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4节

    这一日明染带着众人将温嘉秀和闻人钰送上了回云京的战船。温嘉秀虽然对不能亲自去打竭海城有些遗憾,但想不久就可见到心肝宝贝的女儿,还是振奋无比地登了船。待船只扬帆离岸,在船尾对着明染挥手:“小染,你等着我大捷的消息!回头等你打下竭海城,我们云京再见!”

    待船队走得看不见了,众人折返回驻营地。明染一转身间,见钟栩兀自满脸怅惘之色望着茫茫大海,喃喃不休:“为什么不让我回去,莫非我在云京成了个多余的人?莫非就没一个人想我?”

    明染忙过去哄他:“小舅,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外甥可曾亏待了您?况且簌簌不久就要成婚,没个长辈在场坐镇,可是有点不像样。”

    钟栩幽幽叹息:“我不过是寂寞,连个唱戏的搭档都找不到,哎。”

    虞劲烽本默默无声随在两人身后,此时忽然插嘴:“小舅若是觉得寂寞,何不再从云京喊几个人过来。比如平南侯府的表兄们,我瞧着和小舅配戏就挺有看头。”

    明染回头瞥他一眼,对他称钟栩为小舅颇有些不满。

    不远处的左簌簌却回应道:“我那几个哥哥不正干,前阵子被我大哥轰到西北联军里历练去了,都不在家。”今日因着琉璿的病好转不少,于是左簌簌也面覆轻纱溜了出来。平日里明染管得紧,她也难得和易镡见个面,此时笑盈盈随在易镡身边,透着十二分的欢欣雀跃。

    虞劲烽忙道:“竟有此事?谁告诉你的?”

    左簌簌道:“染表哥告诉我的。”

    于是明染又瞥了左簌簌一眼,暗道从前怎么没发现表妹如此多嘴。

    虞劲烽“呵呵”一声,笑得意味深长。明染道:“呵呵个屁。”

    虞劲烽啧啧连声:“当着表妹的面,你怎么如此粗俗?”

    数日后明翔军再次开拔,奔赴竭海城而去。沉樱岛到竭海城距离并不近,但中间分布的城镇也寥寥,盖为天弥族人口不多的缘故。沉樱岛还缺马匹,一路收集过来没多少,大半兵士只能步行行军。

    沿路早樱绚烂春草初生,丽日明朗风物绝佳。虞劲烽与明染并辔而行,看着前方遮天蔽日的旌旗和绵延而行的兵士,忽然道:“原来平南侯的后路竟然是西北联军。如此倒好,以后让他想法子从西北调拨一批战马给你。只不知这岛上气候大批养马是否适宜。”

    明染只沉吟不语,虞劲烽看看他,接着笑道:“你跑来东海,他勾搭西北,你们这一家子各出机杼,日子都过得挺有奔头。只是大表哥还晓得把人往外挪,你反倒让老温回去。”

    明染道:“别总是抓着此事不放。如今上了沉樱岛,倒和我说说竭海城是正经。”

    虞劲烽将竭海城之规模状况一一讲来,从天澜圣宫扯到天澜五大殿,又言道自己险些折在宫外设置的盘龙塔阵里,尔后被居住于竭海城下层的天弥族人给救了。明染询问什么是下层,虞劲烽给他详细道来,又道:“其实天弥族那些居于下层的村民也挺可怜,终年不见天日地苟且偷生着。特别是旧陶村的井姑娘和她弟弟小树,对我相当不错,回头等我们拿下竭海城,就把他们都挪到上层来吧,总住地下不好。”

    明染问道:“井姑娘是你在竭海城的红颜知己?”

    虞劲烽双目潋滟嘴角含笑,故作得意洋洋:“那自然是……嘿嘿,人家还是旧陶村第一美女,你不稀罕我,自有人稀罕。”

    明染配合默契点头赞叹:“车堡主艳福不浅。如此就把井姑娘给你留着,其余人还是不留了,挪来挪去也挺麻烦。”

    虞劲烽先愣怔着,尔后顿悟,立时震惊无比:“你说什么?你不许乱来!”

    明染微笑道:“谁乱来?”瞥眼看看他脸色,随口道:“逗你呢,看把你紧张的,还真是红颜知己上了心。”

    虞劲烽腻歪歪策马凑近些:“你这是吃醋?那天弥族姑娘们长什么模样你还能不知道,个顶个的不可名状。不过这样我很高兴啊小染,可不可认为你总算为我上了几分心?”

    明染嗯哼一声不置可否,只侧首去看路边花海如潮喧嚣烂漫,薄唇却微微一弯,意态不明。

    七八日后,大军兵临一处城镇之下。两人探查过守城状况及周边形势后,分派兵马直接开始攻城。

    天弥族之军备以水军战船为重,沉樱岛上这些城镇守城兵士并不多,只是天弥族人本性骁勇强悍,守城将领见大军压境,便将城中老弱病残都组织起来一起上阵。因此看似规模不大也并不太牢靠的城镇,打下来却也费了一番时日和周折。

    待大军进城后,两人在城镇中例行巡视一趟。明染看着明翔军来来回回运送伤兵掩埋死者,蹙了蹙眉头。又和虞劲烽绕到南城空地上查看情形,兵士们将城中所有天弥族人驱逐至此集中看押起来,但诸多不服者依旧操着天弥族语骂骂咧咧伺机反抗,又被兵士打压喝骂下去。

    明染又蹙着眉毛看了半天,对虞劲烽道:“我们从岸边到这里用了七八天功夫,若是这样一个个城镇打过去,走到竭海城不知何年何月了,这时间却耽误不起。不如索性兵分两路,你前我后,你负责带人进攻,我负责善后收尾。你攻下城池就可直接开拔前行,我在后面将清点人口交接城池之事处理完毕,就去追你。”

    虞劲烽暗忖此安排倒也甚是合理,便点头应允,依言带着明锋营在前一路大刀阔斧杀伐痛快,明染领着谢诀等人在后扫尾也扫得十分妥帖周到。

    如此行军进程果然加快不少,不过两个月功夫就逼近了竭海城。如今的竭海城由曾经的天弥族王之子,单名一个“逞”字的小家伙镇守着,此人早已闻听大军压境之讯,对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态度十分恶劣,将附近及竭海城北侧几个城镇的兵力都调拨集中过来,准备死扛到底。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虞劲烽在距离竭海城三十里处安营扎寨,五日后明染尾随而来。两军汇合后虞劲烽将竭海城如今状况详细告知明染,城中最高首领是那位数天前才被拥戴为天弥族新王的逞。但天弥族兵士据说已经所剩不多,加上城中族人,也不过有几万人。守城装备以弓箭、滚木、投石机等为主。至于粮草水源存储状况虽无从考证,但竭海城作为东海数千岛屿最大城镇,应该积存丰厚。

    竭海城坐北朝南,被青鸟峰半面环拥,城墙高而厚重,且分内外两城,设西、东、中三处城门,为最易守难攻之势。但由于天弥族数百年来和外敌以海战为主,在城防设置上就相对简单许多,没有瓮城及濠河设置。

    两人来回查看数次后,明染嘱咐虞劲烽带领属下去自己营帐商议一下此次攻城之事。待诸人到齐后,直接吩咐第二日开始兵马向前合围至城下,另将望楼车、床弩、投石机、云梯等一一到位。待他吩咐完毕,虞劲烽想了想,侧头问道:“你准备硬攻?我记得兵法里云伐谋为上,攻城为下。这般硬打必定折损人力物力甚多,若是久攻不下怎么办?”

    明染道:“那你想怎么办?议和?招降?你觉得跟这种蛮夷之辈能说得通?”

    虞劲烽道:“也不是不能试试。”他总觉得明染此次前来,似乎隐隐有哪里不太对,但一时又瞧不出个端倪,不免多看了他几眼。

    明染却道:“我不打算试。”斩钉截铁无丝毫回旋余地。

    虞劲烽心中忽然一动,又问道:“你这一路前来,后方之事可都处理妥当了?”

