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凌平日不怎么在意他人事,如今他二人独坐一辆马车,好似又是难得机会疏通心里疑虑。
    我瞧你与酉王好似以前就认识,却又不像在为他办事。蔚凌问他。
    是,酉王以前手底下有一支专程送死的小队,我不幸是其中之一,后来顺理成章,本该被处死,却被阁主出手相助,阴差阳错活了下来。慕容尘灏声音很平淡,仿佛所言之事他并不在意。
    上回大哥说你是重犯,那必然是触犯了王法这种事对你们送死队而言可是家常便饭?
    嗯,蔚公子还记不记得那日在万念殿,梼杌的妖力不受控制爆发,死了很多人。
    蔚凌愣了下。
    慕容尘灏看着他的眼睛,道:那一路你逃得是不是特别顺畅?
    那天的事他终究是记不清了,浑浑噩噩间一路逃离,一路都是尸骸与血泊。
    慕容尘灏道:城中驻守法侍与追你们而去的人,都为我所杀,我善妖术,暴露后可嫁祸于东境。
    也许杀死慕容尘灏说话时太过平静,如此难以置信的真相听入蔚凌耳中,竟似雪落湖面般不起涟漪,如此消融在了他的心底。
    蔚凌笑起来:依慕容公子的说法,酉王在那时便开始暗中协助了?梼杌为我所封印之事从未告诉过第二个人,他又是从何得知?
    我不过是听事办事,知道的也不多,许是顾鸢另有打算,许是他与太子关系甚好做个顺水人情。慕容尘灏不看蔚凌的眼睛,帮他整理好帷帽上的垂纱:不过,公子听我一句劝,二位皇子都是顾萧的亲骨肉,所谓血浓于水,有些东西根深蒂固,就算自己极力抗拒,也是改不了的。
    马车摇摇晃晃,窗边垂帘也随之荡漾,今日阳光甚好,光线渗进马车内,颠着影子有些炫目。
    二位皇子都是顾萧的亲骨肉。
    蔚凌有些被点醒,他想到顾煊承看他的眼神,想到顾鸢眼底那散不去的微寒,他从他们二人身上看到了顾萧的影子,那并非是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重合与气质上的东西。
    ***
    从别馆到煜都城里,光车程就近一个时辰,穿过高耸的城门往里走,一路都是欢声,叫卖声,蔚凌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隔着马车嗅到饭菜香味,撩开帘子望去,竟是行驶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两边全是吆喝叫卖的摊贩,热烟腾腾,喧嚣非凡。
    蔚凌第一次见这种景象,看得发愣,正是想着,马车停下来,窗外冒出了顾鸢的脑袋,他笑着道:小凌,下来逛逛不。
    慕容尘灏出言反对:人多地杂,不宜在外。
    顾鸢叹了口气,细目淌着无奈:这儿可是煜都,我可是大名鼎鼎的煜都小霸王,再说有白烈在,怕什么。说完他从外面把手伸进去,扯开帘子:看那儿。
    蔚凌朝顾鸢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白烈和柳莺正带着白璃在一小摊前围观。
    小凌,快来,你看上啥都行,你选,我给钱,来。
    顾鸢是真心诚意邀请,蔚凌和慕容尘灏也没再推迟。
    这摊是做糖画的,旁边有个小转盘,转着什么,摊主就画什么。
    太厉害了。白璃刚从小摊主手里接过雕成狼形状的糖,一双大眼睛盯着那糖动也不动:爹爹,你看,和雪狼军的狼图一模一样。
    白烈摸了摸他的头:快谢谢叔叔。
    白璃道:谢谢叔叔!
    那狼形状的糖画显然是专门给白璃画的,旁边转盘上并没有这个图案。
    这糖画好生精致,尤其这狼眼睛,锐利又上挑,栩栩如生啊。顾鸢蹲下身,把手搭在白璃肩膀上:喂哥哥吃好不好。
    白璃眨着大眼睛:哥哥要吃阿璃的糖吗?
