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作者:priest

    第9节

    最后,三胖用长篇大论得出了一个他认为合理的结论:“魏谦,我今天要告诉你一个科学界的重大发现——你就是一个大傻逼!”

    被“科学”严密地论证为傻逼的魏谦无言以对,只好骂不还口。

    三个人来的时候都是硬座,回去奢侈了一把,买了卧铺。

    可惜卧铺没比硬座舒服到哪去,因为三胖同志的呼噜声实在是太石破天惊了,几次险些把火车从轨道上震出去,而这死胖子还毫无自觉,睡得极早,起得极晚。

    旁边的几位乘客几乎把他当成了阶级敌人,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趴在床上,捂住耳朵,把脑袋埋进枕头里,用这种活像躲炸弹一样的姿势度过了漫长的睡眠时间。

    魏谦睡不着的时候,就平躺着计算着家里的财务,他这一趟基本没什么开销,加上寄回家里的,加上以前有的一点微薄的积蓄,他现在总共拥有身家三万块钱。

    他们一家四口人平均一个月五六百块钱就能生活得非常宽裕,一年下来,只要不横生枝节,学费,生活费加起来,不会超过六千,如果他能寒暑假和节假日找地方打工,还能多出千八百,养活麻子妈。

    暂时可以松口气了。

    就在魏谦心里一笔一笔地思考生计问题的时候,他的上铺突然动了动,然后黑灯瞎火地露出一个小脑袋来,悬空倒着看着他。

    魏谦无意中一抬头,被小脑袋上那双灼灼的眼睛给吓了一跳,于是呵斥:“魏之远,你闹什么鬼,睡觉!”

    魏之远遭到了呵斥,一点也不难过,好像还很高兴,缩回了脑袋。

    魏谦收回思绪,这些日子他一直精神紧绷,精力有点不济,习惯了噪音之后,即使耳边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噜,他也慢慢地升起了一丝困意,就在他快要迷糊过去的时候,上铺那个小脑袋又做贼一样地偷偷摸摸地冒了出来。

    魏谦没好气地半撑起身体,探出头扒到上铺:“你吃饱了撑的?没事老看我干什么?”

    魏之远立刻乖乖地躺了回去。

    魏谦以为是小孩头一次坐卧铺新鲜,于是顺手给他拉了拉被子,声音放低了一些:“睡不着就把耳朵塞上,实在睡不着就踹那胖子一脚。”

    魏之远轻轻地应了一声,依然是盯着他。

    魏谦爬了下去,学着别人的样子塞住耳朵,把脑袋卷进枕头里,闭上眼。

    过了好一会,魏谦忽然在一片黑暗里想明白了,魏之远不是在闹,他一直伸出头,是想看看自己还在不在。

    把这小崽子都吓坏了,魏谦心想,不应该带他出来啊。

    他们哥俩回到家,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宋老太的大呼小叫和问东问西,魏之远装傻不吱声,宋老太的炮火就喷向了魏谦:“你哪来那么多钱?你去哪了?是不是干什么坏事去了?你说话!”

    她就像一只大号的苍蝇,在魏谦耳边嗡嗡不停,他忍无可忍地离家出走,把剩下的两万五开了个户存进了银行,没告诉奶奶,省得她再聒噪。

    等他溜达了一大圈回去,发现宋老太依然法相森严,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魏谦终于服了,不耐烦地说:“我卖血去了,行了吧!”

    宋老太张口结舌:“卖……卖什么?”

    魏谦态度越发恶劣:“卖了二斤血,一个肾,你丫问够了吧,让我消停会行吗?”

    这话一听就是扯淡,可是宋老太不这么认为,她没读过一天的书,只听说过卖血的,但是不知道人血这玩意不是苹果西瓜,不能论斤称,再一打量魏谦那惨白消瘦的脸,顿时就胡思乱想地信了。

    魏谦本意是想让她少来烦,没想到造成了这么个后果。

    只听宋老太亮了个十里八村的豁亮嗓子,哭得戏剧效果十足,端是个顿足捶胸、打算上吊的前奏。

    小宝和小远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一同把不知所措的目光投向了大哥,大哥的表情足足有半分钟是空白的,小远觉得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魏谦在宋老太旁边蹲下,用准备模电门的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戳了她一下,又飞快地缩回来,干咳一声:“那什么……咳,你别哭了。”

    宋老太脸上鼻涕眼泪一锅烩:“我窝囊啊!我一个农村老太太……我什么也不会!我就能添乱!让孩子去卖血卖肾,那是人干的事吗?我怎么还不死哟……我活着干什么……”

    魏谦虽然不至于手足无措,却也无计可施,他默默地听着老太太那一套一套的哭词,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心说幸好没告诉她自己去打黑拳了,要不然得把这老东西活活吓死。

    而在这啼笑皆非的荒谬感之余,他又感觉到了一点奇异的慰藉。

    “让孩子去卖血卖肾”这句话笔直地戳中了他的心窝,从小到大,很少有人会用“孩子”来称呼他。

    在魏谦看来,“孩子”两个字并不是描述某个年龄段的人类的中性名词——他认为中性名词应该是“崽子”——而“孩子”这个称呼,似乎代表了某种来自成年人或者长辈的,特别的关照、宽容和宠爱。

    ……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

    魏谦有些不好意思,等老太太哭声弱了一点以后,他才从餐桌下面拿出了一卷卫生纸递给她:“哎,你别哭了,我刚才是说着玩的,骗你的。”

    宋老太抽抽噎噎地骂人:“你个王八蛋!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魏谦说瞎话连草稿都没打:“我一个朋友有些门路,拖我入伙,往南方运点货,跑了几趟大卡车……”

    宋老太:“你放屁,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脸色?”