    明染道:“已处理妥帖。你们这就回去早些准备,明日就按我吩咐的来做。”

    虞劲烽不走,转头询问坐在他身边的琉璿:“小璿,你座主怎么处理的战俘和天弥族人?”

    琉璿因着琉女榕的死一直病歪歪的,到如今尚未痊愈,此时正慢吞吞摩挲着明染给她做的小弓,闻言脸色落寞而呆滞:“杀了。”

    虞劲烽一震,眼光慢慢再次挪到明染脸上,他想怪不得你打发我先走,原来是方便你在后面烧杀劫掠为非作歹啊。但尚未出言质疑,琉璿已经接着道:“是我恳求座主杀掉他们的,我不想他们活着,天弥族人应该全部死光,一个都不留。”

    她语气扭曲而冰冷,震得一帮大男人哑然无声,帐中顿时陷入诡异的静默之中。片刻后虞劲烽挥挥手,让明锋营的弟兄们退了出去,尔后轻咳两声:“小璿,你这样不太好,纵然你再恨天弥族人,城中百姓还是能留尽量就留着。两国交兵不伤百姓,这是惯例。”

    琉璿不语,只低头默默摆弄小弓。虞劲烽接着道:“你想想这道理,若是城镇都没了人,那还叫什么城镇,于将来恢复生息发扬壮大不利。以后最好别这样。”

    琉璿忽然将手中的弓一摔,起身道:“为什么?你怜悯他们?可是谁来怜悯已经死去的圣雪殿下和我的族人?这双子岛本就不是天弥族的,是他们在几百年前强行入侵,尔后又杀了多少天漫族人后抢过去的东西,他们是一群强盗,我们不过是照原样抢回来罢了!而且若不是天漫族对他们的航海有些用处,你以为他们还会让千禾谷那些人活着?”

    她越说越是激愤,忽然一转身,扯住明染的衣袖开始声泪俱下滔滔哭诉:“纵然我的族人还有几千人之众,但只是在任人鱼肉而已。有被逼着航海去,也有被拉到军营中做营妓,不听话了就统统杀掉,亏得圣雪殿下生前尽力周旋,族人也不过苟且偷生。凭什么我们就该遭受这样的命运?!座主,你要为我们做主出气,那天弥族人凶残暴虐,根本不值得人怜悯!要杀光他们,一定要杀光他们!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后琉璿身子一歪,昏过了去。

    明染吩咐旁边的丫鬟:“先带她下去。”

    两个丫头同时给虞劲烽一个白眼,扛着琉璿出帐而去,动作行云流水熟练之极。虞劲烽简直怀疑他们是特意演一场戏给自己看,不禁瞠目结舌:“我……我……我说她什么了?这就晕过去了?”

    明染看他无措又尴尬的模样,忽然呵呵呵笑了起来。虞劲烽被他笑得怒火高炽,拂袖就要出帐而去,却忽然后腰一紧,被明染勾着腰带扯了回来,直接跌坐在他怀中:“你去哪儿?这是又准备和我怄气?不知道我还要跟你单独说话?”

    一直随侍在明染身边的阿宴和谢诀等人经过两年的成长,如今已极有眼色,不用明染吩咐便默默退了出去。

    虞劲烽冷声道:“说话便说话你笑什么,瞧着我被个小丫头挤兑很有趣儿?”

    明染立时收敛笑容神色郑重:“没有。”

    虞劲烽怒目:“都是你纵容的她!那天弥族人明明是你不想留,却拿着琉璿做幌子,别以为我是傻子!”

    于是明染接着笑:“何以见得?”

    虞劲烽:“若你真有留他们之意,又岂是一个琉璿所能改变的?不然我的话怎么就没见你听过一回?况且你杀了人和杀了狼之后一样,通身的杀气压根儿就掩盖不住,这就是你的本性。”

    明染:“哎呦,车堡主总是无所不知,我本性的确不好,比不得你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只是观音菩萨是要普度众生的,而我却恰恰也是众生之一,也需要你的怜悯。”他凑到他耳边,忽然轻声道:“我快破产了,你知道吗?”

    虞劲烽心中一惊,斜眼觑着他不言语,明染道:“虽然阿筳带来一部分军粮,但其实也撑不了多长时间。而且我的家当几乎快没了,以后想指靠云京那边实在太渺茫,我也不敢多做妄想。如今只能等年底南海的船队回来才有新进账,所以不留他们是因为养活不起。唉……”他沉沉一声叹息,“纵有万贯家产,也架不住穷兵黩武坐吃山空。你别总质疑我,别总让我一次次跟你解释。”

    他只是语气稍稍有些温吞软弱而已,但许是这软弱太过稀有,或者男人都吃这一套,虞劲烽的心被耳边这暖烘烘的小风一吹,瞬间如横塘春水荡漾无比:“好好好,我不再质疑你。其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替你担忧,若是每个城镇都十室九空,将来这大片的土地靠谁来耕种,国力又如何能变得鼎盛富强,我们总得考虑长远之计,你说呢?”

    明染接着慨叹:“如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唉,愁。”

    虞劲烽捧着他的脸捏一捏脸颊,目光温柔怜惜无比:“的确是……又瘦了不少,等竭海城拿下后可得好好补一补,我让他们下海给你捉点海参吃。至于如何攻打竭海城,你直接拿主意就行了,余下的都交给我来办!不过今儿天这么晚了,你这大老远的才过来,也挺辛苦,我们还是去床上说吧,嗯哼?”边说边起身意意思思将他往榻边扯。

    明染也就从善如流:“如此有劳车堡主。”

    虞劲烽第二日傍晚精神抖擞气势汹汹杀奔出去,带着万年青谢诀琉璿卫霜桥等人兵分几路攻打城池,清晨又灰头土脸地回来,言道天弥族人果然骨头硬得很,极不好对付。那天弥族的新王竟然亲自上城墙擂鼓助威的,简直讨厌死个人!恳请座主出手,他再敢出来蹦跶就一箭射死他最好。

    明染郑重告诫:“哪有那么容易。况且以此族人特性,你纵然射死他,他不过再推个新王出来,有什么用?你们保存实力即可,还有必须固定攻城地点及时辰,不许乱改。”

    如此周而复始十几天,皆为晚上进攻白天歇息,直到风承竺带着手下兵马到来。

    明染让虞劲烽随着自己去接风承竺,结果风承竺一见到明染,就想依着惯例冲上来抱大腿哭,哭诉国主有多么蛮不讲理昏庸无道,哭诉自己有多么委屈和不幸。虞劲烽忙闪身挡在他身前,风承竺扑过来后抱错了腿倒也不生气,只是将鼻涕眼泪在虞劲烽衣襟下摆上使劲儿抹了几把权作报复,尔后将身后一串人拉过来给明染看。

    这是一群矮侏儒,总有四五十个,领头的侏儒五短身材体格强健面目忠厚,郑重其事给明染见礼:“小人苏广陵,见过明小侯爷,这身后都是我的家人。我等因形貌身材之故,素来惯于凿险锤幽,因此以给人挖墓建墓为生。如今明小侯爷既然有重用,自是义不容辞,且请吩咐即可。”他其实偶尔也盗墓,但自不能明言。

    明染道:“多谢,有劳。”将众人迎回军营。

    苏广陵将带来的所有器具如锋刃、铲子、鸦嘴等一样样展示给明染看:“我们可以直接挖通向城内的地道,也可以在城墙地基下挖掘大洞,尔后用木板支撑,最后放火烧掉木板,导致城墙塌陷。只是此法唯有一处不妥,容易对方兵士发觉。”

    明染道:“那我们就双管齐下最好。此事你放心,既然决定要用土攻之法,我十几天前就做了准备,我们只在夜间几处固定地点攻城,已经让对方认为形成了惯例。等你选好了掘洞挖坑的地点,依旧放在晚上,趁着夜色开工,这边我等接着攻城掩护,定然不让他们知晓端倪。”

