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舌[重生] 作者:晒豆酱

    第5节

    张广之斜了斜眼,只想开口把话堵回去。这人当真是山民,别说是侍卫了,廖小福若真是将太子惹了,谁敢上前头解围去?这人想得倒是便宜。

    “应当的,应当的。既然我与廖公公有缘,那你我也兄弟相称。看你年长与我,我敬你一声大哥。”

    “这……这怎么行!”廖小福额头浮出一层虚汗,连忙看向张广之。自家主子胡闹也不知道拦着,这侍卫是怎么当的!

    “齐大哥,咱们还是快快走吧,殿下怕是等急了,惹怒了不好。”廖小福惨淡着小脸儿,吃力地拽着太子的佩刀,同时将那个小牌位死死搂在胸口,看着像是打算带回去了。

    “唉!无妨!难得来这一趟,我看我与你家哥哥倒是投缘。若你大哥肯交我这个弟兄,来日回宫你我也好多多照看着。你说是不是啊廖大哥?”祁谟旁击侧敲地看向廖晓拂的家人,往世点点滴滴再现,仿佛上辈子八千岁的亡魂也看着呢。他已打定了主意,除了要给廖晓拂好的,还要照看这一家,既然是改命那就多改几个人,如此八千岁的那条命方能止住哀鸣。

    “是这个理,只是我乃一介山民,家里没什么能赠与齐弟的……齐弟若不嫌弃就多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廖子孟心思浅,只惦记拿什么物件来交换,他没有过结交的弟兄,却听那说书人讲过结交应当拿出信物,尤其是年长的那边。环顾四周便扭头朝屋里走去,没多会儿就听出翻动的声音。

    祁谟瞥了一眼屋门与白墙,算出拿不出太好的东西,便一笑道:“廖公公家人当真朴实,怎么?傻愣了?看在宫中对你百般照料的份儿上还不快将我引荐一番?”廖晓拂迟疑了片刻,犹豫着动动嘴角。

    “二哥,这位是齐大哥……是太子的近身侍卫。”说罢免不得皱起了眉头,怯生生地转过去,“齐大哥,这是我家二哥,他自小身子不好,别吓着他。”

    “原来是二哥啊,失礼失礼。”祁谟等他这句等了好久,撩了一眼廖晓拂便冲廖玉林笑道:“方才听二哥仗义执言,像个读过书的。可否下场一试过了?”

    廖玉林堪堪回道:“齐兄过誉了,雨林不才,未来得及下场,勉强读过书罢了。我那大哥性子耿直,还望齐兄莫要与他计较,如若三弟在宫中得罪人了,雨林先谢过了,还望齐兄能给美言几句……只求,别叫人再害了他。”

    甚好,甚好。祁谟双眸微眯,免不了心中一暖。之前他还怨恨小福子的家兄怎么就舍得将幼弟送去,见了才知这家人确实心无城府,心系晓拂。不枉费他有心帮衬一番。

    “这是当然,都是宫中当职的,帮人就是帮己了。”祁谟偷瞥小福子一眼,廖晓拂垂目不言语,只是紧紧搂住大姐的牌位不放。他定睛细看,廖玉林果真身子更单薄些,眉眼间一股子书生儒气,怪不得廖晓拂拼死也要自己顶上去换他二哥。

    廖晓拂长了副通透的玲珑心思,怕是早早看出若是二哥进宫,哪怕熬得过净身的酷法,也熬不过宫里的春秋。这样清高的小秀才若是在宫中让贵人作践侮辱了,不用旁人费劲,他自己就先寻一条麻绳蹬凳子去了。

    “还好!还好!还好这东西还在!齐弟莫要嫌弃了,这是马耳山上最少见的了。知道你们侍卫卖命的,难免伤了碰了,寻常伤可别用,这是能吊着命的。”廖子孟从小屋跑回来,给得洒脱意气,秀气的脸孔被野山磨练出几分劲道。手里捧着的乃是一颗成了人状的老参,参体错杂的纹路竟长出了老者的神态须发,就连珍奇异宝里泡大的太子都没见过这种年份的药材。

    “这是廖家最当钱的,今日我就送给齐兄了,一个是你我结交的信物,二来也是卖个人情……家中没有闲银,我想替小弟打点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宫里的规矩我也不懂,不知该送多少,这个你若用得上便用,若是缺银子了,拿去典当也可换八十两白银,足足能置一处小屋。”似乎怕宫里的官爷不接,廖子孟特特找了帕子将老参包好,拉过太子的手就硬塞过去了。

    “嘶……”祁谟手背的伤处被猛地一抓,免不得一阵凉气,不离眼地观看那颗老参。

    廖子孟生怕他不接,好容易有个人能通通小弟的路子,也不想这宝贝官爷看不看得上,喃喃道:“齐弟莫要嫌弃,我亲自采来,若是卖货郎开口,兴许要一百两还不够。”

    “我哪里是嫌弃,而是……没接过这样贵重的礼。”祁谟将山参裹好,回身递给张广之,吩咐道:“将此物细细收好,带回去。”

    廖晓拂震惊之余只想给殿下磕个头了,太子没嫌廖家穷苦,还收了大哥的东西,这样大的恩典想必天下再也没有谁了,偷偷探着手指去轻碰殿下的手背,心乱难耐。“齐大哥,我……我看也看了,可以回去了。咱们快回吧,别让、别让太子等着。”

    “无妨,殿下仁义,等你一会儿子又何妨了?”祁谟暗暗抓了下小福子冰凉的小手,像挠猫儿一般,又笑着蹲下揉了把那孩童的头顶,问道:“这可是大哥的孩儿?”

    “是,是我的。”廖子孟用膝盖撞了下幼子的身子,说道:“文武,叫人,二叔叔平日里教你的规矩呢?”

    廖文武恍惚都困了,倦倦地揉着眼睛,缓缓看向太子叫道:“齐大哥好。”

    “这孩子开口晚,还不会叫人呢。”廖晓拂心口一紧,这辈分算是胡乱来了,急忙打圆场说道:“咱们快回吧,快回吧,齐大哥快别闹了。”

    “这可是小妹?当真是活泼性子。”祁谟笑靥如春,将这破落的小院儿更衬寒酸,他却不以为然,看向小福子提到过的廖依依。果真是到了梳头的时候呢,可怜家中没有女眷c,ao持,连个丫头髻都无人教。

    廖依依自小没有娘亲没有嬷嬷,虽有大哥疼爱却对闺中女儿的忌讳一概不知,落落大方地朝面前的人一低头,也学着样子福了一福。“齐大哥可要说话算话,三哥哥好久都没回家来看,一定是太子不放人。太子若是发难,齐大哥就带三哥哥跑出来吧。”

    “小妹慎言!啧!”廖玉林清秀的眉毛都要拧到一块儿去了,这话说得大逆不道了,“齐兄莫要怪罪,小妹无父无母,是我这兄长没教好。”

    “我看这小妹倒是随了廖公公,一张伶牙利嘴,无人能比。”祁谟若是折扇在手,此时必定笑得用折扇打转了,虽然意外却当真心悦,凤眼细细地眯了一眯朝小福子看去,“廖公公提及小妹,担忧他这妹子到了梳头的时候无人给置办头面,故而在宫里攒下了银钱,托我买了点物件。廖公公可看看要得是不是这个?”

    说完祁谟提起衣,解下腰间佩戴的腰袋,取出一把流光水沫金镶玉珍珠发梳,极为生疏地帮廖依依戴上,正正好卡在丫头髻的发绾交接之处。

    “这是啥?这可是三哥哥买与我的?”廖依依虽是田中长大,自幼与哥哥们玩耍,可到了梳头的年岁也懂了些事,知道光着头不好看了。这是头一回戴上头面,一向好动这时候连脖子都不舍得低,无措又小心地用指尖去摸一下那发梳,心里却长了草,想跑去溪水边看看自己的小影儿。

    “是,是你三哥哥的心意。他在宫中身不由己,可时常惦记着家中呢,没将你忘了。”

    廖晓拂被这始料未及的一出闹懵了,站得僵直。殿下这算是爱屋及乌吧?因为自己伺候得好,连自己的家人都顾及了。那梳子别说是他攒的了,就是六年在宫里不吃不喝也攒不出的。

    “时候不早了,在下奉命要带廖公公回去,太子还等着呢。”祁谟开口便看到廖晓拂的身子打了个颤儿,他也想让这家人多说会儿体己话,但太师府上的人也跟着等候,回去晚了不好交待了,只得说道:“廖大哥放心,有我齐某一日,我便尽力护廖公公周全。只是这牌位恐怕不能带回,宫中规矩如此,若非国丧不得哀思,还请廖公公体谅,别惊动大姐的安宁。”

    苦与甜的滋味一同入喉,廖晓拂将大姐的牌位端起来,不舍地再看了几眼,递给了廖子孟。“那这就留在家中便是,我在宫中尚好,切勿为我忧心。等下次再得空了,我再回来看看阿姐……那我就先回了,得空就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请放心,往后小福子的日子就在蜜罐罐里了!!!

