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 作者:溯痕

    皇帝有些恼了,拉下脸道:“你就打算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的跟朕说话了吗?”

    季玖说:“不敢。”

    皇帝“嗤”了一声道:“两个字了。”

    季玖懒得理他,转过脸看向窗外,空气里有花香飘来,皇帝突然开口道:“朕许多年没吃过槐花饭了。”

    他本以为季玖会说些什么,结果季玖一扬眉,甚是认真的问了一句:“那是什么?”

    皇帝被噎了个结结实实。

    半晌,才好气又好笑的道:“罢了,你知道朕今日为何来。军情你也该知道些,匈奴大军已经出动,以路程算,两个月后就该抵达城下了。”

    季玖说:“让臣去?”

    “不然朕亲自去?”皇帝反问。

    “臣以为皇上要给臣颐养天年。”季玖说。

    皇帝却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朕……未必不这么想。”

    季玖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愣住。

    “……朕这些年,”皇帝望着他,认真道:“身边,也就你一个了。”所以,不愿意这个世上最后一个懂他的人,就这么消失不见。

    一直护着,留着,究其根底,不过是帝王的一点私心。

    只是兵临城下,这份私心,只好弃之一旁,眼睁睁看着这一路走来,相扶相携的同袍,踏上征途。

    今日褪下龙袍,微服来访,他是皇帝,也不是皇帝,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皇子,能够和自己信任的伴读知心与共。

    可是,他到底已经是皇帝了。天下帝王。

    皇帝取出虎符,放在桌上,声音又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倨傲从容,“明日赶回军营,从今天起,你就是朕的大将军了。”

    季玖沉默着,良久方道:“臣,定不辱使命。”

    “这次匈奴是大军出动,若你能击退他们,接下来的事……”皇帝微微挑起眼皮,“大军在外皇令有所不授。”稍后又补一句:“粮草不用担心。”

    季玖低着头,嘴角挽出一道浅浅弧度:“是。”

    临出门,皇帝突然折过身,抛了一句:“你那义子侍卫,在外玩忽职守,朕抓着了,交给你,该打该罚你去处置吧。”

    便走了。

    留下“玩忽职守”的侍卫沈珏,与被侍卫抛弃许久的季玖。以及缩在门后,呆了很久很久的哑伯。

    沈珏走上前来,行礼时试探着唤:“爹……”

    音只发出一半,让季玖截了,“叫将军。”

    沈珏低下头,道:“将军。”

    “准备些干粮,明日启程。”季玖既没有打,也没有罚,仿若不曾发生过任何事,回房去了。

    夜深,季玖展开画卷,纸上满目桃花,鲜艳欲滴的开着。却不是伊墨画的那幅。

    红色的花海里,交叠着两个人,下方那人身上布满桃花,仰头微眯着眼,轮廓一眼看去便是男子,却捎了一丝妩媚。腿是抬着的,绕在身上男人的腰上。上方那人低着头,长发散落,遮住了脸,只有腰身曲线,挤在身下人的腿间。

    竟是在交欢。

    落英缤纷的花海里的情事,却无丝毫淫囗靡之气,只有说不出的脉脉温情。

    季玖提起笔,在那人的脸上添了眼,又描了鼻与唇。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却又分明不是他。