    众人商议完毕,第二晚便趁着这边虞劲烽带人热火朝天攻打城池,那边明染亲自上阵看着苏广陵选好地点,带着族人兵士开始挖坑凿洞。

    十余天后,等到城墙轰然塌陷那一刻,尘烟四起之中,明染带着一群人如狼似虎从塌陷处蜂拥而进,而风承竺带另一队兵马从地道处同时杀进城中。虞劲烽闻听消息急得差点跳脚:“怎么你亲自进去了?可我还有事情要和你交代!”但他不敢离开阵地片刻,因为这正是好时机,只能扛着各种器具接着攻城,因此他也仅限于跳脚而已。

    里应外合的城门很快就被巨木撞开,竭海城的外城终于乱了,到处是喊杀声惨呼声兵戈交接声。虞劲烽带着人马往前杀进,在火把熊熊人马三群中四处寻找,想尽快找到明染踪迹,但一会儿听说他在城东,一会儿又听说他在城西,想必杀得正高兴,所以行踪无定。虞劲烽还得专心应敌,尔后索性也不找了,且由他去吧。

    等几拨人终于汇合之时,薄雾轻云中旭日已初升,喊杀声渐渐淡了下去,唯余血腥气弥漫。虞劲烽也终于找到了明染,明染手持长矛浑身是血,唇角含一丝笑容,身后跟着同样杀气腾腾血迹斑斑的谢诀和琉璿。待他看到虞劲烽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于是不等他开口就告诉他说:“别人的血。我听兵士说你在找我?”

    虞劲烽道:“我是四处在找你,有事儿跟你商量。”

    明染道:“我知道。”回头对着谢诀打个手势,谢诀去身后兵士那里带了两个衣衫褴褛之人过来,一个细骨伶仃小不更事,一个黑头乌面畏畏缩缩,正是竭海城下层旧陶村第一美女井上生姑娘和他的弟弟小树。

    看到虞劲烽略有些不可思议的眼神,明染一摆手,大方豪爽干脆利落:“给你了,带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明:其实古代攻城战是非常复杂的战争,往往耗时很久,两三年甚至更长的都有。但我觉得妹纸们或许对这种内容不会太感兴趣,所以就加快进程,让猪脚飞速进城了,我们快点往后发展。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虞劲烽简直无语凝咽,但又怕出什么意外,只好把俩人先接过来,顺手塞到自己身后,方才问那师徒三人:“那城中其余人呢?”

    明染道:“上层的人在刚才混乱中死了大半,其余的都跟着天弥族王退到了内城,王溜得太快我没赶上杀他,下层还在下层。”

    虞劲烽半信半疑:“真的?”

    明染斩钉截铁:“真的。”他有些不耐烦地一摆手:“我们找风将军去,彻底清理一下外城,开始进攻天澜圣宫。”

    虞劲烽还是不敢相信他,于是一边尾随,一边低声询问身边的小树。小树一直在筛糠,但还是结结巴巴告诉他:“那些人冲进下层,问旧陶村在哪里,问我和姐姐在哪里,然后就把我俩扯了出来。剩下的人……我不知道,还都在下面吧。”

    井姑娘凑近,低声道:“车兄,他们倒是都还在,只是你们的人把出口都封堵了,说是任何人不许再出来,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虞劲正猜度着这是想闷死他们还是饿死他们?却见琉璿忽然回身瞪着井姑娘,尔后举起手中的小弓,弓上直接搭了三枚羽箭对着她,眉目冷冽脸色肃杀,简直将座主大人的做派学了个十足十。

    井姑娘吓得一个踉跄,被虞劲烽单手给提了起来,待看到琉璿凶神恶煞的模样,他简直痛心疾首:“小璿,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你这样……这样……”他本想说你这样怎么能嫁得出去,但看到琉璿身边一片拳拳相护之心的谢诀,明白人家就算这样也是能嫁出去的,嫁不出去的是自己好吧,上赶着做二房还不一定有人要。

    他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转而去找明染:“座主,你怎么说?”

    明染斜了他一眼:“屁大的事儿你纠结什么,就爱怜悯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虞劲烽道:“怎么叫乱七八糟?当时我贸然闯了盘龙塔阵,中毒极深,能活下来可不是只靠着小树姐弟二人,若是有一人去天弥族那里将我出卖,现在也就没了我。况且那天澜圣宫纵然你过得了那一道城墙,墙后的盘龙塔阵却轻易创不得,但下层小树他们所居之处却能凿通道路直达天澜圣宫的,只是……当时圣雪殿下他把通道里的机关重新设置了一下,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身后的琉璿似乎一直在留神听两人交谈,此时忽然插话:“座主,我有话说。”

    明染:“嗯?”

    琉璿凝神看着明染,语气迟缓而郑重:“设置在神龛之后的地道和地道里那些机关,其实统一掌控了三大阵法。只要能进地道稍作调整,那些阵法就会暂时失去作用。而且从地道可是寻出路径直达天澜圣宫。我跟了圣雪殿下近十年,武功、医术、航海术皆为殿下传授,虽然所学只是皮毛,可他的事情没有我不知道的。但是,我的确恨极天弥族人。”

    她虽不曾明言,但言外之意却也无人不懂。虞劲烽眯了眼看她,被这个凶狠的师妹屡次挑衅碾压,他也有些怒了,冷声道:“所以你就打算以此来威胁你座主?他若不由着你的性子胡来,你就撒手不管,任由明翔军去硬闯那盘龙塔阵,伤亡不计且事倍功半,对吧?”

    挤兑人谁不会?真是的。

    琉璿顿时哑口无言,身躯却哆嗦起来,良久方道:“我哪有胡来,我……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虞劲烽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大哥不懂,你教教我。小璿,你逼着你座主屠杀天弥族人,若是在中原,必定给冠上一个凶残暴虐的名头,人人都看得他妖魔鬼怪一般。你却非要置他于这种地步,我看你恨的不是天弥族人,其实你恨的是你座主吧?”

    他其实只顾着下层之人,也没兴致再管别的人死活,但必须拉大旗扯虎皮架桥拨火挑拨离间,想我中原三十六计计计精妙非凡,你丫头学了几招?真是的。

    琉璿大怒:“你污蔑我!就算我……我想杀他们存着一己之私,但也不全是为我自己。还是你们中原的老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如果他们活着,难道他们不会想寻仇?不会哪一日忽然起了报复之心?座主,他……他欺负我,我……不是这意思,我这就去地道里……”

    她最后几近语无伦次,虞劲烽跨前两步,俯身微笑语带调侃:“你不是又想昏过去了吧?然后就可以找借口不去寻地道入口,看大哥我替你想得多周到。”

    琉璿果真快被他气昏过去,娇躯摇摇欲坠的。明染忙命谢诀扶着,又过来将虞劲烽一把扯走,手法十分不温柔:“你跟她吵什么,丢人不?过来。”

    虞劲烽趁机压低声音跟他讨价还价:“我不吵可以,这事儿怎么办?我要求不多,多了你也未必肯听,还惹你不高兴。你饶了下层之人性命即可,实在看不顺眼可驱逐出境。”

    明染道:“虽堵了出口,但下面四通八达的,那群人一时死不了,先攻打天澜圣宫,余者以后再说。”

    琉璿一清醒过来,立即向明染请命,一脸的破釜沉舟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要求去下层寻找通道调整机关,要求一举拿下天澜圣宫以证清白。

    明染并不放任她这般冒险,耐心安抚着:“乖徒儿,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我们不要听那奸人挑拨。你愿去极好,但别这么急冲冲的,听座主给你安排。”

    这话传到虞劲烽耳朵中,他忍不住在侍寝之时对着明染怒吼:“我怎么是奸人了?怎么是奸人了?你就偏着她吧!老子……算了老子不跟你们计较!当时我若应了圣雪殿下所求,他未必不肯告诉我这通道机关之蹊跷。可是我……哎!”

    明染又斜了他一眼:“可是你什么?”

