女榕脸色似有好转之意,便询问道:“圣雪殿下,你们打算几时回去?我好让人安排。”

    不成想琉女榕和虞劲烽异口同声道:“我们先不回去。”琉女榕看看天色,抢先道:“我还有话单独要和琉璿交代,还烦请都指挥使给我二人提供一间密室。等到子时我一定走。”明染冲谢诀打个手势,让他带着琉女榕和琉璿去了另一间舱室中。

    虞劲烽见总算无人碍眼,忙凑过去道:“这就撵我走,你好狠的心,我从登船就跟着你忙到现在,还没顾上吃饭呢!”

    明染:“那就吃饭,我叫灼华送宵夜来。”

    虞劲烽怒道:“谁要吃饭!”明染平常都在楼船上起居,所以这火龙船上的舱室是为了和琉女榕相见临时布置起来的,器具虽精致,但除了梨木桌椅就是一张大书案,该有的东西没有,不该有的自然更没有,很周到地诠释了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可惜马贼身不是菩提树,心也不是明镜台,在舱中风一样团团转了一圈,又风一样刮回来,情急难耐却又有苦难言:“你真是……我辛辛苦苦忙了三个月,天天看那厮的脸色,你明知我今天会回来,怎么一点儿都不体谅我!”

    明染拧眉道:“是我让你去的?”

    他忽然思及他的负气出走,慢慢冷了脸。虞劲烽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天赋异禀,忙一把将明染扯过来,不给他想下去的机会,两人一起跌入一张交椅中。虞劲烽圈了他腰搂坐在自己腿上,又凑到他耳边亲了亲,气息咻咻言辞温存:“好吧好吧,是我自己去的,我这不是想着法子巴结讨好你么。”

    明染慢吞吞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是冲着圣雪殿下的貌美如花去的。不过美人儿么,连我都起了怜悯之心,何况你素来擅长怜香惜玉。”

    虞劲烽道:“呀,我闻着怎么这么酸,这是谁又给你进贡了山西老陈醋过来?你放心,我跟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我这三个月一直在养精蓄锐,都给你留着呢!你来试试就知道,这可真憋坏了,说不定你一触即发。”

    他弯腰替明染除去靴袜,觉得触手有些凉,就顺势握住他脚掌轻轻搓了搓。明染被他搓得腿发软,心也柔软起来,气息也跟着紊乱起来,却又按住他肩头道:“慢着,我刚才替圣雪殿下把脉,他为什么功力尽失,和你有干系没有?”

    虞劲烽急不可待地又开始动手扯他腰带:“和我有什么干系,他自己作的呗。这人总是各种想不开,好似全天下人都欠着他一般,回头寻着契机还得好好劝劝他。”又低声抱怨道:“莫再跟我东扯西扯,就一个多时辰,赶紧的,别耽误正事儿。你看你连张床榻都不备,真是坏死了你,如今也只得将就一下。”

    窗外星河黯淡月上中天,海涛声如弦歌般温柔而遥远,最是良辰美景春宵如金,子夜却如期而来不会有半分延迟。虞劲烽搂紧了明染的腰,转首望向窗外,又用脸颊贴了贴他汗湿的额头,气息交融缱绻缠绵,他低声道:“小染,我不想走了,我想天天守着你跟你睡觉,你派别人去吧。”

    明染将脑袋软绵绵搁在他肩头上,垂覆的睫毛微有湿意,他被虞劲烽去了冠带,乌发乱纷纷披得肩上背上皆是,闻言轻哼一声:“不行。”

    虞劲烽道:“为什么不行,去的时候听说你还为此生气来着,怎么这会儿又不行了。你总是对我这般心狠。”一边跟他纠缠着,一边替他将一层层衣领拢好,遮掩住痕迹斑斑的锁骨和颈项。又侧头捧了他脸轻轻亲吻着:“你今天看起来有些累,以前从不曾这般。”

    从前的明染只要无病无伤,下得了战场上得了床,且一贯生龙活虎,今日欢好过后却似乎有些疲惫之意。虞劲烽仔细打量他的脸色,借着羊皮宫灯昏黄的光芒,忽然看到他下眼睑两抹淡青色的阴影,忙用手指轻按,又问道:“你前几天没睡好?你不是从来一沾着枕头就人事不省的……哦,我明白了,知道我要回来,所以激动得睡不着?”

    明染勉强一笑,却并不回应他。虞劲烽叹道:“也是,我也就是个剃头挑子一头热,你怎么可能为了我睡不着?说吧,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明染道:“没什么,你想得太多了。”

    虞劲烽凝目看他片刻,眼中满满皆是怀疑,明染道:“真没什么,你放心跟着圣雪殿下去吧。回头雍江侯府的侍卫统领阿筳会过来海上,他行事最靠得住,我提前让他去接应你和圣雪殿下。”

    虞劲烽道:“他……为什么会过来,你家的院子不用看着了?”

    明染道:“不用看,索性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虞劲烽疑心更盛,一边百转千回思忖着,一边搂着他慢悠悠闲扯,问了明翔军现状,明染说没什么。又问云京之形势,明染说就那样,晋王登基做了皇帝,但也没见苍沛国有什么异动,也没人再提弑兄之事,瞧来晋王终于众望所归。看来叶之凉就是说说大话,想干掉昔日的晋王如今的皇帝哪有那般容易。

    接着又问到明家的商船,商船年前回来一次,果然赚了个盆满钵满,尔后将红利留下,年后已经满载货物再次出海,约莫再回来又得到年底。

    他问一句明染答一句,言辞间严丝合缝无懈可击,末了依旧什么也没探听出来。舱外响起轻轻的叩门声,明染推了他手臂一下:“是谢诀。”想是琉女榕和琉璿已交谈完毕,来催虞劲烽离开。

    虞劲烽在心里叹口气,暗道你这也太省心了吧,简直让人无处下嘴。伸手扣紧了明染的腰,起身抱着他一个旋转,将他小心安置在交椅中,又俯身替他着好鞋袜,温声道:“你坐着别动,也不用送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明染微笑道:“哪里就这般娇贵。好吧,我听你的不送你,你也小心些别再让自己受伤。”

    他果然不曾相送,只让琉璿和谢诀将两人送上备好的小舟。琉女榕登上小舟之前,回身将满脸不舍之色的琉璿招到眼前,凝神看她半晌,缓缓拔下自己头上那枚褐色平头长簪,插上了琉璿的鬓发:“见你座主这般待你,我也就放心了。你以后可安心跟着他,我离得远,身周又虎狼环饲,诸多不方便之处。以后天漫族人和明翔军的各种来往合作事宜,你可以直接做决定。”

    琉璿点头答应,泪盈盈目送两人乘船里去。

    虞劲烽随着琉女榕,临去前让人往两人身上泼了血又淋了水,作弄得十分狼狈。琉女榕的一条腿本有些残疾,此时也不伪装了,索性摇曳生姿地瘸着腿回去。他指挥着虞劲烽摇浆,小舟顺着琉女榕指的航道走,顺风顺水事半功倍。一路穿过东北角两个人烟稀少的岛屿,打算绕圈子回归天弥族大营。

    路上虞劲烽拿出临走前谢诀塞过来的两个烙饼就着清水啃得很卖力,一边默默无语地摇浆。琉女榕看他两次,见他神游天外的模样,问道:“你刚才没吃上饭?”

