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GL] 作者:允

    婉儿挑眉看她:“方才你们是不是已布置了被褥,以为陛下今夜当留宿在此?结果如何?圣驾眼下向何处去,集仙殿或贞观殿,你知道么?”

    小奚蹙眉一想,方露出些讶异的神色,却还不甚以为然:“她掌管后宫,只看灯烛、更鼓、仪仗等事,猜到也不太难。”

    婉儿笑而不语,小奚察言观色,忙也就道:“佛奴说,庐陵王娘子转告娘子,有三件事。第一是想请教,汉武帝有位李夫人,晋武帝有位左贵嫔,此二人境遇有何相似?汉景帝有位栗姬,晋惠帝有位贾皇后,此二人境遇又有何不同?第二是说想疏请陛下,仿着省中图书馆的例,在内馆,并请在宫中立一书阁,选精通笔墨之女史、内侍,抄录《臣轨》、《列女传》、《大云经》,分赐宫中各司,以便上下研习,最后又说,临淄王成亲在即,一向多受宫中看拂,想设一宴,辞谢以往相熟的诸女史、令丞,望娘子也能赏光前往。”她近来识了许多典故,才磕磕绊绊地将这么大一篇话全记下来,难为佛奴那厮看着不怎么读书,竟能将话传清楚。

    婉儿想了一回佛奴,又将“临淄王”三字念了一遍,才道:“庐陵王大郎…而今也将及冠龄了罢?”看小奚掐指要算,便笑起来:“不必算了,你明日和那边回一声,说多谢王妃的好意,我一定赴宴。”

    她觉得心头闷闷的,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这难受并非头一次,许久以前,太平头一次自梦中醒来、惊惧地唤她“陛下”时,她便有过这种感觉,确知大郎的死讯时,她也有这种感觉。从前这感觉过去得很快,毕竟当时她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那些人、那些感情,宛如登山时所背负的金银珠玉,虽然珍贵,于旅途却是妨碍,也远不及食水等必须之物来得重要,为了登到顶峰,牺牲乃是必要的。现在却不一样了,她已占据顶峰,对着山顶的风景多年,再美的景色,到现在也已看得厌了,反倒是山脚下那些平常风景,因着久而不见,重又变得美好而神秘,令她禁不住地心生渴望。

    可世人早已习惯站在山顶的她,无论是她的儿子、侄子、大臣,或是…婉儿。

    婉儿。

    她将这名字轻轻地念了一遍,眼前浮现的却是上官仪的脸,这张脸本已该早早地湮灭在她模糊的记忆中,与成百上千她所知晓的死者一道灰飞烟灭、青史不存,却因着他那小小的女孙,那个叫做婉儿的小东西,又回到了她的心头。

    婉儿会不会恨她?这问题于她本早已不是问题,眼下却又静悄悄地浮上心头。从前她是不惧这念头的,无论婉儿会不会恨她,婉儿都只能依附于她,如藤蔓之缠附大树,如涓流之依附河海。可山顶上的树,寂寞久了,便也离不了藤蔓的陪伴,河海再广大,若无涓流来归,亦不过一汪腐水,婉儿恨不恨她,都只能依附于她,但依附与依附,却是不一样的。

    她想要小东西的真心,完完全全、纯然唯一、毫不掺假的真心。太平总能让她想起自己还是个母亲,婉儿则能让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女人——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对外如何号称自己乃是佛祖转世、天女托生,她却依旧不过是个…人。

    她静静地看着婉儿,这小东西经她示意,已跪坐在案前,提笔敬候她的敕令,小东西一定想不到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想到这一点,她便觉暗暗欣喜,接下来的话也变得没那么难以说出口:“朕…百年之后,嗣皇帝,当为上官仪平反。”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么么哒。(来自一个努力戒农药的作者菌)

    第437章 青梅(十六)

    雪下得纷纷扬扬, 四面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颜色。独孤绍坐在廊下,一手执卷, 一手捏着身上旧披风的边, 两眼茫然地望着飘摇而落的大雪, 连崔明德踏雪而来、走到近前都不曾发觉。

    崔明德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声,伸出手, 轻轻将独孤绍的肩一搭,独孤绍此刻才如梦初醒,猛地转头,对崔明德扯着嘴角一笑:“你来了。”起身急了,身子一晃,头上、身上的雪水一阵乱滴。

    崔明德一把将她扶住,责备的话将出口, 又忍住,看她一眼,道:“我来了。”接过独孤绍手中的卷轴, 展开一看:“军学之利弊?”两眼将独孤绍一看,半嗔着道:“先翁之遗笔, 你就这么任风雪吹着,毫不爱惜?”