    顾鸢爱得很,满眼幸福:阿璃喂哥哥,哥哥就吃。
    白璃看看糖,又看看顾鸢,然后乖乖递给了顾鸢。
    顾鸢瞧着这小可爱心都要化了:阿璃真乖,哥哥舍不得和阿璃抢,要不换换,哥哥喂阿璃吃怎样。
    柳莺笑吟吟:王爷还真是喜欢阿璃。
    顾鸢点头:那是那是,我喜欢得很,要不是白烈拦着我,我还能更喜欢。
    白烈:
    摊主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吓得整个脸色都变了:酉、酉、酉王!您、您大驾光临此地、啊、吃、吃、随、随便点随便点!
    还好周围吵得很,没人主意这边,摊主就算喊出了声,也没惊动太多。
    顾鸢用胳膊撞了下旁边的蔚凌:小凌,你想转哪个?
    蔚凌取了折扇,用扇子前端碰着转盘轻轻碰了下转盘上虎的图案。
    顾鸢笑:巧了,本王倒觉得你一定能转出这只猫。
    摊主连忙道:哎呀,王爷既然这么说,铁定就是了!公子你根本不用转,小的这就给你画。
    蔚凌用扇子把转盘上的指针轻轻推了一下。
    他力度不大,那指针却神奇的一整圈,最后当真停在了虎的图案上。
    猫。蔚凌轻声道。
    摊主脸上挂着笑,往蔚凌握着扇子的手白皙纤细看了半晌,再抬头,只见这帷帽半挡的柔美薄唇和下巴,不觉呆了一呆。
    白烈提醒道:这不是猫,是虎,盘上的图是十二生肖。
    顾鸢小声喝止:你懂个鬼。
    白烈:?
    摊主三下两下把烧融的糖浆撩起,在石板上轻轻勾画,很快一只活灵活现的猫的形状就出现了,摊主动作利落,不一会儿,蔚凌要的糖就做好了。
    顾鸢在旁边直摇头:小凌这是相思成疾,吃个糖也得想着猫。
    白烈听见他说话,但没听懂,他想顾鸢嘴里能说出来的大多不是什么正经事,到也没放在心上,而蔚凌呢,他专心致志看摊主糖画,接过小猫糖后也一直盯着看,好像能把这糖给看活似的。
    他想起了紫菀儿,紫菀儿曾折纸折过一个夏猫猫,还专门给他画了个倒三角的眼睛,现在他手里的糖也是一只凶巴巴的猫,真是越看越像夏洲。
    也不知道紫莞儿现在怎么样了。
    蔚凌心里默默地想着。
    这条街道一直延伸至越城而过的河边,是整个昭阳境内最大的集市。
    除夕这天,人们忙于阖家团圆,到了晚饭时辰街上会稍微清静些,但也就持续一两个时辰,到了夜深,街上又热闹起来,游街的队伍彻夜不眠,整个街道灯火辉煌。
    煜都有宵禁,但除夕至元宵这几天除外,据说太历院会在城中升起法阵,净化污秽,欢庆新春,那些法阵会搞得十分绚烂,把整个天空都染得五颜六色。
    白烈一家人走在前面,顾鸢则带着蔚凌走在后面,一路上没停歇,介绍各种各样的东西给蔚凌听,介绍时还不忘说一句:当年梼杌能如此见多识广,也多亏我讲得透彻。
    先不论顾鸢本性是不是爱吹牛,但要说讲得透彻倒是一点儿不假,他说过年要吃饺子,从怎么做饺子馅儿到怎么包饺子,顾鸢都能倒背如流,再说元宵要吃汤圆,顺带提了一提汤圆馅儿都是黑芝麻,甜却不腻,他一个人能吃十个。
    咱们人也不少,今晚去本王府上团个年,团年饭早备上,吃饱喝足了,咱们再来城里玩。顾鸢不知从哪儿摸了串糖葫芦,边走边吃:小凌,今晚可有好酒。
    蔚凌太久没喝酒了,听顾鸢这么说,他也顺着点头。
    慕容尘灏看着顾鸢:今晚除夕,你不回宫里过?