    虞劲烽道:“刚才忙,没顾上。”

    琉女榕脸色有点扭曲:“你在忙什么?我和琉璿还抽空吃了饭。”

    虞劲烽暗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恰好把烙饼打发下了肚,就微微侧过身躯,一本正经地道:“我和座主多日未见,忙着和他多说几句话。我总觉得他似乎有事瞒着我,问又问不出来,可真是让人牵肠挂肚。”

    琉女榕又看他一眼,眼光微微闪动:“他不肯告诉你?”

    虞劲烽叹了口气,却是不言语。琉女榕等了片刻,忽然道:“他有什么好,你就这般死心塌地的。我适才也仔细看了看,他没我好看。阿田,你若是对我有心,我从前的话一点都不会变……”

    虞劲烽毫不留情截断他话头:“他旺夫,你能比吗?”

    琉女榕被噎得瞠目结舌,忽然想起了那已经死去的、真正的鹤羽田,看来自己不但不旺夫,大约还克夫,他胸臆间顿时怒气翻腾,倒也不曾当场发疯,只是沉默半晌,冷笑道:“你这话是把你座主比作女人了,不知他听到了可有何感想。况且若是冲着这个,你也不地道。他如今是旺……旺了你,可你们中原有什么风水轮流转的说法,如果哪一天他旺不了你,莫非你就要弃他而去?”

    虞劲烽道:“我座主从不为这些事情跟我计较,他听到我也不怕,你没事儿也少挑拨离间。你那嘴里要是吐不出象牙,索性我们别说话。”

    这话有些不客气,但琉女榕果然不再说话,唇角冷笑却未曾褪干净。从前的琉女榕一直对虞劲烽趾高气扬的,虞劲烽有求于他,未免有些做小伏低。但自从和明染会过面,两人之间的局势悄悄发生了一些逆转,虞劲烽觉得没必要再处处让着他了,只要尺度拿捏得当,也可以适当敲打敲打他,省得他时不时装疯卖傻逼迫自己。

    两人僵持半晌,琉女榕低声道:“其实我倒是知道他为什么,琉璿适才告诉我,你们明翔军如今也有些艰难之处,你们那位英明神武的座主很忧愁。阿田,你若是应允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此事始末。”

    虞劲烽道:“我应允你的事情还少?我几乎对你有求必应,你先说明翔军之事,别再拐弯抹角的,我这会儿算是离群孤雁,心情很不好。”

    琉女榕凑近他,微笑道:“好吧,告诉你也无妨,你们的军粮快要断了。明翔军每双月月初由中原那边送过来粮食,这如今快月半了吧,这次的份额竟然还没有来。听琉璿说,是你们朱鸾国那位国主让你的座主回云京去成亲,可他不肯回去,那国主倒不曾说什么,只在军粮供给上拖延磨蹭而已。阿田,他若是回去成亲,情深意重的你可怎么办?还不肯和我凑合一下?”

    若是明翔军此时在海上断了粮,那就前功尽弃一筹莫展,原来明染的疲惫和憔悴竟是这么来的。虞劲烽摇浆的手顿了一顿,脸色慢慢变了,片刻后冷声道:“不凑合。你接着说,然后呢?”

    琉女榕对他摊摊手:“然后,然后我不知道了呀,我只要看琉璿丰衣足食即可,别人我哪里管得了。”

    看着琉女榕那带几分幸灾乐祸的笑容,虞劲烽忽然怒从心头起,迅速将船只掉了个儿,原路折返。琉女榕怔怔瞧着他,待船划出去约有几十丈,才悔悟过来,厉声道:“你做什么?”

    虞劲烽道:“自然是回去,这种时候,我不能不在他身边。”

    琉女榕扑上来,要夺他的船桨。但他功力尽失,纵然再张牙舞爪,也不过是蚂蚁撼树一般,虞劲烽不为所动接着前行。琉女榕无奈之下,只得发狠在他臂上掐了十几下,掐出许多紫红的印子来,口气却柔软乖巧许多:“你别这样,你回去有什么用?你能给他变军粮出来?不过是多个人吃饭,粮食岂不是更不够?”

    虞劲烽甩开他的手:“我不吃粮食也行,我可以自己打鱼吃,饿不死我的。你少管我,你放开手!”

    琉女榕怒道:“我不放!你忘了我们签署契约的事情了?你把我丢下不管了,我若是一怒之下背信弃义,你们的目的也休想达到!你自己想一想,你回去也没用,不过白教你座主再多一份担心而已,况且我还有事情要交给你做。”

    虞劲烽冷笑:“原来你还知道我们两方是签了契约的,我以为你蠢得什么都忘掉了!既然如此,收起你那莫名其妙的笑容,也不准再把爪子伸到我身上,老老实实坐着别动!”

    琉女榕只得收回爪子,也果然坐着不动。虞劲烽索性停了手,让小舟在海中随着波涛上下荡漾起伏:“什么事,你说吧。”

    琉女榕从怀中摸出一卷东西,竟然是先前和明染签署的契约:“这份契约我十分看重,但是这次回到天弥族营地之中,王……他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所以此物我不能随身携带,也不能放在住处。我本想交付给琉璿,可是琉璿跟着你的座主,等于还是将契约还给了你座主。虽然他承诺我的不错,但人心难测,我还是不太放心,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将此物送到千禾谷我父亲那里去,里面还夹了一封信,你一并给他带过去。”

    虞劲烽沉默着,片刻后淡淡道:“这关口你让我去千禾谷?我这一来一回得多少天,赶得及么?”

    琉女榕道:“我和你座主约定春分动手,你走快些,春分前能回来。”见他满脸不豫之色,只得又道:“阿田,你若是不帮我办这件事,我实在没心思做别的。你座主那边还等着和我合作,他恐怕也等不了多久。我也不求你再应允我别的,你只要应了这件事,我没有后顾之忧,咱就什么都好说。”

    虞劲烽依旧沉默,心道你这阴晴不定的脾性,让我还如何信任你?琉女榕双目璀璨如天上星辰,在他脸上梭巡片刻,想起虞劲烽有时不经意的体贴和温柔,可那终究不是自己可以觊觎的。他忽然身躯往后靠上了船舷,轻笑起来,笑声清脆而爽快:“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嫌我疯疯癫癫没正性。若我说我始终是清醒的,你相信吗?”

    虞劲烽沉吟片刻,缓缓点头,也勉强对着他笑了一笑。琉女榕却是微微一怔,转首望着深邃而浩瀚的海水,唇角依旧带一丝温存而无奈的笑容:“我始终记着我的阿田,你心中却只有你的座主。从前纠缠你,不过是我一片痴心妄想,想试着给自己寻找一个好好活着的理由,可惜各人有各人的缘分,这世间终究无人能陪我共渡红尘。不过我是至高无上的神灵啊,要你们这些凡人陪着做什么?就孤独终老也罢。好吧,我以后不再打扰你,也不会再发疯,我会变成一个正常的人。”

    他语气诚恳坚定,果然变了个正常人出来,神色肃穆宝相庄严,变脸比变戏法还快。虞劲烽有些无措,良久方道:“殿下莫要如此想不开,徒然折磨自己,等天弥族人被清理出去,你可以和你的族人在一起,难道五千多人里还……还……”还找不到一个类似于阿田的吗?

