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异事录 作者:香小陌

    第7节

    这人彻底泄气,叹道:“这种事你也能看出来?”

    楚晗目光柔和,不温不火:“对不住了老爷子,我什么都没看出来。我就是猜的,顺便诈您一下。

    “您是知情者,除了您还有谁想吓唬我,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就不相信这世上有我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的灵异神怪、邪门歪道。如果有这样的事发生,一定有人在我背后,装神弄鬼。”

    楚晗一字一句,说得铿锵自信。哪怕是佛陀金刚施法的镇海眼都打不服、压不住的一条“孽畜”,他楚晗就可以镇了。

    楚晗又问,小千岁当年为什么会被“吸附”住,那个男孩有什么古怪?您痛快都招了吧!

    房易之显然不想说,被楚少爷一惊一乍的连串盘问,很不情愿,眼神不屑,那男孩普通得很,能有什么古怪?反倒是那块地方,那地方一定有古怪啊!

    房老头子说,府学胡同你已经去过,但是您“踩盘子”没有踩实啊楚少爷。府学小学现在经常开大会的那间大礼堂,六百多年前刚建校时就在,你没去看吧?那才是顺天府大学堂真正的旧址。我一个研究了大半辈子前朝历史和古玩意儿的人,都觉得那地方磁场有大问题。而且,你知道那顺天府大堂以前是装什么的!

    装什么的?

    楚晗还真不知道这个典故,书念得还是不够多。

    房老爷子说,咳,说来也是造孽啊。那顺天府大学堂,之前盛放的是明清时期老北京城最庞大、宏伟、壮观的一件国宝。可惜啊,就在十年浩劫之间毁于一旦,找不到了,什么都没了!那东西是关乎帝都风水地脉的神物,假如今天还在,或许还能解开这个死劫。当然,这就是个猜想,谁有能力办得到?

    楚晗一听就站起来,仿佛从原本幽暗的深处扒开一道光线,突然就开了窍。

    楚晗看了一眼房老爷子,忍不住拔脚就想走。

    房易之突然放出悲声,竟然跪地死死抱住他腿。

    老头子情绪激动,像是极度悲哀后的大喘气:“小子,你快放手吧别去!

    “我知道你父亲是谁。你爹很有能耐,你比你亲爹当年也不差,我算是服你了。但我老头子真心劝你一句,是为你好——你小子是活菩萨啊你能立地成佛?老头子我也有善心同情心,小千岁他被困在这里许多年了,每一年也过得生不如死……他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去’,这就是个天崩地陷的死局。”

    楚晗重新蹲下身,震惊而严肃:“什么叫生不如死?什么叫天崩地陷?您说清楚。”

    房老爷子深深看着他,叹道:“嗳,小千岁非池中之物,喜水怕火,又难过冬,每年冬天都辗转难熬。阳间的烟火气太盛,逼得他没处躲,怎么可能在凡间界久持?

    “更何况,就算他想留下来,怕是有人逼得他不得安宁……他一露相就难免惹人注意,十多年前就曾经在城里躲不下去,被人四处追着,走投无路蹿上高原逃到青海去了,在青海湖里熬了整整一年,那是什么憋屈滋味儿……

    “他对你说过这个吗?或者你听说过这事吗?”

    房老头目光犀利,暗暗打量楚晗表情。

    有这样的事……

    楚晗摇头,从未听过,突然万分难受,好像痛在他自己身上。

    楚晗那时是琢磨,小房子那种脾气,也是本性极骄傲自重的人物,所以没有对他提及陈年往事。至于房易之为什么特意对他说这些,他没细想。

    夜深人静这一阵鬼哭狼嚎,老槐树枝子上一个团的夜枭都惊呆了。楚晗郑重推开对方的手:“我都明白了,谢您今天一番苦意房先生。但是,我不会与他识于危难而不救。”

    “你非要跟那东西纠缠什么?你这痴傻!”房老头看样子是真心想劝住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歇斯底里得:“你现在有他用得着的地方,所以小千岁会找上你,是他想缠着你。不然你以为什么缘故?你是个青春美貌的大姑娘还是你是一头母龙啊?你以为他看上你哪里吗!再想不清楚回家去问你亲爹老子,你就明白这其中原委!”

    “哦……原来他还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楚晗被某些字眼戳了敏感,当时就没细琢磨房老头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房易之哼了一声:“不然你以为他跟你穷耗这多时间,是要怎样?你以为当初你们俩认识,是碰巧偶然?老朽对你说句实话,孩子,那天去北新桥,文物局领导根本没有请我去,我是退休好几年一块朽木头。是小千岁命我带他去,是他要露面。”

    楚晗:“……哦?”

    房易之直截了当:“一是怕有不相干的人毁井。二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你会去,他想见你,然后一步一步引你去那些地方,不然你怎么会找到王府下那个庞大的地宫,你以为是谁带你去的?”

    楚晗平静安然:“你说的这些,我早都知道了。他也没瞒我,都说了实话。”

    房易之眼光异样,皱眉:“咳!非我族类,其心必有异端,下一步还指不定要你怎样,要你舍命相付呢?”

    对方一席话,楚晗其实句句都不认同,尤其厌恶那一句“非我族类”。他与这房老头子倒是一个族类,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多说一句都嫌太多。

    “好啊,那就再帮他一次。我怕什么?”楚晗淡淡一笑。

    ……

    为他再涉险一次又何妨?

