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将的历史真相(出书版) 作者:张永廷

    第 8 章

    杨业的冤屈肯定是有的。但这个冤情,不是在其死时而是在其死后。杨业身为云州观察史,是一个五品官,按宋朝规定,正常死亡时,应赐“钱三百贯,绢布各二百匹,酒五十瓶,羊五十口”,若战场牺牲则赏赐更高,但一开始杨业只被“赐绢布各百匹,粟一十石”。比他品级低的岳州刺史贺怀浦,正常死亡时应“赐钱百贯,绢百匹,酒十瓶,羊十口”,战死后朝廷多赏了十瓶酒、五口羊。两相比较,杨业肯定是受了冷遇,否则他的待遇不会如此大打折扣。不过随后,宋太宗亲自下旨表彰,赏赐其“布帛千匹,粟千石”,大幅提高了赏赐标准。

    为什么前后反差如此之大,其中缘由历史上没有留下记载,事实真相是如何呢?

    杨家将故事中,有佘太君上殿为夫申冤的情节。此说源于清代地方志,光绪年间编修的《岢岚州志》称:“杨业妻折氏……性敏慧,尝佐业立战功……后杨业战死于陈家谷,潘美、王侁畏罪,欲掩其事,折上疏辩夫力战获死之由,遂削二人爵,除名为民。”《岢岚州志》的可信度历来招致怀疑,其短短的几行记录,事实交待含糊。最为明显的是,潘美没有被削职为民,只是除去了三个封官。潘美被削职为民是传说不是历史,《岢岚州志》把故事传说也当成史实一并记录了。所以,佘太君为夫申冤一事未必可信,为杨业昭雪一定是要有证人的,她没有前线亲历,战场上的事她并不知情,空口无凭如何控诉?

    当代学者李裕民提出了另一种说法,据他的研究,是一个叫刘吉的人搬动了历史的“道岔”,洗雪了泼到杨业身上的脏水。他的依据是北宋名臣张咏的长诗《赠刘吉》,诗中有“冒死雪忠臣,谠言警贵侍”之句,作者在自注中称这两句诗与杨业有关,杨业忠贞但被奸臣所陷。

    张咏与杨业、杨延昭为同时代人,历经太宗、真宗两朝,生于946年,死于宋真宗大中祥符钱,你竟如此打我,难道还能把我杀了不成?”张咏被他的不屑激怒,当即挥毫写下四句判词:“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随即杀了那个小吏。一个不知进退的小吏,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水滴石穿”这句成语。

    关于刘吉,宋朝也确有其人,不过名望不高,《宋史》没有为他立传。从散见的史料分析,他是个敢做敢为的性情中人,与张咏性情相投,身世又与杨业有某些类似。杨业是北汉降将,他是南唐降臣,归宋后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压制、排挤和打击。杨业的冤屈,难免会让他有惺惺相惜之感。但以刘吉的身份和地位,想为杨业翻案太难,那是他所力不能及的。

    关于此事,李裕民先生也只是提供了一个线索,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证据。与佘太君一样,刘吉不是杨业一案的亲历者,他如何知道前线发生的事情,又如何为杨家雪冤呢?问题在最关键处缺失,因而没有太强的说服力,刘吉所能做的也许就只是振臂鼓与呼,他很可能也这么做了,并且冒了某种风险,受到了一些打压。

    如果杨业真有冤屈,要为其申冤,至少需要两方面的证据,一是前线决策时的内幕披露,二是战争亲历者的证明,这些才是最重要和最有说服力的。但是要搜集到这些证据谈何容易,只有潘、杨、王、刘等几个人合议的军情机密,外人如何能得知真相。如果潘、王、刘众口一词,杨业是无理可辩的。所以,杨业最后被厚赏,很可能是潘美和两位监军中至少有一位主持了公道。

    至于杨业一开始没得到应有的抚恤,很可能有一些情况未明。冯小刚导演的《集结号》里面有一个情节,战争失踪人员与战死的烈士享受的抚恤有很大差别,主人公所在的部队整连的官兵全都牺牲了,但因为没有找到遗体,享受不到烈士的待遇,众人皆知其冤。

    杨业的情况很可能与之类似,因为他被辽人俘虏,宋人无法确定他的生死,暂不能按照阵亡的标准发放补贴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事情没有搞清就发放高额补助,很可能闹出笑话。宋真宗时,大将王继忠被辽军所俘入赘辽国,但宋廷以为其战死而给予厚赏,真相大白后很是尴尬。