    顾鸢:回,待会儿就得走,不过顶多一个时辰,太子今日也进宫,想来应当是父皇要与皇后一起过,我这种庶出皇子,识趣点儿自己找机会走是最好。
    这话听着有些可怜,却被顾鸢说得清淡。
    蔚凌道:你与煊承关系不错才是,怎么说得这么凄凉。
    顾鸢苦笑:关系好是真的好,皇后待我也不错,但昭阳就两位皇子,我既然对那个位置没兴趣,有些事就得自己长心眼儿去回避。
    本来随口一问,也没料到顾鸢会认真回答,他声音越说越小,显然是话题不宜在光天化日之下拿出来谈。
    身为王爷,却没点皇家贵族该有的样子,刚开始蔚凌只觉得他疯疯癫癫,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能做,可今日与他走在街上,不少人把他认出来,招呼和寒暄都显得普通,甚至还能停下来闲聊两句。蔚凌在皇宫里待过一段时间,宫中人说起话来不仅文质彬彬还拐弯抹角,再看顾鸢,浑身上下都没点这种气息,好像他天生就更擅长生活在烟火之中,而非是那寂静幽森的皇宫。
    蔚凌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便快去快回,今晚陪我喝酒。
    他语气一向温和,听着特别舒服,顾鸢心里暖了一下,朝蔚凌露出笑来。
    好啊,等我。
    第95章 缘故
    穿过集市,一直到尽头,就能看到比武大会的擂台。
    那台面建在河道中,两面的河岸与石桥上都围满了人,等蔚凌他们到,比武大会已是水生火热中,只听扑通几声落水声,岸上呐喊不断,想来又有胜负已分。
    蔚凌不喜欢挤,就自觉站在边上没过去,白烈已经带着白璃去了旁边屋顶上,那轻功干净利落,垫着旁边摊贩的棚子上去,能让棚晃也不晃。
    这么一想,昭阳第一武将就在这儿了,这比武大会,谁能比白烈更有看头。
    蔚凌把帷帽按低了些,身子一起,也去了屋顶,他仙法虽然不能使,可武功却没受太大影响,再来周围看热闹的人眼里只有比赛,没人有心往后面看,更不会注意屋顶上的人了。
    白烈见蔚凌上来,不忍露出敬佩之意:轻功不错。
    蔚凌笑笑:过奖了。
    慕容尘灏没想到蔚凌会跑楼顶上去,他一身女相,不敢太过张扬暴露身手,于是装作一脸焦急在下边儿喊着:公子,你身子还没恢复,千万别乱来呀!
