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 作者:爱看天

    第50节

    云老太太是个稳重人,对顾白蕊没有一丝怠慢,琢磨着怎么也要准备半年才好,就先让他们订了婚,又怕外头人对顾白蕊多有嚼舌,更是亲自放了话出去,说她要和亲家会面,还要亲自挑选日子,不可太仓促。

    老太太喜欢云虎,对云虎身边有个大两岁能疼他的良人,自然也是满眼的喜欢,她从手腕上退下一双老金雕凤纹的镯子,亲手给顾白蕊戴上了。

    顾白蕊这些年跟着夏阳鞍前马后,夏老板自然不会亏待了她,知道顾家对这唯一的女儿并不好,他就跟夏妈妈商量着亲自给准备了一份颇为厚重的嫁妆。

    顾白蕊不肯要,夏妈妈就在电话里忍不住笑道:“白蕊,你这真是把我们当成两家人啦,我身体不好,以后不能常在夏阳身边照应着,还是得多亏你呢。你呀,就像阳阳的姐姐,在我心里跟这几个孩子一样重,行了,快把东西收起来吧,自家人不说那么多客气话。”

    夏阳心细,瞧着顾白蕊手上戴着云家老太太送的镯子,又收了云虎几个姐姐的礼物,就替顾白蕊选了一份回礼。

    回礼也是选的自家材料,从库房里取出之前从新疆弄来的一块上好玉料,送去琉璃厂那边找玉雕手艺好的师傅给打了副玉镯,送去云家孝敬老太太,给云虎几个姐姐的是一人一整套的玉挂件,又用剩下的边角料做了玉坠玉佩平安扣之类小物件留着给顾白蕊分送给云家的小孩们,讨个吉祥。

    顾白蕊收到这些的时候心里又惊又喜,用手摸了两下忍不住就红了眼眶,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跟在夏阳身边这么多年,夏家人待她的好说是亲人也不为过。夏姨给她嫁妆,是长辈疼她,而夏阳为她料想周全,何尝不是他们这些年的情分?

    顾姑娘回想起当初被逼婚差点嫁给一个又傻又瘸的男人,再看看现在的良配,实在是感慨万千,心里不免对夏家更多了几分感恩。

    顾白蕊结婚的时候选在京城和建林镇两处摆酒,原因倒不是因为云家,而是顾白蕊自己定的。顾白蕊既嫁了云虎,自然也要为云虎的脸面考虑,她家里的父母这几年找她都是为了钱,等她掏足了钱给家里几个哥哥娶媳妇,家里也对她没多几分亲情味,爹妈拿她当摇钱树使唤,几个嫂子更是有样学样,实在带不出门。

    顾白蕊的婚礼选在夏初,她和云虎前脚刚去了建林镇,后脚京城就戒严了。

    云老太太打电话过去叮嘱云虎在建林镇多住些日子,别乱跑。

    “奶奶,你放心,我和白蕊在一起,不乱跑。”云虎婚后听话了不少,在外是头憨虎,对着云老太太和自己媳妇就去了虎气,只剩下憨头憨脑的样儿了。“京城里怎么了?我听说开始戒严了,车站那好些学生……”

    云老太太经历过许多大事,当年红小兵闹的时候也不见乱过阵脚,这时也还镇定,只道:“没什么,过几天就没事了。你在部队请假不容易,在那边和白蕊好好玩,不许欺负人家,知道吗?”

    云虎憨笑几声,有些不好意思道:“奶奶我怎么会欺负她啊,您也把我想的太不懂事了,我听您的话,疼媳妇还来不及呢。”

    云老太太啐他一口,露了些笑模样,道:“你呀,要是真听我的话,就早点和白蕊生个大胖小子,让我老太太早点抱上曾孙哟!”

    云虎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打了个敬礼,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直到话筒扣下,云老太太才敛去了面上的笑容,叹了口气。

    旁边一个四十岁左右军装打扮的女人扶着老太太,宽慰她道:“妈,您也别担心云虎了,他在外头比京城里安全。我瞧着白蕊真是个福星,选的日子再晚两天就出不去京城了。”

    如今外头军区里调兵,云虎身在部队自然也不能例外,京城,外头略大些的省市,都有些动静了。云老太太唏嘘了几声,摇头道:“哎,幸亏白蕊那丫头带着云虎走了,如今这世道真是……这婚事结的也巧,倒是省了这趟差事。”

    蒋东升所在部门不同,但是军部里紧张的气氛也开始蔓延了。

    国内物价还在提升,几度压制略有改善,而比起国内的糟心事更让上头有压力的是,沙特购买军火的事终于见了报。

    报纸上的消息有点戏剧成分,美帝官方给出的原因是在一次卫星侦察时发现了中国某陆军中有小胡子男人——而这显然不是中国军人的作风习惯。

    一件小事牵引出一系列紧张的局势,中方明里暗里“联阿制北”,几个国家打嘴炮,报纸上来来回回的扯皮。

    美国人这次不说中国武器制造业垃圾落后了,开始大肆鼓吹威胁论。

    中方外交部表示这纯属胡扯,我们是发展中国家,各方面远不如美帝威胁的厉害,要威胁也是美帝,我们严肃抗议。

    同一时期,本已搁置的藏雷行动又隐隐启动,通过不明渠道打量购入黑鹰,秘密入藏。

    从上个月开始,京城一些高校的青年学生就针对现实社会中存在的问题开展各种形式的活动,学生们讨论的热烈,形成浪潮,慢慢有席卷全国之势。

    各省城渐渐有些不安定因素出现,西安、长沙等地一些不法分子趁机进行打、砸、抢、烧,学生受到不明人士鼓动,已有动乱之象,渐渐失去控制。

    六月初的天气闷热,夏阳记得当年爆发前的那次大事件就是发生在这几天,而京城里的气氛也渐渐有些躁动。他经历过一次,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最初的方向是好的,但是后来不少在校学生被慢慢煽动,事情越闹越大。他上一世那时候已经毕业了,在蒋东升的看护下,能联系的同学不太多,也是过去好一段时间才知道有多严重。

    蒋东升被岳老板召去,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夏阳自己在四合院里也在忙碌。他给画院里的同学打了电话,因为是学艺术的,对政治反倒没那么敏感在意,参与的同学只有零星几个,夏阳劝说几回也有陆续回来的。

    倒是京师大学里以前的同学,参与的人数最多。夏阳在街上看到他们,有心上前去劝说,却又顿住了脚步。

    这一世他没有再去京师大学读书,自然那些同学也不认识他,这么贸然前去谁会听他的劝?又能劝动几个?