    杨业之死真相大白之后,他受到了高规格的赏赐。宋太宗在诏书中称赞他“尽力死敌,立节迈伦,不有追崇,曷彰义烈”,同时认定潘美、王侁等人有罪,其中一条是“败约,援兵不前”,致使“失吾骁将,陷此生民”。具体到王侁,宋太宗的措词更为严厉,“堕挠军谋,窘辱将领,无公忠之节,有狠戾之愆,违众任情,彼前我却”,最后将他除名发配金州,潘美则被削去了三个官职。

    应该说宋太宗的处置是公正的,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杨业传》、《潘美传》在涉及这一事件时,陈述基本相同,可见《宋史》是统一了口径的。几处史料都没有就杨业一事的前后变化给出说明,这就给了后人无穷的想象空间。也许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所以朝廷也就没进行特别的说明。宋廷只是根据事实纠偏而已,这个纠偏是自纠而不是他纠。

    无论佘太君还是刘吉,或者是别的什么人,如果他们想要为杨业雪冤,首先得知道杨业有什么冤,造成冤屈的原因和凶手是谁,然后还得着手搜集证据。因为他们都不在战争现场,而要控告的又是监军和朝廷高官,这不仅仅需要勇气、毅力,还需要时间。

    但事实是,从北伐失败到潘美受罚,之间的间隔非常短,根本不可能生发出那么多是非来。从《辽史》和《续资治通鉴》披露的史料看,陈家谷之战大约发生在七月初。七月十五日,内迁的7.8万余边民已安置完毕。至章,这种广泛的宣传和心理攻击,对宋军守将起到了极大的震慑作用。仁宗时的包拯在《论边将》中说,代州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必须有最得力人选镇守。因为代州与云、应等州相去甚远,路又平坦,最是易攻难守。太宗时用杨业守之,可见是多么慎重。杨业死后,雁门局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宋朝云、代两州守将一遇辽军便望风而逃,辽军顺利而迅速地收回了先前失去的四州。

    古北口杨无敌庙的存在,不知是辽人有意还是无意设的一座心理战基地。仁宗时的刘敞、神宗时的苏颂、哲宗时的苏辙等1600多名宋朝官员出使过辽国,他们无一例外地凭吊了杨业庙,苏辙和苏颂还留下了“尝享能令异域尊”、“威信仇方名不灭”的千古名句。杨业在辽地的声望,反过来又促使他在中原的声望不断上升。

    墙内开花墙外香,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传统,今天依然如此。一件事要想得到国人的认可和追捧,先在国外获个奖什么的可能是最好的捷径。张艺谋的首部电影《红高粱》当年在国内拷贝难卖,但在柏林斩获金熊之后,马上翻身热映,张艺谋由此走上了名导之路。贾璋柯的电影多年来一直只能走地下路线,他也是通过先在国际上获奖再打开国内市场,由此获得成功。这样的事情太多,不必一一历数。

    杨业身为偏将而在历史中闪耀,跟辽人的造星宣传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没有杨无敌庙,如果没有辽人的刻意宣传,杨业之名很可能被尘封在历史深处。杨业被誉为一代名将实在与他五品官的身份不够相称,他没有显赫的地位,甚至于连确切生年都不被历史所载,他的民间口碑带动了他的历史地位,这在中国乃至世界史上都是一件非常奇特的现象,非常值得人们研究与深思。

    第三章 杨延昭:郡马身世疑问多

    杨业是杨家将的第一代,在历史记载中功名最盛,牺牲最壮烈。杨家将第二代代表人物当属杨延昭。杨延昭生于公元958年,那时大宋朝还没有建立,死于1014年的宋真宗时代,享年56岁,是杨家将中唯一生卒年月都记载完整的历史人物。

    一 名字背后有玄机

    关于杨延昭的故事很多,歧义也很大,首先杨六郎叫什么名字就有些众说不一。最权威的解读应该是《宋史》,杨六郎最初叫杨延朗,1012年因避道士赵玄朗之讳而改为延昭,按理说一个道士的名字无须避讳,但这个道士非同一般,宋真宗将其尊为圣祖。

    真宗皇帝为何对一个道士情有独钟,赵玄朗又是何方神圣,搞得宋真宗如此兴师动众?很多人对此可能并不太清楚,但若要说赵玄朗就是财神爷赵公明[1],恐怕就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了。

