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需调息片刻便好。谈风月毫不犹疑地打断了他,掐诀将身下的法阵掩藏妥当,对方怕是已经猜到了你要布阵,你先赶往下一处,我去检查你先前布的几处阵眼有无损坏,随后便到。
    见秦念久还欲反驳,他勾唇一笑,按住了他的手:先前应下的,仙福同享,鬼难同当?
    换作是自己,定然也不可能让他一人涉险秦念久微微一默,眼中红意尽褪,好。
    言罢又攥紧了他的袖口:万不要勉强。
    谈风月无声轻笑,你才是。万不要勉强。
    此地不宜久留,两人相视一眼,各朝一边踏空而去。
    远在聚沧那端,先遣诱敌的几个弟子拖着伤手伤腿折返回去,垂首问堑天:长老,如何了?!
    堑天振臂一挥,原奔踏在空的雷兽顷刻间摇身变回了灵幡,飘飘落于他手中。他握着灵幡,闭目凝神,片刻后又是一抚掌:击中了!
    他抚须长笑一声,天雷诛邪,那魔物既被雷击,该正行动迟缓,追!
    明琅却是信不过他的,抬手按住了他的肩,长老且慢!魔物多奸诈,若是
    深烦这总与自己唱反调的明琅,堑天横他一眼,自若道:我自有计较。
    言罢,他将手高抬,掐指作鸟首状,只见灵幡蓦然打起了旋来,一只赤色三足、羽带烈焰的金乌自中脱出,腾飞而起,张口长鸣
    滚滚热浪自火鸟口中奔腾而出,直冲方才惊雷落处圈圈包围而去,顷刻便将一大块山林烧成了灰烬。
    明琅不由结舌。
    这般修为,待此役过后,率先飞升、流芳百世之人舍他其谁?堑天眉目舒展,振声高呼:追!
    第一百一十四章
    竹林至深处,秦念久强忍着手臂处的痛麻之感,画阵的动作片刻不停,忽然间耳听得一声尖锐鸟鸣,回首只见一片火海滔天。
    见那汹汹火舌一路淌过,燎了桃谭、噬了梅林,他牙关紧咬,眼中不觉有恨意闪过,又生生忍耐了下去,再转头时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想他独自搜山只因自己心灰意懒,不欲再多分这诛魔之功,却没想到竟在此处与他不期而遇了叶正阑一阵苦笑,开口时嗓音亦哑:秦仙尊。
    故地重游,故人重逢,大家都好像还是旧时模样却什么都变了!
    远处传来的热浪直扑面颊,叶正阑心中有愧难言,并没有直接对秦念久出手,而是喉结滚动了几番,艰涩地劝: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冤冤相报,何时了秦念久稍缓下了画阵的动作,不教他看分明,同时玩味地咂摸了一下,是么。
    他腾出一只手来,自背后取下了那被绢布包裹着的双剑,抖落开了,递于叶正阑眼前,笑道:叶仙尊。你看着我手中的这一对双剑、看看聚沧这一片火海,再想想这话由你来劝我,难道不觉得听着有几分可笑么?
    他话说得好笑,眼中却无甚笑意倒也没有杀意。
    当年之事虽是由他而起,却不是因他而起。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受人蒙蔽罢了。况且在留影幻阵中看得分明,事后唯他叶正阑留了下来,替观世宗人好生收敛了尸首
    叶正阑自然是无法反驳这话的,一双略显浑浊的眼却在看见双剑时短暂地亮起了片刻,多谢秦仙尊。替小儿
    打住打住。我可不愿被你套这个近乎。阵已画完,秦念久懒懒收手,你替我门人收敛尸身,我还当谢你一声。可我亦想问,你明明抹开了我师姐抹在师兄手臂上的血
    是,他在为观世宗徒收敛尸身时,明明抹开了宫不妄擦在徐晏清手臂上的血渍,亦看见了那咒痕,自知自己过错难追,一切却已覆水难收了。纵使他曾将此事报给堑天,而后又有什么而后呢。堑天自然不可能将此事大白于天下,否则岂不是真成了他堑天的罪过?就连各宗门也难辞其咎
    唯有粉饰太平。
    心中疚如针扎,叶正阑嘴唇颤了颤:我
    从他的欲言又止中读出了他未尽的话语,秦念久兴意阑珊地抿了抿唇,我不想杀你,亦不想看见你。滚。
    上次一别已是生死,这次再见亦难善终叶正阑满眼踟躇地看着面前魔气翻涌漫溢的秦仙尊,终是按上了腰际的长剑,伴随着一声长叹,灵剑乍然出鞘
    却咯声被一个硬物挡了下来,将他的剑刃荡开了数寸。
    谈风月持着银扇拦在秦念久身前,如同睨着一只蝼蚁般冷冷看他:离他远些。
    说罢便再不看他,挥手召风,卷淡了秦念久的身形,与他共同赶赴向生云台。
    无需多说,当然是生云台,只能是生云台。还能是哪里?缘起缘灭,都在那处。
    竹影摇曳中,叶正阑呆立在原地,浑身巨震,就连火舌即将要舔上了他的衣袖也未能引起他的注意。
    那是
    谈君迎?