    夏阳站在那略停了一会,就被旁边的人抓住了衣袖,带着到了一旁的巷子,急切问道:“夏阳,你怎么也来了?别呆在这了,我送你回家去……”

    夏阳抬头去看,却原来是陈书青,他脸色有些疲惫,嘴唇也干裂了,一双眉头金紧锁着。

    夏阳心里一动,道:“怎么在这?”

    “我来劝我班上的学生回去上课,昨天他们父母找到我那,又是哭又是下跪的,可怜为人父母心,我总不能看着不管……”陈书青带着一抹苦笑道,“我好歹也是从山村里奔出来的,能上大学有多不容易。”

    有些老师在课堂上会鼓舞学生参与,但是陈书青不同,他出身低微,觉悟远远没有那么高,联想起两年前那场学生运动里不少同届生没能如期分配,对自己班上的学生也多了几分担心。

    夏阳当年和陈书青一起念书,两人的同学圈子相仿,不少还是陈书青带着他认识的,听见陈书青说的,立刻反手握住他,道:“我在那边看到几个面熟的同学,好像是在诗画会上见过几次,你也去劝劝他们吧,这两天务必回学校的好,不要在外面。”

    陈书青顺着他指的地方看了一眼,有些讶异,道:“是汪强他们,好,夏阳你先回去,我去劝他们。”

    夏阳喊了他一声,皱眉道:“要是实在劝不动,你就不用劝了,明天晚上别出来。”

    陈书青看他一眼,猜着这很有可能是蒋东升那边的消息,心里一时酸涩,但还是点头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当夜,夏阳回到家看到脸色铁青的蒋东升,一进门就被蒋东升塞了个提包,带着去了门口塞进车里,道:“这几天不安全,你跟王小虎去郊区的养马场住几天,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等过两天我就接你回来。”

    夏阳伸手抓着蒋东升的手,指尖略微用力,张开口却是喊了一句他的名字,“蒋东升……”

    蒋东升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语气略缓,道:“没事,相信我。”

    蒋东升身上穿着军装,而部队在书上的解释唯有一条——国家机器。夏阳能感觉到蒋东升凑近时候身上衣服带来的冰凉,也能感觉到衣衫下面那颗跳动着的火热心脏,心情更加复杂。

    王小虎的车是特殊牌号,出城的时候被盘查几句,还是放行了,他送了夏阳去郊外的养马场,没多停留,很快又回去复命。

    夏阳在郊外住了将近半月,周围的环境跟以往没有区别,只是院子里的保镖多了几个,夏阳惦记蒋东升,只觉得这段时间比上一世要经历的更加难熬。

    又是半月过去,报纸上出现了一条醒目的标题——藏南移民。

    夏阳盯着报纸,眼睛睁大了瞧着那两个字,心里激动的像是打鼓。

    移民?

    夏阳一直猜测藏雷行动是打仗,却没想到会是移民!

    藏南九万公里的土地上,即便再是荒芜,开拓了也是一笔财富。企鹅不说土地富余,光是地下埋藏的那些矿产就不好估量了。

    历史的洪流拐了一个弯,巧妙的避过了一些灰暗事件,以藏南移民的形式开启了一个新的纪元。

    夏阳从当初藏雷行动刚开始时就有的预感,渐渐更加清晰了,这个世界跟他重生之前有了一丝微妙的区别,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学生们和军队发生了冲突,但是在报纸上新刊登出的移民号召之后,又渐渐停息了,把目光移在与印度接壤的九万公里的土地上。

    矛盾的转移,让全部人都燃起了斗志,简而言之,那边是国家领土神圣不可侵犯,我方必当寸土不让!

    三十年内无历史,夏阳重生一世再经历这些,当年那些灰暗时间他也无法说出个对错。他们都是一心在为这个国家奋斗,想让这片土地更好,就像是历史洪流必须席卷泥沙,几经沉淀,方才能安稳。

    如今这样的结果,当真是再好不过。

    夏阳把报纸放下,看着报纸上印着的一张缩小的地图,半天没有说话,只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北方与苏联相邻的一处,喃喃道:“绥芬河……”

    军部,总政处。

    岳斐站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也在眯着眼睛专心看着,他的目光同样盯着东三省处,慢慢移动在黑龙江绥芬河的标记上。

    他有第五局掌管情报,手里的消息自然都是第一手最直接的,老毛子那边的情况并不乐观,但是若跟他心里估计的一样,那么未尝不是能吃到嘴里的一场盛宴。

    书桌上的联络人员名册掀开第一页,上面排着的人名赫然是:蒋东升。

    在京城住了这么长时间,是时候让手下大将换个身份去执行任务了。岳老板摸了摸下巴,眼神里微微带着些笑意,前段时间打听到的一点小消息也让他觉得有些意外,夏阳竟然在绥芬河那也有一处商铺,虽然走的货不多,却是实打实的在做边境贸易,赚的都是卢布。

    或许,这次出去蒋东升还能配个搭档。

    岳老板敲定名单,走到桌前拿起电话,播通了内线道:“帮我转接总政联络部,找蒋东升——”

    历史已经开始微微扭转,一些细微的不同,慢慢改变了洪流的方向,一些未知的事已经不在预料之内,或许一切都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小剧场:

    “贺完结点餐”篇:

    顾辛:暖阳完结了,大家酷爱来点自己喜欢的小番外哟~~(会有我的吗

    霍明:开放式完结啥的我就不多说了,更多的期待甜蜜番外吧→_→(会有我的吗

    云虎:虽然是bg,大家也请多支持我们_(:3」∠)_(会有我的吗

    严宇:我看到作者收集了很多外交官的材料……(会有我的吗

    夏志飞:我真的很想穿军装给我哥看(会有我的吗

    蒋东升:开了苏联副本不打,尼玛肯定会写我的吧!!!说好的火车蒙眼啪啪啪!!