    花瓣四处飘散着,铺了一地,又叠到了天上,漫无边际的艳红,灼目刺眼,却落在那两人身上时,安馨宁谧。

    画名为《故乡》。

    季玖看着那幅画,看了许久。最后重新取了一张纸来,展开,沉吟片刻,再次落笔,却是最简洁不过的笔墨,画了一座坟,坟茔前有碑,坟上又有荒草丛生。

    那是将军的坟。

    也叫《故乡》。

    将画卷收好,季玖取了火盆来,一年多的心血,付之一炬。

    第二日,一切业已收拾好。沈珏牵了马,在院门外候着。

    季玖在屋内,站在床侧,也不知想起什么,眼底的落寞昭然若揭。

    最后,他低下身来,侧脸贴着枕畔的另一只软枕,轻嗅着曾经那人,遗留的发香。

    亦是同样,温情脉脉的。不输与焚烧的画卷上,那个与他面目相同的人。

    伊墨是在的。隐着身形,远远的站在一边。以他的性子,该是出来取笑的。

    然而他却没有动,只静静看着,看那人闭着眼,嗅着床榻上自己曾睡过的软枕。

    看着他说不出口的,深情如许。

    片刻过后,季玖直起身,脸上淡漠如常,提起剑走出去。

    一把锁,锁上了这院中发生的,和来不及发生的一切。

    第62章 第二卷?三十

    建元十四年冬,匈奴大军压城,大将军季玖领兵八万,出城迎敌。鏖战三日,匈奴退军十里,至歇马坡安营扎寨。

    刚刚入冬,本不该如此寒冷,今年天象却有些诡异,匈奴退军后大雪三日,初雪竟比往年提前了月余,不知兆示着什么。

    沈珏带了个人见季玖,却是申海。

    申海笑着行礼,是下属的礼仪。季玖呆了一下,才犹豫着道:“我的粮草官,莫非是你?”

    申海道:“新官上任,请将军多担待。”

    季玖没想到皇帝会调申海来做他的粮草官,一边觉得这是大材小用,一边又觉得宽慰。有申海在,这一战就是打个十年,他也不怕军队断粮。

    当然,他同时自然联想到,申海来此,也是替皇帝监军的。

    不过这种时候,季玖不愿意想这些,这些年皇帝做了再多恶毒的事,也没有亏待他,始终信任并倚重,这一点是无可辩驳的。

    雪停下,季玖带着申海上了城楼,登高远望,又是白茫茫的一个世界。

    季玖久久不出声,望着远处出了神。申海站在他身后,看了许久,才道:“将军,粮草不用发愁。”

    季玖闻声回过头,问道:“当真?”

    申海立刻答:“当真!”

    “我若是要打十年呢?”季玖问,一边笑着,叫人听不出这句话的真假。

    申海愣了一下,这一回无法干脆了,十年,战争十年,死多少百姓,耗多少银钱。他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干脆的答案来。

    季玖见他为难,拍了拍他的肩道:“说着玩笑,何必当真。我们能耗十年,匈奴人又哪里耗得起?他们只会撤军,不跟我们玩了。”

    申海松了口气,缓了缓神才道:“将军要怎么打?”

    季玖道:“若是你,怎么打?”

    “我军精兵强将,自南边平定以来,这些年一直厉兵秣马,只等这一战。”申海道:“只需将军出城迎敌,最多一月,就可打退他们。”

    季玖听着,却不说话。

    申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知有异,问季玖:“大将军准备如何打?”

    “不打。”季玖这两个字,丢的异常干脆,显然是深思熟虑已久,被他一问,立刻就甩了出去。

    申海一头热血,被这两个字如冰水一般泼下来,顿时浑身凉透。呆呆站在城阙上,不明白季玖的“不打”是何意。也不知道,这个答案,该不该告诉皇帝。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申海想问季玖,一抬头,发现季玖已经下了城楼。

    这夜季玖派人去皇城,找皇帝要了些人。

    一个月后,他要的人就到了,季玖带着沈珏亲自去接的他们,双方一见面,忍不住都大笑出声。互相拍着肩,道好久不见。

    三十七骑,都是那年入沙漠的队伍,五十人进的沙漠,只有三十七人跟着回来。

    季玖早就有心将这些人从皇帝身边要到自己麾下,一直想不出什么好由头,现在依然没有由头,只说要用,就要来了。

    反正连申海都成了他的粮草官,想必区区三十多人,皇帝也不会舍不得。

    皇帝当然不会舍不得。这场战是为了他的江山,他大方得很。

    倒是季玖这一番举动,惹得军中不少人猜疑起来,不知他意欲何为。

    自匈奴大军兵临城下至今,大将军季玖只出兵一次,亲自点兵,厮杀三天三夜方才返回,而后匈奴军队退兵十里。

    匈奴退兵,是因为首战失利,也是试探。一场回合下来,双方将领都能从中领会需要的信息,譬如战力、士气、兵种的优势与劣势。

    而季玖自回城后,就命令紧闭城门,只守不攻。

    一个月前的大雪过后,匈奴军马重新整顿,再次攻城,一天一夜,城池固若金汤,匈奴大军再次退回歇马坡。

    季玖连追杀都懒得,城门依然紧闭。就是不出一兵一卒。

    这一个月以来,匈奴军大大小小攻城近十余次,除了防守,这几万兵马,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明明士气高昂,厉兵秣马,为何不打?