    “我……”魏谦忍不住让她给气乐了,“你知道我们一天要在路上跑多长时间吗?大卡车上高速一天十多个小时,车里吃车里睡,风吹日晒的,谁能有好脸色?我又没成仙。”

    宋老太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魏谦掰得和真事一样,“三哥也去了,不信你问他,我们从广东那边的工厂拉来的货,直接到北方倒手一卖价钱就翻几番,给我几千块钱劳务费值什么了?”

    反正三胖会替他圆谎的。

    宋老太这才有些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她说:“那……那你把衣服掀开我看看,人说卖肾的后腰上都有一条口子。”

    说完,她就要亲自动手扒魏谦的衣服。

    魏谦从地上蹦了起来,往后退了一大步:“干什么你?男女授受不亲!你都那么大岁数了要点脸好不好?”

    宋老太听他越说越不像话,顺手卷起了一本书,劈头盖脸地照着魏谦身上抽:“我让你满口胡诌,让你不老实……”

    这么抽了一顿,她终于忘记了扒魏谦衣服的事,这一关算是过了。

    暑假飞快的时间掠过,宋小宝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又开始东挪西凑地疯狂地补作业,三胖时常过来转一圈,宋老太白天出去卖东西,这哥仨就一人占一个角落,自己看自己的书,安安静静的,仿佛他们自来锣鼓喧天的家变成了一个大自习室,充满了学术的气息。

    有时候三胖坐得时间长了,还觉着怪不自在的。

    魏谦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t恤,头发理得很整齐,心无旁骛的时候,眉宇间的阴郁会消散干净,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中学生。

    九月,他终于回到了自己阔别三年多的校园,重新开始了规律充实而泛善可陈的高中生活。

    每天清早,他先骑自行车载宋老太去卖鸡蛋的地点,然后从她的锅里捞一个玉米一个鸡蛋,带走去学校吃,一天八节课忙忙碌碌地上完,他就趁着晚餐时间飞快地从学校里跑出来,骑自行车把宋老太送回家,再从家里随便拿点吃的赶回学校,赶上晚自习。

    有个能照顾家的大人,魏谦卸下了一多半的重担,他心里是感激奶奶的。

    其实魏谦高一都没上完,但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进了李老师带的高二班,尽管暑假一直在看书,但第一次月考仍然不理想,只勉强跻身中下游。

    不过,魏谦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垫底就说明还是跟得上的,到期中考试的时候,他已经从中下游升到了中上游。

    他读书就像给乐哥看场子当打手的时候一样一心一意,并且成就显著——所谓“刻苦”,不也就是起五更爬半夜,多比别人看会书、多比别人做几本题的事吗?

    这种“苦”法对于魏谦而言,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到期末考试的时候,魏谦从中上游彻底升到了上游,变成了一个学校里随和寡言长得帅的优等生……这在大半年前,还是一个不可想象的身份。

    可惜,他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宋老太每天做小买卖给人帮工,忙得早出晚归团团转,那俩崽子也没人敢多嘴询问他的成绩,魏谦又觉得自己说显得太显摆,破坏他一家之主的威严。

    可着实把他给憋坏了。

    一直憋到了过年,宋老给他们发了红包,煮好了饺子,饭桌上,才想起问魏谦:“她哥,你学习怎么样?考试考第几?”

    魏谦别别扭扭地拿着他有生以来第一份压岁钱,顺口说:“你管得倒宽。”

    宋老太喜气洋洋地笑骂他:“兔崽子,说人话!”

    魏谦于是故作轻描淡写地报了一下成绩和排名,好像那都是鸡毛蒜皮不值得一提的小事一样,是她非要问,才勉为其难地说一声。

    宋老太搅合饺子锅里的沸水的手突然停住了,好一会,她小心翼翼地问:“那……这够考上大学了吧?”

    重点高中里的学生从来不把“考上大学”当回事,他们的目标都是尽可能考上“最好的大学”。

    不过宋老太接触过的文化人有限,平时那些光顾她生意的学生和白领,她都把人家当成另一个阶级的伺候,从没有想到过自己家里也会出一个……那个“阶级”。

    “上大学”在她的脑子里,是一个卑微而遥不可及的梦想。

    魏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宋老太内心沸腾了,激动得无法表达,直到好多天过后,魏谦都快开学了,骑车去她下午打短工的地方接她的时候,还听见她跟一起做事的人手舞足蹈地吹牛:“我大孙子在是重点高中,老师都说以后考大学没没问题。”

    魏谦远远地听见,嘀咕了一句:“老东西,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谁是你大孙子?”