    夏阳:……谢谢大家一年来的支持,那么甜蜜番外见_

    227、番外 似是故人来(1)

    冯乙小时候不叫这个名儿,他嫌自己原名难写,他爸一说改名立刻就同意了。改成冯乙之后,练大字果然畅快了许多,原本七个字的名字换成了两个字儿,让他很是自得了一阵子。

    教他的先生姓曾,名铭德,年轻时候扛枪打仗,后来脱了军装自己开学堂收学生了,是位能文能武的先生。曾校长家和冯家挨着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自然就先收了冯乙这个学生,只是曾校长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学生向来是虎着脸的,严格尊守严师出高徒那一套。

    用冯乙他爸的话说就是:这小子一身懒骨,不打不成器!

    冯乙他爸一度以为他这儿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好歹家里也还算有点钱财,他在医院也有份不错的工作,等以后冯乙接了班,养活自己也足够了。但是谁也没想到,好日子数着手指头就到头了。

    那会儿胡同里很热闹,人来人往的穿着绿军装的红小兵抱着毛主席语录喊口号,三五成群的占领了高地卖力演出,演的好不好的不说,那份儿革命热情可真是星火燎原。

    冯乙家的日子渐渐不好过起来,他爸由三天一次抓去批斗,改成了一天一次,老头每次回来都冲兄弟俩感叹一句:“幸亏你们妈死的早,她性子烈,可受不得这份儿委屈。”

    冯乙站在旁边给他爸捏肩,一张小脸上瘦的下巴都尖出来,他模样俊俏,笑着的时候更是讨人喜欢,只是冯乙已经很久没笑过了。小孩嘴唇使劲抿成一条直线,脸色惨白,长长的睫毛垂下去,低敛下的眼神里透出阴沉沉的光瞧不出什么情绪。

    “爸,明天我陪你去。”冯乙按着自己爹被绳子勒地红肿的肩膀,这么说道。

    冯乙他爹本来闭着的眼睛一下睁开了,呵斥道:“你去干什么,你带你弟弟去上学,大人的事儿小孩别管,好不容易考上的初中,千万别让老师赶回来……”

    冯乙盯着他爸的肩膀没吭声,上头还有青紫,他打小跟着他爸学望闻问切,一眼就瞧出那是被人打伤的。

    冯乙他爸看了儿子一眼,知道这小子吃软不吃硬,老头耷拉着脸叹了口气道:“你要是不好好读书,都对不起曾校长,对不起他给你弄来的那套课本。”

    冯乙听他爸这么说,就不再吭声了。

    等到后来曾校长和他爸都被带走劳动教育,家里只剩下他和弟弟冯川的时候,冯乙也只是握紧了弟弟的手,依在门框那半垂着眼睛瞧着地面,琢磨着下一顿吃什么。

    冯川还小,站在一边要哭不哭的,最后大概是怕极了外面的闹腾,过去揪着冯乙的衣角抽抽搭搭的喊了一声哥。

    冯乙瞧着这么个小东西,弯下腰拿手指捏了捏他瘦的没二两肉的小脸,冲他笑了下,“哭什么,爸不在,以后我养着你。”

    冯乙按照他爸叮嘱的,送了他弟冯川去胡同里的学校读书,那学校小学和初中混在一起,教学质量并不好,但起码也是个去处。学校里有个年纪大的老师以前得过曾校长的恩惠,对曾校长的学生也格外关照些,每次尽量让这俩兄弟吃饱一点——冯乙他爹每个月还能从原单位的医院领点钱,勉强让两个孩子撑下去。

    冯乙聪明,人也活泛,他家里最值钱的那套医术早跟他爸学了七七八八,一边看着书一边偷摸替人诊治,倒是也赚了几个钱,胡乱养活了弟弟,那几年里倒是没让这小崽子饿着。

    冯乙天资聪颖,家里出了事儿之后更是发奋学习。曾校长原本教他的知识就远超过同龄人,按理说直接可以跳级去考高中了,但是冯乙这属于黑五类,家庭成分不好,每天去了学校也只有被排挤的份儿。

    冯乙倒是挺乐在其中,每天把头发扒拉下大半遮住脸,低着头缩在最后面,上课不吭声,巴不得大家都瞧不见他。要不是他成绩好,每回老师念名次的时候还能提到他的名字,班上还真记不住有这么个叫“冯乙”的人来。

    冯乙躲了这么大半年,还是被人给记住了。

    记住他的人叫岳斐,是军区大院里的孩子,但是也是个受排挤不招人待见的。岳斐他爸妈据说还是重点看守,虽然也不招人待见,但是毕竟是官家子弟,没人敢惹岳斐那几个。

    冯乙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这人的底细,岳斐那会儿被人在脑袋后面拍了一板砖,流了一脸的血,腿似乎也被打瘸了,躺在墙角里嘶嘶的吸气,狼狈的还不如岳斐半个月前捡到的那只狗。

    冯乙真不是好事儿的人,但是那天正好冬至,天上下了好大的雪,眼瞅着岳斐就快被雪埋起来了,他再硬的心也忍不住软了下,咬着牙回去连搬带扛的把人给弄自己家去了。

    228、番外 似是故人来(2)

    岳斐在冯乙家窝了一宿,天刚亮就醒了,他们这帮顽主打架狠,身子也结实,脑袋上缠了几圈纱布就算治疗过了。

    冯乙家有个小煤炉,放着个断了柄的小锅,熬着冯家兄弟一天吃的饭——一大锅棒碴粥。

    冯乙给岳斐端了一碗过去,那人惨白着脸支撑着身子坐起来,一仰脖就喝光了。冯乙眉毛动了下,又给他盛了一碗,依旧是几口喝光,冯乙最后盛饭都有点不乐意了,等慢吞吞的把人给喂饱,他锅里那点口粮也差不多光了。

    岳斐十六岁的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说的可不就是他这样的,冯乙那点粥给他填肚子也只是勉强弄了个水饱,但是他是个节制而有礼的少年人,别人对他狠的时候,他对别人狠,但是别人对他伸出了援手,他自然对那个人分外的好。

    “你叫什么?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岳斐咳了一声,盯着那边低头重新煮了一锅粥的人问道。

    “哦?你也去批斗人么,我爸以前做检讨的时候我跟着去过。”冯乙懒懒的说道,一张口就要气死人。

    岳斐愣了下,见冯乙面色不善的打量着自己身上的军装一时明白过来,那年头能弄到一身军装穿的家里都是有些门路的,他们这些军区大院的子弟自然是想办法弄齐了这身儿装备,岳斐老子再不济也当是个军长,家里穿旧了的军装还是有的。

    冯乙没有穿过这身行头,也不稀罕,依旧坐在炉子前面的小板凳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炭火。他一张脸生得俊俏但脑子也聪明,怕这张脸招惹是非,所以总是爱低着头,过长的凌乱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楚模样,偶尔说句话,少年的声音语调总是习惯性拖长,带着股散漫的味道。

    岳斐那几天待在冯乙家跟他聊了很久,冯乙起初是觉得这个捡回来的人是欠了他的,所以颇有些不客气,说什么都带刺儿似的也不怕得罪人。等岳斐住了两天之后他就不耐烦了,他觉得这人还不如他养的大黑,简直就是吃的比大黑多干的比大黑少。

    冯乙那时到底年少,抱怨了几句就直接说了出来,“你还不如大黑本事呢!”

