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人臣 作者:千代的爸爸

    第13节

    也许,他是应了吧?

    祥格纳吉翻了个身,看着窗外凄凄艾艾的树木有些失神。那人的故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要能与这样的一个人携手山水之间,畅游五湖四海,何等的畅快淋漓?转念又想到了那些纨绔子弟,个个不过求个荣华富贵,攀起名门来,没有一个不卯足了精神的!厌恶之下又有一丝悲凉,如若自己不过是个民妇,那些男子又会多看自己一眼么?

    如若自己是个民妇,那人……祥格纳吉忍不住抿嘴一笑。

    这边厢祥格纳吉满腹柔肠,百转千回,却不知隔壁廊的三哥哥已是九死一生。

    兀穆吉睡到黎明时分,似乎有一丝清醒的样子,一家人还没来得及松了一口气,病人又满头大汗的晕了过去,用手一摸,周身滚烫。幸好索尔哈罕不但留下了方子,还留下了药。贺沢妠娜一边命家人伺候儿子吃了,一边又差人去制些备着。兀穆吉吃了药,见效了一些,只是依旧没能醒过来,贺沢妠娜纵然心急如焚,但也撑不住身体上的倦怠,看到儿子缓了气息,自己便拖着身子回内院小睡去了。

    贺沢妠娜辛苦了一昼一夜,纵使再头痛也扛不住那睡意,才沾着枕头便沉沉的睡去。

    朦胧之中,似在江边,又似在山间,只觉得云雾缭绕,弥漫重叠,想要迈步却不敢迈,想要伸手去探也不敢探。正有些焦急,之间那迷茫之中似乎走来了一位女子,是那人幼年的摸样。

    “嫫螺,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看那孩子嘴唇一张一合,贺沢妠娜有些炫目:“我并没来你这里。”

    “你看,此处不就是这里么?”那孩子伸手一指,那迷雾瞬间消散,自己又回到那幢古老的王宫之中。

    贺沢妠娜心中一惊,定睛一看,那园中站着的不就是自己么?身旁坐着她……是啊,有您在身旁,我何时不是站着的呢?

    两个小女孩采了花儿摆弄着,也不知是在谈笑什么?贺沢妠娜忍不住走上前去,想看一看她,看一看曾经的她。

    突然,那坐着的小女孩突然撇了身边的人,拧头回视:“我死后的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贺沢妠娜心中一寒,后退了一步。

    “我死后的这些年,你得到你要的东西了么?嫫螺?”

    贺沢妠娜捂住耳朵:“我不是嫫螺!我是贺沢妠娜!”

    “嫫螺……”那人的脸依旧年幼,只是身体长成了少女,又长成了少妇:“你这一生,就是想要得到贺沢妠娜这个名字么?”

    贺沢妠娜有些畏惧,但那身体仿佛僵直了一般,想挪步却怎样也挪不动,眼睁睁的看着那人走近,每近一步,那人的身体便要衰老一分,等走到眼前,已是个老妇人的身躯了,只是那面容依旧是十二三岁时的鲜丽明媚。

    “你……注定就是嫫螺……哪怕是贺沢妠娜,也不过是我随口取给你的名字!哈哈哈哈!”那孩童的脸疯狂的笑着,只是那身躯止不住的苍老腐坏,再定睛一看,已是千疮百孔,一具白骨罢了。

    啊!贺沢妠娜惊叫一声。

    “娘娘,娘娘!”随身的女仆跑了进来,拉来了帘幕:“娘娘可是做了噩梦?”

    贺沢妠娜用手摸了摸脸,方才发现已是满面泪痕。

    “娘娘不要太担心三主子,三主子是贵人,自然有贵命托养着,娘娘可要注意着自己的身子啊!”

    贺沢妠娜听得‘贵人’‘贵命’二字,心中有些木然,伸手接过了净脸的手帕,冷冷的问:“我睡了多久了?”

    “三个时辰了,这会儿都快晚膳的时辰了。”

    贺沢妠娜抬头看看窗外,才发觉窗外已是漫天的红霞:“你去替我收拾准备着,我歇息片刻便服侍我去用膳吧……”

    等女仆人退了出去,贺沢妠娜和衣下了床,走到窗边,看着天边那些柔软鲜艳的云彩,心中黯然。多少年了,我方才梦见你一次,可是却依旧是魔障。难道最终也还是你恨我,我怨你么?少年时候,你我也曾这样眺望过晚霞,那时候您的宫殿还新着吧?那宫墙勾勒的天空径直而恢弘,就仿佛这王室里的天也不是寻常的天了。每每夜幕将近,天边的云霞便似锦似帛,如梦如幻变得缠绕、翻卷,如同要飞出天穹一般。但又是片刻,那美色也就不在了……只留下冰冷的云海,两三颗偏星,一弯凄凉的新月依在另一处的天脚。自己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叹息,您却回过头来笑着对我说:“能和你日日看着这绮丽的天景,人生也应该知足了。”

    但是,您不知足,我……也不知足。

    贺沢妠娜又叹了一口气,坐下了,喝了一口热茶,想起了那人的女儿。

    长公主,你和你母亲,终究是一样的么?

    “这个是什么?”魏池手上拎了个珐琅瓶跑了出来。

    索尔哈罕略斜了一眼:“你能不能老实一会儿?”

    “精品啊!这成色!这模样!哎呀呀……你这一屋子的东西,这一个看似不起眼,却是最好的。”魏池拿袖子擦了擦底儿:“果然是名家的印鉴,小生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这是我母妃的东西,那时候她还没失宠,我父王赏赐给她的。”

    失宠?魏池有些尴尬:“我放回去吧?”