    可虽然这样说,他推车走过去的时候,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说:“奶奶,走了。”

    所有的苦难与背负尽头,都是行云流水般的此世光阴。

    你可以一无所有,只要你的精神还在——2013年上海交通大学校长毕业演讲。

    【 卷 二·狮 子 】

    第三十章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郭沫若。

    那两年的生活几乎是平静无波的。

    魏谦以全班第一的成绩升入了高中的最后一年,每天看见镜子里穿着校服的自己,他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人模狗样”四个字。

    繁重的学业压缩了他的课余时间,却没能压缩他那颗恒星般熊熊燃烧的财迷之心,他的寒暑假和全部的周末,都献给了伟大的打工事业——其中待遇最优厚的,要数在老熊的药铺里打短工的经历。

    老熊的大名起得非常之厚颜无耻,叫做“熊英俊”,众人每每呼唤其名,都忍不住想在后面加个“呸”,于是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叫了。

    年轻的时候,别人叫他小熊,可惜他没能“小熊”几年,实际年龄才不过三十啷当岁的大好青年,长相却已经超前到了十年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老熊”。

    老熊是个非常不着调的富二代,狗揽八泡屎,哪都有他,什么事都想搀和一脚。只可惜分身乏术,于是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药店经常处于没人经营的状态,经常要找人帮他打理。暑假期间,老熊机缘巧合地雇到了魏谦这个短工,就甩手把药铺丢给了他,自己不知道死哪去了,魏谦又是店长,又是服务员,又是会计,又是保洁员,就这么干了俩月,老熊才回来。

    见面就给魏谦结了五千块的工资。

    先前讲好的一个月一千块,被老熊这个二百五自己给忘了!

    魏谦开始吓了一跳,差点没好意思接——这个时刻准备着要倒闭的破药店,俩月的利润究竟有没有四千块都还不好说——不过后来还是接了,魏谦想通了,冤大头这种生物活在世界上,可不就是上赶着送给人坑的么?

    压根不用浪费一点愧疚的感情在这种该被烧死的有钱人身上。

    而魏之远在老老实实地念了一年书以后,直接跳级进了毕业班,他似乎是为了兑现异乡的深夜里,强忍着眼泪对大哥说出的那些承诺,从南方回来之后,就一直处心积虑着准备这件事。

    魏之远的心和身都成长得迫不及待。

    跳级的事,是小崽子自己跑到老师面前申请的,招呼都没和家里打,先斩后奏,不过魏谦知道了也没说什么,虽然口头不提,但是魏谦心里有数,以魏之远的智商,和小宝念一样的书,想起来也确实挺委屈人家孩子的。

    就在小宝吭哧吭哧地上五年级的时候,魏之远已经进了毕业班。

    常理来说,女孩会比男孩先长个子,他们家彻底反过来。

    在小宝还是个小丫头模样的时候,魏之远只用了大半年,就从刚过魏谦胸口的高度,蹿到了堪堪碰着了他大哥的鼻子。

    与他非人类的生长速度相匹配的,是他那日渐瘆人的饭量,全家人都用正常的饭碗,只给魏之远换了海碗。

    大海碗比脸还大,三胖有一次来他家吃饭的时候,着实长了一番见识——他亲眼目睹了魏之远用那脸大的碗吃了满满冒尖的两大碗饭,末了没菜了,魏之远就用热水沏了一碗菜汤,两口喝下去,算是给胃里灌了缝。

    三胖战战兢兢地问:“弟弟,饱了吗?”

    魏之远喝完菜汤一抹嘴,矜持地回答:“差不多,七八成,晚上我要出去跑步,今天就先吃到这吧。”

    三胖一把辛酸泪地向魏谦控诉:“为什么这小子一顿饭顶我两顿吃,竟然还没我一半胖!”

    魏谦头也不抬地说:“因为你老了,代谢慢了,三大爷。”

    “又老又胖”的三大爷听了这样赤裸裸的真相,不禁感到万念俱灰,默默地走了。

    魏谦对饭桶魏之远早已经见怪不怪,他知道,等魏之远跑完步回来,还能再就着白开水啃一个干馒头。

    这小子的战斗力秒杀全人类,能将一切的剩饭剩菜碾成渣渣。

    相比起来,小宝简直让人着急,她上学本来就晚,结果和同班的小女孩站在一起,反而像是比人家还小一两岁的。

    宋小宝同学的生长发育过程极其奇葩,从青春期直到二十多岁,她都始终保持了每年两公分的匀速生长,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十二三岁的宋小宝就像一棵营养不良的小白菜,魏谦曾经一度怀疑她这辈子就这样了,成人了也是个女“根号二”,谁知等到十五六岁,大多数女孩子开始停止长高的时候,她又蜗牛一样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等长大了一看,竟然也不比谁矮。