    独孤绍经她提醒,方讷讷道:“我坐着时还没下雪, 谁知这时候就下得这么大了?”忙不迭地要将卷轴向怀里塞,崔明德一把拽住她:“你人早便透湿了,这纸札如何经得起你这么揣?”

    独孤绍听了, 便又向屋内去,崔明德已熟门熟路地唤来侍儿,拿新衣裳催独孤绍换了,命人置了热酒,两人在窗边对坐看雪,独孤绍心中发虚,忙替崔明德斟了酒,笑问她:“今日回得这么晚,是有公事?”说话间打了一个喷嚏,更觉赧然,崔明德却视若未见,端起酒杯小小啜了一口:“第一次讲课,学生多问了几句。”

    独孤绍一听便知端地,将酒杯重重一放:“他们见你新来乍到,又是个女人,留难你是不是?是哪几个杀才?”

    崔明德轻轻一笑:“没有留难,只是有几人格外‘好学’,多请教了几个问题。我都答了,额外给他们留了功课。”又饮一口酒,道:“祭酒答应‘地理课’的考试由我全权负责,所以我便听从公主的意见,分为‘平时分’和‘考试分’,‘平时分’占一半,‘考试分’占一半,凡是在课上表现不佳,或是平时功课做不好的,都会视情形扣除‘平时分’。”

    独孤绍望见她的笑,蓦地生出些冷意,热热地饮了一大口酒,又打了一个喷嚏,方笑道:“只是学生胡闹不懂事,若闹到不能结业,恐怕就有些太过——当然若是那些冥顽不灵的就不一样了,这种人不但不该让他结业,你告诉我,我带人去,打断他的腿!”

    崔明德只是笑,将酒杯推开,手执方才的卷轴,凝神细看,看到一半,已赞叹出声:“先翁多年军旅,于这些兵汉的习性果然熟稔,所言之事,字字切中要害。”

    独孤绍早已将卷轴上所说事看得熟烂,喟然叹道:“可惜阿耶只写到一半,也不及上遗疏,我现在在家守孝,又无名分,也不好贸然提起——要不然你写一疏,奏闻于上?”

    崔明德不语,继续将这一卷看完,偏头细想了一会,淡淡道:“我不过一个小小教习,人微言轻,且不说提了会不会有结果,只说我到那里才几日,就写了这么大一篇出来,岂能不惹人生疑?陛下生性忌刻,军事又干系重大,你我本已居是非之中,何必再为自己惹麻烦?”

    独孤绍蹙眉道:“那…也不能不说啊。”想了一想,又道:“若不然,请李二去提这事?不成,军学本是李二所立,她既已脱了手,便不可再有太多干系,不然倒显得军学似李二私人的一般,你阿叔是宰相,也不大好提…宋五百几个都是粗人,写不出这样的东西。”眼看崔明德,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崔使君想必有妙计?”

    崔明德阖上卷轴,偏头微笑:“我也是人,不是什么神仙,怎么见得就事事都有主意?”

    独孤绍大笑:“本来我还不知,你这样说,就一定是有了——快说,不然…”

    崔明德睨她:“不然什么?”

    独孤绍道:“不然…我就要使些手段。”

    崔明德索性将两腿盘起,两手垂在膝上,优哉游哉地看她:“哦?什么手段?”

    独孤绍将眼一转,蓦地自榻上起来,一步跨过几案,两手将崔明德搂住:“这样的‘手’段。”挨着坐下去,腿将小几踢到那一头,人蹭在崔明德身上,嗅得她身上的香气,早已软在她身上,搂着她脖子,口中轻喊“狸奴”,在崔明德颊上一亲,崔明德恼得将她一推:“独孤绍!”两眉倒竖,恨不能如市井泼妇一般叉起腰来,却终只是怒目瞪她:“你就是这么守孝的?”