    岳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门口趴着的瘦骨嶙峋的大黑狗,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冯乙家马上要断粮的时候,岳斐终于走了,当天晚上冯乙就收到了一袋米。麻袋装着的米粒颜色不太好,碎米也多,但是能弄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冯乙和他弟废了半天劲给扛进屋里去,往米缸里倒的时候,冯乙模糊的想着,或许那个人比大黑要强那么一点。

    第二天晚上,冯乙收到的是一串鱼,天气太冷,被草绑起来的几条鱼尾巴都冻结实了。

    第三天晚上冯乙收到的是一双军用棉鞋,冯乙拿家里的毛毡垫子绞了几双厚鞋垫,给他弟穿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礼拜,岳斐终于敲了敲冯乙家的窗户,隔着窗户棂子对他笑道:“哎,你说我和大黑谁有本事?”

    冯乙给他逗乐了,“你跟条狗较什么劲儿呢,快进来吧,你那天送来的鱼我给腌上了,今天正好吃。不过你头上的伤还没好只能喝白粥,我吃鱼,你看着。”

    岳斐从外面翻进来,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又搁在冯乙耳朵上笑呵呵的逗他玩儿。冯乙最怕冷,被冰了耳朵就像是炸了毛的猫,一下蹦了起来,要是条件允许,他真想跳起来踹岳斐一脚。

    “你干什么!”冯乙眼睛亮亮的,他刘海散开了些,露出一双眼角微挑的漂亮凤眼,看的人心里痒痒的。

    岳斐一时看的愣了,手放在冯乙耳朵上半天没挪开,就那么捧着认真仔细的看了一会。他想冯乙一定不知道自己瞪着人的时候有多漂亮,眼睛里那股愤怒的小火苗都快烧出来了,直烧的人身上都热了。

    岳斐开始跟冯乙走的很近,他觉得自己身边缺这么一个朋友,一个他一开始想作弄,把人惹烦了就觉得开心的人。

    岳斐在心里说,这家伙瘦的一把骨头,抱起来没二两肉,所以他得护着他。

    那年头,岳斐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但是远没有冯乙的艰难。

    冯乙在外头等了他爸两年,他把自己和弟弟照顾的很好,甚至还存了一点钱,想要等放了暑假坐车去很远的地方看望他爸。

    但是意外发生了,冯乙的弟弟冯川被冤枉偷了同学的书本费,几个穿着绿军装的红小兵直冲进来抓了他们兄弟两个就去批斗“资本主义的小崽子”。

    领头的是一个竖着两条乌黑麻花辫的女孩,跟冯乙一样,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笑起来温柔腼腆,但是眼睛里却透着格外明亮的光芒。她举着一个铁皮饼干桶问冯乙道:“这个是什么?”

    这是什么?这是冯乙攒了两年才勉强存下的十三块七毛二分钱。每一张钱都被压的齐齐整整,一小沓搁在罐子里存着,他们兄弟俩想父亲的时候总会数一遍。

    但是这些人不会听,他们只知道冯川班上的同学丢了十块钱书本费,而这里恰好有这么多。多出来的?既然资本主义的小崽子会偷第一次,他就不会偷第二次了么?

    冯乙太清楚他们这些人的一贯路数,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孩等他认错,等着他诚惶诚恐的求情,直到他把最后一点尊严也丢掉,才用武装带给他一个教训。

    冯乙冲那女孩笑了下,白皙的脸上俊美的不像话,他要穿上一身儿长袍大褂绝对是画本里走出来的浊世佳公子。只是这位公子嘴巴也是毒的厉害,讥笑道:“你眼睛瞎了?这是钱。”

    女孩脸上的神色变了,旁边几个男同学过来要解下武装带抽冯乙,但是被女孩拦住了,她带着一贯腼腆的笑容从兜里拿出几颗扣子,道:“不用你们动手,用这个吧。”

    冯乙看着那个扣子,脸色变了下。

    岳斐听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冯乙正跪在那被逼着给一个同学磕头。冯乙带着一股傲气,三个人硬按都按不住他,旁边一个人急了,挥手就给了冯乙一个耳光,骂了一句:“狗杂种!”

    岳斐急红了眼,带着身边两个小兄弟直接上去抢了人,他身份不一样,虽然也是有些成分在,但好歹是根正苗红,红小兵们不敢真跟他起冲突。岳斐背着岳斐要走,冯乙却挣扎着要去看自己弟弟,冯川在一旁哭的已经喘不过气了,被岳斐的一个朋友背上跟了过来。

    冯乙这才放了心,老老实实趴在岳斐后背上,半天没吭声。

    岳斐能感觉出隔着单薄的衬衫有什么东西浸透了过来,湿热的落在背上,让他心里也难受起来。

    他带着冯乙去了他家,岳家大门上贴了封条,没人敢进去,但是岳斐他们几个从外头爬墙,又推开了半扇窗户,慢慢的把人送了进去。

    等把人放在屋里岳斐才知道刚才不是冯乙哭了,而是冯乙头上冒出来的汗,细密的汗珠把冯乙额前的头发都浸湿了,看着颇有几分可怜。

    岳斐心疼了,动手去解冯乙身上的衣服,想看看他哪里打伤了。冯乙按住他的手,小声道:“你把我裤子脱了。”

    岳斐愣了下,按照他说的做了,不知为什么在解开冯乙腰带的时候他手抖了下,心跳也加快了几分。

    冯乙的一双腿长得漂亮,他一身的皮肤白瓷似的精致,腿上不小心碰到,皮肤也是跟他脸上和胳膊上一样滑。岳斐胡思乱想了些,盯着那双白腿看了一会,忍不住别开眼继续脱他裤子。

    裤子褪到膝盖处的时候,冯乙忍不住嘶了口气,咬唇道:“你轻点!”