    魏谦即将高考的这一年,宋老太简直把他当成了万岁爷伺候,一天到晚只要逮着机会,必须嘘寒问暖一番,以喋喋不休的独特方式给万岁爷请安。

    可把魏皇上烦死了,恨不得一个竹板子扔她个斩立决。

    可是每周末一炖鸡汤端上桌,看着老太太跟伺候月子似的殷勤地敦促他多吃两口,魏谦又对她没了脾气。

    有一段时间,宋老太也不知道受了谁的蒙蔽,跟流窜到本地的一个传销小团体搭上了关系,每天四处去听人家保健品的品种和价钱。

    她好像计划着一咬牙一跺脚,把魏谦那一颗脑子补成两颗大。

    ……幸好要交钱的时候,被三胖他妈看见了,三胖及时跑来通风报信,让魏谦赶到了保健品宣讲会现场,把宋老太给领回来了。

    出来的时候,传销小团体流氓本质尽显,见他们没买东西,一个小眼镜跳出来拦着不让走,宋老太这个脑积水还屁颠屁颠地给人介绍:“这就是我大孙子,快要高考了,成绩可好了,我就想买点那个什么‘脑力强’给他吃……”

    魏谦:“闭嘴,吃你妈。”

    推销的小眼镜作风流氓,可人大概有点不机灵,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就急急忙忙地拉着魏谦要给他洗脑,两片嘴唇上下翻飞地说:“同学,我们这个产品是经过美国有关部门批准专利的,服用一疗程,记忆力能提高百分之八十……”

    魏谦冷冷地看着他:“我不用一疗程,一板砖就能让你永远活在人民群众的记忆里。”

    他一身匪气毕露,小眼镜一路只顾着坑蒙拐骗,还没有丢付过这路货色,当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半步,可魏谦仍然嫌他挡道,一抬手把他推了个屁股蹲,拎着那越发神经的小老太婆打道回府。

    宋老太搅合得全家鸡飞狗跳、人心惶惶。魏谦觉得要不是自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少年经历坎坷、心志坚定,非让她活生生地给折磨成神经病不可。

    这一年四月初,魏谦正在教室里上自习,李老师推门进来,把他叫了出去。

    魏谦每天睡不满四五个小时,来来回回吃东西也匆忙得很,有时甚至边走边吃,在路上解决,着实瘦了不少,人高马大地往老师面前一站,校服看起来空荡荡的。

    从高二下半学期开始,李老师让他当了班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他在社会上的经历有关,他显得稳重的同时,特别会拿捏那群调皮捣蛋的小男孩,那帮小子一个个都挺听他的话。

    李老师自己的小孩和魏谦差不多大,两厢一对比,总是看着心疼。

    李老师把他叫到楼道里,对他说:“我们是重点班——你知道的吧,咱们学校每年重点班都有一个优秀学生干部的保送名额,今年给的名额是a大的,a大当然是好学校,而且就是本地的大学,我想着你家里情况特殊,留在本地上学,方便顾家,你考虑考虑,想去吗?”

    魏谦足足愣了半分钟,才有点不确定地问:“不、不是,老师……你的意思难道是,要保送我去吗?”

    李老师被他逗乐了,好脾气地反问:“不然我问你干什么呢?”

    魏谦被这个消息砸傻了,他从没想过这种事会落在他身上。

    他过早接触的三教九流的社会,培养了他阴郁而愤世嫉俗的精神世界,虽然随着年龄和见识的增长,那种少年时代的偏激已经变得不再那么尖锐,但魏谦从内心深处依然认同着这样一个道理——像他这种出身的人,想要出人头地,必须比别人都凶狠,也必须比别人都拼命,除了自己,谁也指望不上。

    而保送上大学这种充满“猫腻”的事,难道不是当官人家、有钱人家、有关系的人家的孩子的特权吗?

    他从未想过一个保送名额会落到他身上。

    “我……”魏谦难得一见地词穷了,他脑子里一坨浆糊,只好强作镇定地问李老师,“那、那就给我行吗?别人没意见吗?别的同学,或者别的班的……”

    李老师说:“有什么不行?保送决定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是要年级组统一讨论定下来,经过教导主任审核,最后由校长签字拍板的,校长签字刚送到我办公室,你想看看吗?”

    魏谦沉默良久,他胸中千言万语,全都一窝蜂地堵在了嗓子里,他在比他矮了整整一头的班主任面前低下了头,双手捏紧了,好半晌,才咬了咬牙,压抑地哑声说:“谢谢老师。”

    李老师看着他,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学校,经历过的风雨起落反而不如这个孩子,所以她拿不准自己该对他说点什么,能对他说点什么。

    好一会,李老师才斟酌着,轻声细语地说:“你天资不错,更难能可贵的是比别人肯努力,我对你期望很高,所以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好人,明白我的意思吗?”

    魏谦点点头,低声说:“明白,您是说走正路比走邪路难。”

    因为走正路比走邪路难,所以走正路的人比走邪路的人强。

    这是每一个在两条路的夹缝里求生过的人都有的切身体会。

    而人不就是要一直追求一个更强大的自我吗?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你心里明白,我就不多说了,回去吧,晚自习到我办公室来,填几张表,填完就可以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看选个什么专业。”

    魏谦就这样烂尾般地结束了他才一年半多的高中生涯,烂尾得既莫名其妙,又让人欣喜若狂。

    他很快提交了表格,征询了一下李老师的意见,选了当时热门的生命科学专业——其实当时最热门的是计算机,可惜计算机的学费比其他专业高,又需要自备电脑,魏谦多少有点舍不得成本。