    “无妨,你要能拿回去,我送你都无妨。”索尔哈罕头也不抬。

    魏池嘿嘿笑了两声,小心的把那瓶子放回了远处,有凑回来小心的说:“祁祁格,你生气啦?不知者无过……”

    “是真的无妨,”索尔哈罕停了笔,淡淡一笑:“在我眼里那就是个瓶子,我自幼便不喜欢这些,摆在那里也只是按规矩罢了。”

    “哦?那你怎么连那集市上的小玩应也爱不释手?”魏池不信。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小伙伴,在我小时候,她便常常从宫外顺些平民的物件给我玩儿。我只是念及她的那份心意,每每看见了便想到了她,图个心里开心罢了。”索尔哈罕沾了两笔墨:“所以,那些东西真送你也无妨,只怕你自己心疼弄坏了,不舍得拿。”

    “这倒是真的,我能活着回去就万幸了,还是别糟蹋东西了。”魏池又凑近了些:“那个小伙伴是你的什么人?”

    索尔哈罕点着魏池的额头把她支远了些:“是个和你这种疯丫头完全不一样的人!”

    魏池牙缝里喷了一口气,抄了手坐直了。

    看着魏池气鼓鼓的模样,索尔哈罕敲了敲桌面:“不和你玩笑了,说个正经的事情。”略顿了顿,便把自己许诺贺沢妠娜的那一条粗粗的讲了讲。

    果然,魏池听了之后脸色便很不好了:“那个人不明事也就罢了,你也跟着犯傻么?你给我说说,这事儿要怎么了?要娶你去娶,和我没关系。”

    索尔哈罕挑了挑眉毛:“我和你明说,不是阴你了吧?”

    “确实不是阴我,你那是整我!”魏池喝了口茶。

    “拜托你做个顺水人情,就当我欠你一次?”索尔哈罕收拾了文件递到魏池的手上:“就拜托魏大人您逢场作戏则个……至于以后,要是有用得着祁祁格的时候,大人不妨直说就是。”

    魏池接过了文书,放在大腿上,想了想:“我是无所谓,只是你别要玩过火了才是……要知道我又不是真……”

    索尔哈罕捂了魏池的嘴笑着说:“不会不会……魏大人也要信我一次才好……”

    “还有,别误了那姑娘的终身才是!”魏池掰开了索尔哈罕的手,没好气的说。

    看魏池勉为其难的样子,索尔哈罕大方的拍了拍她的肩:“这种小事还不是我一句话的功夫么?你就放心吧!”

    ☆、第三十九章

    38【建康六年】

    自那日密探之后,索尔哈罕便时常唤贺沢妠娜入宫,所要做的便是宴请各大贵族的夫人小姐。以往这些贵族女子很少与索尔哈罕来往,倒不是长公主有多傲据,所要顾及的却是她那活佛的身份——长公主殿中来往的多是各大殿宇的祭司,这些长官是需要回避女眷的,一旦冲撞了便是失了礼节,要受非议的。索尔哈罕本人则要防着亲哥哥的猜忌,那位国王殿下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教廷与贵族私交过密,一来二去,贵妇们想要参加长公主的私宴也就很难了。

    如今国王殿下的余威也仅能阵阵那些局外人,贵族们早就看到了长公主和那位王将军情谊,有些正愁搭不上这个顺风船。终于,这个王国中数一数二尊贵的贺沢妠娜娘娘开始一手操办,联络了起来,曾一度寂静的宫廷后院又隐约透出一丝喧嚣的气息。

    贺沢妠娜拿着备好的小名帖子,想着‘洛春神祭’的安排。这几日常行走在长公主的府上,府里的下人也对这位和蔼的娘娘熟络了起来。索尔哈罕的廊房建在她主宫外面,所有前来拜访的客人都会在这间廊房中等待召见。说这廊房是个房子倒不如说是个顶别致的亭子,坐在这屋里透过镂空的花墙眺望,便能欣赏到长公主的主宫最美丽的剪影。贺沢妠娜身份尊贵,仆人便引她到廊房二楼的小雅间等候。贺沢妠娜做在窗旁,往外望,公主府前的花园尽收眼底。

    “公主府果然是别致,哪怕是让人等,也等出些趣味来。”贺沢妠娜接过侍者的茶,笑着说。

    “娘娘请稍等片刻,奴儿立刻去通报殿下。”侍者只是客气的一笑,也不多说别的。

    贺沢妠娜点头入座,心想这公主的手段竟比她母亲还厉害些,哪怕是个奉茶的丫头,也□得如此庄重。贺沢妠娜喝着茶,往那花园里瞧着,这些日子来拜访长公主的祭司不少,好几个还是颇有头脸的人物,看来这女人竟是要仗起胆子和那个王允义较劲了。

    看了一阵,忍不住问自己的贴身女侍者:“你认得那个魏池么?”

    “回娘娘的话,那日宴会奴儿随您一同去的,远远的见过一次,虽不真切,但那人在那群齐官里煞是醒目,所以依稀认得出来。”

    “嗯,”贺沢妠娜点了点头:“听说他时常出入公主府,怎么我来了这么几次,都没遇上这人?我还当是看漏了呢。”

    女侍者贴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听说那位大人在公主府逗留的时间是极久的,通常是一早就来,下午时分才离开。”

    贺沢妠娜想了想:“坊间有什么传闻么?”

    “娘娘,这些年来,长公主有什么她不想听到的传闻流入过坊间么?”女侍者垂了眼帘:“那日娘娘说那魏大人不是长公主的人,奴儿倒不这么想。要真没什么,至于如此护着他么?”