    岳斐低头去看,冯乙两个膝盖已经青黑发肿,上面还嵌进了几颗有机玻璃的纽扣,有大有小,有几颗大约是跪在上面的时间长了,已经抠进了肉粒。

    229、番外 似是故人来(3)

    冯乙脸上被抽了几道红印子,肿起来老高,小声嘶了两声道:“还愣着干嘛,给我找个镊子来,再不行找个尖点的针什么的也行……”

    岳斐哑着声音去了,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包缝衣服的针,拿棉布擦拭干净了递给冯乙,道:“这个成吗?”

    冯乙自己坐起来,两条腿疼的直打颤,他一手撑在岳斐肩膀上,一手去给自己挑那嵌在膝盖肉里的扣子,手伸到一半,又冲岳斐道:“你按住我,按结实点。”

    岳斐下了狠劲儿按着冯乙的两条腿,可就这样冯乙挑的时候还是差点挣脱开,疼出了一头细密的汗,等挑完扣子人都虚脱了,软在岳斐身上半天没动弹,只听到牙齿咬住发出的咯咯声。

    岳斐看了一眼挑出来的东西,不止是扣子,还有几块玻璃碴,血肉模糊地落在地上。

    岳斐搂着他的力道紧了紧,抿着唇一句话也没说。

    冯乙这次在岳斐这边住了几天,两个人这辈子最惨的模样都让对方瞧了个遍,冯乙觉得比较起来还是岳斐欠自己的多,这种债主的心态下让他在岳斐这住的还挺适应。他双腿膝盖伤的严重,岳斐就任劳任怨地伺候到冯少爷能下地走路,这段时间岳斐照顾的实在妥当,也让冯乙身上的懒骨头又犯了,动不动就伸手搭在岳斐肩膀上,走路都懒得自己费力气。

    岳斐对此倒依旧是没做任何表态,倒是挺乐意宠着冯乙。

    岳斐这样暧昧的态度,瞧在他身边几个小兄弟眼里都有点猜不透,他们起初不太喜欢冯乙,后来得知上回逼着冯乙下跪的那几个红小兵突然都半夜高烧呕吐的进了医院,就都老实了。

    冯乙记恨人,也知道分寸,不轻不重的下了几次药算是报复过了。岳斐知道他心眼小,向来睚眦必报的性子,对他这么轻易就罢手有些疑惑。

    冯乙懒得搭理他,拿胳膊撑着下巴,斜着眼睛看那一方碧蓝的天。他对这些年纪相仿的同学怨恨的并不深,怨恨着的一时也说不清楚,如果两三年前他还对如今这个世道有一点希望,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让自己相信一切会过去。

    这一切过去之后,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

    冯乙是个懒人,略微想一想,就撑着下巴打瞌睡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冯乙除了那张脸长得越发妖孽,其余的没有半分变化。依旧赚点饿不死的小钱养活自己和弟弟,依旧是懒散的性子和慢吞吞的说话语气。

    只除了每隔几天就跟岳斐做贼似的躲在暗处偷偷欢爱一场。

    他也没想到,自己怎么就跟岳斐好上了。

    从当初救了岳斐的时候,冯乙就觉得这人藏的深,看着他面目和善的时候,他心里未必不是在算计你,你瞧着他严肃的时候,可一转眼就能冲你挤挤眼睛,逗你笑。可是岳斐要是认真的对一个人好,那就像只结网的蜘蛛,用足够的耐心把猎物层层包裹,一点点注射毒液彻底麻痹对方,才慢条斯理的享用。

    岳斐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缠住了的猎物,他身上布满了岳斐的痕迹,从内到外,他都彻底习惯了这个人,也慢慢变得离不开他了。

    后来岳斐还是走了。

    岳斐从夜校里被人叫出去,隔了两天回来,沉默了一阵就告诉冯乙他要离开了。

    冯乙早有准备,他知道自己和岳斐长久不了,不但因为他们俩的背景不一样,而且他们这样的关系压根就不可能被世人接受。

    冯乙捏着书,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捏着书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眼睛瞄着地上,哦了一声,道:“怎么,你爸放出来了?”

    岳斐上前两步伸手要抱他,冯乙狠命推了一把,一双眼睛红地像是立刻要哭出来。岳斐力气大,略微用力就抱紧了他,在那人耳边语调沙哑道:“我妈死了,是自杀的。”

    冯乙愣在那,连推他都忘了。

    岳斐抱着他说了很多家里的事,反反复复,颠三倒四,一向沉稳的岳大少也难得哽咽了声音。他把冯乙抱在怀里,一边用怀抱温暖他,一边说着狠心的话。他说:“冯乙我必须走,现在这个外面这样不对……我必须去做点什么……冯乙你等我回来好吗?你可不可以等我?”

    冯乙揪着他胸前的衣服,指骨力气大的发白,他猛地推开岳斐,想要嘲笑他自己先滚下泪来,恨恨磨牙道:“等你?我凭什么等你?你有想做的事,难道我就没有吗!你走啊,去做你的大事!我们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岳斐看他哭心疼的要命,想要亲他,却被冯乙咬破了嘴唇。

    冯乙哭的实在伤心,含含糊糊的对他道:“我不要分开……”

    混着血味的吻是少年冯乙对岳斐最后的印象,因为后来岳斐没有回来,当初跟他一起去的那几个人都回来了,惟独没有那个笑起来声音低沉的岳斐。

    罗六和宋戎说岳斐死了,冯乙不信。他坐在自己家那个小院子里,直挺挺地坐了三天三夜,一口水都没喝,人跟被抽了魂一样,感觉不出冷热,也不知晓饥渴。

    冯川急的给他灌药,几碗中药灌下去冯乙终于有了动静,他吐出的不止是药,还有几口血。

    宋戎那几个跟岳斐要好的兄弟来探望冯乙的时候,几个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在冯乙面前像是矮了一头,都闷闷的说不出话来。

    冯乙盯着天花板瞧了一会,忽然开口道:“他临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话让你们带给我?”