    蔚凌朝他挥挥手,算是安抚。
    柳莺捂着嘴笑:小凌大人看着温和,没想到也会调皮。
    蔚凌道:我有些好奇,这比武大会是看别人打架,但这围观的群众却个个都真情实感地呐喊。
    柳莺张大眼,被蔚凌这话惊住,白烈看出蔚凌是真不知道,站出来做解释:他们买了赌。说完,他指了指擂台右侧的柳树下,那里放了好几个,盒子里装着各种金银珠宝:把钱押给自己认为会赢的人,要是真赢了,就能赚上一大笔。
    蔚凌恍然。
    爹爹,你要是去打比武,我全买给你,以后就能当大富翁了。白璃童言无忌,眼中光彩动人。
    听起来是有道理,但中间也有漏洞百出。
    柳莺边想边说:不成,你爹要是真上,对家没人押注,这种一边倒的亏本生意没人会做。
    白璃想明白了中间的道理,眼里全是自豪,身旁的父亲揉了揉他的头发:赌博不可沾。
    比武擂台上刀枪声声不断,打法很乱,却又热血非凡,蔚凌认真地看了会儿,心想这种比武擂台真该让墨池来瞧瞧,那孩子在习武方面天资过人,可每次练到最后都自成一气,最终成了他自己的独门绝学。
    以前在琉璃山,墨池与顾煊承对剑时常会如眼前擂台上这般乱成一气,到后来蔚凌放弃手把手地教,随着他们自然生长,结果是顾煊承的剑法越来越中规中矩,墨池则越来越狂放不羁。
    蔚凌想,眼前比武大会,如果墨池在,一定会第一个冲上去。
    太远了,看不清,想靠近点儿看。白璃坐不住,想往屋顶下跳。
    哎呀,危险!柳莺把他拎了回来。
    白璃认真道:轻功我也会,我不会摔。
    柳莺捏他脸:不是摔不摔的问题,下面人太多,你这小东西进去,挤没了怎么办。
    白璃委屈,一双大眼睛可怜极了。
    柳莺牵起白璃的手:行行行,谁让我是你亲娘。
    说完,她带着白璃下去了,两人去河边找了撑船的老人,讨价还价一阵子过后,母子二人上了小舟,划去擂台旁作特殊观众席了。
    你不去吗?蔚凌问白烈。
    我就不去了。白烈在屋顶上坐下,他随身带了个小壶子,揭开来喝,喝水时注意到蔚凌的视线,苦笑道:这是水,不是酒,蔚大人不嫌弃的话
    蔚凌嗜酒可谓是臭名远扬,连白烈都懂。
    没事,谢谢。
    城中阳光灿烂,天空一片蓝。从屋顶看去,远远都是起伏整齐的建筑。
    皇宫在煜都中心,高耸的城楼映着阳光金碧辉煌。
    蔚凌移开目光,不愿再看。
    蔚公子与夏洲可是伴侣?
    冷不防地,白烈忽然问了一句。
    嗯?
    呃,抱歉,听到一些传言罢,如有冒犯不答也行。
    白烈只是觉得没话说,胡乱找了个话题,他本来对传闻没兴趣,可事关梼杌,这传闻离谱得让他莫名记在了心里。
    不是。蔚凌平淡回应。
    白烈松了口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失礼,正准备再道歉,蔚凌却慢慢地又答一次:也不能说不是
    是我唐突打听,大人不必费心
    将军认为凶妖应当诛之,我可以理解,那时夏洲与我有契约相连,又受诅咒影响,妖力并未恢复与其说他是梼杌,不如说他是名为夏洲的人。蔚凌盯着比武擂台,看台上风云变幻,却看不进心里去。
    白烈道:他迟早会变回妖。
    东境余祸不断,他被人召唤于世,必然是有人想要利用他,我杀不死他,又不能让他落到别人手里,以此周旋,却不料蔚凌微微眯起眼,轻声道:人们常说,给一个东西取了名字,就会对他产生感情,我修炼了那么多年,抵不过人心所向,是我太天真。
    白烈听到这句话,轻轻地笑出声来,笑完又迅速意识到自己冒失,尴尬道:真难得,会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
    难得吗?
    以前对你的印象该是更绝情一些。
    蔚凌干笑一声:我以前很绝情?
    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自己毫无察觉,但都是过去事,白烈也无意多说,此时有风起,吹着蔚凌帷帽上的白纱摇晃,白烈心想,这人还真是貌美,若是女子,一定很受男人喜欢,可想到这里,他突然有话要说,快要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把言语吞了回去,只剩一双茫然的眼睛呆呆盯着蔚凌看。
    蔚凌温文有礼地道:白将军有话不妨直说,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若觉得不妥,我听了过后忘记便是。
    白烈慢吞吞地嗯了一句,不自在地把眼睛看向别处:男、男人真会喜欢上男人?
    蔚凌道:我来凡尘时间不长,不知能不能以我所见为理可我听说好男色早已不是怪事。
    是吗?白烈的表情更茫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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