    他心中忽然浮现古人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语气渐趋微弱,终究再次沉默无语。

    琉女榕嗤笑一声,顺手将那卷轴抛到他怀中,又指了指北侧不远处隐隐约约出现的海岸:“往那里停靠了去,那边巡逻的天弥族兵士较少,便于你顺利离开。”

    虞劲烽依言将船靠了岸,纵身跃上海岸,却又忍不住回头问道:“你说王他这次会为难你……无碍吗?”

    琉女榕冲他挥挥手,一脸的漫不经心:“无碍。他觊觎的是我的美色,又不是想取我的性命,他既然有所求,便有所顾忌,我自然能想出应对之法。我跟他打交道十几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你只管放心走你的,他若是问起来,我就说你为了救我已经死了。”

    虞劲烽听得眉头一跳,已经走出几步,又折回来郑重告诫:“圣雪殿下以后不管说谁,都不要再当面死呀活呀的言出无状,既然要跟我们中原人长期打交道,也得懂些我们中原人的忌讳才成,这样以后双方才好相处。”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琉女榕低头微微一笑,在稀薄晨光中温柔得如一朵初开芙蓉,又有几分黯然神伤之色,语气却貌似很受教:“我知道了,我听你的,以后一定改。”他心中计算时间,千禾谷路途遥远,春分时节虞劲烽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如此最好不过。

    虞劲烽却依旧不放心,拧眉盯着他看了半晌,又道:“你也莫要起些乱七八糟要死要活的念头,我们那契约是跟你订的,与他人无关,因此天漫族族人之生死存亡,皆系于你一人之身,别指望推给小璿或者别人。”

    琉女榕怒得一拍船舷:“我是那贪生怕死之人?”

    虞劲烽:“就因为你不是,所以才替你操心。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最好安分点。”

    他反身离开岸边,又用小鹰给明染传信,先询问明染如何应对军粮不继之事,又提醒明染说琉女榕心绪似有不稳,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大堆,放那鹰往九野群岛飞走了,方依着圣雪殿下的命令一头扎了千禾谷去。

    琉女嫆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声道:“其实我心里还是嫉妒,你越是细心温柔,我越嫉妒你那位座主,唉!”他伸手扯了扯自己雪白的长发,满脸困苦无奈之色:“为什么你们可以两情相悦,而我的情人就要早早去死!为什么你们可以相携相伴翱翔东海,而我就要肩负这千斤重担无法摆脱?哦,我还得把那恶心人的海猪仔想法子引到东南三岛去,怎么哄着他乖乖去呢?难不成真要舍身饲虎?”

    明染这边接了虞劲烽的信,他如今心中为着云京朱鸾国主的为难挤兑正有些烦躁,国主这阵子的各种不要脸行径已经突破了天际,但作为臣子他只能忍气吞声置之不理。待把虞劲烽的信看完,见信上没什么腻腻歪歪不堪入目的话,就随手推给身边的温嘉秀看:“琉美人儿什么时候心绪稳过?动辄就缠绵悱恻的像个怨妇。温将军记得到时候多关注他一下,或者索性让小璿和谢诀专程接应他。等我们将来会师之后安定下来,还得多给他找几个情人,好好慰藉一下他那颗空虚寂寞的心。”

    温嘉秀煞有介事地点头答应:“此事交给末将,我手底下壮汉子可多了,回头我一个个问问去,看是否有人愿意舍身成仁。”又询问雍江侯府的侍卫阿筳几时能赶到九野群岛,明染道:“左不过这七八天,粮草应该能接上吧?”

    温嘉秀道:“粮草还可以撑十天左右。”见明染镇定自若的神色,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干脆。前阵子国主流露出拿明翔军的军粮供给要挟明染的意思,明染这边大半的银两都投入往南海去的商船上,年底才能折返,他辗转反侧一阵后,索性直接让阿筳将云京雍江侯府所有资产变卖,又寻得一向和明家产业合作的商人换了粮食,由留守云京的风承竺瞒着朝中诸人悄悄派遣了船只,一股脑儿押送往海上而来。

    于是雍江侯府只余了一座空府,空得连堂前燕子都打点行装准备飞往别家去。温嘉秀觉得太亏,替他叫屈不止:“你这一开始自给自足,可是别再指望国主拿出来补给你。”

    明染道:“不给就不给,如此危急存亡的关头,我宁可倾家荡产,也决不让他拿捏我一星半点。”言语间虽然豪气大方,但此事做起来究竟有多肉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许是败家已经败成习惯,他脸色不好了几天,也就恢复如常。

    阿筳果然在八天后带着船队抵达九野群岛,还禀告明染说国主已经听到了明染自筹粮草且偷偷运送到海上之事,似乎气得不行,准备生些事端出来,目前正从明染的叔父明赟身上下手。

    明染初闻言倒也心平气和:“国主向来如此,习惯就好。二叔为官清廉为人谨慎,料来他寻不到大的把柄,不过是找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为难为难,无需担心。”

    阿筳道:“是的,据说朝堂上找机会训斥二老爷好几次,说他家风不严教导无方,连家中子弟都管束不住,罚了三个月俸银。”

    明染道:“这可罚错了人,我才是正经明家家主。不过理他作甚,回头我找机会将俸银补给二叔。”

    阿筳接着汇报:“但是国主说要替明家教导子弟,说少爷您他如今是鞭长莫及管不了,那他就管一管别人。他要把二少爷接进宫中给太子做侍读,还打算把大姑娘指给太子做太子妃,从小就让宫中嬷嬷给教导起来。不过貌似二老爷不情愿,正请人从中说项推辞。”

    于是明染终于被国主气笑了:“呸,阿濡一个四品官员家的孩子,有什么资格给太子做侍读?罄兰的身份更是够不上入主中宫,国主这一片良苦用心,哎呦呦……不过回头再说吧。”隔着遥远的东海,他只能暂且随国主混闹去,只管和温嘉秀紧锣密鼓开始备战,应对即将到来的天弥族大军。

    近春分之时,海上又起了风,且渐趋劲烈。琉女榕伫立于沉樱岛海岸一块礁石上极目天际,长风烈烈沧海翻涌,乱石嶙峋惊涛拍岸。他伸手缓缓抚摸自己的手臂,心道手臂好疼,腿也好疼,这相风眠月功大约是失去了作用,一起风竟然哪里都疼,完全不分部位,果然老矣。

    他正自伤自怜感叹不已,却总觉得背后两道炙热的眼光盯着自己,简直要将脊背烧两个洞。琉女榕回首,果然见到天弥族王不知何时潜行到了他身后不远处。他缓缓转身看着天弥族王,眉头微微一挑,忽觉一阵恍惚,自己竟然和这么令人厌恶的人纠缠十几年且牵绊日深,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思及此他忽然一笑,笑自己这半生不得已的荒唐,于是冲着王招了招手:“陛下,我正要找你去。如今天象正好万事俱备,我们可以出兵了。”

    大举出动的天弥族人和明翔军在海上再次相遇,借着北风的天弥族人来势汹涌,明翔军为避其锋芒不得不连连往九野群岛退却,却是绕过零星岛屿,一路退到群岛东侧而去。

    明翔军此次也是倾巢而出,三座楼船停驻于亢宿岛东侧,温嘉秀坐镇指挥,闻人钰带船队在东侧,卫霜桥带部下在南,虞劲烽属下的明锋营,则驾驶之前在战事中未曾启用过的母子船和连环船远远伺机于一侧,只等届时往后路包抄。