    宋戎合了合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里也带了血丝,他哑声道:“没有,岳哥身上中了好几枪,嘴里吐血沫子根本说不出话来,送回来的时候再找医生已经来不及了。”

    冯乙还在盯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才哦了一声,道:“是吗。”

    冯乙用了几年时间才让自己调整过来,慢慢恢复成那个做事依旧漫不经心的冯乙。期间他爸从牛棚里熬了几年放出来了,老爷子吃了苦,也对现如今平静的生活越发知足,成天让冯家兄弟用轮椅推着他去院子里摆弄那几棵花草。

    冯乙他爸提过几次让冯乙成亲,但是后来也不提了,老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经历过,对许多事儿也看开了。

    冯老爷子身体被掏空了,旧疾复发,到底是没撑几年,他走的时候是个晚上,没有任何预兆,人躺在那面目和善就像是还在做着那个未完的梦。

    冯乙从八宝山买了块墓地把他爸埋了,又买了山下的一块墓地,让人竖起了没刻字的石碑。他想如果以后自己死了,就让冯川把他和岳斐的衣服埋在这,算是个衣冠冢。骨灰就撒在海里,随便飘到哪都成,或许能跟客死异国的岳斐碰见呢?

    他是个不孝顺的儿子,做下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是没有脸去陪伴老父亲的。也只能在山脚下守着父亲,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也是从那个时候冯乙才真正放下,终于接受了故人已去的事实。

    冯乙一个人过了十年,身边除了他弟冯川偶尔来探望,再也没有其他亲近的人了。他活的平静,房子里像个活死人墓,冰冷干净像是随时准备好了要离开。

    就在冯乙眼巴巴数着日子等死的时候,那个十年前已经“死”了的岳斐,忽然又回来了。

    冯乙一颗心从冰里破开,又扔到油锅里煎煮,简直鲜血淋漓。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在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岳斐已经身死的事情后,这个人凭什么有脸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回来了?

    冯乙脸色苍白,攥着手,指甲都掐进掌心的肉里。他看着岳斐,哑声道:“罗六,宋戎,他们一个个的都知道,你真好,真有本事,就瞒着我一个……你防我,凭什么还让我掏心掏肺的对你?你走吧,我喜欢的那个人,十年前就死了。”

    岳斐没走,他像十年前一样耐心,不,远比那时候还要有耐心。他差点就死了,遗书都写了七八封,后来这样的事儿经历多了,连遗书也不写了。

    他有的时候会想,如果自己能活着回去,冯乙会高兴吗?时间久了,他又想,冯乙肯定会生气吧,没准会气的踹他几脚,不许他近身。

    每次想到冯乙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他都能微笑出来,几次生命垂危被带去抢救,全凭一股子执念硬挺了过来。他在战场上丢了一只胳膊,但好歹是活着回来了。

    岳斐知道冯乙所有的喜好,毕竟当初这人会有这么多毛病也是他一手惯出来的,他比以前更纵容冯乙,对方随便说句什么话都让他甘之如饴。

    冯乙喝醉了,岳斐就背着他回家,他蹲在那,微微向前弓起的背带着一点恳求的意味,装了假肢的胳膊生硬的垂下来,让人看着眼睛发酸。

    冯乙大约是喝多了,三十几岁的人了,居然看的想哭。他忽然想不起这人做错了什么,但是他舍不得和岳斐这样生分一辈子。

    岳斐这样的姿态实在可怜,冯乙最终还是没忍心,让他背着走了一段路。

    那会儿的冬天十分冷,大雪下的没过脚面,岳斐的皮鞋全湿透了,单手背着冯乙一步步往前走。

    冯乙心里难受,趴在他背上忍不住还是问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他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呢?”

    岳斐缓缓的向前走着,听见他问,慢慢回了一句:“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冯乙趴在他背上不吭声了,他抓紧了岳斐的肩膀,浑身依旧抗拒似的绷紧着。

    岳斐知道他的小习惯,以往受到什么委屈,冯乙便会这样。他开口缓声安慰冯乙,却再也得不到一个字的回应。

    两个人一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那段少年时常走的路,路很长,走的很艰涩。

    “岳斐,你骗我。”冯乙趴在他背上,声音哑哑的,“罗六和宋戎他们和你是一伙的,你们都骗我。”

    岳老板轻声叹了口气,眼睛却是眯了起来,他能听出背着的人语气里开始缓和:“是,我以后补偿你。”

    “你倒是想的美,你还能活多少年?”冯乙哼了一声,傲慢的一如当年,只是胳膊紧紧抱着背着他走的人。

    “唔,总还能活几十年,我再也不走了,就陪着你一个人好不好?”

    “谁稀罕……”

    不远处的树梢上飞来几只麻雀,几只在冷风中炸毛成一团的肥鸟叽叽喳喳的叫着,天色渐渐泛白,路上的几个胡同里也慢慢有了人声响动,又是新的一天——

    所幸白露映晨阳,年华尚早。

    作者有话要说:岳斐x冯乙的故事,完。

    230、番外 夏小弟探亲记(1)

    一辆绿皮火车呼啸着驶入站台,等在站台外的人立刻骚动起来,熙熙攘攘地往前推挤着看,在那一个个走出来的人里寻找自己认识的。

    5号车厢上下来几个身材高大的兵哥,其中一个身量最高,背着个简单的帆布包,一身风尘仆仆的,但是一双黑亮的眼睛却透着兴奋,像是只回到家的大狼狗。

    他一到了站就有些迫不及待起来,背着那点行李就跟领头的辞行,嘴角的笑意都掩不住:“队长,我还有点事,先回家了!”

    旁边几个兵哥过来勾着他脖子,笑骂道:“喂,夏志飞你小子怎么一回京城就想脱离队伍啊?这可不成,之前你在阿克苏灌趴下哥几个,今天就要有在这被放挺了的觉悟……”

    “就是!别想临阵脱逃,这一路上就瞧着你神不守舍的,怎么,京城里还有个相好的等着你不成?”

    几个人笑笑闹闹,还是队长过来把新入大队的小兵拎出来,笑道:“行了,别闹腾了,好不容易能休个假,都赶紧散了回家去吧!”