    ……

    楚晗走开的瞬间,余光看到盘坐墙下的房易之突然双手前踞,深深地对他弯下腰,双膝着地,向他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

    这人刚才还急赤白脸骂他不懂事,这时却又表情庄重,眼底似乎流露同情,又含有某种悲哀和壮烈情绪,长久伏地不起……

    楚晗后来觉着,房老爷子这些年来,就如他形容房三儿的那句话,恐怕也过得生不如死,以至于言行心态各种自相矛盾。这人年轻时的经历一定充满不为人知的暴虐与动荡,有很多不能提的秘密,双手沾了无辜者的鲜血,罪孽缠身,人格分裂,在滑向恶念深渊的同时,偶然还有一丝良心发现吧。

    如果房老头子是活该赎罪,自己这算什么,他也说不清。

    他从内心不信房易之的话。他永远不信房三儿有过一分一毫试图伤害他的异心。说白了,以小千岁的本事,想把他怎样都不是难事,想让哪一号人就地人间蒸发,就是翻手覆手之间的一念。但是那个人至今没有真正胁迫他做什么。在大理发生的意外,以及后来沈承鹤失踪,他坚信那都不是房三儿的本意。

    因为事关寻找沈公子的线索,楚晗一刻都没耽误,随即就把房三爷召唤回来。

    他两个现在保持了某种比较默契的联系方式,楚晗只要想叫人来,房三儿基本一定会来。要是不出现,楚晗就该急了,这人一定出什么事儿了。他们凌晨两点出发,趁着北方的冬天夜长昼短,二探府学胡同。

    房三儿脸上有那么一丝懒散和疲惫,没有平时那样活泛。这人走路时从身后搭了楚晗的肩膀,身体一半重量挂到他身上。

    楚晗皱眉回头:“没有骨头啊?”

    房千岁脸皮很厚地点点头:“没有。”

    楚晗略带嫌弃地说:“你分量太沉,你走路不要总压着我。”

    “这样还沉?”房三儿哼了一声,沙哑的声音就从楚晗耳后发出:“已经念了轻功口诀,不然一掌就把你拍成一幅画。”

    这话楚晗倒是相信。

    房千岁不知从哪弄来一件特别厚特别土的羽绒服,把风帽都戴上了,还裹了一条大号围巾,简直包成个臃肿的大粽子,那模样特可笑。夜里空气干冷,风很大,楚晗看到这人用围巾包了整张脸,恨不得眼睛也包上不用看路了。

    房三儿双眼眯着,眼球布满赤红血丝,肤色发白,脑门上三道挠痕愈发显眼。

    寒风裹着砂砾刮进鼻孔,鼻子里都干涩充血。楚晗知道对方不是怕冷,而是惧怕北方冬天的干燥,以及各个地方焚烧的煤炉,供应的暖气,蒸腾的热力。普通人估计很难想象,就好似整个人被关进一座巨大的焚烧炉或者炼丹炉里,骨肉肌肤日夜地炙烤,烧灼。这人一定很不舒服,但是又不说出来。小千岁刚才走路跟他那样搭着,并不是腻歪缠绵的表现,就是不舒服了,也就顾不得平时行走江湖的轻松潇洒。

    楚晗这样一想,想到对方仍然心甘情愿陪在身边,心里又很感动。

    第二十五章 皇木厂

    楚晗之所以找小千岁出来,他根据房老爷子提点,再联系已知的野史传闻,房易之所指的能够影响京城风水地下磁场的国宝,可能就是当年供奉在顺天府学的神秘、巨大的一块“神木”。但是众所周知,这块传说中的“神木”毁于文革,早都不应该存在了。

    两人凌晨杀了个回马枪。楚晗领着房三儿直奔府学小学后院,找到那座年代最古老的大型建筑。这是一座明清时期典型的单檐歇山顶式大殿,黄瓦红墙,有十六扇菱花型窗,造型端庄巍峨。殿门上方挂一横匾“顺天府大学堂”。门口大红柱子上还挂着【国家级文保建筑】之类的标牌。

    这座大殿现在是学校的大礼堂,每年开学和毕业典礼,文艺汇报演出什么的,都是在这里。

    楚晗只对上了年代的旧物感兴趣,随即就在礼堂展厅后面发现个很大的仓库。黑灯瞎火,浮尘满室,他们举着微型电筒在很没有条理的旧物堆里搜寻。仓库一个角落堆了很多废旧的课桌椅,明显都上了年代。那些廉价的刨花板子桌椅,更新换代之后肯定淘汰掉了,都卖废品了,根本不会保留。而这里被保留下来的东西,一定都有年头历史,类似文物级别。

    楚晗突然就来了兴趣,埋头扎进那堆课桌椅,打着电筒寻么,像挖宝一样。

    房三爷其实就没明白,楚公子找嘛玩意儿呢?

    但是呢,这人没弄明白又不张口问,可能是怕问题太蠢,跌了英明神武的小千岁的面子。楚晗翻过一件东西就直接眼神示意身后人,“碍事挪走”,然后开始翻下一个。千岁小爷爷于是就跟在身后服侍,默默地拎走一个旧桌子,再伸脚勾走一个破烂椅子……

    房三儿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些东西每一样有什么不同?你能看出来区别?”

    “对。”楚晗满脸满鼻子挂灰,跪在一个课桌底下照来照去:“每一个都长得不一样,你看不出来啊?”

    房三儿歪头瞅着他……还真没看出来。咱房千岁习惯搞大场面,平时不拘细节,眼神儿不太好。

    房三儿偶尔突然伸出手:“把脸调过来,给你擦擦。”

    这人然后抹了抹楚晗眉心处,眉头的小红痣沾了灰了。

    楚晗在叠摞成山的桌椅堆里,几乎开辟出一条通道,在最里面,拖出那么一张桌子。他打着小电筒,脸几乎趴在桌板上,冲身后人勾勾手:“过来,你自己看吧。”

    房三儿过去一瞧,楚晗找到的那张小课桌一看就有年头,估计只有五六十年代的人才会用如此实诚的木料做课桌椅。整面桌板是一块实木,还挂着一大块木疖子呢。漆面已掉光。桌子右上角坑坑洼洼的地方,依稀能辨认出,有人可能是用那种削铅笔的小刀,刻了俩字:【王雨】。

    楚晗指着桌子,嘴角浮现成竹在心的微笑:“你信不信?这个就是当年‘神木’的一块遗迹。”

    他们找到了这张他们认为那个叫王雨的男孩当年曾经用过的文物级别的桌子。

    房三儿也不用崩废话了,大概也明白了楚晗找这些东西的目的。但是,楚晗怎么就能想得出来,从这些破破烂烂的课桌椅里面挖宝?