    “也是,”贺沢妠娜叹了一口气:“她和她那父王的手段极相似。”

    “二主子是个不中用的,娘娘还是该让大主子时常回来方才照应。”

    “这个我自有分寸。”贺沢妠娜又往窗外望了望,一个衣着颇华贵的女侍者穿过花园往廊房走了过来。贺沢妠娜一指:“那是个女官,看来是来招我们了。”随即整顿了衣服,准备入宫。谁知那女官上了楼,只是微微一歉:“殿下此刻还在忙着,请娘娘原谅则个,让娘娘在此等候岂不是无趣?不如随奴儿去花园玩耍吃茶吧。”

    贺沢妠娜含笑应了:“不知殿下的花园里面又有了什么稀罕景,姑娘引我去一观也是正好的。”

    言毕,回首对着自己的女仆人使了个眼色。那奴仆面上笑着,等那女官掺了自家娘娘转身出去的片刻,隐手从随身的盒子里摸出了个什物,揣在怀里才跟了出去。

    可怜魏池一大早便来了公主府,一坐便等了一个时辰。虽说有这特殊待遇,能在索尔哈罕的闺房里头吃着点心避过廊房硬板凳,但等着等着便有些无聊。想那京城里头的例会也不让人等这么久啊?进翰林院的第一年,前来会讲的恰轮到了院里头顶啰嗦的袁翰林,那时候的情形也比现在好些——至少能在下头和耿邴然唠唠嗑。魏池那手杵着下巴,眼巴巴的看着更漏发呆。

    眼看更漏又是一轮将尽,索尔哈罕才推了门进来。

    “天不亮我就来了,活生生的等了你一个半时辰……你就是我在屁股下面放筐蛋,我都能给你孵出一窝小鸡了……”魏池唧唧歪歪。

    索尔哈罕反手掩了门,走上前来,挥手扇开了魏池:“把你吃的点心渣子收拾了!”

    魏池站起身扭了扭腰转了转脖子,看那更漏终于是滴尽了,遂抬手将它又转了一轮:“哎,我的青春年华就如此流逝了,更漏兄,只有你与我同在。”

    索尔哈罕往魏池的小腿就是一脚,趁魏池捂着腿嗷嗷叫唤,伸手一抓,把魏池耳朵上架着的毛笔抢了下来:“着这样子,啧,你们中原怎么说来着?‘二流子’?”

    竟能知道如此生僻的词汇,公主殿下真博学,魏池捂着腿感慨。

    索尔哈罕低头一看,案几上歪歪斜斜的放这一张纸,上头画了一个人,看那眉眼和自己无二,只是脸上多了些麻子,额角上还有一个大膏药贴子点缀着。

    “神似?形似?又或者神形兼备?”魏二流子半伸了脑袋,做出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架势。

    “……”索尔哈罕鉴赏了片刻,拾了起来,揭了身边的香炉盖子扔了进去:“原来大齐的才子就是这种本事。”

    “你是羡慕么?”魏池嘿嘿笑。

    索尔哈罕盯了魏池片刻:“你欺负我不会画,是吧?”

    “怎敢?”魏池把老老实实的收拾着桌上的点心。

    “是啊……你怎敢呐……你还有什么不敢啊?是吧?魏大人?”索尔哈罕抄着手。

    “玩笑玩笑,办正事办正事。”魏池拿出了文书,排在桌子上。

    “滚!”索尔哈罕来了劲,一巴掌把文书都扇到了地上:“你今天可是惹着我了,哼哼!”

    “我错了不成么?”魏池立刻坐远了些:“改天我认真画一个好的赔给你,好不好?”

    “得意了是吧?”索尔哈罕冷笑:“长脸了是吧?”

    “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魏池假意磕头,真意欲逃。

    索尔哈罕怎会不知这点小把戏?探身上去捉住了魏池的耳朵,使劲摇:“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你还真是无法无天了!臭丫头!!错了没有!自己说!!”

    “哎呦,哎呦,好汉饶命!”魏池赶紧讨饶。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打翻了手边的茶杯,连垫子也滚了老远,直到索尔哈罕没力气了,才松了手。

    魏池爬起来,给索尔哈罕擦了擦汗:“不闹了,不闹了,赶紧做正事吧?”

    索尔哈罕点了点魏池的脑门:“你们科举出来的,都是你这种疯子?”

    “教训的是,教训的是。”魏池捉了索尔哈罕的手,赔笑。

    索尔哈罕想了想:“今天不能这么便宜了你,我得想个法子治治你。你们齐国是什么法子?拼诗?不错,今天我两个就来拼一拼。”

    “比画画不成么?”魏池坏笑。

    索尔哈罕没好气的一巴掌:“怎么,鸡都会孵的魏大人还怕写首诗不成?”

    魏池赶紧把坏笑收了:“您说了算,您说了算。不过你要答应我,比完了就别再折腾了,赶紧把那文书给批了。”

    “行!”索尔哈罕笑:“要是你输了,我可要罚罚你!罚你去花园里给我扯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粉的都不要,你要给我扯个独一无二的!这么罚不为过吧?”

    魏池心想,你这是要我捧个蛤蟆回来给你么?

    索尔哈罕拿了笔纸挺正经的递了一份给魏池:“坐远点,老实的去写,小看了我是要倒霉的!”

    魏池接了纸笔好意提醒:“考官大人……您好歹出个题啊限个韵啊,乱写比啥?”