    “是!”夏志飞打了个敬礼,英气的脸上带着笑意,双目黑亮的发光。

    夏志飞一路没有停留,很快就到了他住了五年多的四合院那儿,敲了敲门,外面门房那却是没有动静。四合院外头还落着一层鞭炮的碎红,落在雪上衬得格外喜庆,夏志飞猜着准是他哥又给这院子里的人都放了假,让大家都回去过年去了。

    这几年孙姨到底是没能找到她的孩子,跟老伴儿领养了个小子,也安了家,逢年过节的他们一家人都在外面过。

    夏志飞看了眼贴在门上的春联,那字迹一瞧就是他哥夏阳的,跟傲立风雪的青松翠柏似的,恨不得都带上一股子仙气。夏志飞还记得他小时候偷懒不写大字,他哥也不说话,就站在那略略抬了眉毛扫他一眼,就能把他腿给吓软喽。

    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的夏小弟回想起忘事,忍不住揉了揉鼻尖,笑了。

    一直等不来人开门,夏志飞也不打算等了,他在火车上就想了一路,最盼着的就是见到他哥。这么点院墙能拦住特种部队的小兵哥么?夏志飞把帆布包往后背了背,找了个最容易下手的位置,跑了几步抬腿蹬住墙壁,一个借力,利落地单手翻了过去!

    四合院里还跟当年的布置一样,常住的那几个房间也没有变动,夏志飞迈开长腿就冲他最熟悉的中院去了。他哥最喜欢那边的白海棠树,隔着卧室的窗户抬眼就能瞧见枝桠,他小时候没少蹭到夏阳的床上跟着一起看。那会儿哪懂什么审美,无非是他哥喜欢什么,什么就是好的!

    夏志飞轻车熟路的就摸到了夏阳门口,也没多想,伸手就把门给推开了:“哥!我回来了……”

    这会儿也就是下午三四点的工夫,屋里拉着半截窗帘,光线有点暗,但是再暗也能瞧见在推门的那一刻,沙发上有个黑色的影子猛地晃动了两下,然后就是一阵混乱!

    “夏志飞?!你怎么回来了啊!”男人的声音里听着惊讶,更多的是又气又急,一把就拽起耷拉在地上的薄被把他身下的人裹了个结实,“你先出去!快点!!”

    夏志飞脸上的笑容也敛下去,一双眉头皱了起来,他看了看蒋东升,又看了看他牢牢护在身下的那卷被子——或者说被子里的人。夏志飞脸色有点不好,砰地一声把门推开,也不走了,依在门口冷声道:“蒋东升,你在我哥屋里做什么呢!你才应该给我出去,你要胡来就滚去别的地方,别脏了我哥的屋子!也不嫌恶心!”

    蒋东升差点给他气乐了,赤裸着大半的胸膛就想跟那臭小子对骂,但是他护在怀里的人却听的浑身一抖,微微瑟缩的样子看着让他心都软了。

    蒋东升连人带被子的抱紧了,彻底对夏志飞没了耐性,道:“你他妈先出去,这事儿我回头跟你解释。”他低头又隔着被子亲了亲怀里的人,小声安慰道:“没事了,有我呢,别担心,我一会就跟他解释清楚……多大点事啊,不是早晚都得知道吗。”

    夏志飞耐性也不好,他黑着脸就要过去把蒋东升给拽起来,没等走近了,就听见那裹成一团的被子里传来冷冰冰却又有些慌乱的声音,“小飞,你先出去。”

    夏志飞愣了下,那声音就算是带着嘶哑,再轻声,他也认得出,那是他哥夏阳!!他瞪大了眼睛,跟傻了似的,喉结滚了两下又去看那被蒋东升护住了的人,那人被裹的严实,但还是有一截小腿露在外面……

    夏志飞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得有些懵了,可还没等他回神,就被蒋东升从桌子上抄起个瓶子扔了出去:“看什么呢,臭小子!还不快出去!”

    夏志飞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临走还没忘了给他哥带上门,他也没走远,就坐在门外面的青石台阶上,隔着一道门板子等在那。不管刚才的事儿对他刺激有多大,夏小弟心里总是潜意识的偏帮着他哥,生怕里面那畜生对他哥再做些什么,只要他哥一呼救,他就立刻撞门进去。

    可是,他哥那么个浑身冒着仙气儿的人,怎么就跟蒋东升那流氓在一起了呢?!

    夏志飞拧着眉头坐在台阶上等,一脸的苦大仇深,凭什么是蒋东升呢!

    屋里的声音很轻,偶尔传出几声悉悉索索的穿衣服声音,模糊而听不清楚。

    “哎哟夏阳你别动,我还没弄出来……小心一会……”

    “……滚开!”

    很快里面男人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像是在求着什么含含糊糊听不清楚,但是战争的胜利一面朝着夏阳扭转过去是没错的。夏志飞耳朵动了下,竖起来贴在了门板上,他实在是不放心他哥。

    很快房间里又吵起来了,夏志飞听见里面有扔东西的响动,接着就是蒋东升一阵鸡飞狗跳似的乱喊:“哎哎!夏阳不带这样的啊,你别动刀……我手上可是有人质!我认真的啊!”

    里面的人哑着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听不太清,但是愤愤的。

    没一会蒋东升就从屋里蹿出来了,一身的衣裳还算穿戴齐全,但是领口那明显还有几颗扣子没扣上,露出一小片结实的胸膛,上头也不知道是之前留下的还是刚弄上去的,抓了几道印子,几乎带了血。

    蒋东升出来的时候狼狈的很,趿拉着鞋从台阶上连退了几步,差点摔下去。他抱着怀里的一个小布包,手里还拿着块黑乎乎的砚台,在那一脸的心有余悸,冲着门口嘀咕道:“还真急眼了,连墨都不要了……”

    夏志飞看的眉头一跳,又低头去看了蒋东升怀里那些东西,果然是他哥平时最宝贝的那些个古墨。有几块他都喊的出名字:三粹、四坂、五小福……

    蒋东升抬眼去看夏志飞,叹了一口气准备跟这小舅子好好谈谈,冲他使了个眼色道:“走吧,我说小祖宗,你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夏志飞冷着一张脸跟上去,不过很快又快走几步,伸手从蒋东升怀里拿过那个小布包。这是他哥的东西,蒋东升凭什么用这东西威胁他哥啊!