    楚晗随即就把自己的思路想法解释了一遍。

    这件事逻辑要从头说起。这城里的老人儿们都知晓的,北京城自从千年前正式建城,这么多年一直传承着五处镇城之宝。这五样神器就供奉于这座城市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敬奉天界神明。东西南北中在五行之术上又分别指代木金火水土,瀚照天地灵秀之气。

    南方丙丁火,指的永定门外一座供奉了乾隆御碑的烽火台式建筑,学名“燕墩”。

    西方庚辛金,指的大钟寺内朱棣年间修造的一口古钟,敲击一下余音三分钟,方圆百里可闻。

    北方壬癸水,就是现今颐和园昆明湖里的水,西山流淌下来汇聚的清澈的圣水。

    中央戊己土,就是景山。因为传说山下曾堆放皇宫用的煤,是明代官家煤场,老百姓将之俗称“煤山”。

    这四处宝器,都顽强地挺过了朝代沿革和岁月消磨,唯独就只有首当其冲的、号称“东方甲乙木”的那块神器,在几十年前就毁于一旦。水生木,木又生火,这块“东神木”是五行神器之首,在风水上交融了帝都的火眼与水脉,自然十分重要。这东西失落了,现在还有可能找回来?

    要找到东神木,就要了解这块神器的来历和覆灭。据说,当年那还是明朝永乐年间,初建皇宫,受命采伐木料的官员在四川大凉山西部,最偏远神秘的原始森林里,采获一批巨大珍贵的金丝楠木。圣上龙颜大悦,于是就封这批木料为神木,赶紧运上京城来。

    这批神木从明朝一直供奉至清朝。乾隆年间还有官员专门为它撰写了《神木碑志》。其中有一棵最大的木料,被誉为镇城之宝的,长约几十丈,树围直径就有超过两个人长。把这棵神木放倒了,两个官员骑在马上隔木而立,互相都看不见对方。这块宝器幸免于刀劈火烧雕琢砍伐,没有做成紫禁城太和殿的顶梁柱,而是保留下来,保存在当时的“皇木厂”里。

    这块巨大神木宝器的“俸禄”待遇也非常丰厚。皇帝专门命人修建御碑亭一座,供奉神木碑志,又搭起一间带檐的长廊,把神木盖起来,防止日晒雨淋,再时不时供给京城各路达官贵人和老百姓瞻仰游览。因此,这皇木厂的大神木,当年也算京城里一个特色旅游项目!

    皇木厂遗址,与现在的北兵马司胡同、府学胡同就隔几条街,就在这附近。

    这个皇家文物级别的旅游项目,最终没能幸免十年浩劫,毁在声势浩大的破四旧浪潮中。要彻底摧毁封建王朝遗毒,不仅要毁灭其身其形,更要毁掉这些所谓神器在人心目中的影响,最好能让这些东西也为社会主义大生产再做些贡献,发挥余光余热。于是,据传,造反派小将们列队组团涌入皇木厂,砸碎御碑,拆掉亭廊,最后把神木给锯了。

    “我觉着,你养父房老爷子,之所以对这块神木心心念念不敢忘记,是心中有愧。他当年一定没少干这种事。或者,他自己就是参与劈神木、破神器的其中一个,所以他心里门儿清。”楚晗对房三儿说。

    而且,那么一大块上好的木料,被劈成条条块块了,能做成什么?楚晗指着眼前的旧课桌:“如果府学这地界的磁场发生故障,能够与神木有所牵连,我能猜想到的就是,当年的那块神木被锯开,给学生们做桌子了。”

    古朴的木料,经过长年累月手掌的摩挲,边缘都磨得温润,没了棱角。但是仔细端详,还能看出那木料发散出近似金铜合金的美感色泽,嵌着丝丝脉脉的精致的纹路,质密,坚硬,用手锤击都不散不碎。

    楚晗凑头又说:“嗳,你看这个木料,有没有觉着眼熟?这间学校里,可有不少地方都用这种木头。”

    房三儿一看便说:“咱俩头一次探路,昨儿傍晚,学校主楼的楼梯,全部都用这种旧木板子搭的。”

    “所以,咱们那天拿脚踩过的就是‘神木’。”楚晗摇头叹了一句:“楼梯也是上好的金丝楠木,真是暴殄天物,当年的一群祸害败家子儿。”

    房三儿冷笑:“嗯,你踩上去惊天动地的,余音至少一分钟,传出去方圆十五里总有了吧。”

    楚晗瞪着这人笑出声,你这是嘲讽我走路蠢笨如大钟吗!

    不知怎的,现在小千岁随便揶揄他几句,他也爱听。姓房的话又不多,平时傲了吧唧的眯着个眼,难得能瞧得上谁,揶揄都拿来当恭维的亲密话听了。这或许就是不同人之间接触起来,那种微妙气场。

    接下来的逻辑也就大致清晰。这块神器即使身躯被毁,零碎的血肉也都拥有某种吸附能量。人世间各种或平凡无奇或惊才绝艳的生命,其实每一个自身都拥有生物能量,都是独一无二。即便是普通人眼中的一件死物,周身也存在微弱磁场,也是曾经活过的,也有属于它们的抹不去的生物意识。更何况那一块集天地灵秀山川精髓的巨大神木,在大凉山里生长了百万年,即便毁于旦夕,百万年来积聚的能量轻易不会在世间消弭。那个能量场仍然存在,但被扭曲了。

    楚晗猜想,房千岁当初应当是被神木碎片捎带的一丁点儿能量就吸附住了,封禁在那个男孩体内,离开锁龙井,一时无法回去。年复一年,那口海眼都废掉了开始冒黑汤。用房三儿自己话说,“直到终于遇见了你”。他们在大理找到另一处锁龙井,房三儿一定是借用了大理佛幢内拥有佛陀梵语封咒的龙井,重新恢复部分法力。

    楚晗慢慢品味对方说的那句话,品出一种极为心酸的滋味,让他挺心疼。

    房三儿毕竟不该属于这个地方。如果那块完整的巨大的“东方甲乙木”存在,他们应该能够解开能量场置换的通道,把消失的承鹤找回来,顺便也把小千岁彻底送回家吧。

    如此重要的线索,房三爷那时也没有特别异常的表情,或者兴奋,或者失落什么的,都没有,永远是淡然洒脱模样,好像并不在乎自己未来运数,也不在乎旁的任何人。

    有些话,楚晗从来没问过房千岁,比如,你想要彻底的,永远的,离开这里,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吗?