    那么宋真宗为何要以赵玄朗为圣祖?财神爷又怎么和宋真宗扯上了关系,摇身一变成为赵家的始祖了呢?这还要从道教在宋朝的发展说起。宋初,太祖、太宗时代,采取的是佛教、道教同等对待的政策。宋太宗幽州战败之后,开始倾心于道教。当时契丹视辽主为天,称皇后为地,每年数次祭天,声势浩大,很以为傲。宋朝的一些大臣,揣摸皇帝逐渐产生的厌战心态,鼓励他尊崇道教,让辽人知道天佑大宋,他们就不敢南侵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思想,在宋真宗时发展到了极致。

    宋辽结下澶渊之盟后,宋真宗初时欣喜,后觉屈辱,内心十分惶恐。受了王钦若等人的怂恿,在全国各地大造祥书天瑞,希望能够借助神力安定人心,巩固统治。宋朝廷的想法以现代人的眼光看非常幼稚,他们想通过制造气象万千的景象,让辽人看看,大宋是有天人相助、神灵保佑的,你们若敢南侵,那就是与天作对,自取灭亡。

    以这种方式安国定邦,大抵有精神胜利法的意味在里面,是一种自我安慰、自我欺骗和自我麻木。从大中祥符元年 (1008年)正月乙丑始,大宋朝“天书屡降”。后来,真宗皇帝又不畏严寒,登上泰山,搞封禅大典。回来的路上又不辞劳苦地到曲阜拜孔殿,封孔子为“玄圣文宣王”。

    又过了两年,可能是觉得神必佑我的可靠性还不够大,为了进一步壮大声势,抬高皇室的地位,宋真宗准备模仿唐朝以老子为宗祖的办法,与道教的头面人物挂上钩。但道教至尊之神“太上老君”姓李,已被李唐王朝的皇帝拉过去了,宋真宗只好另想他法。只要肯动脑,办法总是有的。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十月,宋真宗的灵机来了。他假托玉皇之命,宣称保生天尊大帝赵玄朗就是他们赵氏帝王的族祖。这事《宋书·礼志七》中有详细记载:

    有一天,宋真宗对辅臣说到一件很奇怪又很神圣的事。他先是梦到神人传达玉皇的命令,要让赵氏祖先前来传授天书,就像唐朝恭奉玄元皇帝一样。第二天,又梦到神人传天尊之言,告诉他祖先即刻就到。宋真宗在延恩殿设下道场,天尊对他言道,“我是九位人皇中的一位,是赵之始祖……后唐时,奉玉帝命,七月一日下降,总治下方,主赵氏之族,今已百年”,最后又勉励他说,“皇帝善为抚育苍生,无怠前志”。从此,道教又多了一位仅次于玉皇的尊神——保生大帝赵玄朗。

    这一年十一月,宋真宗下诏,“圣祖名,上曰玄,下曰朗,不得斥犯”。所有犯“玄”和“朗”的名字都要改掉,杨延朗的名字当然是非改不可。非但杨六郎,不管什么人,无论如何显赫,只要犯忌,一律要改。孔子曾被宋真宗亲封为“玄圣文宣王”,因为犯了赵玄朗的名讳,只好去了“玄”字,改叫“至圣文宣王”,这个名号一直延续至今。另一位神灵玄武大帝因为同样的原因,也不得不改名。玄武大帝是太上老君第82次变化之身,被玉皇大帝封为玄武真人,镇守北方。玄武一词,原是二十提及的杨延朗也好,杨延昭也好,都是于正史有据的。但元曲《昊天塔》称杨六郎为杨延景。而同是杨延朗这个名字,元曲中是四郎,明曲中是五郎,演义及后世流行的戏曲中又是六郎。宋元以后的许多故事,杨六郎又被称为杨景、杨延昭,景成了他的字。从元代开始,很多戏曲里的杨六郎,大多都称为杨景。

    为什么杨延昭又被叫做杨延景,《杨家府演义》的解释是,“昭”字犯了宋太祖之子赵德昭的名讳,所以改名杨景。这话有点牵强,杨六郎改名为杨延昭,是在1012年,其时杨六郎差不多走到了人生的终点,赵德昭已死了十几年,也从没听说过谁要避赵德昭的讳,而避赵玄朗之讳是真宗专门下过诏的。如果既要避赵玄朗,又要避赵德昭,那就不会有杨延昭之说了,直接改成别的名字不是更好吗,何来杨延昭这一中间环节。

