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之间,一群遍着绮罗羽裳、形貌昳丽的天女面带忧色,挤挤攘攘地凑在一口由云絮组就的深井旁,向其中探看着聚沧山上发生的一切,即使纷纷拿衣袖掩了唇,也难掩住此起伏彼的惊呼之声:哎呀!风使赶过去了
    不好了,他还是瞧见了那烟杆呀!
    天啊!连风使也
    这下可怎么办啊
    在仅隔了数粒星尘的不远处,帝天君少见地没了那副八风不动的沉稳姿态,反倒薄唇紧抿,眉头轻皱,正垂眼擦拭着几样法器。
    坐在一旁的阎罗主神情却颇显自在,撑着头啧啧地叹:哎,又是一念之差,功败垂成。若不是我记着日子,还当这是六十七年前的旧日重现了呢。
    遥遥百年前,人间恶鬼肆虐,世人难敌,亏得有天降灵者,才得以在百年间荡除鬼祸,还三界以均衡之势。
    只是
    纵使是他阎罗与天君,也无法插手干涉凡人命数,原只想着秦念久无心无情,不涉因果,荡平鬼祸后即可安然回归天地,谁成想他竟在最后一刻动了心念,情破大道,化身成魔,以至于牵扯出了后面这样多的祸事与因果来。
    也只能道一声天意难测。
    眼见栖身于交界地的秦念久身上因果未了,三界又将难以均衡,他便干脆放他还魂敛骨,意在令他自去了结桩桩恩怨,赴完自身宿命
    没想到竟又是殊途同归。
    心内感慨,阎罗主悠然看向那擦完法器,又忙于整理剑穗的帝天君,挑着眉嘲他:呵,现在知道着急了?
    本还以为那秦念久这一回总该能坚守本心,只报仇怨,不问其他,不至于再度堕魔,谁知却又帝天君嘴唇又是一抿,好似不悦,片刻后才眼也不抬地硬邦邦道:至少,我赌赢了。
    说罢,他将手中理好了剑穗的长剑抛给阎罗主,又拿起桌上法器,站起了身,走吧。
    哪这么快还早呢。阎罗主却没动弹,反将下巴搁在了剑柄上,拉着他的衣摆招呼他坐下,这么着急做什么,再等等看吧,兴许还有什么变数呢。
    聚沧山巅,再不见当初皑皑白雪盖苍翠之景,如今唯有满目黑红两色,皆是那由十数丈增至近百丈、庞然可参天的魔物身上外渗出的黑雾与腥血。
    厚似积云的黑雾掺着血污源源不断地自它体内涌出,溢向远方,流经之处只留焦腐之痕,向上翻涌的撕云蔽日,以致四围茫茫无光,犹如黑夜降临;向下流淌的烧灼得海水滚沸,掀起层层激浪
    这番景象,甚至较六十七年前的那日还更可怖!
    一众宗人骇然望着那由半腐不腐的残缺肢体扭动着勾织而成、甚至难以望见其顶端的巨大魔物,面色较绢布更白,又被汩汩猩红的淋漓腥血反映上了一层红意,年纪较轻的宗门弟子更是两股战战,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之情自心底油然而生,使他们的四肢如被灌了铅般挪动不了半分,竟连想退都退不得。
    梧惊悸过度,明琅望着那魔物,双眼近乎瞪出了眼眶,声音好似被死死扼住了般艰难地自喉间挤出,梧桐!
    方才那魔星设计将他们的灵力抽调而出,灌入了梧桐灵树虽不知他有何目的,但那灵树的效用明显仍在,或许只要有谁能再现当年秦逢的壮举在场诸多长老皆是当年魔祸的亲历者,再清楚不过那梧桐树的来历,也都瞧见了方才灵树吸纳灵气的一幕,可可谁愿?
    又有谁愿?!