    第 22 章、第二十二章

    祁谟见廖晓拂恹恹的,怕是念及大姐故去,心中悲恸,上了马车也就不去招惹他。廖晓拂忙不迭地爬回自己的小垫儿,抱着膝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方才是被殿下闹傻了,没回过味儿来。这会儿子静下心,嘴里的苦像吃了一口黄连,忽地裂开,苦不堪言。

    太子知道他心里难受,叫府上的家丁送上来食盒与热茶,静静地推了过去。小福子动了动眼皮,心里再难受也还知道谢恩,不能不识抬举了,便从食盒里抽出下人用的银针银筷,仔细试过。

    “一切都是好的,殿下可以用了。”

    “虽说你是孤的舌头,可也未必日日用自己试菜。往后再添个下人。”祁谟尚且不渴不饿,浅浅地饮下一盏热茶,将自己的茶盏递给他了,“来,别苦着自己,润润嗓子。”

    “奴才不渴。”廖晓拂跪得僵直,下意识伸手接住太子给的东西,声音颤颤的。

    “不渴就罢了,可是饿了?”祁谟百思不解,不好直接探问小福子的心事。

    “也不饿,谢殿下赏。还有……方才殿下给小妹的物件儿,我看着应当不止几百两了,太贵重的赏赐收了不好,我慢慢攒下银钱……”

    “你那点子银钱恐怕要攒上一世了,孤头一次见你家里人,空着手多没有排面。”太子一笑仿若春风佛面而来,绞尽脑汁逗他开怀,“看你眼皮沉沉的,可是方才孤赶去之前哭过了?”

    廖晓拂被说中心事,哑声半晌点头说道:“哭过,我自小就爱哭,总忍不住,没得殿下那般的气度。方才见着大哥与二哥好一通哭,现下耳朵里都是嗡嗡声,眼皮也睁不太开了。”

    “你过来。”祁谟已经脱了三品侍卫的锦衣,车室闷热人就犯懒了,穿着中衣而坐。他看了看身边的祥云软塌,料子选得都是上等,轻拍示意小福子坐过来,“孤给你守着,你躲懒先打个盹儿。”

    小福子自始至终没舍得摇头,面皮白净净更显得眼角红过,溜尖的下巴磕儿,抿着唇。太子叫他过去歇着呢,自打今儿撞破了大姐的下落,他的胸口就冰凉好似缺了块儿血r_ou_,使得小福子难得不想守着规矩,只想当个偷鱼的猫儿,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才好。沾一沾那人的气也是好的。

    “那殿下可要帮我瞒着师父,若是叫师父知晓小的在殿下车里打盹儿了,必定要回去吃手板了。”他堪堪地爬过去,一开始还拘着,可靠那人愈加近了愈加舍不得,小心翼翼将小帽也摘了。

    “这个戴着躺下难受,奴才先摘掉,殿下记得提点我。”

    “好,孤给你瞒着。”经此一事祁谟心中更添疼惜,心疼他抗下的包袱,心疼他c,ao心的家事,这一心疼就没管住手,伸手就将廖晓拂的发带解了,“这样解解乏,等你起身孤帮你束好就是。”

    太子中衣散出的荣檀香熏得廖晓拂心口热热的,宛如云端,赶忙躺好了不动。这一躺就合上了沉重的眼,暂且不去想伤心事,入宫后头一次睡这样餍足,贪贪地吸着香气睡过去了。

    待到车马回了太师府,祁谟忘不掉今日小福子吃的苦头,到底是狠不下心来晃醒他。都下定心数这回活过来一趟要杀伐果断,然而终究是要败在这小奴才手上了。

    晚间等睡足了,廖晓拂才迷蒙地醒来。身下是月白蓝的锦织被面,软枕一侧还是那个金丝龙须香囊,他这一觉竟睡回太子殿里了。外头雨水正密,细柔柔的雨滴漫不经心地往红墙与地缝渗入,jian起一层袅袅薄烟,好似珠花。

    “殿下……殿下?”小福子晕乎乎坐起,不知现下什么时辰了。今日当真是心惊r_ou_跳,先是见着了太子四哥,又回了小凉庄,想来竟不像个真的,说不准一切都是刚刚打盹儿做的梦。可细细念起大姐,那股子心尖疼不是蒙人的。

    阿姐去了,苦想了那么久,阿姐竟然早就去了。

    “可是睡醒了?”祁谟正在寝殿门外交代玉儿这几日得了空多陪着些小福子,听里头的人醒了,迷蒙间就开口唤起自己来,脸上一阵欣喜,没白疼他。

    “殿下赎罪,我……奴才今日不知怎了睡久了,伺候得不好。”小福子倦然滑下

    床榻,慌慌地去套官靴,一低头才发觉两只脚赤条条的,细溜的脚背白得晃眼。

    祁谟料到他醒来就会慌了手脚,故而慢悠悠坐到他的榻上,手疾眼快地搀了他一把。“莫怕,你那鞋袜是孤来脱下的,没叫旁人看了去。想必今日是哭狠了,你倒是睡得快,孤还想你未必真睡得下。”

    小福子站也不是、跪也不是,两只赤脚左右相掩,自己身子龌龊残缺,故而没长出寻常男子的足形,脚弓弯弯,怎么都像个小娘子,顿时说道:“这使不得,殿下莫要脱我鞋袜,若要师父知道了,不好。”

    “无妨的。今日刚回太子府你那师父就来要人了,脸色都白了,就差怪罪起我这太子来。只因正赶上一场细雨,我怕你骤然醒来受了凉气,又哭过了,内火外寒必要发起高热就没晃醒你。你倒好,抱着太子的膝头睡了个大觉,孤连动弹都不敢啊。你那师父更是了得,我唤他上前头坐阵,他倒好,眼神刀子似的,真是要扎死孤了。”

    太子生得俊美,说起方才发生过的事来双目惬意上扬。廖晓拂赶忙说道:“殿下怕是想岔了,我师父不敢对殿下不敬的。”

    “我看也是如此。”呵呵哪里就是如此,祁谟看着那陈白霜胆量颇大。在太师府宅外他便换了车马,亲自把小福子抱过去的。那大公看自己徒儿不是醒的,太子又只身穿中衣,眼旁的青筋都爆凸起来,恨不得把小福子抢过去,好好看看这孩子的身子可有不妥。

    “今日的事,多谢殿下了。小福子代家人谢过殿下。但请殿下安心,家事是家事,误不了奴才的本分。”睡得足了,廖晓拂的思绪也清楚起来,原来真不是梦呢。

    “别说那个。来,先尝尝这蛋羹,你玉儿姐姐特特吩咐厨娘做的。阿姐虽是走了,想必更不愿你这般自苦。你师父,你玉儿姐姐都疼你着呢。”祁谟从食盒里端出一个六角小碗,掀开小盖,一碗蛋香浓郁的蛋羹还温着,一手捧着过来,“快吃些,方才玉儿看你眼皮红肿,捏着帕子将孤堵在寝殿外头,非要问出是何人将你刁难了。你这小奴才的排面当真比太子还大呢。”

    廖晓拂将近空腹一个白天,怕是饿过劲儿,忽地想起内衫中还藏着块儿点心,急急去摸。太子一见就笑了,说道:“别找了,孤翻出来时那糕点险些压坏,便叫厨娘拿去仿着做,往后再吃。”

    “谢殿下美意,原想着带回来吃的,别糟蹋东西就好。”小福子谢恩,堪堪拾起银勺,转动几番又放回去,苦色道:“殿下,小的吃不下,总想着阿姐,心里不舒坦。”

    这孩子当真是重情义。祁谟暗自称赞,刚刚小福子未醒他已吩咐过张广之先从殿里支些银两出去,在太师府周遭找一处寻常民屋,先将人挪过来。往后自己与太师府那位的来往过密,时时带着这小奴才,也好让他解一解想家之苦。

    “你大姐这事,孤不瞒着你,已经命人打听得差不多了。”祁谟略略一顿,凄然说道,“这个仇,孤帮你做主如何?那人牙子想必是拿了你阿姐的救命钱,又料想你活不过去,才耽误了大姐性命。”

    “殿下可当真?真能为我那阿姐做主?”说话时喉头一阵甜腥,好像咬破了舌头,廖晓拂眼中像噙着泪,实乃噙着恨,“恐怕不止如此,我那二哥口口声声说写过家书的。我当职不满时限,虽不能与家人通字却可带个口信儿。那人牙子每年二次往来宫门交接,竟骗了二哥说将信送来了!他……他这岂不是两边都蒙骗了!将我廖家的人当痴儿玩弄!”说道最后竟颤着声苦笑起来。

    祁谟对着他煞白小脸哄道:“这些都好打听,你说过自己进宫并未受人逼迫,究竟他又如何将银两蒙骗了?当真是你花了他的银两?若真是如此,明日叫牧白给你把脉看诊,不准不听。身子上的病根不除去,等年岁大了就该报应回来了。”

    小福子一听,耳朵急红了几分,连忙道:“不必宣牧白师傅,小的不曾花过那人一两银钱的。这其中的事……殿下若是要听,我说了便是。”

    祁谟听得心中一阵五味杂陈,将他纹丝不动的身子拉近了些,并排坐着贵妃榻上,又拿过一条毯子给廖晓拂包上身子,拍了拍他紧绷的后背。“若不想说也无妨的。”

    “殿下还是听我说吧……这些不说,憋在心里,人都要坏了。”太子的眼神烫得小福子一阵心颤,像一只紧紧闭着蚌壳的r_ou_蚌,缓缓将壳分开了。

    “那年阿姐得了百日咳,家中的钱又都供着二哥去科考,一次就中了秀才。大哥在深山采参,殿下可知采参人疾苦?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不等开山是回不来的。我在家中急得无法,只能等着二哥。”廖晓拂娓娓道来,犹如噩梦初醒,“二哥回来不久便说要去做长工,能预先拿回一年工钱。可我看着来找他的分明不是谁家长工,倒像庄子里的人牙子。二哥虚长我两年,当我不懂,与那人谈价也不防着我……”

    祁谟心肝疼得直想用扇骨敲他小脑瓜子,斥道:“所以你就敢瞒着跟人牙子跑了?他若将你害了呢!”