    虞劲烽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我真是追悔莫及!”若当时能咬着牙和圣雪殿下上一次床,让美人儿没那么多的戒心,那么如今进入天澜圣宫照样易如反掌,哪里还用看这小丫头的脸色,简直就是小不忍乱大谋。

    想归想,他并不敢宣之于口,明染却了猜出来:“矫情,又不是黄花闺女。”

    虞劲烽怒道:“那节操呢?有节操反倒不对了?什么世道!”

    明染:“你在胭脂山做马贼时有节操没有?灌我酒是想做什么?”

    虞劲烽:“我灌你酒是想x(河蟹)你,满意了吧!”

    于是第二日他青了一只眼圈儿。

    天弥族的新王逞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虽然从前也随着父亲处理过不少政务,但这次突兀而至的灾难,还是让他吃惊不小。特别是当九野群岛父王和大祭司中伏以及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那一刻,王整个人都懵了。父王和大祭司,在天弥族人心里一向是神一般的存在啊!特别是那个看起来冷冰冰阴沉沉却貌美无比的大祭司,走到哪里都要被人顶礼膜拜的。

    可是如今他们都死了,新王在惶惶不安中想:“难道这次天弥族人真的要完了?就看着这万里土地被异族入侵然后硬生生掠夺而去?难道天漫族人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难道是冥冥之中神灵在惩罚我们,报复我们当年的大举入侵及大肆杀戮?不,我不信!父王说这世上的好东西就该为强者拥有,我们没有任何违背天道之处!”

    父王教他的话其实一点都不错,只可惜放之四海皆准,并不只是针对天弥族的金科玉律。

    新王迅速清醒过来,组织族人及百姓,准备守城器具。但是,一切都没用,竭海城从未经历过围城之战,没有半点经验。靠王跌跌撞撞组织起来的人虽然奋勇无比,但却抵不过对方奇淫巧计,当敌兵如潮水一样涌进外城,新王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不多的残兵败将尽快逃进内城,至少还有盘龙塔阵护他平安。

    他终于过了几天平安日子,直到这一日,他的贴身侍从慌慌张张冲进五大殿的主殿观涛殿:“王,不知为何三大阵法都忽然失去了作用,兵士如何操纵机关都恢复不了!”

    新王吓得从观涛殿中一窜而出,他站在宽阔的廊檐下,眼光越过鳞次栉比的殿宇楼阁远远看去,没了三大阵法的护佑,敌军身着黑甲密密麻麻如蚁潮涌进,几乎瞬间就将天澜圣宫外围彻底淹没。

    王觉得自己没必要硬扛下去了,决定保存实力待来日卷土重来。于是转身入殿抓取一套侍从的衣服穿上。待奔到观涛殿后,正准备混在侍从的队伍里逃出去,却听到不远处风聚殿前有人高喝道:“那就是天弥族王!我认得他!”

    这声音清脆响亮,穿透力极强,并且隐隐有一丝熟悉的感觉。王心中大惊,忍不住转首望去,风聚殿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大批身着中原服饰的人,甲胄鲜明的侍卫将两人层层拥在中间,其中之一竟然是那个一直跟着圣雪殿下后来忽然莫名落入敌手的天漫族小丫头琉璿。她仇恨的怒火似乎要冲天而起,手中小弓已经拉了满弦,正对着天弥族王。她身边那个青年男子,云停岳峙意态从容,先俯身替琉璿瞄一下角度,又伸出二指轻轻调整了下羽箭方位,温声道:“小璿,今日就由你亲手射死他,给你家殿下报仇。”

    新王震惊无比,他从前有一阵子,其实还梦想着等琉璿长大把她收为自己侍妾,毕竟她的相貌和天弥族女人那是云泥之别。可如今倒是长大了,却变成凶神恶煞的女夜叉一般,看来是真不能要了。

    新王带着深深的遗憾准备转头接着跑路,身边风声倏然而动,众侍卫形如鬼魅扑过来,将他合围在中间。他的侍从见状忙跟过来意图保护他,但很显然不是这帮敌人的对手,瞬间被放倒一大片。新王身上颇有些功夫,一急之下长刀出鞘,恶狠狠劈削出去,一个侍卫骤不及防的,倒被他伤了手臂。

    明染见他凶狠如斯,忽然在远处笑道:“喂,说了我徒儿要亲自射死你,你竟然动来动去不给她射,怎能这般不知进退不懂帮衬?阿筳阿宴,让他别动。”

    精干无比的阿筳答应一声,蹂身欺进单手如鹰爪直取新王咽喉,那新王也算有些本事,将长刀胡乱狂劈,风声飒飒刀气凛凛,险些要将阿筳斩成十七八段。阿筳却是虚招,瞬间绕到他身侧一脚踢出正中手腕,王拿捏不住,一把刀滴溜溜冲天而去,被阿宴飞身抄住,从空中斜劈而下直指颈项,阿筳的剑也已架到了天弥族王的颈中。两人一左一右一刀一剑,霎时间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明染一字定乾坤:“射。”

    三枚羽箭挟劲风应声而至,正中王之咽喉、心口、下腹三处。

    看着新王轰然倒下的身躯及临死前的抽搐,明染夸赞道:“不错,有长进。”

    虞劲烽作为攻城主将之一,带兵冲进天澜圣宫之时,见明染袖手而立于观涛殿前,眼前血流成河杀气弥漫,身后玉阶丹樨殿宇深阔。他似乎对这天澜圣宫有些好奇,缓缓左右环顾。虞劲烽倒提了长刀,绕过满地尸体凑上去,一脸谄媚之色:“座主,我等已经进来,这清理宫中余孽的事情就交给风将军好了,需不需门生陪您好好看看这天澜圣宫?”

    明染很受用:“嗯,门生越发有眼色了,回头赏你。”

    天澜五大殿分别为观涛、风聚、承福、结云、峻彩。其中观涛、承福、峻彩三殿处于天澜圣宫中轴线上,从南至北依次排列,而风聚殿和结云殿分别位于东北西北两处。五大殿各自有配殿侧殿等二十余间,均深灰瓦面栗色廊柱。长廊将之互相连接起来,整体排列类似一头振翅飞翔的雄鹰。

    明染看完后评价曰:“比之云京的皇宫还是差了许多。不过蛮夷之辈,能做到此种地步也算不错。”

    虞劲烽:“那是那是,与云京的皇宫那是天壤之别,回头我们扩建。”又指指东北角的风聚殿,“我当时就随着圣雪殿下在这风聚殿中住了将近两个月。”

    明染:“所以呢?朝夕相对日久生情?”

    虞劲烽:“不!你不要多想!”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虞劲烽惊道:“不!你不要多想!”他顺手自掌嘴一下:“怪我,以后再不提起,我们不能总拿故去之人调侃。”

    他再次凑近些:“我还有事儿跟你商量。兵士们辛苦了这许多日子,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庆功宴我带人来安排如何?”

    明染:“本就该你安排,如今不是你管着明翔军的账目么?我让明覆珠协助你。”

    虞劲烽笑道:“那就放到明晚。我们回头还得往北边沿海几个城镇看看去,这边莫要拖太久。”

    他吩咐属下去准备一切事宜,自己却始终寸步不离跟着明染,直到第二日午时的庆功宴上,依旧紧紧巴着明染不放,且怂恿这个那个的来给都指挥使敬酒,明染也就从善如流来者不拒。最后他被虞劲烽半拖半扛弄走的时候,是真糊涂了,摸着虞劲烽一只耳朵用力捏,一边模模糊糊笑道:“你灌我酒是想做什么?哦,我记起来了,前几天你说过的……龌龊……你心思龌龊!”

    虞劲烽将明染扛进了新收拾出来的承福殿,替他除去外衣鞋履,小心翼翼放倒在榻上,又凝望他脸庞片刻,郑重其事道:“怎么龌龊了?我喜欢你想和你睡觉,饮食男男,人之大欲,一点儿都不龌龊,光明正大天日可鉴!”

