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人臣 作者:千代的爸爸

    第14节

    “正事?”魏池没抬头。

    “算是吧……”索尔哈罕摸了摸鼻尖。

    魏池抬头皱了皱眉:“又有什么节?我又要得一两件衣服了?”

    “魏大人,您真敢想,”索尔哈罕也学着魏池的模样皱了皱眉:“明儿就请穿官服来吧。”

    “去哪?”

    “弗洛达摩宫。”

    魏池伸了伸舌头:“拿我去充门面?”

    “聪明!”索尔哈罕起身摸了摸魏池的头:“去和你们王将军说说,此去来回要三天。”

    “感觉我怎么像个质子?”魏池在鼻子面前扇了扇:“阴谋,一股阴谋味,且甚浓。”

    索尔哈罕楼了魏池的脖子:“你想啊,如果你不跟我去,那会是谁跟我去……”

    “宁大人……”魏池咳了一声:“有够可怜见儿的。”

    “所以,你去说说罢!”

    魏池眨了眨眼,掩饰了三分不愿:“我去说,不过成不成也不在我。”

    索尔哈罕拿了个果子在手上摇着:“你认真去说!成了这个就赏给你吃!”

    魏池糊弄着笑了笑,觉得这个祁祁格真是逗人逗上瘾了。又想到和胡杨林约着每日练枪,那边院里的事又忙得不得了,觉得这不想去的心思又多了不止三分。寻思着这充门面的事儿也不止遇上二三十次了,‘神童’‘探花’的身份也就罢了,如今居然以五品小吏的头衔又充一会,还真是破格严重。一心巴望着王将军能把这事儿给拨了,谁知王将军眼皮都没抬,应了。

    魏池嘴角抽了抽,没忍住:“下官这几日还集压着不少事,您看……”

    王允义依旧稳着一张老脸:“那你看谁替你去?”

    魏池无奈,相较之下自己仿佛确实是那最闲的一个,顿了顿又无耻的开了口:“咱们大齐这边不派人去不成么?”

    “你在怕些个什么?那女人又不会吃了你。她点名要你去,你不去就更有闲话。”王允义百忙之中抽空白了魏池一眼:“这会儿还不能背着她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吧。”

    魏池什么没捞着,得了一个白眼,愤愤的回了自己的院子,看着一堆没理完的文件怨念深重,心中把王允义骂了一百遍——你此刻叫我走得轻松,哼,到时候又找我要这个文书,那个文书,动不动就往死里骂!你咋不记得是你叫我走的呢?

    陈虎看魏池怒火中烧,正要相劝,却道这人又自己歇了气,沮丧着收拾起行李来。

    “大人,这么大个文书匣子也是要带的么?”

    魏池转过哭丧的脸:“我敢不带么?艹你大爷的文书……还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又摞出多高来了呢。”

    第二天早晨,哭丧着脸又强颜欢笑的魏大人驮着沉重的行李上了索尔哈罕派的马车。出了城车便颠簸起来,想看文书也看不成了,索性丢给陈虎收拾了,自己窝在车垫子上补眠。其实也不曾睡得安稳,这车厢实在是太窄,太硬,硌得慌又不能翻身,窝成一团好生可怜。大约行了一个时辰,路越发崎岖起来了,车子过一个大坑的时候被石头一颠,魏池一头撞在了车厢上,睡也睡不好,魏池干脆也不招这罪受了,爬起来抓紧了车把好生坐。那边的陈虎面目可憎,那手上的车把都要被他拧碎了。

    “陈虎,你怎么了?”魏池坐了过去,问道。

    “大人……”陈虎铁青了脸:“我……晕……呕”

    看陈虎打干呕,魏池赶紧帮他拍背顺气,又准备拉起帘子透风。

    “不必……外头风大。”陈虎拦着:“刚才大人睡的时候……呕……小的都吐过了……呕……现在……呕……已经没得吐了。”

    已经晕头转向的陈虎倔不过魏池,被魏池强行按到了一边。魏池一边扶陈虎靠在垫子上,一面回手拉开了厚重的帘幕。霎那间,刺眼的阳光混合着清新的春风涌入了车厢。不过是两三个月的功夫,草原已经大变了模样。好些凹地已经成了湖泊,湖水蓝得可人,高地则开着成片的野花,芬芳喜人。往来处回望,那座憋闷的老城早已没了影子,只是漫天俏丽的白云和其间盘旋的雄鹰。

    “哎,陈虎,快看!”魏池和陈虎换了个座儿,将他也推到窗边:“你快看,这破地方也能这么美!”

    陈虎勉强撑起眼皮,吸了两口气:“好啊……大人,不过,呕……小的想歇会儿,这么硌在窗沿儿上……呕……我,呕。”

    魏池这才想起身边的人已经是半口气了,勉强收起了惊喜,把陈虎驾回了垫子上,靠好,又解了自己的披风给陈虎盖了。

    “我把这边的帘幕也挑起来咯!”

    “大人,”陈虎从披风里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手:“您小心着凉……啊。”

    “不会,不会,”魏池措了一个垫子草草盖住了肚子,也仰面靠在座儿上:“哎,能这么透透气也是不错的。都道江南好,我看这塞外也不错,只是之前被关在那破城里头活生生憋傻了。要能早寻个由头出来一趟,呵呵,误几天的工也是值得的。”

    陈虎透了口气,心里好受了些,这么久的相处也知道魏池是个性格天然的人,有正事时不缺威严,没正事了还要和他客套就落了他的俗,他倒不待见了。魏池虽瘦弱,但也不是个灯心草人,这点子春风还不至于让他风寒,念着这似是长官又似幼弟的年轻人的好,陈虎拢紧了披风,没再推辞:“听说大人是蜀中人,听说那里山水是很好的。”

    魏池点了点头:“蜀外的人都说是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岂知道蜀中何止这两般绝景?不过都如这漠南一般,隔着天堑,让外人不知她的好处罢了。”

    春阳暖暖,虽是晚春的,但也不缺那清润之意,陈虎看着那窗外的白云,忍不住问:“大人,我们这一来,要多咋才能回去呢?”