    “我不能让二哥进宫啊,殿下!二哥都中了秀才生了,往后就是能考取功名的人,若是净了身子,岂不是白费功夫了?更何况我那二哥只会读圣贤书,若真让他进了宫,恐怕活不过几个月,就连冤死都合不上眼睛。可我是个机灵的,若换成和我,兴许还能混出个大公,给家人一份好处……”

    “你!你就是个傻的!这事还有赶着上的?”终归没忍住,太子的扇骨不轻不重敲在廖晓拂额头上,嘣地红了一道子,“你就这样跟人牙子走了?”

    “嗯,走了两天山路才到。接着就……就把身子净了,这、这殿下要听吗?”

    祁谟盯住小福子闪躲的双目,脸色尽失,眉头紧紧锁着。外头雨打屋檐的响动听得他从未这样心烦。

    “说吧,你若委屈,说出来孤给你做主了。”这回他放了扇骨,小心翼翼地、一丝一缕地摸着廖晓拂的鬓发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知道为什么二更吗?因为我用了小黑屋,坑爹啊!

    第 23 章、第二十三章

    祁谟不知怎得了, 今日看小福子伸手扶住四哥, 积存了已久的怒火忽而轻易击溃了心智,只想将这小奴才抽到身边来。他上一世心中只有自己, 这一世岂能去想他人, 除了自己, 四哥就算摔趴了也用不着他去扶着。

    想着太子益发看得出神,将这淡淡的眉梢、尖尖的眼角和薄薄的嘴唇与忘不掉的八千岁一一对上了。

    今日赶巧了, 廖晓拂心里也难受, 殿下与自己亲近就亲近些,慢慢将心底最不齿的苦化开, 缓缓道来:“殿下可知阉人也是不同的。我也是到了地方才知道。之所以有人牙子做这人皮买卖, 只因为没有引荐的人, 净身的师傅才不管动手。人牙子一画押便能支取二十两白银,这就算是人命两清了。管阉不管活,这也是两边皆知的。”

    “说吧,莫要憋着。说出来就舒坦了。”祁谟于心不忍听这些, 但他却小看廖晓拂了。他那年将将不过八岁就主意这样大, 是个看似柔软实则要强的主儿。故而软下心来, 静静旁听着,担忧这苦害他憋坏了ji,ng神。

    “那二十两就叫留根钱……大多都是给净身师傅十两好处,剩下十两归为己用。别小看了这十两,净身处的人收了,下手就有分寸些,就会……会、会给留一点儿, 卵蛋虽去了,小雀儿给留一点儿……无非就是,就是留个念想而已,没用的。但就这点子念想也是好的,半净过的小公,他们都……还是可以站着解手的。如同寻常男子一般,站着解手也是羡煞旁人了。”

    “所以你轮值就是为着这个缘故不肯喝茶?”

    廖晓拂将这问跳过去,说道:“阿姐病重,日日咳得难受,那病听说叫百日咳。郎中说若是咳足了百日,就是神仙带着仙草来也无力回天。我就和那人牙子说,说这钱我不要,也不要给净身处的师傅了,都帮我带回去给阿姐抓药。那师傅没收着好处,自然便将我与将受宫刑的几个童子划在一屋,都是……都是要全净的,头几日不给吃喝。我想着半净与全净无非都是去势了,还不如省下,谁知这银两终归是没给大姐用上。”

    殿外的雨声一层高过一层,y侧侧的冷风吹开了窗子,打得窗外的兰花蔫蔫地低垂着。祁谟想给这孩子一通好骂,骂他不知深浅就鲁莽入宫,骂他错信了歹人,骂他……可那时他的小奴才那样年幼,一心只愿用能想的法子换银两。殊不知这往后的人生,全被那没送回家的二十两银子买下来了。

    “叫你受苦了!”半晌太子才憋出一句好听的,单看这点,廖晓拂就是个狠得下心的人,恐怕就是这样的性子,上一世没了奔头,索性将心一横。既然狠得下心对自己,更狠得下心对旁人了。

    “殿下问是否有人逼迫,着实是小福子愿意的。既然是自己下定了主意,也不曾后悔。我家还有大哥二哥,续香火不差我这一个。往后自己攒银两,自己赎兰就是了……”廖晓拂说到最后几乎听不到声儿,貌似赎兰这两个字花光了身子里最后一点子胆量。

    见不得人的事儿叫太子知道了,小福子等着殿下发落,睫毛的影儿被烛光拉得长长的。话说到这个地步,料是他瞒着究竟是如何净了身子也瞒不住自己的隐疾。端坐在那巫山一片云的屏风前,孤苦无依却又不甘自弃。

    他是个阉人。

    并不是每个阉人都能进宫当公公,但公公这类六根不全之人也凭借去势的手法相异分出三六九等。最叫人瞧不起、能肆意作践的恐怕当属全净身子的,凡是犯了大罪当受宫刑的人大抵都是全净。不吃不喝被人摁住,将身子打挺,白布绞紧股间,嘴里头咬着整个儿煮熟的ji蛋。再任由净身师傅利落地用环刀划破底下的东西。挤完那两下子,廖晓拂疼得都喊不出声儿了,可心里头还是侥幸。

    吃了这回苦,大姐便有钱抓药。

    如果割到这地步便打住,将小雀儿再截一节儿,留下拇指长短,再用苦猪胆的血片将伤处糊一糊,最后找根儿白蜡针探入创口,封住不给解手,这便是半净的身子了。为了抗疼大腿根儿都提前被拍肿了,用麻椒水抹着。三日之内不可饮水,嗓子冒火星子了也得忍着。待三日之后,再被人足足地灌几海碗茶水,忍住钻骨的疼将白蜡栓子一拔,若是能胡天海地地解出手来,这人命就算是保住了。

    解不出来的,叫人直接就抬出去。

    而全净的还要再遭一重罪。那师傅先将月弯的铲刀用白酒擦净上一位童子的血,放于火上烤红片状的刀刃,一把将小雀儿拿住快刀剜去,一点子都不留。创口被热铁一炙,血能止住,但留下竖长的一道口子,立在原本有势的地方,有半手那样长。白蜡针也探不进去了,换成硬硬的鹅毛管芯儿。

    这一刀难免剜得狠,若是下手浅了,割得不够平整,等养好了就留下一块软骨突出来,来年筛查必定要重新割下,这二重罪叫刷茬儿。故而全净的身子下面必定是个光溜溜的小r_ou_坑,中间一道疤,解手时候尿水洒出来就开叉像个小扇面儿,需要拿帕子挡住再擦净,这辈子也不能像个男子再站起来方便。

    故而半净身子的公公十分看不得全净了的,讥笑嘲讽他们有“尿裆”的隐疾。同样都是阉人,只是受了大苦,心眼子全y侧歪了。在外头任贵人们作践,在暗里就作践比自己还不堪的人。

    这点子琐碎如何能瞒住祁谟,他可是活过第二回的人,宫中上不得台面的里子比廖晓拂还通透。他听懂小福子是怕自己嫌他,殊不知踏过一回阎王殿,这在祁谟心中实在太过云淡风轻了。“这事……你那师父也知道的?你那些师哥可有欺负你了?”

    小福子赶忙摇头道:“师父和师哥们待我都好,就连……就连夜间解手也不准我一人,生怕顽劣好事的小公将我逮住,拔下裤头戏弄调笑。”小福子说完喘了口大气,如同沉沉巨石落地,“那……殿下可还愿意让奴才伺候?小福子是单薄了些,可殿下看我那大哥也是瘦溜溜的,大抵是长不壮的身量,不耽误伺候殿下的。”

    “那是自然,你伺候得这样周全,没了你孤要找谁去?”祁谟给他提了提茶白色的小衣,看他略微定了定心神,又说道:“但有一事必须依孤的主意来办,就是不可再自苦,让你吃便吃,让你喝便敞开来喝,整日渴着成什么话?夜间也不必老远跑出去,现下日子还热,若入了秋还了得?孤叫你师父寻个夜壶来就是了。”

    “这哪里使得!我本就是、就是那不爱饮茶的。”廖晓拂耻得浑身难受,更不敢对太子明说自己根本使不得夜壶。

    “你若不依我,我便不为你阿姐出气了。”祁谟甚少对他摆出脸色,只怕是这小奴才自己主意正,不吓一吓压根儿唬不住了。

    “那……那好,奴才依殿下就是。阿姐那病原本可以好,我也没用着那人一个铜板,二十两足银包得整整齐齐亲手交于他带回家中,还求他快快回去,路上千万别耽搁。若这口恶气不出,只怕小福子就是死了也不敢去找阿姐。”