    一个踟躇的工夫,那魔物身上以百万计的残肢挣动不止,一举一动皆能刮出呼呼风啸,其中半段手掌不过向下一挥,整座生云台顷刻间土崩玉碎,那棵本就半枯的梧桐更成飞灰,随着翻出的风浪狠狠卷袭在了众人面上。
    随着梧桐成灰,无数星子似的灵光点点逸散而出,悉数涌回了各宗人体内,可叶正阑却丝毫没感到轻松,而是仿佛被那风浪扇了一记狠辣的巴掌,浑身一震,眼中露出了些许无望:不好,秦仙尊他已无神智了!
    方才看得清楚,就连谈仙尊舍身欲要救他,都被这魔物无情吞噬
    此般凶险情状,已经无人有睱再去纠正他的称呼,只顾惊呼:梧桐!
    不好!
    这魔星如今只怕不仅想灭尽宗门,还要让苍生陪葬啊!
    一片哀鸿之声中,唯听游意宗的心辉长老高声怒斥:还说废话!快来帮忙!!
    他颈上道道青筋毕现,正与另几位长老齐力死撑着一片薄却柔韧的结界,勉力将浓似粘墨的黑雾兜了在其中。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是遏制住魔气,不教它往百姓人城扩散迅速便有数位长老跨步过去,献力以助,而更多的长老与不知所措的宗门弟子则像是被他这一声吼唤醒了神魂,如梦初醒般摆出了攻势,各样灵器、符咒纷纷祭出,向那魔物直击而去,念诀颂咒之声亦是不绝于耳。
    刹那间,聚沧山上各色幻光四溢,划分割开了原本压压遮天的黑红两色。
    可也仅有那么短暂一刹。各样灵器穿透黑雾,甫一触及那魔物的本体,便犹如泥牛入江海,被悉数瓦解、吞噬融合了进去,掀不起半点波澜,而各样符咒一触及那黑雾,更如同烈火烹油般猛烈自燃了起来,不过须臾便烧灼殆尽。
    一时间,飞灰余烬漫天,好似降下了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黑雨。
    沐浴在这场黑雨之中,魔物身上肢体猛烈一挣,百万怨鬼齐齐仰颈哭鸣,重重声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各宗门人摧逼而来,不由分说地压过了他们所发出的颂咒念决之音,直撼心肺。
    声浪来袭,立于位首的数名宗人首当其冲,虽有堑天及时挥动灵幡,召出了玄武寿龟替众人抵挡,众人却仍是被这声浪所震,硬生生地被逼倒在地,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般,噗地呕出了一口鲜血来。
    魔可灭世,灵器、符箓、咒诀在它面前皆好比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已无计可施!堑天艰难地抬起头,目眦欲裂地望向那魔物。难道这人世,就要因他当年的一念而毁绝了么!
    事态严峻至此,心如死灰的何止他一人,各长老亦然,无不两唇发颤,声音喑涩:这
    这可如何是好
    无心去听耳边声声报丧似的悲音,叶正阑几乎快要攥碎了五指,思绪飞转地想着应对之策。是战,提剑与其拼杀?怕是徒劳难敌;是退,暂先设法护住百姓安宁?又怕是赶不及
    屠百万鬼者,剑落成魔,魔物百万怨鬼
    当年
    脑中灵光乍现,他视线蓦地一凝,抬手五指翻飞地掐出了一个用以招魂的醒灵决,另一手指尖凝起一点星芒,点上了自己的喉咙,紧抓住声浪暂退的间隙高声唤道:秦念久!
    一声呼喊,借由法决之力无限拔高,如雷贯耳。
    听见这一声唤,离他较近的长老开始还感觉莫名,而后迅速便反应了过来:当年秦仙尊提剑自刎,自身成了自己剑下的第一百万只怨鬼,若这魔物是由百万怨鬼的欲念汇结而成的,那也该有秦仙尊的魂魄在其中,若他们能以招魂之法唤回他的一丝神智秦仙尊惯为苍生的,兴许还有解!