    索尔哈罕一想也是:“韵就不限了,那个挺麻烦的……至于题,现在是春天,就《咏春》吧。”

    魏池坐了,心想,这题目真没新意。

    索尔哈罕自幼学着中原的诗词歌赋,在漠南贵族中还是极有脸的,平日看这魏池说话也不见得有多少典故,心中自然是不怕她,磨了墨便自己构想了起来。

    魏池也没拿笔,只是看着索尔哈罕偷笑——这个祁祁格一会看看窗外,一会儿挠挠头,一会儿又拿个书翻两三页。那模样和书院里头的呆子们已有了三分相似。幸好只是三分,那灵动的眸子配上身旁袅袅的香烟还是极美的。想起她的种种,有一丝神往又有一丝黯然。天家儿女生而具备的尊贵曾让自己好生羡慕,但这宫室里的寂寞无奈自己又能体会几分?如果祁祁格只是祁祁格,那她会不会每天都是如此开心?将那些家国仇恨潇洒的抛到别人肩上去,做个逍遥自在的神仙?

    索尔哈罕生怕自己‘失粘’,一字一句的抠着。写罢又读了二三遍,才缓缓的放了笔。回头一瞧,可好!那个呆子笔还没落呢!光光的衬着一张白纸盯着自己发呆。索尔哈罕顺手拿了个果子丢到那人脸上,那人才如梦醒一般,惊叫了一声,回过了神来。

    “写完了?”魏池眨了眨眼睛。

    “我是写完了!你呢?”索尔哈罕坐了过来:“原来魏大人交的是白卷啊!”

    魏池拿了笔,沾了沾:“你刚才说的题目……是什么?”

    索尔哈罕颓然:“《咏春》!”

    “对对……咏春,咏春。”魏池呼啦呼啦写了几句,把笔搁了。

    “写好了?”索尔哈罕捡了那纸片在手里。

    “写完了……”

    索尔哈罕不满的狠了一眼,这才看那纸上的字,只见诗曰:

    一梦蕉烟帐,二月花雨宵,

    天苍白鹤翅,水暖梨木壕。

    荷涂碧波纹,燕缀垂柳梢,

    百里春风路,万岭人不杳。

    又细细的读了两遍,索尔哈罕叹了一口气:“一月春为梦,虽春未至而蕉色朦胧入帐;二月春声,□,春味一夜而及;三四月,天尽鹤翅之高远,水暖梨园之渠壕;四五月,荷角初露,色染碧波,燕子归来,点缀柳梢。正是百里路尽春风,万岭山川人不杳了。这个咏春,算是把□重头到尾说尽,还把那最好的好处,最暖的暖处一笔点亮。真得道一声佩服。”

    魏池哑然片刻:“过奖了。”

    索尔哈罕又看了一遍,微微一笑:“你道我最喜欢哪一个字?”

    “哪一个?”这么一夸,魏池倒有些害羞了。

    “那个涂字,那荷叶要长便是做一片、一片的长。这一个涂字将那份心思都说了出来,越想便越觉得有趣。”

    魏池讪笑:“得了吧,都快被你夸得钻桌子了。那一届里,别说前三,就是前十里头,我的诗文也不是亮色的,更何况中原有诗情的多是不来科举的?我绞尽脑汁也就是个中上,更何况随笔写的……”

    “你这么说是气我?”索尔哈罕要拧那人的脸。

    “怎么是气你?你那诗还没评定呢!我这不是防我输了给我们翰林院抹黑么?”魏池一边躲一边打趣。

    索尔哈罕这才想起自己的,放了魏池的诗又拿了自己的细细读了一番,脸红一笑:“我输了,我的不如你的,我老实去批文书便是。”说罢,将自己的诗稿往身边的香炉内一塞。

    魏池连忙起身掀开那盖子去抢,虽然炉内没有明火,但那香灰确实极热的,宣纸又薄,等魏池伸手进去时早就大半成灰了。顾不得烫,魏池将那所剩的一小块捡了出来,拿手拍打着。翻了那有字迹的来一看便是哭笑不得——所剩的不过半个字,看不出是个“晴”字还是个“情”字。

    “哎,你怎么就道不如我?你这么做算是耍赖?”魏池拎着那小纸片跑过来兴师问罪。

    索尔哈罕已经收拾了文书在看了:“不想我批文书了?还要接着闹?”

    魏池赶紧噤声。

    索尔哈罕看她老实了,忍不住一笑,伸手把她脸上的香灰擦了擦:“闲着没事就去扯两朵花回来吧,当你输了。”

    魏池看了看窗外暖洋洋的日头,高高兴兴的应了。

    贺沢妠娜由那女官引着,往那花园深处去看。正欲到一个花阴处歇一歇,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一边看着花一边往这边拐了过来。那女官赶紧挡在了贺沢妠娜面前,可惜晚了一步,那男子一抬头瞧了个正着。

    魏池暗道一声不好,正要避过,那贵妇打扮的女人从那女官身后缓缓走出,冲着自己微微一笑。

    “这位大人,是齐国的大人么?”

    魏池施了一礼,缓缓说道:“正是,误入并非有意,还请夫人见谅。”说罢,退了三步。

    “这位大人!”贺沢妠娜看魏池要走,提高了声音:“我们漠南不似大齐男女相避之风严谨,我正有事想要和您商量,还请留步片刻。”

    魏池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贵妇径直走上前来:“我都四十有余了,但看年龄也算是上一辈的人,大人您不必多虑才是。”说罢又回头看了那女官一眼,从那女官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于是也不紧不慢的说:“麻烦姑娘引路许久,您就和我家的奴儿歇息片刻罢,我与这位大人片刻叙。”

    那女官应了,老实的站在花阴旁歇了。

    “大人,那边有个小苑子,配老妇人我去看看如何?”

    魏池虽不明就里,想了想还是大方的应了,随着这位夫人往另一条小路上去。

    拐过了花墙,贺沢妠娜问:“大人认识那位魏策鉴么?”

    魏池猜出了七八分:“这位夫人可是妜释封岈家的人么?”