    “啧,往后这样不吉利的话也不许说,若孤听见了,有一次治你一次。”祁谟是当真听不得这个字用在廖晓拂身上,有几分真急了,“那人牙子想必可由你二哥认出,你也不必出面,如何出气你说就是。”

    祁谟这样直接问道,一来是给这小煞星一份心安,二来是想叫廖晓拂自己做一回主。身不由己的痛楚祁谟自身尝过,这条命时时被别人捏住,朝不保夕,贵人们动动嘴皮子就能左右的,就说听从主子是奴才的本事也难免心情郁结。大不了私下将小福子的主意翻倍就是,他若说断一条腿,自己便叫那人手足皆断。

    “奴才谢太子恩,此人,杖毙。”廖晓拂脸上淡淡的,殿下头一次给他如此大的生杀大权,他也不顾落下心思狠毒的恶名,仿佛坐在这端的就是那个玩弄人命到麻木的八千岁。

    见太子不答不应,小福子堪堪又添一句:“若殿下下不了手,就将人扔进马耳山的山涧,别脏了殿下的地方。”

    当真不是个软骨头,这样的性子上辈子又是怎么容忍被大皇子作践?祁谟忍不住想到,只怕当时的八千岁已经死了活人的心,剩下个苟延残喘的空壳,续着家人的命。

    “殿下……可是嫌奴才过于狠毒了?”饶是再如何这会儿子的廖晓拂还是个半大小子,太子沉默片刻就忍不住了。

    “狠毒?你恐怕是没见过真正的狠毒,真真正正的狠毒呢。”祁谟总爱用手背贴一贴他的脑门儿,白净额头煞是可爱。若说狠毒,谁能有天家人狠毒,对上对下都算计着,y害着,还能用一碗毒糖水要嫡子性命。自己上一世尚无害人之心,更何况廖晓拂与那人牙子是真有人命仇恨呢?

    “这事孤就交于张广之亲自跑一趟,也不叫他糊涂着死过去,必定报上你廖家的名,让他明明白白地走,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一时的贪念害死了一个多么好的女子。”

    寝殿里荣檀香正旺,烛光孱弱微弱,廖晓拂一心陷在阿姐的仇里,良久回过神来太子已经被晾在一旁了。这一刻的太子脱了伪装,与白日里同四殿下打得不可一世的模样竟不相同,将小奴才胸脯底下的心看得突突直撞。

    “可还能求殿下一事?”廖晓拂小声问道,“殿下的库屋不缺药材,能否托人将大哥采的参当了,换些钱一同送去。三年一次秋闱,二哥都耽搁了这些年,今年入秋后万万不能再错过了。”

    祁谟撑住没笑出来,将人拉到八仙桌前,用手试了试食盒是否还暖,挑出几样还可入口的菜肴来,说道:“你主子就是再不济也是太子,供个小秀才乡试的银两还拿得出。除却赏赐,这还是孤头一回接礼,怎么能当了去?方才是你说过万事都依了我的?”

    小福子几番站起又被几番摁下坐好,头一次被人伺候浑身难受,几乎是求着祁谟了。“殿下叫我起来吧,还是让奴才起来吃吧,坐在这位子上……我难受。”

    “吃完了就不难受了,否则太子可要治你了。”这一回是真说笑,赶上雨水停了,一小牙月亮也探出云来,“都说是孤的舌头了,不许不吃,吃饱了你我二人就早早歇下,明日随孤去凤鸾殿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等一等啊今天双更!

    第 24 章、第二十四章

    次日祁谟用了早膳, 正收拾笔墨要去南书房, 陈白霜低着头求见,递了个四四方方的信帖子就退着出去了。祁谟捻开帖子的内里, 果不其然是他义父送进来的。字迹宛如顽童, 可见下笔之人的火候还不纯熟, 却正是王过福的字迹。

    内里只有四个字,雪至西来。旁人看到必定一头雾水。

    祁谟将帖子揉成一团, 扔进香炉, 看姜黄色的纸张与香灰融成一体,烧成了一股白烟。雪至, 这是通报太合宫那边的事成了。苏雪既已入了皇太后的眼, 往后的前程就自己c,ao劳了, 反正皇上若想随意将她指婚用来绑住太子怕是难了。

    如此甚好,此举一箭双雕。

    那可不是个一般聪慧的女子,祁谟念起来依旧对苏雪佩服不已。碍着她家兄是太子的伴读,苏雪必定早早想到重阳候一族恐怕都与祁谟脱不开关系了。如若皇祖母那边有什么异动, 那机灵丫头绝不会让太子束手无策。

    养心殿、交崇殿有他义父打听着, 太合宫又送进去一个苏雪, 祁谟如此便有了几分安心。这不,王过福一清早就送来一道折子里的消息,还热乎着,西来。

    这是说西番的人要来了。比起苏雪这倒是个棘手的。若祁谟没记错,上一回西番前来的时候万万不是眼下,都是他封了王隔年的事了。如此看来重活一世并未占尽天机, 诸事还看眼下。

    但这西来的时候不对也不太耽搁他使计,甚至对祁谟而言是最佳的时机。想着就召来侍卫张广之在书房里筹划一番。

    “可派弟兄去小凉庄了?”

    “禀殿下,城门一开就去了,都是臣过命的弟兄。除了盯着那盐运的副使,臣特意交代过如何料理那人牙子。”张广之掀袍跪着禀告,身上还是三品侍卫的锦衣,可办得一桩桩事情都是一品侍卫的品级,

    “甚好,这事要快,城门落匙之前将廖公公家人全数带回来,不可有误。今日还有一事要交于你办,廖公公那大哥你可有印象?”祁谟说罢偏头一看,昨夜雨至,打坏的兰花又是不少。

    张广之是个弄刀的高手,轻功了得,喜怒喜形于色,故而一撇嘴道:“记得,就是那个对殿下大呼大喊的山民。”

    太子用手指拈住一支狼毫把玩着,瞪了一眼:“你这规矩都谁教的?那是廖公公家兄,不可出言怠慢。孤要你抽空得了闲跑一趟端午门,跟那处的守卫打个通路,给廖公公家兄安置一处不轮夜值的看守。他常年跑山,想必身手不会错。”

    “臣看不得。他那几下花拳绣腿,恐怕看不得端午门。”张广之直言道,在他这种练家子眼中廖子孟就太不够用了,几招之内就能拿住。

    祁谟将狼毫缓缓搁在砚台一边,说道:“主子叫你去办,你办好了就是。廖公公家兄从未与你们这种练家子打过交道,闲下来时也教他几招。近一个月这太子殿里没你什么事儿,你去端午门与这人同吃同住,若有吩咐自会叫人去吩咐。”

    张广之自然不甘愿,但主子交代下来的事,若非人不在了则必须办妥,磕了个头就算应了。这样一番折腾,祁谟晨读的时辰到底错过了,叫人上来替他换了太子袍,又唤来小福子上前伺候,浩浩荡荡往凤鸾殿去。

    殿下昨夜又犯了胃症,辗转了两个时辰,廖晓拂自己是睡足了,现下看着太子眼下乌青心痛难耐,跟在太子后边端着小手,悄不声儿地问道:“殿下可用好早膳了?”

    这小东西又忙不迭地来管太子了,祁谟心里偷笑,面上不动声色:“尚且用了一些,胃症之后不宜多食。”

    “殿下用了哪些?那碗紫米粥熬得不好,紫米不是好克化的。奴才试过之后也觉得不妥,故而叫人换了二米粥来。蛋羹殿下叫人撤了,那珍珠r_ou_圆子可用了?不是奴才多嘴,殿下日夜疲惫,应多食些荤菜,若不顺口……那奴才明日便叫人预备碎碎的r_ou_糜来就粥吃。还有那……”

    “怎么?这样关心主子啊?是不是看孤吃睡不佳,心里头就难受了?”祁谟原先只想逗一逗他的,只因自己喜欢看廖晓拂为了自己挂心的那副小样儿,喜欢他这般心里头没有旁人的体贴,眼睛里就映着自己。

    谁料小福子先是难堪,思虑了一番正色严道:“自然是、自然是难受的,殿下要不吩咐下去,今儿的午膳提早些吧?殿下饿着了奴才也难受的。”

    太子的心尖儿刹那被撩拨了一把,这真是专门儿来管着自己的,慌忙左右而言他。这小奴才怕是以为祁谟还不晓得自己那点子心思呢,才敢肆无忌惮地与他亲近了。廖晓拂见太子又不应了,自知在外头不好过从亲密,也就跟着低头往前走,几缕发丝从鬓角垂落,小帽儿戴得端正。

    走了大约数十步,刚拐过一个弯,领头的侍卫一个下跪,就听这前头喊道:“见过二皇子。”

    祁谟甩开扇面,玉骨扇坠子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笑道:“难得与二皇兄碰上,五弟有福气了。二哥这是从哪儿回来?”

    悠长的声音一停,对面那人也停了。可祁谟这话宛如一颗玉石扔进了金瑶池,虽说jian起的涟漪极为好看,但却等不来一声回响。祁谟早是摸清了二哥的性子,故而清清淡淡地等着,却不知廖晓拂脸上好比烧开的锅水,敢怒不敢言。

    太子与皇子仅有一字之差,可这身份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去。太子是何人?太子是真龙血脉,将来要坐皇位、穿龙袍的,而皇子只能封王,无召不得回。若是母家过硬的还可划一处肥美的封地,在封地上有滋有味地当个藩王。若是母家单薄的,那就只有划到远远的偏苦之地,好生养着吧。

    若来日太子登上了皇位,心里头一个不踏实,还能找个由头发兵削藩。可哪一位藩王肯任曾经手足来削,手下又都有着私家军,恐怕只会号令之下起军而反。可这一兵一马若是真动了,恐怕还未出封地就注定是违令抗旨、篡位谋反的逆臣了!