    陆陆续续地,昏暗中有点点星芒亮起,醒灵决、召魂引、惊魂令各长老搜肠刮肚地祭出了所有能招魂醒灵的术法,就连堑天都一咬牙,将手中灵幡变幻成了一张招魂幡,震声唤出了他本名:秦念久!!
    道道呼喊之声,被稀释在了血风黑雨之中。
    而那被唤的人呢?
    充斥满脑的唯有燎烤得滚烫的怒意与戾气,不断叫嚣着要嗜血、要屠戮秦念久全然无法思考,满眼、满心皆是一派混沌。
    仿佛有重重屏障阻隔着一般,千里之外好似有人在唤他却听不分明。
    一片混沌中,有无数只手,无数人面,无数残躯正逼迫挤压着他,又好似只只都是他的手,张张都是他的脸,一双双淌溢着腥血的,都是他的眼,令他眼前所见的景象支离破碎,犹如一块被击碎了的镜面,块块都是不同的画面。
    不断演变的画面中,好像有人正挥舞着灵器,好像有人颤颤握着长剑,好像有人面容扭曲崩溃,好像又有星点飞灰,犹如漫天黑雨可更多的却是百万怨鬼的前世今生、曾经的所见所闻,桩桩件件,浩如烟海,直至将他的意识挤落进了一个逼仄的缝隙之中,被如同泰山崩塌般砸下的疲惫感骤然击溃。
    所有的想法、思绪、认知,皆化无形,心中余下的一念唯有
    累。
    好累。
    世间一切,皆不受他所控,他所想要的,每每落空,就连自己的命运,都难握在他自己手中
    实在是太累了。
    各样纷乱画面在眼前不住闪烁,他再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唯有过重的疲惫感点滴蚕食了他的心智,令他再撑不住,空茫无比地缓缓合上了双眼,陷入了一片虚无的黑暗。
    黑暗之中,一切纷扰都似消失了般,茫茫安静,好似解脱。
    可这安静也不过片刻。
    转眼,心中疲惫便悉数化为了深恨
    秦念久蓦然睁开双眼,眼底尽是被怨煞侵染后的暴戾之意,有怒与恨正滚滚灼烧。
    天地不仁,人心可鄙
    那便将这一切,统统屠戮殆尽,还它一片干净吧!
    似是感知到了他的心意,原本如火浪般滚烫的汩汩黑雾不再推挤着他,反融成了一片微温的海洋,柔柔卷来,将他裹缚其中,就要将他同化
    忽地,却有一抹青影拨开了四围满溢着的怒与痛,拨开了即将与他合为一体的无边黑暗,在他滚沸不息的心湖之上拂掠而过。
    有什么人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
    耳际,有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线艰难唤他:秦念久!
    他两度因一念失意堕魔,不知他又能否以一念,清醒过来?
    耳际嗡鸣声不绝,谈风月同样深陷在一片怨煞缭绕的戾气之中,同样忍受着各样魔化残肢的纠缠,触目可及之处唯有无尽深黑,背脊处好似仍有雷电正肆虐,传来的阵阵裂痛烧心灼肺。
    可他却格外地冷静甚至好像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过。
    呼吸剧痛,那便摒弃呼吸。手脚沉重,那便抛却了这躯壳。眼前无法视物凭感觉也能找到那人的心在何方!
    凭着一丝坚持,他奋力挣开层层裹来、不断拉扯着他的黑雾残肢,将手伸向前方如魇般的黑暗之中,艰难却坚定地抓住了一只冰凉的手腕,找到你了。
    对上了那人茫然望过来的双眼,他死死强撑着,仍是弯起了几分嘴角,醒、醒
    仅仅两字,微弱飘忽,仿若气音,却已使尽了他最后所有的气力。谈风月再撑不住,脑中似有弦一断,意识无限下坠,坠跌进了无垠虚无之中。
    被围困于聚沧山巅的魔气渐浓渐重,心辉长老极力维持着已开始微微发颤的结界,猛地扭开头去,高声喝问正作法招魂的堑天等人:如何了?!