    “不瞒大人,我是祥格纳吉的母亲。”

    魏池垂了头,不言语。

    “在齐国,祥格纳吉这样的女孩儿是品行极刁蛮古怪的那种么?”

    魏池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只好说:“中原的风气,娘娘也是知道的,但面子上严谨是一回事,内里还是崇尚这股天然之性的。”

    贺沢妠娜侧脸细细打量了魏池一番,黯然道:“都传说魏大人天资不凡,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家那女儿,本意是不坏的,平日被娇宠惯了,给大人平添的麻烦还请大人原谅才是。”

    魏池赶紧道了一声不敢。

    “听说大人在家乡已有婚约?不知是个什么造化的女子,竟能某的大人这样的好夫婿。”贺沢妠娜随意一问。

    魏池头疼,心想那算是什么造化?不过是王大人造化出来的罢了!叹了一口气,依样画葫芦的把那日王允义胡诌的话儿又啰嗦了一遍。

    贺沢妠娜笑得和蔼:“不知大人预备着何时成婚?哎呀!我这样的老人家看着儿女们渐大也爱唠叨上这些事了。魏大人可不介意我罗嗦了才是。”

    魏池只好鲜编鲜造:“这就要看京城的调令了,能回去肯定是要尽早办的。”

    贺沢妠娜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拣选了一样拿在手里:“我们漠南没什么稀罕物儿,这个海晶石倒是我们这里才有的。这个戒指上的这一颗不是顶大,只是胜在花色别致。前些日子我那糊涂女儿叨扰了大人,还一并唐突了大人的未婚妻子。哎,原本正愁着不知如何来道着一个谦。可巧今日相遇,还请大人收了转交给您的娘子,了我一片心意才是。”

    魏池迟疑片刻,接了:“娘娘实在是客气了,日后一定转交拙荆。”

    贺沢妠娜合掌而笑:“这个就真是太好了。我们一家的孩子自幼就是要习汉话,学汉理的。纳吉那孩子也是极崇拜大人的学问和涵养才弄出这么个笑话。大人和她年龄相仿,就当这孩子是个妹妹,莫要和她一般计较才是。我家老爷也是极喜欢中原的理学,儒学的,家中还专设了一个汉学的学堂教着子弟们。大人要得空了,不妨到我们府上坐坐,指点攀谈也是我们的荣幸。”

    魏池赶紧施礼:“娘娘这么说就是折煞晚辈了,妜释封岈家在中原也是极有名气的,指教一词晚辈是断然不敢受的。”

    “魏大人这样模样才学俱佳的孩子,总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喜欢的。我也年纪大了,身边的三个孩子,一个是个木头人,一年到头笑一笑都难;一个是个小气的,难上台面;还剩下的那一个大人都认识,活脱脱的一个事精儿!要能有半个孩子有大人的两三分,我睡着也能笑醒了。”

    魏池越发有些脸红:“娘娘称在下名字便是,大人二字实在是客气了。”

    贺沢妠娜收了荷包,拿手绢擦了擦汗:“那两个丫头该是要等急了,我就先回去了。”说罢又爱怜的看了魏池一眼,施施然往花丛那一边去了。

    看那个贵妇走远了,魏池松了一口气,没想到那位极洒脱的‘小酒友’竟有这么一位极致优雅的母亲,感慨了那风度一番,又掏出那戒指看了看,忍不住苦笑一声——王将军,您真的是编排大了。

    索尔哈罕见毕了客人,预备着宣午膳上来。贴身的那位女官送走了客人折回来掩上了门:“殿下,贺沢妠娜娘娘在花园里面塞了这个给我。”

    索尔哈罕接过一看,是二十两黄金的票据。

    索尔哈罕冷笑一声:“你去把这金子取了。哼!这人还是不老实。”

    “殿下,今日在花园里贺沢妠娜娘娘遇上了魏策鉴。”

    “哦?”索尔哈罕思索片刻:“他们说了什么?”

    “娘娘把我支走了,我身边又有她的那个女仆人候着,所以没能近得身去。”

    索尔哈罕摆弄着手上的野草叶子:“我知道了,你去领钱的时候多转多个弯儿,最后换个钱庄再压做票据。”

    等书房又无人了,索尔哈罕笑眯眯的打量着手上的小破野花草,心想——魏池你就这么敷衍我?难不成那位娘娘也给了你二十两的票子?

    作者有话要说:ps:谢谢诸位的支持和等待

    ☆、第四十章

    40【建康六年】

    “娘娘和那魏大人说了些什么?”出了公主府,进了马车,女仆人忍不住问。

    “问了些家常……。”贺沢妠娜拿小手帕扇着脸。

    “长公主殿下似乎不大反感咱们和齐军亲近,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贺沢妠娜冷笑一声:“她是觉得那齐国军官定是看不上纳吉罢了。”

    女仆人压低了声音:“就老奴儿看来,那年轻人不似一个重功利的无情人。”

    贺沢妠娜叹了一口气:“说不定,你我都看走眼了呢……”

    等马车停稳了,贺沢妠娜扶着女仆人的手正准备下车,才挑起帘子便看见二子匆匆从外面回来。

    “良奈勒!”贺沢妠娜唤了一声。

    良奈勒比他的两个兄弟生得白净,自小是个少言的孩子,在家里也不大和人说话。后来去了宫廷的教馆当上了先生就更少话了,家中的老爷子最不喜欢的便是他,嫌他看着晦气。说起来,像妜释封岈家这样的豪门,要是肯多动点心思,怎会容得自家孩子去做个小小的‘先生’呢?

    因为走的匆匆,良奈勒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潮红,听到有人叫,站住脚,回过了头。

    看良奈勒谦卑的垂着眼,贺沢妠娜心中难忍不快:“走得如此匆忙,是要往哪里去?”