    所以,一听季玖唤将领们议事,就有脾性火爆的将领,立刻候在议事厅里。生怕这位越来越诡谲难测的大将军一个反悔,又说不议事了。

    连粮草官申海,都匆匆赶到议事厅里,找了个最不起眼的地方,悄悄侯着。

    没一会儿人都到齐了,季玖遵时走到主位上,铺开了城防图。

    “南门北门,东西两门,近日各有战事,”季玖扫了众人一眼,缓缓道:“我算过了,自第一场战以来,每一场攻城战,敌军损兵人数都远胜我们。为何?”

    “因为他们不擅攻城。”季玖自问自答,又缓缓道:“匈奴人骑马游猎,身材矮小粗壮,最擅马背上的战役。而我们近年着重训练弓手,无不百步穿杨,他们攻城时,死在弓箭下的人比死在滚石下的人多得多。”

    “所以攻城战,我们占便宜。”季玖下结论,“他们的士气消耗的差不多了。”

    而后坐在椅上,抬了抬手道:“你们说,接下来怎么打?”

    偏将程逾出列道:“既然消耗的差不多了,我们就该大兵出动,一鼓作气击溃他们。”

    有人反驳:“大将军说了,匈奴人擅马背骑射,我们即使大军出动,也未必讨得便宜。”

    又有人说:“你这是长人志气。”

    还有人说:“这是事实。”

    顿时吵成一锅粥。

    季玖伏在案上,双手握拳叠着,无所事事,啃自己的拳头。偶尔插言,指着左边说:“你有理。”片刻又对右边说:“嗯,你说得对。”于是本来还算客气的争执,在他的煽风点火下,火药味越来越浓。

    眼见着双方要打起来了,季玖才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不温不火的道:“你们说的都对。”

    双方争执刷地停下,都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大将军。

    季玖歪着头,眯眼笑着,道:“不若这样,沈珏呢?”

    沈珏握着剑柄,出列作揖:“将军。”

    “你和程逾将军一起,带三千兵,今晚去探望探望匈奴大军。”季玖说。

    沈珏说:“是。”

    程逾呆了一下,立刻喊道:“三千?搂草打兔子也不止这个数啊!”

    季玖道:“就是搂草打兔子。”又道:“匈奴大军千里迢迢而来,本以为会面对一场恶战,结果我们按兵不动,他们又攻不进城,已经很消极了。你们去刺激刺激他,这样明天他们才能继续攻城。”

    坐回位置,季玖笑了一下,声音陡然有种恶狠狠的味道:“我就是要他们,打又打不动,撤又不甘心!”

    这话说的,实在是恶毒,全场将领一下子都哑口无声。

    角落里的申海坐不住了,挤到前面来,道:“那大将军到底要怎么打?”

    “我要他们把这些年积攒的家底,全部耗光。”季玖淡淡道:“耗光他们的粮草和士气,再吃他们的肉。”

    要最大限度的保存自己的实力,让尽可能多的士兵活在这场战争里,最后,用保存下来的力量,将他们赶尽杀绝!

    季玖早已盘算好,就怕匈奴人过于小心,不肯再攻城消耗兵力。

    季玖看向沈珏和程逾:“今晚马蹄裹布,换上轻装。一个时辰后,我会带人接应。无论斩杀多少,或损兵多少,只有一个时辰。”

    两人领命,退下打点。

    望着面前的城防图,季玖伸出手指,在图上线条缓缓摩挲着,道:“一年。一年后他们会退兵,就该我们出击了。”