    魏池也看着那白云:“你当我能知道这些么?我只知道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王将军进了这都城,不杀不抢也不走……别说是你,就是我……也看不透个缘由。”

    “我是河西廊子的人,参军也有五年了,五年里只回去了一次,有时候也忍不住,想得慌。”

    魏池侧头看了陈虎一眼,方才想起,这世间的人不是都如自己这般孤零零的。那些有牵挂,有念想的又如何能不思乡呢?王家受宠多年,可王允义一把年纪还在关外泡着。听说他在战场上凶猛异常,早年抡着一把霸王枪,能万人中夺上将首级,回了家却怕那将军夫人怕得不一般的厉害。闲了没事,自己也听那些老牌同僚们拿王允义的私事做笑料。“你说,要王大人真那么怕他夫人,何不休了散了,落个清净?”魏池偷偷问徐樾。徐樾捋了捋胡子:“你当做夫妻的都如那戏文里唱的才子佳人么?寻常夫妻便是一人降伏一人的搭档,有那一丝怕在里头,才是舍不得,离不得的一对。”魏池想象了一番王将军被拧了耳朵瑟瑟发抖的一幕,笑出了声。有道是寻常人家方才是天伦啊。又想到了陈昂这个断袖,府里那么一堆公子们泡着,今儿这个亲,明儿那个好的,不知这两个男人之间可也如寻常夫妻一般有一份真情在里头。摸着手上的垫子,想起了那垫子的主人,这位长公主啊,她这般心性高傲的人又由谁来降伏呢?怕是落谪的神仙她都看不上眼……

    “陈虎,你可有娶亲?”

    “大人,不怕你笑,我们那地方是富庶之地,就算是寻常人家也不愿把女儿指给当兵的。我家虽说不算宽裕,但也够温饱,只是我中了兵标又是最末的男子,不卸甲回乡是讨不了亲的。”陈虎淡淡的说。

    “哦?你们那里的姑娘还真是傲气!”魏池翻身坐了起来,想了想说:“你也是二十五的人吃着二十六的饭了,要是你不嫌弃,等回了京,我这做上司的给你做媒,行不?”

    陈虎心中一丝感慨,知道这人不是戏弄自己,点点头算是应了:“大人今年也吃着十八岁的饭呢,遇上好人家也莫要拖,及早请属下吃喜酒才是。”

    魏池爽朗一笑:“好!这番活着回去了,什么不好办?”

    颠簸近中午,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魏池下了车活动了一番筋骨,环视四周,不见有什么宫殿楼宇,正纳闷着,远远看到一路小软轿停在山丘边。

    “大人,”身旁懂汉话的侍者赶紧上来伺候着:“弗洛达摩宫在那山坳里头,还有越一个时辰的路呢。还请大人用了午膳再坐一阵那软轿,才能到。”

    魏池看那侍者低眉顺目的样子已有些习惯。漠南和中原不同,奴与民的界限是极清楚的,不论是哪家贵人的奴隶,不论分位多高到底也是如牛马一般的存在,生杀就凭主子的一句话。平民有的虽穷些,但腰板直了许多,不像这些衣着华茂的奴隶们,嘴里头吃着肉,却跪得比什么都恭敬。

    魏池依旧是彬彬有礼的谢过了那份殷勤,往那吃饭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叹:在中原莫说是什么小厮,哪怕是唤个最不入流的青楼女子做“奴儿”也是不能的罢!末了又笑笑,觉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家乐意,也碍不着自己点评。

    午膳就是些精致的小饼子,还有就是些马奶果酒,魏池随意吃了一些便向那些小软轿走了过去。才走了几步魏池便被陈虎扯了扯,回头一看——好家伙!这阵仗!原来后头那一帮子人都是拱自己使唤的奴才,不动则罢,一动还真是‘尾大不掉’了!失了兴致,魏池只好回来坐了。

    “那位长公主好大方!”陈虎凑过来偷偷往身后一指:“那五个居然是被派来伺候属下的,方才又是跪又是拜的,属下吓得……嘿嘿,头都忘了晕了。”

    等长公主那边折腾毕了,魏池掏了西洋怀表出来看……居然用了一个时辰的饭,王族果然是王族,自叹不能理解。

    漠南的软轿确实软,有比中原那‘小黑匣子’气派,说那形状倒更像是‘鸾车’。魏池老老实实躺了,欣赏着这春景觉得惬意得不得了。

    进了山,风景秀丽了不少,又有些花鸟鱼虫的鸣声,觉着仙境,宝地也不过如此。魏池暗笑——那伊克昭也是山,怎么就差了那么远呢?果然是一个时辰的样子,软轿停了下来,那些奴才一拥而上,恨不得把魏池抱下来的架势,魏池赶紧客气一番,总算是半被扶着半被掺着下了轿。等身边的一干人忙活够了,散到了身后,魏池这才看清青山之间,碧波之旁,一座高耸入云的宫殿就在眼前。魏池看那奢华壮丽的架势,被震得略后退了一步——只当那王宫才该是最华贵的,谁知比起这弗洛达摩宫竟是天差地别!

    “这是?”魏池指着面前那金光闪闪的一团问身边的侍者。

    “大人啊,弗洛达摩宫供奉着漠南众多上位的菩萨,别说是漠南,就含了这北边所有地境地儿也要数这里最富丽堂皇!”

    “开眼了,开眼了。”魏池客气的抱了抱拳。

    都说漠南男女没什么大防是不假,不过长公主的王族身份容不得魏池走的太拢。魏池老老实实的跟了那帮最华贵的人走着,与那些前来迎驾的祭司们一一的问候介绍了。这些祭司,在魏池眼里可能和和尚差不多,不过那气魄个个都是人上。魏池被这么大堆异国‘和尚’一倒腾,都有些信心尽失,开始嫌自己这身‘五品小吏’的衣裳寒酸,后悔是不是该借件‘三品大员’的衣裳充充那临时封的‘策鉴’。

    拜来拜去了一番,魏池一个也没记住谁是谁,看长公主往里头去了,也假笑着往里头走。进了大殿,魏池更觉得炫目,这华贵的还真是不靠谱了!魏池也不好做个下里巴人一般四处瞧稀奇,只好收了眼神,往那地板上瞧——啧!这地白得亮得跟玉似的……该别真是什么玉吧!罪过,罪过。

    走过一间间宫室,魏池炫目着炫目着渐渐习惯了。正准备再往里头走,一大帮人停下了,等时候的大门一关,剩下的加上自己和索尔哈罕不过十三个人——合计着刚才那么大一帮都是陪衬啊!那位为首的祭司引了众人入坐,魏池回过神来才发现满屋子就剩自己还站着……这,这……如何是好?