    “明日是季考的日子,孩儿免不得要忙一些,于是走的快了。”奈良勒依旧恭顺的样子。

    “……”贺沢妠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晚上到我这里来一趟,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

    言毕,握了女仆人的手,进了府。

    良奈勒恭敬地避过身子,等贺沢妠娜进府许久才直起身子进了门。进自己的院子前,良奈勒往隔壁望了一眼——那人似乎还只是半条命的样子。本想要进去瞧瞧,略略一想,笑了一声,拍拍头径直进了自己的门。

    贺沢妠娜进了主院,命奴儿们上来伺候着净了手,又用了些茶。问过了祥格纳吉的情况,听说她依旧每日糊里糊涂的混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把心中的怒火强压了下来,只是命纳吉贴身的老嬷嬷这几日加紧教她些针线女红,好让这个野丫头静静心,哪怕消停半日也好。

    等四周人都退下了,贺沢妠娜的贴身女奴问到:“三主子的事情,到底不说给小主子听么?”

    贺沢妠娜冷冷的撇了她一眼:“要是她知道了,起了什么心思如何是好?”

    女侍者淡淡的说:“娘娘还真是看得起那个魏大人,官不过五品,也没听说是哪个高官之后,至于么?”

    “看不起?除了他,现在还有哪个人能在长公主和王允义两个人面前都说得起话。哼,更何况这两个人竟都十足的给他面子。你只当他根基浅薄,却没发现他如今周旋的如此巧妙!如果不是有玲珑心思,哪能如此游刃有余?”

    女侍者细细想了一番:“仰仗他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扳指已经要回来了,日后即便他回了齐国,纳吉的婚事也耽搁不了。如果他真的动了心,难道我们偌大的一个家族撑不起这场婚事么?顶多是赔上了他半生的志向罢了。”

    女侍者一时无言以对,只想着动心如何容易?要动心,那人怎么就不多看那如花似玉的长公主一眼呢?小主子不是不好,只是比不过长公主的好……女人,除了姿色,那手腕是断然不能缺的。小主子孩子般的性格,如何让这个满腹官场念欲的人动心开窍呢?

    一主一仆各想各的失了交谈。

    “老爷回来了。”门外的小奴儿唤了一声,管家的打开了大门,陪着兀日诺一同进了主屋。

    兀日诺退了外衣,接过小奴儿奉上来茶,漱了口,转向贺沢妠娜:“虽说你今天气色好了些,这前院到底有人伺候着,你少费些心,多歇着才是。”

    贺沢妠娜接过兀日诺手上的茶放了:“老爷就莫要担心我了,我又能有多累?不过是些琐碎的小事罢了。”

    兀日诺携了贺沢妠娜手一同坐了:“纳吉还好么?”

    “她有什么不好的?依旧是懵里懵懂的模样!前日还和我问起老爷你,问你还生她气没有呢?又吵着要吃新上白油梨,说去年吃了好,等了许久才等到这季,一定要吃第一个呢。”

    兀日诺失笑:“这个傻丫头,都十五整了,还是这般不醒事!那梨子上来了赶紧拿些给她,解解她的馋虫!今年收的南方的药材都到了么?”

    “都到了,也是前几日才到的,虽说那山沟里头是不打仗的,但这么几个月的城禁还是把那些人吓着了,好几个掌柜的好说歹说才让那群没市面的把货送上来。”

    “兀穆吉是没大碍了,但还是要警醒些,长公主殿下的本事那是顶好的,我们受了她的指点,莫要辜负了才是,让管家上些心,要什么稀罕的药先就问城外要,一切都备齐了,用时才不慌乱。明日着个人去和山里领头的人说,莫要怕那些什么王家军的,咱们漠南不是还在么?哼!区区十几万人就想耀武扬威?他们若敢轻举妄动,别说有那么些亲兵,就是这城里的几十万老百姓挤也能把他们挤出去。”兀日诺愤愤。

    贺沢妠娜点头应了:“老爷今日不出门了就去把衣裳换了吧。”说罢,回首做了个眼色,管家一瞧,赶紧领了众人默不作声的退了。

    “老爷还记得书馆里头的那位冯先生么?”贺沢妠娜挑起了内室的帘子。

    “哪位冯先生?”

    “哎,老爷不记得了么?要不是那位冯先生,良奈勒就如军籍了。”

    “哦,那位齐国人么?娘娘怎么突然说起了他?”

    “良奈勒的姆妈和他不是有好交情么?我寻思着兀穆吉身上好些了也不方便在这京城里闲待着,不如去求求那位冯先生。”

    兀日诺笑了:“你倒是有趣了,难不成你觉得你那儿子是个进书馆的料?”

    贺沢妠娜也忍不住笑了:“老爷有所不知,那位冯大人遇上那位王允义又算是找着知音了。前不久得了国王陛下的令,升迁至合哝阁了。”

    合哝阁可不是个闲差,不少王族家的生意都要经他们批示,其间的油水厚的厉害,除了收益丰厚更是一条结识王族的捷径,不少正得势的小贵族都把自家的子弟往里塞。那位冯先生,说是位先生,其实不过是大齐前朝的一个官家小太监,因战事被奴了来,经历了改朝换代,由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头。因为是个太监结不得家事,先王懒得处理这些奴来的太监们,随意的各处安插了,任他们老掉也就干净了。谁知这个冯先生自幼认得几个字,最后被书馆的大人们要了去。这个人虽说是个不良的出身,但为人处事却是上得台面的,混到四五十,便脱了奴籍,做了个管事的。如今他人也老了,只有少少的人知道他的本名,于是大家就干脆称他‘冯先生’了。