    战争的开场,对每个将领来说,都是不同的。

    对季玖来说,一切才刚开始。

    当夜子时,三千兵马悄声离城,奔出十里,闯入匈奴军营。因天寒地冻,他们的突然出现仿佛是在梦中。敌将兀剌儿拼命指挥迎敌,刚转过事态,这几千人就撤了。兀剌儿领兵追击,至半途,左右两侧突地杀出人马来,伴随着深夜里簌簌亮起的火把,一瞬间烽火连天。

    那闯入军中的几千人,瞬间就隐没进了大部队。兀剌儿立刻掉头撤兵,第二天清晨,探子来报,匈奴大军又撤退二十里。

    半个月后,攻城的号角又一次响起,憋足了气的匈奴军再次攻城。

    季玖登上城楼,望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马,终于露出笑容。敌军主帅右贤王耶律德厄在大军中央,马背上的他远远地看见了城楼上的那个将军。

    季玖也看见了。

    匈奴王室。季玖默默地看着,告诉自己还要等待,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去豪赌。

    一年,再有一年,等他们退兵,就是自己出兵的时候。

    第63章 第二卷?三十一

    季玖判断的没有错误,一开始的匈奴军,是急于求成的,所以头一个月里大大小小的攻坚战,隔两天就有一场。季玖乐于看到这种局面,如不是知道不可能,他巴不得这些敌军都傻呵呵的往城墙上撞个头破血流才好。他的将士,这些年仅长弓手,就练出八千。虽不能个个百步穿杨,但在守城战中,是长弓手们最大发挥的战场。更不论长枪兵,特制加长的枪柄,对付攻城的敌人,以一挑十。

    所以匈奴一旦停下,季玖就会让人去骚扰骚扰,希望能引得他们来打。

    说到底,这场战看似他被动守城,事实上最想要打的,还是他。

    但随着仗时拉长,匈奴人也敏锐的嗅到了圈套的味道。硬拼是不划算的,况且,城里的统帅,不打算与他们硬拼,只想消耗他们。一旦察觉到这点,匈奴军队退至五十里,筑营扎寨,再谋战局。

    季玖看着他们撤退,又听探子们的回报,只皱了皱眉头,却什么也没说。

    军马休整着,季玖也暂时无事可做,每天四处晃荡,一会去马厩,一会又去了草料场。更过分的,他居然钻进了草垛,睡了一天。

    将领们四处寻觅,都找不见他的身影,只有沈珏嗅着味道,一路找到草料场,又在摞的高高的草垛里,扒出了睡得死成死沉的大将军。

    沈珏知道他累的很,看着没事,只是看起来如此而已,眼下的青紫骗不了人。也就持着剑,坐到另一垛草料上,守着他。

    季玖睡醒了,就知道沈珏在身边。眼也没睁开,扒了扒周围的草料盖在自己身上,权当一床被子,而后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发怔,但因为他是闭着眼,所以沈珏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良久,才听季玖问:“申海是什么来历?”

    沈珏没想到他会问申海,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季玖却眼皮都没动一下,直接抛出了一个自己推测的答案,“沈家后人?”

    沈珏觉得自己脑门上都出了冷汗。抹了一下额头,沈珏道:“是。”

    季玖说:“说来听听。”

    沈珏就说了。

    申海曾祖母,原是伺候沈清轩的丫头,自从沈清轩与伊墨的事传出去,另外两个丫头就不愿意留下来伺候了,觉得腌h,又怕伊墨是妖,吃她们。原本沈清轩院里就只留了三个丫头,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这一走,就只剩一个小丫头,那年才十三岁。丫头叫清屏,沈清轩说要是害怕她也可以走,去账房拿十两银子回家。清屏却不愿意走,就留了下来。忠心耿耿的伺候着沈清轩,和当时还幼小的沈珏。

    后来沈清轩没了,沈珏被伊墨带走,丫头就一个人守着空院子,每天照常打扫收拾。沈珏的叔叔,沈祯回家了,见她忠贞又温善,长的也算不差,也不在意她年纪大了,将她收了房。清屏成了妾室,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

    后来沈家遭难,伊墨救了他们,沈家改姓了申。

    这申海,就是清屏的曾孙。因为清屏从小伺候沈清轩,所以这里面许多事,她都是知晓的。虽然沈家没了,她也常常将这些事当故事,说给自己的儿孙听,儿孙娶了媳妇,她又说给儿孙媳妇听。直到七十三岁老死,才不再念叨她曾经伺候过这样两个人,一个人,一个妖,都是男子,却那么好。

    申海自幼就知自己该姓沈,祖上也有风光,所以立誓要为沈家洗冤,光耀门楣。这才万般施展手段,成了皇帝的心腹谋士。

    季玖不言,许久方道:“皇上知道吗?”