    不再有酷暑、严冬,离开就再也甭回来。

    ……

    楚晗洒脱地一拍小房先生肩膀:“如果传说属实,东方甲乙木应该有几十丈高,史前文明留下的巨树神树,绝对不是只做出几副课桌、铺个楼梯,就能让这块神器粉身碎骨彻底化成烟灰儿了!神木可能没有完全摧毁,只是锯开一部分,甚至只是锯掉很小一块,剩下大部分还在。只是我们现在不知道这东西在哪,或者落在谁手里。”

    房三爷点头,也想到了:“你那个蠢货朋友消失之前,拿了他不该拿的东西。东厂镇抚使既然是万历、天启年间的人物,那人手里或许有御赐玩物,比如,从哪一尊神木上削下来做成的一串金丝楠木手串。”

    一切豁然开朗。

    “是,所以只要找到神木遗迹,就都还有希望。”楚晗说得很真诚,还有希望,既是说沈公子,也是说房千岁。

    他做事但凭一个真心,绝不虚情假意。有些心思划过心头时就像辗转碾过他的心,但他仍然真心实意对待身边这个人。

    黑暗中,两人对视,楚晗看到房千岁眼底的水纹起了寸寸涟漪,墨黑的眼珠端详他,嘴唇噫动,好像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冬天太冷了,再暖心的话也给冻回去了……

    临走,楚晗干脆就把那副课桌拆开,卸下那块神木做成的桌板。

    房三爷反而想拦:“你别随便拿这个东西。但凡神物一定相克凡间肉身,万一对你身体发肤不利……”

    楚晗说:“承鹤敢拿那个金丝楠木手串,我为什么不能拿这副桌板!”

    他自己收了那块桌板,觉着将来肯定有用。或许能帮到房千岁,只要对方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天快亮了,两人迅速离开府学胡同。

    楚晗开着车,突然对车上的人提议:“累吗?你着急回去?不然去三大爷的澡堂子泡个澡,冬天泡热水澡舒服些。”

    房三儿犹豫一下:“算了,不去。”

    “天大亮了,早高峰人多车多,都是汽车尾气和饭馆烧出来的烟,我怕你难受。”楚晗眼角余光瞟向这人,轻声问:“去我家坐坐吗?”

    “成啊。”房三儿这次完全都没犹豫,接着楚晗的话音尾巴,也是性情中人脾气十分干脆,眼里甚至含有期待。

    “嗯……”楚晗沉吟。

    随口一句邀约,尽量淡然,随和,他就没想到小千岁能一口答应。楚晗攥方向盘的手慢慢湿润,可能是车厢内充满的水汽,绝对不是他自己手心出汗。

    他从不邀请朋友进他的家,纯粹个人生活习惯,是他对于人际交往所把握的界限与底线。要见朋友,只约在外面。酒店饭馆娱乐城,或者随便什么三教九流场所,这些地方他都能“混”,但不约在自己家里厮混。他想见两个爸爸的时候,就回那两口子的家,也不会把爸爸们弄来他自己的公寓,搞亲子活动或者看那俩人秀夫夫恩爱。沈承鹤有两次跟他从饭馆出来,喝高了,死皮赖脸贴着他不走,来他家里坐过,但是没有过夜。到晚上楚晗直接电召沈家司机过来,把沙发上哼哼唧唧撒赖的神经病拖走滚蛋。

    但是,请房三儿到他家里坐坐,楚晗认为理所当然的。他并没有任何想法或者企图心,好像就是觉着,这个人可以越过他心里那条界限,进到真正属于他的生活。

    一切都特别自然,当他信任和喜欢上一个人。

    第二十六章 不速之客

    楚晗是第一次请小千岁进他家门,位于东长安街附近一栋高楼顶层的公寓。

    公寓不算大,但归置很整洁,一看就知道主人罹患某种相当有品位的强迫症。

    而且,房三爷是内行人,四下一看就懂了。换作沈承鹤那厮,即使来楚晗家十趟,他也看不懂。

    比如,挂钟属金,金对应五行数术的西方,宅内钟表一律面向白虎位打卯。草编拖鞋属木,木对应东,门廊下所有拖鞋一定脚尖朝向青龙位摆放整齐。厨房所有厨具用锅,全部挂在灶台上方天花板镶的锅架上,自东向西,从最大号的爆炒锅挂到最小号的小奶锅,挂得就跟一溜曾侯乙编钟似的,光用眼看都仿佛读出一道韵律。阳台上所有盆栽的长势,全部朝向同一方向,再由主人每天给它们集体转动某个角度,每十五天转一轮回,暗合地脉潮汐之期。

    两人进屋以后很自然,楚晗说“随便坐,随便看”,房三儿真就随便坐,每个屋转一圈,随便看。

    长安街寸土寸金的地方,公寓只有袖珍的二室一厅,客厅稍微宽敞,卧室与书房就很小了。整体装修简洁,除了几幅不同艺术风格的油画和小件摆设,就没有装饰物了,一看就是单身男人风格。

    楚晗双手插兜,跟在四处转悠的房三爷身后:“嗯,还成吧?”

    房三儿点头:“很好啊。”

    小千岁不时看出某个细节处的玄机,露出笑意,觉着楚公子很有意思。

    “就是摆得忒整齐了。”这人又说。

    楚晗轻松道:“习惯了,随手一摆就这么整齐了。”

    房三儿突然一笑。那种笑意发自内心,又从嘴角勾勒出来,带起一丝不怀好意的弧度:“楚晗,我要是动过你屋里哪样东西,你能看得出来?”