    明染道:“睡就睡呗,啰嗦这么多干嘛?小马贼过来。”捞了他胸口衣服用力一扯,虞劲烽砸在他身上滚成一团。他低笑两声,缓缓侧过脸盯着明染,明染却已经呼吸悠长,沉沉睡了过去。

    虞劲烽蹭过去,在他耳根下深深一吻,双唇触及处滚烫滚烫,他低声道:“你安心睡,一切交给我来解决。”

    明染第二日过午才醒,还是被阿宴给毛手毛脚推醒的:“少爷少爷快醒醒,大事不好啦!”

    他坐起来,脸色呆滞看着阿宴,阿宴道:”琉璿小姑娘坐在风聚殿前哭,哭了有快一个时辰,谁都哄不住,您看怎么办啊?”

    明染叹道:“我还以为兵士们造反了,你可真能咋呼。她为什么又哭,总得有个理由。”

    阿宴道:“她只说她见到风聚殿就触景生情,说自己待会儿就好了,不用别人管。谢小将军在劝,不过我看着不大好。还有……还有……”

    他嗫嚅着,明染道:“说!”

    阿宴只得道:“虞统军昨晚趁着众人不警醒,把下层的天弥族人都悄悄放走了,包括他的那个红颜知己和她弟弟,据说都去了北边。我们要不要派人追杀过去?”

    明染:“呵呵。虞统军如今在哪里?”

    阿宴道:“也在风聚殿前,我看他是在防着琉小姑娘去追杀天弥族人,所以盯得紧紧的。”

    明染慢吞吞起身洗漱更衣,叹道:“嗯,昨天盯我,今天盯琉璿,辛苦虞统军了。只可怜你家少爷白睡了这么久,还是绕不过这桩子破事儿。”他随手在殿中踅摸一根棍子,尔后龙行虎步奔去风聚殿。

    琉璿缩成一团坐在风聚殿前的台阶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果然哭得很痛。她身边围着一大群人,有明覆珠、明灼华、虞劲烽、谢诀还有易镡,正手足无措尴尬着,忽见明染一阵风地过来,却直奔虞劲烽而去,手中棍子不由分说便抽了他一顿。

    虞劲烽也不躲,只伫立原地任他发作。明染见状冷哼一声,将棍子狠狠掷出,正砸在他左臂之上。虞劲烽闷哼一声,捧了左臂踉跄后退两步,额头隐隐沁出细汗来。

    明染却不理他,只俯身温声道:“小璿,看在座主的面子上,从今天起,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在圣雪殿下心中,你纵然报得了天大的血海深仇,也抵不过快快乐乐过好后半辈子。不然在大乘魔域之时,他为何要狠心把你送到我身边来?”

    琉璿抬头看他,其实她也知道只能到此为止了,再多就过了,所以哭声渐止唯余抽噎,片刻后哽咽道:“我明白的,谢谢座主。”

    明染道:“谢什么,你我师徒不用这么客气。接下来还有事儿给你做,你得带着鹤羽林,让谢诀和你覆珠姐姐陪着你去一趟千禾谷,把你的族人都给带出来,我们说好的那些城镇田地都给他们留着,急需他们去接管。”

    他温声劝慰着,让明覆珠和谢诀陪着琉璿离去。还没转过身来,就听虞劲烽在身后冷冰冰地道:“那我呢?”

    明染:“你什么?”

    虞劲烽捧着左臂:“断了,让你给打断了!”

    明染倒是一怔,心想我有使这么大力气?还是醉酒之后没拿捏住轻重?他正疑惑,虞劲烽痛心疾首接着质问:“我这左臂,你知道我这左臂有多与众不同不可替代吗?你随随便便就打坏了他!”

    明染觑着他,暗道谁的左臂在自己心里都是与众不同不可替代的,就你的左臂金贵,又不是故意打坏你,矫情个什么劲儿。却听虞劲烽开始痛说血泪家史:“想我幼时,出生于卑贱脏污之地,混迹于高昌都城市井之间,跟着我娘艰难度日,常常三餐不继朝不保夕。为了讨生活我小小年纪什么都干过,刚开始也没人和我搭伙且不说,还总是有人合伙欺负我,不是挨打就是挨骂,你明小侯爷哪里晓得那是什么滋味儿!但是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出来,很快就成了几条巷子中的孩子王,当是我靠得就是这左手臂。”

    明染:“什么……办法?”

    虞劲烽:“那时早上总有一位老者赶了一辆驴车,车上放几个大木桶,里面装得是才磨好的胡麻酱,往各处派送售卖。我总是在后面悄悄尾随那驴车,然后趁着那老者不备,冲上去右手扒了车,左手臂伸入胡麻酱桶之中,蘸一下赶快出来……”

    明染听得莫名其妙,侧首低声询问明灼华:“胡麻酱是什么?”

    明灼华同样低声作答:“就是芝麻酱。芝麻酱少爷也吃过两次,不过说是有些腻不喜欢,以后厨上就没给做过。”

    明染点点头,听虞劲烽接着滔滔倾诉里夹杂着指控:“那老者数次发现我捣鬼,便停了驴车下来追打我,我就赶紧反身逃走,仗着地形熟悉,倒是没有被他追到过。几条街的十几个孩子不曾有我这般敏捷身手,只能等我下来逃到无人处,方敢一起跟过来舔食我手臂上的胡麻酱,聊以解馋解饿。这日子你曾经有过吗?我就是靠着这条左臂,才得了周遭孩子们的认可,以后再不受人欺凌,行事也方便了许多。可是如今,你对得起我的手臂吗?”

    一干人瞠目结舌的,明染目不转瞬盯着他左臂看了一会儿,想起十几个孩子一窝蜂地围上去舔舐一条手臂的场景,忽然忍不住一笑,但看到虞劲烽骤变的脸色,连忙收敛笑容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听得很认真很专注。

    虞劲烽瞪视他,眼神委屈又愤怒:“你还笑,还笑,可是不信我的话?!就没见过你这般心狠手辣的人!”

    他捧了左臂转身欲去,觉得衣角一紧,明染闪身上来拉住了他,他眼角盈盈笑意尚未消除,却勉强做出一脸愧疚之色,低声道:“别走,这次是我意气用事。你跟我回去,我找军医给你疗伤。”

    虞劲烽沉着脸:“我不被你打死就是好的,哪里敢劳驾您给找军医!”

    他嘴上发狠,但身躯却背叛了理智,要挣不挣半推半就的,明染伸手勾了他腰:“我们回去再说。”一路将他扯回了承福殿中。

    余人依旧瞠目结舌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半晌阿宴方嘀咕道:“瞧他这个张狂劲儿。整个明翔军,也就他敢这般张牙舞爪地跟我家少爷对着拧!少爷也是奇怪,怎么独独对他就如此宽容?狐狸精,呸!”

    于是易镡和他吵了起来。

    明染唤了军医来给虞劲烽检查手臂,竟然是骨惊症状,再一次验证了马贼身娇肉贵动不得的现实。当下他的手臂被军医用夹板上好吊在了颈中,嘱咐不可乱动,又给开了几服药出来。

    明染一直握着他完好的右手不曾放,待军医退出去,方问道:“还疼不?”

    虞劲烽适才被军医给捏了一头细汗出来,此时蔫蔫不答。明染在他身边坐下,沉吟片刻方道:“只知你小时生计不易,倒不知困顿如此。如此我倒是明白了许多事情,明白你为何这般护着那些下层之人。”

    他伸手缓缓抚摸自己衣袖,终于在对待天弥族人的态度上难得大方了一回:“如此双子岛余下的人天弥族人就都饶了吧。回头你找个地方安置出去,不许出现在我的地盘里。”

    虞劲烽叹气:“你大少爷真明白了?我看不见得。”

    明染道:“你别这样,其实我也是吃过苦的。”

    虞劲烽嗤笑:“你吃过什么苦?你不会是要说你被贵国那个安秀公主逼得远走西域,不得不在西北联军中混迹三年吃尽了苦头吧?对了,你窜出去围剿狼群的时候据说是啃干粮吃烤狼肉,比着在云京的锦衣玉食来说,的确是委屈得紧。”

    明染被他堵得气闷,无奈瞥他一眼:“打也打过了,你想要我怎样补偿?”