    他于是正式成了一个准大学生,魏谦离开学校的时候,教学楼门口的大樱花树花期正盛,他站了一会,真的被落下来的花瓣埋了脚。

    魏谦在家无所事事地晃荡了两天,应付完险些激动出心梗的宋老太,终于想起来关心一下放养的两个小崽子。

    他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小妹妹在写作业的时候做的小动作变了,她以前做不出题目的时候,喜欢抠手指,现在却变成了用笔杆子绕自己的头发,绕完以后还用手捏一下固定,眼前一缕头发就会短暂性地形成一个波浪形状的小发卷,她会独自臭美一会,然后再继续写作业。

    魏谦留了心,发现这丫头知道臭美了。

    小宝小时候爱睡懒觉不爱早起,都是他给拎起来强行按在水池里,才猫似的拿凉水在脸上划拉两把,现在她洗脸完全不用大哥提醒,周末在家,她一天洗了好几次,每次都在厕所的镜子前照半天。

    而女孩子的变化,简直是生物学上另一种程度的“变态发育”,真的能女大十八变地长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小时候是黑猴子的宋小宝的开始脱胎换骨般地变白,眼睛也开始拉长,长出了长而浓密的睫毛,鼻梁虽然依然不高,却随着软骨的定型,至少看起来不塌了,嘴唇下面收出一个小小的下巴,魏谦惊奇地发现,她就像只毛毛虫一样,转眼就奔着蝴蝶的方向长去了,竟能看出一点小美人的雏形来。

    不过,这一点雏形在她那军阀一样的大哥看来,根本什么都不算。

    在魏谦看来,宋小宝依然是“半个人”,这些小崽子在没长大之前,都是一样不男不女的样子,根本没有什么性别可言。

    她前没胸脯后没屁股,豆芽菜似的那么一个小东西,魏谦理解不了她到底有什么好美的。

    他坚定地认为,小宝的臭美,除了耽误时间影响学习以外,没有任何的益处。

    于是他在又一次瞥见小宝有拿笔卷头发的时候,走进了小宝的房间,以贾政对待贾宝玉的方式,非常严肃地和她谈了一次……不,是单方面地训了小姑娘一顿,还从宋小宝的书桌里搜出了一小瓶指甲油,拿走没收了。

    最后,他专横跋扈地规定,宋小宝每天照镜子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分钟。

    小宝委屈极了,第一次对大哥生出了逆反心理,而魏谦竟然还嫌不够,走出去之前一只手扶在小屋门框上,义正言辞地回头说:“哦,对了,我看你们学校里别的小丫头都把头发剪了,干脆你也剪了得了,早晨起来省得梳那么长时间,再说我听说头发太长吸收营养,影响脑子。”

    这话遭到了宋小宝的激烈反抗,她跳了起来,胆大包天地冲着大哥大吼一声:“我不剪头发!就不剪头发!你要是剪我头发,就把我的脑袋一起剪了!”

    魏谦愣了一下,没想到头发对她而言居然这么重要,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训斥,小宝就被自己的大逆不道吓坏了,自行“呜呜”地哭了起来。

    魏谦叹了口气,拿她没办法,只好板起脸来:“哭什么哭?再哭抽你。”

    他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给宋小宝判了个缓刑:“那行吧,看你成绩和表现,期末要是退步,甭给我废话,麻利的把你那破头发剪了,听见没有?”

    宋小宝抽抽噎噎地问:“剪……剪什么样?”

    魏谦想也不想地说:“前后一块都齐耳吧,凉快。”

    宋小宝想象了一番前后都齐耳的头发是怎么个熊样,当场给吓了个魂飞魄散,从此开始了她一生中读书最用功的一段日子,坚决要捍卫她小脑袋上的一亩三分地,绝不能落在大哥的魔爪里。

    魏谦从宋小宝屋里退出来,正好被从厨房退出来的魏之远撞了一下,魏之远的脑门差点撞在他的鼻子上,忙一手撑在魏谦身侧的墙上,侧身避过。

    魏之远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哥”——他开始变声了,嗓子不舒服,所以说话的时候还要把声音再往下压八度,听起来居然低沉得像个大男人了。

    魏谦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刚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还没有狗站起来高,现在竟然也成了半大小伙子了。

    哥俩虽然还住在一起,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之远已经不往他怀里钻了……想钻也钻不下了。

    真是……有苗不愁长。

    魏谦想起宋老太交代,让他去郊区批发点鸡蛋来,于是拖出自行车出了门,往郊区的养鸡场骑去。回来的时候,他正好经过了老熊的店,只见老熊正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往车上装行李,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模样。

    魏谦停下来打招呼:“老熊,你这是要把自己发配到哪扶贫去?”

    熊老板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魏谦跳下来,把车停在一边:“好吧,这回发哪的财?”

    老熊说:“夏至前后是收虫草的日子,我打算进藏倒腾点藏药——对了,正想找你呢,你周末还找短工吗?有空来替我看店吗?”

    魏谦心里一动,两年前他带回来三万块钱,经过宋老太的勤俭持家和俩人抓紧一切时间找活干补贴家用,眼下竟然还剩了两万二……而其中大部分还是给麻子妈花的。

    万八千块……够不够他搭着老熊的顺风车,也跟着倒腾点小买卖呢?