    见得天弥族人追着明翔军败兵赶上来,三路人马立时合围了上去。天弥族人凶悍,从不怕近身搏斗。不料此次对方的战船十分诡异,船体不大速度却极快,纷纷急撞而来,如跗骨之蛆一般钉上己方船身。尔后各种拆解开来,或后半部脱离前半部而去,或小舟从大船体内钻出,遗留下的这些船只无不携带火油柴草。待诸人反应过来,战船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北风劲烈助涨火势,瞬间熊熊而起。

    明染倚栏伫立于楼船明翾号雀室之上,极目天边,见远远海面上火光隐隐,夹杂着一阵阵喊杀及惨呼之声,不时有温嘉秀派了兵士乘快舟穿梭来往禀报战况,均道一切情形按照温将军的布置有条不紊往前走,虽然天弥族人十分凶悍反扑剧烈,但温将军依旧有信心将此役拿下,请都指挥使后方督阵即可。

    明染颇为满意,正在和两个丫头一个阿宴感叹着运筹帷幄成竹在胸隔岸观火万事掌控的滋味实在太爽,又感叹每次都须自己坐镇后方不能亲临战场有多么遗憾,却见琉璿乘坐一只快舟从前线杀奔回来,尔后又一路跌跌撞撞冲上雀室,几乎要扑到明染身上:“座主,座主救命啊!”

    她衣衫脏污脸蛋漆黑,想是被烟火熏的,眼中汪汪含着泪,又在脸颊上冲两道洁白的沟壑出来,十分狼狈不堪。明染讶异,挽了她手先动用内力在体内过一遭:“你这不是好好的么?”

    琉璿扯了他衣袖哭诉:“不是我,是我家殿下!我和小谢将军被温将军派遣去救他,本来殿下的船只到了预定的位置,我们的船只也靠过去了,若是顺着风过来,一定能接应到殿下。可是他不知为何忽然和天弥族王吵了起来,竟然自己动手砍断了船上帆绳,结果那船就原地打转过不来,几个天弥族的战船趁机把殿下的船给包围起来。四周火太大我们又靠不过去,用缆绳甩过去又够不到,我说不如硬闯过去,可不知谁把消息传给了温将军,他不许我们这么做。我急得没办法才过来求救,还请座主出手救救他!”

    明染:“你家殿下傻了?”

    琉璿:“……没有,他一边和王吵架,一边还回头对我笑了笑……”

    明染:“那应该是疯了。”

    琉璿:“也不是……”思及琉女榕那状若疯狂的模样,又觉得明染所言似乎有几分道理,呐呐道:“我不知道,他……他也许没疯,大概只是不想活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将自己发髻上一枚平头簪子拔下:“座主,这是殿下上次分别之时给我的,是我天漫族中至高权威的信物。原来……原来那时候他就不想活了,他在跟我交代后事!”

    明染瞥了那簪子一眼,记得这簪子一端实则是个印章,琉女榕与自己签署契约用的就是此物。他顺手拎起奔月神弓,携了琉璿手臂闪身窜出雀室。两个丫鬟欲待阻拦,却瞬间不见两人的影子,再看清已经在十余丈开外的快船上,那船如离弦之箭直奔前方而去。阿宴反应极快,带着几个侍卫迅速上了另一艘快船紧缀上去。

    明染道:“既知你家殿下想寻死,又为何不早说?”

    琉璿:“开始我没想那么多,我真不知道……呜呜……”

    她只会哭,只会翻来覆去说我不知道,看来是真不知道。明染脸色冷凝,只吩咐兵士快划。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前方,前方鏖战正酣,箭雨纷纷浓烟滚滚,喊杀声响彻云霄。他盯着谢诀所掌之火龙船靠过去,带着琉璿飞身而上,几步抢到了船头。

    果然远远地几只天弥族战船挤在一起,其中两艘由于被钉上子母船,已经燃成熊熊大火。那困在中央的一艘战船上也已经起火几处,又被断了帆绳,亦有渐渐倾覆沉没之趋势。

    天弥族兵士一边对抗四面八方的流矢,一边忙忙碌碌运水灭火。而船头上,琉女榕和一个矮个子男人撕扯在一起,两人似乎在争吵不休,间或又互殴几下,看不出来是谁缠着谁不放。周边黑衣武士层层环绕剑拔弩张,却僵持着不曾动手。

    明染凝眉盯着二人,正迅速判断形势,谢诀右手扛着一张弓,左手拖着缆绳奔过来,乌漆抹黑一张脸,和琉璿一般狼狈不堪:“座主座主,我们想帮帮圣雪殿下,可是离得太远,实在无能为力!”

    明染:“离得太远?”侧首吩咐谢诀:“我看他们那船已经不太好,我们尽量往前靠。”他举起奔月神弓,缓缓瞄准天弥族王,眼神冷凝煞气流转:“其实这距离用弓箭还行,我试试。”

    那边船头上的琉女榕实则是在和天弥族王反复地解释中伏缘由:“我真的不曾背叛王,只是对方太狡猾,你看这几种船只,如你这般英明神武,能预料到这船只用途吗?我们没见过所以被困,王你可不能冤枉我!”谎话说了多遍,越来越真情实意,语气诚挚得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你我相濡以沫十几年,我又……我怎么忍心陷害你?”

    天弥族王怒目而视:“那你为何又砍断帆绳?”

    琉女榕:“不砍断的话,船只一直往南而去陷入敌船包围之中,我们岂不要束手被擒?对了,他们中原人有个词叫瓮中之鳖,说的或许就是你我,呵呵呵呵……”

    他看到王惊恐又凶狠的神情,突然控制不住笑出声来,于是被王一窜而上掐住了颈项,两人趔趄着跌坐在船头,听王恶狠狠地道:“你果然在骗我!我死之前,也得先掐死你给我陪葬!”

    琉女榕连忙去推他的手,几番推拒不开,被他掐得呼吸渐渐艰难,唇角鲜血蜿蜒而下。正要死要活的当口,却突然耳边风声急骤,一枚羽箭挟雷霆之势激射而至,从王的左侧太阳穴穿进去,又从右侧太阳穴出来,两颗眼珠合着小股激溅的鲜血,从眼眶中迸射而出,正弹在琉女榕胸口上。

    由于没见识过对眼穿,圣雪殿下和周遭黑衣武士同时瞠目结舌。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由于没见识过对眼穿,圣雪殿下和周遭黑衣武士同时瞠目结舌。

    不过顷刻间,连珠箭挟劲风再次接踵破空而至,惨呼声中黑衣武士或死或伤,霎时间躺倒一片。余下的黑衣人顿悟,再不反击就都得死,旋即跟着举弓弩反击,但纵然仗着北风劲烈,射程依旧和奔月神弓相去甚远,不过寥寥几枝落到对方船头,余者纷纷坠海。

    这船只上有几处起火,本有兵士提水救火,但敌方箭矢如奔雷,枝枝要人命,哪里还顾得上救火,于是火势越来越大,船身倾斜也越来厉害。周边环绕的天弥族战船本为这只船护航,见王似乎生死未卜,护主之心却不减,纷纷往这边驶来。

    且不管身边骤生突变险象环生,圣雪殿下只愣愣地看着眼前鲜血满脸的天弥族王,那只手依然掐在他咽喉上,力道却渐渐松了,琉女榕忙下死力一推,王的身躯往后跌了去,仆地不动。他听周边风声呼啸热浪滚滚,抚着自己咽喉茫然四顾,忽然看到了对过船头上的人。

    滚滚烟火之中,那位明翔军的都指挥使竟然亲临前线,手执弓箭衣袂翻飞,英挺凛然宛如神祗。琉女榕本想趁着天弥族武士忙于抗敌,支撑着爬到船舷边去,哪怕跃入海中,也能有几分生机,此时却心中一跳,垂下睫毛不再看他,想自己这残败之身,还有什么资格嫉妒这个嫉妒那个的,可是不嫉妒又实在憋得慌。

    他爱恨纠结着,觉得疲惫之极,于是又停了下来,怔怔坐在原地发呆。

    明染见对过黑衣武士强悍,一时片刻死不绝,而琉女榕仿佛被人掐傻了一般一动不动的,周边敌船又打算横插过来阻挡自己。他见身后的阿宴带着自己贴身侍卫们也已跟上来,于是命令道:“靠近些撞过去。阿宴弓箭护着我们。”

    火龙船船身外裹厚牛皮,不怕撞船,掌舵手依言直冲过去,离得敌船十余丈处,阿宴冲上来阻止他:“少爷,不能再往前去!”