    又忽听得他们口中不断诵念的招魂之声乍断,有人口中惊呼:你们快看!
    众宗人齐齐举目望去,只见那庞然魔物所发出的鬼哭尖啸之音蓦地一断,原本扭动不止的可怖残肢亦是一僵,如同被凭空定住了一般,满场黑雾同样亦是一凝,连风都好似一并滞在了空中。
    好似有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正相撞相斥,一道虚软的青影猛然自那魔怪体内炸出,腾空横扫撞倒了十余丈树木。
    情况陡然异变,无人有睱去顾及那被震开的人影,目光只死死盯在那魔物身上,唯恐它再突然发难,唯叶正阑悚然飞身扑了过去,护住了已然陷入昏迷的谈仙尊。
    一呼、一吸,一息转眼,风声再度开始呼啸。
    众人几要握碎了手中剑柄,屏息翘首望着那魔物,却惊见它周身残肢开始和着污血自高处块块剥落,坠跌入云,融入黑雾。
    渐渐地,一道白衣人形自中脱出,虚虚浮立于半空。
    周身污血成片滑落,他却看也不看,只怔怔地,僵僵地,扬手在风中虚捞了一把。
    那是几片尚未完全燃尽的符纸屑,带着要熄不熄的一点火光,随风无序地飘动着,恍若一只只随风振翅的细小萤虫。
    一片半燃着的余烬落在掌心,轻轻翻动着,亮光微弱,垂眼看着,倒真有几分像那日那老祖以幻术变给他的夏季。
    望清了半空中那人的容颜,喊话的宗人不觉拔高了些许声调,由惊转喜一般:招魂醒神之法可行,是秦仙尊!
    得见秦念久褪回了本相,一众宗人无不大出了一口长气,是秦仙尊!
    秦仙尊醒了!
    秦仙尊!
    如此,便能有解了,只要暂且先稳住他,再
    蓦地,半空中的白衣人远望了过来,两道视线冷冷扫过了满脸惊魂未定的叶正阑、被他护在身后的青衣人,随即又在各宗人面上梭巡而过。
    被他这冰寒彻骨的一眼扫得悚然,心辉长老蓦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之处,不对,魔气仍在,未减分毫啊?!
    伴随着他的话音,秦念久微微抬眼,一道黑雾猛地自他身后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辣地扫进了人群,如游蛇般卷上了占刻长老的右臂。
    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了个措手不及,占刻愕然看他,双唇下意识地一碰:秦仙尊?
    难道不觉得可笑么,他还是秦仙尊的时候人人斥责他有心向魔,步步紧逼,如今他真成了魔物,他们却又开始盼望他是秦仙尊了。
    半空中,秦念久再度垂下了眼帘。
    随他垂眼,只听得嗤的一声,卷于占刻长老手臂上的黑雾眨眼收束,狠狠一拧,便残忍地将他的手臂分割成了寸段,段段落地。
    众人皆是一愣,片刻后,一声惨叫如尖刀般戳入耳孔,温热的鲜血迸发而出。
    鲜血成泊,落在地上的半截手掌失力松开,一柄银质的烟杆自中滑落开来,滚入了黑雾之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在场众人中好歹也有不少曾与秦仙尊并肩作战,从来只见他斩鬼无情,何时见过他对他人出手?!
    场面乱且不堪,一池血泊被纷杂脚步踏干,有人面色发青地匆匆再度摆出攻势、有人慌忙上前去搀扶那断了右臂的占刻长老、有人仍难以置信地高呼着秦仙尊三字,又被脸色难看的旁人呵斥
    缭乱喧哗之声中,唯有那缕黑雾静静地、称得上温柔地卷起了那柄烟杆,将它送回到了秦念久手上。
    银质的烟杆触及掌心,如冰寒凉,又被其中所蕴的灵力浅浅灼痛,犹如火烧。秦念久垂眼看着掌中烟杆,眼底暗涌着的不再是滔天怒意,而只剩下了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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