    楚晗也不含糊:“我当然能。”

    “哦——”房三爷微微张嘴,故意露出惊讶表情,其实骄傲着呢:“我已经动过了,你自个儿找找看啊?”

    你什么时候动过?

    楚晗心想我一直尾随你,好像没看到你动过任何东西?他扭头迅速开始串屋,两只眼睛快速上下左右地毯式搜索他的房间。这种“搜索”对他而言其实很容易,一点儿不难。设想,他是一个从十六岁搬进这间公寓之后生活中所有家具一切家居用品每一样都拥有固定位置严格摆放方式的强迫症患者。每一样东西只要稍微移开两寸位置,都会成为房间里一个巨大异物,突兀地显现,会让他抓狂。

    他找了一圈,三分钟,回来了。

    房三儿大刀金马地仰在沙发上,一条腿敞开搭到茶几上,坐态风流不羁眼神却是软的,瞅着他:说啊?

    楚晗一肘搭在墙边,也笑着看对方:“找到了。”

    “你……你把我阳台上那一排盆栽的第一盆、第三盆和第五盆植物,悄没声儿地帮我浇了水。叶子上晃着一两滴水,土湿了。我昨晚没浇过水,只能是你干的。”楚公子笑容温柔而明亮。

    房三儿哈哈大笑着往后仰去,笑躺在沙发上,边笑边还用手抹一把脸。

    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了,没有对着一个人如此开怀纵情,真是得意畅快!房千岁笑完拿开手,鼻子还有略微发红的样子,脸竟然也有些发红,沉默,望着楚晗的眼神就慢慢变得深邃。黑色瞳仁里仿佛带起一个漩涡,就这样把两人的情绪都深深地陷进去,对视许久……

    还是楚晗先调开视线,清了清嗓子,指着房三儿坐的沙发:“可以打开的,你累就睡一下。”

    俩人说话简洁明了,没有废语,其实用眼神交流都够了。

    楚晗然后就钻进书房,开始查找书籍资料,各种纸张资料铺开,满满一大桌子。他把之前一些想法和调查情况倒出来,再整理出一些笔记。野史里有这类描述,当年那样庞大一根神木,靠明朝时人力物力,很难拉出山沟运至北京,恐怕都要遇山开山,遇房拆房了。因此可以推断,当时肯定走得不是陆路,而是水路。或许是沿京杭大运河上京,再经过通惠河或者潮白河运到城里。他们下一步是要调查水路,有几条路线可循。

    楚晗脑内有了初步行动计划,偶尔回头对身后人说两句:“从京杭大运河进京,必然经过通州,从通州就是经通惠河运至城里,距离当年的皇木厂也不远。如果这根神木还有残存遗迹,或者大部分得以幸存于今世,我猜想,我们应该是去查查通惠河。”

    他这会儿还真没心思找小房子打情骂俏,或者风花雪月。他是很讲兄弟义气的惦念着沈公子安危,千方百计也要找到那条神秘未知的“通路”。

    房三儿也在书房里坐了。这人是坐在地板上,靠墙,两腿一伸,饶有兴致翻阅楚晗收集的历朝历代志怪野史,各种古旧典籍。这人翻到《山海经》、《搜神记》、《太平广记》时看得认真,不一会儿就看乐了,笑着摇摇头。

    楚晗瞟对方一眼,说:“你如果看出哪一篇写得不对,写得太离谱,尽管把那页扯了。”

    房三爷不屑道:“那你这些书恐怕就扯得只剩书脊了,全是胡扯。”

    这人中途出去过一次。楚晗一开始以为对方是去洗手间方便,后来觉着不太对。房三儿回屋时,一脸漫不经心的痞样子:“我又动了你家一样东西。”

    这样的挑战楚晗是无法容忍而且不能不接招的!他最不能忍就是别人未经允许侵犯他的地盘乱动他东西,而姓房的混蛋就是故意蹂躏摧残他的底线。

    半晌,楚公子回来了,咬着下唇,满脸悲愤瞪着姓房的。

    房三儿整个人躺在地板上,张狂地大笑,腰都笑得软了,再懒洋洋地打个滚儿,就是个耍赖的孽畜,故意让散乱的头发欢快地铺在地上。

    楚晗找到了。他打开冰箱门,他的冰箱冷冻室与冷藏室里所有存货,无论干的,稀的,硬的,软的,凉的,冻的,所有好吃的,全部被洗劫一空,一片渣都没给他剩下。

    ……

    忙到中午时,饿了累了,楚晗电话点餐叫了许多吃的,估摸着按五人份量点的。两人填饱肚子。三爷倒不挑食,楚公子给喂什么就吃什么。

    房三儿穿的那件旧羽绒服脱在门厅,表面都糟了,满屋飞起劣质羽毛。

    楚晗随口问:“你那件难看的衣服哪年买的?有二十年没有?”

    房三儿随口答:“十五年吧。十五年前那个冬天特别冷,过新年,我在地坛逛庙会,蹲在墙头看踩高跷。我没有外套,有个卖羊肉串大叔,给了我这件衣服。”

    楚晗:“……”

    他印象里确实记得十多年前一个冬天,帝都极度寒冷,干冷的气旋笼罩全城,昆明湖水结冰结了四个多月没化开。

    那样的一个又一个冬天,小千岁都怎么过的?