    明染估量距离,吩咐道:“机不可失,再往前靠一些。”众人不敢违拗他,火龙船又强行往前靠近些许,距离琉女榕那船只约莫七八丈远,明染倒还无碍,琉璿和谢诀被对方船上大火热浪逼得喘不上气,同时咳嗽不止。他只得接过谢诀递过来的缆绳,运力甩出,恰缠上对过一根残破的桅杆,冲着琉女榕高声喝道:“抓住缆绳,我拉你过来!”

    琉女榕道:“你要救我吗?”他笑了笑,伸脚踹了天弥族王身躯一下:“我跟他睡过了,不然他不信任我,不肯跟我来这儿!可是睡过了我又嫌自己恶心,我不想活了,怎么办?”

    他这当口儿纠结起此事来,明染只觉得匪夷所思,简直不知跟他说什么好,顿了一下方干巴巴劝道:“睡过了……那就睡过呗,也没什么大不了,用不着去死。”

    他是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琉女榕闻言却忽然暴跳起来:“怎么就大不了?!你当然觉得大不了,你又没跟他睡过,站着说话不腰疼,哪里知道有多么恶心!你不用管我了,只需记得你的承诺,待小璿要好,待天漫族人要好……”

    明染眼见得旁边天弥族战船已将要冲到近前,他一条火龙船可撞不过这许多船,况对方船只上火势劲烈,实在接触不得,忙厉声打断他:“少啰嗦,还不快抓住缆绳!”

    琉女榕咬唇不语,瞥眼间见明染的火龙船身后数条明翔军战船也急忙忙赶来,想是对方战船闻听消息赶过来替他护卫。冲在最前面的一条快舟上,船头一人身材颀长高挑,竟是已数日不见的虞劲烽。

    这厮匆匆从千禾谷赶回来,又匆匆奔上战场,一定是冲着明染来的,总不是冲着自己这没人要的。琉女榕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微笑,暗道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你想得美,我偏不去。反正我要死了,我得给你添点儿堵,谁让你这般英武能干运气又好!

    于是他挣扎着爬到那半截桅杆处,摸出袖中一把匕首,手起刀落割断了缆绳。

    明染手中劲道一松,待发觉他意图,顿时又惊又怒:“你胡闹什么?!”

    琉女榕并不理他,冲着疾驰而至的虞劲烽挥了挥手,且不论他听到听不到,只管微笑道:“阿田,谢谢你陪伴我这许多日子,告辞了。”

    战场之上瞬息千变,救人的契机同样稍纵即逝,两艘天弥战船一左一右急撞而至,硬生生插入两船之间。船上烈火挟裹热浪扑过来,一瞬间明染只感全身炙热无比,似乎头发衣衫都一起燃烧起来一般,他忙拽了谢诀和琉璿闪身后退,火龙船也不得不随之退出数丈远。

    等他再凝神看去,琉女榕已经被隔得远远地,成了火中一条模糊的人影。明翔军数条战船跟上来,虎视眈眈围上去。本该坐镇指挥的温嘉秀大约是听说了消息后担心明染,也乘坐一条大船赶过来,只是一时不得近前,远远观望着这边。

    琉璿在明染身后愣了愣,忽然扑在船舷上嚎啕大哭起来。

    明染也不去劝她,只怔怔注目眼前场景,看到琉女榕那条船的桅杆一点点往下陷,片刻后终于消失不见,唯余烟火冲天狼藉满目。

    众人皆默然无语,琉璿依旧在跪地痛哭,长发散乱不堪,纤弱的身躯颤抖不止,尔后忽然身子一晃,往一边歪了去。谢诀抢过去查看,惊道:“座主,座主,小璿昏过去了!”

    明染道:“带回舱中去。”

    于是谢诀伙同阿宴将琉璿拖回船舱。明染心中暗叹一声,正觉挫败无比,听到有人在耳根处低声道:“圣雪殿下的船只沉没了。”

    明染道:“看到了。”他慢吞吞转首,瞧了虞劲烽一眼,此人远道归来,又从战场上穿梭了一圈,衣衫褴褛且被烧糊了两处,满脸的风尘之色。明染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适才由于凑得太近,乌发末梢被扑过来的热浪燎得发黄卷曲着,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糊味儿。两人站在一处,像一对烧糊了的卷子,透着劫后余生的苍凉。

    虞劲烽叹气:“他活着也是讨人嫌,如今死了倒好,省你许多事体。”

    此话貌似意有所指,明染眉头微蹙。他费这么大力气也没把琉女榕给弄出来,心中正焦躁郁闷,偏又赶上虞劲烽来怀疑自己,顿时怒从心头起,冷声道:“我已经尽力,他自己上赶着寻死,我有什么办法。你真当我无所不能?”

    虞劲烽也觉出自己的失言,解释道:“我不是那意思。”

    火势呼呼声夹杂着天弥族人惨呼声,热浪依旧随着海风一阵阵袭来,卷得两人衣衫长发猎猎飞扬。明染顺手摔了手中的半截缆绳,险些甩在虞劲烽脸上:“一边儿去,看见你就烦。”

    虞劲烽道:“我就是看他这么死了,觉得可怜,真没别的意思。”

    明染道:“你这是伺候出感情来了?既然可怜他,怎不跟着他去了?”

    虞劲烽怒道:“我大老远的奔回来,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明染:“我就这么说。在你心里大约我是冷血无情之人,从不晓得怜悯别人。他这次既然已经尽力,我救他自然也是尽力的,你不信也由得你。我应允他以后对天漫族人和小璿好,必定说到做到。”

    虞劲烽道:“那是那是,这是一拍两散各取所需的好事儿。他这人桀骜不驯不好调停,如今求仁得仁驾鹤西去,倒免得不死不活杵在那里惹人厌烦。天漫族人本就不中用,你留下小璿做徒弟,乖巧柔顺听话可靠,再不怕他们族人起什么幺蛾子,必定都乖乖为你所用。”

    明染慢条斯理扯了扯自己烟熏火燎的衣袖,低头微笑道:“还说没别的意思,原来心里这般猜度我。”他顿一顿,语气渐转森冷:“他死,不过是他活不下去而已。这世道从来物竞天择残酷无比,一个种族如果孱弱到只能依附别人生存,怎么可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天弥族兵士的惨呼声很及时很配合地给他做着注解,虞劲烽涩笑道:“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我冒犯了座主大人,实在该死,这就上阵杀敌将功折罪去。”