    第三十一章

    可惜他的提议被老熊想也不想地一口拒绝了。

    魏谦:“为什么?”

    老熊用他那种固有的、火上房也能陌上花开缓缓归的腔调说:“我们俩三观不合。”

    魏谦:“……”

    同时他心里想:你妈。

    魏谦问:“你雇我看店的时候怎么不说三观不合呢?”

    老熊有理有据地回答说:“那是雇佣关系,现在你要和我一起走,你还要出资,那我们就是合作关系了,我不能要一个三观不合的合作伙伴。”

    魏谦耐心地问:“不是,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三观?”

    老熊:“问出这个问题,说明你根本就难以用有效的语言描述自己的三观,你压根就没有那玩意儿的概念,唉,可悲的世俗之人,生命中没有一盏指路的灯塔,活得该有多么浑浑噩噩啊!”

    魏谦想知道,到底是哪个精神病院院长玩忽职守,竟肯把这路货色放出来祸害社会。

    老熊淡定地看着他:“你肯定觉得我有病,那是因为咱俩三观不合。”

    魏谦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和他讨价还价三百回合。

    老熊活像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不肯带他,魏谦心里磨拳霍霍地想把他揍扁,可是又不想得罪一条人傻钱多的财路,于是掏心挖肺地说:“吃喝费用我自理,平时干得了苦力,打得了群架,你就权当多雇个人,还不用你给工钱,你他妈就多带我一个人怎么了?”

    老熊一开始入定一样地充耳不闻,听到这里,忽然神色一动,怀疑地看着魏谦:“打群架?你还会打架?”

    魏谦:“是啊,第二专业。”

    老熊打量他一番,严肃地思考了一分钟,出乎他意料地点了头:“那行,只要你能吃苦,就带你一个。”

    魏谦心满意足,踩上自行车:“得嘞,谢谢您了,熊老板。”

    老熊又叫住他:“哎,我们没准过两天就出发,你学校那边行吗?”

    魏谦豪爽地说:“没问题,不念了。”

    老熊灵芝一样多肉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赞赏的笑容:“虽然咱俩三观不合,但我还是得说,我特别佩服你这种敢于逃学奔前程的精神,真勇士。”

    魏谦骑在自行车上,远远地回过头来回答:“我保送了,等秋天开学。”

    老熊:“……”

    片刻后,被欺骗了感情的老熊拖着老旦般的长音,开始在魏谦身后叫骂:“臭不要脸的保送党!你还想妄图混迹劳苦大众队伍,你、你……”

    魏谦哼着小调骑远了。

    就这样,魏谦开始了他生命中又一次要钱不要命的作死之旅。

    这一回,临走的时候,魏谦没有不声不响。

    一来,跟着老熊出去做点小买卖不是不能说的事,二来,他也确实又长大了两岁。

    设身处地,魏谦想,如果自己是三胖,突然收到莫名其妙的求救短信,又听到那么骇人听闻的事实真相,非得疯了不可。

    流逝的时光并非毫无痕迹,它开始让他意识到,当年是麻子和三哥一直惯着他、迁就他,现在是宋老太容忍他、照顾他。他也开始承认,自己满心的苦大仇深,实际却一直在任性妄为。

    麻子他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但是剩下两个,他想对他们俩好一点。

    魏谦临走的时候通知了宋老太,告知了三胖,最后跑到麻子家里,和麻子妈说了一声,给她留下了一千块钱,哄她说是麻子寄回来的。

    没告诉那俩孩子。

    没必要,而且经过上次的南方之行,魏谦几乎怕了魏之远。

    那小子个头是不小,却老也长不大一样地粘人。

    两年前是暑假,这回魏谦生怕他连学也不上了,直接就撂挑子跟他走人了——魏之远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然而魏之远还是察觉出了蛛丝马迹。

    起因是魏谦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为了出远门做准备,他买了一包常备药,刚回家放下,麻子妈就推着轮椅出来,在楼底下喊他,说是电视机坏了。

    魏谦匆匆忙忙地跑去帮她修,就把这事给忘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魏之远正坐在椅子上,仔细地研究那些药的种类。

    魏之远张嘴就问:“哥,你这是要去哪啊?”

    魏谦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一问,汗毛都竖起来了,几乎升起某种被捉奸的惶恐,舌头打了个结,磕巴了一句,才用忽悠的方式禀告他们家小祖宗:“去、去哪?去什么哪?没有啊!哦,那个是快夏天了,人容易中暑热伤风,我准备提前的。”

    魏之远默默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吭声,把装着药的塑料袋放回了原处,他分明看见里面有一包预防晕车的药和几支口服葡萄糖。

    宋老太被魏谦嘱咐过,甭告诉那两个小的,怕他们心浮,尤其怕魏之远不好好上学,她从厨房端饭出来,瞥见此情此景,连忙欲盖弥彰地说:“那是我让你哥买的,他没要往哪去,这孩子,真能瞎想。快拿筷子去,咱们要吃饭了。”

    她这瞎话说得,口气一唱三叹,几乎要凑成一出沙家浜。魏之远哪会听不出来?