    元杂剧《昊天塔孟良盗骨》,六郎上场时就自称名景,字彦明。弟兄七人,名为平、定、光、昭、朗、嗣,与《杨家府演义》、《北宋志传》都略有不同,既有杨景,又有昭和朗两个兄弟,也不讲什么避讳不避讳了。元杂剧《谢金吾诈拆清风府》、《八大王开诏救忠臣》、《杨六郎调兵破天阵》和《焦光赞活捉萧天佑》,杨六郎都名杨景,而兄弟7人的名字又略有差异。《开诏救忠》、《活捉萧天佑》都说是平、定、光、辉、昭、朗、嗣,又说杨景字彦朗。看来杨景就是彦朗(延朗)比较可信,后世改称杨延昭倒是根据史书校改过的,因为《宋史》在元末才问世,那些杂剧是不可能受其影响的,倒是明代以后的剧作可能受影响比较大。所以,在明代传奇《三关记》等戏中,杨六郎都已改称杨延昭了。

    清代宫廷大戏《昭代箫韶》,是在许多传统剧目的基础上重编的,杨家将名字又另有一套。杨继业有8个儿子,大郎杨泰、二郎杨徵、三郎杨高、四郎杨贵、五郎杨春、六郎杨景、七郎杨希、八郎杨顺。杨六郎还是叫杨景,这种说法似乎是从元杂剧承继而来。《昭代箫韶》中杨继业提到“长子杨延平”,佘太君提到“吾儿延昭”,其余各人再没有提及,给人的感觉也是杨家诸子的名字很不确定。

    杨业之子的名字颠倒多变,但整体精神并没有改变,杨六郎仍是其中最具风采的一位。

    二 延昭因何称“六郎”

    这个问题听起来似乎有点荒唐,但实则不然,而且细究起来也很有意思。杨业有七个儿子,史书对此有明确记载,但排行问题却往往发生争议,分歧最多的就在于“杨六郎”是不是第六个儿子。

    宋史《杨业传》:“业既没,朝廷录其子供奉官延朗为崇仪副使,次子殿直延浦、延训为供奉官”,其余三子并为殿直,再加上随同杨业战死的延玉,一共是七个儿子。除了杨延朗,史上都只提到了他们的名字,没有详细的事迹交代。根据史料分析,杨延昭比杨延浦以下的五位都要大。《续资治通鉴长编》和《太平治迹统类》与宋史的记载大体一致,称杨业死后,朝廷“录其子供奉官延朗等五人”,没有包括最小的孩子延彬。按宋代律例规定,未满15岁不能赠官,当时延彬年龄尚小,所以并未受封。《太平治迹统类》是宋人彭百川所撰,书中记载了很多宋朝典故,对朝廷大政及诸臣事迹记录得比较清楚,与《续资治通鉴长编》一样,成书都比《宋史》要早许多年。

    《宋史·杨业传》称延昭为“其子”,后面延浦等人只称“次子”,显然延昭应该比延浦等五人大,他不可能排行第六。而从年龄上推算,杨延昭也不可能是老六。杨业死时约五十六七岁,当时杨延昭29岁,老七还不足15岁。如果杨延昭为老六,则与老七年龄相差太大,也就是说,杨业在27岁之前的5年时间里要连生6子,而在其后的十几年里才生第七子,这看起来似乎有点荒诞。

    还有人提出大排行之说。杨延昭在杨业的儿子中排行不是第六,但有可能在杨氏一族的大排行中居第六。这话听起来有一定的道理,也有一定的依据。大排行的风气,唐代最盛,到宋时也一直沿用。但据欧阳修的《供备库副使杨君墓志铭》提供的资料推算,即使是杨家一族大排行,杨延昭排行第六的可能性也很小。杨继业与杨重勋是兄弟,杨重勋的儿子比杨延昭还小。而且很显然,杨家将故事中称其为六郎也是按着自家兄弟的顺序排的,不存在什么大排行问题。

    很多戏剧故事里都想当然地把杨六郎看做了杨业的第六个儿子。既然杨延昭不可能排行第六,那么他被叫做“杨六郎”不是件很奇怪的事吗?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寓意?要搞清楚这个问题,还真有一些复杂。

    历史上确有“杨六郎”之称,六郎是辽兵对他的称呼,宋史《杨延昭传》称“契丹惮之,目为六郎”。《续资治通鉴长编》讲“敌惮之,目曰六郎”,“虏畏之,呼为六郎”,这些记载都表明,辽人是因为害怕杨延昭而视他为六郎,与排行没有太大的关系,“六郎”一说应有某种特定的意义。而恰恰在这一点上,《宋史》又什么也没说,以至于后人众说纷纭。杨延昭之所以被称为杨六郎,很可能与宋时对人称谓的一些风俗习惯有关。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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