    同样就在这座城市里,那时候,怎么就没有认得这样一个人,怎么没能早些认识对方。

    ……

    楚晗站起身说:“我出去给你买几件新的。”

    他又一想:“不用买了,你穿我的吧。”

    他进卧室,打开两个大衣柜的门,把所有看起来比较温暖厚实的衣服都拿出来,掷到床上。他的衣服比较单调,款式平常,就黑白灰几种颜色。他挑出一件基本没穿过的黑色羽绒服和一件灰色羊绒大衣,直接送对方了。房三儿也没客套,穿上试试,瘦长掐腰款,很合身,自我感觉很帅。

    还有一堆保暖衬衣秋裤。

    房三爷是真就一副潇洒性格,跟不用客气的人在一起,这人从来不讲客气。或许在这个人心底,也有一道界限,而楚晗是被允许踏进这道界限的人。三爷挺开心地拎起楚晗的衬衣裤子瞧瞧,然后站房间中央开始脱旧衣服。

    脱了外衣脱内衣,像甩破烂一样丢到一边。

    脱光之后再一件一件穿回来,美不滋儿地就把楚少爷赏赐的新衣服穿在身上。一股暖意从内到外、结结实实地裹在身上。

    脱的人丝毫没有羞愧害臊之意,或许就是因为,在这家伙心里,这具身体原本就是寄居的皮囊,谁想看随意看去吧!旁边围观的人比较尴尬。楚晗默默掉过头去,耐心等待这人更衣。房三爷穿好裤子起身,楚晗的视线偶然瞟过去一眼,滑过对方笔直的脊骨和微陷的腰窝。

    他现在看对方的眼光已经不一样。小千岁后身那一道线,可就不是一般的脊椎,而是一道“龙骨”,清奇非凡。下腹敏感处两道漂亮的线条,不能叫作人鱼线,分明是一段俊逸的“龙腰”,怎么看都是极美的。

    饭后楚晗累了。他这人很容易疲倦,想睡一会儿。房三儿很自然地挥挥手,晃荡着身形:“你歇吧,我也去睡了。”

    可是这人没往客厅走,大大咧咧直接晃进主卧洗手间。

    楚晗诧异:“……你去哪睡?”

    房三儿也一脸诧异,好像楚晗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房三儿一指洗手间的浴缸,楚晗心想,果然是个蠢问题……

    谁也没有试图去打扰谁,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冬日里一股暖意安静地流淌,一种从未享受过的温馨。

    楚晗在床里睡了一会儿,睡意中听到潺潺不断的流水声,像之音,耳畔回荡。

    他醒过来,听到洗手间里隐隐有“啪”一声击水的声音,然后是微妙的起浪声。

    他实在憋不住了从床上翻起来,自身的修养风度教导着他,不应该没礼貌地去偷看,可又忍不住想看一眼,时刻都想确认对方是否安好。他悄无声息走过去,站在洗手间门前,让自己眉心慢慢透出光亮,视线穿门而入。

    他看到了房三儿。

    他洗手间里这个浴缸很大,足够装两个人,旁边还有音响、壁挂式电视屏、迷你吧台、香薰烛台。浴缸充满一池清水,某人就安安静静沉在水底,仍是人形,而且竟然全副武装。这人穿脱衣服的脑回路异于常人,这回就套着刚换来的新衣服,心满意足地泡进水池子里,打着瞌睡。

    小千岁整个人是半沉半浮,脸孔享受般的埋进水中呼吸,只有一头乱发和后脊梁还露在水面以上。偶尔一串水泡“咕嘟嘟”从唇齿间荡出来,看起来特悠闲舒服。

    这人只把一条胳膊伸出来,高高地搭在浴缸沿上,细长的手指轻轻捋过白瓷砖,显然醒来了。衬衫在水下荡出裙袂飘飘的翩然感,整个人像就要游起来。衣物布料浸透,看得到轮廓,整条身躯肌肉匀称,通体皮肤呈现一层浅金光泽。

    小千岁也睁开眼,细长双目睁在水下,一动不动,也注视楚晗,浮出明显的笑容,挺开心的。两人隔门隔墙,相对而视,瞳仁目光都对上了,就这样静静地用视线将全副心思交合缠绕,任水流不停撩动心底波纹。

    楚晗是那种某方面心理非常淡泊、禁欲的人。他并不想做什么,本来也没做过,甚至连意淫对方的心思都没有过。就这样悄悄看一眼,就感到身心满足。

    两人都很快乐。

    床头电话响了。

    楚晗过去按下通话键。床头视屏突然开启,绽放出一张熟悉笑脸。

    偶尔早上睡得迷迷糊糊时这样一张瘦长脸在床头闪现,楚晗总有种错觉,看见那里头的人就好像在照镜子,爷俩实在太像。他爸保养得年轻,又臭美爱捯饬,而楚晗自己偏少年稳重,年龄感就更相近。

    视屏里的人露出千年不变的英俊笑容:“宝贝,下午好,以为你不在家。”

    楚晗:“爸,有事?”

    老帅哥笑了笑:“也没事,就是瞧一眼你在家干什么呐。”

    楚晗表情极其自然,谎话流利:“没干什么,刚睡个午觉,起来看看书。”

    他总觉着他爸今天笑得很有内涵,眼底射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老帅哥又说:“成,那我就放心了,你忙吧。”

    ……

    他进客厅随手打开电视,看屏幕里人影图像晃动,突然觉着不对。

    刚才他爸的电话视屏,那图像里的背景是什么?

    楚珣不是在青岛度假呢?

    楚晗才反应过来,一秒钟后他家大门门铃响了。时机把握得如此精准,没有给他多一分钟应对时间。

    他暗暗吐槽了一句:俺想日你嘞,老宝贝儿……

    他沉了心大步迈上前,一把拽开大门,同时状似自然随意地横起一条胳膊肘,搭门框上,用身体挡住门外人的视线。

    门外站着那位跟他拥有同样脸型同样高度身材的穿西装的家伙,竟然心有灵犀摆了个一模一样的姿势,也是一手推门,另只手悠闲地横搭在门框上。爷俩耍帅似的对视。

    楚晗:“……爸。”

    门外的楚珣微微一点头:“宝贝,过来看看你。”

    “来看我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这么突然?”楚晗问得很自然,因为全家人都知道并且尊重他独居的习惯,他爸和他爹绝对不会闲得没事跑来骚扰他。他成年了,有自己生活空间,没义务交往了什么朋友带谁回家还要向父亲报备吧!