    手臂都快断了还能怎样补偿,纵是爬个床都不方便之极。虞劲烽越想越郁闷,一句话冲口而出:“我让你回云京去退婚,你去吗?”

    明染握着他的手一紧,却是忽然沉默下去。虞劲烽跟着心中一紧,暗暗后悔自己的冲动,明知这是他的底限,自己又何必一再逼迫于他,徒然惹得两人起龃龉。但他心中也暗含了希冀,也说不定趁着两人正恋奸情热,明染脑袋一昏就应了自己。

    他等啊等,片刻后忽觉脸侧温热的呼吸靠近,却是明染凑过来,在他脸上轻轻碰了碰,温声道:“我送个东西给你。”将虞劲烽扯到书案前翻检半天,终于寻出个紫檀匣子递到虞劲烽手中:“看看这个,你可以拿走一块。”

    谈到退婚之事,他依旧不肯正面答复,虽在意料之中,虞劲烽还是有些失落,只得依言打开木匣。

    第80章 第八十章

    深紫色云纹贡缎上置放雕琢成飞凤形状的两块羊脂玉,丝丝相扣合在一起。约莫有三寸见方,色如霜雪晶莹温润,雕工又细致精美之极,堪称玉中极品。

    虞劲烽伸手摸了摸,只觉得触手生温,他想这是他不肯退婚所以给自己的补偿了,不由得心中暗叹一声,也只得道:“倒真是好玉,不过我很少佩戴这些玩意儿,给我反倒糟蹋了好东西。我看你倒是喜欢羊脂玉,你自己留着吧。”

    明染微笑道:“你真不要?可是别后悔。”将玉拿起一分为二,契合处却凸凹不平如印章一般,他在一盒八宝印泥中蘸了蘸,随手盖在纸笺上,见一阴文一阳文,分别是“明见万里、翔鸾翥凤”八字。

    明染道:“这块玉是西北联军的王崇将军前一阵子才得的,托人送给了我大表哥。大表哥知道我喜欢羊脂玉,替我做了这一对兵符出来。我正准备昭告全军,以后明翔军以此为都指挥使兵符,如今给你一块儿,可凭此调动明翔军一半兵马战船。至于从前国主表兄赐给我的那些兵符,我已经一并打包束之高阁。”

    朱鸾国军制,六军及明翔军都指挥使虎符,向来是国主那里一半,都指挥使这边一半,明染此举显然要在军制上彻底摆脱国主。虞劲烽迟疑着,试探问道:“你这是打算自立门户?”

    明染道:“那怎么会?云京不可能不管,但我讨厌国主动辄辖制威胁我。以后我不用他的东西,自己养自己的人,自己说了算。就不信放着这万里河山,还养活不了一个明翔军。你究竟要不要?”

    虞劲烽忙从他手中抢了那枚翔鸾翥凤兵符出来,紧紧攥入手心。明染笑道:“还以为你真不要。如此还闹不闹了?”

    虞劲烽乖巧无比答道:“如此就暂且不闹吧。”他沉吟片刻,忍不住靠近明染再撩拨一句:“小染,你为何这般信任我?可是因为心里也有些喜欢我?我其实有时候想着这般无望,还不如走了算了,但思前想后还是舍不得你。”

    明染道:“虞统军生得如此妖娆多姿,让人怎能不喜欢,只是你总疑神疑鬼不肯信我罢了。你不信我也不要紧,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另寻他人搭伙就是。”

    虞劲烽仔细看看他脸色,也没看出有多喜欢,咬牙道:“这么说还真不能走,省得你红杏出了墙去。你这般缺心少肝的货色,谁碰上谁倒霉。为了造福世人,还是我舍身成仁,牢牢看着你最好!”

    沌山北麓几百里之外,虞劲烽策马追上了正往北方蹒跚而行的天弥族人。初闻大队骑兵奔涌而来之声,天弥族人还以为是追杀的敌兵到了,但此处恰为一处平原,并无任何可隐蔽之处,他们只能瑟瑟发抖缩在一起,勉强将妇女和孩童围在中间。

    虞劲烽看看这群蓬首垢面衣如飞鹑的人,下马叫道:“小树!”

    小树和井姑娘一见是他,忙奔出来相迎。虞劲烽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小树道:“村长说从哪儿来,就回到哪儿去。所以我们往北方去,渡过宽阔的北斗海峡,去往顼离岛。”北方的顼离、勒马、天霜三岛,地域虽广阔,气候却寒冷无比,据闻每年大半时日积雪不化,因此人烟稀少,却正是天弥族人的起源地。

    虞劲烽递过去两枚旗子,分别绘制明翔军和明锋营的标识:“那你们快些去吧,找到船就赶紧渡过海峡离开,以后莫要再回来。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旧陶村村长闻言,带着几个老者过来郑重行礼致谢,接过那两枚旗子。

    小树扯了他衣袖恋恋不舍:“大哥,你会来看我吗?”

    此事过于渺茫,因此虞劲烽微笑不答。井姑娘目光在虞劲烽身上流连片刻,忽然问道:“车兄,你的手臂怎么受了伤?”

    他身边的易镡插嘴:“还不是为了放你们离开被打的,我们也是有军规军纪的。我家老大的为难之处,你们哪里知道。莫要再痴缠,这就赶紧走吧。”

    打发走了与他难舍难分的小树和井姑娘,虞劲烽不敢耽搁,立时折返。时值暮春初夏交接,沿路暖风和畅温柔,草木葳蕤丰盛。易镡策马随在虞劲烽身边,忽然道:“老大,我和簌簌姑娘的婚期定下来了,明小侯爷说放在今年秋后,这段时间他会给簌簌姑娘备一份嫁妆。”

    虞劲烽扫他一眼,看他脸上甜蜜羞涩的笑容,冷冷地道:“那就娶呗。”

    易镡心中充满了喜悦之意,但见虞劲烽不知何故脸色不好,只能踅摸着:“可是……可是按照规矩,我也得弄些像样的聘礼,才能配得上簌簌姑娘的身份,我不想委屈她。只是小人我跟着您这么多年,也不过攒了几百两银子,还一下子都投到去南海的商船上了。那个……你能不能先借给我点?”

    虞劲烽越发气愤:“我不借。没有就不给他!”

    易镡觉得如今的老大不正常,变得冷酷无情了,不再爱护弟兄们了,于是默默蹲一边儿黯然销魂了好几天。他不知他家老大实则只是嫉妒,深深的嫉妒而已。

    但是随后没多久,易镡忽然又察觉一事有异,导致他对自家老大顿起愧疚之心。这阵子虞劲烽带着他们迅速清整竭海城及周边城镇,搜出大批的粮食和财宝。此事倒在意料之中,几百年海运下来,天弥族必定积累财富甚巨,但数量之多却还是让知晓内情的人无不瞠目结舌。

    虞劲烽作为主要操纵此事的将领,在四处搜刮劫掠(没看错,就是搜刮劫掠)的过程中,将其中一些适合做聘礼的东西悄悄扣留下来,给易镡凑了一份聘礼出来,因为明染曾承诺聘礼也会返还给易镡,所以这份聘礼虞劲烽也给准备得十分丰厚。

    易镡很感动,这数日过去,他也洞察了老大的心思。老大作为明锋营头号光棍儿,还要忍着羡慕嫉妒替兄弟张罗着娶老婆,如此高风亮节义薄云天这世间谁人可比!自此对老大越发死心塌地。

    明染对虞劲烽偷偷摸摸的小手段视而不见,对大批的金珠财宝也不是很有兴致,或许是前阵子险些断粮之事令他心有余悸,如今他只对粮食有兴趣,嘱咐他们要将存粮好好保护储存起来,如有必要再去哪里换一些回来更好。而那些几乎数不尽的珠宝金银一类,他只是随便看了看,就让直接入库封存起来。