    魏池看那一圈华丽得跟龙椅似的座位被坐得一个不剩,心中尴尬了一下,正要偷瞟长公主的脸色,一个五十余岁的中年人披着素色的礼袍从内室走了出来。要说面相,这人要算是顶顶的了。魏池自解自己是个局外人,边站着不动,谁知那人撇了一众闪光的人物直端端的朝自己走了过来。

    “魏大人此来,辛苦了。还容本‘素身’引您入座。”那中年人的声音及浑厚。

    魏池心里虽惊讶,但面上依旧是极涵养的一笑:“随意。”

    中年人令了魏池往那最堂皇的座位上去,魏池拱了拱手:“却之不恭。”

    “魏大人,”中年人一指四周:“这便是漠南的十二祭司,方才大人也见过了,‘素身’就是这弗洛达摩宫的祭司长。多年前云游时去过大人的故里,呵呵,那里的风土人情甚好,如今大人来‘素身’这里做客,就当是‘素身’回应曾经的情谊,莫要拘谨。”

    魏池拱了拱手:“祭司长果然是非凡人,想我那家乡离这里何止千万里,祭司长竟能行至,实在是佩服。”

    “听说魏大人幼年也曾与佛结缘,有佛缘的人便是有善根的人。如今兵祸天下,魏大人能担待我漠南子民的时候,还请莫要留手才是。”

    魏池心想,我是中土和尚,你是漠南和尚,经都不一样,这是扯得哪门子的近乎,面上却是极和善的笑了:“祭司长说的是,如有机缘还望祭司长指点佛法才是。”

    中年人微笑颔首:“大人奔波了一天也累了,‘素身’就不耽搁大人休息了。”

    此话一出,周围一众闪亮的人纷纷从各自闪亮亮的座位上站了起来。魏池也赶紧跟着站了起来,谁知那帮人就跟早就商量好了似的,跟着那个满嘴‘素身’的祭司长走了。魏池孤零零的站在大厅里苦笑了一声——果真是个陪衬。

    站了片刻,一个僧人打扮的人走了进来:“大人请随我来。”

    魏池强绷着脸,也没多问,闷头跟着走。又拐过了不知多少个弯儿,那僧人推了一扇门把魏池让了进去:“这就是大人的居室了,今晚所有祭祀是要做祭礼的,这祭礼非教徒不能参见,还望大人海涵。”

    魏池点头,也鞠了一拱。心想这算什么?我当真就是个糖面人,被人捏着玩儿?算了!回去再找那个祁祁格算账!

    进了内室,看见了战战兢兢的陈虎。

    “你怎么缩手缩脚的?”

    陈虎见了魏池赶紧小跑过来:“大人!这屋子太华贵了,属下心跳得快!”

    魏池拍了拍他的肩,随手从一旁的不知是镶了什么宝石的盘子里捞了个果子出来塞到了嘴里:“再好的东西也是拿来用的。既然不知道他们叫我们来做啥,呵呵,那就好吃好喝吧!”

    陈虎被魏池按到位子上,努力吸了一口气,安心片刻,突然想起一个事情,跳了起来:“大人!午饭的时候一个女官打扮的人给了我这个!”

    魏池接过那张淡绿色的信纸展开一看:

    入厅中堂坐,申时膳堂往,明朝卯时起,随鸾入厅堂。

    读毕,魏池一看怀表,忍不住狠敲了陈虎的头:“你再忘得久些咱们今晚上就只能嗑这些珠玉玛瑙填饱了!”

    ☆、第四十二章

    42【建康六年】

    晚膳果然没人送来,幸而这庙里头的人几乎都能说汉语,左问右问总算是成功吃到了饭。出膳堂的时候,魏池开始为第二天的早饭担忧。

    “今晚也是因为有祭礼才会怠慢大人,明早自然有人送过去。”

    魏池看着那极和善的年轻僧人笑了笑,本想多打探些,但又唯恐冒失,只好憋了一肚子的的疑问回屋。那配给给他的厅室其实是极大的,连陈虎都有一间不小的卧房。行了一天路,虽然都是坐,但也颠簸得累了,梳洗毕了,魏池下了睡觉令。陈虎被膳堂里那些菌汤闷得有些厉害,接了令就往床上去了。半夜里,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昏昏醒来的时候,隐约看到魏池那屋还亮着灯。陈虎叹了一口气——定是还在批文件,自己也曾劝过大人注意身体,但那年轻人只是笑。其实也不过是个十七的孩子,能这样的熬煎自己却是能耐。知道劝也无用,陈虎只是透过门缝默默的看了一阵,返身沏了壶热茶,蹑足进去将那冷茶换了。走过那人身边,只见他笔墨眉头紧蹙,笔墨纷飞,连头也不曾抬。

    第二日早晨,陈虎才备好茶,水魏池就已经收拾着起来了。

    “又没什么事,大人何不多休息片刻?”

    “习惯了。”魏池接过汗巾搭在脸上:“陈虎,这两日你也没事,我带了本三字经,你把它背了,回去的路上我要考你。”

    “啊?”陈虎是河西廊子的人,那里富。俗话说穷乡出刁民,几百年了,那里还真没出过什么刁民。如陈虎这样的,也算白长了一张彪悍的面皮,让他上阵就是两股站站几欲先走的货。但胜在那地方有钱,是个孩子多少都进学堂熬过。陈虎虽然认得的字也就一斗,但也比那些目不识丁的好。也就是因为这个,他才常年呆在后军,做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副士官。

    当然,陈虎并不是个读书的料,让他两天内背下三字经已经是对他非常残忍的荼毒了。

    一手捧着三字经,一手捧着早点的陈虎欲哭无泪。魏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难,好好背。”

    魏池吃喝完毕,撂下吞咽艰难的陈虎,拿了茶盅回了自己的卧房闭了眼养神。随鸾入厅堂,祁祁格,你怎么不顺带把时辰写上呢?害我都不敢乱跑……

    还没等魏池迷糊起来,一群僧人直接涌进了内室。魏池瞪大眼睛看着后知后觉挤进来的陈虎,陈虎也瞪着他。瞪够了,陈虎终于回过神来:“诸位有何事?”

    为首的僧人做了个有请的姿势。

    ‘请君入瓮’?魏池从软垫上爬起来,心想这帮草原和尚该不会是想把自己拿去炖蘑菇当晚膳吧……看对方一言不发的样子,自认为是‘瓮中之鳖’的魏池弹了弹衣袖,大义凌然的往门口走。

    “大人……”陈虎看魏池一脸‘鳖’相,有些不安。

    “嗯,你回去好好背书。”

    出了门,魏池被夹在一群僧人中糊涂的走了越两刻钟,出了内室,站在花园里的魏池更纳闷了。僧人们并没有停,疾步向前走,走着走着,路越发眼熟了起来——等等,这不是来时走过的那个广场么?

    索尔哈罕才下了首厅就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宫门口,那架势很有点‘玉树临风’的感觉。

    “久等了。”索尔哈罕紧跑了几步。

    那人僵着一张脸很严肃。

    “昨晚上实在是忙,顾不得照应你,今天得空了,想着好好领你看看这弗洛达摩宫。不巧刚才路遇了个故人,说了两句来晚了。昨儿那信顶用是吧?我看你行动得蛮大方的,怎么谢我?”