    沈珏说:“知道。”

    “以后离申海远点。”季玖说。

    “为什么?”

    季玖这才睁开眼,带着一头杂草坐起身,一边收拾着自己,一边道:“此人心思太重,皇帝用他,却不会信他,更不会成全他。所以这辈子,他是没有替沈家沉冤昭雪的可能了。你要有心,就提醒他,让他后人也入仕,他这辈子完不成的心愿,或许皇帝会让他的后人完成。”

    沈珏不答。

    季玖见状就笑了一声:“你想说什么?问我为何不帮是不是?实话说,我帮不上他。皇上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细,我尚且能添些助力,皇上已经知道他接近自己是为洗冤的,我就帮不上了。”

    说着季玖站起身,系好斗篷,往军营方向去了。还有一些话季玖没说,也不打算说。

    要知沈家之所以会满门抄斩,无外乎,是宫中皇子们争夺帝位下的牺牲品。而当今圣上,也同样诞生与皇权的争夺战里。

    这是皇帝的心病。皇帝不会为了区区一个申海,就将自己心中症结摆出来,再一次亮给天下人看。

    所以,申海的目的很难达到。但只要他坚持不懈,也许,下一位皇帝,能替沈家平反。

    要知当今圣上,只有一位皇子,即太子。

    这些事,或许将来皇帝会自己和沈珏说,但那个时候,一定是,帝王动心,肯信赖他了的时候。现在,还不会。

    季玖不再操心沈珏的事,沈珏与皇帝的风流韵事,与他有何相干呢?既然两厢情愿,将来如何,听天由命吧。

    冬天还没过去,城下与城上,攻防双方大军对峙。

    城下有兵卒叫阵,伴随着号角助威,破口大骂,骂守城官兵缩头乌龟,只会躲在城里,不敢出来杀一场。

    城上有兵卒回应,伴随着擂鼓助威,亦大骂还击,骂他们言而无信,说过年时进城,到现在还缩在城外不敢进来。

    口水仗也是战,双方将领都知道兵士需要鼓舞,骂战也不可小觑。许是知道这是一场恶战,双方统帅,都表现的非常心平气和。

    就这么着,要过年了。

    于是城上骂战的有了新词,说渴不渴,饿不饿,想不想吃我们汉人的饺子,鸡蛋的皮,金灿灿,猪肉大葱的馅,香喷喷。还有陈年佳酿,喝得那个美啊,一闭眼看到的都是俏娘们。

    词一说完,守城官兵全部笑喷了,有性子活泼的,顿时扯起嗓子来,唱起了荤曲。曲子里都是哥啊姐啊,俏妹妹,软姑娘。

    年还没过,他们先欢腾起来了。原先骂战的只一个人,扯着嗓子上下对骂,后来一个人就压不住了,城楼上的人都在骂。匈奴人也压不住脾气,冲上去十几个,帮着骂,却因为不通汉语,骂的都听不懂,一时间城上城下,都是活蹦乱跳,手舞足蹈。

    季玖听他们骂的热闹,走到城楼上去观“战”,却因为在匈奴两年,听得懂一些匈奴话,在对方一句咒及先人的话里,季玖取了自己的铁弓来,玄黑乌铁打制,重三十斤。季玖拉开弓,羽箭上弦,眯起眼,飞矢流星般破开气流,呼啸一般,穿透那人聒噪不休的咽喉。

    旁边守城将士先是一愣,继而高声欢呼起来,先时欢呼声还乱着,慢慢的整齐划一,迭声喊着:威武!

    成千上万的将士一起呼喊,那一瞬,地动山摇!