    兀日诺轻蔑的哼了一声:“那家也就喜欢结识这些不三不四的人。”

    贺沢妠娜拍了一下兀日诺的手背:“老爷!他姆妈这辈子也是老实的,若不是为了亲身的孩子也不会去找那些人。可叹也是造化弄人,山不转水转,那冯先生转了几圈又转到咱们门下来了。”

    “兀穆吉要留在和哝阁也不是坏事,这孩子也该磨磨脾气了!合哝阁的事哪用得着什么冯先生?你说了,我自然知道去找谁。”

    “进去是一回事,进去了又是一回事。兀穆吉这孩子心性硬,须个时时跟着的人照应着才好。”

    兀日诺略想了想:“你说的也在理,我明日和奈良勒说,如今他姆妈不在了,自然是他去交涉着。纵不成你我去?那叫什么话?”

    贺沢妠娜面露一丝不安:“奈良勒这孩子也大了……”

    看贺沢妠娜的模样,兀日诺笑着搂了搂她的肩:“虽说这孩子心劲儿小些,但这也是他嫡生弟弟的事,他不会不上心的。”

    贺沢妠娜勉强一笑:“老爷这么说定是没有错了。”

    良奈勒回府也确是要预备一些衣物,漠南的考试也是仿大齐的制度,不单那考生不得离场,就是这些阅卷的也不得随意回处所。良奈勒在自己的小别院里草草用过了晚膳,又归拢了要带的什物,准备早些离开。才要出门,大管家进来施了个礼,说是老爷请过去问话。看着大管家不咸不淡的脸,良奈勒笑着应了。寻思着那位贵妇人果然是不得了,遇上一面都能给自己招霉头。随手把包袱交给下人,着他们送去书馆,自己弹了弹衣袖便往主屋去了。

    良奈勒的院子挺偏,大约走了一刻才到。刚到却听说主屋开饭了,只好一个人在偏厅喝茶候着。良奈勒一边喝茶一边瞅着来往的人物——大哥依旧是冲自己礼节的一笑,三弟和妹妹都没来,看来一个挨着罚,另一个还没法子下得床。那位娘娘路过偏厅的时候依旧是冷冷的模样,就仿佛偏房里这个和她共处了二十年的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咦……难道不是有事要求我么?良奈勒移开了目光,认真喝茶。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里面撤了饭菜,大哥出来时又是礼貌的一笑,走近了又淡淡的寒暄了一阵,无非是冷了暖了之类。大管家招呼毕了下人,这才走了过来:“大主子,老爷唤二主子去训话。”

    大哥略点了点头,侧身走了。良奈勒埋了头,老老实实的跟着大管家进了里屋。

    兀日诺也无更多的话,只是把家里的事说了说,最后点出了冯先生:“你去和他打个招呼,日后自然有赏他的。你也多盯着你三弟,要是有什么出格的事情,赶紧回来给娘娘说。他要骂你你不用怕,有我做主。”

    良奈勒拱手应了。

    兀日诺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一丝不快:“这会儿还没吃饭吧?赶紧召唤下人用膳吧。”

    良奈勒鞠了一拱退了出来,大管家把他送出了主院便止了步子:“二主子请慢走。”

    良奈勒道一声好,好字还没落地,大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那繁华的屋檐曾是自己最向往的地方,时常忍不住想要爬上树去观望。姆妈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的夜里是能够进去的,看不着便缠着姆妈问那里面是如何如何的美好。

    “那里面有世上最美的院子和房子啊!里面生活着最幸福的人!如果阿良每日都这样的听话,神佛便会领着我们阿良进去住呐。”

    那个女人是这么说的,可惜等到自己亲自进去了才知道,那个连母亲这个称号都不配拥有的女人是如何在这最美的院落里渡过了怎样卑微的一生。

    “帮我进屋把大髦拿出来。”良奈勒冲迎面而来的女奴指了指自己的屋子。

    “主子今夜就走?”女奴拿了大髦出来,捧在手里。

    “嗯,不留了。”良奈勒披了大髦,转身出了院门。

    天渐渐暗了下来,齐军的巡防装了个样子沿着街边走动着,看着可疑的随意的问问。良奈勒走过一个老兵的身边冲他笑了笑,那人拿着一袋旱烟正要装,看着这陌生人冲自己笑,起了一阵无名的业火。看那老兵离了自己的队伍,带着一身火星子迎了上来,良奈勒探手进了内袋摸出了一粒金沙捏在指尖。

    不等那位老兵发话,良奈勒含笑把那金沙略略亮了亮:“兵爷行个方便。”

    老兵怒火顿消,接了那金沙夹在指缝间磋磨着。

    良奈勒顿了顿,探身低声问:“军爷可知道这巡防何时收?我今夜要去喝酒,可能有些不便。”

    老兵懒懒的说:“收什么?看这架势定是要整夜。”

    良奈勒又捏了一粒金沙塞进那老兵的手里,老兵颠了颠:“这位少公子是要走哪条路?”