    尊贵身份一早便注定了,廖晓拂就是看不得别人对祁谟不敬。可这宫里对太子不敬的人多了,只好心疼殿下又多了几分。

    “二哥可是不愿告诉五弟?你我兄弟还有何不能说的?”祁谟笑得浅浅的,眸色深不见底。二皇子听太子执意要问,这才转过身来,也回了一个寡淡的神情。

    “没得什么,你也知道二哥素来喜爱玩花弄草。刚刚得知西番进贡的玩意儿到了,这不是忙着探听探听可有稀奇花草。”二皇子祁惋回道,墨眉长眼,长相出众,只是眼神总有道异样的柔光。

    祁惋乃是荆妃之子,荆国公之长孙,是个不争朝政的性子,常年在盛荷苑里摆弄荷花。论相貌,他与祁谟当真一丝不像,长相上更多处随了荆国公那族,颇有武将之风。可谁知性子竟随了荆妃,母子二人时时凑在御花园里品茶观花,好不惬意。

    “二哥的听信当真灵通啊,西番有意与我朝攀好,五弟到这时还不晓得贡品都到了。”祁谟试着又探一道,只是二皇子借力使力,如同又扔进深湖一块玉石。

    “五弟说笑,身为太子怎会还不知道?恐怕是下人办事不利,耽搁了传信,着实应当仔细审问。若真是奴才偷懒,就该快快开发出去,难免误了五弟将来的大事。”

    比起大皇子嚣张、三皇子歹毒,二皇子更容易叫人遗忘,可祁谟从未低估过自己这位二哥,忍不住眯了眯眼。

    “原来是这样,那二哥快快回便是,五弟就不占着时辰了。”祁谟拜别道,一瞥正好扫到祁惋身上玉带子的绯色香囊,不知怎得,更笃定这一世迟早要和二哥祁惋硬碰硬地对上面。

    只是他想不通。他想不通的是二皇子眼中的那一份异样。人人皆有秘密,只是这秘密藏得再深也骗不过自己的眸子。从眸子能看出这人的渴望和欲望在何处,正如廖晓拂眼中的自己,大皇兄眼中的皇位,三皇兄眼里的算计,还有四哥眼中那一份妒火冲天的不甘。

    只是荆妃着实叫人摸不透,恐怕就是自己父皇都探不透这个枕边的人。她眼中的异样与二皇子如出一辙,祁谟只能品出那异样柔光里必定藏着不可告人的念头,但这念头既不是皇位也不是太子,更不是争宠和荣华富贵。

    叫人心生寒意。

    廖晓拂见二皇子走远,躬身道:“殿下,二殿下都走远了。”

    “总归是不亲近,随他去吧。”祁谟抬步,朝着母后的寝宫走去。今日终于能与母后说开了。想必母后必定有天大的苦衷,否则怎会弃一保一,多年被四哥玩弄于鼓掌?

    “咳,殿下啊,殿下慢些……”廖晓拂见凤鸾殿近了,快走两步悄声说道,“奴才有一事想问。”

    “可是有关二皇子的事?”料想这是小福子头一次见二皇兄,祁谟算到他必定有几分疑思。

    “殿下真英明。”廖晓拂撤了两步,看侍卫跟得不紧了才说,“奴才头一次见着二殿下,想必二殿下从不轻易行走宫中。只是粗略一看心里不解,二殿下虽说长相也是极好,可怎么看着都和殿下不像呢。”

    若不是在太子殿外祁谟必要敲他脑瓜了,这小奴才脑子里惦记什么呢,忍了又忍止不住笑道:“孤与他又并非同母,怎会长得像?”将将走了几步又问:“你这小奴才当真胆大,往后再与皇子对上面,除了孤之外皆不准看。”

    “哈?”小福子从没听过这样的使唤,眼皮眨了几眨应道:“殿下吩咐了,那奴才不看就是了。”说完还在心思里比对一番,终究还是殿下好看些。等再回过味儿来,凤鸾殿的大门就在前头。

    作者有话要说:  廖子孟与张广之并非cp,乃是直男间的肝胆相照,不要误会哈哈哈!

    第 25 章、第二十五章

    赵皇后在正殿等得稍有心急。早膳时刻有太子殿的宫女过来, 说是殿下早膳后想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若还有旁的贵人要来可先回避了。

    皇后听闻甚是心悦,眉间舒展了连胃口都好了些。太子自从险些被毒水y害就一直闭殿不见, 除却太医院的一位小师傅, 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守卫更是拨了人手,愈加森严。祸事由掌事大公王过福当职疏忽而起, 自然也合该由他接着, 早早被打发回了养心殿。

    而太子亲自找来的掌事大公是打钟鼓司出来的,竟是曾经的掌印太监陈白霜。赵皇后不清此人心性如何, 故而特让公公前去探听过, 这几日知道是个不害主子的人便安心多了。只是出了这等祸事又爱子心切, 赵皇后多想亲自去太子殿里看看孩儿的病状。这事着实是由自己而起,她愿替祁谟拦下千种病痛,更没想过让太子迁怒于王过福。

    故而等祁谟进了正殿拜见,只看母后已经比月前消瘦了几分。

    “孩儿拜见母后, 给母后请安。”祁谟不忍看母后神伤, 上前一拜。

    “过来, 快让母后好好看看。”赵皇后顾不得礼数,亲自从殿上下来将太子揽住了,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问道:“身上还有哪处不适?那毒可去尽了?母后早想去看看你的,若是太医院的小师傅医术行道不够,也好特特为你换一位御医才是。”

    “这母后就多虑了, 儿臣看那小师傅颇为稳妥,更是个不多事的,还想哪日将他提拔提拔。这毒来得气势汹汹,毒性刁钻古怪,若没有此人,孩儿恐怕今日便不能给母后请安了。”太子眉峰一动,看了看皇后,又道:“恐怕往后也再不能给母后请安了。”

    “这……这毒竟然如此凶险?”赵皇后心里一阵不安,向来仪态端庄也架不住此刻诧异,“你父皇只说是有肮脏之物流进了太子殿,并未细说。快让母后明白到底是如何了?”

    太子环视殿内,各路丫鬟识别眼色皆退着出去,等大殿空了祁谟才开口,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神色。“太子殿这等地方都能让人送进害人的东西,父皇自然不愿让太多人知道,以免败了守卫森严之威名。只是母后不知,那毒差点儿害孩儿哑了舌头。中毒之后刹那刺痛难忍,仿佛将口舌置于砧板之上,被割出万千道口子,但凡有入口之物都如同口中撒盐。更要命的还是不能开口,真真是叫孩儿有口难言啊。”

    “什么!”饶是早知道这水里有害人的东西,赵皇后言语一噎,顿了顿才问道:“这可是什么毒?竟害我孩儿!怎么、怎么会这般凶险……”

    祁谟静静端详母后,心中暗自不快,也无意再多周旋,叹口气说道:“这就问不得儿臣了,儿臣也想知道,明明四哥只说服下之后腹泻几日即可痊愈的事,临了,怎会竟然害得自己五弟险些踏不进那议政的地方了?”

    此话一出赵皇后猛然抬眸,又瞬间失神,脸色可见得白了下去,沁出瘆人的冷汗。那双总是含着爱子情怀的杏眼头一回不敢看向自己的孩儿了,更像是愧对于太子,不敢去看。

    身为皇后,发髻上的琉珠百合金步摇和百鸟朝凤归一簪统共十六支,架得那乌青发髻犹如凌云之仙鸟,夺目异常。只是祁谟时常望着母后纤细的脖颈出神,生怕它一个不堪重负就被深宫中的金银珠翠压垮了。

    这该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啊?祁谟近来总是思索。母后自小在太师府里拔萃,上一世早早病去,故而祁谟对母后的印象都不深了。只是依稀记得母后纯善,凤仪端庄,当得起大昭朝之国母。

    可经历了这一回,他当真猜不透母后的心思,想来这应当是个极简单的女子,可再细想又一阵冷汗,这又该是个多么不简单的女子呢!

    哪怕武贵妃已是执掌凤印的半个东宫主子,他母后的威仪仍旧像一座屹立不倒的泰山,稳稳地压在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的人之上。哪怕祁谟再不得父皇偏心,他仍旧以太子之身稳稳地压在几个皇兄之上。就以这些来看,若他母后当真只是个纯善的女子,恐怕这后宫早已翻天覆地,东宫只等惊现巨变。

    母后就像后宫中流淌的清水,看似晶透无害,实则浸透极深,否则当真是活不到太子成人。只是这样一个女子怎么会轻易被四哥哄骗?这,才是祁谟最想问出来的关窍。

    “你……可是见过祁容那孩子了?”待赵皇后回过脸来,恍然失措的神情已消,她仍旧是那个镇得住阵仗的皇后。只是失色的花容挂着一涟清泪,与微挑上扬的嘴角极为不衬,笑中含泪的杏眼透出一股暗自神伤的坚韧。

    连小福子都留在外殿了,四下不见一人,祁谟不想瞒着,直言道:“见过。四哥还说母后为他单起了一个容字,恐怕他要叫母后寒心了。”

    “待今年大寒,就是整十七个年头了。”赵皇后抬头不知望向了何处,喃喃自语道,“十七年了,我这当娘亲的,竟然还没见过那孩子如今的样貌呢。总记得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想不到都十七年了。”

    什么!母后竟然与四哥再无见过!料是祁谟早有准备也恍惚一刻。按着四哥所说,母后既然时常与他互通书信,想来走得极近,怎么会十七年从未去探望过四哥?难不成……难不成他与母后只有只言片语的书信,从不知对信的人样貌何样?