    231、番外 夏小弟探亲记2

    夏阳在房间里待了很长时间,终于走出房门的时候,脸色还是有些发白。

    他想过无数次跟家里人开口,但是从没想过会在这种令人羞耻的情况下。刚才他弟推开门的时候,蒋东升的东西甚至还停在他身体里没出去……夏阳脸皮一阵发热,闭了闭眼,把想缩回房间里的念头按下,迈步出了院子。

    无论如何,今天已经撞破了,就干脆把事情说清楚。也幸好撞击的人是夏志飞,要换了别人,夏阳估计跟蒋东升同归于尽的心思都有了。

    前院那间小小的会客厅里坐着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都是一样的架势,脸上受的伤却是不太一样。

    蒋东升脸颊上擦伤了一点,略微意思了意思,夏志飞这边可就惨烈的多,青一块紫一块,鼻梁上都带着淤血,显然“谈话”谈的颇为深入。只是夏小弟瞅着蒋东升的目光还是愤愤的,恨不得上去再掳袖子打一架。

    夏阳推开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二位干坐着瞪眼的情况,他目光在夏志飞那张脸上略顿了顿,拧了眉头道:“这是怎么了?”

    蒋东升站起来笑笑,道:“夏阳,我……”他本来想说已把人揍老实了,但是话到嘴边,还没等说完就见对面那小子嚯的一下站起来,憋着嗓子喊了声:“哥!”

    夏阳原本就疼这个弟弟,夏小弟这又是受惊又是挨揍的,声音里难免就带了几分委屈,一米八几的个子喊这么一声,加上看向夏阳的湿漉漉眼神儿,还真有点家养的小狼狗被误踢了一脚的错觉。

    夏阳心里一下就软了,过去摸了他的脸,道:“疼么?”

    夏志飞低着头不吭声,那效果简直无声胜有声,简直是十八年来对付他哥的最大杀器。

    蒋东升在旁边看的叹为观止,心里直骂这臭小子不要脸,他揍的地方都在脸上,这混小子没往他脸上招呼,可没少下黑手!

    老子肋骨都青紫了,背上还有伤呢……蒋东升在一边阴着脸琢磨着无论如何也让夏阳看看自己身上的伤,但是又想到夏阳可能这段时间都不让他进房间睡觉,一时表情更加阴郁起来。

    想归想,但是瞧着夏阳表情不对,蒋东升立刻就把到嘴边的话换了,道:“夏阳,我刚才和小飞谈了谈,我说的很诚恳,他也虚心接受了我的意见,总之小飞的工作已经做好了,你放心吧。”

    夏志飞挑起一边的眉毛,脸色不善地看着他,“我没有……”

    蒋东升给他使眼色,拧了一双眉头替他下了结论,“有!怎么没有!你刚才不是还说希望你哥有个好归宿吗!”

    “我那是说的好归宿,你是吗……?!”夏志飞上前一步把他哥护在身后,梗着脖子怒道。

    “我怎么不是!”蒋东升一贯的不要脸,一边卷着袖子一边抬眼瞟他,妈了个巴子,臭小子刚才挨揍挨轻了吧?!还敢挑事儿!

    “不行,总之我不答应!我哥和你不是一路人,你俩不合适。”夏志飞咬死了不松口,挡在夏阳面前就像是一颗挺拔的树,不屈不挠的顽强抵抗。“再说,就算是我同意了,我爸妈……”他没再说下去,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紧闭上了嘴。

    夏阳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懂夏志飞的意思,夏志飞从小听他的,不会跟家里人说,但是他却不准备隐瞒了。他拍了拍弟弟的胳膊,让他放开自己,道:“这事我会跟爸妈说。”

    “哥!!”

    “夏阳?!”

    两个大个子都惊呆了,一个是吓傻了,一个是欢喜傻了。

    夏阳没理蒋东升,只对弟弟叮嘱道:“你别跟爸妈提,知道么?妈身体不好,前段时间刚来复查过,等过段时间我会慢慢告诉她。”

    夏志飞神色里还是有些不服气,但是听见夏阳说,也只得勉强点了头。无论如何,他都听他哥的。

    夏志飞住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行李去了他哥那屋,抱着自己那些铺盖在夏阳床边上打了地铺。

    “我跟我哥好久没见了,晚上说说话。”打地铺的小兵头也不抬的说着,没半点让步的意思。

    蒋东升绕着他走了两圈,到底没敢当着夏阳的面揍他,没等他提出要留下,就被夏阳扔了枕头出来,赶出去了。

    夏志飞晚上真的住下了,他直挺挺地躺在那,也不知道是白天的打击太大,还是仍在赌气,一句话也不说。

    三九天外面还有积雪未化,就算是这宅子里装了地龙能取暖但是也不见得效果有多好。夏阳心疼弟弟,撑着胳膊坐起来,道:“小飞,上来睡吧。”

    夏志飞略动了下,还躺在那冰凉的地铺上。

    夏阳心里有些黯然,他自嘲地笑了下,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很恶心?”

    夏志飞忽的一下坐起来了,闷声道:“没有!哥你不恶心,一点都不,你别这么说自己,我也不许别人说。”想了想又补充了句,“要是谁敢这么说,我就揍他。”

    夏阳笑了,这回声音里轻快了几分,对着长大了性子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没半分变化的弟弟,也只能跟哄小狗似的,一点点的来。他又拍了拍床铺,道:“过来吧,大半年没见着你了,跟我说说,你这么长时间都做什么了?”

    夏志飞对他哥一点抵抗力都没说,心里那点小别扭也差不多闹过去了,虽然还是愤愤不平,但是大部分气都生在蒋东升身上,对他哥那是一点儿脾气都没了。听见夏阳说立刻抱着自己的被子枕头爬上床,挨着边角铺好了,慢慢把自己这半年的事儿跟夏阳说了一遍。

    特种部队执行的任务有保密规定,夏志飞只捡着能说的部分、好玩儿的趣事说了几件,自己遇到的危险半句没提。

    夏志飞觉得,就算他不说,他哥也能知道,也会心疼他。

    兄弟间有种血缘关系牵绊着,剪不断、丢不开,他是夏阳一手照顾着养大的,从走路开始就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哥身后,眼里瞧见的都是这个满是让他骄傲的身影。

    夏志飞抿了抿唇,哑声道:“哥,你真跟蒋哥在一起了吗……”

    第50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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