    匈奴军中骂阵的数十人,匆匆抬着同伴的尸体离去。

    匈奴依旧没有再攻城。

    大年三十晚上,季玖运了十几车酒来,平分给了这几万兵士,一人一盏刚刚好,再多就没有了。

    营中的军士们排着队,挨个饮了自己的一盏热酒,季玖又将酒送到了城上,还是每人一盏。从头到尾,也只有一句话:仗打完了,让皇帝赏酒,大家喝个够。但今夜,只能饮一盏。

    季玖自己回到屋中,伴着远处飘来的爆竹声,取出一支酒葫芦,里面是那人送的春酒,四十年的陈酿,以他的酒量,也会醉。

    他饮了一口,含在口中,却没有急于吞咽,只是含着,将凉酒含到温热,才缓缓咽下去。是甘甜的,却又泛着苦。

    他舍不得喝,只饮了两口,就停下了。

    他要留着,直到自己该做的事做完,再痛痛快快醉一场,就可以长醉不醒。

    一个冬天的对峙,变成了一场僵局。年后开春,依然如故。

    季玖坐在城楼的台阶上,明显心事重重,沈珏过去询问,季玖却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不太对。”却又不说哪里不太对。

    太安静了。

    这样的安静不是季玖想要的,也不该是匈奴军的作风。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将军出兵试图剿伐,却大多无功而返。因为那是一个游牧民族,打得过便打,打不过就走。不需要种田养桑,没有任何拖累。只需有水草肥美之地,就可以合家迁徙。

    季玖一动不动的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珏站了一会,也坐在他的身边,望着城上将士,等了会道:“将军想到什么了?”

    季玖说道:“这些年,我们在厉兵秣马,匈奴人在整顿部族。此次右贤王亲征,却为什么只有区区六万兵马?”说着季玖看向沈珏,认真问他:“不到十万大军前来攻城,摆出要入主中原的样子,你信吗?”

    沈珏很快也想到了,问:“有援军?”

    季玖点点头:“一定还有兵力,但我们不知道在哪里。”

    沈珏凑到他耳畔问:“我去查?”

    季玖摇摇头:“不用。”

    “为何不用?”

    “就是知道在哪里,我们前面有六万军马挡着,如何杀得过去?”季玖淡淡道:“我若是他,就将大量军马,埋伏在首军背后,只等我们大意出击,他们就可合围而上。”

    季玖说着,自己突然笑了,喃喃道:“我原只是想消耗他们,现在看来,没有贸然出击倒是做对了。”

    回到营里,季玖摆开地图,又改了主意,指着图对沈珏道:“你沿着这条山脉去查,来回五日足够……”略顿,季玖道:“若不安全,就立刻返回。”

    沈珏笑了一下,沉声道:“我虽没什么本事,这点事却也难不住我。”说着就匆匆离去了。

    五日后沈珏返回,面色凝重,一路冲进季玖营里,凑到他耳边道:“埋伏了大约八万铁骑,加上城外六万,共十四万。”

    季玖闻言反而踏实了。匈奴人整顿好了部族,磨刀霍霍就等着这一战,这一战胜了,铁骑入关,关中的富饶便是战利品,而新即位的大单于的威望就更加如日中天,那些表面降服内里不服的部落也就踏踏实实跟着单于生死效忠了。所以这一战,并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游猎。而是真正的关乎到匈奴王廷的兴盛荣辱。

    “将军。”沈珏在他身后问:“打还是不打?”

    季玖答:“打!”

    打是一定要打的,怎么打却是个问题。十四万铁骑,灵活机动,匈奴兵各个擅马背骑射,真要迎面对上,季玖怎么算结果都是自己损兵折将超过对方。

    亏本的事,生意人不做,沙场上的将军更不能做。因为他们手中握的是人命。

    又是一个月,春暖花开。

    紧闭了数月的城关突然门户大开,大片黑压压的人马涌出,领头者一身玄黑铠甲,端坐在马上,身后旌旗飘扬,一个大大的“季”字。

    元帅亲自出城了。匈奴探子连忙返回营地报信。

    季玖领精兵三万,直冲匈奴营地,厮杀一日后大军往西边撤退,西属有一山岗,岗上乱石叠生,树木稀少,远观如凤凰引颈高歌,又叫凤鸣岗。季玖带兵撤退至岗上,夜里燃起烽火,漫山遍野的火把,燃起来在孤岗上,将夜幕都辉映成了红色,连绣着“季”字的旌旗都变成了血红,如魔似幻的景象,仿佛凤凰涅。

    季玖站在最高处,俯望着随自己而来的这些兵士,问:“怕不怕?”