    “孩儿回了太师府,是见过了。恐怕四哥已经不是那年嗷嗷待哺的无助婴孩,人大了,心思多了,竟也学着哄骗母后,算计自己的五弟。”说道祁谟摸了摸手背,脸色铁青,声音像从冷水滤过似的。手上创口的薄薄血痂已成,然而这道疤却是注定留下了。

    “想必你四哥心里是恨我了。”赵皇后面如落了一层寒霜,但即使这样仍旧不愿落泪,眸色明丽。

    “四哥他……哼,只怕是恨我更甚。”太子念其母后上一世早早香消玉损,故而走近几步,轻声问道:“孩儿今日并不是特特前来责问母后,只想明明白白活一回,为自己争一回。还请母后心疼我,告诉与我,四哥究竟是如何落到这般?难不成真是母后一手扔下去的?”

    “莫要骗母后了,那孩子终究是恨我了。不错,他若与你说了什么,都是真的。确实是我亲手将孩儿弃之不顾,从观星斋扔进了冰凉的池水中。若不是暗知王过福自小熟悉水性,慌忙之中施以眼色,你那四哥当日就成了一条亡魂。”赵皇后压下心中大痛,脸色微变,如此情境竟苦笑一下,却叫人看出撕心裂肺的悔意,“你可知太后执意命皇上立我为后的用意?”

    祁谟回:“想必是为了赵太师在朝的门生,用以牵制武相一族。”

    赵皇后点头道来:“武相一族复起,其势不可挡。都说深宫中的女子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有一日诞下龙子更能提拔母家。其实我们哪里有那么好的命,皇上建业时候重用武家,太后便选来太师一族的女子入宫,如此权衡。故而即便是大皇子早早出世,也只有我的孩儿,只能是我的孩儿才是太子。”

    “自小就有宫人流传谣言,说皇后y狠,亲手害死了其中一个嫡子,只因太子只能有一个,一命换一位。”祁谟漠然说道,这话自然他是不信,只想再听母后说一次,口气竟不留商量的余地。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话听得听不得,且看人心吧。”赵皇后用帕子轻轻拭了下唇角。

    “那母后又是为何?”

    “天象之说,你可相信?”赵皇后施然转身,这一转身才叫人看出手心早已被护甲金端扎破了掌心,腥红血滴顺着指缝流出来,如同头上摇曳生姿的赤红色步摇,终于呆了一呆,流露出半分柔软。

    祁谟甚少相信天象,钦天监也一直是个颇有油水的闲职,在他看来这等闲职无非是规划时令节气,从种种迹象算出一年是否雨水充沛或是滴水不下,好叫靠种田为生的百姓有个存粮的预备。只是这等闲职还能害人?当真稀奇了。

    “孩儿……半信半疑。”他答道,凡事不可说得太满。

    提起钦天监,赵皇后低低垂头流露出几缕悲痛,撑着说道:“母后从前也是不信的,直到那日。皇子满月则必上观星斋,再由钦天监的人夜观星象,方能看出那一点子的天机。那r,i你兄弟二人将将满月,我身为皇后又为皇上产下嫡子,被众嫔妃簇拥,抱着两个孩儿登上了观星斋。你与祁容同胞落地,他稍稍快了一炷香,生下来就是个康健的皇子。而你则较为瘦弱,连哭声都不吵人。母后伴着你俩的日子只有那一个月,时常深夜惊醒去翻翻你的小褥,怕你不哭了,怕你没力气翻身子。”

    看着母后微微躬身的身影,祁谟不禁心痛,仿佛看到初为人母的皇后夜间在两个孩儿的床榻徘徊留恋。而这样的好日子,赵皇后仅仅享受了一个月。

    “等到了吉时,你父皇也从养心殿赶来。他虽说与我并不真心,到底是依仗了我的母家。正当钦天监的正使禀告圣上,说今日寒风凛冽,铅云低垂,可否再选吉日的一刻,那风就像参透了命数一般,将紫微星那一角吹开,将天生生撕出一道口子。”

    “可有不详之象?”祁谟急急问道,也想知道自己这命数究竟是如何冲撞了紫微星。

    赵皇后娥眉紧蹙,着实不愿提及心中大痛,一字一顿说道:“天狼耀青光,月入太微恒。将星气散,双龙戏珠。”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豆子你能不能写快点儿,让小福子赶紧长大,我好亲亲抱抱举高高!

    我:恐怕你是想做些别的吧?现在也可以亲亲抱抱举高高啊。

    太子:就你有嘴,成天叭叭的!

    第 26 章、第二十六章

    “天狼耀青光, 月入太微恒。我儿明明刚及满月, 皇上根基尚稳,你与你四哥竟就将紫微星冲撞成了这般, 连将星的气焰都逼得消散了。当夜东方太白忽现两处刺目的星光, 一前一后, 势头竟盖过了帝星,呈双龙戏珠之势。你父皇当下龙颜大怒, 那天, 母后还记得观星斋跪了一地的人,谁也不敢抬头, 更不敢上前劝圣上一句息怒。伴君如伴虎, 那人是夫君, 可也是我大昭朝的帝王。”好半晌,赵皇后续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

    “天象之说也可相信?那往后国运且不是也要听天由命了!”祁谟宛如设身处地站在那夜寒冬的萧瑟中,眼见着自己和四哥的命被所谓天机摆布,怒火中更添苍凉, “就因为这无端说辞, 父皇便狠心要母后舍一留一?枉他新为人父, 就舍得断送嫡子性命,将那双龙戏珠之局中的一条拔了去!”

    赵皇后忍不住将玉手置于唇边呵一口热气,好似她也留在了那个永夜的寒冬里。“你父皇哪里是容得夜长梦多的人,他当日的旨意是大昭天下,嫡子身份尊贵,沾不得人间的污垢之气, 双双夭折。”

    “呵,好啊,好……好一个双双夭折,好一个双双夭折啊!”纵使上一世已被父皇赐死一回,可祁谟心里的失望与痛恨终究没有此刻来得浓烈。怪不得,怪不得父皇从来不曾抱他一下,怪不得母后一直在后宫装聋作哑,原是自打自己与四哥满月起父皇就早早有了杀心!

    果真是天家无情啊,每个帝王都是如此,做得稳那个位子就本是个无心人了,还期盼着什么?

    还没等太子回神,肩上忽地一重,带着凤鸾殿甘草之香的绢子罩在肩膀上。

    “这辈子终究是我亏欠了容儿。那夜母后左右两臂抱着你们兄弟二人,跪在观星斋的青玉案上,地上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厉声斥下上前试图从母后怀中将你们抱走的嬷嬷与侍卫。直到你父皇终于肯来见我了,问我如何才肯罢手。”

    祁谟一怒之下血气上涌,似乎听到那夜自己与四哥彻夜迎风啼哭不止,凝神片刻问道:“故而母后才想出弃一保一的法子来?”

    “是太后。”赵皇后冷冷一笑,眸色中如同飘满了冰花,悠远麻木,“你与容儿都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自打太医诊出是孪生胎起母后日日最爱与你们说说话,熬过盛夏母体孱弱才等来你们平安落地,怎会舍弃其中一个?那日我是有了必死的心,我告诉你父皇,若杀一个则母子三人便一同去了,哪怕将臣妾打入冷宫也要将孩子留在身边养育。正是你父皇与我僵持不下之时太后传来口谕,双龙戏珠之局不可不破,但大昭朝的皇后已产下嫡子不可儿戏,故而弃一保一,请皇上与皇后斟酌决定,今夜之后此事永世不得再提。”

    “皇祖母一向如此,杀伐果断,她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听了这话祁谟心头暖了几分,如同自己猜想的一般,母后果真不是能舍下孩儿的狠心人。

    “是了,你皇祖母更清楚自己儿子的性子,若皇上要杀,那夜观星斋里必定要留下母子三条命,血流成河。但她也是个女子。”赵皇后一向与皇太后不亲近,难得为她说上几句,“弃子如同心尖割r_ou_,这感触想必只有当过娘亲的妇人才懂。她这样既留下一个太子,又解了那日的死局。否则东宫大变,前朝受损。”

    “是孩儿错怪母后了。”祁谟忍不住说道,“想必那日舍弃四哥,也是不得之而为之。”

    “当时我心头已动了主意。不瞒着你,你殿中那王过福其实是府里伴着母后一同长大的家生小厮,是母后入宫后才跟着进宫的。他并非歹人。母后未进宫之前曾喜爱在河边放纸鸢,王过福护主心切,便找河边的渔家学了水性,防着我哪日在河边不慎打滑,掉进河中也好能舍身一拼。就连王过福去你殿里当职也是母后一手安排的,就怕是皇上哪日龙性不悦对你又起杀心。”