    “临时就想来看看么。”楚珣笑得也很自然,温柔款款的笑意快要漾出眼底。

    “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告诉我啊?”楚晗继续笑着打岔,全副神经尤其是最敏锐的听觉,关注着身后卧室洗手间里的动静。

    “刚回来,宝贝,怎么着啊,不请爸爸进去坐?”楚珣不动声色。

    楚晗隐在门后的那手,五指伸开掌骨发力抵在门上。他能清楚感觉到门后面另一只手也在使力。他家这扇大门被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道推挤,压迫,顶牛似的互不相让。门框金属合页开始发出颤巍巍的一串抖音,联结的墙壁都发生共振了。

    这门快要被他们爷俩齐心合力给卸下来了。

    第二十七章 邀约

    偏偏就这时,卧室洗手间方向发出一记清澈水声,“啪”得……好像神龙摆尾轻轻地击水,然后是大漩涡流动旋转迅速沉降的声音。

    声儿不大,但足以让门口两人同时变了脸色。

    大门duang一声,楚晗被震得倒退两步,撞到墙上。他没防备他老爸竟然直接对他动手了,在儿子地盘上如此不尊重,一巴掌发力卸门把他震一边儿去了。

    楚珣面色清冷,话都不说也来不及说,大踏步冲进卧室。这情形让楚晗吃惊,伸手拦都拦不住这人。

    楚珣第一下没推开洗手间门,里面显然锁住的。

    这人第二下就没有试图再去开门。楚晗严肃叫了一声“爸爸”,然后眼睁睁看着他爸猛地掏向门把手位置,五根指头直接戳穿了木门!楚珣一贯温柔笑模样一个人儿,极少见得会这样。那几下手法极其凌厉,没有丝毫体恤,打穿门从里面粗暴地拔掉门栓。

    洗手间里一地的水,空无一人。

    大浴缸里原本一缸水只剩半缸,马赛克的瓷砖墙壁上,洗手台上,还有地板上,溅得全是水迹。浴缸里水波剧烈地起伏荡漾,荡开一个大漩涡,水流迅速旋入底部的下水孔。

    人不在。

    楚晗蓦地松一口气,放心了,然后瞄他爸反应,也是一声不吭。

    楚珣谨慎地四下扫视,没有戴眼镜那些啰哩八嗦的累赘,锐利目光扫过浴室里所有东西。这个洗手间是封闭式的,没有窗子。水迹从浴缸里出来,湿漉漉的痕迹拖拖拉拉的,糊在小块羊毛毯上,然后再到地板上。楚珣冷冷地端详那些印迹,目光最终落在洗手间那个马桶上。

    这人一不做二不休,两手攥住马桶边沿,那架势是要拆他家马桶!

    楚晗这回实在忍不住了,低吼了两句:“爸您不舒服了么?

    “您需要叫医生吗?”

    “……”

    他修养风度算是很不错了,没有直接暴走吼“楚珣你是犯病了吧你也早上忘吃药了吗让俺爹赶紧过来把您扛走”!这还是在他自己家么?

    马桶底座与地板焊连的接缝处,只一拔,再一扯,就被楚珣给掀开了。沉重的白瓷物件发出刺耳的磕撞声,让楚晗极其尴尬,脸都红了,生怕他爸真能从里面把内小谁给揪出来。

    楚珣然后又看浴缸,并且拆下天花板通风管道处的金属挡板,凑近去看了许久……

    房间里慢慢安静下来。

    浴缸里漩涡越来越小,半缸水最终顺着下水孔流光了,消弭一切痕迹。

    楚晗贴墙站着,沉默而无奈,眉心紧蹙。他爸刚刚差点儿把他家强拆了。他公寓大门掉了一个金属活页,吊在门框上咣当。还好楚珣最后把浴缸给他留下,没一掌砸碎。这么办事儿,楚珣无论如何是得对儿子给出个解释。

    多大个事儿啊……因为瞒了您往自己家领个朋友?就算领个对象回家过夜也不必随时交代,更何况青天白日什么都没发生。

    我还是六岁小孩吗,可以捏着玩儿?您至于的……

    楚珣还蹲在地上,这时才抬眼,缓缓又回复往日温柔如水的一双眼。楚珣握住楚晗的脚腕,沿着小腿往上轻轻揉揉,哄孩子似的安抚:“小晗,你没事?你还好吧?”

    楚晗:“……”

    楚晗一下子就没脾气了,咳……老帅哥估摸就是早起忘吃药了,偶尔抽一下子,秋冬季疾病多发,以前又不是没抽过。

    他方才攒的一肚子火都灭了。他爸眼眶里盘桓的全是宠溺式的柔情。他忍不住弯腰搂住楚珣的肩膀脖子,狠命揉那一头软卷发,挺亲热的,低声说:“您这又要干嘛啊,实在想闹你就去闹二武去折腾他,别欺负我……平时乖点儿好吗,别让我总是担心你,乖。”

    ……

    也没什么再值得隐瞒,楚晗很坦白真诚地说:“刚才我有个朋友在家,您是要找他的?您想找他可以直接告诉我啊!”

    后半句没好意思说,那人显然已经钻没影了吧。您这架势多吓人,你直接拆门啊,以后谁还敢出来见你?

    楚珣手一指浴缸漏水孔,眼神示意:那只小畜生八成是从这里钻的。

    楚晗半握拳掩住鼻子嘴,真是笑不出来,特尴尬,真委屈小千岁了,毕竟人是自己请进门的。他与小房子关系很单纯,就是谈得来的朋友,搞得好像多么复杂不可告人似的?俩人干什么了啊。

    楚珣那眼神,也好像什么都知道,甚至已经知道很久、很久了。

    “一直担心你,太担心了,连续半个多月睡不着觉。”楚珣双手把儿子的脸捧了,眼对眼,眉梢眼角都是眷顾深情:“你就是不跟我交待实话,那么要强干什么啊,知道多危险吗?”

    楚晗忙解释:“我心里有数。”

    楚珣眼神忧重:“3号院小破楼里,万一你真的回不来了,你让你爸爸怎么办,我找谁去?老子现在去找二武,还能再操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你吗?!”

    楚晗不好意思地揉乱自己头发。他可逮着为某人粉饰贴金的机会,恨不得啪啪啪把小房子贴个金光闪闪头顶冒出一轮佛光:“是房三儿救了我和三大爷他们。倘若没他,我们一拨人就真的掉黑洞里出不来!”