    他再回头一看,只见饭桌上是几盘饺子——得,滚蛋的饺子接风的面,她还挺尊重传统。

    魏谦对锲而不舍地往他的话里插刀的老货无话可说,他算是看透了,让她扩散小道消息,她保证能对得起组织,让她保守秘密,那是自作孽不可活。

    宋老太保守秘密的方法,自古只有一个:生怕别人不知道。

    魏之远不是什么温吞的性格,但是也从来学不会勃然作色,天生性格使然,他内心不管多么腥风血雨,也不会大吵大闹地发泄出来,只会用无声无息的表情和眼神表达他的极度失望和委屈。

    他已经听出来了,大哥要干嘛去,奶奶是知道的。

    而他们一致把他当成了不懂事的小孩……尽管他已经不再装疯卖傻地和小宝追跑打闹、不再假装天真无邪地撒娇,尽管他正栉风沐雨地向着大人的标准一路狂奔,俄顷也不敢停歇。

    十三四岁的男孩子,青春期的躁动和急剧的身心变化,让魏之远越来越难以忍受大哥对待他的态度,他心中郁愤无从排遣,只好如地火一样压抑在心里蠢蠢欲动的火山下。

    晚上临睡前,魏之远拿出了一份通知书递给魏谦:“给我签个字行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活像是递了一份检讨书,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皮也不抬,表情冷漠。

    魏谦扫了一眼:“夏令营?什么夏令营?”

    魏之远冷淡地说:“前一阵子我们学校组织了奥数的选拔赛,我被选上了,暑假被选派去参加培训……哦,参加过培训的小升初可以直接进本校初中部重点班。”

    这换成任何一个其他孩子,都会欢欣鼓舞地跟大人显摆一番,可是魏之远似乎就只是要魏谦作为监护人签个字而已,脸上绷得紧紧的,一点也不见喜色。

    他喜不出来,反正再怎么样,他在大哥面前都是无能为力的。

    可他年轻的监护人却觉得十分惊喜——特别他看到通知单上写着,一个学科全校只选派一个学生的时候,让魏谦觉得异常长脸,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然而随即,他又觉得不该太过喜形于色,省得让小孩骄傲自满,所以他干咳了一声,硬是把上扬的嘴角拉平了,签了字,一板一眼地说:“既然去就好好学,让你去是学校老师看得起你,到时候别掉链子丢人现眼。”

    魏之远低眉顺目地点了点头。

    魏谦摸了摸裤兜,然后想起了什么,打开了锁着的小抽屉,摸出了点钱,装在一个信封里——他做这事的时候,因为心情太愉悦,乐极生悲地把桌上小宝放的一瓶花露水瓶碰倒了,虽然眼疾手快地扶了起来,手腕上却还是沾了一些。

    魏谦随手撕了块纸擦干净手腕,把信封递给魏之远:“这个我给你放在外面了,要出去住的话,自己在外面吃喝都别委屈了。”

    说完,他抬起手,顺手揉了揉魏之远的头发。

    他的手腕上依然残留着的花露水掺杂了酒精的香味,手指修长而有力,魏之远突然觉得头顶似乎有一股电流冲进了他的脑子里,他竟然情不自禁地脸红了。

    脸红过后,他心里又开始用上莫名的羞愤交加,滋味难以言喻。

    魏之远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哥……”

    魏谦回头看着他。

    魏之远想对他哥说,从今往后,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长大成人的方向,不会再想莬丝子一样死乞白赖地缠着大哥了,他再也不会像两年前那样不顾一切地追着大哥的脚步,千里迢迢孤注一掷地去做一个拖累。

    他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魏之远,而不是一个无所适从的跟屁虫。

    然而迎着魏谦愉悦而克制的表情,魏之远到了嘴边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圈,又原原本本地从哪来滚回了哪去,散落成了一肚子的鸦雀无声。

    他默然摇摇头,没了下文,什么也不想说了。

    第二天,魏谦一路目送着魏之远骑着自行车带着小宝去上学了,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松了口气,收拾了行李出门和老熊他们汇合。

    老熊带着大蛤蟆镜和遮阳帽,嚼着口香糖,临行之前还在嘱咐魏谦:“带你可以,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那边的铁路至今还没修好,咱们得开车进去,没准去哪,平坦的地方海拔高,海拔稍低的地方路不好走,尤其山路,每年都有大批冤鬼翻车下山从此挂在墙上的,咱们最早七月底才能回来,那罪真不是人受的,你确定跟我去。”

    魏谦毫不犹豫地点头。

    老熊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准备继续用他催眠故事般地语速来顿长篇大论,被魏谦忍无可忍地打断了。

    魏谦:“熊老板,听你说话,总让我想起一句诗。”

    老熊看着他。

    魏谦说:“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老熊带着带着蛤蟆镜,在那思考良久,直到车已经开车了市区,他才如梦方醒地问:“不对啊,刚才那句是说人姥姥的吧?你个混账东西。”

    魏谦知道他不学无术,不知道他如此这般地不学无术,更令他叹为观止的是,他这样不学无术,竟然还敢腆着脸附庸风雅……此人真是,非同一般的一言难尽。

    魏谦跟着老熊这么一走,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好几个月,开始还会偶尔打电话回来报平安,后来干脆音讯全无。