    祁谟不敢叫母后知道自己与王过福已认作义父,特特摆出愧疚之情说道:“原是这样。怪不得王公公待孩儿有如亲生,是孩儿错怪他了。”

    皇后掩去眼中悲悲戚戚的神色,点头道:“那夜母后施以眼色,王过福便早早泡在池水里备着了。可明知安排了人手,真要将孩儿从那样高的亭子扔进瑶池,当真比死还折磨!我抱住容儿赤金色的小棉衣,将他亲了又亲,贴在胸口暖了又暖。他那样小,恐怕是知道要受磨难,吓得抓住娘亲垂落的发丝不肯松手啊!那是我生下的骨r_ou_,我又如何能松手啊!但你父皇在前面步步相逼,再不动手,恐怕哪一个都护不住了……我、我就那样,往下那样一抛,就将我的容儿狠心扔下了。他还哭着,那声音是哭着要娘亲啊,接着一声儿落进冰水的动静那孩子的哭声就停了……”

    “母后莫哭了,莫哭了。”

    自打太子进了凤鸾殿,赵皇后眼中的酸意始终没能褪下,层层叠得愈浓,方才强自镇定还能自定,此刻泪水冒出深深的眸框,竟连不成串子,一大滴一大滴地砸下来。祁谟自从落地就比祁容体弱几分,这不得已的抉择险些逼疯了这个初为人母的女子,可她也算不出长子在冰水中能撑过多久,只清楚若是抛下祁谟,那这连哭声都不大的孩儿必定当场魂归西天。

    “他是该恨着我的,否则怎会一直不肯与我相见?王过福潜在水底将他救起,拿着我的令牌连夜送去了太师府。你外祖父当下惊着了,更懂得皇上疑心颇重,叫人方圆十几里买来一具死去的婴孩,愣是绑在王过福的身子上渡进了宫。第二日王过福又假意帮衬捞取四皇子的尸首去了池边,潜入池水中宽了衣带子。直到落日时分才传来消息,说四殿下的尸首找到了,只是已经被池中的千条锦鲤啃食得各处残缺了。”

    想必那日王过福也跟着苍老了几岁,否则怎会与母后年岁若仿却总忧心重虑的。祁谟轻轻地将皇后扶至桌前,待母后缓了几缓才说:“正是王过福舍命相搏,我那四哥这些年才能用赵顺安的名字养在井下,怪不得他要嫉妒癫狂了。若是我换了他,只怕比他更甚。”

    “自打那夜之后容儿受了大凉,管家伯抱着他四处求医,因着无人认得出小皇子样貌,对外都说是府上的家生子。可见过你之后,管家伯止不住地后怕,怕府上众多家丁认出院子里还有个一样的孩子,便将容儿迁去井下。容儿懂事后也不愿再居井下,日日吵着要娘亲要爹爹,气性恐怕随了皇上,动辄摔碗砸伤。你外祖母看着心焦,不得已才认了这个外孙儿,好好地疼他一疼。母后这才与容儿通上书信,日日劝着他。因着愧对于他故而总想法子弥补,事事也顺着。原本以为那孩子只恨我就罢了,千算万算,竟没料到他算计到你头上去。”

    “那想必母后也不知情,如果孩儿没探错,四哥的身子已经无碍了。”

    “当真?管家伯说四殿下性子孤僻,甚少说话。”

    “何止甚少,见了我这弟弟当真是说了好久。就连这伤都是我与他交手时留下的,母后放心,四哥他ji,ng明得很。”

    赵皇后此时才发觉太子手背有伤,刚要去碰又收回了手。“莫非都是我的报应,最终落得个叫你兄弟二人相残的局面。”

    “并非如此。我与他应当说是,非敌非友。”太子声音渐缓,“母后只命我自保,可曾想过若有一日身位颠覆,恐怕就不再是母后能护得住了。这样拘着手脚的日子孩儿已过得够够了,若再下去,只怕是甘等着死个不明不白。若真有那日,别说留一个,父皇若是秉雷霆之势将太师府翻遍,这世上可还有我四哥容身的地方?不知孩儿这话,母后听得明白吗?”

    “自然明白。母后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可有过一次便日夜担忧,怕你做出了什么功绩,想必你父皇又会想起那夜的星象。这事虽说叫太后压下去了,可它就是皇上心里的一根拔不出来的刺。你说母后糊涂也好,妇人之仁也罢,终归是不想你的风头太盛了。”

    “那母后也该知道,这刺若不拔,我那父皇就不会有一日安眠。他若真计较星象之说,总会找各种由头来把孩儿废了,甚至赐一条白绫,一杯毒酒。”说着太子苦笑起来,这下就说通了,父皇上一世废了自己的太子之位还不善罢甘休,仍旧是斩草除根。这不是瞎说,而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实,“若我与四哥联手,太师府再与重阳候府联手,来日若有天变,那握在手中的胜算不就更多几分了?”

    “你这话……莫非,莫非你想?”赵皇后愣一愣突然道。

    “不是孩儿想,是必定要!”祁谟一瞬间露出仇恨神色,言语间是掩不住的悲愤,“原先我还念着一份父子之情,恐怕我这个嫡子在父皇心里还是夭折了更好!这仇不仅我要报,我那四哥更是要报。难道母后静寂多年,竟从未想过来日复起?以母后之聪慧,隐忍了十七年,竟从未想过重新踩踏后宫的荆棘,将害过母后的女人拔出去,将凤印拿回该回的地方?毕竟母后才是东宫之主,由不得他人只手遮天!”

    端坐在八角灵芝雕空椅上,赵皇后大体未动,只是指尖稍微那么颤了几忽,恐怕是身未动,心弦已不清净了。

    太子不留空隙,掷地有声又道:“母后若不愿,孩儿不逼就是。只是四哥托我带句话来。那井下常年孤寂y冷,终日形同地府,活得不人不鬼。现下他已无大碍,既有了同样的心思,能否求一求母后通融管家爷,在太师府里寻一处偏院将他安置了?也让四哥过一过见日头的日子。”

    这一回赵皇后的面色有了动容,摇摇头叹道:“这法子并非是娘亲愿意的,我又怎舍得将容儿常年困在地下。只是你与太师府上下来往数次,怕是容儿与你太过相像了,管家伯才出此下策了。”

    “这倒好办,孩儿从别处拨去信得过的人服侍四哥就好。四哥长久孤身一人,想来也不愿太多人伺候。既不外出,就在太师府里单独划一处独院,两三厢房即可。平日拱门用铁链子锁住,每日吃食由管家爷亲自送至拱门,再由里面的下人亲自接着。这样也好叫四哥过一过地气,否则当真要困疯了。”祁谟不由地将母后劝心动了,干脆又下一记猛药,“孩儿想,若是四哥能沾上些寻常人息,也许就不那么恨着母后,哪一日想开了也就肯见了。”

    卸下护甲的指甲薄透光亮,赵皇后十指纤纤,伸手在祁谟脸上疼爱地一掐,说道:“你是我身上掉下的r_ou_,母后知道你在心中打得主意。你二人从未有过交情,又怎会真心替他求情,只怕是你与他有事瞒着母后了。”

    “母后果然看得极准。”既然母后不傻,祁谟也不愿多瞒,今日便将话说了也好,“那位子孩儿要定了,不管上头坐着的人是父皇还是四哥。而我那四哥,也是这样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祁容:突然打了几十个喷嚏,感觉有人说我坏话!杀无赦!

    祁谟:母后啊,我四哥那人品着实不怎么样,还摸我小奴才的小手手,要不就把井封了吧,盖上个井盖子也行。

    祁容:阿嚏!!!

    廖晓拂:殿下怎么还不出来……午膳再添一道德州扒ji好了!

    第 27 章、第二十七章

    赵皇后静立不动, 穿堂风吹进了正殿, 带进一阵阵蝉鸣的聒噪。久而久之,只见皇后发髻上的步摇晃了几晃, 转过头来:“母后一味地顺他心意, 到底是疏忽了根本。这事待母后亲自劝说管家伯方可, 只是那伺候容儿的人需紧紧把关。那孩子九死一生得活到现在,想必再藏着就是害他了。”

    “母后英明。孩儿定为四哥寻来一个可心的人, 好叫母后放心。”祁谟说道, “还有一事,本不想叫母后心里难受, 但想来也是可解一解母后心里的挂牵。”

    祁谟忽地扫一扫衣袖, 掀起杏黄色的前褂给皇后跪礼了。一手握住赵皇后刺出血的手掌, 将娘亲的手置于面庞上,轻声说道:“母后为孩儿担忧多年,是儿子不孝了。四哥他……虽说心里恨着,可终归母子连心, 早晚会想开。母后可知四哥与我有九分像?除了脸色白得瘆人, 当真是像呢。母后想他了就摸摸儿子的这副面孔吧, 四哥他……大抵就是这样子的。”

    “……谟儿啊!我的好谟儿,老天啊……明明是这样好的两个孩儿,老天为何要刁难!刁难我就够了!”赵皇后将太子的额头紧紧贴于胸口,孩儿再大,可在娘亲的眼中终究是那么小小一团,就如同刚落地片刻那样, 她千怕万怕,就怕哪日自己不在了就护不住这个孩子。罢了,既然天命如此,人命又如何强行拨乱?两个孩儿苦了这些年,往后他们想做什么,当娘亲的尽力帮衬就是,绝不再乱添阻挠才是上策。

    “母后放心,四哥与我都不再是当年任人迫害的婴孩,往后也当是万事紧着周全母后。那方才孩儿说的,母后可是点头了?”