    按惯例此时明染该向朱鸾国主上捷报,尔后请国主派遣一批文职官员过来进行竭海城的管理交接。可他将朝中文官在心中过了一遍又一遍,竟想不出几个合适的人选来,只记得他们许多似乎都光顾过翡翠河上胭华书院。他二叔明赟人品学问都不错,但此情形下国主定不会答应明赟往海上来,明染也不想忽然多出个板正认真的长辈约束着自己,于是始终拖延着未办此事,只是先给左文徽去了一封信,向他打探各路文职官员的情形。

    待他拿到左文徽的回信,温嘉秀的信也跟着来了,两人同时传递来一个不知是喜是忧的消息,苍沛国打着征讨谋逆的旗号,正式对朱鸾国宣战,从大江上游的荆州及云京正北,水上旱路三军齐发,直逼朱鸾国京师而去。

    有温嘉秀和闻人钰镇守着,一时片刻云京当无虞,明染倒不曾过于担忧。而且自从温嘉秀回了云京,明染随之又给国主上了一份长长的奏折,阐明自己让温嘉秀和风丞竺调换位置的理由,许是国主相信了,或者等不到明染索性对他死心了,这阵子倒是很少来信骚扰。

    他正凝神思索的当口,恰虞劲烽不知从哪里吃了些别扭回来,也黑着脸来问他:“易镡有老婆了,那其他人的老婆呢?将来总要解决。”

    明染托腮思忖深沉无比:“我正在想,我也发愁。”

    他眉头拧起一个疙瘩,似乎真的很忧愁,虞劲烽叹道:“这一时半会儿的能想出来什么。说来此事都怪你,哪怕留下那些天弥族女人,也不至于愁得这么厉害。”

    明染闻言颇有惊诧之意:“那么丑,你觉得会有人要?”

    虞劲烽呵呵呵冷笑:“你这真是……你不要别人得要啊,没白馒首了吃糠咽菜也行,到时候灯一吹被子一蒙索性也看不到脸,总比饿着强吧。”

    明染叹道:“虞统军这体恤下属的,连属下的床笫之事都思谋得面面俱到,我自叹弗如。不过,”他顿了顿方道:“我们未必能在海上待多长时日。云京那边和苍沛国马上要打起来了,或许要带些人马回去支援,这边留人驻守即可。”

    虞劲烽闻言倒是怔了怔,脸色忽然变得更加难看,迟迟不曾言语。明染挑眼看看他,微笑道:“你不想回去?那你留守海上。”

    虞劲烽却忽然反身几步行到南窗之下,背对着明染开始沉默。窗外浓荫匝地绿意流转,日光丝丝缕缕黯淡隐微,衬得他高而瘦的背影有几分孤寂落寞之意,良久方涩声道:“我不是……你回去做什么?易镡和簌簌要成亲,你这当口儿走了不大好吧。”

    明染道:“要看温将军那边战况如何。如果他能支撑住,当然不用急着回去,如果他支撑不住,那就必须回去。”他盯着虞劲烽背影看了一会儿,随手掂一支紫毫过来,却只在双掌中来回搓着,斟酌片刻后又道:“不过我知道温将军不会落败,如果不出意外,中秋之后就该传来捷报,所以此事未必急迫。你过来,自己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好好的又跟我怄气?”

    虞劲烽道:“属下不敢跟您怄气,我等着温将军的捷报。”

    初接手双子岛,诸事多且繁杂,待理出条理,不知不觉又过去几个月。

    重阳节之后约莫十余天功夫,温嘉秀的捷报果然抵达竭海城。两个月之前,驻守云京的明翔军和苍沛国水军在凝江域狭路相逢,苍沛国战船不知何故搁浅不少,被明翔军趁机围困起来,烧掉战船几十只,缴获上百只,苍沛国兵士伤亡大半,唯有此路水军的最高将领凿通一条偏僻的小水道,带领几十名亲兵狼狈逃窜而去。温嘉秀乘胜追击,在六军的配合下,顺利攻下福城寿城,初开战就给了苍沛国迎头一击,令朱鸾国兵马士气大振。

    乍闻此喜讯,明染立时命人往云京给温嘉秀闻人钰二人送去两份赏赐之礼,又怕温嘉秀脾气直爽,言语间万一有些不谨慎,国主不免要为难他,便又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去,额外交代许多事体。

    虞劲烽震惊之余,却心中起疑,只缠着明染问他为何如此笃定云京战况之胜负,明染道:“这不能告诉你。”

    虞劲烽不肯罢休连连逼问,明染只是笑而不语,片刻后转了话锋:“十月初六就是易鐔和簌簌成亲的日子,离如今也没几天。此次既然双喜临门,我们就好好庆贺一番。你觉得怎么安排最妥帖。”

    虞劲烽拂袖:“又不是我娶媳妇儿,我管他呢!”

    明染嗤之以鼻:“小气,你不管我管。”

    他既然要管,明翔军上下自然跟着忙碌起来,直忙到十月初六日易镡娶亲这一天,满堂花醉、丝弦齐发之中,钟栩作为唯一的长辈代替双方高堂受了新婚夫妻之礼。二人拜天地完毕,又过来给明染和虞劲烽行跪拜之礼。

    明染忙起身道:“这可不敢当。”

    易镡数载念想,今日终修成正果,早已被众人调侃得有些糊涂了,只是重复道:“该当的,该当的。若没有明小侯爷和老大的提携爱护,又哪有属下的今天!”

    如此盛情难却,明染和虞劲烽还了半礼。虞劲烽眼角余光扫一眼他,见他脸颊晕染上一层淡淡红色,眉梢眼角俱是盈盈笑意。他心中越发五味杂陈,待易镡来敬酒之时不免多饮了几杯,尔后在满堂贺客酒酣耳热之时,虞劲烽消失了,不知去了何处。

    可惜众人正沉醉于佳酿丝弦觥筹交错之中,竟无人发现他的黯然离去。

    夜半时分,承福殿外,谁家玉笛暗飞声,嘶哑嘲哳哭秋风,如苍狼望月冤鬼夜啼,无腔无调难听之极。

    明染酣梦正沉,被硬生生吵醒,坐起来沉着脸道:“阿宴,谁在外面吹笛子?怎么如此难听?”

    阿宴一溜烟奔进来,对着明染摊摊手,一脸的有口难言,又指指南侧观涛殿的方向。明染看身边并无人安睡,顿时了然,只得着了衣袍出承福殿而来,见观涛殿顶果然坐着一个人,清冷隐微的月光之下,满身写不尽的形单影只孤寂落寞。

    他不禁心中暗骂,也只得飞身掠上观涛殿顶,飘然落于虞劲烽身边,一出口就没好气:“你在闹腾什么?本是大喜的日子,恐是这天澜五大殿所有人都被你吵醒了。”

    虞劲烽道:“不过是触景生情。”他抬眼看看明染,沉沉叹道:“也难怪你不待见,我的确是个得陇望蜀之人。”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明染无语,片刻后劝道:“下去吧,夜寒露重,你又总是这么娇滴滴的,当心生病。”

    虞劲烽:“不下去。”语气依旧幽怨无比。

    明染把斗篷解下掷到他怀中,尔后转身欲离去,衣角却一紧,被虞劲烽扯住了,然后腿又被他顺势搂住。两人僵持片刻后,明染落败,在他身边屋脊上坐了下来,顺手夺了他手中玉笛,还是当年在太盛关自己丢给他的那一只,便随口道:“吹得可真难听,鬼哭狼嚎一般。”

    虞劲烽并不反驳,目光流连徘徊在他脸上上,一脸的迟疑踌躇欲言又止,明染也就静静地不言语。等了一会儿,听他道:“小染,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见过萧家姑娘没有?”