    那人更严肃了:“我那个侍卫,忘了把信给我了……”

    “……”

    “所以,谢就免了。”

    “昨儿吓着魏大人您了。”索尔哈罕忍着笑。

    “把我吓得!”魏池叹了口气。

    “可惜,可惜,早知道您心乱如麻,就该多瞅瞅你,昨儿我竟错过了好戏了。”索尔哈罕也学那样叹了口气。

    “走吧!我可不想在这门口丢人了!那俩看门的盯了我很久了,我脸上就快绷不住了!”魏池甩了甩袖子。

    索尔哈罕这才看到那两位门士的目光的确太好奇,也不忍再嘲笑,领着魏池往里走。环顾四周,魏池忍不住感慨,昨日走得匆匆,没细细品味这宝殿果然是遗憾。天时尚早,太阳还隐藏在云里,整个宫宇沉浸在淡淡的红色之中,神秘而庄重。拾阶而上时才明白索尔哈罕领他来大门的缘由——每行一步,那眼前的光变要亮一分,带走上这三百余阶的石阶再回首,刚才那黑黢黢的花园竟能看得出斑驳的花影了,刚才站过的那扇大门前的石板上竟然雕满了各种鸟羽和云彩,那两位门士就像是站在空中一般。石阶尽头便是一座大殿,气势恢宏,殿额书着镶金的漠南语。

    “索门诺纳殿,光明殿,每日的清晨,都由这座宫殿迎来第一屡阳光,”索尔哈罕抬手一指殿角的露台:“看见那口金钟和那个僧人了么?当第一缕光穿过钟前的金环射在锺身上的时候,那个僧人就要鸣钟。等鸣钟结束后各殿都会敲钟随鸣,然后寺庙的一日就算是开始了。”

    魏池随着索尔哈罕走上露台,看那僧人如金鸡一般肃身而立,手上捏了一把金锤,注视着北方。顺着那僧人的目光远望,山峦间的云海涌动着,色彩变幻着。突然,一丝曙光透过云海直射露台,就在这束光晃动眼神的同时,不远处的那位僧人抡起金锤敲响了大钟。

    “铛!”那金钟的声音仿佛穿透躯体,直震心灵!

    “铛!铛!铛!”大钟浑厚的声音响彻大地,就在这庄严的钟声里,太阳仿佛受了鼓舞一般,从那混沌的云海中焕然而出。

    “铛!”第十二声!太阳的光芒倾注了百倍的热情洒满了整个山谷,将弗洛达摩宫的辉煌展现在世人面前。拌着随殿钟声的回响,索尔哈罕携了魏池的手,走近白玉的护栏。弗洛达摩宫的宫门吱呀轰鸣着打开了,昨日在山下的那些信徒们匍匐着跪拜而入,身后各殿的诵经声紧随着钟声响起,混合着那华贵的阳光圣洁得直冲云霄。

    “弗洛达摩宫——圣堂,果然是不虚此名!”魏池拿手伏在心口。

    索尔哈罕侧头注视着魏池宁静的脸:“你也要变成信徒?”

    “糟了!”魏池也扭过头,一笑:“我想我现在已经是了。”

    说罢,两人笑了一会儿,往索门诺纳殿内走去。殿内并没有供奉神佛,只是一圈一圈的绕满了绣了经文幡布,走近看才发现那些幡都是结在一棵巨木的枝条上。

    “神呐!这殿里头竟然有这么大一棵树?”魏池很惊讶,忍不住细看:“这宫殿难不成是直接建在泥地上的?不像啊!外头那么多石阶,看这地基不该薄的!”

    在魏池惊讶的时候,又有许多僧人入内,将殿窗一一挑起,殿内瞬间亮堂了起来,巨树舒展着枝条,在微风中轻颤。魏池仰面上看——那屋顶的最高端没有封口,巨树的端头从最高处伸了出去。屋顶每隔一层便有一圈女神的浮雕,女神们形态相似,都做出‘捧镜’的姿态,更惊讶的是那千百面镜子居然都是真的!隔着这么远瞧着都不小,不知近了看会有多大!一层层的镜子折射了殿窗透进来的光,虽然是在屋内,竟能把那最高的枝叶都照得清清楚楚!

    “太神了!”魏池指着那些镜子问:“竟能把上头都照的这样清楚,看那样子,不止二十仗啊!”

    “哪能?”索尔哈罕悄声说:“那些镜子,有些是镜,有些是炭石制的玻璃,单靠殿窗透进来的光,怎么会够?”

    实在是太高了,魏池想看也看不清,看了一会儿,又问:“落石什么的不把玻璃都砸碎了?”

    “每隔一层都是有小飞檐儿的,那玻璃和镜子的安法也不同,玻璃都是竖直着装的,虽然每年也有损坏,但也仅几面罢了。”

    魏池又细细的看了一阵:“是先有这树还是先有这房子?上面那个洞该不会是这树长着长着就把屋顶给戳漏了吧?”

    “又瞎猜了!那屋顶是不封的!随着那树长高,一层一层往上砌着,树长多高,那屋顶就会砌多高。至于是先有树还是先有房,魏大人这么聪明的人不妨自己猜猜咯。”

    魏池脖子仰累了,不得不低下头,想了想,笑了:“这是什么树?”

    “反正不是颗果树!走罢!一会儿朝拜的人该进来了,我们再往里面去看看。”

    光明殿三面为墙,一面依山,所以是没有后门的,两人从侧廊走了出来,往南而去。南处和昨日魏池住的北处不同,此处楼宇只有一座,却层数极高。这样的高楼,中原只有佛塔才会这么修。楼宇通体白色,四周水池交错,华美壮观。

    “谙达黎讷宫。”

    “这是个什么意思?”

    “神域。”

    “神域啊……”魏池:“作为一个新信徒,我是不是该一层一层拜上去?”

    索尔哈罕扬了扬眉:“嗯,是个好主意,初来乍到礼数要周,里面一万三千三百三十名神佛您可别拜漏咯?”

    “那我还是在这殿外一拜,把所有的神佛一并敬了吧。”说罢俯身要跪。

    索尔哈罕赶紧架了她一把:“行了行了,别在这儿耍宝!真是拿你没辙。”

    因为已经到了山腰,所以石阶变得很缓,粗略的数了一下,也是三百余梯。

    “你们挺钟爱三的。”

    “漠南佛家相信,世间万物结为三灵三相所生,所谓三灵就是天灵,地灵,禅灵。所谓三相就是,物相,质相与理相。天灵,指天之气,四季风雪雷电孕育其中;地灵,指地之气,作物鸟兽及人孕育其中;禅灵,指通灵之气,智慧爱恨贪婪孕育其中。三灵相容,彼此糅杂,宇宙才得以附着。三相的话,简而言之,你我则为物相,时空则为质相,春华秋实则为理相。三相恒定,则宇宙为之稳定,三相变幻则宇宙两极交错。两三便是万物,你刚才上的阶梯有三百三十阶。”

    “那为何神佛不是一万三千三百名呢?”