    提起“守孝”二字,独孤绍脸上的笑意便褪去了,半真半假地嘟囔:“又没将你怎么…何况那老兵自己都不在意这些事,我又何必做那惺惺之态?”一面说,却已松开手,走到案边,重展开卷轴,将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地细看。

    崔明德见她面上凝重,不自觉地也自榻上起了身,走到她身旁,伴着她坐下:“不是责怪你,只是你阿耶如何想,那也只是他做父亲的心意,我们做儿女的,总也要尽自己的心。”牵起独孤绍的手,又道:“我知你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只是偏偏是这些繁文缛节,方支撑起了我们眼下所能得的这些东西。”拿起卷轴,轻轻笑道:“何况你阿耶所言的这些事,也正要借重这些繁文缛节的礼法。”

    独孤绍若有所悟,斜眼看她,崔明德将卷轴重新收起,拿出一个锦囊,细心收好:“临淄王年纪已长,不日即将成亲开府。他是庐陵王的长子,陛下的长孙,又是韦四所抚养的唯一一个儿子,陛下绝不愿放心让他之藩。但群臣之心,却又希望他能早之藩地,明正长幼,远离是非——无论武氏,或是李氏。”

    独孤绍看着她,慢慢道:“若他有个职司在身,便可名正言顺地留在都中,诸李之臣以为陛下倚重,亦不会十分反对。他在军学待过,也不算全无缘由——可是宗室诸亲,只怕不愿见到这一点。且军学与兵权干系虽不大,毕竟也怕陛下猜疑。”

    崔明德轻轻笑道:“当初周王修书之事,如今也可效仿。不过当年有实无名的是公主,这一回公主不好参与,还要另外寻人主持。”

    独孤绍道:“你以为何人合适呢?”

    崔明德笑而不语,独孤绍便即了然:“你?”看崔明德点头,便将嘴一咧:“你大父为你起的这小名真是贴切,狸奴——你可不是如狸奴样浇猾么!”

    崔明德面色变色,恶狠狠地道:“你阿耶为你起的名字也再贴切不过了——独、孤、壮、勇!”

    第438章 加冠

    我到飞香殿时那里正闹哄哄的一团, 各处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地搬东西。阿欢平常驭下甚严,殿中绝无这样场景, 这般忙乱倒叫我吃了一惊, 仔细一看, 见是搬的都是守礼的东西,新的、旧的, 结婚用的、婚后用的,新妇的、新郎的…当年李睿被逐出宫时收拾东西,都不见这样盛大场面。

    我一看见就觉好笑,绕过这群群丛丛宫人,穿过高高低低箱笼,在后殿几台柜间重重寻觅,好一会才见阿欢立在那装衣裳的大柜面前, 一手叉腰,两眉倒竖,声音虽不甚厉, 却也足以摧人肝胆:“当时说的是一对,做出来怎么可能是一件?”

    几个宫人被吓得不了, 扑通几声便跪下去,战战兢兢,并不敢抗辩, 我看她恼得不行,忙钻出去,边行礼喊“阿嫂”。阿欢见我来, 面色稍霁,喝了一句“再去找”,那几人便作鸟兽散。我见四下无人,悄默默地摸近她身,搂着她替她顺气:“不气不气,气了伤身。”

    她气哼哼地将我推开:“我没有生气。”一面说,推开我,又叫人进来:“宴客的酒备了几种?”

    那人腰弯得如虾米,头恨不能垂到地上去:“回娘子,共是十八种,进御的是翠涛、三辰、薤白、蒲黄、冰堂春、烧春…”

    话未说完,阿欢已打断他:“再备二坛葡萄。”

    那人面露为难之色:“库中所存都是二品酒,恐不足进奉。”

    我见阿欢瞪圆了眼,忙道:“我那里有,白酒烧酒葡萄酒…都是奉天局匀出来的好货,我也不喝,给阿嫂拿几坛来就是。”对那人使个眼色,他还只敢去看阿欢,阿欢略点了点头,方如蒙大赦,先道:“谢娘子。”又道:“谢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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