    楚珣轻轻刮了儿子一嘴巴子,没心机的傻小子,真单纯,都被人卖了,还乐不滋儿的替姓房的数赚到多少,你做人就这么天真?眼神还嫌弃着,唇上却没忍住,楚珣探身,一口贴到大宝贝儿脑门上,深深吻了一点红痣。

    那点红痣后来是楚珣发达父爱亲子之情的专属,不准别人碰。以前小霍将军也常亲那里,有一年冬天楚珣犯抽,常年积怨揪着他男人吵架,你就亲他,你不亲我,老子脸上没有那个了,你就嫌弃不爱看了……没见过争风吃醋醋到亲儿子头上的,小霍将军就这样被剥夺了亲楚晗和抱楚晗的权利。

    ……

    楚晗心里一件极其重要事情还没汇报,而且没法再瞒了。他坐到沙发里捂了脸,再放下,万般愧疚地把沈承鹤失踪的事讲出来。

    楚珣就斜靠在沙发里,脚踝轻摆茶几边缘,目光精明稳健:“我早知道了,人是两天半之前丢的。

    “承鹤也是我大侄子,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爸能让鹤鹤出事儿吗?”

    楚晗心里一热,手足无措得。他也这时才知道,他爸这是刚刚从部队大院沈家过来的。他爸爸在他背后,亲自登门去向沈承鹤的老子坦承实情,并且下了军令状保证半月之内把大鹤鹤原样弄回来一根毫毛都不能少。楚珣还是事事处处都护着他的……

    珣总歪在沙发上自嘲,还是当年楚司令的嚣张口气,“娘的,老子半辈子在沈博文那厮面前没这么低声下气过,恨不得三跪九叩磕到他家门口台阶上给他赔不是!人家里也就这么一宝贝,我估计他再操一回,也操不出这么个聪明、英俊、神武、奇葩的宝贝儿子了。”

    老帅哥一旦跨进这家门,公寓里气氛转瞬间就不一样,一下子添出某种鲜亮明快甚至妩媚张扬的颜色。

    楚珣是那种天生自带温度与色泽的人,脸上展露的每一道线条、衣服里包裹的每一条肌肉,都舒展出一种非常吸引人的感觉。而且这人特会捯饬,眉目发型都极精致,大冷天还穿风衣出街耍帅,西装下身竟然是九分裤,一落座就很嘚瑟地暴露脚踝。楚晗一瞅他爸露那截细长润白的脚腕,忍不住乐出来,真是个风流的。

    楚晗自己出门只穿偏保守的正装,领口袖口系得严实,在外人面前不卖风骚,好像也没什么特殊亲密的人让他有机会在家里风骚……他俩爸爸背后都说他奇怪了,明明小神童六岁就开窍了啥都懂了,长到二十多岁愣是还没有把丰富的理论知识付诸实践。

    全家人都知道他是处男。

    他只是从前没找到心里期待的那个人。一般俗人看不上眼,觉着根本不配。

    珣总来公寓视察一遍,随手就指,阳台上,养点儿会开花的植物不好么?一片都是绿也没个红花;还有卧室那个床单,宝贝能把你那黑床单换成紫色蓝色或者米白色吗?

    楚晗哼道:“您还弄坏我俩门,您先把门修了。”

    “让你爹给你修门。他负责。”楚珣使唤人的表情都优雅迷人。

    楚晗嘲笑道:“爹人呢?你男人不在你就来我这撒欢儿,缺管教了。”

    楚珣手指朝下一指,笑容满面。

    楚晗诧异:“在楼下?地下车库吧?”

    他刚才从视屏图像看出破绽。楚珣脑后的背景是一片粗糙的水泥墙壁,光线阴暗,墙上隐约看到某些数字。一看就是在车库里,数字标的是停车位号码。

    楚珣解释:“我们俩两天前就回来了,一直找不着机会靠近你。”

    楚晗:“……怎么?”

    楚珣说:“你知道你身边有多少人盯你吧?赶上楼门口盯你的人换班,我捡了个空才上楼,不想让内谁知道我回来了。”

    楚晗:“……”

    他手机偏偏这时响了,也是这么巧。

    楚晗一看来电显示:“……您二位不会还是暴露行踪了吧?”

    楚珣特自信地把腿一摆:“不可能!我以前跟你爹都是干什么的。”

    楚珣眼一眯,用手指着:接他电话。

    楚晗接起电话,话音如常:“喂……嗯,陈总,一直在家呢,午睡起来看看书……没有啊……您说什么?!”

    电话里显然是陈焕,音量不大也足够屋里人都听见:“小晗,我就是通知你,那个人,醒了。”

    “醒了?什么时候的事?”楚晗迅速瞟他爸。

    楚珣也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陈焕电话里说得简短清楚明白,在501研究所实验室,那个叫澹台敬亭的人醒过来,有了意识,能张口说话,但仍然没有记忆,没有肢体行动能力,需要继续观察。

    “小晗,毕竟人是你发现的。”陈焕说话一贯和气讨好:“我们还是想请你过来看看嘛,找你研究下一步方案。”

    楚晗迟疑:“哦……改天看我有空吧,我最近忙另一个事。”

    电话里的人紧跟不舍,简直是巴结他:“不然就今天吧?傍晚你过来,安顿好这个人,我也好向上级交差,然后就放你随便忙你私事,绝对不打扰你!成不成吧小晗,赏个脸帮叔叔一个忙嘛!”

    楚珣深深一点头。

    楚晗干脆地说:“好,傍晚过去。”

    电话那边却还没完:“还有,小晗,当时在地宫里跟你在一起的,好像还有一个人?你那位朋友,哦,他大名怎么称呼?”

    “哦?”楚晗不动声色:“……您说谁啊,哪个?”

    陈焕说:“好像一位姓房的朋友?你能否带他一起来,我们也想请他谈谈,可以的吧?小晗——就这样说定了哈,你一定帮我们请他过来一趟!一定来啊!”

    第7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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