    他赌气跳下一条快船往别处去了。明染也不跟他理论,只吩咐船只往温嘉秀的大船那边靠,他此次自作主张以身涉险,接下来必定要面对温将军的怒气和抱怨,不如主动些自己过去。

    这次战役历时一天一夜,黎明时分鏖战方罢,海面上终于平息下来。由于安排妥帖指挥得当,天弥族人兵力几乎尽数折损,纵然小有遗漏,不过寥寥。但明翔军虽然算得上大获全胜,因着敌军的拼死顽抗,也颇有些伤亡。

    琉璿不死心,带人出海去寻找琉女嫆踪迹,最终却无功而返,大哭一场后发起了高热,明染只得委托表妹照看,又派了自己的丫头去悉心照顾着。

    待得战场打扫干净,明翔军又趁着余勇可贾,迅速登陆沉樱岛,一鼓作气杀奔靠岸的两处城镇。那天弥族兵士只余下些残兵败勇,顿做风流云散。城镇中居住的天弥族人措手不及之下更不是对手,死的死逃的逃,留了两座空城出来。

    择一处大城镇安营扎寨完毕后,明染亲自撰写祭文,在沉樱岛岸边举行盛大的祭奠仪式,带领诸人先拜祭此次战役中牺牲的将领兵士。

    祭奠过程中,温嘉秀和虞劲烽作为副统军,一左一右随在明染身侧。虞劲烽想着自己前两天才回来就和他拌了嘴,他必定气得不轻,便时不时地偷窥他两眼,却见明染一贯的风平云淡脸色,看不出什么来。

    待长长的祭奠仪式完结,众兵士列队散去,阿筳带了阿宴来接明染回居处。虞劲烽随在他身后迟疑片刻,他多希望明染能说你跟我走,给我禀报一下千禾谷的具体状况,他就可以跟过去陪个不是,也不用再回明锋营去接着孤枕难眠。

    但明染什么都没说,带着阿筳等人扬长而去,连看都不曾看自己一眼。

    虞劲烽只得回了明锋营,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觉得自己被欲火蒸腾着,将要成一只熟透的螃蟹。他几番想着自给自足丰衣足食一把,又委实不甘心,明明佳肴美食就在不远处等着,为何还要吃糠咽菜。折腾到三更时分,一咬牙,索性爬起来摸黑闯去了明染居处。

    幸好今日值夜的侍卫由阿宴带队,不是那颇为六亲不认铁面无私的阿筳。虞劲烽正暗自庆幸,阿宴却凑近来明知故问:“谁?”

    虞劲烽瞪他一眼,不言语。阿宴被他一看,萎蔫下去,低声道:“阿筳哥说,不管谁来都要通报……”

    虞劲烽理直气壮伸出一只爪子:“通报可以,你还我白日里送来的桂花山药糕和小酥鱼。”

    阿宴:“已经……已经吃了,我明儿去给你买,还给你……”

    虞劲烽道:“我要我原来的,不要你新买的,还不了就让开。”把他推搡到一边儿,硬闯了进去。

    大战初毕,明染今日也睡得早,房中黑沉沉的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虞劲烽穿过几重帷帐,见床榻那边亦是罗帐低垂。明染已察觉房中进了人,但猜着除了他并不会有别人,因此不曾起身,只隔着薄薄的帐子懒懒看过来,许是睡到半途被惊醒的缘故,脸色微有些呆滞迷茫。

    虞劲烽站在床前踌躇片刻,见他不出言邀请,只管撩了帐子厚着脸皮道:“往里让让。”

    明染看了他一会儿,只是不说话。虞劲烽只得把他强行往里推了推,脱掉衣服钻上去,又把他从被子中扒拉出来紧紧抱了,摸摸索索解开他的素缎睡袍,睡袍中竟然什么都没穿。他顿时喜出望外:“你是知道我要来,特意脱光了等我?”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因着丫头们都不在,明染沐浴后不想去翻找替换的里衣,索性就不穿了,但却懒得跟虞劲烽解释,于是挣动两下,翻个身背对他接着睡。虞劲烽也不嫌弃他态度冷淡,手掌缓缓摸上他肌肤,只觉得柔韧温热软硬适宜,简直令人爱不释手。待捏到腰际,又忍不住用力揉搓了两下,腻声道:“是我不好,原不该让你久等。”

    明染架不住他轻一下重一下的乱捏,反手在他脑袋上拍一下:“谁等你,少自作多情。”

    虞劲烽手一顿,佯怒道:“原来竟不是在等我,那你在等谁?莫非趁着我不在这段时日,溜出去打野食了不成?”

    明染道:“别恶心我。这穷乡僻壤寥野八荒的,去哪儿打野食。那天弥族人若是有几个像人样的,我也好带着将领兵士们组团去打一打。可你放眼瞧瞧,一个个丑得天怒人怨神憎鬼厌,谁有那好胃口。”

    此言一出,虞劲烽却真怒了:“你说什么,若是天弥族人不丑你就真去了?那你究竟置我于何地?我……我……这是成心要气死我!”

    明染冷声道:“死了正好,估计琉女榕在黄泉路上还没走远,你快些赶上一起投胎去,千万别错过。”

    他一拉扯此事,虞劲烽便知他还记着前两天的龃龉,顿时又没了脾气,只能温声软语接着诱哄:“不跟你闲扯皮,我们好久没亲热,真是快想死你了。前两天是我不对,别再和我怄气好么?你这阵子瘦了不少,是因为军粮的事情愁的吧,也真难为你,快来让我安慰安慰你。”

    明染道:“没怄气,只是觉得没意思,早些睡吧。”

    虞劲烽:“怎么会没意思,我觉得有意思得很。来吧小染,快转过来,你不转过来我翻你那边儿去。”伸手去扒他肩膀,趁机又撕扯寝袍。

    明染被他缠得不耐烦,忽然火大起来,欠身而起瞪着他:“你当然觉得有意思了,可我有什么意思?我也是个男人,偏偏因为你不中用,次次都得让着你,说出去恐怕没一个人敢信。凭什么,凭你长得好?”

    虞劲烽委屈无比:“原来你还生这个气。我是长得不错嘛,这是明翔军有目共睹之事,你不承认也不行。”

    他觉出明染喷薄的怒气不曾减少半分,迟疑片刻,只得赔笑道:“若真不甘心,那就你来吧,还请座主千万行事温柔些,别跟胭华书院那次一般把门生往死里整治。”见明染依旧不为所动,索性躺平了拍拍自己胸口,大义凛然招呼着:“来,大不了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明染无语,片刻后啧一声:“那我就不客气了。”顺手摸上他乳首处掐了一把,虞劲烽不寒而栗,只忍着不敢出声。明染又俯身过去打算亲他脸颊,还没凑到他脸上,他便禁不住觳觫着往后缩去,由于躲得太快,不留神脑袋重重撞在床头上,忍不住抱头惨呼:“疼死人啦!”

    明染顿时笑不可抑,虞劲烽被他笑得浑身一僵,却见明染背过身去淡然道:“你长得好也没用,着实让人提不起兴致,还是早些歇了吧。”

    虞劲烽恼羞成怒,扑上来再次抱紧他,埋首在后颈中,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气息,一时间醺酣如醉。他手脚并用着,一边抽空子喃喃抱怨:“没事儿吓我做什么?见我出丑很开心?”