    “两三,意为稳。不稳为何?就是剩下一个三的变数啊?”

    “变数?”

    “三相不变,三灵恒定,世间万物岂不轮回而生亡?如中原,晋灭后为赵,赵灭后岂不又该为晋?如若这样,大齐从何而来?又如你,魏池生前为魏池,死后亦为魏池,死与不死之间皆有魏池,岂不是生死无异?神庙要建在‘定’上,而供奉的却是‘变’,因变而此刻独一无二,因变而魏池独一无二,这就是变数啊。”

    “受教了!”魏池拱了拱手:“不知这最末的三十名神佛是何样的职位,能担当起这个变数。”

    两人在殿前洗了脸,又依礼将鞋帽去了。门口的僧人手持一件青色的罩衫递于魏池,教魏池披在官袍之外。

    “这是为何?”

    “入了这庙堂,便是众生,故而请大人屈尊罩上粗麻衣衫以示敬畏。”

    魏池偷偷指了指索尔哈罕:“她为何不换?”

    那僧人笑而不答,屈礼而退。魏池也不便追问,跟了索尔哈罕往殿内去了。

    大殿内里也是白色的,里面的模样倒和中原的庙宇有些类似——中间供着神佛,四周布以蒲团样的软垫,拱信徒跪拜。第一层极大,中间供着地母——札特勒。她右手执着青稞,左手握着一匹死马,肩上站着秃鹰,舌头直伸,舌端下探,身下骑着似火的神兽。塑像通体金色,两臂鲜红。

    “和我们那里不大一样,我们那里的慈祥许多。”

    “地母掌管的是生死,右手生,左手死。青稞是‘神肉’,马匹是‘神魄’,始于肉诞而止于魄散,这便是生死,那秃鹫是‘神言’,意为生死皆为神知之意。舌头向下便是指,生来自于地,而死亦归宗于地。金色代表佛法无边,红色代表鲜血,生死便是从神力与凡血中来的。她坐下的神兽名唤‘麻菩’,是她的护法。而这大殿周围的一万名小菩萨,就是辅佐地母掌控万物生息的神。有需求的便可以往那司职的菩萨面前去拜。”

    此刻已有不少信徒进了大殿来膜拜,他们也都穿着青色的罩衫,一步一扣的前行。每到一位菩萨面前,信徒都会从罩衫中摸出一粒谷物放入软垫前的大瓮。四周渐渐的跪满了人,只是这些人没有一个来跪拜札特勒。魏池又抬头看了看那座高大又狰狞的神像,心想,生死果然是不能跪拜的。

    两人又转向了二层,二层的佛像并不比地母慈祥多少,魏池依照索尔哈罕的指示,在一尊不起眼的小菩萨面前转了一圈那个小幡轮。

    “这位菩萨是掌管什么的?”

    “一路平安。”

    魏池拉了索尔哈罕的手也去转了一圈:“殿下,您也急需这个。”

    一楼二楼极其宽广,待到第三层两人便走得慢了些。

    “一共几层?”

    “九层。”

    “哇!”魏池擦了擦额头的汗:“我以为会按着神佛的尊卑来呢,不过好像不是如此啊!”

    “神佛不过是各司其职,怎会分尊卑呢?这排列只是按照三世界的分发来分罢了。”

    “你也知道,我那点禅理是极其生疏的,就更别说这里的佛法了,你要细细的讲给我听才好。”魏池笑问。

    “每三层便是一世界,一世界是洪境,地母,阿莫轮王,咖嗒闾王都是掌管伦理的神,他们住在洪境。二世界是骨境,风达佛,艾米嘉喇王,答冥菩萨都是掌管判定的神,他们住在骨境。至于第三世界么,住的只有一位神,那就是掌管尽头的神——纳澜嘉喃王。”

    “哦?第三世界叫什么境?”

    “无。”

    “最后的三层竟是供奉一位神佛的么?那祂手下又是什么样的小菩萨呢?”

    “无,则是无。你去看了,便知道了。”

    两人一层一层的看着,越往上人便越少,走到第五层,索尔哈罕在一尊小菩萨面前停了下来。魏池细看这尊菩萨——小菩萨和正中的神佛不同,都是人的模样,有笑有怒逼真如生。看了一会儿,魏池挺奇怪的问:“为什么祂的相貌与你如此相似?”

    索尔哈罕含笑:“这是药金菩萨纳姆额。”

    魏池不语片刻,屈膝跪在了软垫上:“这一位一定要拜啊!”

    索尔哈罕轻笑出声:“你信祂能保佑你么?”

    魏池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菩萨甜美的笑容,小声说:“不信”说罢,回过头反问:“你呢?”

    索尔哈罕与魏池对视一笑:“我……也不信。”

    索尔哈罕将软垫上的魏池拉起,从他的罩衫兜里摸出一粒种子放入大瓮。

    “没想到活佛也有自己的塑像,怪不得那僧人说我是‘众生’,需要换上罩衫,而你就不必了,呵呵,我那时还真没想到。这位菩萨能转世为你下界临世,那正中的神佛是否也会如此?”魏池看着厅正中的风大佛问——这位神佛手执宝剑,半身为蜥蜴。

    “神佛不会,他们是一三,即是只有三相并无三灵。于是世人只能塑以三相供奉,也因为并无三灵,人的爱恨欲望是无法通达的,人们也只是供奉而不敢用祭拜来打扰。”

    “哦,我明白了,所以神佛会有一万三千三百名,而非三万三千三百名了!”

    “聪明!”