    “去吧,我孩儿若想做弦上之箭,母后就做那拉满的弓,尽力送你们到想去的地方。只需谨记,你父皇他……万事还是小心为上。”

    既然大事已定,念及酷暑闷热,赵皇后用帕子抹了融掉的胭脂,细细补了一层梨花粉。又换了一身舒适常服,这才唤上四名面容姣好的大丫鬟来传扇。又命小厨房呈上熬制的酸梅汤,灌进冰过的荷韵翡翠碗中,看太子饮下去了暑气才不舍别过了。

    了却一桩心头大事,又饮过了酸梅汤,祁谟现下肚腹内一通畅快淋漓,舌尖的甘甜还在,再仔细品品仿佛与太子殿里的酸梅汤有所差异。

    竟然是掺了海棠的花酿呢,可是太子上一世最后尝过的滋味。人还是那个人,但里子却不再是那副凄苦的心肝,就连棠花的甜美都叫祁谟品出了另一层境界。从前他万处不占先机,事事居于劣势,更拘着手脚不敢擅作主张。现下可算有半条命捏在自己的手心里了,父皇身边有他的人,皇祖母膝下有他的耳朵,母后也不再拘着他。重活之后的每一步都走得万分艰难,可他不用再唯唯诺诺地一味避嫌。往后祁谟要将这吃人的皇宫翻一遍天,既然自己命中双龙戏珠之局,那怎能辜负了东方太白泄露的天机?

    等他踏出凤鸾殿,上辈子为他舍命的小福子仍在,实乃安心。他还站在太子交代过的地方等着自己主子,躲着毒辣的日头迷瞪眼皮子。殿外的守卫见了太子忙跪下行礼,惊醒了半睡的小公公。小福子揉了揉眼角,只看一抹杏黄色朝这边而来就忙不迭地跑过去伺候着。

    “殿下可出来了,再不出怕是要误了午膳。”廖晓拂还记着这档事呢,巴不得与殿下快快回去。

    祁谟见状抿了抿嘴,趁其不备捏住小福子的耳垂儿一捻,笑笑说道:“孤是饿着你还是累着你了?当职瞌睡不说,见着主子了也不问问事办得如何,竟是惦记午膳!看来你家太子是将奴才惯得太过了,果然还是要治才好。”

    “殿下,殿下,莫罚莫罚……”廖晓拂小声地踮了踮脚,生怕前头的侍卫大哥一个回头就撞见太子罚他。太子的力气他在井下是见过的,一个猛回身就能将自己从险境□□,即便耳垂儿没被捻出疼也小声讨饶几句,毕竟这可是太子呢。

    “不罚该怎样问过?”

    “奴才过问就是,殿下饶了奴才的耳垂儿吧,本来小福子就福薄,耳朵上只有这一点子r_ou_,殿下再给扯下来就不好了。”廖晓拂瘪了瘪嘴,看太子不为所动,便大着胆子趁侍卫不留意的空档将手探进绣着银线龙纹的袖口,轻推了推太子的手腕。

    “殿下……殿下那事办得如何了?”既已摸透了太子的小性儿,廖晓拂赶紧张口问道,生怕再问晚了又要被什么怪点子治罪。

    祁谟假意瞪了一眼,手指也卸了劲儿。他这气半分是撒给廖晓拂不爱过问自己,半分是撒给廖晓拂说自己福薄了。这话不假,上一世他当真是福薄,故而听来格外逆耳。

    “那事办得有眉目了,等回了殿里孤再细细说与你听。”祁谟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脚步也加快了,快意说道:“还有,往后不可再说自己福薄。孤还没说话呢,你又瞎说什么?你若是嫌弃自己福薄,那往后普天之下再没有比你过得好的人了。”

    廖晓拂揉着火辣的耳垂儿,听得也不气也不恼,只觉出这样与自己闹气的太子难得一见。既然殿下想捻一捻自己的耳朵,能听到此话也是值得了。

    “不薄不薄,奴才方才是随口一说。跟着殿下就是福报了,小福子应当是宫中最有福气的人呢,果真是师父的名字起得好。往后小福子的福都依仗着殿下呢,要日日夜夜黏着殿下才是,莫要嫌奴才烦了。”廖晓拂一笑道,跟上了太子的步子。

    “嗯,这话说得孤很是爱听。”祁谟将两手负于背后,脸上挂着得逞的样子,“等了好一阵子,可是你肚中空空闹饥荒了?往后吩咐玉儿将你的膳食加份量,想吃点心了也可随时传来食盒,叫厨娘时时备好就是。”

    小福子吞了吞口水道:“那怎能行?奴才光是吃殿下打赏的瓜果点心就撑饱了,不可再叫厨娘劳累。方才殿下进去,小福子就寻思着如何叫殿下开胃,才想起来阿姐曾做过一道鱼饼子。先取鲜鲤鱼的腹r_ou_和豚r_ou_的肥膘打成细泥,抹上些去腥气的鸟……鸟蛋,上锅蒸一蒸就可吃了。殿下若是有胃口,回去小福子就将此法告诉厨娘去。”

    祁谟抬眸间将小福子的神色尽收眼底,意味深长。因着身子被净过,太监往往十分避讳着谈及卵、蛋、根这等字样,故而在公公口里,ji蛋都被叫做摊开黄。而廖晓拂在自己眼前都试着不避讳了,当真是想与太子交心交命了。

    忽地又一阵酸心,祁谟用手点了下廖晓拂的帽顶,不舍得扫他的性致,就连甚少食鱼的口味都打破了。“听着甚好,想来你阿姐的手艺错不了,孤也想尝一尝呢。回去就按你说的做来,叫厨娘别拘着用豚r_ou_和鲜鲤,多做些都尝一尝。”

    “尝什么呢?说得这般勾人?五弟啊这就是你不对了,既有了美食珍馐,何不叫上皇兄一起?”

    太子听闻皱了眉头,也不好发作,但总算找着方才气恼的因由了。廖晓拂上辈子福薄还不是因为落在大皇子手里,焉知身子被糟蹋成什么样子。而这声音不就是欺侮小福子的人说的?

    “大哥过誉了。”祁谟回头一探,脸上已不见了厌烦,一副兄友弟恭之态,“哎呀,想不到三哥也在?可是又与大皇兄围场狩猎去了?”

    三皇子祁商的母家只是栗州刺史冯氏,生母的位分也只是个贵人。冯贵人当年是借了武妃侧殿的光才怀上了龙子,故而只能依仗武氏。这三皇子想必更是明了自己争储的盼望渺茫,又无母家扶持又需依仗大皇兄,干脆老老实实献计于他,待尘埃落定之后讨一处南方的封地,享一世荣华。

    这时的三皇子还有几分青涩面孔,穿一身宝玉绿的长袍于大皇子祁顾身后迎风而立。

    “盛夏乃是万物繁衍生息之时,自古不可围猎过甚。大哥有乐善好施之心,前几日追着一头獐子,箭在弦上一刻忽而分出那獐子恐怕不及二年,还大发慈悲地放走了。三哥看着实在惭愧,这几日也便跟着不去了。”祁商轻轻叹道,望了望太子身后的奴才,问道:“五弟好兴致,一人一鱼,落得逍遥自在。”

    廖晓拂不知这是什么风,竟叫他撞上了三位皇子。他哪里知道自己已被大皇子垂涎过,甚至买通了太子殿里的公公要将他押去,只知道三位皇子的身份太过尊贵了,故而规矩地一躬,语调平平地行礼。

    “奴才小福子,见过大皇子殿下,见过三皇子殿下。

    “小福子?这位就是五弟的侍从公公?”三皇子闻言眼睛一亮道,“当真是物似主子,这小公公颇有眼力呢。”

    “三皇兄说笑了,只是伺候得顺手而已。”祁谟回身使以眼色叫人退下,不想叫大皇子他二人再多瞧廖晓拂一眼,回身道:“大哥与三哥今日有何雅兴?这是要去何处?可别耽搁了。”

    这话听着礼数周全,可有耳力的人就明了是送客呢。祁顾却不顾那索然无味的礼数,凝目于廖小福的身子,顿了顿道:“何来雅兴,与三弟随处走走而已,还没用过午膳呢。方才听五弟与这小福子相谈甚欢,一条鲤鱼竟还有这等吃法,故而食指大动。且看五弟有没有心,也叫大哥与三哥去你殿里一坐,借着食鱼的趣味也好闲谈西番之事?”

    祁谟听闻凤目上挑,眉间挤出一道竖纹。这等神情廖晓拂曾在井下见过,可是殿下要动大怒之预兆。只是大皇子与三皇子如何就将殿下惹怒成这般了?难不成殿下不喜他人进殿用膳?

    正当小福子躲在太子身后捉摸不透时,只听殿下将语调略微挑高了答道:“求之不得,甚好,还请两位皇兄莫要嫌弃孤那太子殿中过于冷清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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