    明染摇头:“没有。当日我及冠礼她随着祖母来过我家,但是我没看到她。”

    虞劲烽喃喃道:“不知她有我好看没有?”

    明染叹道:“你跟个小姑娘比相貌,不觉得无聊?”

    虞劲烽恍如不闻接着追问:“那你究竟喜欢我有几分?”

    明染笑了一笑,双手交握支了下颌,侧头沉沉看着他,黑瞳中揉金碾银泛着微微星光:“你有话不妨直言。”

    虞劲烽道:“你从未见过萧姑娘,可你与我也算是朝夕相处,我们……在床上也算得上鱼水交融,我还能陪着你出去打猎,陪着你来到东海,陪着你一路披荆斩棘杀伐掠夺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你不嫌弃,我可以陪你下半辈子。而且你如今对我比从前好得多,这一点我不能否认,我其实一直很感激你,但我的心里也的确是……没有半点底气,和你闹也不过是妄想着让你再多喜欢我一点罢了。”

    他顿了顿,转头盯着明染认真求证:“我是不是在自作多情,我不算自作多情吧?”

    明染沉默片刻,终于道:“不算。我们的确还不错,特别是床上。”

    虞劲烽“嗯”一声,轻声道:“苍天有眼,我竟然不算自作多情。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肯回去退婚?我白日里看到易镡和簌簌成亲,我就忽然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去和萧姑娘成亲,我作为你的下属,说不定还得替你张罗成亲的许多事情,还得送上贺礼,还得强颜欢笑去恭喜你,送你……跟别人入洞房,自己蹲一边儿黯然神伤地想象你和那个姑娘如何……如何颠鸾倒凤,我这心里什么滋味儿,你可能体会?”

    明染又看了他一眼,依旧默然无语。虞劲烽紧张,期待,忐忑,诸般情绪从眼中一闪而过,他伸手过去,摸摸索索握了明染双手,铁箍一般紧紧攥住。

    许是在寒夜中坐得太久,他的手冰凉彻骨,微微有些哆嗦。冷是会传染的,明染被他冰得身躯微微一震,虞劲烽再次要求:“所以,你回去退婚吧,好不好?”

    他如此郑重问来,显然是糊弄不过去的。明染沉吟良久,退婚这念头他也曾经起过,但鉴于各种缘由,还是觉得不妥当。他也看得出虞劲烽目中浓重的期待之意,只能视而不见,斟酌着很艰难地道:“其实人和人是不同的,你和萧家姑娘,自然也是不同的。你们……并无半点干系,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你何必总是把自己和她扯在一起?”

    虞劲烽脸色渐转苍白,却依旧坚持道:“我听不懂。”

    明染有些说不下去了,搭讪着抽出自己的手,他手中依旧握着那只玉笛,于是凝神就着月光看了玉笛半晌,忽然道:“我吹笛子给你听吧,不过我对此物不如箜篌擅长,只勉强会几首曲子。”

    他吹了一曲《破阵子》出来。天澜圣宫中所有人今晚很不幸,在夜半时分先被吵醒一次,这才堪堪入睡,结果又被迫听了一次吹笛子,万幸的是比适才动听许多。

    在苍凉而悠远的笛声中,荒烟衰草寒露秋风,夕阳晚照画角孤城,如一副画卷徐徐展开。尔后,笛声从徐缓忽变急促,渐高昂铿锵,场景一转,又是一场金戈铁马沙场点兵,牵黄擎苍意气纵横。须臾,渐悄渐细,终至寂然。

    似乎总算吹完了呢,终于万籁寂俱暗夜无声,众人都松了口气,接着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明染将玉笛重新塞还给虞劲烽,虞劲烽听得怔怔出神,涩声道:“听你吹笛子,我似乎又回到了塞外的呼鹰堡,你这是在提醒我曾经做过马贼?配不上你?”

    明染无奈道:“你心眼儿可真多,属莲菜的吧。本想激起你一些男人的豪情壮志,不料你又想到了别处。”

    虞劲烽脚一伸,狠狠踢了几块青瓦下去,依旧不肯罢休:“你不妨把话说透。明知我是马贼出身本性粗俗,你还这么含含糊糊的,我哪里知道你要说什么?”

    明染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他起身欲离去,手腕一紧,再次被虞劲烽狠狠抓住,听他咬牙切齿道:“你的意思是,你总有一天要回去娶萧姑娘,而我这边,我依然带着人给你卖命,你依旧可以和我上床胡混,混完了就拿些恩惠随便打发了我,可我真心想要的东西,在你眼里完全不值一提,对吗?明小侯爷,你究竟当我是什么人?!”

    明染一把甩开他,虞劲烽骤不及防踉跄一下,险些从屋脊上跌下去。明染冷冷道:“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从胭脂山来到云京之时,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可是跟我说的明明白白,为何如今就改变了初衷?纵然你我上床,难道是我求着你上的?我多少人上不得非得让你上我?你这般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你又当我是什么人?况且我从前是在随便打发你?温嘉秀和风承竺作为明翔军的老将领,得到的也未必有你多。你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

    他掠下殿顶打算回承福殿去,待走出几步,听得身后无声无息,于是驻足不前,思忖片刻后转身看了看。

    虞劲烽本盯着明染背影怔怔发呆,心中如油煎火烹一般煎熬着,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滚着,待见明染回身,他却慢慢挪开目光,尔后“呵呵”一声轻笑,无奈又苍凉。

    两人一上一下僵持良久,明染打破寂静:“你不妨回去想想,冷静一下。”他顿了一顿,又道:“你若是想不通……”

    想不通能怎样,难道让虞劲烽去死?还是自己就由得他予取予求?

    明染心中千回百转着,终于又道:“你再去临着北斗海峡那几个城镇转一转,我明日写一份告示你带过去。从前走那条航道的苍沛国客商有些还滞留在那里,其中还有西域十三国来的。虽然两国已经开战,但与客商们无关,你让他们先回国去。还有那些没来得及离开的天弥族人,你也看着处理一下,自己做主。”

    北斗海峡那条航道,往西去正对着苍沛国京都平京,船只过往数量与白鹭岛航道不逞多让。前阵子明翔军去收复沿着航道的几处城镇,怕引起混乱,就暂时将航道封了,导致一部分客商滞留下来。明染思忖着不管两国谁胜谁负,与这些客商们却无关,因此要尽早打发了他们。

    虞劲烽却只是默然。明染等了一会儿,索性转身,这次是真走了。虞劲烽咬牙,竟不知如何是好,却于茫然中忽觉右手有异,他举起手一看,不知何时那只玉笛被自己拗断,断口处刺破了掌心,鲜血正涔涔而下,衣袖上淋漓皆是。

    他如此怕疼之人,如今竟麻木得不知疼痛,只随手丢了断笛,涩声喃喃自语:“这是烦我了,要赶我离开?果然是我得寸进尺不知进退?可我对你的真心,你就半点也看不到?好吧,走就走吧,省得杵在这里碍了你的眼。”

    明染第二日一大早就起来拟好告示,只等着虞劲烽来拿,却迟迟不见人来。他也不让人去催,只耐心等着。等到快午时,却是易镡过来取告示。明染拧眉道:“怎么是你来?难道你要跟着你家老大去北边?才成亲最好不要乱跑。”

    易镡忙道:“不不不,明小侯爷误会了。我只替老大拿告示,不去北边。”

    明染顿一顿,不经意问道:“他自己怎么不来?”

    易镡叹道:“他病了,说是昨晚不小心吃了风寒。本想今天就准备启程,可是有些起不来床。明小侯爷,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明染垂首,抬手抚住自己额头,长长的睫毛垂覆下来遮盖乌瞳,片刻后道:“不看。若他今天去不了北边,也不是急迫之事,就等好了再去。”

    易镡不敢再多嘴,拿了告示静悄悄退出去,回去后把明染原话如实转述给虞劲烽。虞劲烽闻言,却是什么也不曾说。他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就硬撑着爬起来,收拾人马立即出发,往北斗海峡而去。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第1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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