    走过了第六层,一道铜门将楼阁封禁了起来。再向上就是第三世界——无。

    不叫无境却叫无。

    “要去看看么?”索尔哈罕问魏池。

    “自然要去!”魏池点头。

    铜门并无锁,只是随着索尔哈罕的推动发出沉闷的吼声。何谓无?魏池看着蜿蜒的阶梯思索着,不得头绪后却又淡然一笑——看来必得亲临放才能悟透。

    ☆、第四十三章

    43【建康六年】

    想上的阶梯四周并无灯火,幸而廊道不窄,那梯又是直行,远远的出口透着些许光亮,仔细脚下还是不会摔跤的。魏池扶着墙跟在索尔哈罕身后,走了一段,索尔哈罕突然停了身子,身拉了魏池的手。

    “你挣什么?这里又没人,”索尔哈罕紧了紧手:“你看不见就说,要是咕噜咕噜滚下去了,还要劳驾我去捡。”

    魏池瘪了瘪嘴,挣脱了索尔哈罕的手又往墙上探去,摸到之后觉得有一丝异样,靠近一看险些吓得叫了起来。

    “哎,哎,”索尔哈罕点着魏池的额心:“你别这么抱着我!我都要被你勒断气了。”

    魏池根本不松手:“你们漠南怎么喜欢用脑壳子做装饰啊!!!就说怎么这墙摸着不一样……我刚才摸着牙了。”

    索尔哈罕笑着拍了拍魏池的背:“你不是自称精通医理?怎么怕这些?看你这样子倒和寻常小女子无二,真是佩服您这医理学的。”

    “医理关这个啥事?作孽啊!甭管我学什么,这东西镶在墙上就没对……”魏池欲哭无泪。

    “再嚷嚷就自己去扶着墙走!”

    魏池收了口,紧紧的攀着索尔哈罕的胳膊:“上头别还有什么吓人的吧?你提前说了,免得我叫唤,我不叫则以,一叫嗓门可大了。”

    “别靠我靠得这么紧!我都要走不动路了!说实话,这屋子里就数魏大人您最可怕!”

    魏池绞着索尔哈罕的胳膊就是不撒手,索尔哈罕挣脱不开,看这人紧闭着眼睛的别扭样,便故意装作摇摇晃晃走不稳,领着魏池往墙上撞了好几次。一向风度翩翩的魏大人有些灰头土脸,但是还是固执的闭着眼睛,索尔哈罕想笑又不敢笑,憋得两腮酸疼。

    话说魏池心里害怕,顾不得数到底走了多少梯,只是跟着索尔哈罕颤颤悠悠的迈着步子。也不只走了多久,那股阴湿的空气渐渐淡了下来,感觉那光亮也到了身前。

    “出了过廊了,睁开眼吧你!”索尔哈罕点了点魏池的鼻子。

    魏池小心翼翼的撑开了眼皮——白!

    白,就是魏池的第一印象。眼前是象牙白的墙,身边是象牙白的扶手,透过那白色的巨大窗棂能看到殿宇外那些白色的,绣满了经文的垂幔。往前方的护栏走了几步,魏池才看清,自己已经到了谙达黎讷宫最高处,抬头便能瞧见殿宇巨大的白色穹顶。

    “你看,”索尔哈罕也走上前来,往下一指:“通过那个长长的过廊便能直接到达第九层,这七□层与其他楼层不同,这三层其实可以算作一层。”

    是了,扶在护栏上俯视,便能全观这个巨大的房间。除了通体雪白以外,这房间是极高的,加上头上的穹顶,便是说四层也不为过了。从这最高处向下就靠一圈一圈的环廊,这些木雕的白色环廊与蜀道上那些依山而建的栈道极为相似,都悬空着靠墙而建。

    说是‘无’倒是恰当,这个巨大的空间之中,除了那些没有任何雕花的环廊以外并无任何装饰,就连那些巨型窗棂的走向也是即位考究的,虽然这里是整个弗洛达摩宫的至高点,但透过窗子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建筑,就仿佛这楼阁建在了空中一般。

    魏池想起自己刚才的磕碜相,忍不住哈哈一笑,握了索尔哈罕的手沿着环廊往下走:“我们下去瞧瞧,可好?”

    “好啊。”索尔哈罕回握了魏池的手,领她往下去。

    “哎,你们这‘无’的阶梯也太长了,走得我都无趣了。”比起刚才那段竖直的阶梯,这一段长了何止三倍?魏池觉得这里不过就是特高特大罢了,弄得这么白确实有点无趣:“干干净净,果然无啊。”

    索尔哈罕笑而不答,只是拉了魏池的手往下走。回环几次,两人终于下到了底层。

    “你四处看看吧,我去沏茶。”说罢,索尔哈罕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小暗门,转了进去。这是一间极小的居室,里面仅有一张矮桌,一排柜子,能沏的也只能是冷茶。索尔哈罕捏了些茶粉装入茶壶的网布袋里,又将蜂蜜和花瓣一同浸入其间。等茶浸出了味,便从小柜里取出了一套秋色的陶制茶器,将大壶里的茶水澄清,斟入了陶制的小茶壶,又取了些梅干在那小陶盘里。收拾完全之后,复打开门走回了大厅。

    出乎意料却又是意料之中,那人长身立在大厅正中,面色一改刚才的戏谑,变得恭敬有加。从四处而来的风吹动着屋外的垂幔也翻动着她的衣角和她耳边的细发。日光柔和的洒在她身上,显得那身灰色的麻罩衫也有了点瑰丽的意思。

    “你在看什么?”索尔哈罕回转了神态,问。

    “哈!有趣!”那人笑了,心悦诚服的笑了:“果然是无啊!”

    宽阔而空荡的大殿正中——一株半人高的小树迎着太阳舒展着枝脉。

    魏池冲着那撇嫩绿鞠了一躬,在那个极其朴素的陶盆边盘腿坐了。

    “吃茶。”索尔哈罕并没多问,只是将茶盘摆在地上,也在魏池身边盘腿坐了。

    魏池斟了一杯,往盆边轻轻的倾了进去:“何谓无,原来自有了有,方有了无。今天魏少湖受教了,刚才真是唐突。”

    索尔哈罕也自斟了一杯,捧在手里望着窗外:“你是我带来此处的第二人。那日那人看了这里,说:‘一棵树罢了,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魏池笑了:“何人如此大胆?竟然不怕你赏他‘爆粟’。”

    “她和你不同,”索尔哈罕喝了一口茶,淡淡的说:“她是个极正经,极严肃的人。”

    “‘极正经’三个字好生刺耳啊!”魏池撅了撅嘴,玩笑了一句也正经起来:“我小时候想,何谓爱何谓不爱呢?爱到底是有缘由又或者无故的呢?呵呵,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这一株小树却让我顿悟了。如何才能是‘无’?将这楼阁建做白色便是无么?将殿内不做装饰便是无么?不允人随意来往便是无么?说到底,这世间根本就没有无,既是虚无,自然是个说不透讲不通的理了!……谁知……”魏池冲那小树一笑:“这无却是从这最寻常的有中来,就像掌管尽头的纳澜嘉喃王,有有无无,存在不在用这相依相扶的解法来解便一下透彻了。虽只是一棵小树,在此时此地为它而大费周章岂有不值得?呵呵,不知那人又是何样的一个人,让你愿意带来这禁地。”

    索尔哈罕一愣:“这儿并非是什么禁地。”

    魏池一口茶水含在口中正要下咽,咳咳咔咔的呛了水。

    索尔哈罕扑哧一笑:“此处就算是最初入寺的僧人都来得的,你别看建得高就当是我偷偷带你上来的呢?”