    明染:“那自然是……总比我出丑开心……”被他俯下身来堵住了嘴,耳鬓厮磨中欲望如潮汐涌起,一波波汹涌而至,终将两人彻底淹没。

    因着次日还要接着犒赏三军,二人一大早就得起来。混闹了大半夜后,明染有些懒怠动弹,还有点想发脾气的趋势。虞劲烽忙跟前跟后伺候他洗漱着衣,打理得十分妥帖。

    阿筳清晨来接阿宴的班,待他领着侍卫送早膳进房来,见明染软绵绵靠在一把圈椅中,一脸没睡醒的呆滞模样,衣履倒已穿戴整齐,头发却披散在肩头。虞劲烽坐在他对面,唇角噙着一丝饕餮盛宴后满足无比的微笑,正拿了一把小剪子替他修理着长发的末梢。

    阿筳眼角微微抽动两下,温声禀报道:“少爷,温将军遣人来说,辰时三刻在议事厅候着您。少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明染摆摆手,他便放下早膳退了出去。虞劲烽随口道:“你这个阿筳真能干,我一出千禾谷不远就被他接住,若不是他张罗着,可赶不回来这么快。他和阿宴都是从小就跟着你么?”

    明染道:“他是我父亲留下的家臣之子,于我有半师之谊。你平日里逗逗阿宴也就罢了,阿筳你可不许惹。倒是还不曾问你,千禾谷那边儿怎么样?”

    虞劲烽又绕过去替他束发,一边道:“正要与你说此事。那边儿目前没什么,只是我送了圣雪殿下的信给千禾谷的老族长,他拆信一看立时吐血昏了过去。我猜着大事儿不好,话也来不及多说就赶紧折返,紧赶慢赶的还是晚了些,也没跟上劝劝殿下。如今想来,那该是一封诀别书,哎。”

    明染脸色微沉:“你这还是埋怨我的意思了,嫌我劝得不好?”

    虞劲烽忍不住辩驳:“难道你劝得很好?什么叫睡就睡了吧也没什么,纵是睡也得看看是跟谁睡。”

    明染:“跟谁睡都一样,都是睡。”

    虞劲烽气得要摔梳子:“那怎么一样!你还有没有半点儿节操?”

    明染:“哼。”

    虞劲烽看看他脸色,只得道:“总是为个外人吵什么?算了算了,这都是他的命,怨不得旁人。一族人靠死扇儿一样靠着他,不死活着也难。”

    温嘉秀早早携闻人钰和易镡等人在议事厅里候着,待明染过去,便将犒赏兵士等诸事一一分派下去,令那些人自去办理,只将温嘉秀和虞劲烽留了下来。这几日由于战事忙,他一直不曾看云京来信,此时阿筳奉上厚厚一摞子信笺,有国主让人写来的,有左文徽写来的,甚至还有一封是风承竺写来的。

    明染先看左文徽的信,看完沉思片刻没说什么,接着又看风承竺的信。风承竺疏于笔墨很少写信,此番不得已挥毫,原是云京那边又闹起来了,而且将他狠狠牵连了进去。

    国主前阵子本在刻意刁难明赟,被左文徽等人出面斡旋着,最后未能得逞,于是只得将怒气转到了留守云京的风承竺身上,把风承竺招过去训斥半个时辰之久,又在御书房外罚跪。

    风承竺作为老臣子,跪了一会儿觉得脸上挂不住,就一头撞上了廊下的柱子,人没死,但头破血流昏了过去。被赶来的御医救醒后又痛哭流涕就地打滚,说自从明小侯爷走了以后,留在云京的明翔军整日价被克扣军饷军粮,吃没吃的喝没喝的,每次武将聚会自己都要受其余六军将领的羞辱调笑。他这实在没脸活下去了,这就要回江边去,要带着数万将士集体投河自尽去。

    朱鸾国臣子很少有人对着风流蕴籍温文尔雅的国主撒泼,因此国主看着披头散发涕泪交流的风承竺有些应对无措,只喃喃咒骂:“你这老疯子,谁不给你吃了,谁不给你喝了……你污蔑孤!孤这一片心思清风明月天日可鉴,你敢死你试一试,孤就敢诛你九族!来人啊,把他扔出去,快快扔出去,简直恶心死人!”

    风承竺被驱逐回江边,立时给明染写信要求带兵来海上,坚决不伺候国主了,若是明小侯爷不答应,他就真去死。

    明染看完就笑,笑完了把信推给温嘉秀看,温嘉秀边看边哎呦哎呦地赞叹:“倒不成想老风有这等本事,这寻死卖活的。如今闹僵了尴尬,倒真难为他,不如过来算了。”

    明染道:“苍沛国的皇帝一直盯着云京,国主哪里敢放人。若是他来,便只好你回去。”

    温嘉秀缩回脑袋呵呵赔笑:“老温性子直,没这许多花花手段,回去……恐是更伺候不了国主。”

    明染接着看另一封信,这信的信皮上空无一字,抽开也不过薄薄一张,他见到署名就轻咦一声,尔后越看神色越端肃郑重。虞劲烽在一侧瞧得好奇,装作送了一盏茶过来,低声问道:“谁来的信?”

    明染道:“叶之凉。”

    虞劲烽闻言立时来了兴致,想这人真手眼通天,竟然能把信送到海上来,忙再凑近些想趁势看一看:“信上说什么?”明染接了他手中茶,顺手一歪全泼在纸上,又用双指挟住一推,糊成了一团,车堡主只来得及看清“晋王”“苍沛”“船”几个字,等于没看。

    他不禁怒目而视,明染道:“此信事关重大牵连颇多,宜销毁。”

    虞劲烽简直要暴跳:“可我还没看清!”

    明染跟着拍案:“信是给我的,你有什么资格看。 你不就是牵挂阿暑么,为了他还跟我跳脚?简直反了你,站那边儿好好反省一下去,不许乱动。”

    这厅中没外人,也不怕丢人,虞劲烽拂袖,气哼哼去站了南窗下面壁思过,一边支棱着耳朵听这边动静。

    明染又转向温嘉秀,收起了嚣张霸道,语气温柔且郑重,透着十二分的信赖:“温将军,有件事情要麻烦你,风承竺看来是不肯留在云京了,苍沛国这阵子又异动连连,时机已到,你还真得回云京去。”

    温嘉秀拧眉:“那这边呢?”这边大军虽已登陆,但只有拿下竭海城,才能真正算是拿下沉樱岛,半途离开他也颇有些不甘心。

    明染道:“这边我留下。我们来海上已近三载,难道将军不想念自己留在云京的妻儿么?趁着这机会回去看看,又有什么不好。”他看温嘉秀依旧脸色不虞,起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这次要动真格了,你回去后按我们从前商量好的办,保你痛快。”

    温嘉秀眉头一跳,他平生所爱除了宝贝女儿,唯有开仗二字,既然有仗可打,在哪儿都一样,片刻后终于缓缓点头应允。

    明染道:“既如此我这就给风承竺传信,你带闻人钰回去,再和风承竺各带一千亲兵在大江入海口交接兵符。这边还有什么看得上想带走的人,只管跟我说,尽量满足你。”言罢眼光不经意地在虞劲烽身上瞟了两瞟。

    虞劲烽看在眼里,忽然沉了脸,正要过来和他理论一番。明染一摆手,让阿筳把他给撵了出去:“你去外头面壁,杵在这里让人心慌。”

    温嘉秀也忙表态:“末将不敢再要什么人,有闻人钰足矣。”

    午间明染宴请诸将领,虞劲烽只想找明染寻衅闹事儿去,无奈众目睽睽之下找不到机会,一顿饭吃得心神不宁,又被明锋营的弟兄们缠着灌了几杯酒,颇有些醉意,于是索性借着酒意去把明染从席上揪了出来,一路揪到无人处,逼问道:“云京那边究竟怎么了?不许瞒我。”

    明染道:“也没什么。这阵子苍沛国对朱鸾国越发看不顺眼,去岁年底驱逐了往平京上贡的朱鸾国官员,说是他们态度不恭敬。国主只得换了一批人去,结果被扣留在平京做人质。其中有一位亲王,还有安秀的驸马,让他们写了信过来,要求加许多岁贡。国主不应允,双方正在扯皮。”

    虞劲烽嗤笑:“哪里是要岁贡,是打算开仗吧?”