    怎么会是已经飞升了的谈君迎?!
    当年之事,他一步踏错,究竟乱了多少命数,造就了多少因果
    已难计清!
    火鸟金乌在云海中纵横,吐下遍地烈焰,将遍山绿意烧蚀殆尽。
    生云台上,秦念久远眺着那片如浪潮般卷涌不止的火海,勉强地勾了勾唇角,自我宽慰般低低笑道:好在还有青远。
    花草树木皆可再种,楼阁亦能再造。谈风月遥遥驭着风将远处火势控慢控小,附和他道:也还有青远。
    眼见着最后一处阵眼即将画完,秦念久放松下来,轻轻唔了一声,他们还四散在各处?
    发觉自己驭起风来似乎愈发得心应手了,谈风月心感莫名,却没拖延,立即闭上双眼静听起了风向,片刻便答了他:嗯。
    于是秦念久便清了清嗓子。
    就快好了,就快结束了。
    这一切
    进展全不似预想中那般顺利,堑天等人漫步火中,总不慎便踩中毒瘴,瘴气又易燃爆,逼得他们总要掐诀以防,而毒瘴又圈圈缩紧,不出许久便竟将四散的宗人渐渐聚集到了一处。
    如同无头苍蝇般一边躲着毒瘴、一边操纵着火舌将绿地舔作焦土,却被自四面八方蔓延而来的魔气所干扰,怎么都找不到那魔物真正的所在,堑天不由得生出了些恼意,正要变化出谛听灵兽再探他一探,却听有嘲笑的冷声随着那丝丝魔气传来
    各位长老多年闭关,怎么不见有何长进,反而貌似退步了许多啊。
    一语,似能震魂,众长老听得无不愕然。是,这确实是秦仙尊的声音,可他何曾用过这般玩世不恭的语气说话?!
    是秦念久在那厢自顾对着琉璃说话。是,面对这一干宗门人等,他怎能不恨,但生恨便易催动魔气,于是他只能用笑来应对,仿佛这只是一场余兴游戏,遥遥嘲弄道:如此,只怕诸位还是难以得道飞升哦。
    听他这般挑衅,一众长老哪还捺得住心中火气,纷纷就要祭出各样灵器,却听堑天怒而呵斥道:别应了他的激将法,自乱阵脚!
    兀自凝神追踪着其中一抹魔气闪动,堑天忽而闪身奔去,一记掌风扫开了地上积雪,只见一枚琉璃残片正躺在雪中,静静折射着远处映来的淡黑魔气。
    终于抓见了对方露出来的马脚,他自鼻间不屑地哼出一声,雕虫小技!
    这琉璃既然可以折射魔气,那想必也可以逆其道而行之!他将手一翻,空中金乌立刻摇身变为了雷兽,口中电光一闪,一道细瘦的雷电便既精且准地劈在了那琉璃碎片上,蜿蜒折向了远方。
    只听得沿途发出清脆的裂响,直至最遥处传来了一声细微发闷的痛呼,即刻便有人喊道:在那处!
    生云台上!
    秦念久一手捂着被雷击伤的手臂,面色未改分毫,偏头问身侧的谈风月,来了?
    谈风月侧目静听着远处的动静,嗯。
    秦念久便冲他眨了眨眼,那还劳老祖稍离远一些?
    是成是败,尽在此一举,谈风月面上担忧袒露无遗,却还是给予了他十足的信任,依言退远了百丈立于树巅,遥遥看他安心地补完了最后一笔。
    离生云台愈近,眼前的景象便愈是开阔。宗门众人或是御剑飞行,或是踏空而去,或是掐诀设阵加快了脚程,余光只见葱葱树木识趣地急速退远,呈出了那一方好似融在云絮之中的玉质祭台。
    祭台之上,遥遥可见立着一人,银丝白衣,仿佛与云、与玉台都化为了一体,身侧震耳欲聋的是堑天的怒吼:魔星
    扑面而来的威压似能将人胸腔中的空气挤压殆尽,秦念久站在梧桐枯木旁,垂眼看着前方乌泱袭来的众人纷纷迈过了那道唯有他能看见的界限,轻轻抬起了手来。
    他的动作并不大,声音亦轻,好似是在喃喃自语:阵成。
    随着他扬起的手臂霎时挥下,只见千百道夺目金光自众宗人身后的地面骤然包覆而起,字字句句皆是金光四溢的咒文飘扬在空,又字字句句烙烫进了众人体内。
    几乎是同一时刻,堑天无定妖幡脱手而出,就要在空中变幻为雷兽,却忽见那已化出了兽首的白幡仰颈悲鸣一声,软软坠落在了地面。
    发觉自己手中、体内、灵玉之中皆是灵力空空,堑天刹那愕然,回身只见众人无不面露惊诧难色,既慌且乱纷纷扬起了各样灵器试图应对,却有无数咒文挟带着灵光自他们体内汩汩冒出,齐齐涌向那魔星不,是涌向了那魔星身后,灌注入了那株枯死的梧桐之中!