    魏池抹了抹嘴角的茶水很不满:“那你这么些年了,才带两个人来过,忒小气了吧!”

    索尔哈罕放了手中的茶杯,缓缓的说:“虽说个个人都能来,但也不是随便就会来这里的。各位僧人,也包括我……只会带着‘銛讷’上来。”

    “‘銛讷’?”

    “用你们中原的话来讲,便是‘有缘人’。一生能遇上多少‘有缘人?’许多人过了一世也没遇到一个能陪他上来小坐片刻的人。我已遇上了两个,真是奢侈的人生。”

    两人各自想起了各自的心事,沉默了片刻。

    “那一日,在去年的七月,我沏茶出来之时,她正拔了佩剑要斩这颗小树,”索尔哈罕先开了口:“她和你一样,也长得高高的,皮肤白白的。那一日也是一个晴天,阳光洒在她身上就仿佛是要融化她一般。不过她的眼神和你不同,”索尔哈罕侧头看着魏池:“你的眼神永远都是这么的温柔,她却老是冷冰冰的。”

    “这颗小树苗招惹了他?”魏池看着小树,心想,难道去年这里放的是棵大的?……

    “她问我,你想要什么样的国家?一个把一切智慧都纠结于探讨玄妙虚无的国家么?”索尔哈罕抱了双膝:“说罢,她抬手便要劈……不过却终究没有下手。”

    “哦?”

    “因为她到底不敢。”

    “……”

    “这又是一处你与她的不同。”

    “那人确实该砍了这一棵树……”魏池喃喃的说。

    索尔哈罕惊讶的转过了头。

    “形而上学为之道,形而下学为之器,祁祁格,你形而上了……”魏池缓缓的说:“你心中的这一棵树成了你的道标,又成了你的迷障,如若能够,必要将这迷障之树砍去才能成就大业。”

    “哦?”索尔哈罕略带不满:“愿闻其详。”

    “治国,治国之术是断然不可跳过的,祁祁格,我此言无错?”

    “这个说的是。”

    “早年我才来京城,自以为是个人才,觉得治国之术早已深刻研读了数十年,玩于掌股绝无二话。谁知……呵呵,偏偏在极富学识的翰林院之外领教了一番厉害。”

    “有趣,这倒是什么厉害?”

    魏池抬手指着屋穹:“你看这屋子,并无屋脊,如何能建设到如此的高度?”

    “这……”索尔哈罕仰起头,一时无语:“这个我确实不知。”

    魏池狡黠一笑:“我也不知,不止如此,行兵打仗,商贾漕运我也不知,祁祁格,你可知道我们有多少不知,而别的人又知了多少么?”

    “我又不是完全之神,怎能都知道?”

    “非也,”魏池摇了摇手:“当年我也如此思量,只觉得自己读精了仕途经济便能纵横天下,到京城来见识了天高海阔方才知道,我这番见识真是乡下人了!祁祁格,我问你,能够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的是千百人,还是十人不足?”

    “这……十人不足而已。”

    “那指点江山的人物要如何判定众人都拥护的‘谬误’?没有捷径!不过是因为他有超长的见识罢了!所谓玄妙虚无的学问,也要附着在实打实的本事之上!这棵小树能让你我参悟智慧,但是仅仅参透又如何能修身治国?漠南岂止是一棵小树如此简单?”魏池饮了一口冷茶。

    “祁祁格,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魏池偏着头问。

    “强大。”

    “比齐还要强大?”

    “不必,既然魏池你能参透这有与无的关系,又如何不能参透漠南和大齐的关系?其实国与国又岂能用强弱区分?有了大齐,漠南才是此刻的漠南,有了漠南,大齐才是此刻的大齐。就如你在伊克昭山里对我说了‘难道两国就只能是争斗不休么?’这房间里的一棵小树,又怎会是一棵小树?它是一千一万的小树。胜过了大齐,那还有蕃哩呢?胜过了蕃哩还有两金呢……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国呢?就算一一胜过,难道别的国又不是图谋着胜过我们么?这样痛苦绝望的轮回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世间本就是有千万棵小树的,怎能愚蠢的期待存在一株树木的森林呢?”

    “你方才说这世间没有独树而立的森林,是的,但你可知道这世间也并不存在和睦而处的森林!你当那些树站着不动便没有争斗么?呵呵,共存,竞争,也是个‘有无’的问题,没有竞争死斗,又如何祈求共存?漠南要有多强大?要做的也不过就是努力做到最强罢了!”魏池顿了顿:“前朝,那位一心雄霸天下的奇才,他心中只有‘竞争’‘厮杀’而无‘共存’故而其国其民其自身不得善终。既然祁祁格能够早于我参透‘有无’又怎能被平和蒙蔽了双眼,反着犯那旧错呢?”

    索尔哈罕心中一动:“你来漠南也有半年了,我国的弊端你也有了看法了吧?”

    魏池一笑:“和殿下您所见略同,”说罢,魏池敲了敲身下的白石地板:“以往我以为漠南不过荒蛮之地,今日来看了神殿才知道,不论是理学还是天工,漠南都是不弱的!只不过这些美好与先进都与世隔绝,空留下一群庸俗的贵族,蛮横的领主统治着百姓。我们来时的那些水池,用的好些汲水的工具都极富创造的,而都城里的百姓却还在用扳车扳水。你道是漠南无此智慧?不过是浪费了罢了。”

    “你说要漠南最强,但你可知这贫瘠的草原岂是一点汲水的工具可以改变的?漠南世代放牧牛羊为生。我父王极其崇拜大齐,几乎穷尽了后半生的力量来改变漠南,让她能够有那么一点与大齐相似。只是这结果你也看到了,漠南城市的活跃仅仅建立在与大齐互市的基础上,说到底这些城市全靠着齐国做着亏本的买卖才产生了富庶的子民。漠南自强……艰难。”

    “中原历经三千余年方能建起如此繁华的城市……如果仅是依靠土地丰饶就能繁华,需要等这么久么?板车需要两人同工,花费半个时辰才能够扳出一家人半日的用水,在中原,用‘鲁班轮’,仅靠一人便能供给一村人的用水,要算上附带捣出的米、磨出的面,漠南要出几个人、花多少日才能比得上?中原的城市不是空中楼阁,这变就是从一点一滴而来的。”魏池团紧了双手。

    “……”

    “前漠南王艰辛了二十年,远远不够,他的那份坚持你既然理解了就不该质疑。漠南幅员辽阔,百姓又过惯了放牧生活,那些贵族统领也不将朝中的大臣放在眼里,说这改革难,还真难。但那些新城,如锡林郭勒已,经有了几分城市的模样。相较那些依旧是部落的地方,这些新城更能够吸引牧民和商贾,这便是你父王的功绩!”