    明染不言语,形同默认。虞劲烽思忖片刻,又问道:“明小侯爷,你真的要让温嘉秀回去?”

    明染点头:“此事已定,无须再议。”

    虞劲烽眯了眼,神色渐转阴沉盯着他:“璇玑岛海岸上我曾经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起来不?”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明染想了想,瞥他一眼:“记得。怎么了?”

    虞劲烽拧眉道:“既然记得,为何还坚持让温嘉秀回云京去和苍沛国开战,就为了朱鸾国的平安?”

    明染点头:“是。风承竺擅长练兵,温嘉秀擅长水战。这边除了竭海城,已经没什么棘手的地方,此时两人调换一下,时机再好不过。而且这次是有备而去,不会让温将军吃亏。”

    虞劲烽发作道:“少东拉西扯混淆视听,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就不该派人回去,而且还应该顺着风承竺的意思让他也到海上来!眼看着整个东海已经唾手可得,朱鸾国主那种烂泥扶不上墙的狗屁东西,何必再去管他的死活?”

    明染怒道:“你怎么说话?他是不是国主不打紧,他还是我表哥。他是狗屁东西,那我是什么?滚回去喝你的酒去,管这么多做什么!”

    虞劲烽气得简直要当场翻拨浪儿,绕着明染秃噜噜转了两圈,接着冷笑不止:“呵呵呵,表哥,表哥,我倒没见过这般亲近的表哥!初建明翔军之时半两银子都不想出,只会威逼利诱哄着你出钱。这边好歹有个规模了,又挓挲着脑袋把没处发落的破落亲戚硬往里塞。如今更是做得出来,竟敢在大战前夕断了粮草来威胁你,难道不是活生生把人往死路上逼?!你家里若是没钱撑着,你能预料到如今是什么下场?”

    他抓了明染肩膀,索性效仿河东狮吼:“你清醒一点吧!你倒当他是表哥,他可当你是表弟没有?!”

    明染被他吼得耳朵里“嗡”一声,本要去扒他手,想想倒是又镇静下来,温声道:“纵然不当他是表哥,可我生在云京长在云京,亲戚家人又都在云京。是人都会眷恋家乡故国,难道你就不曾有半点家国之情?”

    虞劲烽嗤之以鼻:“什么家国之情,我一个马贼无家无国,连自己亲爹都不晓得是谁,不讲究这个。”

    明染见他有些醉醺醺的,也不跟他计较,接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吧,你从前是无家无国,但如今的我呢?明翔军呢?甚至明锋营,以此来喻为你之家国如何?如果我等落入困境需要你援手,你也狠心撒手不管?设身处地想一想,我也是很为难。”

    虞劲烽无语,只挑眉看他,片刻后方道:“有什么好为难的,别以为自己家人就不会坑你,琉女榕就是前车之鉴。”

    明染道:“是,古往今来为家国所累者何止琉女榕一人,但不能为此就置身事外。”

    他见虞劲烽依旧一脸不以为然,抬手摸摸他脸颊,微笑道:“你的话自然有几分道理,不过也要多替别人想想啊烽哥。你和明锋营弟兄们的确是无家无国,可从前的明翔军旧部都是朱鸾国人,多少人的父母亲人皆在云京。如果那边出了意外,你以为他们还会有心思留在海上?例如谢诀,他的孪生姐姐可是朱鸾国的皇后。”

    虞劲烽被他摸得半边身子瞬间酥麻,简直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哼哼几声就趔趄着想扎过来,一边叽歪道:“你总是有理,我说不过你。今晚我睡哪儿?”

    如此神转折让人始料非及,明染连忙抵住他肩头:“你不是向来想睡哪儿就睡哪儿,谁会管你。”

    虞劲烽接着未雨绸缪地嘟哝:“可今晚好像是阿筳值夜,他……他不让我进去怎么办?”

    明染道:“他不会,你多虑了。快跟我接着回去吃饭,你毛手毛脚把我抓出来,大家伙儿一定在猜度着咱做什么坏事儿去了,平白让人笑话。”一边哄着他回去,见他借着酒劲儿依旧不肯罢休,但似乎又想不起来要和自己纠缠什么的模样,于是又三言两语和他扯到易镡和左簌簌的婚事上。

    钟栩左簌簌和明染来海上已有两三载,此次明染本想让他们随着温嘉秀回云京去议一议易镡和簌簌的婚事,但左文徽似乎未卜先知一般,前些时来信中竟然言及此事,让明染做主张罗着左簌簌在海上嫁人,至于钟栩也不用急着回去,还暂且跟着明染最好。

    明染赞叹着:“如此省许多麻烦,大表哥英明。等拿下竭海城就让两人成亲,届时我们好好热闹热闹。”

    他一路扯着虞劲烽折返,虞劲烽只觉疑惑甚多,但被他推搡得酒意上涌,又有些头晕想不起来,忙道:“慢着,我还有事问你……那个,那个,你别忘了要给朱鸾国主上书,要告诉他温嘉秀是你专程派回去对付苍沛国的,不然他还克扣你军粮怎么办!你再这么砸钱进去,我快要心疼死了你知道不?”

    明染:“知道,知道,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不过还从未听说谁家是二房夫人操心管钱的。”待回到宴请将领的厅中,径直将他扯到易镡身边,吩咐道:“易镡多灌你家老大几杯酒,若是灌得好,回头我有个天大的喜讯告诉你。”

    都指挥使有令,易镡自是义不容辞,况且听了那天大的喜讯几字,料来和左簌簌有关,小心肝儿已经开始噗噗乱跳,连忙把虞劲烽接过去,又极其狗腿地对明染做个放心的表情。

    是晚虞劲烽果然被他们灌得酩酊大醉,第二日捧着疼痛不已的脑袋醒来,思及昨日之事,总觉得还有什么疑惑未解。待懵懂良久方才想了起来,是叶之凉那封信。

    那信中必定提及了什么,明染才会让温嘉秀尽快回云京,在这之前国主也一催再催的,他可是一直推推拖拖的并不太放在心上。另左文徽这老狐狸不让簌簌和钟栩回去,是否有保护家人的嫌疑,莫非云京之形势比自己料想的要严重许多?而明染却又对为何两国未来之战事十分稳操胜券的模样。

    他慢慢将一条条线索联系起来,又苦思冥想许久,料想此时去逼问那厮他也不会说,反倒伤了两人和气,且先让他得意几天也好。

    第13节

    恋耽美

章节目录

济沧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书屋只为原作者俞洛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俞洛阳并收藏济沧海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