    “不怕!”

    “粮草可维持一月,此处没有水源,”季玖挽起唇角:“怕不怕!”

    “不怕!”

    “他们敢攻上来,就将他们杀回去!”季玖说:“没有肉,就杀了他们的马匹充饥,没有水,就饮他们的血,好不好?!”

    “好!”

    季玖笑了。

    孤军奋战是每个将领都不愿意面对的局面,因为它通常代表死亡。而季玖就这么泰然的将自己放进了绝境。

    岗下被匈奴军包围,他们不断往上冲,又一次次被弓弩手逼退回去,本来碎石遍布的山岗就不适宜马匹奔腾,他们还要面对石缝里埋设的绊马索。常常从马背上掉下来,被弓弩手射成鲜血淋漓的刺猬。

    半个月过去了,岗下尸体成山,被松动石块蹩断腿的马匹也日渐增多。

    这晚季玖清点人数,出城的三万人马,还剩一半。但岗下匈奴军,却是他们的两倍。

    兵士们都沉得住气,只是目光越来越凶狠,泛着嗜血的光。战争就是这样,将人打成了狼。

    季玖在等右贤王耶律德厄出兵。那埋伏的八万铁骑原先是要来包饺子的,现在,季玖相信耶律德厄在犹豫。

    倚着巨石啃着干粮,将领中有人问他:“要是那个右贤王不出兵怎么办?”

    季玖答道:“他会出的。”

    “为什么?”

    “他丢不起这个人。”季玖笑笑:“耶律德厄是他们的勇士。现在对方统帅就在他百里之外的山岗上,身边只有一万多的兵力,而他却不敢出兵斩杀……这种事传出去,他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即使明知道是陷阱?”

    “即使明知道是陷阱。”季玖说。放下手中硬饼,拨着火堆淡淡道:“战局进行到这天,已经没有什么阴谋诡计了。我们到了凤鸣岗,阴谋就是阳谋。你担心他不出兵,其实也是有道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他出兵的可能性太大了,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理由让我放弃这次机会。”季玖说。

    况且他在这里,敌方统帅就在百里之外的孤岗上,这个诱惑太大。大到连季玖都深觉,若是换个位置,自己也会冒险的。

    战场上从来没有稳操胜券的将军,不论是谁。只要胜败五五开,就值得一赌,甚至有时候,还要赌那千分之一的机会。每一个将军都是赌徒。

    季玖是,耶律德厄也是。

    十天后,耶律德厄出兵了。

    八万铁骑联合剩下的四万多军队牢牢地围住了凤鸣孤岗,将山岗围了个水泄不通,所谓十面埋伏,也不过如此。

    真正的大战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季玖并不需要如何指挥,因为凤鸣岗上的将士都知道这是生死一战,任何松懈都是致命的,只有以死相搏,让每一根箭矢都能精准的射入敌人的心脏,每一颗抛下的滚石都能砸到敌人的头颅,每一柄长枪都要刺透敌人的胸膛。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士兵,没有军衔,没有官职,但是这场惨烈的战斗中没有一个人退缩。没有谁的个人力量能够对战局起到倾斜的程度,连季玖都不能,他们都是普通人,护卫国家,如此而已,但全都舍生忘死的将生命的辉煌燃烧到了极致。

    因为他们不能退,城中百姓需要他们,家中妻儿需要他们,还有含辛茹苦养育他们长大的爹娘,一切都要他们去保护。

    人的生命最大的意义,或许就是,心中有了守护的信念。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天微微亮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了鼓声。鼓点激烈而昂扬,伴随着成千上万的兵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仿佛连大地都产生了震动。

    正在厮杀的双方都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他们在这个时候产生了某种默契,转过身,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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