    “终究还是毁于一旦。”索尔哈罕知道魏池不过是就是就事论事提及于此,但心中还是难忍不快。

    “因为锡林郭勒太年轻,而王家军又太可怕,你没经历过战争,也不知道齐军攻城的份量,锡林郭勒的表现,真的不错了。”

    “可是,终究还是不敌对么?漠南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大齐,这就是我揪心所在,也是质疑所在。全力修建一座不够坚固的城堡还是继续游牧的生活?其实很难选择,要知道漠南游牧之时从未被中原战胜过,蒙羞也是从父王弃牧从耕开始的。”

    “游牧的漠南有什么打头?说得难听些,打仗也就是图个好处,早些年的漠南有什么值得抢的?也就是近几年才繁华了些,皇上才有理由说服内阁同意出兵。你当这是招祸么?我倒不这么认为!齐国愿意来打仗了,反而证明漠南开始强大了。”

    “……在贵国的打压下,很快也就要曲终人散了!”索尔哈罕捏紧了手中的茶杯。

    “哈哈,”魏池一笑:“总不能因为要被打就甘愿走回头路过苦日子吧?”说罢,魏池压低了声音:“我们那皇上是个极其好大喜功的人,先皇做不到的,他便偏要去做!朝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待见这次出征!要不也不会拖到今日!漠南想要站定身子和齐国平等的交涉就一定要站在和齐国同样的高度上!要到达那个高度,继续游牧的制度是行不通的!分娩定有镇痛!岂能在此时忧郁不前而浪废了前人的牺牲?”

    索尔哈罕沉思片刻:“你是大齐的臣子,怎会对我说这些?”

    “我是大齐的臣子才会对你说这些,只有皇家的家奴才巴望着这世上仅有陈家荣耀!”魏池严肃了起来:“儒,讲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天下要平则必要实力均衡,强弱悬殊不打都难!我不过是个平民的出身,自幼就生活于市井,老百姓想要过的就是富足安康的生活,这生活不是皇族上赐的,也不是哪个英雄搏来的。这生活是靠十万小吏,百万商贾,千万工匠,亿万农人依律而为才有的。这千千万万的人中自然也有漠南的百姓,两金的百姓!如果南北两地交流便利,北边的羔羊牛腩能运到南京贩给当地的酒肆去招待客人,江南的丝绸瓷器能运到乌兰察布装饰寻常百姓的家居,又有什么值得拼上性命去做强盗的呢?”

    “你说的争斗存亡也是这个道理么?”

    魏池点头:“继续做牧人何等容易?每年春冬去周遭抢劫一番便能勉强温饱一年,可是长此以往,漠南终究是野蛮,不入流。如今弃牧从耕似乎是劫难重重,但前景却是人人小康,国富民强!”

    索尔哈罕注视着眼前的小树,笑了:“也许你说得对,只有漠南也强大了,天下方能真太平。虽然你的言辞之中也有我不认同的,但今日一番交谈也让我心中明朗了许多。我和你不同,自幼长在深宫之中,每日思索的便是各派贵族的阴谋较量,那些大论调也空读了,误解了治世的真道理。不过……你也过于天真,忽视了朝廷争斗中灰暗的部分,要知道人为私欲而动,改革要遇到的牵制实在是大得你难以想象。”

    魏池讪笑:“所言极是,如果我稍有两分正视这灰暗,就不会从一个御赐探花沦落到如此地步……”

    索尔哈罕偷撇了魏池一眼,心中一丝错愕,细细品味了魏池那一身被谦卑深埋的傲气,这番圆滑又是经历了何样辛酸的打磨才练就的呢?

    “我与那人极有缘,说来他也算是我的‘銛讷’”魏池指了指眼前的小树:“也许人人心中都有着样一棵树,即是目标又是魔障。他也是挥刀一个虚砍去了浮华,将最本分的珍贵留在了我手中。我那京城的好朋友说我在这两年里变得厉害,变得不那么夺目,变得俗气了许多。呵呵,但也因为这样,我才能够平安留在翰林院两载,撑到了如今的转机。依着我以往的性子,早不知做了哪派的言官,死了几回都有了!祁祁格,你那‘銛讷’也不过是要挥去你的魔障,你和你父王不同,他做不到的你一定可以做到,是该到了漠南百姓摆脱奴性变得自信豁达的时候了。至于草原,既然是土地,能养活牛羊马匹的土地怎会穷了上面的百姓,将束之高阁的智慧播撒出去,天地必然焕然一新。漠南会因你们忽达一族的坚持变得富饶,然后和齐国一样的强大!你说的变数……你便是这变数!”

    “你给我描绘了一个很美好的未来,美好得……有些让我炫目了。”索尔哈罕仰面睡在地板上:“对于漠南,你想了很多……”

    “是的,这半年我想了很多。可惜我不是一个打仗的料,每次王将军,杜参谋指点我作战要领的时候……我却在想,要是此处添一处水渠,彼处多一个风车,山坳再修做梯田,这里将会多么富饶!我真的不是一个打仗的料……”

    “你是一个好县令。”

    魏池也躺倒下来:“你呢?”

    “啊?”索尔哈罕合上了双眼:“我是一个战士,孤独的战士,找不到正确的出路。”

    “你会找到的,”魏池握住了那只手:“而且也会找到同志,找到那条路,通往你理想国的路。”

    “好像,这条路上有你。”

    魏池颔首一笑,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只要你勇往直前,我们定会相遇。”

    作者有话要说:压力很大。本文虽长,但却并没多少空间描写政治人物的内心想法,除了此处,第二卷末还会有一次机会。所以根本不敢随意啊!

    可惜好像还是讲得不是很清楚。

    概括一下:

    魏池的观点:请你们坚定的走改革之路,大力发展生产力,改善民生。

    女王的观点:官场黑啊!我很迷茫。

    魏池:我也迷茫……但是我是个有志之士,并不是个庸俗的权利追逐者。

    女王:我也没有独霸天下的爱好,我的志向与你相同。不过,我怎么知道我不是一个自作聪明的跳梁小丑呢?历史上这样的疯子很多。

    魏池:我想,唯有持之以恒的学习才能避免如此,另外还要做到不偏科……

    女王:晕!这不是人干的活儿啊。

    魏池:所以一个国家出不了十个啊?

    第14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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