    “城西,公主府。”

    “午时可能没人。”

    “谢军爷行了方便。”良奈勒躬身一揖,侧身往巷子里去了。

    老兵捏了两枚金沙,心里喜滋滋的。转念一想却有些后怕——那人的汉话说得可不是一般的溜!天又暗,只看见了一头的小辫子,也没细瞧那眉目,别是自家队伍里头的监军才好!抹了额头的冷汗,又捏了一把金子,觉得没这么玄乎,只是偷偷把那金子揣仔细了,转身回了队伍里头去。

    索尔哈罕用了膳,净了身,把那些白天没看完的文书一一看了,批了,偷了个闲暇便把魏池那诗拿来看。看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就着那纸把自己的诗续在了后头。又一对比觉得还是输了。叹了口气,想要重写一个却听到门外的女官轻轻摇铃的声音。

    索尔哈罕放了手上的纸笔,站起身来:“无妨,进来吧。”

    看那人进来跪了,索尔哈罕走上前来:“也没什么旁的人,多礼也就不必了。你家的那个楞少爷可好?吃了我的药没坏了脑子吧。”

    “难说,只希望坏完了多少能剩下些。”那人笑盈盈的从地上起来:“也不枉我那日险些把鞋给跑丢了。”

    “王允义的手段真不是虚吹的,你要仔细些,莫要让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殿下多虑了,他要能心细到疑心一个书院里头的小小先生,那真成神人了。”良奈勒不紧不慢的说。

    “那一日出了那魏策鉴的事情,他便上心了不少,这城里头的暗哨又多了一堆。想你今日,这般晚了还过来,出了岔子可难圆谎。”

    “今日也是有事才来的。”良奈勒掏出了一本小册:“这里头是和王允义交好了的祭司的名单,这里头有一大半都是察罕家拉的线。还有……兀日诺今日找上我,竟说要我那三弟弟进合哝院……我琢磨不透,含糊应了。我想着迟早要来,不如今日来罢。”

    索尔哈罕接了小册子,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咬了下唇:“这家人倒是挺卖力的,不知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沽源麻鈨家破城灭,这么大个孽障被栽在那个小人物身上,不知王允义的话那家人信了几分。”

    “我看是一分没信,曲意迎合不过是彻底对陛下失望后的倒戈罢了。”

    索尔哈罕一笑:“是,还有你们家的功劳!”

    良奈勒饮了一口茶:“是我家娘娘的功劳。”

    索尔哈罕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给我老实些,莫要坏得太过了。”

    “谨遵殿下的教诲。”良奈勒放了茶杯,忍笑拱了拱身子。

    等索尔哈罕细细的琢磨了那册子后,良奈勒起身要告辞。

    “等等,”索尔哈罕摆了摆手:“你家那老爷竟是来拜托你帮你那三弟弟进合哝院?”

    “怎会?”良奈勒住了脚,往回踱了几步:“这不过是他一句话的功夫,他怎会来求我。不过是让我拜托冯叔叔照应一下罢了。”

    “定是贺沢妠娜的主意,”索尔哈罕叹了一口气:“今天下午她来我这里的时候,给我的女官塞了二十两的金票。”

    “哦?这倒是我们家的作风,出手还真是阔绰啊。她此番来不会就是来塞票子的吧?”

    “当然不是,”索尔哈罕脸色冷淡了几分:“她来求婚事的,看那架势,定是要把祥格纳吉嫁个齐人才罢休。”

    “她也选上了那个魏池大人?”

    “你怎么用了个也字?”索尔哈罕偏头一笑。

    “因为殿下也选上了那位魏大人啊。”

    索尔哈罕耳根一红。

    “那位小青年真的靠准么?殿下,请三思!我觉得那人火候不到,王允义赏识他也不过当他是个可栽培的苗子,说到底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要则好,抛了也易。比不得他那些举足轻重的嫡系将领。”

    索尔哈罕知道自己想偏了,便端了茶来掩饰:“你觉得那些嫡系咱们亲近得了么?”

    “这里倒是有一个人选。”

    索尔哈罕深深的望了良奈勒一眼,只觉得这青年眼中净是些难以掩饰的暴虐之气。恍惚想起与他的初遇,那张清高而自负的脸似乎已经消失在记忆里了。经历了这些年的风云变幻,为了崛起而选择了隐忍,原本以为他是成熟了,忘仇了,海阔天空了,却没想到那苦与痛只是埋得更深罢了。“你能不能改改你那动则破釜沉舟的架势?”自己曾经这样问。“殿下希望,我便尽力,只是这难得很,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人黯淡了眼神:“殿下懂我的一切,但非身受者不能感同……我,尽力吧。”

    “这事情我自有想法。”索尔哈罕垂了眼帘,摆摆手。

    良奈勒也不多说:“殿下自有思量便好,我那可爱的三弟弟要如何是好?”

    “让他去打闹书院吧。”索尔哈罕揉了揉眉脚:“顶多再扔给王允义几次……你说是么?倒是你那大哥,你要多上些心思。”

    良奈勒点头,借着灯火看到了案上的诗稿:“殿下最近在看什么书?”

    索尔哈罕看他拿了那诗稿看,有些尴尬:“随手写的,最近哪有空看什么书。”

    “上面这首是哪位文人骚客写的?不似漠南人的风格。”良奈勒细细读着。

    索尔哈罕想了想:“一位故人的旧诗,我和了一首,比不过。我觉得这就诗是很好的。”

    良奈勒将那诗稿递在索尔哈罕手上:“那旧诗,确是好的,宫律又准,意境也佳,就是那字也是极讨好的。不过细看之下觉得公主殿下的反而略高一筹。”

    “何解?”索尔哈罕有些意外。

    良奈勒指了一句:“那旧诗无情啊。”

    索尔哈罕一时失神,良奈勒系了帽带,转身:“殿下最近准备怎么对付这帮人?”

    索尔哈罕缓和了脸色:“当然是四处走动,八方敲打。”

    良奈勒想回头,却忍住了,只是认真的说:“殿下记着,我为殿下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第四十一章

    41【建康六年】

    “明日得空么?”索尔哈罕冲着正在认真看批复的魏池撂下一句话。

    第13节

    恋耽美

章节目录

[GL]人臣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书屋只为原作者千代的爸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千代的爸爸并收藏[GL]人臣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