    期间宋小宝还念叨了好几次,魏之远却一句也没提,宋老太怀疑这气性贼大的孩子是给憋在心里了。

    魏之远一个人睡空荡荡的大床,每天晚上必然要熬到十二点以后,用完的作业本就订成演算纸,边边角角全都寸土寸金地写满,三四天就能用完厚厚的一整本。

    宋老太看着那些她看不懂的演算过程,愣是没舍得卖破烂,给珍藏了起来,作为每天例行公事地教育宋小宝的工具。

    宋小宝就此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折磨,因为她和蔼可亲的奶奶对她就只剩下了这么一句话:“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

    宋小宝嘀嘀咕咕胸无大志地说:“我就是中等生嘛。”

    “中等生,”奶奶用筷子打她的头,给出了一个毫无根据的结论,“中等生就是丢人现眼!”

    她连新闻联播里采访外国人时候底下放的字幕都看不懂,大字不识一箩筐,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评价中等生……

    中等生挺好的,又不是吊车尾!

    宋小宝觉得奶奶狗屁也不懂,根本说不通。

    大哥威胁要剪她的头发,二哥是那个该死的“人家”,奶奶变成了一个车轱辘话的碎嘴子,宋小宝觉得她在这个家里,简直就是个捡来的苦菜花,真是怎么做都不对。

    很快,夏天就来了,魏谦依然没有消息。

    那天魏之远去参加学校的一个模拟考试,没有去上课,提前回家了,奶奶让他买二十斤大米,魏之远就骑车去了,半路上,他经过了一个社区活动中心,魏之远原本漫不经心地骑过,不知怎么的,却突然刹了车。

    只见活动中心里有一块大平台,大概是六一快到了,一个老师模样的人正领着几个八九岁的小孩在里面排练节目,当然,小孩排练儿童节目没什么好看的,魏之远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那人也就四十来岁出头,背却已经佝偻了,鞋拔子脸上是没剃干净的胡子,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显得十分猥琐。

    那男人坐在一条公共长椅上,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场中几个跟着音乐蹦蹦跳跳的小孩看。

    他的眼神几乎化成实质,险恶地堪堪触碰到那些小孩的身上。

    就算这家伙化成了灰,魏之远也认识——这就是那个曾经被他一根钢管打跑了的变态恋童癖。

    魏谦当时一直在找这个人,可惜一直也没找着,没想到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在了魏之远手里。

    魏之远推着车躲在一个墙角后面,就像一个初次狩猎却异常耐心的小豹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观察着那个男人。

    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小孩们才结束了排练,魏之远注意到,几个孩子闹哄哄地从社区活动中心的铁栅栏门里走出来的时候,那个变态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站了起来。

    可惜陪同的女老师一路跟着,他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男人就像一个被掐长了脖子的鹅,垂涎三尺地盯了好半晌,直到小孩们已经走得没影了,他才喘着粗气转过身来,裤裆已经鼓了起来。

    此时街上没什么人,男人因此毫无顾忌地把手按在自己的裤裆上,一边走一边揉。

    他晃晃荡荡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魏之远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把车锁在路边,悄悄跟了上去。

    这附近的小学校是某公立小学刚刚设在这边的分校,位置比较偏僻,魏之远猜测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变态才会开始到这里活动。

    魏之远缀着他足足走了将近四十分钟,才见男人走进了一个肉食加工厂里。

    而后魏之远不动声色,原路返回,买米回家,到家以后只字没提,照例和宋小宝一个人洗碗,一个人收拾厨房,然后各自在各自的房间里做功课。

    宋老太嘱咐一声,又出门去做活。

    魏之远温习了功课,看了一部分老师送给他的奥数书,屋里安静得连钟表“滴答”的声音都听得见,做完这一切,魏之远才抬起眼睛扫了一眼小宝紧闭的房门,漆黑的眼睛如同浓墨点的。

    然后他掏出了一个新的笔记本,写下了日期、肉食加工厂的地址。

    第三十二章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魏之远对宋老太和小宝说:“这两天晚上老师要留我补课,我晚点回来,不用等我吃饭。”

    宋老太和小宝丝毫没有起疑心,毕竟,比起魏谦那吓人的违法乱纪前科,魏之远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懂事,干净整洁,守规矩,自制力强,从不干出格的事——在小宝他们学校,魏之远的出类拔萃也是众所周知的。

    所以宋老太听了,立刻把重点攻击对象转向小宝说:“听见没有,跟你哥他们学学,你大哥哥以后就是大学生了,你小哥哥还代表学校去参加比赛,你呢?”

    小宝毫无压力地说:“让他们去吧,我看家。”

    宋老太举起锅铲要打她,宋小宝就像只小猴子,三两步蹿到了门口,狗腿地替魏之远打开门,点头哈腰地说:“二哥,您先请。”

    魏之远非常有大家风范地点了个头,拿起车钥匙,在她前面走了出去,宋小宝屁颠屁颠地跟上,就像个鞍前马后的小太监,回头冲宋老太吐了吐舌头。

    由于她的肉体的成长比老熊的语速还不着急,魏之远又长得太心急火燎,两人尽管最开始看起来差不多大,现在却好像已经真的拉开了年龄差距。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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