    就要成功了
    只要灵力浇灌得梧桐灵树复苏,借此洗去他身上异化的魔气,还他一身怨煞之气,教他不再虚弱,他便能了无后顾之忧地亲手报仇,了却这桩前世的因果,去赴一场今生的约定
    任风刮卷起他的衣袂,秦念久嘴角微扬,心内一片平静。
    谈风月远远瞧着这一幕,一颗心脏似乎砰砰在喉间跳动一般。这招虽险,胜算却大,只要
    蓦地,有一道银光轻巧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短短一瞬,谈风月只觉自己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了,几乎逆流,视线亦僵滞地凝挂在了那抹银色之上。
    那是
    那是宫不妄的挚爱之物,是徐晏清亲手为她所铸的灵器,是她死后唯一傍身的生前旧物那柄做工精良的页银烟杆,为何会在星罗宗长老的手上?!
    是了,红岭祭阵既破,宗门人定会差人去往各地盘查所设的大阵,而青远后山中,坐落着那一座鬼城
    这般容易便能想通的事,那阴魂又怎会不明白!
    瞬时间意识到了不好,谈风月面色乍白,足下一点树尖,拼尽全速之力奔向生云台,却终是迟了。
    那抹银光同样入了秦念久的眼。
    心间,似有咔的一声脆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开来。
    似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一般,他嘴角那抹终得解脱般的笑意蓦地僵住了弧度,怔怔愣在了原地,微微启唇:那?
    堑天不明所以地看着那魔星忽地轻轻颤抖了起来,警惕万分地愈捏紧了手中灵幡,一边抬手拦住了身旁仍要向前盲冲的宗人,等等!
    如同被魇住了般,秦念久步步迈下玉阶,方才涌向梧桐枯木的灵光寸寸从他身后倒流回来,映得他几乎被淹没在了灵光之中,他却不管也不顾地愣愣下行,口中喃喃:那是什么?
    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众宗人只得扬起武器以对,唯有星罗宗的占刻长老突然福至心灵,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自己手中所持着的物什,眼中划过一丝了悟,高声道:尔等观世宗宵小,生前心不轨,死后仍作乱,先有僵尸王
    尚未听他说完,缀在人群之中的叶正阑同样顺着秦念久的视线瞧见了那抹银光,蓦然意识到了不妥,无不悚然地正要吼他闭嘴,却有一道冷声较他先开了口:闭嘴!!
    随着这声冷喝,谈风月飞身而来,全不顾一众宗人惊骇的眼神,伸手欲拉秦念久,地面却已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直将他隔至了一旁。
    无数飞沙伴随着滚石拔地而起,不过眨眼便将在场众人划得鲜血淋漓,处于风眼正中的秦念久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银光,步步向那银光走去。
    随着他每踏出一步,他的眼底便叠上一层猩红,便有一重黑雾缠绕上身,直至他周身皆被稠密的黑雾重重裹住
    心知大事不妙,较六十七年前还难敌,堑天无暇思考为何那已飞升了的谈君迎也会在此,只一心紧抓住了丝缕回涌的灵力召出雷兽,口中一声高呼:七杀破魔!
    七道状如金龙的天雷自空中尖啸着盘旋而下,直击向那团黑雾深缠,已然不见人形、唯有一张人面的雾状魔物却被一抹横空挡来的青影硬生生扛了下来。
    径直被雷电翻腾而起的气浪卷出去数十丈远,谈风月只觉得五脏六腑皆被震成了碎末,眼前所见的仅剩下了一片金蓝交织的幻光,那渐变庞然的人面魔物却连一寸目光也吝于施舍予他,只死死盯着那柄银质的烟杆,有海量腥血自黑雾中流泻而出,演变成了无数残肢,漫无目的地朝四面八方抓挠着,所过之处唯剩一片腐质焦土。
    忽地,竟有血泪自那即将被黑雾所掩的人面眼中落了下来。
    它弯下高达十数丈有余的身躯,以一双猩红赤目直视着那面上早无血色的占刻长老,张了张嘴。有百万鬼音一同自它口中发出,震心裂肺,似能撕人神魂:我问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无人答他。
    不再难看清景物,眼前唯有金蓝交织的幻光,谈风月半跪在地上,一呼一吸都是心神俱焚的痛楚,不行秦念久
    无人应他。
    众人眼中惊骇、口中惊呼,连绵相织成一片恐惧之海,在耳际眼前汹涌翻腾。谈风月死死咬牙,几乎是拼着死志榨出了自己最后的一分气力,纵身向那团黑雾扑去
    飓风乍起。
    海水沸腾,旭日坠落。半山已成废墟的聚沧山上,那层层涌动的黑雾毫不留情地吞噬了那抹青色的人影,终也吞没了那一张眼带血泪的人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穹之上,管弦仙音缥缈远扬,人间所见的彩云霞光,皆是仙人们衣袖飘起划出的痕迹,人间所见的星子璀璨,皆是幢幢楼宇飞檐上的妆点,日月星辰皆在近处同辉,好似随手可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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